第四一章 无垢山庄的变化 已经有两年,也许还不止两年,沈壁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 过。 车子在颠簸摇荡,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摇篮中的婴儿, 这使得她在醒来时,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 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来说,本就是 一剂良药。 她醒来时,秋日辉煌的阳光,正照在车窗上、 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地哼着一首轻松的 小调,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 奏.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会有 那么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救出了 她,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价。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我却有三个孩子,我救你,就算为 了他们,我活了一辈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 傲的事。” 沈壁君了解这种感情。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 情。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 的。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 种感情的价值。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而且也是没有目的,不求代价的。 那时的萧十一郎,是个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但现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难道金钱真有能改 变一切的魔力? 马车骤然停下。 沈壁君刚坐起来,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算来你也该醒了,我己赶了一天一 夜的路。” 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 逃亡的路,永远是艰苦漫长的, 沈壁君心里更感激:“谢谢你。” 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 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 里。” 沈登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 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 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沈壁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 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 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我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 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 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壁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 的体贴和尊敬,也绝没有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 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 何况,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 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尽。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壁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 “今天的风好大。” 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 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 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 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不愧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 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壁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 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 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壁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 这里来,谢谢你救了我…” 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 着谢我。” 沈壁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 的。” 看着他丑陋的脸,沈壁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 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住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 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 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 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 样。” 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 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 马车巳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壁君痴痴地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连自己都无法 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 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依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依靠父母,出嫁后她依靠丈夫,然后她又再依靠 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 一直在依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 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太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 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 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壁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耍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壁出来收她的尸。 ——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 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 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 人,誓守终生。 沈壁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壁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 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也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 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 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壁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 一一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 大的悲哀之—。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 太多回忆,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 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 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 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地走入了 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 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 都已变了。 连城壁呢? 沈壁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 是永远出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 己不小,另一人却是个又白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壁君,因力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地看着她,服珠子都像是己凸了出来,无论谁忽 然看见沈壁君这样的美人,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 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 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的?是不是想来找我们?”, 沈壁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 人留在无垢山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 酒去,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 沈壁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 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 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壁。” “以前的那个庄主?”沈壁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难道他现 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 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己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 沈壁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 城壁—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 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 沈壁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 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都会变的。” 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 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 这地方卖给别人。” 沈壁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 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壁。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 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壁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 最……” 沈壁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 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 房子,你还有多少?” 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 却还有不少。”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 地方躲起来。” 萧十一朗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 近。”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 也已是我的。” 花厅里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 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札、 门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壁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 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壁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 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 想毁了他。” 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域壁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 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壁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 不能不信, 虽未黄昏,己近黄昏、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 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 喝:“有贼!......快来捉贼。”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们拥有的一 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壁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做得 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 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 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楂子,看来年纪 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 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 喃地在分辨:“我不是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 的。” 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壁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入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 城壁。 这真的是连城壁?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 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 出—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 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 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壁。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服晴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 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壁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 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群,冲到连城 壁面前。 连城壁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壁君看着他,泪又流下。 连城壁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 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 他的人群。 何况,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 他的手。 连城壁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 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 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 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 的。 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 下次还敢不敢再来。” 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壁的腿。 连城壁本己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 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壁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挥,老黑就被 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壁却连看也不看他们—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壁 君,说:“我……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沈壁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壁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 是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壁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 幅小像, 这画画得并不好,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壁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 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壁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农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 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壁。” 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壁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怎么会来做小偷?” “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锤入了连城壁的心,也锤入了 沈壁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怂是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 了。” 沈壁君点点头。 连城壁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沈壁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己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壁既不如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壁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 肯带我走?” 连城壁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 了感激,说:“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肯跟我走?” 沈壁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 以她才要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壁.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 第四二章 红樱绿柳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本来是个孤儿,想不到竟突然有了 这么多兄弟,倒真是可贺可喜。” 少年道:“一个人成了大名之后,总难免会遇见些这种烦 恼。”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已不想成名?” 少年笑了笑,道:“成名虽然烦恼,但至少总比默默无闻地 过一辈子好。。 他微笑着再次躬身一礼,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风四娘看着他走出去,轻轻叹息着,道;“看来这小于将来 也一定是个有名的人。” 萧十一郎目中却似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寂寞之色,淡淡道: “一定是的,只要他能活得那么长。” 风四娘又笑了笑,道:“却不知江湖中现在有没有风五 娘?” 萧十一郎也笑了:“看来迟早会有的,就算没有风五娘,也 一定会有风大娘,风三娘,风六娘,风七娘。” 风四娘吃吃地笑道:“我只希望这些风不要把别人都吹疯 了。” 近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的在笑,她心情的确好了些。 因为她已看出萧十一郎的心情似也好了些。 有些人越是在危急险恶的情况中,反而越能镇定冷静。 萧十一郎无疑就是这种人。 可是,想到了明日之会的凶险,风四娘又不禁开始为他担 心。 就在这时,小白又进来躬身禀报:“外面又有人求见。” 萧十一朗道:“叫他进来!” 小自迟疑着,道:“他们不肯进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自道:“他们要庄主你亲自出去迎接。” 这两人的架子倒不小。 萧十一郎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道:“看来贴在十二郎背脊上的那两把剑,果然也 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那是两柄什么样的剑?” 这句话他本也不必问的,因为他自己也早就知道答案。 那当然是两柄杀人的利剑,否则又怎么会有杀气! 没有剑,只有人。 杀气就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像是两 柄剑。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本身就会 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他们都很瘦,很高,身上穿着的长袍,都是华丽而鲜艳 的。 长袍的颜色一红一绿,红的红如樱桃,绿的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都很疲倦,须发都已白了,腰杆却还是挺 得笔直,眼睛里发出的锋芒远比剑锋更逼人, 看见这两个人,风四娘立刻就想溜,却已来不及了。 她认得这两人,她曾经将沈壁君从这两个人身旁骗走,骗 入了一间会走路的房子。 这两个人当然也不会忘记她,却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盯 在萧十一郎脸上。 萧十一郎微笑道:“一别两年,想不到两位的丰采依然如 故。”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两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声音也冷得像是结成了 冰。 看见了他们,萧十一郎不禁又想起了那神秘而可怕的玩 偶山庄。 在那里发生的事,也都是神秘而可怕的,他永远也不会忘 记。 他当然也忘不了在那棋亭中,和这绿袍老人的一战,不动 的—战。 ——锡铸的酒壶,壶上的压力,他们虽然都没有动,却几 乎都已耗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直到现在,萧十一郎还不能忘记那一战的凶险。 他忍不住问:“两位近来可曾下棋?” 红袍老人道:“没有。” 绿袍老人冷冷道:“因为这两年来,我们都在忙着找你。”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知道。” 他知道这两年来,沈壁君一直是跟他们在一起。 红袍老人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找我们相见?” 绿袍老人冷笑道:“是不是因为你自觉已是个了不起的大 人物,不屑与我们相见。” 萧十一郎道:‘两位本该知道,我绝没有这意思的。” 红袍老人冷冷道,“我只知道你近来的确已是个了不起的 大人物。” 绿袍老人道:“据说你不仅已是天下第一高手,而且也已 富甲天下。” 红袍老人道:“但我们都还是想不到,你居然将无垢山庄 也买了下来。” 绿袍老人道:“这一家人就是毁在你手里的,你却买下了 他们的庄院。” 红袍老人道:“沈壁君为了你颠沛流离,受尽折磨,你却另 有了新欢。”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也该知道,我们刚才已见到了她。” 红袍老人道:“她对你佩服得很,佩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见 你。” 绿袍老人道:“像你这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也是万万高 攀不上的。” 红袍老人道:“今日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我从此 恩断义绝。” 绿袍老人道:“从今日起,我们再也不认得你。” 他们越说越气,话也越说越抉,根本不给别人插口的余 地。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他不想分辩解释,也根本就无法分辩解释。 红袍老人道,“除此之外,我们此来还有一件别的事。” 绿袍老人道:“我们要带一个人走。” 两个人的目光,突然同时盯在风四娘脸上。 风四娘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两位要带我 走?”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两位为什么要带她走?” 红袍老人道:“我两人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骗。” 绿袍老人道:“这女人却骗了我们。” 红袍老人冷冷道:“这件事你想必也听过。” 绿袍老人道:“但有件事你却未必听过。” 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问:“什么事?” 红袍老人道:“你知道我们是惟?”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早巳猜出,现在我们却要你说出 来。” 萧十—郎叹了口气,道:“红樱绿柳,天外杀手,双剑合 壁,天下无敌。” 红袍老人道:“不错,我就是李红樱。” 绿袍老人道:“我就是杨绿柳。” 红袍老人道:”无论谁只要骗过红樱绿柳一次,都得死。” 绿袍老人道:“这件事你本来也应该听说过的。”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 李红樱道:“现在你已听过了。” 杨绿柳道:”现在你总该已知道,这女人已非死不可。” 萧十一郎道:“我不知道。” 李红樱道:“你还不知道!” 萧十—郎淡淡道:“看她的样子,最近好像绝不会死的。” 李红樱道:“你不信她会死?”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杨绿柳道:“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萧十一郎道:“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相信,只要我活着。我 就不信。” 杨绿柳道:“你若死了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什么事我都相信了, 但最近我好像也不会死的。” 李红樱的脸沉了下去,突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杨绿柳道:“我们虽已有多年未曾杀人,杀人的手段,却还 未忘记。” 萧十一郎叹道:“这种事就算想忘记,只怕也很不容易。” 李红樱道:“我刚才已说过,你我之间,已恩断义绝。” 杨绿柳道;“我们这一生中,杀人已无数,并不在乎多杀 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李红樱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天外杀手,杀人如狗,双剑合壁,绝无活 口。” 李红樱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走?”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这一生中,已不知被杀过多少次,再 多杀一次,我也不在乎。” 李红樱冷笑道:“很好。” 杨绿柳道:“好极了。” 一阵风吹过,天地间的杀气已更重。 风四娘一直在痴痴地看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她从未想到萧十一郎也会为她拼命,也会为她死的. 萧十—朗已在问:“两位的剑呢?” 李红樱道:“绿柳红樱,剑中之精。” 杨绿柳道;“剑中之精,其利穿心。” 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各自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剑。 剑长只有七寸,但一剑在手.剑气已直逼眉睫而来, 这两柄剑,果然是剑中的精魂。 剑中精魂,其利在神。 这两柄剑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剑锋上。 剑锋虽短,但那种凌厉的剑气,却已将数十丈方圆内所有 的生物全都笼罩, 萧十一郎竟也似觉得心头有种逼人的寒意,那凌厉的剑 气,竟似已穿人了他的胸膛,穿入了他的心。 李红樱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两寸长的剑柄,冷冷道:“拿你 的刀!” 萧十一朗道:“我不用刀。” 李红樱厉声道:“为什么?” 萧十—郎道:“我不想杀人。” 他不想杀人,他也不笨。 一寸短,一寸险——这两柄剑长只七寸,已可算是世上最 短的剑, 最短的剑,想必也一定是最凶的剑, 萧十一郎的刀也很短、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以短制短,以险制险、他的刀绝没有 把握能制住这两柄剑, 这两柄剑已杀人无数,剑的本身,就已带着种凶杀之气。 何况这两柄剑又是在这么样两个人手里。 李红樱凝视着他,冷冷道:“你不用刀用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随便用什么都行,两位想必也不致 于规定我一定要用刀的。” 他的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翻身而上,搞下了门楣上的一段 横木。 一段长达一丈二尺的横木。 他早已看准了这根木头——以长制短,以强制险。 李红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冷冷道:“我现在才知道,你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活着?” 杨绿柳冷笑道:“这人果然不笨。” 李红樱道:“不笨的人,我们也一样杀过无数的。” 萧十一郎不等杨绿柳开口,已抢着道;“所以你们再多杀 一个,也绝不在乎的。”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我在乎。” 她冲过去,挡在萧十一郎面前:“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有这 种心意,就已足够了,我愿意跟他们走。”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却不愿意。。 他手里的木棍突然一挑,竟将风四娘的人挑了起来。 风四娘只觉得身子一麻,突然飞起,忽然间已平平稳稳地 坐到门檐上,却连动都不能动了。 萧十一郎道:“那上面一定凉快得很,你不妨舒舒服服地 坐在上面,等我死了,再下来替我收尸。” 风四娘咬着牙,她已连话都说不出。 萧十一郎再也不睬她,转身对着红樱绿柳,道:“伯仲双侠 欧阳兄弟,名声虽不高,家世却显赫,两位想必是听过的。” 李红樱冷冷道:“是欧阳世家的子弟?” 萧十一郎点了点头,道:“他们也正如两位一样,与人交手 时,不论对方有多少人,都是两人并肩迎敌。” 杨绿柳怒道:“难道你想以那两个不肖子与我们相比?” 萧十一朗居然没有否认,淡淡地道:“我与他们交手时,只 用了三招,而且有声明在先,三招不能取胜,就算我败了。” 李红樱冷笑道;“你与我们交手,准备用几招?” 萧十一郎道:“三招!” 三招! 红樱绿柳剑昔年纵横天下,号称无敌,那时萧十一郎只怕 还未出世。 现在他与这两人交手,居然也准备只用三招。 风四娘的身子若还能动,一定早己跳了起来。 纵然逍遥侯复生,也绝不敢说能在三招中击败他们的。 就连三百招都很难。 能不败已不容易。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她实在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疯 了。 红樱绿柳也在看着萧十一郎,两个人非但没有发怒,反而 突然冷静下来。 李红樱冷冷道:“我们的剑长只七寸,你的棍却有一丈二 寸。” 杨绿柳道:“你以长击短,以强制险,以为我们根本就很难 近你的身?” 李红樱道:“你自以为纵然不胜,至少已先立于不败之 地。” 杨绿柳道:“所以你故意激怒我们?” 李红樱道;“你既然只用三招,以我两人的身份,当然也不 能多用一招。” 杨绿柳道:“你认为我们绝对无法在三招内击败你。” 李红樱道:“可是你错了。” 萧十一郎静静地听着,等着他们说下去, 杨绿柳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剑术练到最高峰时,就能以 气驭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 以气驭剑! 听见这四个字,萧十一郎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这种剑术在武林中传说已久,但无论谁都认为那只不过 是传说而已。 —种神话般的传说,因为古往今来,根本就没有人能练成 这种剑术。 难道红樱绿柳的剑术,真的已能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境 界? 李红樱道:“江湖中人,一向都认为‘以气驭剑’,只不过是 神话而已,其实这种剑术,并不是绝对练不成的。” 杨绿柳道:“只不过一个人若要练成这种剑术,至少要有 一百五十中的苦功。” 李红樱道:“无论谁也不能活到那么久的。” 杨绿柳道:“我们也不能。” 李红樱道:“就算真的有人能活到一百五十岁,也不可能 将一百五十年的光阴,全部一心一意地用来练剑。” 杨绿柳道:“所以我们也并没有练成这种剑术。” 听了这句,萧十一郎总算松了口气、 李红樱道;“我们七岁练剑,至今已有七十四年。” 他们竟都是八十以上的老人, 杨绿柳道:“这七十四年来,我们真正在练剑的时候,最多 只不过有二十多年而已。” 李红樱道:“所以我们直到现在,也只能练到以气驭线,以 线驭剑的境地。” 萧十一郎动容道:“以气驭线,以线驭剑?” 杨绿柳道:“你不懂?” 萧十—郎的确不懂。 李红樱道:“好,我不妨让你先看看。” 他手里的短剑突然飞出,如闪电一击,却远比闪电更灵 活。 剑光在暮色中神龙般地夭矫飞舞,就像是神迹一般。 萧十一郎却己看出他手里飞起了一根光华闪闪乌丝,带 动着这柄短剑,居然操纵自如。 剑光一转,忽然间又飞回他手里。 李红樱道,“这就叫以气驭线,以线驭剑,现在你明白了 么?”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这样的剑法,他已是闻所未 闻,见所未见。” 李红樱道:“现在我们只能以文二飞线,带动七寸短剑d” 杨绿柳道:“等到我们能以十丈飞线,带动三尺剑锋时,这 第—步功夫才算完成,才能开始以气驭剑。” 李红樱叹息了一声,道:“只不过那至少已是十年后的事 了。” 杨绿柳道:”现在我们的第一步飞剑术虽然还未练成,对 你却已足足有余。” 李红樱道:“你若想以长击短,以强击弱,你就算输了。” 杨绿柳道:“现在我们的剑不但已比你长,也比你强,你也 该看得出的。” 萧十一郎当然看得出的。所以他无法否认,这两人的剑 术之高,实已远出他意料之外。 风四娘看见刚才那一剑飞出,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她绝不能这样坐着,看着萧十一郎为她死在他们的飞剑 下。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这么样坐着,看着,她不但已流出了 汗,也已流出了泪。 萧十一郎仿佛也在叹息,却又忽然问道,“现在你们准备 用几招胜我?” 李红樱道:“三招!” 第四三章 大江东流 当然是三招!他们当然绝不会比萧十一郎多用一招的,这 点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甚至连萧十一郎自己都无法想像,满天夕阳忽然消失,黑 暗的夜色,忽然已笼罩大地,星光还没有升起,月亮也没有升 起,在夜色中看来,红樱绿柳就像是两个来自地狱,来拘人魂 魄的幽灵, 他们的脸色冷漠如幽灵,他们的目光也诡异如幽灵,但他 们手里的剑,却亮如月华,亮如厉电, 萧十一郎横持着一丈二尺长的木棍,左右双手,距离六 尺,红樱绿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有五六尺。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走。” 叱声中,两人手里的短剑,已同时飞出,如神龙交剪,闪电 交击,剑光一闪,飞击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颧骨下的致命要 穴。 这一击的速度,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萧十一郎没有退,没有闪避,身子反面突然向前冲了出 去,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骨。 这是第一招,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萧十一郎这一招以攻为守,连消带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 杀手。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凌空拍击,突然在空中一转,就像 是附骨之疽般,跟着萧十一郎飞回,飞到他的背后,敌人在自 己面前,剑却从背后刺来。 这一招的凶险诡异,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自己的一招没能得手,也必将 被利剑穿心而死。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倒翻了 出去。 这一翻—掠,竟远达四丈。他的人落下时,已到了墙脚下, 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眼前光华闪动,双剑已追击而 来。 萧十一郎手里的本棍举起,向剑光迎了过去,他看得极 准,也算得极淮。 只听“夺”的一声,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就钉在他的手 边。 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萧十一郎却还活着,还没有败。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 谁知双剑入木,竟穿木而过,而且余势不竭,“哧”的,又刺 向萧十—郎左右双耳后颚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这还是同样一招,还是第三招。 准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 已无坚不摧,不可抵御。 萧十一郎却己退无可退,手里的木棍既然无法收回,也无 法出击,而且木棍就在他面前,后面就是墙,他前后两面的退 路巳都被堵死,看来他已必死无疑。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 忍再看下去。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撞上自己手里的木棍,又是“叮” 的—击,双剑在他脑后撩过,凌空交击。他手里的本棍已被他 的头顶撞成了两截,飞弹出去,分别向红樱绿柳弹了过去。 红樱绿柳的剑,已分别穿入了这两截横木,带动飞剑的乌 丝,也已穿过了横木。 萧十一朗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本棍就像是条绷紧了的 弓弦,突然割断,反弹而出,这一弹之力,当然也很快,很急。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 弹了过来。 两人来不及考虑,同时翻身,虽然避开了这一击,剑上的 乌丝却已脱手。 低沉的夜色中,只见两条人影就如同两朵飞云般飘起,飘 过了围墙。 只听李红樱冷冰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个萧十一郎。” 声音消失时,他们的人影也己消失。 夜色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 夜却已更深了…. 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交叉成十字,摆在桌上,摆在灯下。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 冷凄凄的剑光,映着一张讣告般的请柬: “……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醉……” “…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视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他们应该 知道我不怕醉的,每个人都知道。” 风四娘正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 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 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他又斟酒一杯道:“每个人都应该 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认为他对沈壁君只不过是自作多 情?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红樱和杨绿柳就很有自 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败了,所以他们立刻就走。”她显然想改 变话题,说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他们已使出三招,你却 只用了两招,他们的剑已脱手,已到了你手里。”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头已几乎被撞出了个 大洞,他们的头却还是好好的。” 风四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 萧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就正 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但你却击败了他们。”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他又举杯 饮尽,凝视着桌上的请柬:“只可惜一个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 远都好的。” 请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更像是讣告。 萧十一郎看着这张请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告一样。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是会先准备好盾事,发好讣告的。 风四娘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他 忽然大笑再次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风四娘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这七个人根本不值得 你担心。” 萧十一郎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他 们?” 风四娘点点头,道:“厉青锋已死,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 可是心却已死了。” 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的悠闲日子后,都绝不会还有昔日 的锋芒锐气。 风四娘道:“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 他的刀虽然还没有锈,可是他心里却已生了锈。” 萧十一郎道:“你看过他出手?” 风四姻道:“我看过,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 慢了五成。”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 现在一样,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她接着又道:“人上人能活 到现在,却是个奇迹。”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强人。” 一个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还有勇气活下去,这个 人当然是个强人。 风四娘道:“只可惜他心里已有了毛病,他心里绝不如他 外表看来那么强,他也许怕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风四娘道:“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都绝不 会很正常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替那个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 觉有些难受,我想那个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道:“我就从来没有替那个人想过,但 我却替你想过,你为别人想的时候,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这人根本就已没什么好想的。” 风四娘道:“因为你只不过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 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玉了,他只不过是条孤狸,孤狸遇着了 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萧十一朗道:“轩辕兄弟也是狐狸?” 风四娘道:“是两条又奸又刁的狐狸,只要一嗅到危险,他 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呢?” 风四娘道:“他不是条狐狸,也是条猪,好吃懒做,好色贪 财的猪。” 萧十一郎笑了。 风四妨道:“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他也会被那三条狐 狸吃了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王。” 风四娘没有否认:“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 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 谁,他们都一定会说,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 这请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个人?还 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 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 过。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反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还在笑:“—匹狼在落入陷井之前,总会感觉得一 些凶兆的,可是他还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 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没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 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 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 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还了这 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 次。 至于沈壁君的债,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他 也已还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壁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壁君。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壁君跟着 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 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愿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 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 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已满满地斟了杯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 “你知道我心 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紫,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 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 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 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地 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 (原图缺,谁有书?给补上。谢谢!) 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 的女人,你己将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 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助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没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可 是她没有动。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 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 默地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他说在嘴里,她听在心 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 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 止。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是两句名诗,几乎每个人都念过,但却又有几个人能真 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一定要 想法子帮助萧十—郎活下去。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干。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没有动。 她满心酸楚,满身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 临,守到他走为止。 忽然间,蜡炬终已燃尽,火光熄灭,四下变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什么都己看不见。 在这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 下,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 物极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到了最 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问题。 她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自己再一条条解答。 她先问自己:“花如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如玉当然是个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 人。 “一个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沈 壁君,又怎么会让一个车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 壁君?” 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如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心得到沈壁君,为什么又 故意要人将她救走?” “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壁君送到无垢山庄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连城壁也一定会到这里来,他故意要沈壁君 和连城壁相见,要沈壁君看看,她的丈夫巳变得多么潦倒憔 悴。” “为什么?”风四娘再问自己。 “因为他知道沈壁君是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见连 城壁为了她而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连城壁重新 振作,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 “何况她这时已对萧十一郎伤透了心。” “可是像花如玉这种人,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 事,他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计划,并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 的,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个主使他的人。 “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天?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 令?” “那当然是个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厉害,更可怕的人。” “这个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故 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个人?” “一定就是他!” “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的属下,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 过萧十一郎的‘宝藏’,他早已知道这‘宝藏’根本就不存在。”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样傲?” “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也要沈 壁君怀恨萧十一郎。” “花如玉也当然早已知道‘无垢山庄’是属于萧十一郎 的。” “他当然也知道沈壁君发现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 气愤?” “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壁已出卖了无垢山庄,又怎么能确 定连城壁一定会在这里遇见沈壁君?” “这难道是连城壁自己安排的?”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岂非 就只有连城壁?” “除了连城壁外,也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这里,那请帖 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 “难道这所有的计划,都是连城壁在暗中主使的?难道他 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 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个问题。 这五个问题都没有解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而 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确不敢。 ——连城壁就是“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风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 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连城壁本就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深沉 的人。 像他这种人,本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 的。 他一向将自己的声名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连家世代豪富,产业更多,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挥霍,也很 难在短短两年中将这亿万家业败光的。 何况,连城壁自己也是个交游极广、极能干的人,他怎么 会穷得连“无垢山庄”都卖给了别人? 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下无 垢山庄来?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 —郎的? 想到这里,风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 她还是想不通连城壁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怎么能 接替逍遥侯的地位? 现在她 第四四章 金 凤 凰 “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周至刚的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当然有一匹白马。 一匹从头到尾都找不出一根杂毛来的白马,就像是白玉 雕成的。 白马通常都像征尊贵,这匹马不但高贵美丽,而且极矫健 神骏,据说还是大宛的名种。 白马山庄中当然还有位白马公子。 白马公子也是个很英俊的人,武功是内家正宗的,文采也 很风流。 所以只要一提起白马周家来,江南武林中绝没有一个人 不知道的。 只不过,究竟是这匹马使人出名的?还是这个人使马出名 的?现在渐渐已没有人能分得清了。 也许连周至刚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 可是无论怎么样说,马的确是名马,人也的确是名人,这 一点总是绝无疑问的。 所以无论谁要找白马山庄,都一定不会找不到。 正午。 山林在阳光下看来是金黄色的,一片片枯叶也变得灿烂 而辉煌。 可是它的本质并没有变,枯叶就是枯叶,叶子枯了时,就 一定会凋落。 无论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它的命运,就连阳光也不能。 ——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 阳光正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脸看来也充满了青春的光 辉。 可是她自己知道,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了。 她并不想留下青春,她想留下的,只不过是一点点怀念而 已。 那也并不完全是对青春的怀念,对别人的怀念,更重要的 是,让别人也同样怀念她。 等到她也如枯叶般凋落的时候,还能怀念她的又有几人? 风四娘不愿再想下去,回过头,霍英和杜吟正在痴痴地看 着她。 至少这两个年轻人是永远也不会忘了她的。 只要还有人怀念,就已足够。 风四娘笑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若年轻些,说不定 会嫁给你们其中一个的,现在……” “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你的跟班。” 霍英也在笑,笑得却有点酸酸的。 风四娘笑道:“是我的跟班,也是我的兄弟。” 杜吟忽然道:“幸好你不准备嫁给我们。”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杜吟道:“现在我们是朋友,可是你若真的要在我们之间 选一个,我们说不定就会打起来了。”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 风四娘嫣然道,“我若要选,一定不会选你,你太老实。” 霍英又高兴了起来,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太老实的男 人,女人反而不喜欢。” 杜吟红着脸,嗫懦着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太老实。” 风四娘大笑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替你出气?” 霍英道:“随便你。” 风四娘道;“我们就这样闯进去,把他抓出来好不好?” 霍英道:“好,好极了。” 山坡并不太陡斜。 风四娘吆喝了一声,反手打马,冲出树林。 白马山庄黑漆的大门开着的,他们居然真的就这么样直 闯了进去。 门房里的家丁全都大吃了一惊,纷纷冲出来,大喝道;“你 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风四娘笑道:“我们是来找周至刚的,我是他的姑奶奶。” 她打马穿过院子,直闯上大厅。 不但人吃惊,马也吃惊,马嘶声中,已撞翻了两三张桌子, 四五张茶几,七八张椅子。 十来个人冲出来,有的想勒马缰,有的想抓人,人还没有 碰到,已挨了几马鞭。 风四娘大声道:“快去叫周至刚出来,否则我们就一路打 进去。” 霍英高兴得满脸通红,大笑道:“对,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一个老家丁急得跳到桌子上,大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莫非是强盗?” 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也已跳上桌子,一把揪住他衣襟, 道:“我早就说过,我是周至刚的姑奶奶,他的人呢?” “他……他不在,真的不在。” “为什么不在?” 当然是因为出去了,所以才不在,风四娘也觉得自己问得 好笑,所以又问道:“他几时出去的?” “刚才。” “一个人出去的?” “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连公子。” “连公子?连城壁?” “好像是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不住往下沉;“连公子是不是跟他的夫人一起 来的。” “是。” “连夫人呢2” “在后面院子里,跟我们庄主夫人在吃饭。” 风四娘心里冷笑,道:“原来他故意安排周至刚出现,只不 过是为了要把他老婆留在这里,他好出去杀人。” 老家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霍英也不懂:“谁要去杀人?去 杀谁?”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问道:“你们两个人的功夫怎么 样?” 霍英笑道:“虽然不太怎么样,可是对付这些饭桶,倒还足 足有余。” 风四娘道,“好,你们就待在这里,叫他们摆酒,开饭,若有 人敢不听话,你们就打,就算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 霍英笑道:“别的我不会,揍人拆房子,我却是专家。” 风四娘道:“若是酒不够陈,菜不够好,你们也照打不误。” 霍英道:“我们要不要等你回来再吃。” 风四娘道:“用不着,我要到后面去找人。” 霍英道:“找谁?” 风四娘道:“找一个不知好歹的糊涂鬼。” 后面的院子里,清香满院,菊花盛开,梧桐的叶子翠绿。 一个翠衣碧衫、长裙曳地的美妇人,正从后面超出来,碰 上了风四娘。 她虽然已近中午,看起来却还很年轻,一双凤眼棱棱有 威,无论谁都看得出她一定是个很不好惹的女人。 风四娘偏偏就喜欢惹不好惹的入,眼珠子转了转,忽然 道:‘听说这里的庄主夫人娘家姓金。” “不错。” “听说她就是以前江湖中很有名的金凤凰。” “不错。” “你叫她出来,我想见见她。” “她已经出来了。” 风四娘故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道:“你就是金凤凰?” 金凤凰寒着脸,冷冷道:“我就是。” 风四娘忽然笑了,眨着眼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 本来还以为你是周至刚的妈。” 金凤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己变 得铁青,忽然冷笑道:“听说以前江湖中有个叫风四娘的母老 虎,总是喜欢缠住我老公,只可惜我老公一看见她就要吐。” 风四娘道:“你老公是周至刚?” 金凤凰冷冷道:“不错。” 风四娘道:“那就不对了,我只迷得他一见到我就要流口 水,有时甚至会开心得满地乱爬,却从来也没有吐过一次。” 金凤凰道:“难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道:“不错。” 金凤凰冷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 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风四娘却又笑了,悠然道:“我倒真想咬你一口,只可惜我 从来不咬老太婆。” 金凤凰的脸色好像已发绿。 她年纪本来就比周至刚大两岁。 年纪比丈夫大的女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老太婆这三个 字。 她甚至情愿别人骂她疯狗,也不愿听到别人说她老。 风四娘就知道她怕听,所以才说。 自从发现连城壁很可能就是逍遥侯之后的“那个人”之 后,她就已准备找连城壁的麻颓了。 连城壁既然是跟周至刚一起走的,周至刚当然也不是好 她找不到他们,只好找上了金凤凰。 风四娘找麻烦的本事,本来就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现在金凤凰居然还没有被她气死,她好像觉得还不太满 意,微笑着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并不太老,最多也只不过比周 至刚大二三十岁而已,脸上的粉若涂得厚一点,看起来也只不 过像五十左右。” 金凤凰忽然尖叫着扑了过来. 有很多女人都很会叫的,而且很喜欢叫。 她们高兴的时候要叫,生气的时候也要叫,亲热的时候要 叫,打架的时候也要叫。 金凤凰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叫的声音很奇怪,很尖锐,有点像是一刀割断了鸡脖 子,又有点像是—脚踩住了猫尾巴。 可是她的出手既不像鸡,也示像猫。 她的出手快而准,就像是毒蛇。 在风四娘还没有出道的时候,金凤凰就已经是江湖中有 名难惹的女人。 她的武功实在比风四娘想像中还要高。 风四娘接了她五六招之后,巳发觉了这一点。 只不过风四娘的武功,也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十七八招 过后,忽然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腕。 金凤凰的手跟身子立刻麻了,连叫都叫不出。 风四娘已经把她的手反拧到背后,才喘了口气道:“我要 问你几句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金凤凰咬着牙,恨恨道:“你杀了我吧。” 风四娘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的,我最多出只不过把你 鼻子割下来而已。”她笑了笑,又道:“世上唯一比老太婆更可 怕的女人,就是没有鼻子的老太婆。” 金凤凰咬着牙,眼泪已快掉下来。 她知道风四娘是说得出,就做得出,她了解风四娘这种女 人,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 风四娘道:“我问你的话,你究竟肯不肯说?” 金凤凰道:“你…你究竟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你老公陪连城壁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不知道。” 风四娘冷笑道:“我若割下你鼻子来,你是不是就知道 了?” 金凤凰又叫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 道。” 女人真的叫起来的时候,说的大多数都不会是谎话。 风四娘叹了口气,又问道:“沈壁君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 了?” 金凤凰道:“我没有藏起她,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你。” 风四娘还没有到后面来的时候,她们已知道来的是风四 娘。 敢骑着马闯上人家大厅的女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风四娘道:“她不想见我,可是我想见她,你最好…”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巳看见了沈壁君。 沈壁君巴走出了门,站在屋檐下,脸色很苍白,带着怒意, 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已发红。 是不是哭红了的? 是为什么而哭?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千辛万苦地来找你,你为什么不 愿见我?” 沈壁君冷冷道:“谁叫你来的?你根本就不该来。” 风四娘又不禁冷笑道:“你若以为是他叫我来的,你就错 了。” 他?他是谁? 沈壁君当然知道,--想到这个人,她心里就像被针在刺 着,被刀割着,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得粉粹,碑成了千千万万 片。 她已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都已倒在栏杆上,却寒着脸 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你现在最好赶快走。”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已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我已不是 你认得的那个沈壁君……” 她的话说得虽凶,可是服泪却已流下,流在她苍白憔悴的 脸上,就像是落在一朵已将凋零的花朵上的露珠。 看着她的悲伤和痛苦,风四娘就算想生气,也没法子生气 了。 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像被针在刺着,像被刀在割着? 她当然了解沈壁君的意思。 以前她认得的那个沈壁君,是一个为了爱情面不惜抛弃 一切的女人,现在的沈壁君,却已是连城壁的妻子。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她忽然冲过 去,紧紫地握住了沈壁君的臂:“你一定要听我说,我说完了就 走。” 沈壁君用力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听,可是你 说完了一定要走。” 风四娘道:“只要你听我说完了.就算你不让我走,我也非 走不可。”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正是萧十一郎以前常说的一句话。 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们的相聚和离 别...... 沈壁君的眼泪已湿透了衣袖。 萧十一郎,现在你究竟在哪里?究竟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来听听,这两个必将为你痛苦终生的女人在 说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悲伤和痛苦? 他当然不能来,因为他现在又渐渐走进了一个更恶毒、更 可怕的陷阱中。 也许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不愿回头,也不能回 头。 梧桐的浓荫,掩住了日色。 长廊里阴凉而幽静,一只美丽的金丝雀,正在檐下“吱吱 喳喳”地叫,仿佛也想对人倾诉她的寂寞和痛苦。 她的爱侣已飞走了,飞到了天涯,飞到了海角,她却只有 呆在这笼子里,忍受着永无穷尽的寂寞。 这里的女主人,虽然也常常抚摸她美丽的羽毛,可是无论 多么轻柔的抚摸,也比不上她爱侣的轻轻一啄。 金凤凰已掩着脸冲出了院子,也没有回头。 风四娘还没有开口。 这件事实在太复杂,太诡秘,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 起。 沈壁君已在催促:“你为什么还不说?” 风四娘终于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恨他,因为你认为他已 变了,变成了个杀人不眨服的魔王,变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 沈壁君垂着头,一双手紧握,指甲已刺入掌心,嘴唇也已 被咬破。 她在折磨自己。 她希望能以肉体的折磨,来忘却心里的痛苦。 风四娘道:“可是你完全错怪他了,你若知道这件事的真 相,就算有人用鞭子赶你,你也绝不会离开他一步的。” 沈壁君恨恨道:“就算有人用刀逼我留下,我也要走,因为 每件事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并且看得清清楚楚。” 风四娘道;“你看见了什么?” 她也握紧了手,道:“你看见他为了冰冰伤人,你看见他已 变成了一个骄傲自大的暴发户,你看见他已变成了无垢山庄 的主人。” 沈壁君道:“不错,这些事我都看见了,我已不愿再看。” 风四娘道:“只可惜你看见的只不过是这些事的表面而 已,你绝不能只看表面,就去断定一个桔子己发臭?你……” 沈壁君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外面已腐烂的桔子,心里 一定也坏了。” 风四娘道:“可是也有些桔子外面虽光滑,心里却烂得更 厉害。” 沈壁君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风四娘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为得么要为冰冰而伤 人?你知不知道无垢山庄怎么会变成他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 么要杀那些人?” 沈壁君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风四姻道:“可是我知道。” 沈壁君道:“哦?” 风四娘道:“他那么样对冰冰,只因为冰冰是他的救命恩 人,而且她已有了不治的绝症,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沈壁君脸色变了变,显然也觉得很意外。 风四娘道:“他要杀那些入,只因为那些人都是逍遥侯的 秘密党羽,都是些外表忠厚,内藏奸诈的伪君子。”她叹了口 气,又道;“而且他也并没有真的找到宝藏,他的财富,都是一 个人为了陷害他,才故意送给他的,无垢山庄也一样。” 沈壁君的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我想不出世上居然有 人会用这种法子去害人。” 风四娘道:“你当然想不通,因为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沈壁君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逍遥侯有个秘密组织,他收买了很多人,正在 进行一件阴谋,他死了之后,这个组织就由另外一个人接替 了。” 沈壁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只有冰冰知道这组织的秘密,也只有她才认 得出这组织中各式各样的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 伪君子。” 沈壁君道:“萧十一郎要杀的就是这些人?” 风四娘点点头,道;“可是他不愿意打草惊蛇,所以他出手 时,都说他是为了冰冰,其实冰冰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他们 之间,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些儿女私情。” 沈壁君又用力咬住了嘴唇。 风四娘道:“接替逍遥侯的那个人,为了想要萧十一郎成 为江湖中的众矢之的,就故意散布流言,说他找到了宝藏,其 实他的财富,都是那个人用尽了千方百计,故意送到他手里 的。” 沈壁君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我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至少也有了六七分 把握。” 沈壁君道:“他是谁7” 风四娘一宇宇道:“连城壁。” 沈壁君脸色变了。 风四娘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恨萧十一郎,他这 么样做,不但是为了要陷害萧十一郎,也为了要让你重回他的 怀抱。” 沈壁君突然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话?” 风四娘点点头。 沈壁君冷冷道:“现在你已经说出来了,为什么还不走?” 风四娘道:“我说的这些事,你难道全都不信?” 沈壁君冷笑,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是不是萧 十一郎告诉你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 沈壁君道:“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你难道全都相信?” 风四娘道:“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他从来也没有骗过 我。” 沈壁君冷冷道:“可是我却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骗过你?而且常常骗 你?”她盯着沈壁君,也不禁冷笑,道:“他什么事骗过你?只要 你能说得出一件事来,我马上就走。” 沈壁君冷笑道:“他......” 她只说出了一个宇。 她忽然发觉自己虽然总觉得萧十一郎欺骗了她,但却连 一件事都说不出来。 自从萧十一郎和她相逢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全心全意地 照顾她、保护她。 他对她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 第四五章 寻寻觅觅 风四娘冷冷道:“现在你又是连夫人了,所以萧十一郎已 经可以死了,他死了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到你们的无垢山庄做 一双人人羡慕的无垢侠侣,就算萧十一郎的尸骨已喂了野狗, 也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她转过身,道:“但我却一定要去救他, 所以我的话一说完,就非走不可。” 她真的在住外走。 沈壁君忽然冲上去,用力拉住了她,“我跟你一起走。’ 风四娘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 “真的!” “这次你真的下了决心?” 沈壁君咬着牙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再见他一 面。”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连城壁他们到哪里去了广 沈壁君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难道你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 日色已偏西。 秋日苦短,距离日落时已不远了。 她还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萧十一郎。 客厅里居然很热闹。 桌上摆满了酒菜,霍英和杜吟都在兴高采烈地喝著酒。 陪他们喝酒的,居然是金凤凰。 她的脸已红了,眼睛里已有了醉意,正在吃吃地笑着道: “来,再添二十杯,我们一个人干十杯。” 霍英正在为她倒酒,看见风四娘,立刻笑嘻嘻地姑起来。 红着脸道:“是她自己耍找我拼酒的,我想不答应都不行。” 风四娘也忍不住要笑——这小子扰来找去,总算找到个 人跟他拼酒了。 她也知道金凤凰为什么会跟他拼酒。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喝两杯的。 金凤凰的心情当然很不好。 无论准被别人说成老太婆,又被人击败,心情都不会好 的,何况她一向是个很骄做的女人。 风四娘虽然想笑,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迟暮的悲哀,她比谁都了解得多,她忽然觉得自 己实在对金凤凰太残忍了些。 金凤凰正权斜着醉眼,在看首她,道:“你们的悄悄话说完 了投有/ 风四娘点点头。 金凤凰道:“你敢不敢过来跟我拼拼酒?” 风四娘摇摇头。 金凤凰又笑了,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的,你武功 虽然不错,可是你若敢跟我拼酒,我非叫你喝得躺在地上不 可。” 风四娘道,“你自己现在已经快躺下去了,我劝你还是少 喝两杯的好。” 金凤凰瞪起了眼睛,道:“你说我醉了?好,我们一个人干 十杯,看看倒下去的是谁?” 风四娘已不想理她。 你若看见一个人喝醉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他。 金凤凰道:“好,你不理我也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 到他们了,” 她的话里好像还有话。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能找得到他们?” 金凤凰道,“周至刚是我的老公,我着找不到他,还有准能 找得到他?”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金凤凰道:“我当然知道,只可惜我偏偏不告诉你。”她瞪 着眼,忽然又笑道:“除非你过来跟我赔个礼,再陪我喝十杯 酒。”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也笑了,道:“我看你是在吹 牛。” 金凤凰瞪眼道:“我吹什么牛?: 风四娘道:“你老公要到什么地方去,绝不会告诉你的,我 知道。” 金凤凰道:“你知道个屁。” 风四娘悠然道:“我的老婆若是个像你这么样的老大婆, 我出去的时候也绝不会告诉她的,固为我要出去找花枝招展 的大姑娘。” 金凤凰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他是去找女人了,他明明 是要到枫林渡口去,他……” 她下面在说什么,风四娘已连听都没听。 只听到了“枫林渡口”四个字,风四娘已拉着沈壁君冲出 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了大厅:“我们到哪里去?” “当然是枫林渡口。” 大厅里已静下来,只剩下金凤凰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那里 发怔。 外面传来马嘶蹄声,蹄声远去。 她一双充满了醉意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清醒,嘴角忽然露 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知道他们就算在枫林渡口找十年,也找不到连城壁和 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风四娘,你总算也上了我一个当……” 金凤凰忽然大笑,大笑着将桌上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酒是苦的。 她的眼泪又落在酒杯里。 因为她实在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以前他无论 到哪里去,都一定会告诉她,可是现在…… 一个女人到了迟暮时,非但已挽不回逝去的青春,也挽不 回大大的心了。 “我不是老太婆……我不是……” 她流着泪,把所有的酒杯全部砸得粉碎,忽然伏在桌上。 放声痛哭。 只可惜她的哭声风四娘已听不见。 笔直的大路,在这里分成两系。 “枫林渡口应该往哪条略走?” “不知道。” “我知道黄河上有个枫林渡口。” “江南没有黄河,只有长江。” “长江上的枫林渡口,我就没听说过了。” “你没听说过,一定有人听说过的。” 夕阳满天,前面的三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茶亭。 茶亭里通常也卖酒的,还有些简单的下酒菜,有时甚至还 卖炒饭和汤面。 “我们不如就在前面停下来间问路,随便喝点酒,吃点东 西。” “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 年轻人对自己的肚子总不愿大亏待的,无论做什么事,都 不会忘了吃。 风四娘实在不愿意停下来,现在天已快黑了,她一定要在 月亮升起前找到萧十一郎,否则他就很可能永远也我不到。 可是她不认得路,而且她也很渴。 风中传来酒香,还有卤牛肉和油煎饼的香气。 霍英笑道:“这味道嗅起来好像还不错,一定也不会难吃。”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我不该带你来的,你太好 吃。” 她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样想。 她需要帮手。 霍英和杜吟的武功都不错,江湖中后起一代的少年,武功 好像普遍都比上一代的人高些。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山很乐意做她的跟班。 沈壁君不了解,她永远也不了解风四娘究竟是个什么样 的人,更不了解风四娘的作风。 她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她们的命运也不同。 沈壁君垂着头,走进了酒亭。 她从来也没有像风四娘那样高视阔步地走过路,也从来 没有像风四娘那么样地笑过。 事实上,她已有根久都没有真正地笑过,连她自己都不知 道已有多久。 她的心一直都很乱,现在更乱。 ——现在就算能找到萧十一郎又如何?难道要她又抛下 连城壁,不顾一切地跟着萧十一郎? 假如风四娘没有猜错,这一切阴谋的主使真是连城壁,她 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一生中,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烦恼和痛 苦? 风四娘正在大声吩咐,“替我们切几斤牛肉,炒一大碗饭, 再给外面的四匹马准备些上好的草料。” 现在他们当然已用不着两个人骑一匹马。 她已在白马山庄的马厩里选了四匹上好的蒙古驶马,还 在帐房里顺手提走了一包银子。 在她看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犯罪的感 觉。 可是沈壁君却不懂。 她永远不了解风四娘要跟一个人作对时,怎么还骑他的 马,用他的银子。 她若怀恨一个人时,就算饿死,也绝不肯喝这个人一口水 的。 风四娘好像总是能将最困难的事,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她却往往会将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复杂。 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命运。 命运岂非本就是自己造成的? 牛肉已端上来,烧得果然不错。 风四娘一口气吃了几块,才开始问这酒亭里卖酒的老人 “这附近是不是也有个枫林渡口?” “有的,就在枫林镇外面。” 风四娘松了口气,胃口也开了,又夹了最大的一块牛肉 “枫林镇要从哪条路走?” “靠右手的这条。” “远不远?” “不大远。” 风四娘拿起碗酒,一饮而尽,笑道:“既然不太远,我们就 可以吃饱了再赶路,反正天黑的时候能赶到就行了。” 卖酒的老人点点头,道:“若是骑马去,明天天黑之前一定 能赶到。” 风四娘吃了一惊,连嘴里的酒部几乎要呛出来,一把揪住 这老人的衣襟:“你说什么?” 老人也吃了一惊:“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我们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达枫林镇。” “最快也得明天晚上,这段路快马也得走一天一夜。” “要走一天一夜的路,你还说不大远?” 老人陪着笑道:“一个人至少要活好几十年,只走一天路, 又怎么能算多?” 风四娘怔住。 看看这老人满头的自发,满脸的皱纹,一两天的光阴,在 他说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对风四娘说来,只要迟半个时辰,就很可能要抱憾终 虽然是同样一件事,可是人们的看法却未必会相同的。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 件事。 这就是人性。 对于人生,风四娘了解得显然井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么 多。 她心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又问:“从这里去有没有近路?” “没有。”老人徐徐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 从来也没有走过近路,所以我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他脸上 露出得意的微笑,“我今年已七十九。” 风四娘又怔住。 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世上毕竟有很多困难,就 连她也没法子解决的。 霍英和杜吟却还是“不解愁滋味”的少年,两个人还在嘀 嘀咕咕,有说有笑。 霍英正带着笑悄悄道:“看来这老头予跟八仙船的张果老 圆是天生的一对儿.”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一把揪着他:“你说什么?” 霍英又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没有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在说八仙船?” “好像是的。” “这条船在哪里?” 霍英笑了,“那不是条船,是个……是个妓院。” 风四娘松开手,坐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霍英却还在解释:“那妓院里有八位姑娘,外号叫八仙,最 猾稽的一个就是张果老,她明明已是个老太婆了,却还是打扮 得花枝招展的,在妓院里混,一喝醉了,就会说些半疯半癫、别 人听不懂的活。” 杜吟也不禁笑道:“奇怪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特地跑去 看她,她的客人反而比别人多。”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们也是去看她的?也是她的客 人?” 杜吟红着脸,道:“是小霍拖我去的。” 霍英道:“我也是为了好奇,想去看看这个老妖怪,只可惜 我们去得不巧,虽然见到她一面,们没有听到她那些妙论。” 风四娘道:”为什么?” 霍英笑道:“因为她的客人大多。” 看来这老妖怪一定也很懂得利用男人的心理。 霍英又道:“我们本来还想多等一天的,可惜那地方今天 已被人包下了。” 风四娘随口问道:“被谁包下了?” 霍英道:“被一个姓鱼的客人,听说是个豪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眼睛里也发出了光:“这地方在哪里?” 霍英道:“就在春江城。” 杜吟道:“也就是我们遇见周至刚的地方。” 风四娘已拉起沈壁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酒亨,“到哪里去?” “当然是春江城的八灿船。” 夜。 灯火璀璨,夜已深了。 “八仙船在哪条街上?” “在桃花巷里。” 桃花巷并不窄,墙却很高,高墙后不时有笙歌管弦声传出 来。 风四娘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八仙船。 大门上的灯笼还亮着,灯笼上六个大字也在发光: “八仙船。” “胭脂海。” 两扇黑漆大门却是紧紧关着的,“鲨王”要吃人的时候,当 然不准别人间进来。 他是不是已将萧十一郎吃了下去? 风四娘一跃下马,道:“我们闯进去。” 沈壁君迟疑道:“就这样闯进去?若是找错了地方怎么办?” 风四娘道:“找错了就算他们倒霉。” 沈壁君又不懂了:“算他们倒霉?” 风四娘道:“我若找不到人,就拆了他们的房子。” 沈壁君道:“可是他们并没有错,他们并没有要你们到这 里来。” 风四娘根本不理她,已冲过去,用力踢门。 门很结实,她踢不开,霍英和杜吟就帮着踢。 沈壁君只有苦笑。 这种事你就算杀了她,她也做不出的,可是风四娘踢开门 后,她也会跟着进去。 她做事也有她的原则,只不过这种原则是对?是错?就连 她自己也分不清。 门已撞开。 风四娘拉着沈壁君闯进去,一路上居然都没有人出来问。 也没有人阻拦。 人呢?难道部醉了?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很有风情的歌声。 一个满头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里拿着个酒 杯,嘴里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果然似已醉了。 她穿着曳她的长裙,虽然醉,风姿却还是很美——在灯光 下远远地看来仿佛很美。 可是一走得近了些,风四娘立刻就发现她已是个老太婆, 脸上虽然抹着很厚的脂粉,却还是掩不住满脸的皱纹。 “张果老。”霍英第一个冲过去:“你们的客人呢?” 张果老抬起头,上上下丁地看了他儿眼,格格地笑了起 来:“我认得你,你昨天来过。”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今 天却来迟了。” “难道人都已走了?” “还没有走。”张果老摇着头,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他们不 会走的,你就算用棍子赶他们,他们也不会走的。”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 风四娘已冲了进去,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果然还没有走,而且永远也不会走了。 客厅里灯火辉煌,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昧,成坛的美酒。 每个人部守着鲜艳华丽的衣服,显得很威风,很神气。 只可惜他们都已是死人。 “鲨王”鱼吃人、金菩萨、“金弓银丸刺虎刀,追云捉月水上 飘”厉青锋、人上人、轩辕三成、轩辕三缺。 他们在活着的时候,都是显赫一时的英雄好汉,富甲一方 的武林大豪。 只可惜他们现在都已是死人,每个人头上都被砍了一刀。 一刀就已致命。 是谁有这么锋利的刀? 是谁有这么快的出手? 萧十一郎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什么人? 风四娘全身都已冰冷,沈壁君的心更冷。 死的并不止他们六个人,除了外面的张果老外,这里已连 一个活人都没有,连女人也都已同样死在刀下。 致命的一刀。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的心为什么如此狠? 死人已不再流血。 沈壁君已忍不注要流泪,她不仅为这些死人悲哀,也在为 自己悲哀。 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竟是个冷血的刽子子。 风四娘却轻轻吐出口气。 这景像虽然悲惨可怕,但是萧十一郎总算并没有死在这 里。 只要他还活着,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沈壁君忽然转过头,用一双带泪的眼睛瞪着他:“你还说 我错恨了他?”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绝不是你想像中那 样无情的人。” 沈壁君咬着嘴唇,冷冷道:“他的确不是,他根本不能算是 人,” 风四娘道:“难道你已认定了这些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壁君道:“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绝不是,他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一个无辜的人,” 沈壁君道:“那么这些人是谁杀的?” 风四娘道:“我可以问得出来,我一定要问出来,幸好这里 还有一个活着的人。” 院子里凄凉而寒冷,连灯光都似已变得阴森森的,宛如鬼 张果老虽然还活着,可是在灯下看来,脸色也像是死人一 样。 她已坐下来,坐在厅前的石阶上,不停地笑,不停地唱。 她唱的本是很有风情的小调,在此时此刻听来,却显得说 不出的悲惨凄凉。 风四娘走过去,也坐下来,坐在她身旁,轻轻地问:“你刚 才一直都在这里?” 张果老点点头。 风四娘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 张果老道:“我虽然已老了,却还看得见,也还听得见,我 还没有死。“”她又忽然大笑,“那小子却以为我已经吓死了,我 装死一定装得很像,” “那小子”显然就是凶手。 她装死骗过了他,所以她还能活着。 一个在妓院里混了儿十年的女人,就算不是老妖精,也已 是条老狐狸。 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法子活下去 的。 风四娘松了口气,又间道:“那小子杀人的时候,你也看见 了?” 张果老道:“嗯。” 风四娘道:“这些人全都是他杀的?” 张果老又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喃 喃道:“他杀人杀得真快……他有把好快好快的刀。”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是谁?” 张果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怎么会杀人?” 张果老道,“现在他虽然还没死,可是他是个死人。” 看来霍英的确没有说错,她说的活的确有点疯疯癫癫,教 人听不懂。 风四娘只有忍耐着,问下去:“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是个 ?C 第四六章 神秘天宗 泪已干了。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冲出去,“我们走。” “去哪里?” “去找金凤凰算帐去。, 他们没有找到金凤凰,也没有找到沈壁君,却见到了周至 刚和连城壁。 “内人病了,病得很重,两个月里,恐怕都不能出来见客。” 周至刚的态度傲慢而冷淡。 多年前他也曾是风四娘的裙下之臣,可是现在却似已根 本忘记了她。 对霍英和杜吟,他显得更轻蔑憎恶。 他也并不想掩饰这点。 连城壁就比较温和得多了,他一向是个温良如玉的谆谆 君子。 他显然已仔细修饰过。 沈壁君一回到他身边,他就已恢复了昔日的丰来。 现在他看来虽然还有些苍白憔悴,可是眼睛已亮了,而且 充满了自信。 新留起来的短须,使得他看来更成熟稳定。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但风四娘却知道 他本来并不是个会被女人改变的男人。 “沈壁君呢?”风四娘又问道:“她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 “难道她也病了?也不能出来见人?” “她没有病,但却很疲倦。” 连城壁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甚至还带首微笑。 “我现在也不能去见她?” “不能。”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你最好不要等。” “为什么。” 连城壁的笑容中带着歉意:“因为她说过,她已不愿再见 你。” 风四娘并没有失望,也没有生气,这答复本就在她意料之 中。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间道:“你们是几时回未的?” 连城壁道,“回来得很早。” 风四娘道:“很早?有多早?” 连城壁道:“天黑之前,我们就回来了。” 风四娘道:“回来后你们就一直在这里等?” 连城壁点点头。 风四娘道:“你发觉她又走了,难道一点也不着急?” 连城壁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她这次一定很炔就会回 来的。” 风四娘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又算准了, 我们只能找到一屋子死人?” 连城壁显得很惊讶,道,“一屋子死人?在哪里?” 风四娘道:“你真的不知道?” 连城壁摇摇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的?” 连城壁闭上了嘴。 他拒绝回答这问题,因为这种问题他根本不必回答。 凤四娘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们白天到哪里去了?” 周至刚忽然冷笑,道:“你几时变成了个问案的公差?” 风四娘冷冷道:“不是公差也可以问这件案子。” 周至刚道:“什么案子?” 风四娘道:“杀人的案子。” 周至刚道:“谁杀了人?杀了些什么人?” 风四娘道:“被杀的是鱼吃人,厉青峰,人上人,和轩辕兄 弟。” 周至则也不禁动容,道:“能同时杀了这些人,倒也不容 易。” 凤四娘道:“很不容易。” 周至刚道:“你难道怀疑我们是凶手?” 风四娘道:“难道不是?” 周至刚冷冷道:“我们若真是凶手,你现在也已死在这 里。” 风四娘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把她也一起杀了灭口。 ——他们既然已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又何妨再多杀一 连城壁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若肯多想想,自己也会明 白我们绝不是凶手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根本没有要杀他们的理由。”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杀人当然要有动机和理由。 连城壁道:“我知道一直认为我想对付萧十一郎,一直 认为我跟他有仇恨。” 凤四娘承认。 连城壁道:“据说他们也都是萧十一郎的对头,我本该和 他们同仇敌汽,联合起来对付萧十一郎的,为什么反而杀了他 们?” 风四娘更无活可说。 他们若真是联合了起来,今夜死在八仙船的,就应该是萧 十一郎。 她忽然发觉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诡秘、复杂、离奇得 多。 连城壁微笑道:“看来你也累了,好好地去睡一觉,等明天 清醒时,也许你就会想通究竟谁才是真的凶手了。” 鱼吃人他们都是萧十一郎的时头,他们活着,对萧十一郎 是件很不利的事。 所以唯一有理由杀他们的人,就是萧十一郎。 这道理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无论谁都会明白的。 只有风四娘不明白,所以她要想。 她越想越不明自,所以他睡不着。 天早已亮了。 桌上堆满了装酒的锡筒,大多数都已是空的。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更不是卖酒的时候,这酒铺肯开 门让他们进来喝酒,只因风四娘一定要喝。 “你不肯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放火烧了你的房子。” 风四娘显然并没有给这酒铺掌柜很多选择。 她一向不会给别人有很多选择,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 时候。 现在她心情非但很不好,而且很疲倦。 可是她睡不着,所以霍英和杜吟也只有坐在这里陪着她。 喝酒本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惜他们现在却连一点愉快的 感觉都没有。 霍英已经在不停的打哈欠。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用不着打哈欠,你随时都可以 走的,我并没有要你陪着我。” 霍英笑道,“我并没有说要走,我什么话都没有说。”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英道:“你要我说什么?” 风四娘道,“干杯这两个字你会不会说?” 霍英道:“我会,我敬你一杯,干杯。” 他果然仰着脖于喝了杯酒。 风四娘也不禁笑了,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两个年 轻人对她实在不错。 她也干了一杯。 霍英道:“小杜,你为什么不说话,干杯这两个字你会不会 说?” 杜吟迟疑着,终于也举杯道:“好,干杯就干杯。” 风四娘大笑,笑声如银铃:“幸亏遇见了你们,否则我说不 定已被人气得一头撞死。” “你在生谁的气?” “很多人。”风四娘又干了一杯,“除了你们外,天下简直没 有一个好人,” 她在笑,可是心里却很乱。 所以她拼命喝酒,只想把这些事全都忘记,哪怕只忘记片 刻也好。 她的眼睛还很亮,可是她已醉了。 霍英也醉了,一直不停地在笑,“你自己会不会说干杯?” 风四娘笑道:“你给我倒酒,我就干。” 霍英道:“行。· 他伸子去拿酒壶,竟拿不稳,壶里的酒倒翻在风四娘身 上。 “我衣服又不想喝酒,你也想灌醉它?” 她吃吃地笑着,站起来,想抖落身上的酒,霍英也来帮忙, 嘴里还在喃喃他说着抱歉,一双手却已闪电般点了她三处穴位。 他的出手快而准。 风四娘想大叫,已叫不出声音来,整个人都已麻木僵硬。 霍英抬起头,眼睛里已无酒意,刀锋般瞪着那吃惊的酒铺 掌柜,冷冷地道:“我们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你懂不懂?” 掌柜的点点头,脸上已无血色,颤声道,“今天早上,根本 没有人来过,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霍英道:“所以你现在应该还在床上睡觉。” 掌柜的一句活都不再说,立到就走,回到屋里躺上床,还 用棉被蒙住了头。 霍英这才看了凤四娘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是个 很好看的女人,只可惜你人喜欢多管闲事了。” 风四娘说不出话。 霍英显然不想再听他说话,将她控制声音的穴道也一起 点住。 也许他生怕自己听了她的话后会改变主意。 酒铺的门还是关着的,这本是风四娘自己的主意,他喝酒 时不愿别人来打扰。 霍英要杀人时,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 他已自靴筒里油出柄短刀,刀身很狭,薄而锋利。 这正是刺客们杀人时最喜欢用的一种刀。 杜吟一直在旁边发怔,忽然道:“我们现在就下手?” 霍英冷笑道:“现在若不下手,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杜吟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没有杀过人,这次你 让给我好不好?” 翟英看着他,道:“你能下得了手?” 杜吟咬着牙点点头,也从靴筒里抽出了同样的一柄短刀。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悲伤失望之色。 她一直认为杜吟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现在才知道自 己看错了。 杜吟避开了他的目光,连看部不敢看她。 霍英道:“你杀人时,一定要看着你要杀的人,你的出手才 能准确,有些人你一定要一刀就杀死他,否则你很可能就会死 在他手里。” 杜吟道:“下次我会记注。” 霍英道,“杀人也是种学问,你只要能记住我的活,以后一 定也是把好手。” 想不到这热情的年轻人,居然是个杀人的专家。 他笑笑,又道:“这女人总算对我们不错,你最好给她个痛 快,看准了她左面第五根肋骨间刺下去,那里是一刀致命的要 害,她绝不会有痛苦。” 杜吟道:“我知道。” 他慢慢地走过来,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露,眼睛里却充满 了红丝。 霍英微笑着,袖手旁观,在他看来,杀人竟仿佛是件很有 趣的事。 杜吟咬了咬牙,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于也非常准,非常快,一刀就刺入了霍英左肋第 四、第五根肋骨间。 他杀的竟不是风四娘,是霍英。 霍英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双睛立刻凸出,吃惊地看着 他,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怨毒。 杜吟竟被他看得机凛凛扛了个寒噤,手已软了,松开了刀 柄。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霍英手里的刀,也已闪电般刺人了 他的肋骨。 霍英狞笑道:“我教给你的本来是致命的一刀,只可惜你 忘了把刀发出来,你杀人的本事还没有学到家。” 杜吟咬着牙,突又闪电般出手,拔出了他肋骨问的刀:“现 在我已全学会了。” 鲜血箭一般蹿出来,霍英的脸一阵扭曲,像是还想说什 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下。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刀。 杜吟看着他倒下去,突然弯下腰不停地咳嗽。 又冷又硬的刀锋,就在他肋骨间,他整个人却已冷得发 抖。 可是他还没有倒下去。 因为刀锋还没有拔出来——霍英一刀出手,已无力再拔 出刀锋。 ——有些人你若不能一刀杀死他,就很可能死在他手里。 只要刀锋还留在身子里,人就不会死。 杀人,本就是种很高深的学问。 杜吟还在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 霍英那一刀力量虽不够,虽然没有刺到他的心,却已伤了 他的肺。 凤四娘看着他……他的确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 她并没有看错。 她虽然没有流血,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杜吟终于勉强忍住咳嗽,喘息着走过来,解开了她的穴 道。 他自己却已倒在椅子上,他竟连最后的一分力气都已用 尽。 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从他脸上流下来。 风四娘撕下了一片衣襟,用屋角水盆里的冷水打湿,敷在 他额角上,柔声道: “幸好他这一刀既不够准,也不够重,只要 你打起精神来,支持一下子,把这阵疼熬过去,我就带你去治 伤,”她勉强笑了笑,道:“我认得个很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洽好 你的伤。” 杜吟也勉强笑了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了,可是他还有很多话要 说。 只有酒,才能让他支持下去,只要能支持到他说完想说的 话,就已足够。 “给我喝杯酒,我身上有瓶药……” 药是用很精致的木瓶装着的,显然很名贵,上面贴着个小 小的标签: “云南,点苍。” 点苍门用云南白药制成的伤药,驰名天下,一向被武林所 看重。 只可惜无论多珍贵有效的伤药,也治不好真正致命的刀 伤。 霍英出手时虽已力竭,但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专家。 风四娘恨恨地跺了跺脚:“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要杀我?” 杜吟苦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要到无垢山庄去杀你的。” 风四娘怔住。 她现在寸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直跟着她,心甘情愿的做她 的跟班。 我实在设想到你会自己找上我们,当时我几乎不相信你 真的是凤四娘。” “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霍英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杜吟道:“所以他杀人从来没有失过手。”喝了杯酒,将整 整一瓶药吞了下去,他死灰的脸上,已渐渐露出红晕,“他十九 岁时,就已是很有名的刺客,‘天宗’里面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 上他。”杜吟苦笑道:”这次他们叫我跟他出来,就是为了要我 学学他的本事。” “天宗。”风四娘从来也没有听说这两个字:”叫你们来杀 我的,就是天宗?” “是的。” 凤四娘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个人的名 字。” “天宗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是个很秘密、很可 怕的组织。”杜吟目中露出恐惧之色,“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 有多少人。” “难道这“天宗”就是逍遥侯创立的?” “天宗的祖师姓天。” 逍遥侯岂不总喜欢自称为天公子? 风四娘的眼睛亮了,现在她至少已能证明萧十一郎并没 有说谎,逍遥侯的确有个极可怕的秘密组织,花如玉,欧阳兄 弟,就全都是这组织里的人。 逍遥侯死了后,接替他地位的人是谁? 是不是连城壁?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风四娘决心要问出 来,但却又不能再给杜吟大大的压力。 她沉吟着,决定只能婉转地问:“你也是天宗的人?” “我是的。” “你入天宗已有多久?” “不久,还不到十个月。”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这组织;” “不是。”杜吟道,“要人天宗,一定要有天宗里一位香主推 荐,还得经过宗主的准许。” “推荐你的香主是谁?” “是我的师叔,也就是当年点苍派的掌门人谢天石。” 这件事又证明萧十一郎说的话不假,谢天石的确也是这 组织中的人,所以才被萧十一郎刺瞎了眼睛。 由此可见,冰冰说的话也不假。 风四娘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听了连城壁的那番话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禁在怀疑萧 十一郎,所以她的心才会怀疑。 一个人若是被迫要去怀疑自己最心爱的人,实在是件很 痛苦的事。 “除了谢天石外,天宗里还有多少位香主?” “听说还有三十五位,一共是三十六天罡。” “宗主却只有一个?” “宗主是至高无上的,天宗里三十六位香主,六十二位副 香主,都由他一个人直接指挥,所以彼此间往往见不到。” 风四娘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道:“你见过他没有?” 杜吟道:“见过两次。” 风四娘的心跳立刻加快,这秘密总算已到了将近揭穿的 时候,她的脸已无故而发红。 杜吟道:“第一次是在我入门的时候,是谢师叔带我去见 他的。” 风四娘道:“第二次呢?” 杜吟道:“谢师叔眼睛瞎了后,就由花香主接管了他的门 风四娘道:“花如玉?” 杜吟点点头。 风四娘吐出口气,花如玉果然也是天宗里的人。 八仙船的尸体中,并没有花如玉。 杜吟道:“第二次就是花香主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有什么地方?” 杜吟道:“八仙船。”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 这件事就像是幅已被扯得粉碎的图画,现在总算已一块 块拼凑了起来。 杜吟道:“霍英故意带你到八仙船去,也许他本来是想在 那里下手的。” 风四娘道:“你们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 杜吟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多,在天宗里,我只不 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也许还比不上宗主养的那条狗。” 他笑得很凄凉,很辛酸。 他还年轻,年轻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轻蔑和冷 落,那甚至比死还不能忍受。 风四娘义问道:“你们的宗主养了一条狗?” 杜吟道:“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有条狗跟着他。” 风四娘直:“是条什么样的狗?” 杜吟道:“那条狗并不大,样子也不凶,可是宗主对它却很 宠爱,每说两句话,就会停下来拍拍它的头。” 一个统率群豪、杀人如草的武林枭雄,怎会养一条小狗? 风四娘叹了口气一世上最难了解的,只怕就是人的心 然后她就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他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问出了这句话,风四娘的心跳得更快。 可是杜吟的回答却是令人失望的三个字:“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却还没有完全绝望,又问道:“你 既然已见过他的面,难道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看见?” “我看不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既然已是天宗的人,他见你 时难道也蒙着脸?” 杜吟道:“不但蒙着脸,连手上都戴着双鱼皮手套。”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连手都不肯让人看见?是不是因为 他的人也很特别?” 杜吟道:“他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说话的姿态,走路的样 子,好像都跟别人不同。” 风四娘道:“有什么不同?” 杜吟道:“我说不出来,可是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都 一定能认得出。” 风四娘眼睛里又有了光,立刻间道:“你已见过连城壁?” 杜吟道:“我见过。” 第四七章 梦醒不了情 阳光灿烂。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部被推翻,可是她发 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走。 凤四娘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 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走,才能我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 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 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 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 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的人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 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 憬过。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人遥远、 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市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 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 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 个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巨对一个无家 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 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 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 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 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大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 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 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俏悄地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 失声而呼!“是你1” 这个偷偷地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 桌上有酒。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 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 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 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 “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 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 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 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 沈壁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 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 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 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 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 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 无一物:“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 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 过。”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 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 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现在你该为自己活几天,过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 我不同,若是再这么样流浪下去,你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 对这个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 真心的同情和怜惜。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 心。 沈壁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 她用力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我怎么 样?”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 沈壁君道:“回去,回到哪里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没有家。”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还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 一个家。” 沈壁君道:“人……我还有人?”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 沈壁君道:“连城壁?”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 想的那个人,只要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地对 你,你们还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 沈壁君在听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个孩子在听人说一 个美丽的神话。 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道,那个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 是一个很矮小,还养着条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壁。”她叹息 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 没有欺骗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 沈壁君还在听着,还是听得很出神。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这么样在外面流浪的。 她是不是已被打动? 风四娘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我甚至 可以去向他道歉。” 这也是她的真心活。 只要沈壁君真的能得到幸福,无论要他做什么,她都愿 意。 沈壁君却笑了,突然疯狂般大笑。 风四娘怔住。 她从未想到沈壁君会有这种反应,更没有想到沈壁君会 这么样笑。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沈壁君的微笑突然又变成痛哭——不再是悄 悄流泪,也不再是轻轻哭泣,而是放声痛哭。 除了萧十一郎外,她也从未在别人面前这么样哭过· 她哭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这种哭甚至比刚寸的那种哭更不正常,像这么样哭下 去,一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哭疯了。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握住她的肩。 沈壁君还在哭。 风四娘咬了咬牙, 终于伸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沈壁君突然“停顿”。 不但哭声停顿,呼吸、血脉、思想也全都停顿。 她整个人都已停顿,麻木,僵便,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个木 偶。 风四娘的泪却已流了下来,黯然道:“这是为了什么?是 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沈壁君没有动,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又 伤佛凝视着远方。 风四娘道:“我说错了什么,我……” 沈壁君突然道:“你没有惜,他的确不是夭宗的宗主,但我 却宁愿他是的。” 风四娘又怔住:“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天宗的宗主,至少还是个人/ 风四娘道:“难道他不是人?” 沈壁君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道:“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人, 不管他是好是坏。总是个了不起的人,谁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奴, 才。” 风四娘道:“奴才?谁的奴才?” 沈壁君道:“天孙的奴才?” 风四娘道:“天孙?” 沈壁君冷笑道:“逍遥侯是天之子,他的继承人当然是天 孙。” 风四娘道:“连城壁虽然不是天孙,却是天孙的奴才。”她 更吃惊,更意外,忍不住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壁君道:“因为……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我 还睡在他房里。” 这些话就像是鞭子。 她说出来时,就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着自己。 这种感觉已不仅是痛苦而已,也不仅是悲伤、失望……还 有种无法形容的屈辱。 风四娘了解这种感觉。 她没有再问,沈壁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他以为我睡着 了,他以为我已喝光了他给我的那碗药。’ “你知道那是迷药?” “我不知道,可是我连一口都没有喝。”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药,什么药 都不想吃。”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 · 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个已对生命绝望,只想拼命 折磨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吃药的。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仿若仔细去 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样“果”,——你 若明白这道理,以后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沈壁君道:“他想下到我已将那碗药偷偷地泼了出去。” 风四娘叹道:“他一定想不到的,因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 骗过他。” ——这也是”因”。 沈壁君道:“他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 风四娘道:“但你却装作睡青了的样子。”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 ——这又是“因”。 风四娘道:“他没有惊动你?” 沈壁君摇摇头,道:“他只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虽然不敢张开眼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 风四娘道,“奇怪?” 沈壁君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全身都在渐渐发 冷。” 风四娘诅,“然后呢?” 沈壁君道:“我看装虽然好像已睡着,其实心里却在想着 很多事……” 那时他想的并不是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萧十一郎几乎已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思 想。 但那时她在想的却是连城壁。 因为连城壁就在她床前,因为他和连城壁之间,也并不是 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住事。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她想起了他们新婚的那一天,她也曾躺在床上装睡,他也 是这么样站在床头,看着她,一直都没有惊动她,还悄悄地替 她盖上了被。 那时她心里的紧张和羞涩,直到现在,她只要一想起来。 还是会心跳。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惊扰过 她。 他始终是个温柔和体贴的大夫。 想到这里,她已几乎忍不住耍睁开眼,陪他一起渡过这漫 漫的长夜。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弹 指声。 连城坠立刻走过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 炔进来。” 窗外的人带着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怕我进去惊扰了 你们。”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沈壁君忽然全身冰冷。 这是花如玉的声音。 她听得出。 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想不到,花如玉居然会来找连城壁。 他们怎么会有来往的? 沈壁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连城壁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已经想法子让她睡了。” 花如玉道:“她不会醒?” 连城壁道:“绝不会,我给她的药,至少可以让她睡六个时 辰。” 花如玉已穿自而入,吃吃地笑着,道:“你花了那么多心 血,才把她找回来,现在却让她睡觉,岂非辜负了春宵?” 连城壁淡淡道:“我并没有找她回来,是她自己要回来 的。” 花如王笑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你不 但要她的人回来,还要她的心。” 连城壁也笑了笑,道:“我若只想要她的人回来,就不必费 那么多事了。” 听到了这些话,沈壁君不但全身都已冰冷,心也已沉了下 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别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 子,她就被人捏成什么样。 花如玉又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所以天孙想当面跟你 谈谈下一件事。” 连城壁道:“什么时候?” 花如玉道,“月圆的时候。” 连城壁道:“什么地方?” 花如玉道:“西湖,水月楼。” 连城壁道:“我一定准时去。” 花如玉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跟我一起走,先到扫 花草堂去等着。” 连城壁道:“行。” 花如玉笑道:“你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连城壁遭:“这次她既然已回来,就绝不会走的了。” 花如王道:“你有把握?” 连城壁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她根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 去。” 花如玉吃吃地笑道:“你实在有两下子……” 这就是沈壁君昨夜听见的秘密。 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风四娘了解她的心情。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出卖了时,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何况出卖她,欺骗她的,又是她本已决心要厮守终生的 人。 沈壁君流着泪道:“这次我本来的确已不想再离开他了, 我……我实在也已无处可去,可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算叫 我再多留一天,我也会发疯。” 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壁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只有悄俏地躲在这种凄凉的小客栈里,悄悄地流泪。 苦酒%C 第四八章 摇船母女 杭州。 她们出了涌金门,过南屏晚钟,摇向三潭印月.到了西泠 桥时,已近黄昏了。 满猢秋水映着半天夕阳,一个头戴黑帽的渔翁,正在桥头 垂下了他的钓竿。 远处的画肪楼船上,隐约传来妙龄船娘的曼声清歌。 “看画舫尽入西泠,闻却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没径,静悄悄地三里长堤,很少 有人行走。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面对着名湖秋色,虽然无酒,人已醉了。 风四娘也不禁曼声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 相宜。” 沈壁君轻轻叹息,道:“这两句话虽然已俗,可是用来形容 西湖,却是再好也没有。” 风四娘道:“你以前来过?” 沈壁君点点头,美丽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伤。 ——以前她是不是和连城壁结伴而来的?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沈壁君摇摇头。 摇船的船家是母女两个人,女儿虽然蓬头粗服,却也不失 妩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岂非就是水月楼。”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处,波光夕阳,画舫深 歌。 风四娘道:“水月楼是条画肪?” 船娘道:“湖上最大的三条画舫,一条叫不系园,一条叫书 画舫,还有一条就是水月楼。” 风四娘道:“这条画舫有多大?” 船娘道:“大得很,船楼上至少可以同时摆三四桌酒席。”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者无限羡慕:“几时我若也能有那么一 条画舫,我也用不着再吃这种苦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很秀气的一双手,现在已结满了老 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过得虽自在,却都是清贫而辛苦的。 沈壁君看着她,忽然间道:“你们平常一无可以赚多少银 子?” 船娘苦笑道:“我们哪里能天夭看得到银子,平常最多也 只不过能赚个几十文钱而已,只有到了春天……” 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这三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桥花柳,株株相连,飞红柔绿, 铺岩霞锦,千百只游船,一式白纺遮阳,铜栏小桨,携着素心三 五,在六桥里外,燕子般穿来穿去。 春天才是她们欢愉的日子。 现在却已深秋。 沈壁君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 花钱外,还可以剩五两银子?” 黄昏。 船上已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风四娘和沈壁君呢? 她们莫非就在这条船上? 沈壁君是母亲。 ——母亲总是比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让别人认出 我。 所以风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将头发扑成花白,再用一块青帕包起来,脸上添点 汕彩,画几条皱纹,眯着眼睛低下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风四娘笑了:“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一点易容术。” 其实只要是会打扮的女人,就一定会一点易容术的。 易容本来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结果,也绝没有传说中 那么神奇。 “现在我们最多只不过能在晚上暂则瞒过别人而已。” “月圆的时候,岂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们最好少出来。” 风四娘笑道:“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我一向是只夜猫 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圆了。 一轮将圆未画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满湖秋水。 月下的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你想那个叫天孙的人。后天晚上究竟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我只怕他来了,我们还是认不出他。” “只要他来,我们就一定会认得出。” “你有把握?”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三条线索。” “哦?” “第一,我们已知道他是个很瘦小的人,而且总是带着条 小狗。” “第二,我们已知道他一定会到水月楼去。” “第三,我们也已知道连城壁一定会去找他。” “我们虽然不认得他,但我们却认得狗,认得水月楼,也认 得连城壁。” 风四娘的确充满了信心,因为她忘记了一点。 ——就算能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秋月渐高,湖水渐寒。 风四娘坐在船舷畔,脱下了青布鞋,用一双如霸的白足, 轻轻地踢着水。 沈壁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脚,忽然道:“听说你一脚踢 死过祁连山的大盗半天云?”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你就是用这双脚踢的?” 风四娘道,“我只有这一双脚。” 沈壁君也笑了。 她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笑过,面对着这大好湖山,她的心情 才总算开朗了些。 她微笑着道:“你这双脚看来实在不像踢死过人的样子。” 风四娘嫣然道:“我喜欢听别人说我的脚好看,你若是个 男人,我一定让你摸摸。” 沈壁君道:“只可惜我不是……” 她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一这是不是因为她又想起了萧 十一郎? ——只可惜你不是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也不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至今还是没有消 息? 月色更亮,她们的笑容都已黯淡。 湖上又传来了清歌:“第一湖山。 销魂南浦。 年年草绿裙腰。 湖寺西南,杏花村酒帘招。 东风醉,醉前朝。 岸渐移,柳映宫桥。” 歌声清妙,其中还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唱歌的人,想必是 个爱笑又爱娇的少女。 笑声和歌声,又是从湖心堤畔,那水月楼船上传来的。 船上灯火辉煌,鬓影衣香,仿佛有人正在大开筵席,作长 夜之饮。 这个人的豪兴倒不浅。 风四娘忽然笑道:“可惜我们这两天有事,否则我一定要 闯上船去,喝他几杯。” 沈壁君道:“你知道船上是什么人在请客?” 风四娘道:“不知道。” 沈壁君道,“你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也敢闯去喝酒?” 风四娘笑道:“不管他是惟,都一样会欢迎我的。” 沈壁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是个女人,男人在喝酒的时候,看见有 好看的女人来,总是欢迎得很的。” 沈壁君嫣然道:“你好像很有经验?” 风四娘笑道:“老实说,像这种事我实在已不知做过多少 次。” 沈壁君看着她,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深深的酒涡。 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我一定要 你嫁给我。” 风四娘笑道:“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给你。” 她们虽然又在笑,可是笑容中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 伤。 她们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样叫人抛也抛不 开,放也放不下? 忽然间,堤岸上有人在呼唤,“船家,摇船过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倒不错,今天 刚改行,就有了生意,” 沈壁君道:“我们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把生意住外推。” 风四娘道:“有理。” 她跳起来,举起长篙一点,船已荡了出去。 沈壁君道:“你真的会摇船?” 风四娘道:“我本来就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 沈壁君忍不住笑道:“你有没有不会的事?” 风四娘道:“有一件。” 沈壁君逍:“什么事?” 风四娘道:“我从未也下会难为情。” 要坐船的一共有三个人。 风四娘带着喜悦,道:“若是把江湖人全都找来,排着队从 我面前走过去,每三个人中,我至少认得一个。” 她并不是吹牛。 这三个人中,他就认得一个。 一个眼睛很小,气派却很大的人,穿着长袍,摇着折扇,看 来又像是个书生。 他的外号的确叫书生。 要命书生。 他手里的折扇,却是件要命的武器。 江沏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并不多,这“要命书生”史秋 山也许就是其中最要命的一个。 能跟他做朋友的人,当然也不是等闲人物。 萧十一郎常常喜欢说:“江湖中的人风四娘至少认得一 半,还有一半认得她。” 可是这三个人却全都不认得她,就连史秋山都不认得,因 为夜色已深,她的样子又已变了,因为谁也想不到风四娘会在 西湖中做船娘。 “客官们要到哪里去。” “水月楼。”史秋山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风四娘松了口气,别的地方她不知道,水月楼她总是知道 史秋山已坐下来,坐在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后 就盯在她的脚上,三个人的三双眼睛都盯在她脚上,风四娘并 不反对别人欣赏她的脚,但现在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全都 缝起来,因为她也知道终年在湖上操劳的船娘们,本不该有这 么样一双脚的,她一定要想法子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却偏偏想 不出来,这三个人的眼睛就像是钉子一样,已钉在她脚上。 ——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女人的脚? 幸好就在这时,灯火辉煌的水月楼船上,又有歌声传来。 是苏轼的水调歇头。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远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歌声苍凉悲壮,是男人的声音。 史秋山突然冷笑,道:“看来他的豪兴倒还真不浅。”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道,“他是从初五开始请酒的,到 今天已七天。” 另一个虬髯大汉道:“所以我佩服他。” 史秋山道:“你佩服他?” 虬髯大汉道:“无论谁在大醉六天后,还有精神高歌我都 佩服。” 面色醋黄的中年人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已大醉了七 天?” 虬髯大汉道:“因为我知道他这人一向是有酒必醉的。” 史秋山遥视着湖水中的光影,同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 道:“却不知有多少女人肯来陪他醉?” 中年人道:“这次他究竟请了多少人?” 史秋山道:“江南一带的武林英雄,他好像已全都请遍 了。” 中年人道:“他为的是什么?” 史秋山道:“不知道。” 主人请客,客人居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请客的,看来这主 人倒是个怪人。 风四娘虽然低垂着头,眼睛里却已发出了光。 ——主人是谁? ——是不是天孙? 一一他为什么要将江南的武林豪杰全都请来?难道达又 是个圈套? ——杀人的圈套? 想到死在“八仙船”里的那些人,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想 拉住史秋山,叫他莫要上船去。 可是她自已倒又想上去看看,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月在湖心,人也在湖心,月在水波上,人也在水波上,水波 温柔得就像是月色,月色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眼波,情人的眼 波却已渺无踪迹。 风四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说话的人都已闭上了 嘴,虽然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很大,每个人都瞪着眼睛,在看 着她,不是看她的脚,是在盯着她的脸,幸好她头上还有顶竹 笠挡住了月光。 风四娘的头也垂得更低了些——男人的眼睛真该全都缝 起来,也许连嘴都该缝起来。 史秋山忽然咧开嘴一笑,道:“我姓史,叫史秋山,太史公 的史,秋色满湖的秋山。” 他的眼睛虽小,嘴巴很大,好像一口就能吞下个半斤重的 馒头。 风四娘忍住了气,低着头叫了声:“史大爷。” “不是史大爷,是史二爷。” 史秋山道:“大爷是这位,他姓霍,霍无病。”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点了点头,风四娘只好又叫了声:“霍 大爷。” 一看你明明是有病的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叫做无病? 这句话总算忍住了没说出来,她的脾气好像已改了些。 “我叫王猛。” 虬髯大汉抢着道:“王八旦的王,我是老三。” 风四娘忍不住要笑,这位王三爷看来倒是比较有趣些。 她没有笑,因为史秋山又在问:“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名 字?” 风四娘道:“我是个摇船的。” 虫秋山道:“摇船的难道就没有名姓?” 风四娘道:“摇船的有没有名姓,大爷们都不必知道。” 史秋山道:“既然同船共渡,就是缘份,既然有缘份,又何 妨问一问名姓?” 风四娘素性闭上嘴,她生怕一张嘴,就要指着史秋山的鼻 于大骂山门。 ——这个人实在是个“要命”书生,讨厌得要命。 霍无病道:“妇道人家,总是不好意思跟男人通名道性的。” 史秋山道:“我看她并不像害羞的样子。” 王猛道:“不管怎么样,人家既然不愿说,你又何必一定要 逼着人家说。” 史秋山道:“我既然已问了,她又何必一定不肯说?”他眼 睛又叮着风四娘,沉着脸道:“你是不是不敢说?” 风四娘忍不住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史秋山冷冷道:“用为你怕被我问出你的来历。” 风四娘笑了,笑得并不妩媚。 她是在冷笑:“一个摇船的女人,难道还会有什么见不得 人的来历?” 史秋山也在冷笑,盯着她问道:“你真的是个摇船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 史秋山道:“我看你不像。” 风四娘道:“我哪点不像?” 史秋山道:“从头到脚都不像。” 风四娘咬了咬牙,冷笑道:“我若不像摇船的,你说我像什 么?” 史秋山霍然长身而起,“刷”的,展开了手里的折扇,摇了 两摇。 风四娘的手也已握紧。 ——男人眼睛里,若是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她当然能 看得出。 史秋山眼睛里就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究竟想干什 么?风四娘准备先发制人,不管他想干什么,先一脚把他踢下 去再说。 幸好就在这时,后梢的沈壁君已在呼唤:“水月楼到了。” 风四娘转过头,灯光辉煌的楼船果然已在眼前,只要一抖 身就可以跳过去,就算是个三百八十厅的人跳过去,那边的船 也绝不会翻的,甚至可能连摇部不会摇。 到了眼前,风四娘才看出这水月楼是条多么大的楼船,既 然是楼船,船舱当然有搂,楼上楼下的灯火都亮如白昼,丝竹 管弦声,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楼下却听不见人声,人都聚在船 船头的甲板上,至少有三十个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 窃私语,却听不出在谈论些什么。 “这些人为什么不进船舱去?” 风四娘既不能问,也不便抬起头去张望,只不过心头更奇 怪。 请客的人究竟是准?为什么不请客人进去喝酒,却要他们 站在船头喝风。 史秋山居然还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问 道:“你能不能跳过去?” 风四娘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想过去看看?” 风四娘又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后悔?” 风四娘忍不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史秋山笑了笑,道:“因为这次请客的,是个大家都想看的 人。” 风四娘道:“是谁?” 史秋山道:“萧十一郎!” 第四九章 水月楼之宴 萧十一郎! 请客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大宗的主人约了连城壁在这里相见,他居然也在这里请 客。 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杰们,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是他的对 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开盛宴,把他的时头们全都请来? 风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却再也不睬她了,轻摇着折扇,一下子就跳了过 去。 霍无病和王猛也跳了过去。 船头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来,史秋山的交友本来就 很广泛。 萧十一郎,他的人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出来迎客? 凤四娘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她实在应该跟着上去看看 的。 沈壁君已从后悄走过米,悄悄地问道:“你认得那个姓史 的?”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壁君迟疑着,又问道:“你想他会下会是故意在开你的 阮笑?” 风四娘板着脸道:“他还不敢。” 沈壁君道:“那么,在上面请客的人,难道真的是萧……”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我从后面 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搂不但远比这条船大,也比这条船高。 风四娘伏在船篷上,还是看不见楼船上的动静,可是楼下 的船舱,和甲板上的人,她总算是看清楚了。 三十个人里面,她至少认得十四五个。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者,正在和霍无病陪着笑寒喧。 风四娘认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门的学门人,“苍猿”侯一 元。 这个人虽不能算是顶尖高子,在江湖中的辈份却很高。 可是看他现在的表情,对霍无病反而显得很尊敬。 霍无病的来历,风四娘却没有想起来。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候一元正在陪着笑 道:“只可惜老朽无缘,十余年来,竟始终未能见到霍先生一 面。” 霍无病冷冷道:“这十五年来,江沏中能见到我的人本就 不多,” 侯一元道:“难道霍先生的踪迹,早已有十五年未人江 湖?” 霍无病点点头,道:“因为我被独臂鹰王一掌,打得在床上 躺了十五年。” 风四娘几乎跳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的来历了。 昔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中州大侠赵无极有个叫霍 无刚的师弟,据说武功也很高,可是刚出道没多久,就忽然下 落不明。 这霍无病,想必就是霍无刚。 赵无极是在争夺“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的。 因为这位“大侠”只不过是个徒有侠名的伪君子而已。 霍无病忽然出现,是不是想为他师兄复仇来的? 独臂鹰王虽也是护送割鹿刀入关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实 却只不过是被赵无极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凄惨。 这其中的曲折,霍无病是不是知道, ——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儿个。 就连侯一元这样的老江湖,都在无意中踩了霍无病的痛 脚。 风四娘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可以想像到现在他的脸一 定很红。 他当然没法子再跟霍无病聊下去,正想找个机会溜之大 吉。 谁知王猛却拉住了他,道:“船舱里有酒有肉,大伙儿为什 么不进去吃喝,反而站在这里喝风。” ——这正是风四娘也想问的话。 侯一元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对王猛,他显然没有对霍 无病那么客气。 他毕竟也是一派宗住的身份,总不能随便被个人拉住,就 乖乖地有问必答。 王猛虽猛,却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 眼,道:“你只认得霍大哥,难道就不认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这名字你一定没听说 过,因为我本来是个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里 面,那个几乎把罗汉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个被他们打了 一百八十棍,还没有打死的铁和尚。” 侯一元的脸色变了。 看来他又踩错了一脚,虽然没有踩到别人,却踢到一块石 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无论谁一脚踢在这块石头上,就算脚还没有破,也得疼上 半天。 一身横练,连少林家法部没有打断他半根骨人的铁和尚。 他当然是听见过的,风四娘也听见过。 ——这个蛮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闯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 付萧十一郎? 这次俟一元不等王猛再问,已叹息着道:“那船舱里并不 是人人都能进去的。” 王猛道:“难道你们不是萧十一郎请来的客人?” 侯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 来意都不同。” 王猛道,“既然你们都是他的客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候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 来意都不同。” 王埂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侯一元道:“我是来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进去,要什么人才能进去?” 侯一元道:“来杀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错。” 王猛道:“这是谁说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说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好小 子……” 他大笑着转过身,迈开大步,就往船舱里闯。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皱眉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猛道:“所以我现在不能进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这么多朋友,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 思?” 王猛虽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往里面闯。 史秋山说的话,他居然很服气。 只不过他嘴里还在嘀咕:“来来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好, 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种,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级。” 萧十一郎,你究竟是个好小子,还是个混蛋呢? 风四娘也在问自己。 这句话她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问的时 候,心里总是又甜又苦。 船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原来船舱里并不是没有人。 一个人正坐在里面喝酒,也许是因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 嗽。 ——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这个人无疑是来杀他的。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 认。 风四娘当然想看看这个人。 她看不见。 这人背对着窗户,始终没有回头。 凤四娘只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 服,上面好像还有个补钉。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悠闲,正剥了个螃蟹的钳子,蘸着醋下 酒。 他究竟是谁? 无论谁穿着这样一身破衣服,等着要杀萧十一郎,居然还 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个人却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头上找不到萧十一郎,船舱里也看不到萧十一郎。 他的人呢? 风四娘从篷上溜下来,就看见了沈壁君一双充满了焦虑 的眼睛。 “你有没有看见他?” 风四媳摇摇头,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条船上。” 沈壁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因为那种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壁君又问:“什么事?” 风四娘苦笑逍:“他请了三四十个人来,却只让来杀他的 人进去喝酒。” 沈壁君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人做的事,别人就算打 破头,也猜不透。”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没有一个不 想杀他。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敢承认。 萧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风四娘了解,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 更了解萧十一郎。 可是她不愿说出来。 尤其是在沈壁君面前,她更不能说出来。 她希望沈壁君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船搂上又有丝竹声传下来,沈壁君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 发亮的窗子,眼神又变得很奇怪。 风四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楼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谁在陪着他? 爱情为什么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想到那条船上去看 沈壁君道:“可是……史秋山岂非已经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他既然已认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 沈壁君没有再说话。 风四娘的做法,她总是不大同意的,却又偏偏没法子反 驳。 她们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 她们的性格不同,对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 看法。 在风四娘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逃避”这两个字,可是沈 壁君…… 沈壁君忽然道:“我也去。” 风四娘道:“你?” 沈壁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她,眼睛里却又带着欣慰的笑意。 沈壁君的确变了。 她好像已多了样以前她最缺少的东西——勇气。 这莫非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们去。”风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当 然也能去。” 凤四娘跳上了船头。 沈壁君也并没有落后。 她的轻功居然很不错,家传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 跟别人交手,很少有不败的时候。 这不是也因为她以前太缺少勇气? 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勇气,就好像莱里没有盐一样,无论 他是什么莱,都不能摆上桌子。 两个船娘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轻动身法跳到船上, 大家当然都难免要吃一惊。 风四娘根本不理他们。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常常能将别人都当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一走过来,别人的眼睛就 转过去了。 史秋山认得的女人,还是少惹他好。 他这人本来就已够要命的了,何况他身旁还有个打不死 的铁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来了。” 风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风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无论准想要用易容来瞒过老朋友部不容易。” 风四娘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风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认出了我?” 史秋山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风四娘道:“你说。” 史秋山声音很低,道:“萧十一郎在这里,你怎么会不知 道?” 风四娘沉下脸,冷冷道:“萧十一郎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 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风四娘道:“你是干什么来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做件事。” 臾秋山道:“请吩咐,” 风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觉得很意外,又好像觉得很愉快。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俏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掩护一 下而已,你少动歪脑筋。” 史秋山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 有什么好事的。”他一双钉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风四 娘身后的沈壁君:“她是谁?” “你管不着。”风四娘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 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出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孔” 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 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 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摇头,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 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 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了,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里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在从楼上凛凛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 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丝带系住,上面 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 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 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述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 味。 那是酣?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壁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壁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地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首先表现得 太激动。 因为他们是女人,是已跌人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来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 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 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搂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 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 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 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 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大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 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 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 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地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胸,钢 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 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了个有趣的 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 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 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这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 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 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先要替你杀一个 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 西湖,人生岂非大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虽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二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 “日日金杯引满,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 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凤游龙,哪里还能看得见他的 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壁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居然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 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 他? 风四娘不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凤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寸变成个真正的 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谈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壁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眼睛里的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壁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 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 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抱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 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那神秘的青友人已不见了。 霍元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悄悄地捺了擦 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友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 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她们摇来的渡般,本来用绳子系在大 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壁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 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拦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地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第五0章白衣客与悲歌 船舱里没有人说话。 船头上也没有人开口。 绝没有! 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声音是从湖上来的。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挂天畔,人在哪里? 在远处。 四十丈外,有一盏孤灯,一时孤舟,一个朦朦胧胧的人 影。 人虽在远处,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好像就在你的耳边。 能以内力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并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 的事。 奇怪的是,萧十一郎在这里说话,他居然也能听见,而且 听得很清楚。 这人是谁。 大家还没有看清楚。 这一叶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来得很慢很慢…… 萧十一郎也已看见了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来了,我也不能醉?” 声音听来并不大,却一定也传送得很远。 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了” “有客自远方来,主人怎能醉?” “远方是何方?”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孤舟已近了,灯光已近了。 他已看见了灯下的人。 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手里还挑着条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来招的,是谁的魂魄? 那一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地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横一张脸忽然扭曲,忽然失声大叫了起 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后退,突然倒下。 这纵横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吓得晕了过去。 没有人去扶他。 每个人都已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连指尖 部已冰冷。 现在大家才看清是,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然是条纸船。 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 “……来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会用这样一条纸船渡湖? “虚无缥渺间,云深不知处。” 莫非他真的是阴冥鬼域,九幽地府? 这世上真的有鬼?风四娘不信。 她从不相信这种虚妄荒诞的事,她一向是个很有理智的 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都很可能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风很轻。 一阵清凤,轻轻地吹过水波,那条纸船终于完全沉了卜 可是船上的人井没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楼。 水月楼头灯光辉煌,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了 这个人。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头发已白了,却没有胡子。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就像是刚被人打过一拳,又像是刚得 过某种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离开 了原来的部位,又像是戴着个制作拙劣的面具。 这样一张脸,本该是很滑稽的脸。 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可笑的意思, 只会觉得发冷。 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 这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没有眼珠子,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 黄的。 完完全全都是黄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黄 金填满。 ——有谁看过这么样一双眼睛? ——若有人看过,我保证那人一定水生也不会忘记。 他手里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个卖卜的布招。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原来他是个卖卜瞎子。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却忘了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得多。 萧十一郎又坐下。 这瞎子无论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绝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一个瞎子若是坐着条死人用的纸船来找你,他找你当然 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当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况,只要能坐着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很少站着的。 瞎子已慢慢地走过来,并没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点地。 但他却无疑是个真的瞎子。 瞎子总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点,萧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个瞎子,怎么能自己走过来? ——是不是因为船舱里明亮的灯光,他能感觉得到。 ——瞎于的感觉,莫非也总是要比平常人敏锐些。 船头上的人,都慢慢地避开,让出了一条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既没有开口问别人路,更没 有要人扶持。 他穿过人群时,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穿过伏拜在他 脚下的臣属。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么骄做的瞎子,就算 他还有眼睛,也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假如他还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 眼里的人。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做的事。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别人非 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像他这么高明的人,别人更 不会不知道。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 船头上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却没有一个认得他。 连风四娘都没有见过他。 可是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不管这瞎于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带来的却只有死亡和灾祸。 船舱的门外,悬着四盏宫灯。 瞎子已走到灯下。 萧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瞎子就站住,站得笔直。 纵然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有一 点灰尘污垢。 萧十一郎,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瞎子。 瞎子在等着他开口。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瞎于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 瞎子又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就不该来的。” 睛子道:“我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来干什么?” 瞎予道:“我是个瞎子。”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瞎子道,“瞎子总能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你听见了什么?” 瞎子道:“歌声。” 萧十一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湖?”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这里到处都有歌声。” 瞎子道:“但是我刚才听见的歌声却不同。” 萧十一郎道:“不同?” 瞎子道:“跟别的歌声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瞎子道:“有的歌悲伤,有的歌欢乐,有的歌声像征幸福平 静,也有的歌声里充满激动愤怒。”他面对着萧十一郎,慢慢地 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样是个瞎子,你就会从歌声中听出很 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萧十一郎道,“刚才你听出了什么?” 瞎子道:“灾祸。” 萧十一郎的拳头已握紧。 瞎子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声一定和平时的风声不同, 野兽在临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时两样。”他歪斜奇绝的脸 上,带着种神秘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灾祸 要发生时,她的歌声中一定也会有种不祥的预兆,我听得出。”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 瞎子道:“灾祸也有大有小,小的灾祸,带给人的最多只不 过是死亡,大的灾祸,却往往会牵连到很多无辜的人。” 萧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牵连?” 瞎子道:“现在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萧十一郎道:“看什么?”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个睛子,坐着条殡葬用的纸船,来“看”一个素不相识的 陌生人。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萧十一郎听见了,却没有笑。 瞎子也没有笑。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萧十一郎盯着他,道:“你是个瞎子?”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见?” 瞎子道:“瞎子看不见。”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凄凉而神秘。 “别人都能看见的,瞎子都看不见。”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部 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 仿佛看过这个人,这张脸。 但他却偏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却往往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 事。” 萧十一郎道,“譬如说,灾祸?” 瞎子又点点头,道:“所以我想来看看,那究竟会是件什么 样的灾祸。” 萧十一郎笑了。 瞎子道:“你在笑?” 萧十一郎笑出了声音。 瞎子道:“灾祸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荒唐的故 事,但我却偏偏被你打动了。” 萧十一郎居然也有被人打劝的时候,居然是被这么样一 个人,这么样一件事打动的。 假如在平时,风四娘一定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她却不敢笑,也笑不出。 ——她也已看出这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沈壁君又在她耳畔低语,“唱歌的是冰冰。” “嗯。” “你说冰冰病得很重,而且是种治不好的绝症。” “嗯。” 沈壁君轻轻吐出口气,道,“难道这瞎子真能从她歌声中 听出来?” 风四娘没有回答。 她不能回答。 这件事实在大荒谬,太不可思议,却又偏偏是真的。 过了很久,她也轻轻吐出口气:“我只希望他莫要再看出 别的事。” 现在他们的灾祸已够多了。 ——除了灾祸外,一个瞎子还能看得出什么? 有人说风四娘狼凶,有人说风四娘很野。 有人认为她说话像个男人,喝起酒来比得上两个男人。 但却没有人说她不美的。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 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人,本来绝不会承认别的女人比自己 更美。 风四娘却例外。 她一直认为沈壁君才是真正的美人,没有任何人的美丽 能比得上沈壁君。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真正的 美人—— ——冰冰。 她本来一直认为沈壁君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全身上下每 分每寸都是女人。 现在她却发现,冰冰这个女人有些地方连沈壁君也比不 上。 冰冰的美也许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都能领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说沈壁君艳丽如牡丹,清雅如幽兰,风四娘就是朵带刺 的玫瑰。 冰冰却只不过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风雨过后,夕阳满天,你漫步走过黄昏时的庭园。 ——饱受风雨椎残的庭园,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却忽然发 现高墙上还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在夕阳下。 那时你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你看见冰冰时,心里就会有那种感受。 尤其是现在—— 她已从船楼上走下去,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她的脸苍白 而憔悴。 她并没有捧着心,也没有皱着眉。 根本用不着作出任何姿态,就这么样静静地站着,她的美 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双蜡黄的眼睛,还是空 空洞洞的。 他当然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别 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瞎于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看见了一片沼 泽,绝谷下的沼泽,没有野花,没有树木,没有生命……”他 脸上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这片沼泽里却有个人,是个 女人。” ——他说的难道就是“杀人崖”绝谷下的那片沼泽。 ——他看见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绝谷下的冰 冰? ——他怎么能“看”得见? ——他若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萧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瞎子的声音仿佛梦吃:“我看见这个女人正在往上爬,我 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 “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却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 了上去。” “那是只男人的手。” “现在这只手上,却握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女人正在他 身旁唱歌……” “可是琴弦忽然断了,她也倒了下去。” 萧十一郎立刻打断了他的活,道:“唱歌的女人,就是沼泽 中的女人?” 瞎子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你凭哪点看出来的?你能看见她的脸长得 是什么样子?” 瞎子迟疑着,道,“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得出她左 股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比巴掌还大些,看来就像是一片枫 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冰冰的脸色已变了,就仿佛忽然已被 人推下了万丈绝谷,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她本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受到惊吓的女人,她的躯壳虽 脆弱,却有比钢铁还坚强的意志。 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 ——现在她为什么会如此恐惧? ——难道她身上真的有那么样一块青记? 瞎子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微笑,喃喃道:“我果然没有 看错,我知道我绝不会看错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好像要往外走,可是他手里的竹杖,却 突然毒蛇般向冰冰的咽喉刺了过去。 冰冰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整个人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连动都不能动了。 幸好她身旁边还有个萧十一郎! 瞎子这一出手,除了萧十一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得 了她。 船头上的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船舱里的人更是高 手中的高手。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瞎子手里的这根竹杖,已点在冰 冰咽喉上,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冰冰的咽喉就要被洞穿。 可是冰冰的咽喉井没有被洞穿,瞎子这最后一分力气并 没有使出来。 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 没有人看得出,只有瞎子自己能感觉到。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已到了他肋下。 他的力量若不撤回,白己肋下的八根肋骨就要完全被压 断。 大家看见他的竹杖点在冰冰咽喉上时,他的人已退出七 尺。 大家看见他往后退时,萧十一郎已站在船舱门口,阻住了 他的去路。 割鹿刀,犹在鞘。 可是杀气已逼人眉睫。 瞎子也转过身,又面对着萧十一郎,歪斜的脸冷如秋霸。 他当然也能感觉到这种杀气。 只有一个已杀过无数人,而且正准备要杀人的人,身上才 会带这种杀气。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杀错人了。” 瞎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到这里来的人,本该杀我的。” 瞎子道:“你要我杀你?” 萧十一郎道:“非杀不可。”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已在这里。” 瞎子道:“也因为你想杀我?” 萧十一郎并没有否认。 瞎子又在笑,淡淡笑道:“其实就算要我不杀你,你还是一 样可以杀我。” 看到他微笑的脸,萧十一郎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奇怪的 感觉。 ——我一定见过这个人,一定见过。 但他却偏偏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是为什么? 他决心一定要找出原因来。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杀气更强烈。 瞎子道,“我说过,我虽然是个瞎子,却能看见一些别人看 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瞎子道:“我又看见了那只手,手里又猩住了那柄刀。” 萧十一郎并不意外。 他手里当然有刀,无论谁都能想得到。 瞎子道,“我也看得出你一定要杀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 瞎子道:“若是在两年前,你会让我走的,可是现在你已变 了。”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两年前你见过我?” 瞎子淡淡地道,“不管我两年前有没有看见过你,现在我 却能看得出,两年前你绝不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萧十一郎反道:“你还能看见什么?” 瞎子道:“我看见了一摊血,血里有一只断手,手里有一柄 刀。”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那是谁的血?” 瞎子道:“是谁的?”他笑得更诡秘,慢慢地接着道:“是你 的血,你的手,你的刀。” 萧十一郎大笑。 瞎于道:“死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这次我笑的是你。” 瞎于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次你看惜了。” 割鹿刀,犹在鞘。 刀虽未出鞘,杀气却更强烈。 瞎子慢慢地放下了他右手的白布招,突然凌空翻身,右手 竹杖刺出。 竹杖是直的,直而硬。 可是他这一招刺出,又直又硬的竹杖却像是在不停地扭 曲颤动着。 这根竹竿竟像是已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 活生生的毒蛇。 萧十一郎第一次看见毒蛇,是在他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的 是条活生生的响尾蛇。 那是他第一次被蛇咬,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他只要用眼角一瞥,就能分辨得出三十种以上的毒 蛇。 他对它们只有一种法子——一棒打在它的七寸要害上。 他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看不出这条“毒蛇”的七寸要害在哪里。 这瞎子手里的毒蛇,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毒蛇都危 险。 除了“逍遥侯”天公子外,这瞎子竟是他生平未遇过的最 可怕的对手。 他知道自己必?E 第五十一章 迷 情 月下的西湖,总是温柔妖媚的,无论什么事,都永远不能 改变她。 就好像永远也没有人能真的改变风四娘一样。 风四娘的心还在跳,跳得很快。 她的心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战而跳的,看到萧十一郎扶 着冰冰上楼,她的心才跳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女人。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总是个女人。 她可以为别人牺牲自己,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这世上又有谁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沈壁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轻轻地道: “你若认得冰冰,你就会知 道她不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 沈壁君遥视着远方,心也似在远方,过了很久才垂下头: "我知道。” “我们现在就上去找他好不好?” 沈壁君迟疑着,没有回答。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忽然发现王猛已走出船舱,正 向她们走过来。 她希望他不是来找她们的,王猛却已走到她面前,眼睛还 在东张西望。 风四娘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王猛道:“我们的老二。” 风四娘回过头,才发现史秋山早已不在她身后。 刚才被青衣人招回的渡船,现在又已荡入湖心,船头上的 人,至少已有一半走了。 剩下来的人,有的倚着栏杆假寐,有的正在喝着酒。 酒莱却不知是主人为他们准备的,还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史老二呢?”王猛又在问。 “我怎么知道。”风四娘板着脸,冷冷地道:“史秋山又不是 个要人照顾的孩子,你们又没有把他交给我。” 王猛怔了怔,喃喃道:“难道他会跟别人一起走了?”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王猛道:“你呢?” 风四娘道:“我有我的事,你管不着。” 她忽然拉起了沈壁君的手,冲人船舱。 现在她已很了解沈壁君,她知道沈壁君这个人自己总是 拿不定主意的。 但她却有很多事非得问个清楚不可,她早已憋不住了。 王猛吃惊地看着她们闯入船舱,忍不住大声问:“难道你 们也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身后却有个人道:“纵然天下 的人都要杀萧十一郎,她们两个人却是例外的例外。” 王猛霍然回头,就看见了侯一元的枯瘦干瘪的脸。 “为什么她们是例外?”王猛道,“你知道她们是谁?” 侯一元眼睛里带着狡猾的笑意,道:“若是我人不老眼不 花,刚寸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风四娘。” 王猛吓了一跳。 ——有很多人听见风四娘这名字都会吓一跳的。 侯一元道:“你也听说过这个女人?” 王猛道:“你怎么认出她的?” 侯一元笑了笑,道:“她虽然是个有名难惹的女人,可是她 的武功并不高,易容术更差劲。” 王猛道:“还有个女人是谁?” 侯一元道:“我看不出,也想不出有什么女人肯跟那女妖 怪在一起。” 王猛道:“你看见史老二没有?” 侯一元点点头,道,“则才还看见的。” 王猛道:“现在他的人呢?” 侯一元又笑了笑,道:“若连风四娘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 怎么会知道。” 他笑得实在很像是条老狐狸。 王猛道:“他有没有在那条渡船上?” 侯一元摇摇头,道:“我没有看见他上去。” 王猛皱起了眉,道:“那么大一个人,难道还会忽然失踪了 不成?” 侯一元悠然道:“据我所知,跟风四娘有来往的人,有很多 都是忽然失踪了的。” 王猛瞪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一元微笑道:“船在水上,人在船上,船上若没有人,会 到哪里去呢?” 王猛忽然冲过去,一个猛子扎入了湖水。 侯一元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并不笨,这次总算 找时地方了。” 船楼上的地方比较小。 小而精致。 烛台是纯银的,烛光混合了窗外的月光,也像是纯银一 样。 萧十一郎木立在窗前,遥视着远方的夜色,夜鱼中的朦胧 山影,也不知在相些什么。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杀人崖。 冰冰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似已猜出了他的心事。 她一直都没有惊动他。 他在思索的时候,她从来也没有惊扰过他。 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有很多事要想,一些她想忘记,都忘不 了的事。 一些可怕的事。 她眼睛里的惊惧还没有消失,她的手还是冰冷的,只要一 闭起眼睛,那瞎于歪斜诡异的脸,就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天地间一片静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仿佛有人在大声 间活。 她没有听清楚是在间什么话,却看见两个人冲上了楼。 两个船娘打扮的女人。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其中有一个是风四娘。 风四娘也在盯着她:“你身上真的有块青色的胎记?” 这就是风四娘问的第一句话。 每个人都听见了风四娘问的这旬话,又有谁知道沈壁君 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心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 可是她一甸都没有说出来。 ——她是不是想冲过去,冲到萧十一郎面前,投入他怀抱 里? 但她却只是垂着头,站在风四娘身后,连动都没有动, 冰冰并没有口答风四娘那句话。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 因为萧十一郎已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们—— 她们三个人! 又有谁能了解萧十一郎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沈壁君和风四娘,但是现在他的眼 睛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多看谁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面对着的正是他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 这三个女人,一个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情人,他已 为她受尽了一切痛苦和折磨,甚至不惜随时为她去死。 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已将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全 部奉献给他。 这三个女人同样都已为他牺牲了一切,只有他才知道,她 们为他的牺牲是那么的大。 现在这三个女人忽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了——你若是萧 十一郎,你能说什么? 窗外波平如镜,可是窗内的人,心里的浪潮却已澎湃汹 涌。 第一个开口的是风四娘。 当然是风四娘。 她忽然笑了。 她微笑着道:“看来我们改扮得还不错,居然连萧十一郎 都已认不出。” 萧十一郎也笑了:“幸好我总算还是听出了你的声音。” 风四娘手插住腰,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们,为什么还不 赶快替我们倒杯酒。” 萧十一郎立刻去倒酒。 他倒酒的时候,忍不住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手插着腰,看来正像是传说中那个天不怕、地 下怕、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女人。 其实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萧十一郎当然不会不知 道。 杯中的酒满了。 他心里的感激,也正像是杯中的酒一样,已满得要滋出 来。 他知道风四娘是从来也不愿让他觉得难堪的,她宁可自 己受苦,也不愿看着他受折磨。 所以没有人笑的时候,她笑,没有入说话的时候,她说 话。 只要能将大家心里的结解开,让大家觉得舒服些,无论什 么事她都肯做。 风四娘已走过来,抢过则倒满的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 “好酒。” 这当然是好酒。 风四娘对酒的辨别,就好像伯乐对于马一样。 伯乐若说一匹马是好马,这匹马就一定是好马。 风四娘若说一杯酒是好酒,这杯酒当然也一定是好酒。 “这是三十年陈的女儿红。” 她笑着道:“喝这种酒应该配阳澄湖的大闸蟹。” 冰冰立刻站起来:“我去替你蒸螃蟹。” “我也去。”风四娘道:“对螃蟹,我也比你内行。” 她们并没有给对方暗示,可是她们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样。 ——四个人若都留在这里,这地方就未免太挤了些。 她们情愿退出去。 她们知道萧十一郎和沈壁君一定有很多很多活要说。 但是沈壁君却站在楼梯口,而且居然抬起了头,一双美丽 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轻轻道:“这桌上就有 螃蟹。” 桌上的确有螃蟹。 冰冰知道,风四娘也看见了。 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沈壁君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让 她们走? 难道她已不愿再单独面对萧十一郎? ——她是不感?还是不敢? 难道她已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十一郎诉说? ——是没有?还是太多? 萧十一郎眼睛里,已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却微笑着道:“这 螃蟹是刚蒸好的,还没有冷透,正好用来了酒。” 难道他们真的想喝酒? ——为什么酒与忧愁,总是分不开呢? 酒已人愁肠,却没有泪。 谁也不愿意在人前流泪,英雄儿女们的眼泪,本不是流给 别人看的。 酒在愁肠,泪在心里。 脸上只有笑容。 风四娘笑得最多,说得也最多,喝了儿杯酒后,她说的第 一句话还是:“你身上真的有那么一块青色的胎记?” 她本就是个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的人。 其实这句话本不该问,无论谁看见冰冰当时的表情,都能 看得出那瞎子没有说错。 风四娘却偏偏还是要听冰冰自己亲口说出来。 冰冰只有说。 ——遇见了风四娘这种人,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垂着头,说出了两个字:“真的。” 风四娘却还要间:“这块胎记真在……在他说的那地方?” 冰冰的脸却红了,红着脸低下头。 这本是女人的秘密,有时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 那瞎子怎么会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有一双魔服? 风四娘转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身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 这句话她当然没有问出来,她毕竟还不是那种十三点。 冰冰的脸更红了,忽然道:“这秘密除了我母亲外,只有一 个人知道。” 风四娘立刻抢着问,“谁?” “我大哥。” “逍遥侯?天公子?哥舒天?” “嗯。” 风四娘怔住。 冰冰道:“我母亲去世后,知道我这秘密的只有他,绝没有 第二个人。” 她说得很坚决。 她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随随便便的女人。 风四娘相信她的话:“可是,你大哥岂非也已死了?” 冰冰的脸色更苍白,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恐惧之色,却没有 开口。 风四娘道:“你大哥死了后,这秘密岂非已没有人知道?” 冰冰还是不开口,却不由自主,偷偷地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的脸色居然也发自,眼睛里居然也带着种说不 出的恐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让萧十一郎觉得恐惧? 他和冰冰恐惧的,是不是同样一件事? 风四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冰冰,试探着道:“你们心里究 竟在想什么?” 冰冰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 风四娘笑道:“难道你们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冰冰闭上嘴,连笑都已笑不出。 萧十一郎也闭着嘴。 两个人居然像是默认了。 看首他们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忽然也开起股寒意。 她认得逍邂侯。 那个人的确有种奇异的魔力,他自己也常常说,天下绝没 有他做不到的事。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个人能死而复活,那么这个人一定就 是他。 何况,萧十一郎只不过看见他落入绝谷,井没有看见他的 尸体。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道:“不管怎么样,那瞎子总 不会是他。” 萧十一郎忽然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逍遥侯是个侏儒,那瞎子的身材却跟普 通人一样。”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想到过,也许他并不是天生的侏儒。”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惧到过:“你为什么要这么样想?”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侏儒,绝不会练成 他那样的武功。” 风四娘道:“但他却明明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沉吟着,忽又问道,“你有没有听悦过道家的尤 婴?” 风四娘听说过。 修道的人,都有元神,元神若是炼成了形,就可以脱离躯 壳。 元神总是比真人小些,所以又叫做元婴。 ——那其中的美妙,当然不是这么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 能解释的。 “但那也只不过是神话而已。” “那的确只不过是神话。” 萧十一郎道:“但神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传说中有种武功,若是练到炉火纯青时,身子就会缩小 如童子。”萧十一郎道:“这种武功据说叫做九转还童,脱胎换 骨,无相神功。” 风四娘笑了:“你看见过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这种功夫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萧十一郎道:“传说更不会没有根据。”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已练成了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假如这世上真有个人能练成这种功大,这 个人一定就是他。” 风四娘渐渐笑不出了。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无论练成了多高深的功夫,若是受 了重伤,就会散功。” 风四娘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练成这种九转无相神功的人,散功之后,就 会谈复原来的样子的。”他接着又道:“冰冰并不是侏儒,她懂 事时,逍遥侯已是天下第一高手。”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本来也不是侏儒,就因为 练成了这种功夫,才缩小了的。”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可是他跌人绝谷,受了重伤,功大就散了,所 以他的人又放大了。” 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很荒谬,很可笑。 萧十一郎却没有笑,他看见过更荒谬的事,这世界本就是 无奇不有的。 风四娘本来是想笑的,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笑不出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那瞎予就是逍遥侯。” “很可能。” “你凭哪点认为很可能?” 萧十一郎道,“除了逍遥侯外,那瞎子可算是我生平仅见 的高手,他不但出手奇诡,而且手臂竟能随意扭曲。” 风四娘也看见了,那瞎子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软的,连关 节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据说这种功大叫‘瑜咖”。” 风四娘道:“瑜咖!”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字是天竺语。” 风四娘道:“那瞎子练的是天竺武功?” 萧十一郎道:“至少瑜咖是天竺武功,那‘九转还童、无相 神功’据说也是从天竺传来,两种武功本就很接近。” 风四娘道,“还有呢?”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面目浮肿,眼珠眼白都变成黄色,很 可能就因为在杀人崖的沼泽中,饥不择食,误食了一种叫‘金 柯萝’的毒草。” 柯萝是一种生长在悬崖上的灌木,枯黄了的柯萝,是藏人 最普遍的黄色染料,黄教喇嘛的袈裟,就是用柯萝染黄的。 金柯萝却有剧毒,是种罕见的毒草。 风四娘道:“吃了金柯萝的入,就一定会变成那样子?” 萧十一郎道:“不死就会变成那样子。”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好像比以前多得多 了。”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这两年来我看了不少书。” 风四娘叹道:“江湖中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两年来你还有 功夫看书。” 萧十一郎道:“这两年来,我的武功也确实进步了些。” 风四娘道:“那瞎干好像也这么样说过。” 萧十一郎道:“两年前他若没有跟我交过手,又怎知我的 武功深浅?”他眼睛发着光,又道:“最重要一点是,这世上 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无论他是不是瞎子都 一样。” 风四娘道:“除了逍遥侯外,也绝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冰 冰的秘密。”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不愿再说,这件事看来已像是 “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明显。 风四娘的手心已凉了,眼睛里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 “莫非那个养狗的人就是他?” “养狗的人?”萧十一郎当然听不懂这句话,能听得懂这句 话的人并个多。 风四娘也知道他不懂:“养狗的人,就是天宗的宗主。” 萧十一郎道:“你也知道天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看的书虽不多:知道的事却不少。” 她的笑又恢复了自然,眼睛又亮了,因为她刚喝了三大杯 酒。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但是她假如想忘记一些事,就总 是会在最不该喝酒的时候喝酒,而且喝得又快又多。 “我不但知道天宗,还知道夭宗的宗主养了条小狗。”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杜吟。” “杜吟是什么人?” “杜吟就是带我到八仙船去的人。” “八仙船?” 萧十一郎居然好像没有听见过这三个字。 风四娘看着他,道:“难道你不知道八仙船?”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你也没有到八仙船去过?” 莆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怔住。 她知道萧十一郎若说不知道一件事,就一定是真的不知 道,可是她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么会不知道。 “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要在一条船上请你喝酒?”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那条船就是八仙船。” 萧十一郎总算明白了:“可是我并没有到他们那条船上 去。”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来带路的人,忽然又不肯带我去了。” 风四娘更不懂:“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出为他怕我被人暗算,他不想看着我死在 他面前。” 风四娘道:“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就是那个送信去的少年。” 风四娘道:“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又笑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他了,萧十二郎 若是看着萧十一郎死在自己面前,心里总是不会好受的。”她 微笑着又道:“何况,若连萧十二郎也不帮萧十一郎的忙,还有 谁肯帮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苦笑道:“但我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跟一 个叫萧十二郎的人交了朋友。” 风四娘道:“他不肯带你到八仙船去,却带你到哪里去 了?” 萧十一郎道:“带我去找到一个人。” 风四娘道:“冰冰?” ——当然是冰冰。 ——若不是为了救冰冰,纵然明知一到了八仙船就必死 无疑,萧十一郎也要去闯一闯的。 《 ——萧十二郎就算己决心不肯带他去,他也会自己找去。 第五二章 死亡游戏 ——他绝不是那种可以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可是为了 冰冰,情况就不同了。 冰冰低下了头,沈壁君也低下了头,风四娘举杯,萧十一 郎也举起了酒杯。 酒杯却是空的。 两个人的酒杯都是空的,他们居然不知道。 在这片刻中,他们之间的情绪忽然又变得很微妙。 这次第一个开口的又是风四娘,她间冰冰:“那天你怎么 会忽然不见了的?” “我本来不能喝酒,回去时好像就有点醉,想喝杯茶解 酒……” 谁知道一杯茶喝下去,她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晕倒。 在茶里下药的是轩辕三成,带走冰冰的却是轩辕三缺。 他们将冰冰送给鲨王。 可是鱼吃人并不吃人,对冰冰居然很客气一他心里好 像在打别的主意。 “他好像想利用我要挟萧……萧大哥做一件事。”冰冰低 着头:“所以只不过把我软禁了起来,并没有对我无礼。” “他软禁我的地方,萧十二郎当然知道。”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带萧大哥来找我。” 冰冰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萧大哥”这三个字却说得很响。 沈壁君偏偏好像没有听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鲨王居然会有这么样 一个徒弟。”她又叹了口气,慢慢接道:“他实在不能算是个好 徒弟,却不知是不是个好朋友?” 萧十一郎苦笑。 明明应该是一句赞美的话,到了风四娘嘴里,就会变得又 酸又辣。 明明是一句骂人的活,若从她嘴里骂出来,挨骂的人往往 反而会觉得很舒服。 ——像风四娘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能不能忘得了她? 那一夜的痛苦和甜蜜,现在却似已变成了梦境,甚至比梦 境还虚幻遥远。 可是风四娘明明就坐在他面前。 萧十一郎又举杯,杯中已有酒。 风四娘的眼睛更亮,忽然又道:“你虽然没有去过八仙船, 我却去过。” 萧十一郎道:“你见到了鲨王?” 风四娘道:“我见到了他,他却没有看见我。”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死人是看不见别人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鲨王已死了?” 风四娘道:“不但鲨王死了,请帖上有名字的人,除了花如 王外,已全都死了。” 萧十一郎道:“是谁杀了他们?” 风四娘道:“本来应该是你。” 萧十一即道:“是我?” 风四娘道:“至少别人都会认为是你。” 萧十一郎苦笑。 风四娘遭:“杀他们的,是把快刀,而且只用了一刀。” 萧十一郎苦笑道:“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能一刀杀了 鲨王鱼吃人?” 风四娘道:“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能一刀杀了轩辕三 成?”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出?” 风四娘摇摇头,道:“你想得出?”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何必去想,这种事我遇见的反正不 是第一次了。” 风四娘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怜借。 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举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去看沈壁君。 ——沈壁君是不是也在看着他? ——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受了冤屈,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会来这里的?” 风四娘道:“为了一个约会。” 萧十一郎道:“谁的约会?” 风四娘道:“别人的约会。” 萧十一郎道,“别人是谁?” 风四娘道,“养狗的人。” 萧十一郎道:“约会总是两个人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还有一个‘别人’是谁?”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道:“连城壁。” 萧十一郎却一个字都不说了。 无论连城壁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十一郎对他心里总是有 些愧疚。 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弥补的愧疚。 这是谁的错? 看见他深藏在眼睛里的痛苦,风四娘立刻又问道:“你猜 他们约会的地方在哪里?” 萧十一郎摇摇头。 风四娘道:“就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这水月楼?” 风四娘道:“月圆之夜,水且楼。” 月已圆了。 圆月就在窗外,萧十一郎抬起头,又垂下,仿佛不敢去看 这一轮圆月。 他没有问风四娘怎么会知道这消息的,也没有问沈壁君 怎么会离开了连城壁。 他并不是个愚蠢的人,这件事也并不难推测。 事实上,他早已猜出连城壁必定和这阴谋有很密切的关 系。 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不忍说,也不敢说。 但现在沈壁君却显然已发现了连城壁的阴谋和秘密,所 以才会再次离开他。 现在连城壁就要来了,沈壁君就在这里,到了那时,会发 生些什么事? 萧十一郎连想都下敢想下去。 他也没法子再想下去。 沈壁君忽然站起来,肃然凝视着窗外的明月,道:“时候已 不早,我……我已该走了。” 萧十一郎心里忽又一阵刺痛。 ——我已该走了。 ——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她说过已不止一次,每次她要走的时候,他都没有 阻拦过。 这次他当然更不会。 他从来也没有勉强过别人,更没有勉强过沈壁君。 ——她本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迟早总是要走的。 ——可是她能走到哪里去? 萧十一郎看着手里的空杯,整个人都像是这酒杯一样空 沈壁君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看。 ——她心里又何尝不痛苦?可是她又怎能不走? 风四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瞪着她,道:“你真的要走?” 沈壁君勉强忍住了泪,道:“我们虽然是一起来的,可是你 不必陪我走。” 凤四娘道:“你要一个人走?” 沈壁君道:“嗯。” 风四娘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行。” 沈壁君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行?” 风四娘道:“你连一杯酒都没有陪我喝,就想走了?打破头 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沈壁君吃惊地看着她,又勉强笑了笑,道:“你醉了。” 风四娘瞪着眼道:“不管我醉了没有,你都不能走。” 沈壁君用力握紧了双手,道:“你若一定要我喝,我就喝, 可是喝完了我还是要走的。” 风四娘道:“你要走,也得跟我一起走,我们既然是一起来 的就得一起走。” 突听楼梯下一个人厉声道:“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走。” 若说江湖中有一半人认得风四娘,这句话当然未免有点 夸张。 可是江湖中有一半人都听说过他这么样一个人,也知道 她的脾气。 她说要来的时候,就一定会来,不管刮风也好,下雨也好, 路上结了冰也好,门口摆着油锅也好,她说来就来,随便什么 事都休想拦得住她。 她说要走的时候,就一定会走,就算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 上,她也一样会走,不管什么人也休想拉得住她。 就连逍遥侯都从来没有留下过她,现在居然有人不许她 走。 风四娘又笑了。 她带着笑,看着这个从楼下走上来的人,就像是在看着个 小丑。 这个人居然是王猛。 王猛虽然全身都是湿的,一张脸却又干又硬,眼睛里更像 是要冒出火来。 风四娘道:“刚才是你在下面鬼叫?” 王猛道:“哼。” 凤四娘道:“你不许我走?” 王猛遭:“哼。”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王猛瞪看她。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没有走,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走。” 王猛道:“你想走也走不了。”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走不了?难道你还想拉住 我?” 王猛道:“哼。” 风四娘嫣然道,“只可惜腿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我要走 的时候,随便谁也拉不住。” 王猛冷冷道:“腿虽然长在你自己身上,可是你的左腿若 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左腿,右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右腿。” 风四娘道,“若是我两条腿都要走,你就把我两条腿都砍 下来?” 王猛道:“哼。”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着是少了两条腿,岂非难 看得很。” 王猛冷笑道:“那至少比脸上多了个大洞的男人好看。” 风四媲道:“你脸上好像并没有大洞,连小洞都没有。” 王猛道,“那只因为我从来也没有限你打过交道。” 风四娘道:“谁跟我打过交道?” 王坯道:“史老二。” 风四娘道:“史秋山?” 王猛道:“难道你已忘了他?” 风四娘道:“难道他脸上已多了个大洞?” 王猛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史秋山脸上果然有个洞,虽然不能算很大的洞,却也不能 算小。 ——无论多大的伤口,只要是致命的伤口,绝不能算小。 事实上,他脸上除了这个洞之外,已没有别的。 风四娘忽然变得很难受。 不管怎么样,史秋山总是她的熟人。 这个人活着时虽然并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至少总比现 在可爱些。 这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在她面前摇着折扇,现在…… 风四娘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是哪里找到他的?” 王猛道:“在水里。”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忽然溜了,想不到……” 王猛握紧双拳,恨声道:“你也想不到他已被人像死鱼般 抛在水里。” 风四娘道:“我实在恿不到。” 王猛道:“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风四娘摇摇头。 王猛忽然跳起来,大吼遭:“你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王猛道:“因为你就是凶手。” 风四娘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得并不大自然。 无论谁被人当做凶手,都不会笑得大自然的。 霍无病一直在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已认得史秋 风四娘道:“我认得的人很多。” 霍无病道:“他是不是也早已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嗯。” 霉无病道:“他刚才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你。” 风四娘道,“嗯。” 霍无病道:“他既然一直在你身旁,若有别人来杀了他,你 会不知道?” 风四娘忽然也跳起来,大声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 道。” 她跳得比王猛还高,叫的声音比王猛还大。 她真的急了。 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在这余船上 杀了史秋山,再抛下水里去。 史秋山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知道。” 霍无病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知道一件事。” 霍无病道:“你说。” 萧十一郎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不声不响地站在那 里,让别人把自己的脸打出个大洞来,除非他是个木头人。”他 笑了笑,接着道:“史秋山当然不是木头人,是江湖中唯一得到 铁扇门真传的高手,若有人再做兵器谱,他的铁扇子至少可以 排名在前三十位之内。” 霍无病冷笑道:“你知道的事倒还不少。” 萧十一郎道:“我还知道,就算他是个木头人,若被人抛在 水里,也会有‘噗通’一声响的,这里的人都不聋,为什么没听 见?” 霍无病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根本不是死在这条船上的。” 王猛抢着道:“若不是死在这条船上,死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水里。” 王猛道:“水里?” 萧十一郎道:“在水里杀人,就不会有声音发出来,所以船 上的人才没有听见动静。” 王猛道:“他刚才明明还在船上,怎么会忽然到水里去 呢?” 萧十一郎道:“我刚才明明还在楼上,怎么会忽然下楼来 呢?” 王猛道:“是你自己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可以自己下楼,他为什么不能自己下 水?” 王猛怔了怔,道:“他好好地在船上站着,为什么要自己下 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我也正想去 问问他。” 王猛冷笑道:“只可惜他已没法子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的确已没法子告诉我,可是史秋 山……” 王猛道:“你看不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 王猛道:“当然。” 萧十一郎道:“你是凭哪点看出来的?” 王猛又怔住。 这个死人的装束打扮虽然和史秋山完全一样,可是一张 脸却已根本无法辨认 、 你随便在什么人脸上打出这么样一个大洞来,样子看来 都差不多的。 萧十一郎道:“史秋山忽然不见,你却在水里捞出了这么 样=个人,所以你认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其实……” 王猛道:“其实怎么样?” 萧十一郎淡谈道,“其实你自己现在一定也没有把握,能 断定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王猛不能否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霍无病却冷笑道:“你是说史老二自己溜下水去,杀了这 个人,再把这个人扮成他的样子,让别人认为他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这难道不可能?” 霍无病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连我们兄弟 也瞒住。” 萧十一郎叹道:“这些你本该去问他自己的,除了他自己 外,只怕谁也没法子答复。” 霍无病冷冷道:“我还是有句话要问你。” 萧十一郎在听着。 霍无病厉声道:“这个人若不是史秋山,史秋山的人在哪 里?” 萧十一郎还没有开口,已有人抢着回答了这句活:“他的 人就在这里。” 一个有教养的淑女,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是绝不会插嘴 的。 沈壁君一向是个淑女,但这次她却破了例。 “就在这里。”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这双眼睛正瞪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第五三章揭开面具 若说江猢中有一半人都认得沈壁君,这句话当然更夸张。 可是江湖中知道她的人,绝不比知道风四娘的人少—— 不但知道她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也知道她是个端庄的淑女。 像她这样的女人,既不会随便说话,更不会说谎话。 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史秋山? 大家的眼睛,跟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张奇怪的 脸。 一张挤没有眉毛,也没有鼻子,甚至连嘴都没有的脸。 ——张木板脸。 ——她说的竟是这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 大家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谁也不愿再看他第二眼。 这张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有两个洞,两个又黑又深的 洞。 洞里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把锥子。 甚至连霍无病都不愿再多看他一限,转过头,打量着沈壁 君,“你说他就是史秋山?” 沈壁君用力握紧了双拳,点了点头。 霍无病冷笑道,“可是我们上船的时候,他已经在船 沈壁君道:“刚寸那个人不是他。” 霍无病道:“不是?” 风四娘抢着道:“刚才萧十一郎舞刀的时候,这个人已换 了一个。” 霉无病皱起了眉。 风四娘道:“这个人刚才是不是忽然不见过一次?” 丞无病道:“嗯。” 风四娘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已换过一个人了。” 但无病道:“换成了史秋山?” 凤四娘道:“我看不出,可是沈……我的朋友若说这个人 就是史秋山,那么就一定是的。” 霍无病道:“她……” 风四娘不让他开口,又道:“你若不相信,为什么不打开这 个人脸上的盖子来看看?” 霍无病终子又转过头,看了他第二眼。 这张木板脸上当然还是不会有一点表情,可是脸上的两 个洞里,那种锥子般的眼睛,却已变得更黑、更深、更可怕。 风四娘道:“你若不是史秋山.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看见你 的脸。” 王猛忍不住道:“你若真的是史老二,也不妨说出来,我们 总是兄弟,绝不会帮着外人来对付你。” 青衣人忽然道:“猪!” 王猛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青衣人冷冷道:“我说你们都是猪。” 王猛瞪大了眼睛,好像还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 他并不是反应很快的那种人。 青衣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他指的是沈壁君。 风四娘刚才虽然说瞩一个沈字,可是大家井没有注意。 青衣人道:“她就是沈劈君,就是为萧十一郎连家都不要 了的那个女人,为了萧十一郎,她连丈大都可以出卖,她说的 话你们居然也相信?” 沈壁君的脸色虽然更苍白,神情居然很镇定,风四娘几次 要跳起来打断这人的话,却被她拉住。 灯光照在她脸上,这次她的头并没有垂下去,反而抬得很 高。 这件事对她说来已不再是羞耻。 青衣人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史秋山,你有什么证据?” 沈壁君道:“你的脸就是证据。” 青衣人道:“你看见过我的脸?” 沈壁君道:“你敢掀开面具未,让别人看看你的脸?” 青衣人道:“我说过,我不是未让别人看的。” 沈壁君道:“你是来杀人的?” 青衣人道:“是。” 沈壁君道:“现在就已到了杀人的时候。” 育衣人道:“哦?” 沈壁君道:“你的面具一掀开,至少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青衣人道:“谁?” 沈壁君道:“不是我,就是你。” 青衣人道:“我若不是史秋山,你情愿死?” 沈壁君道:“是。” 青衣人冷笑,道:“妄下判断,不智已极,你已死定了。” 沈壁君道:“我本就在等。” 青衣人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掀开我这个面具?你不 敢?” 沈壁君没有再说话。 她已走过去。 萧十一郎轻轻吐出口气,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沈壁君变 了。 她本来从不愿说一句伤人的话,可是刚寸她说的每一句 话都锋锐如刀。 她本是个温柔脆弱的女人,可是现在却已充满了决心和 勇气。 ——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 一一宝石岂非也要经过琢磨后,才能发出灿烂的光华? 萧十一郎看着她走过去,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心里充满了 骄傲。 为她而骄做。 他知道她现在毕竟已站起来了,已不再是倚着别人站起 来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两条腿。 风四娘却忍不住道:“小心他乘机出手。” 沈壁君头也不回,道:“他不敢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但已看出了他的真面目,也已知道 他的主子是谁。” “是谁?” 沈壁君道:“是……” 她只说出一个字,舱外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大声道:“沈 姑娘千金之体,何必冒这种险,我掀开他面具岂非也一样。” 说到第二句话,这人已冲到青衣人面前,枯瘦矮小,灵活 如猿猴,竟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看见他冲过来,青友人黑洞里的瞳孔突然收缩,竟似比别 人更吃惊。 “你……” 他想说话,侯一元的出手却比他更快,已闪电般搭上了他 的面具。 只听“啵”的一声,火星四溅,厚木板做成的面具,突然碎 裂。 船舱里立刻响起一声惨厉的呼号,侯一元身子已凌空跃 起,反手撒出一掌丧门钉,隔断了退路,“飞鸟投休”,正准备穿 窗而出。 他出手之狠、准、快,竟远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这一掌丧门钉,更阴狠毒辣,十三点寒光,竟全都是 往沈壁君身上打过去的。 他算准了萧十一郎他们必定会先抢着救人,已无暇拦他。 可是他忘了身旁还有个已毁在他手里的青衣人,他低估 了仇恨的力量。 青衣人的脸,虽然已血肉模糊,全身虽然都已因痛苦而痉 孪扭曲,两肩的琵琶骨,也已被炸碎。 可是他死也要留下侯一元。 他虽然已抬不起手,可是他还有嘴,还有牙齿。 侯一元身子已穿窗而出,突然觉得脚踝上一阵剧痛。 青衣人竟一口咬在他小腿上,就像是条饥饿的野兽,咬住 了它的猎物,一口咬住,就死也不肯放松。 船舱中又响起一声呼号,这次呼号声却是侯一元发出来 的。 他的人已跌在窗框上,鲤鱼打挺,还想再翻身跃起。 青衣人的头却已撞了过去,撞在他两腿之间。 他的人也突然扭曲,从窗框上直滚下去,眼泪、鼻涕、口 水,流满了一脸,脸色已惨白如纸。 接着,每个人都嗅到了一阵扑鼻的臭气,都看见他的裤子 已湿。 每个人都活过。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 可是有些人不但活得卑贱,死得也卑贱,这才是真正值得 悲哀的。 青衣人也倒了下去,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息。 他满脸是血,满嘴是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他仇人的血。 没有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 吐了。 青衣人却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呼声:“老三……老三……” 他在呼唤他的兄弟。 也许有人还想问他究竟是谁,听见这呼声,也不必再问了。 沈壁君竟真的没有看错。 霍无病脸色看来更憔悴,长长叹息,遭:“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 史秋山的语声如呻吟,他们只有蹲下来,才能听得清,“老 大,我错了,你们不能再错,你真正的仇人并不是萧十一郎,他 并不该死,该死的是……” 霍无病用力握住他的手:“死的是谁?” 史秋山挣扎着,终于从嘴里说出三个字,只可惜他说的三 个字,也没有人听得见了。 该死的人究竟是谁? 第一个青衣人又是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秋山临终前说出的那三个字,究 竟是谁的名字? 尸体已搬出去,是同时搬出去的。 ——他们岂非本就是从一条路上来的人? “这件事原来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侯一元早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已走了,已换成了史秋 山,所以故意喊出了那一声‘混元一气功’,来为他掩护。” “不错。” “可是史秋山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忽然失踪。” “所以他们早已安排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李代桃僵,使 别人认为史秋山已死了,而且是死在风四娘子里的。” 王猛握紧双拳,恨恨道:“那老猴子居然还故意要我去找 到那个人的尸体。” 风四娘道:“因为他想要你来找我拼命。” 王猛铁青的脸也红了。 这次风四娘当然放过了他,轻轻叹息着,又道:“我若是 你,我也会这么想的。这计划实在恶毒周密,他们一定连做梦 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看破他们的秘密。” ——那第一个青衣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他走后为什么还要人代替他? ——史秋山为什么肯代替他? ——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是什么来历? 风四娘道:“现在我只知道一点。” “哪一点?” “我只知道他们一定都是天宗的人。” “天宗是什么?” 王猛还想再间,霍无病已站起来,慢慢道:“这些事我们 己不必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该走了。”霍无病目光凝视着远方,并没有看 萧十一郎,但是他这句话却是对萧十一郎说的,又道:“也许我 们本就不该来。” 他拉着王猛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然后外面传来“噗通,噗通”两声晌,他们显然并没有等渡 船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其实他们本不必这么急着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要走的人既然不止他们两个,渡船一定很 快就会来的。” 他目光也凝注在远方,也没有去看沈壁君。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风四娘心里很难受,却不知是为了 他?是为了沈壁君?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还没有开口,沈壁君却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 有渡船来了。” 风四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问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该走的都已走了,渡船又何必回来?” 风四娘道:“可是你……” 沈壁君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楼上的酒喝完了 没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赶快乘这机会逃走。” 看着她走上楼,凤四娘也笑了,摇着头笑道:“我也是女 人,可是女人的心事,我实在连一点也不明白。” 萧十一郎也在笑,苦笑。 风四娘看了他一眼,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 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萧十一郎在听着。 风四娘目光也凝视着远方,不再看他:“我现在总算已明 自,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萧十一郎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实在很不好 受……” 有些人很少会将酒留在杯里,也很少将泪留在脸上。 他们就是这种人。 他们的酒一倾满,杯就空了。 他们并不想真正享受喝酒的乐趣,对他们来说,酒只不过 是种工具。 一种可以专人“忘记”的工具。 可是他们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现在风四娘的眼睛更亮了,沈壁君眼睛里却仿佛有了 层雾。 她们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既没有要别人陪,也没有说话。 凤四娘从未想到沈壁君也会这么样喝酒,更想不通她为 什么要这样喝酒。 她知道她地不是想借酒来忘记一些事,因为那些事是绝 对忘不了的。 她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些话要说,却没有勇气 说出来? 酒岂非总是能给人勇气。 风四娘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沈壁君皱眉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一喝醉,就听不见了。” 沈壁君道:“听不见什么?” 凤四娘道:“听不见你说的活。” 沈壁君道:“我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风四媲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迟早 总要说出来的。” 一一这句话她本来也不该说,她说出来,只因为她已不停 地喝了几杯酒。 沈壁君当然还能听得见,她也放下了酒杯,轻轻地,慢慢 地…… 她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雾,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走 了的那个青衣人是谁? 这时湖上也有了雾,缥缥缈缈,迷迷蒙蒙的,忽然间就变 得浓了。一阵风吹过来,乳自色的浓雾柳絮般的飘入了窗户。 从窗子里看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仿佛已很遥远。 他们的人却在雾里,雾飘进来的时候,沈壁君已走出去。 楼上也有个窄窄的门,门外也有道低低的栏杆,她倚着栏杆。 凝视着湖上的雾,雾中的湖,似已忘了刚才问别人的那句活。 风四娘却没有忘记提醒她:“你已看出了那个青衣人是 谁?” 雾在窗外飘,在窗外飘过了很久,沈壁君才慢慢说道:“假 如你常常注意他,就会发现他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风四娘却在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愿错 过。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很多眼别人不同的特征,有时往往是 种很小的动作,别人虽然不会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他生活了 很久,无论多么小的事,你部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这次风四娘居然没有插嘴。 “所以他就算脸上戴着面具,你还是一样能认得出他。”沈 壁君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到这里,就觉得那个青衣人一定是 我认得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着他。”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道:“所以他们一换了人,你立刻就能 看出来?” 沈壁君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道:“你怎么看得出第二个人是史秋山?” 沈壁君道:“因为他平时手里总是有把扇于,他总是不停 地在转着那柄扇子,所以他手里没有扇子的时候,他的手也好 像在转着扇子一样。” 风四娘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间道:“连城壁呢,他有什么地 方跟别人不同?” 现在她当然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就是连城壁,除了连城 壁外,还有谁跟沈壁君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沈壁君道:“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来赴约的。” 凤四娘道:“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十一郎也在水月楼,所以 他先到这里来看看动静。” 沈壁罪道:“他许他们早已知道萧十一郎在水月楼,所以 才把约会的地点订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萧十一郎的名字,她确实 一直表现得很镇定,可是说到这四个字时,她声音还是带着种 奇怪的感情。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来了。” 沈壁君道:“他来了。” 风四娘道:“他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沈壁君道:“也许他要乘这机会,去安排些别的事。” 风四娘道:“他既要走,为什么义要史秋山代替他?” 沈壁君道,“因为他一定要有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这里,探 听这里的虚实动静。” 凤四娘道:“等到他要再来时,也可以避过了别人的耳 目。” 沈壁君道:“他们随时都可以换一次人。” 风四娘道:“你想他是不是一定还会再来?” 沈壁君道:“一定会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奇怪:“他一定 会来,所以我一定要走。” 连城壁再来的时候,就是他要和萧十一郎分生死,决胜负 的时候。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大,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们谁胜谁负,他都绝不能在旁边看着。 她当然要走。 凤四娘道:“可是你没有走。” 沈壁君道:“我没有走。” 风四娘道:“你图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沈壁君道:“我还有句话要说。” 风四娘道:“你说。” 沈壁君道:“这几天来,你一定看得出我已变了很多。” 风四娘承认。 沈壁君道:“你猜不出我为什么会变?” 风四娘道:“我没有猜。” 沈壁君道:“一个人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变的。” 风四娘道:“你已下了决心?” 沈坠君道:“嗯。” 风四娘道:“什么决心?” 沈壁君道:“我决心要告诉你一伴事。” 风四娘在听着,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她忽然感觉到沈壁君要告诉她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 怕的事。 沈壁君道:“我要告诉你,只有你才能做萧十一郎最好的 伴侣,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他,信任他,他若再让你走,他就是 个白痴。”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人忽然飞起来,跃入了湖心,风 四娘跳起来,冲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她冲到栏杆前时,沈壁君的人已没入那烟一般的浓雾里, 雾里传来“噗通”一声,一个人从她身旁冲过去飞起,落下,萧 十一郎也已跃入湖心。 风四娘跺了跺脚,回头道:“快叫人拿灯来,灯越多越好。” 这句话她是对冰冰说的。冰冰却只是痴痴地坐在床头, 动也没有动。苍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 人能解释的表情。 她这样已坐了很久,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她而已,风四 娘又跺了跺脚,也跳了下去。 猢水冰冷,风四娘的心更冷,她看不见萧十一郎,也看下 见沈壁君。 她想呼唤,可是刚张开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涌了过 来,灌进她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剑锋,从她嘴里,笔直地刺入 她心里,她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个很精通水性的人,在水里, 她永远救不了别人的,只有等别人来救她,等她想起这一点 时,她的人已在往下沉。 雾也是冷的,船上的灯火在冷雾中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残 星还遥远。 死却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 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人都说,一个人在死前的那一瞬间,会 想到许许多多的奇怪的事。 第五四章 春残梦断 可是现在她却只在想一件事——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 了沈壁君? 她拼命想跳起来,再找他们。 她没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鬼手 抽动着。 灯光更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双眼睛忽然又变 成了无数双。 无数双眼睛都是萧十一郎一个人的。 她并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也没有在为自已的生命祈 求。 她只祈求上苍,能让萧十一郎找到沈壁君,救回沈壁君。 因为她知道,沈壁君若死了,萧十一郎的痛苦会有多么强 烈深远。 那种痛苦是她宁死也不愿让萧十一郎承担的。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解风四 娘对你的感情? 你难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阳光升起,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萧十一郎眼睛里却已没有光,现在你若看见他的眼睛,一 定不会相信他就是萧十一郎。 只有在一个人的心已死了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眼睛几乎已变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脸色还可 怕。 风四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风四娘井没有死。 他醒来时,身上是温暖而干燥的,可是她的心却比在湖水 中更冷。 因为她看见了萧十一郎的眼睛。 因为她没有看见沈壁君。 船楼上没有第三个人——难道连冰冰都已悄悄地走了? 昨夜的残酒还留在桌上,一张翻倒的椅子还没有扶起来。 迂华丽精雅的楼船,在白天的阳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 空虚,凌乱。 ——沈壁君呢? ——难道他没有找到她? ——难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水中,冰冷的湖水里? 风四娘不敢问。 看见萧十一郎眼睛里那种绝望的悲伤,他也不必问。 ——我还活着,沈壁君却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来,却永远失去了沈壁君。 风四娘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无 数片。 他痛苦,并不是完全为了沈壁君的死,而是为了萧十一 郎。 她深深了解到他心里的痛告和悲伤,这种悲痛除了她之 外,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像。 萧十一郎就坐在舱门旁,痴痴地望着门外的栏杆,栏外的 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然还是那么美。 沈莹君呢? 如此美丽的湖水,为什么也会做出那么残酷无情的事? 萧十一郎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远山吹来的秋风吹干了,他的泪也干了。 春蚕的丝已吐尽,蜡炬已成灰。 阳光更灿烂。 在如此艳丽的阳光下,人世问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悲伤 和不幸? 风四娘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没有看地。 风四娘倒了杯酒,递过去。 萧十一郎没有拒绝,也没有伸手来接。 看见他空空洞洞的眼睛,看到他空空洞洞的脸,风四娘几 乎已忍不住要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未安 慰他。 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对他来说,都只不过 是种尖针般的讽刺。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无论什么事都可能伤 害到他。 这种心情,也只有她能了解。 日色不断地升高,水波不停地流动…… 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唱欢笑,现在正是游湖的好时候, 连凤都是清凉温柔的。 萧十一郎额上却已流下了汗。 冷汗! 只有在心里觉得恐怖的时候,寸会流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里的恐惧。 生命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生 有那么多年,那空虚、寂寞、孤独、漫长的岁月,叫他如何过得 下去?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日色 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 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他们是如何挨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唇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 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 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 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他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壁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怀中的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地放下 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颞颥着道:“我……我正在 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地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 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走? ——沈壁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壁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 那一到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大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 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壁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 会死的。 她绝下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语,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粮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 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地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 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 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 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 一个人偷偷地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 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 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壁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 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己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 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 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 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连城壁约会 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逍:“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帐,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 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帐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 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 忽然也有了和萧十一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 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 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 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确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夫和船娘也走 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 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 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部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 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坛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坛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地坐着,两个 人虽然都没有提起沈壁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 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 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 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乡,可是我 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 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 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 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 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 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 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一定会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现 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坛,我 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必竟只 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已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 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 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 青市长衫,一个乎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 在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 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 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件事,天上地下所有 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 他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人的面具。 这人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他脸上。 风四娘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连城壁,果然是你。” 违城壁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竟像 是也曾流过泪。 风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见的无垢公子,几时也变得 下放见人了?” 连城壁冷冷地看着她,一张脸还是像戴青个面具一样。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他和沈壁君,岂非本是时人人都羡慕的少年侠侣。 ——这世上若没有萧十一郎,他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地 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 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 一起喝过酒的?我们三个人。” 连城壁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 他看着风四娘,不禁也长长叹息,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风 口娘忽然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很白,很秀气的手,手腕纤秀,手指柔细。 可是风四娘看见了这只手,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认 出了这是谁的手。 就在这时,这只纤美柔白的手,已闪电般握住了她的臂。 只听一个人在她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 曾在一起喝过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的笑声也很温柔,他的手却已变得像副铁打的手铐。 花如玉,风四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花 如玉。 她宁愿被毒蛇缠住,也不愿让这个人碰她一根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只手,却偏偏又搂住了她的腰,微笑道:“你 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洞房花烛酒。” 风四娘没有开口,她想大叫,想呕吐,想一脚把这个人活 活赐死,可惜她却只能乖乖地站着。 她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 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就站在楼梯上,脸色甚至比连城壁更苍白,冷冷 道:“放开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问过:“你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 要我放开她?” 萧十一郎道,“放开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 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 萧十一郎的手握紧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萧十一郎的手,无论难看见这只手握住 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 是把杀人的刀。” 萧十一郎并不否认。 花加玉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若出鞘,第一个死的绝不 是我,是她!”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说的不是假活。 花如玉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人也绝不是 我,是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她的一条命, 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萧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缩,他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个 人,手里拿着三件寒光闪闪的外门兵器。 一柄带着长链的钩镰刀,一对纯银打成的狼牙棒。 这两种兵刃一种轻柔,一种极刚,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 多。 只要是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就无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萧十一郎的心也在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的确已设法子救得了风四娘。 风四娘大声道:“我用不着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 还不快走?” 萧十一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 愤怒?是留恋?还是悲伤。 花如玉又笑道:“你不该要他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你本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断头的萧十一 郎,绝没有逃走的萧十一郎。” 风四娘咬着牙,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杀了我。” 花如玉道:“你不想看着他死?” 风四娘恨恨道:“我只不过不想看着他死在你这种卑鄙无 耻的小人手上。” 花如玉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着他死,你又能怎么 样?” 他挥了挥手,狼牙棒和钩镰刀的寒光已开始闪动。 萧十一郎的刀却还未出鞘。 花如玉微笑道:“我绝不会让你先死的,因为只要你活着, 他就绝不敢拔他的刀。”他微笑着,转向萧十一郎道:“因为只 要你的刀一出鞘,你就得看着她死了,我保证一定死得很惨。” 萧十一郎拔刀之快,世上并没有第二个比得上,可是现 在,他只觉得手里的这柄刀,比泰山还重。 连城壁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解下你的刀,我就放 开她。” 萧十一郎连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考虑,就已解下 了他的刀。 这柄刀是割鹿刀,是他用生命血泪换来的。 可是现在他随随便便就将这柄刀抛在地上。 只要能救风四娘,他连头都可以抛下,何况一把刀? 花如玉忽然大笑,道:“现在她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割鹿刀是把杀人如割草的快刀。 萧十一郎的手是挥刀如闪电的快手。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 可怕的刀法。 他虽然不能拔刀,不敢拔刀,可是只要刀还在他手里,就 绝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把刀却已被他随随便便地抛在地上。 看着这把刀,风四娘的泪已流下。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了她,萧十一郎也同样不惜 牺牲一切的。 他对她们的感情,表面上看来虽不同,其实却同样像火焰 在燃烧着。 被燃烧的是他自己。 她流着泪,看着萧十一郎.心里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终于 忍不住放声病哭,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折不如的呆子,为你 什么总是为了别人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个字,又有谁知道,这十个字中包 含着多少情感,多少在事。 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风四娘心已碎了。 连城壁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过来,拾起了地上的刀,忽 舱闪电般拨刀。 他拔刀的刀法,居然也快得惊人。 刀光一闪,又入鞘,桌上的金樽竟已被一刀削成两截。 琥珀色的酒,鲜血般涌出。 连城壁轻轻抚着刀鞘,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喃喃道:“好 刀,好快的刀。” 花如玉眼睛也在发光,道:“刀若不炔,又怎么能割下萧十 一郎的头颅。” 萧十一郎现在岂非已如中原之鹿,已引来天下英雄共逐。 ——群雄逐鹿,唯胜者得鹿而割之。 连城壁仰面长叹,道:“想不到这把刀总算也到了我手里。” 花如玉笑道:“我却早已算出来,这把刀迟早是你的。” 连城壁忽然道:“放开她。” 花如玉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过:“你……你真的要我放 开她?” 连城壁冷冷道:“你难道也把我当做了言而无信的人?” 花如玉道:“可是你……” 连城壁逍:“我说出的话,从无反悔,可是我说过,只要他 解下刀,我就放开风四娘。” 花如玉眼睛又亮了,问道:“你并没有说,放开她之后,就 让她走。” 连城壁淡淡道:“我没有。” 花如玉道:“你也没有说,不用这把刀杀她。” 连城壁道:“也没有。” 花如玉又笑了,大笑着松开手,道:“我先放开她,你再杀 了她,好……”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一条手臂血淋淋地悼了下来。 笑声突然变成了惨呼。 这条手臂并不是风四娘的,而是他的。 连城壁冷冷道:“我也没有说过不杀你。” 花如玉厉声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他死也想不到连城壁会真的杀了他。 无论谁都想不到。 月色依旧,夜色依旧。 风中却已充满了血腥气——血本是最纯洁、最可贵的,为 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腥味? 风四娘只觉得胃部不停地油搐,几乎已忍不住要呕。 无论多尊贵美丽的人,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样会变得卑贱 丑陋。 她从来也不忍去看人,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要去看。 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花如玉真的死了。 看着蟋伏在血泊中的尸体,她几乎还不能相信这个人就 是那赤练蛇般狡猾毒辣的花如玉。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原来刀砍在他脖子上时,他也一样会死,而且死得也 很快。 风四娘终于吐出口气,忽然发现冷汗己湿透了内衣。               第五五章 一不做二不体   月光照在连城璧手里的刀上,刀光仍然晶莹明亮,宛如一瓢秋水,刀上没有血,连城璧 苍白的脸上也没有血色,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忽又长长叹息,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果然名下无虚。”   萧十一郎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却没有开口,别的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船舱中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狼牙棒已垂下,钩镰刀已无光,两个人已准备慢慢地溜走 。   连城璧忽然招了招手。道:“何平兄,请过来说话。”   “钩镰刀”迟疑着,终于走过来,勉强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连城璧道:“我只不过想请教一件事。”   何平松了一口气,道:“不敢。”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花如玉?”   何平立刻摇头。   他并不是笨蛋,“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这道理他当然也懂。   连城璧道:“你真的不知道?”   何乎道:“真的不知道。”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你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平的脸色变了,突然凌空翻身,一柄月牙形的钩镰刀已从半空中急削下来,他这柄钩 镰刀本是东海秘传,招式奇诡,出手也快,的确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这一刀削下来, 寒芒闪动,刀风呼啸。以攻为守,先田断了自己的退路。   只可惜他还是隔不断割鹿刀,“叮”的一声,钩镰刀已落地,刀光再一闪,鲜血飞溅而 出。   何平的人也突然从半空中掉下来,正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连城璧一刀出手,就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过头道,“郑刚兄,我也有件事想请教。 ”   郑刚手里紧握着他的纯银狼牙捧,道:“你说,我听得见。”   他当然不肯过来,想不到连城璧却走了过去,他退了两步,退无可退,忽然大声道:“ 我跟姓花的素无来往,你就是再砍他十刀,我也不会多说句话。”   连城璧淡淡道:“我只不过想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郑刚立刻点头,他也不笨,当然绝不会再说“不知道。”   连城璧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郑刚道:“我们本是来杀萧十一郎的,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道:“说下去”郑则脸上忽青忽红,终于鼓起勇气,接着道“临阵变节,本是‘ 天宗’大忌,你怕他泄露这秘密,就索性杀了他灭口。”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你连这种事都知道,我怎么能让你活下去?”   郑刚脸色也变了,忽然怒吼一声,左手狼牙棒“横扫千军”,右手狼牙棒“泰山压顶” 。挟带着风声双双击出,他这对纯银狠牙捧净重七十三厅,招式刚猛,威不可挡,可惜他慢 了一步,雪亮的刀锋,已像是道闪电砍在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闪电的力量和速度?   刀上还是没有血。   连城璧凝视着刀锋,目光中充满赞赏与爱惜,喃喃说道“果然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 下无虚。”   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声音里也充满了赞赏与爱惜。   风四娘忽然道“一别经年,你的出手好像一点也没有慢。”   连城璧道:“这把刀也没有钝。”   风四娘道:“我只知道你的剑法很高,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连城璧道:“刀剑都是杀人的利器,我会杀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会用刀的人,若是有了这么样一把刀,肯不肯再还给别人? ”   连城璧道:“不肯。”   他又将刀锋轻抚了一遍,突然挥了挥手,手里的刀就飞了出去。   刀光如虹,飞向萧十一郎,在前面的却不是刀锋,是刀柄。   连城璧淡淡道:“我也绝不肯将这把刀还给别人,我只肯还给他。”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瞪着眼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他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这把刀?”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管他这人是善是恶,普天之下,的确只有他才配用这 把刀。”   风四娘道:“这把刀若不是刀,而是剑呢?”   连城璧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把刀若是剑,这柄剑就是我的。”   他的声音冷淡缓慢,却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知道自己必将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   风四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人也没有变。”   萧十一郎已接过他的刀,轻抚着刀锋,道:“有些人就像是这把刀一样,这把刀永不会 钝,这种人也永不会变。”他忽然转过头,凝视着连城璧,又道:“我记得你以前也喝酒的 ?”   连城璧道:“你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连城璧也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说过,有种人是永远不变的, 喝酒的人通常都是这种人。”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这种人?”   连城璧道:“是。”   一坛酒摆在桌上,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现在他们之间虽然多了一个人,风四娘却觉得自已和萧十郎的距离又变得近了些。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种奇特的压力。   一种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到的压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他们以前也曾在“红樱绿柳”身上感受过这种同样的压刀。   现在连城璧给他们的压力,竟似比那时更强烈。   风四娘已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萧十一郎,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连城璧这个人还比她想 像中更奇特,更不可捉模。   她忍不住问道:“你本来真的是要来杀我们的?”   连城璧道:“这本是个很周密的计划,我们已计划了很久。”   风四娘道:“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登道:“我的人虽然不会变,主意却常常会变。”   风四娘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变?”   连城璧道:“因为我听见了你们昨夜在这里说的话。”   风四娘道:“你全都听见了?”   连城璧道:“我听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你真的已了解?”   连城璧道:“至少我已明白,他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虽然毁了我们 ,可是他心里却可能比我们更痛苦。”   风四婉黯然道:“只可惜他的痛苦从来也没有人了解,更没有人同情。”   连城璧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快乐虽有很多种,真正的痛苦,却是同样的,你 若也尝受过真正的痛苦,就一定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风四娘道:“也只有真正尝过痛苦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连城璧道:“我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了解…”   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远方夜色朦胧,他的眼睛里也已一片迷蒙。   是月光迷漫了他的眼睛?还是泪光?   看着他的眼睛,风四娘忽然发现,他和萧十一郎所忍受的痛苦,的确是同样深邃,同样 强烈的。   连城璧又道:“就因为我了解这种痛苦的可怕,所以才不愿看着大家再为这件事痛苦下 去。”   风四娘道:“真的?”   连城璧笑了笑,笑容却使得他神情看来更悲伤凄凉。   他黯然低语,道:“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现在她已走了,已去到她自己想去的地 方,也已将所有的思怨仇恨都带走了,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心里的仇恨忘 记?”   风四娘轻轻叹息,凄然道:“不错,她的确已将所有的仇恨带走了,我现在才明白她的 意思,我一直都误会了她。”   她不敢去看萧十一郎,也不忍去看。   她自己也已热泪盈眶。   连城璧道:“该走的已走了,该结束的也已将结束,我又何必再制造新的仇恨?”   风四娘道:“所以你才会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何况我也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会做错事的,一个人若能为自己做错 了的事而痛苦,岂非就已等于付出了代价。”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也许她的确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忽然问道:“你也做错过事?”   连城璧道:“我也是人。”风四娘道:“你也已知道你本不该投入‘天宗’的?”   连城璧道:“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风四娘道“没错?”   连城璧道:“我入天宗,只有一个目的。”   风四娘道“什么目的?”   连城璧道:“揭发他们的阴谋,彻底毁灭他们的组织。”他握紧双拳。接着道:“我故 意装作消沉落拓,并不是为了要骗你们,你现在想必也已明白我为的是什么?”   风四娘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连城璧喝了杯酒,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也喝了杯酒,才回答:“是个很冷静,很精明,也很自负的人。”   连城璧道:“像这么样一个人,若要突然要投入天宗,你会怎么想?”   风四娘道:“我会想他一定别有用心。”   连城璧道:“所以你若是天宗的家主,就算让他人了天宗,也一样会对他分外提防的。 ”   风四娘道:“不错。”   连城璧道:“可是一个消沉落拓的酒鬼,就不同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付天宗?为什么如此委屈自己?”   连城璧目光又凝视着远方,又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自从我的远祖云村公赤手空拳, 创建了无垢山庄,到如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无垢山庄的子弟,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同 样受人尊敬。”   风四娘默默地为他斟了杯酒,等着他说下去。   连城璧道:“我的玄祖天蜂公,为了替江南武林同盟争一点公道,独上天山,找当时威 镇天下的天山七剑恶战三昼夜,负伤二十九处,却终于还是逼着天山七剑同下江南,负荆请 罪。”他举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已现出红晕,接着道:“五十年前,魔教南侵,与江南 水霸勾结组成七十二帮黑道联盟,先祖父奋抉而起,身经大小八十战战无不胜,江南武林才 总算没有遭受到他们的荼毒,有很多人家至今还供着他老人家的长生禄位。”   风四娘也不禁举杯一饮而尽。   听到了这些武林前辈的英雄事迹,她总是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激动。   连城璧也显然很激动,大声道:“我也是连家的子孙,我绝不能让无垢山庄的威名毁在 我手上,也绝不能眼看着天宗的阴谋得逞。”   风四娘再次举杯,道:“就凭这句话,我已该敬你三杯。”   连城璧居然真的喝了三杯。忽然又长叹道:“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天宗的宗主 究竟是谁?”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还不知道?”   连城璧摇了摇头。   风四娘道:“难道他在你面前,也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道:“难道他还不信任你?”   连城璧长叹道:“他从来也没有信任过任何人,这世上唯一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也许只 有他养的那条狗了。”   风四娘笑了,苦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两三声犬吠。   连城璧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风四娘道:“他虽然养了条狗,养狗的人却未必一定就是他。”   连城璧道:“一定是他。”   风四娘道:“你们约的岂非是月圆之夜。”   连城璧道:“今夜的月就已圆了。”   风四娘抬头望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正高挂在窗外。   风中又传来两声大吠,距离己近了些,仿佛已到了窗外。   风四娘也紧张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在这里?”   连城璧道:“但他却不知道我已改变了中意。”   风四姻道:“现在他一定以为萧十一郎已死在你手里。连城璧道:“所以他一定要来看 看。”   风四媚道:“看什么?”   连城璧道:“看萧十一郎的人头。”   风四损苦笑道:“难道他一定要亲跟看见萧十一郎的人头落地?”   连城璧道:“他自己也说过只要萧十一郎还活着,他就食不知味,寝难安就。”   风四娘眼珠了转了转又问道“这件事你们已计划了多久?”   连城璧道:“已有半个月了。”   风四娘道:“半个月前,你们怎么知道萧十一郎会到这水月楼来?”   连城璧谈谈道:“无论谁身边,都难免有人会走漏消息,将他的行迹露出来。”   风四娘道:“你认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连城璧道:“不知道。”   风四娘沉吟着,道:“半个月之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到水月楼来。”   连城璧道:“一定有个人知道的,否则我们又怎会把约会订在这里?”   风四娘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萧十一郎的西湖之行,岂非是冰冰安排的?   难道冰冰会把他的行迹暴露出去?   ——在他还没有到西湖来的时候,岂非只有冰冰知道他一定会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萧十一郎都绝不会反对。   风四娘只觉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偷偷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连城璧忽然又道:“天宗组织之严密,天下无双,可是天宗里却也难免有叛徒存在。”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知道那些叛徒是些什么人?”   连城璧道:“都是些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   连城璧道:“据我所知,天宗的叛徒,现在几乎都已死得于干净净。”   风四娘道:“是谁杀了他们?”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居然会替天宗清理门户,这岂非是件很可笑的?   风四娘却觉得很可怕,越想越可怕,幸好这时她已不能再想下去。   湖上又传来两声犬吠,一时扁舟,在月下慢慢的荡了过来。   舟上有一条狗三个人,一个头戴草帽的渔翁把舵摇槽,一个青衣垂髻的童子肃立船首, 手里挑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下坐着个黑衣人,一张脸在灯下闪闪地发着光,双手也在发着光 ,手里却抱着一条狗。   天宗的宗主终于出现了。“他脑上怎么会发亮的?”   “他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上也戴着双手套,也不知是用什么皮做成的,到了灯下就会闪 闪生光。”   “他总是坐在灯下。”   “不错。”   连城璧压低声音,道:“所以你只要多看他两眼,你的眼睛就会花了。”   风四娘没有再问,一颗心跳得几乎已比乎时快了两倍。   她只希望这个人快点上船来,她发誓一定要亲手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谁?   谁知这条小船远远地就停了下来,黑衣人怀里的小狗忽然跳到船头,对着月亮“汪,汪 ,汪”地叫了几声,湖上立刻又响起了一片犬吠声,又有三条小船远远地荡了道来。   每条船上都有一条狗,三个人。                第五六章 月圆之约   轻舟在水上飘荡,全都远远地停下,四条狗形状和毛色一模一样,四个人的装束打扮也 一模一样。   白纸灯笼下四个人的脸全都在闪闪地发光,看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风四娘己怔住。   她回头去看连城璧,连城璧的表情也差不多,显然也觉得很惊讶。   船首上的小狗已跳回黑衣人的怀里,提灯的青衣童子忽然高呼:“连公子在哪里?请过 来相见。”   四个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说的话也完全一字不差。   风四娘声音更低,道:“你过不过去?”   连城璧摇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我一去就必死无疑。”   风四娘不懂。   连城璧道:“这四人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天宗主人。,风四娘道:“你也分不出他们的真 假?”   连城璧摇摇头道:“所以我不能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应该上哪条船。”   风四娘道:“难道你上错了船就非死不可?”   连城璧道:“这约会是花如玉订的,他们之间一定已约好了见面的法子。”   风四娘道:“花如玉没有告诉你?”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轻轻叹息,道:“难怪他临死前还说,你若杀了他,必定会后悔。”   忽然间,四条小舟中居然有一条向水月楼这边荡了过来。   风四娘精神一振,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若坚持不肯过去,他就只好过 来了。”   连城璧道:“你知道来的人是真是假?”   风四娘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们都不妨先到灯下去等着他。”   轻丹慢慢地荡了过来,终于停在水月楼船的栏汗下。   黑衣人刚站起来,他怀里的小狗已跳上船头,“汪汪,汪”地叫着,奔入了船舷。   船舱里一片黑暗,这条狗一奔进来,就窜到花如玉的尸体上,叫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 悲伤。   他活着时从未给人快乐,所以他死了后,为他伤心的也只有这条狗。   风四娘忽然又觉得要呕吐。   她勉强忍住。舱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近了,就像是秋风吹下落叶。   忽然间,门外出现了一张发光的脸。   风四娘正想过去,已有两条人影同时从她身后窜出。   就连她都从来也没有见过动作这么快的人,她忽然发现连城璧身手之矫健,应反之快竟 似已不在萧十一郎之下。   刚走入船舱的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刚想退出去,肋骨上已被人重勇地打了一拳,打 得他满嘴苦水。   他想放声大叫,另一只拳头已迎上了他的脸。   他眼前立刻出现了满天金星,身子斜斜地冲出两步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风四娘脚下。   风四娘刚才憋住的一口气才吐出来,这人就已倒下。   他的脚步很轻,轻功显然不弱,动作和反应也很快,事实上他的确也是武林中的一等高 手。   只可惜他遇见了天下最可怕的对手。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联手一击!   何况,他们这一击势在必得,两个人都已使出了全力。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互相警惕,还 是惺惺相借。   连城璧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人绝不是天孙。”   萧十一郎道:“哦?”   连城璧道:“我见过他出手,以他的武功我们纵然全力出击,三十招内也胜不了他。”   萧十一郎沉默。   他想不出世上有谁能挡得住他们三十招。   风四娘已俯下身,伸出手在这人身上摸了摸,忽然失声道:“这人已死了。”   连城璧道:“他怎么会死?我的出手并不太重。”   萧十一郎道:“我也想留下他的活口。”   风四娘道:“看来他——他好像是被吓死的。”   这句话未说完。她又忍不住要呕吐。   船舱里不知何时已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臭气正是从这人身上发出来的。   那条小狗又窜到他身上不停地叫,突听舱外传来了两声惨呼,接着“扑通,扑通”两声 响。   风四娘赶出去,轻舟上的梢公和童子都已不见,轻舟旁溅起的水花刚落下,一盏自纸灯 笼还漂浮在水波上。   水波中忽然冒出了一缕鲜血。   再看远处的三条小船,都已掉转船头,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他们一定已发现不对了,竟连这孩子也一起杀了灭口。”   连城璧也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一走,要想再查出他们的行踪只怕已难如登天。”   萧十一郎道:“所以我们一定要追。”   风四娘道:“怎么追?”   萧十一郎道:“中间一条船走得很慢,你坐下面的这条船去盯住他。”   连城璧立刻道:“我追左边的一条。”   萧十郎道道:“要追出他们的下落,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风四娘道:“你…你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不管有没有消息,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回来。”   风四娘抬起头,看着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忽又转身跳下了栏杆旁的小船,拿起长篙一 点,一滴眼泪忽然落在手上。   远远看过去,前面的三条轻舟,几乎都已消失在朦胧烟水中。   烟水朦胧。   夜已更深了,却不知距离天亮还有多久。   湖上的水波安静而温柔,夜色也同样温柔安静,除了远方的摇船橹声以外,天地间就再 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前面的船也已看不见,左右两条船早已去得很远,中间的一条船也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影 子。   风四娘用力摇着船,眼泪不停地在流。   她从来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界仿佛忽然就已变成空的,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虽然她明知萧十一郎,一定会在水月楼上等她,萧十一郎答应过的事从来也没有让人失 望过。   可是她心里却还是很害怕,仿佛这一去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沈璧君在临去时说的那些话“…只有你才是萧十一郎最好的 伴侣,也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   现在她这番心意,显然已被人辜负了。   她会不会怪她?会不会生气?   在这凄迷的月夜虽,她的幽灵是不是还留在这美丽的湖山间?会不会出现在风四娘眼前 ?   风四娘更用力去摇船,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却又偏偏没法子不想。   她真希望沈璧君的鬼魂出现,指点她一条明路。   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几乎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这粼粼的水波上,她已迷失了方向。   一阵风吹过来她,抬起头,才发现前面的小船,连那一点淡淡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风中隐约还有摇橹声传过来,她正想追过去忽然发现船下的水波在旋转。   旋涡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这条船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条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本不是那种看见一只老鼠就会被吓得大叫起来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只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   旋涡的力量越来越大,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这条船。   她只有眼睁睁地坐在那里,看着这条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   她的手已软了。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小船的船头,撞在一根柱子上。   前面一座小楼,半面临水,用几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滨。   小楼上三面有窗,窗子里灯火昏黄。   既然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   那股神秘的力量,为什么要把风四娘带到这里来?   风四娘连想都没有想。长篙在船头一点,船借水力,终于靠了上去。   只要能离开这条见了鬼的船,她什么都不管了。   就算这小楼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着她也不管了。   不管怎么样能让两只脚平平稳稳地站在实地上,她就已心满意足。   冷水从鼻子里溜进去的滋味,她己尝过一次,她忽然发现无论什么样死法都比做淹死鬼 好。   小楼后有个窄窄的阳台,栏杆上还摆着几盆盛开的菊花。   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窗子都是关着的。   风四娘越过栏杆,跳上阳台,才算吐出口气。   小船还在水里打着转。突听“哗啦啦”声响,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竟是太湖中的第 一条好汉“水豹”章横。   原来这小子也是他们一路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还以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   章横也笑了双,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跃而上,站在船头,仰着脸笑道:“我也想不到 大名鼎鼎的风四娘居然还记得我。”   风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四娘?”   章横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地方是你的家?”   章横笑道:“这是西湖,不是太湖。我只不过临时找了这屋子住着。”   风四娘道:“那么这就是你临时的家。章横道:“可以这么样说。”   风四娘道:“你把我带到你临时的家,是不是想要我做你临时的老婆?”   章横怔了怔,嘴里结结巴巴的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风四娘却还在用眼角瞟着他,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章横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终于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这意思。”   风四娘又笑了,笑得更甜:“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地方总是你的家,你这做主人的为 什么还不上来招呼客人?”   章横赶紧道:“我就上来。”   他先把小船系在柱子上就壁虎般沿着柱子爬了上来。   风四娘就站在栏杆后面等着他,脸上的笑容比盛开的菊花更美。   看见了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微笑,若有人还能不动心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男人。   章横是个男人。   他不往上看,又忍不住要往上看。   风四娘嫣然道:“想不到你不但水性好,壁虎功也这么高。”   章横的人已有点晕了,仰起头笑道:“我只不过…”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有样黑黝黝的东西从半空中砸下来,正砸在他的头顶上。   这下子他真的晕了。   无论谁的脑袋,都不会有花盆硬的,何况风四娘手上已用了十分力。   “扑通”一声,章横先掉了下去,又是“扑通”一声,花盆也掉了下去。   风四娘拍了拍手上的土,冷笑道“在水里我虽然是个旱鸭子,可是一到了岸上,我随时 都能让你变成一个死鸭子。”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却听不见人声。   这地方既然是章横租来的,章横既然已经像是个死鸭子般掉在水里,小楼上当然就不会 再有别的人。   虽然一定不会有别人,却说不定会有很多线索——关于天宗的线索。   章横当然也是天宗里的人,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水下将风四娘的船引开不让她去追踪。   这就是风四娘在刚才一瞬间所下的判断,她对自己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门也很窄,外面并没有上锁。   风四娘刚想过去推门,门却忽然从里面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显得 既悲伤又疲倦,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看来就像是秋水中的仙子,月夜里的幽灵。   “沈璧君”风四娘叫了起来。   她做梦出没有想到,会夜这里见到沈璧君。   沈璧君既不是仙子,也不是幽灵。   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   风四娘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沈璧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过身,定进屋子,画里有原有椅,有桌有灯。   她选了个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她不愿让风四娘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   风四娘也走了进来,盯着她的脸,好像还想再看看清楚些,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冤魂 未散的幽灵。   沈璧君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有死。”   风四娘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看得出。,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风四娘道:“我…我很高兴。”   她真的很高兴,她中就在心里暗暗期望会有奇迹出现,希望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有再见 的一天。   现在奇迹果然出现了。   是怎么会出现的?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已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是谁救了你?’沈璧君道:“章横。”   风四娘几乎又要叫了起来:“章横?”   当然是章横,他在水底下的本事,就好像萧十一郎在陆地上一样,甚至有人说他随时都 可以从水底下找到一根针。   找人当然比找针容易得多。   ——难怪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已被那水鬼拖走了。   这句话风四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沈璧君已接着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见过他的,昨天 他也在水月楼上。’风四娘苦笑道:“我见过他,第一个青衣人忽然失踪的时候,叫得最起 劲的就是他。”   沈璧君道:“他的确是个狠热心的人,先父在世的时候就认得他,还救过他一次,所以 他一直都在找机会报恩。”   风四娘道:“他救你真的是为了报恩?”   沈璧君点点头道“他一直对那天发生在水月楼上的事觉得怀疑,所以别人都走了后,他 还想暗中回来查明究竟。”   风四蹬道:“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你跳下水的时候?”   沈璧君道:“那时他已在水里躲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一天之中,他总有几个时辰是泡 在水里的,他觉得在水里比在岸上还舒服。”   ——他当然宁愿泡在水里,因为一上了岸他就随时都可能变成个死鸭子。   这句话风四娘当然也没有说出来,她己发现沈璧君对这个人的印像并不坏。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救了你后,为什么不送你回去?”   沈经君笑了笑,笑得很辛酸:“回去?回到哪里去?水月楼又不是我的家。”   风四娘道:“可是你…你难道真的不愿再见我们?’沈璧君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 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为我担心,我…。我也在想念着你们,可是我却宁愿让你们认为我 已死了,因为…”,她悄悄地擦了擦眼泪,“因为这世界上若是少了我这样一个人,你们反 而会活得更好些。”   风四娘也垂下了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想跟沈璧君争辩,至少现在还不是争辩这问题的时候。   沈璧君道:“可是章横还是怕你们担心,一定要去看看你们,他去了很久。”她叹息着 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个热心的人。”   风四娘更没法子开口了,现在她当然已明白自己错怪了章横。   沈璧君道:“我刚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子,好像听见外面有很响的声音。”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那是什么声音?”   风四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外面已有人带着笑道:“那是一只死鸭 子被早鸭子打得掉下水的声音。”   风四娘一向很少脸红可是现在她的脸绝不会比一只煮熟了的大虾更淡。   因为章横已湿琳琳地走进来,身上虽然并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却多了一样。   多了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沈璧君皱眉道:“你头上为什么会肿了一大块?”   章横苦笑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有人想比一比。,沈璧君道:“比什么?”   章横道:“比一比是我的头硬?还是花盆硬?”   沈璧君看着他头上的大包,再看看风四娘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居然也有了笑意。   她实在已很久很久未曾笑过。   风四娘忽然道:“你猜猜究竟是花盆硬?还是他的头硬?”   沈璧君道:“是花盆硬。”   风四娘道:“若是花盆硬,为什么花盆会被他撞得少了一个角,他头上反而多了一个角 。”   沈璧君终于笑了。   风四娘本来就是想要她笑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风四娘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愉快。   章横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道“什么事?”   章横苦笑道:“我现在总算才明白,江湖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女妖怪。”   风四娘道:“现在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章横道“什么事?”   风四娘沉了脸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条船?”   章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水里。”   风四娘道:“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   章横道:“你知不知道那船夫和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道:“你知道?”   童横道:“这暗器就是我从他们身上起出来的。”   他说的暗器是根三角形的钉子,比普通的钉子长些,细些,颜色乌黑,看来并不出色。   他刚从身上拿出来,风四娘就已失声道:“三棱透骨针?”   章横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得出的。风四娘道:“就算我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还看见 过猪走路。”   江湖中不知道这种暗器的人实在不多。   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种,最可怕的却只有七种。   三棱透骨针就是这七种最可伯的暗器之一。   章横道:“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发射,就算在水里也能打出去三五丈远,我们在水 底下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暗器。”   风四娘道:“我一向很少在水底下,我既不是水鬼,也不是鱼。”   章横道:“若是在水面上,这种暗器远在几丈外也能取人的性命。”   风四娘道:“身上带着这种暗器的人,就在我追的那条船上?”                第五十七章龙潭虎穴   一叶轻舟乘着满湖夜鱼,沿着苏堤向北,守过西泠,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地 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腰,溜尖洒鞋,倒赶千层浪里腿,头戴斗笠,却精赤着上身, 露出一身古铜鱼的肌肉。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咸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宝淑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液里仿佛总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 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独立在山巅的宝淑塔,更显得秀丽夭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   “钱王淑人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宝淑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月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 ,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腰大汉一路将小轿恰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志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 地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根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后面队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 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证住。   童于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摇头,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 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地看着,也不禁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上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迷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 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湿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穴,米粒伤 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压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裤,手里的白面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   难道他真的是那本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 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于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活,夜深人静,山高凤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藏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越听越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逼我……”   他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他的人围着这六角亨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   当然没有人回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 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 ,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 ,三个人全部直挺挺地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穴道,就立 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平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不喝一声,反手拨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凤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根柱子,竟已砍断了 三根。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根柱子中,果然有一根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L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潮湿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下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 壁峰岭,用手抚摸一遍,仿沸可以分辨出是尊巨大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吞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再张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的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巨大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 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 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她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她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 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拔出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大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胸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千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一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地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越来越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 ,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她的胸膛虽然已碎裂,但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她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她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殿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瞠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卞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已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蟋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拨出来,还 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地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了一个鲜红的 “天”字。   无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遇侯哥舒夭。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紫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 ,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汛。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泄露了他 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做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 ,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地溜走,再要连城壁将他也杀了,斩草除根 。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部随他们的生命消逝, 所有的秘密也全部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唯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满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准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根从石壁里伸出的铁棍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棍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 地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 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黯淡: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没有 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 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部同样真实而伟大。   他忍受旭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满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 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壁。   但他却连眼睛部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压力,已重重地压住了他,就压在他胸 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 里,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   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以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 ,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了这个人的声 音。   又是连城壁。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的,陷 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是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 之间,虽然恩怨纠缠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 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 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壁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债。   日落西山。   西泠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了一叶轻舟,荡向长堤,萧十 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色还来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荡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吆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闹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做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做做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 果然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帽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地交了这封情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我的 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 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 ,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交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莫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他笑得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有礼,躬身道 :“萧大侠,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   萧十一郎看着他转身走入船舱,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轻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请你喝酒,你站在这里也没有用, 还是走吧。”   萧十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船家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萧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萧十一郎的手伸进怀里,又掏出来。   手还是空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却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个酒鬼,酒鬼本就没有一个不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 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汇入湖心:“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 酒去。”   萧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韶梢坐下来,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   西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 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勃勃,兴高彩烈。   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部属于他的。   因为他已渡过了辛苦的一夭,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   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 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满足。   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   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胸。   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   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   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褶子,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 ”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   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 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   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帐户。”   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强笑道:“阁下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没有。”   掌柜的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   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帐户。”   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帐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   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 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帐,我们刚结过。”   萧十一郎道,“帐上还有没有钱存着?”   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地 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侠帐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   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未,亮得 就像是金子一样。   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帐?”   萧十一郎摇摇头。   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欢迎。”   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间道:“一文钱能买什么?”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   萧十一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 ,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 柜的却在轻轻叹息。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一夜间由 富可敌国的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帐薄。他 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来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                第五十八章 侠义无双   剑的型式,精致而古雅。   古雅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古雅的字:“侠义无双。”   黄金铸成的剑,当然不是用来杀人的。   那只不过代表人们对连城壁庄主的一份敬意。   这柄剑的价值,当然也不是黄金的本身,而是上面那四个字。   侠义,已经世不多见了,更何况“侠义无双”。   在人们心目中,这四个字,也只有无垢山庄的连庄主足以当之无愧。   夜已深。   锣鼓声和喧哗声渐渐远了。   人也散了。   厅上只剩下连城壁一个人,一盏灯。   他似乎已有些累,又好像对刚才的热闹感到有些厌倦。   他微闭着眼睛,正用手惺慢抚摸着剑身上那四个字。   他的手很轻,就像抚摸着情人的酮体。   “侠义无双!”   他笑了。   但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兴奋或喜悦,而是带着种讥消和不屑。   夜凤透窗,已有寒意。   连城壁抚摸剑身的手指突然停止,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但他的语气仍很平静,缓缓道:“是谁站在花园里?”   外面应道:“赵伯奇。”   连城壁点点头,道:“进来。”   赵伯奇从花丛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很慢,神情谨慎而恭敬。   他,原来就是把萧十一郎丢在酒馆里的船家赵大。   灯光照在金剑上,光华映满大厅。   赵伯奇自然已看见那柄金剑,但他却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连城壁喃喃道:“这是地方父老们的一番厚爱,我本来不敢接受,怎奈盛情难却。”   赵伯奇忙道:“应该的,若非庄主的英名远播,威镇四方。百姓们怎能安居乐业,这小 小的一点敬意实在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就好像他自己就是地方上的父老,这柄剑本就是他奉献给无垢山庄的一样。   连城壁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个很平凡的人,哪儿当得起‘侠义无双’四个字 。”   赵伯奇本想再说几句动听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连城壁森冷的目光,正庄凝视着他。   赵伯奇心里一阵寒,急忙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长形的布包,双手捧到连城壁面前。   包裹里是一柄刀,一柄名闻天下的刀。   割鹿刀。   刀已出鞘。   冷冷的刀烽,照着连城壁冷冷的脸。   刀锋锐利,目光同样锐利。   锐利的目光,在刀锋上缓缓移动。   渐渐的,冷脸终于绽开了一丝暖意。   连城壁又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不再含有讥消和不屑,而是充满得意与满足。   但笑容只在嘴角轻轻一闪,忽又消失。   连城壁的目光由刀锋移到赵伯奇的脸上,道:“这柄刀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赵伯奇道,“是我用几壶酒和一包花生换来的。”   连城壁道:“哦?”   赵伯奇道:“而且是几壶最劣的酒,一包最便宜的花生,庄主一定想下到,名闻天下的 宝刀,就只值这点代价。”   连城壁的确有些意外。   赵伯奇得意地道:“庄主一定更想不到,萧十一郎要我去典当这柄刀,目的也不过想再 换几壶劣酒和一包花生而已,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以后武林 中再也不会有萧十一郎这个名字了。”   连城壁道:“这倒的确使人想不到。”   赵伯奇笑道:“一个人若是终日只知道喝酒,无论名气有多响亮,总会毁在酒杯里。”   连城壁点点头,道:“不错。”   赵怕奇道:“所以,他已经不配使用这柄刀了,当今世上唯一配使用这柄刀的人,只有 庄主。”   连城壁道,“哦?”   赵伯奇道:“现在就算叫萧十一郎用这柄刀去割草,相信他也割不断了。”   连城壁道,“割鹿刀本就不是用来割草的,它的唯一用处。就是杀人。”   赵伯奇怔了怔,道,“杀人?”   连城壁道:“不错,杀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   刀光一闪,已掠过赵伯奇的脖予。   人头应刀落地,赵怕奇脸上的神情仍然未变。   那是怔忡和错愕交织成的神情,他死也不明白,连城壁会突然向他出手。   刀锋一片晶莹,滴血不沾。   连城壁用手轻抚着刀锋,似赞赏,又似爱惜,低声道:“好刀,果然好快刀。”突然抬 起头,提高声音道,“来人!”   两名青衣壮汉应声而入。   连城壁已将割鹿刀放回布包中,道,“快马追萧十二郎,要他把这柄刀当面送还给萧十 一郎,并且告诉他,世上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割鹿刀。”   两名壮汉互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问原因,接过布包,退了出去。   直到离开了大厅,其中一个才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道:“萧十一郎能交到像我们庄主 这种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一生了。”   另一个立刻附议道:“庄主对萧十一郎,的确已是仁至义尽……”   人活在世上,有得意的时候,当然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所以,人就发明了酒。   酒是人类的朋友,尤其失意的人。   失意的人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   得意的人也喝酒,是为了表示人生得意须尽欢。   于是,卖酒的地方永远不怕没有生顾。   萧十一郎虽然也喝酒,却不是生顾。   因为主顾都是花钱买酒喝,萧十一郎却没有钱。   没有钱,有愿意请客的朋友也行。   萧十一郎也没有请客的朋友。   别说请客的朋友,连不请容的朋友也没有。   既没钱,又没有朋友,酒却照喝不误,而且,不喝到烂醉。   绝不停止。   他已经不是喜爱酒的滋味,倒好像跟酒有仇,非把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里,就觉得心有 不甘。   天下的酒,岂是喝得完的?   因此,萧十一郎日日都在醉乡中。   附近数十里以内,只要是卖酒的地方,萧十一郎都喝遍了。   每一处地方,他都只能喝一次,结果,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人像提野狗似的摔 了出来。   他非但一文不名,而且身无长物,连最后一件破衣服都被酒店伙汁剥下未过,幸亏那伙 汁嫌它又破又赃,皱了皱眉头,又掷还给他。   萧十一郎就穿着那件破衣失踪了。   没有人看见他再在卖酒的地方出现。   在人们心中,他已经是一个小小的泡沫,谁也不会去关心。   只有萧十二郎正在关心。   以前,只要卖酒的地方,就能找到萧十一郎,现在连卖酒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了。   萧十二郎绝不相信他能离开酒,但搜遍大小酒楼酒铺,甚至酿酒的酒房,都没有萧十一 郎的人影。   酒鬼离开酒,就像鱼离开水,怎样活下去呢?   萧十二郎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就在这无所适从的时候,一阵咒骂声和喧哗声从“鸿宾酒楼”传了出来。   “鸿宾酒楼”是当地豪华的酒家,光顾的食客,都是地方上最有钱、最有名望的仕绅富 商,当然不可能这样喧晔,更不可能有咒骂的声音。   酒楼门口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正在议论纷纷。   两个衣履整洁的伙计,架着一个酒气醇天的醉汉由店中出来,然后,你一拳,我一脚, 将那醉汉痛殴起来。   边揍边骂道:“他妈的,今天可叫老子们逮住了,你躲在窖子里偷酒喝,却害老于们替 你背黑锅,非揍死你这个王八蛋不可。”   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别打了,瞧他已经醉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伙计道:“可怜?谁可怜我们?这小子在店里酒窖中躲了两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罐酒, 老板怪我们偷的,要扣工钱,这也罢了,这小子偏偏又在空罐子里加水,害我们又挨客人责 骂,险些连饭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不揍他揍谁?”   醉汉两只手紧紧抱着头,任凭打骂,也不开口。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好了,萧大侠来了,请萧大侠作个主,该打该罚。说句公道活。 ”   鸿宾楼的伙计,没有不认识萧十二郎的,连忙陪笑道:“萧大侠,您来得正好,就请您 老评评理,这小子——”萧十二郎摆摆手,制止伙计再说下去,用两个捎头,轻轻托起醉汉 的下巴。   眼睛一亮。他怔性了。   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抬起头,忽然大笑,道:“兄弟,好兄弟,你来了,我真欢喜,快请我喝一杯 去。”   萧十二郎冷冷道:“谁是你兄弟?”   “我姓萧,你也姓莆,我叫十一郎,你叫十二郎,你不是我兄弟是什么?”   萧十二郎仍然冷冷地道:“你是你,我是我,用不着拉关系。”   萧十一郎涎着脸,笑嘻嘻道:“就算不是兄弟,我们总算是朋友,对不对?”   萧十二郎道:“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萧十一郎道:“好!好!好!不是朋友也不要紧,请我喝两杯酒,这总可以吧?”   萧十二郎摇摇头,道:“我没有请人喝酒的习惯。”   萧十一郎要道:“那你借给我钱,我自己去喝,好不好?”   萧十二郎又摇摇头,道:“我也不想借钱给酒鬼。”   萧十一郎道:“只借十文钱,帮帮忙,明天就还你……”   萧十二郎道:“一文钱也不借,我到这里来,只是要给你另外一件东西。”   “哦?”萧十一郎眼睛突然亮了,道:“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吧。”   布包解开,名闻天下的割鹿刀又到了萧十一郎手里。   宝刀无恙,刀光仍然皎洁如秋水。   萧十一郎高高举起割鹿刀,仰天大笑。   他转动着醉眼,向四周缓缓扫过,道:“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割鹿刀, 一柄价值连城的宝刀,你们听说过没有?”   谁没听过割鹿刀的名字,人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萧十二郎,似乎在怀疑他为什么会把 如此名贵的宝刀交给一个醉鬼。   萧十一郎又把刀锋直逼到两名伙计面前,道:“你们认认清楚,这柄刀能值不少钱吧? ”   两名伙计惶恐地看着萧十一郎,连连点头道:“是的!是很值钱的宝刀……”   萧个一郎大笑着将刀掷在地上,道:“既然知道,就替找拿去押在柜上,先换几壶好酒 来。”   两名伙计迟疑下敢伸手,萧十一郎又大声道:“拿去呀,你萧大爷的酒虫已经炔爬到喉 咙来了,还等什么?”   萧十二郎看到这里,向那伙计暗暗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人群。   谁能相信一代大侠会落到这步日地。   萧十一郎以前也曾毫不考虑就掷下割鹿刀,那是为要救风四娘的命。   现在,他同样毫不考虑就掷下割鹿刀,却只不过为了换几壶酒喝。   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这一次是真正完了。   彻底的完了。   暴雨。   暴雨初晴。   萧十一郎想从泥泞雨水中站起来,却似已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   他站起来,又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年轻人的脚下。   一个和萧十二郎同样神气、同样骄做的年轻人。   一个和他自己当年同样神气、同样骄做的年轻人。   他看到这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现在,这影子已经消失了。   这年轻人也正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右手握着一罐酒,左手握一把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垂下头。   他不敢面对这年轻人,也不敢面对这把刀。   他不敢面对现实,甚至不敢面对过去。   他只想尽量麻醉自己。   现在对他说来,这年轻人手里的一罐酒,价值已远远地超过了割鹿刀。   年轻人忽然道:“你想喝酒?”   萧十一郎很快就点了点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不是你的酒。”   萧十一郎握紧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嘴唇,又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年轻人一直在盯着他,忽然扬起了手里的刀,道:“你想不想要这把刀?”   萧十一郎扭着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把刀也已不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现在这已是你的刀?”   年轻人道:“你昨天用这柄刀换取了一醉,我今天用一笑换来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一笑,”年轻人露出了微笑,一种深沉的、锐利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他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有人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   年轻人道:“我就是笑面十七郎。”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十七郎?”   十七郎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姓不姓萧?”   十七郎没有回答这句活,只是盯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你真的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无法否认。   十七郎道:“你真的就是那力战逍遥侯、火并大公子、以一把刀横扫武林的萧十一郎? ”   萧十一郎也无法否认。   十七郎又笑了,道:“听说你的刀法天下无双,你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萧十一郎道:“见识?怎么样见识?”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刀法,不但这罐酒是你 的,鸿宾酒楼里的酒,你要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萧十一郎的双手又握紧。   十七郎微笑道:“这是个好交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萧十一郎忽然大声道,“不行。”   十七郎道,“不行?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我不舞刀。”   十七郎道:“为什么不能?手还是你自己的手,刀也还是你自己的刀。”   萧十一郎勉强挣扎着挺起了胸膛,道:“我的刀不是舞给别人看的。”   十七郎道,“你的刀是杀人的?”   萧十一郎道,“是。”   十七郎大笑,就好像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可笑的事。   萧十一郎直:“杀人并不可笑。”   十七郎道:“你会杀人?”   萧十一郎道:“嗯。”   十七郎道,“你还能杀人?”   萧十一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血,只有泥泞。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能用你的手抽出这把刀来杀了我,这罐酒 也是你的。”   萧十一郎大声道:“我绝不会为了一罐酒杀人。”   十七郎道:“你会为了什么杀人?”   萧十一郎道,“我……”   十七郎忽然飞起一脚,踢起了一片泥泞,踢在萧十一郎脸上,再用鞋底擦萧十一郎的脸 。   萧十一郎全身都已僵硬。   十七郎道:“你会不会为了这个缘故杀人?”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十七郎微笑道:“你下敢?”   萧十一郎终于伸手要拨刀。   刀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的手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这把刀。   他的手在发抖。   他的手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他的人,岂非也正如落叶般枯黄萎谢。   十七郎又笑了,大笑。   “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敢杀人,只不过已不能杀人。”他大笑着道:“刀虽然还是昔日的 割鹿刀,萧十一郎却已不是昔同的萧十一郎了。”   酒楼忽然有人在问:“萧十一郎现在是什么?”   十七郎用刀柄拍碎了酒罐上的封泥,将罐中的酒倒出来,倒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这本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屈辱,死也无法忍受的屈辱。   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一定会忍不住挺胸而起,挥拳,拔刀,拼命。   萧十一郎却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张开了他的口。   他张开了他的口,并不是为了要呐喊,也并不是为了要怒吼。   他张开了他的口,只不过是要去接流在他脸上的酒。   已有人开始忍不住在笑。   十七郎也在笑,大笑道:“你们自己看看他现在像什么?”   这句活刚说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时。   他的人忽然像腾云驾雾般被托了起来,飞了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经在这只手里。   这是谁的手?   是谁的手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连城壁。   侠义无双的连城壁。                第五十九章 真相大白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见了连城壁的脸。   连城壁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柔而伟大的了解与同情。   他用另一只手扶起了萧十一郎。道:“走,我们喝酒去。”   酒是什么滋味?   只伯萧十一郎自己也分不出酒是什么滋味,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大多。   连城壁在看着他喝,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酒量好像又精进了。”   萧十一郎举杯,饮尽。   连城壁道:“你一天要喝多少酒?”   萧十一郎道,“越多越好,”连城壁道:“三坛够不够?”   萧十一郎道:“马马虎虎。”   连城壁道:“我们以前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现在……”他长长 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本该多陪你两天,却非走不可,我只能留下一百坛酒给你,让你尽 一月之欢,一月之后,我再来看你。”   萧十一郎立刻又举杯,饮尽,忽然流下泪来,流在空了的酒杯里。   有谁看过萧十一郎流泪?   没有人。   有谁相信萧十一郎会为了区区一百坛洒而流泪?   没有人。   萧十一郎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   可是现在,他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连城壁看着泪珠流过他没有完全洗净泥泞的脸,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你……”   萧十一郎忽然打断他的活,道:“我们以前也许并不是朋友,但现在却已是朋友。”   连城壁看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我们现在真的已经是朋友?”   萧十一郎在点头。   连城壁道:“你流泪,是不是因为感激我?”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   连城壁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带着笑,把割鹿刀送到萧十一郎面前,道,“这是你的刀,现在还是你的。”   萧十一郎垂下头,凝视着古雅而陈旧的刀鞘,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刀还是同样的刀 ,可是我呢?我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连城壁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萧十一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连城壁道:“你不知道,一定不知道,因为……”   萧十一郎道,“因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真正知道这秘密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连城壁道:“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   萧十一郎又间了一次,“谁?”   连城壁道:“我。”   这个字说出口,他的眼睛已忽然变得锐如刀锋,他的手距离萧十一郎的脉门已不及五寸 。   他已准备好来应付各种变化。   谁知萧十一郎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连城壁道:“你变成这样子,完全都是我害你。”   萧十一郎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连城壁看着他,瞳孔一直在收缩,缓缓道:“你知道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宗主人?”   萧十一郎眼睛里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   连城壁道!坏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计划。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这句话本来应该像一根针,可是无论多么尖锐的针,刺在萧十一郎的身上,萧十一郎也 完全下会有任何反应。   这世上好像已不再有任何事能伤害他,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真实感情?   连城壁道:“那一天你们决战的时候,我也到了杀人崖,逍遥候坠崖的时候,我是亲眼 看见的,你带着冰冰走了,我就想法子下崖去看他。”l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去看他, 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轻易死在下面的,这世上假如真有一个人能 有两条命,这一个人一定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你下去的时候,他真的还没有死?”   连城壁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你想救他?”   连城壁笑了笑,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秘密?”   连城壁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像他这种人的秘密,对别人来说,已不止是一种宝藏。 ”   萧十一郎道:“他的秘密,也就是天宗的秘密。”   连城壁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他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连城壁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还没有死,为什么会把这秘密告诉你?”   连城壁道:“因为他不能不说。”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壁叹了口气,道:“你实在变了,变得太迟钝,这句话你本来不该问的。”   萧十一郎还是不懂。   连城壁道:“因为你本该想得到,他若不说,就只有死。”   萧十一郎道:“他说出来之后呢?”   这城壁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他说出来之后,死得当然更快。”   萧十一郎笑了,笑得就像是个呆子。   连城壁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后,就立刻又将天宗重新组织起来,只可惜无宗里还有些 人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所以我就故意让那些人在你和冰冰面前出现,我知道冰冰一定会让你 杀了他们的。”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本就是借刀杀人,一石二乌之计。”   萧十一郎在听着。   连城壁道:“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杀你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萧十一郎承认。   连城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下手?”   萧十一郎摇头。   连城壁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彻底毁了你,我要让每个人都对你完 全绝望,我要让每个人都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畜生。”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已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   因为他又想起了沈壁君。   他要夺回的,不仅是沈壁君这个人,还要夺回沈壁君的心。   他一定会让沈壁君也同样对萧十一郎感到绝望。   为了达到目的,他已不惜一切牺牲。   他爱沈壁君,爱得太深,所以他恨萧十一郎,也恨得同样深。   只有因爱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强烈,最可怕的。   萧十一郎又开始在喝酒。   这么多的酒,本来已足够让他完全麻木,可是现在,他眼睛里还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不但有痛苦,而且还有恐惧。   他恐惧的,也许并不是连城壁这个人,而是这种仇恨。   连城壁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先让你的声名、财富、地位,都达到巅峰,然后再让 你掉下来,利用你作工具,替我除去了那些叛徒,这两点你现在一定已经想通了。”   萧十一郎道,“我……”   连城壁道:“我本来还想要你到八仙船去,替我杀了最后那几个叛徒,只有那一次的计 划,我没有完全成功。”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到了那时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 事能阻挡我,你就算不去,我也一样可以自己动手。”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故意让我错过了,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动手更方便。”   连城壁道:“我的确喜欢自己动手,无论什么事都是一样。”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也是你扮成的?”   连城壁道:“我要让你有一种错觉,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要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冰冰身上。萧十一郎垂下头,黯然道: “冰冰……冰冰……她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连城壁道:“这一切计划大功告成之后,冰冰和逍遥侯就可以真的死了,这世上也就不 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就是天宗的主人,所以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是 白壁无瑕,侠义无双的连城壁。”   萧十一郎已经醉了,已经醉得快要倒下去。   可是他却还有一句话要问,非问不可。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支持住自己,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连城壁道:“因为我要让你痛苦,我要让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温柔文雅的微笑他微笑着站起来,扳了扳萧十一郎的肩,道:“现在 我要走了,那一百坛酒,我还是留给你,可是你最好记注,那也许是你生命中最后的欢乐, 喝完了这一百坛酒之后,你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他没有再等萧十一郎回答,就走出了门,他走出门的时候,萧十一郎已倒了下去。   无垢山庄巍峨如故,耸立在群山中,也耸立在世人心中。   连城壁迈着轻快的步予芽过花园,整个人都似有轻飘飘的感觉。   他从未没有像现在这样愉快过,不仅是为了多年宿愿一朝得偿,更主要的是,他没有用 一分武力,不必凭借武功剑术。   就已将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彻底击败,而且败得那样惨,那样可笑。   至少,他证明了一件事,拥有绝世武功并不一定就是强者,而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计 ,才是争雄武林的真正本钱。   不是吗?萧十一郎何等英雄,现在却变成了一条狗。   一条连窝都没有的野狗,癞皮狗。   连城壁真相大笑,这胜利的果实虽然得来不易,但他毕竟还是得到了。   他默默进行着这个伟大的计划,默默忍受着各种心灵肉体上最惨重的打击——包括失去 全部财产和最心爱的妻子,如今,彻又回到自己手中。   除了沈壁君。   他相信沈壁君业已投水而死,否则她一定会重回自己怀抱。   死了沈壁君,却毁了萧十一郎,得失之间,仍然还是划算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有比沈壁君更好的女人,却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萧十一郎。   大厅上寂静,灯火通明。   那柄黄金铸成的剑,仍在灯下闪闪发光。   连城壁的眼中也闪着异采。   从今后,无垢山庄将永远成为人们心目中“仁义”的像征,连城壁三个字,也将永远流 传不朽,成为侠中之侠,英雄中的英雄。   谁也不会知道连城壁才是真正的天宗第二代,这秘密势将随萧十一郎同化乌有,永远没 有被揭穿的时候。   无垢山庄始终是白壁无瑕的,必然千秋万世受后人的尊敬和景仰。   连城壁得意地笑了。   这一刹那,他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获胜者,多年来的忍耐和屈辱,终于得到了补偿。   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不由自主,又抚摸首那柄金剑。   剑是冷的,他的心却热得可以煮熟一头牛。   灼热的手指触摸着剑身,给他一种清凉的感觉。   他现在太兴奋,他需要清凉使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突然,他怔住了。   剑身上本来刻着四个字颂词:“侠义无双”。   现在,仍然是那四个相同的字。   只是字的顺序有一部分颠倒,变成了“侠义双无”。   颂词下款,本来由当地父老联合署名。   现在,仍刻有敬献人的名字。   只是名字改变了,换成了:“大盗萧十一郎敬献”。   金剑还是原来那柄金剑,除了字迹改变,其他没有丝毫异状。   这表示剑上原有的字,是被人用“大力金刚手”类似的武功抹去,然后重新刻上现在的 字句。   除了萧十一郎,谁会做这种事?   除了萧十一郎,谁有这分功力?   可是,萧十一郎不是已经彻底毁了吗?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圈套?   连城壁突然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由春阳中一下跌进了冰窟里。   一般莫可名状的寒意,忽然从四周围涌过来。   人和心全冷了,冷得可以冻死十头斗。   金剑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连城壁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忽然大声呼唤:“来人!”   人来了,立刻就来了。   连城壁的脸色已回复平静,一字字道:“燃薰香、备兰汤、设盛宴、传鼓乐!”   薰香、兰汤、盛宴、鼓乐,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平静?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使自己的情绪平静?   连城壁把自己全身浸在温暖的浴水里,但他还是觉得全身冰冷。   他从未真的被人击倒过,他绝不是个轻易就被击倒的人。   可是,现在他心里就有了这种感觉。   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毁了萧十一郎。   他要看着萧十一郎的生命和灵魂,全都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唯一真正毁灭了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愿望而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   他想笑,纵情大笑。   他真的笑了,大笑着站起来,赤裸裸地站起来,走出大厅。   大厅里,彩烛高照,乐声悠扬。   他赤裸裸地,走向一对对回旋曼舞的歌妓。   他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   因为他知道,这最后的一刻已经到了。   不是萧十一郎倒下去,就是他倒下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大地。   鸿宾酒楼。   鸿宾酒楼里也同样有彩烛、有乐声、有歌妓。   萧十一郎仿佛也同样庄尽量放松自己。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萧十一郎的心里却已没有酒。   他看着连城壁走进来,连城壁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睛都同样的清醒、冷静。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正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在他们生命中某一个最秘密的地方,他们是不是 有很多相同之处。   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   为什么会同样爱得那么深?   没有言语。   没有声音。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也许直到现在,连城壁才真正看清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绝不是一个会被酒毁了的人。   洒只不过是他的工具。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连城壁忽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是好酒。”   连城壁道:“酒,替你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道:“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道:“我当然也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道,“也许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笑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   连城壁道,“请。”   萧十一郎道:“请。”   他们微笑着走出去。   夕阳仍然艳丽,风却已经很冷了。   冷得就好像他们的微笑一样。   落叶萧萧。   萧萧的落时正飘落在长街上。   长街寂寥。   夕阳照着峡谷。   遍山残叶,红艳似火。   连城壁的吕光像火一般的凝祝着萧十一郎。   凝视着那柄闻名天下的刀。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   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   连城壁自然也清楚得很。   而现在,那把锋利的刀,正紧紧握在萧十一郎的手里。   无论什么人,面对着这样的对于,都不免会产生出畏惧的感觉,但连城壁却绝对不会。   只因为他心中充满了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相信世间再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剑法。   萧十一郎是人,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很镇定。   他凝视萧十一郎,只不过想增加萧十一郎心里的压力。   他凝视着萧十一郎,只不过想欣赏萧十一郎死前的表情。   夕阳最后一丝余辉照在割鹿刀上,刀光闪亮了萧十一郎的眼。   连城壁发现萧十一郎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一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 光辉。   就在这时,连城壁的信心,忽然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刀光一样。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做了一件任何人永远梦想不到的事。   萧十一郎放下了他的刀。   放下了他的割鹿刀。   放下了他那柄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割鹿刀。   就放在连城壁面前。   就放在连城壁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   然后,夕阳猛然不见了,刀光忽然不见了,萧十一郎也忽然不见了。   因为在连城壁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萧十一郎,也没有了恐惧。   但是,他也没有了自信。   信心,虽然是克敌制胜最大的因素,可是对一个胜利者而言,信心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胜利。   胜利的滋味是什么呢?   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也是空虚。   一种唯有胜利者才能体会到、了解到的空虚。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   就在这锐如刀锋、尖如刀尖、快如刀光的一刹那里,连城壁忽然有了这种空虚。   这种比恐惧更可怕千万倍的空虚。   他只看见割鹿刀。   他只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   他没有看见萧十一郎。   他也没有想到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把刀。   真正可怕的是萧十一郎。   一个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萧十一郎。   夜。   夕阳真的不见了。   萧十一郎也真的不见了。   等到连城壁要找萧十一郎的时候,萧十一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他的人忽然间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溶为一体。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   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   因为黑暗代表了人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   现在,萧十一郎的本身就已经是黑暗。   黑暗。   黑暗。   连城壁眼前只有黑暗。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   然后,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才会觉得恶心的声音。   他听见了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星光月光都洒在连城壁的脸上,连城壁的脸苍白如今夕的月,今夕的星。   连城壁的脸色苍白如萧十一郎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的眼睛,更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此时此刻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也没有人能知道萧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 是空虚。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   有谁能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   他想到的是白云,是泪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密语,是河滩 上的柔情。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密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 酸,为什么这种密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   为什么这代价永远无法偿还?他手里已没有他的割鹿刀。   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他的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现在,他又放下了这把刀。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   可是萧十一郎已经不在了。   萧十一郎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连城壁的生命,却带走了他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 望、骄傲、光荣。   他走的时候,只说了一旬话:“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是欠你的。”   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   风四娘不能死。   沈壁君更不能死。   可是千千万万年以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谁能真的不死呢?   有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