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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香剑雨 卷3 第六十四章 芳心寸碎 伊风身形一动,迅急掠到萧南苹身前,双手疾出如风,上下交错而去,【双龙夺 珠】,两只铁掌,同时夺向这面铜镜。 万虹【咯咯】娇笑一声,柳腰轻折,衣袂飘飘,身形便已倏然滑开叁尺,玉手一 扬,将手中的铜镜笔直抛向萧南苹,一面轻笑道: 【你自己看看吧!】 伊风大拧身,伸手夺镜,但胁下突地袭来一缕风声,万虹的一只玉手,已倏然袭 来,两只春葱般的手指,微微并起,指甲上涂着鲜血的花汁,越发衬得这只手的肤色 如玉。 但是这只玉手,却是疾地点向伊风胁下的【藏血】大穴。 伊风大惊之下,提右脚,沈左肘,双掌齐出,划向万虹的手腕,那知万虹却突地 收回玉掌,微折纤腰,又滑开叁尺,轻笑道: 【我才不跟你打哩!】 伊风微微愕了一下,回过头去,只见萧南苹正在捧着这面镜子,目光呆滞,看个 不已。 而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是负手冷笑,对方才所发生的这些事,竟然完全 不闻不问。 做父母的心情,尤其是做一个年方及笄的怀春少女的父母,其心情,伊风当然无 法了解。 他虽然有些奇怪万天萍的态度,但是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却又怎容得他来思索 这些? 他乾咳一声,一个箭步,窜到萧南苹身侧,柔声道: 【南苹!别看了!你脸上的这些,不过是皮肉擦伤而已,马上就会好的。】 轻轻伸出手,去拿萧南苹手上的那面镜子。 但是萧南苹捏着镜子的手,竟生像是铁铸的似的,半点也不放松。 万虹在山壁间折了一段枯 ,拿在手上,一段一段地折断,口中笑道: 【南哥哥!你又何必骗她呢?她就算脸上的伤好了,也要变成一个大麻子了。】 她方才听到萧南苹叫伊风【南哥哥】,此刻自己便也叫了起来,而且叫的声音娇 柔宛转,入耳如蜜! 伊风回头怒视一眼,那知萧南苹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一抬手,将手中的铜镜,【 铛】地抛在山壁上。 伊风大惊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连连道: 【南苹!南苹!你怎麽了?】 萧南 狂笑着,眼中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流了下来,流过她满是血迹的面靥,落 下来时,便也变得有如血般鲜红。 她狂笑着,摔着了伊风的手,笑声已变为哭泣,哭泣却仍似狂笑,这狂笑声与哭 泣声,便混合成一种铁石人听了都要肠断的声音! 潇湘妃子,美名遍及武林,只要是行走江湖的人,虽未见过潇湘妃子,却也知道 她是美如天仙的丽人,然而此刻…… 萧南苹的芳心,便有如万虹手上的枯 ,一寸一寸地断落了下来。 她知道此刻自己已不配伊风,但是昨夜狂乱的温馨,却仍宛然在目。 她不知自己该怎麽办,眼前茫然一片,天下虽大,却像是再也没有一条自己能走 的路! 迷茫的眼中,她似乎看到伏虎金刚阮大成,以及一些曾经被自己折辱过的痴情男 子,一个个都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笑骂。 然後,这些人的影子,便在她脑海中开始旋转起来,像风车似的,越转越快,终 於变成一片混沌。 伊风吃惊地望着她,手足也为之失措。 万虹站在山壁前,也不禁怔住,微微有些後悔 她终究还是个纯真的少女呀。 【铁面孤行客】却冷哼一声,冷冷道: 【时光已经不早了,你可以进去了吧!有什麽话,一个月後,只要你不死,再说 也不迟。】 萧南苹突地伸出那双带血的玉手,掩在自己脸上,娇啼着,飞也似的狂奔出去。 伊风大叫一声,展动身形,拦在她的前面,悲嘶着道: 【南苹!你这是干什麽?不管你的脸变成什麽样子,我……我还是喜欢你的。】 然而萧南苹的啼声却更悲哀了!此刻她虽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 终於,她暗中一咬银牙,悲切地说道: 【南哥哥,你……你进去吧!只要你不死……我……始终是你的,昨天晚上…… 我……我不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吗?】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掠了过来,道: 【你是在做梦吧!昨天晚上,这小子明明……】 话方说至此处,伊风已大吼一声,和身扑了上去,右手五指箕张,抓向万天萍的 面门,左手掌缘如刀,横切万天萍的胸腹。 掌风凌厉,势如疯虎!这一攻,正是伊风毕生功力所聚。【铁面孤行客】虽然武 功绝高,却也不得不停住口,侧身避招。 伊风一招落空,绝不容万天萍再有喘息的机会,掌影翻飞,刷,刷,刷,一连数 掌,疾如飘风地攻向万天萍身上。 【铁面孤行客】嘴角微噙冷笑,脚下微踩迷踪,袍袖拂处,轻易就将伊风的数招 避过。 须知伊风武功本就不是万天萍的敌手,在无量山巅,他虽曾将万天萍逼在下风, 但那时却是万天萍大伤未愈,真力朱复的时候。 而此刻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完全恢复,而且自从他喝了妙手许白体内含有灵药的血 後,功力更是大增,自然未将伊风看在眼里。 而伊风此刻本已是强弩之未,数招抢攻过後,他真力更是不继。却见万天萍袍袖 拂动处,冷笑道: 【那女子已经走了,你还拚什麽命?我真不憧,你好好一个汉子,看来也蛮聪明 的,怎地如此笨法,连个好歹都不懂!】 伊风手肘一沉,双掌便又【砰】地击出,目光转动处,四下果然已失去了萧南苹 的影子。 他不禁又大喝一声,转身扑了过去,但面前突地劈来一股劲风,【铁面孤行客】 已带着冷笑挡在他面前,冷冷道: 【你想走可不成!】 袍袖连展,雄浑的掌风,逼得伊风脚步踉跄,连连後退,此刻他竟连还手之力都 没有了。 万天萍目光凛於寒冰,冷叱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狂吼一声,又扑了上去,但手腕却突地一紧,他的右手,竟被万虹的一双玉 掌牢牢抓着了。 此刻伊风的眼中,生像是要喷出血来,火赤的眼睛,瞪在万虹身上,右手猛地一 甩,恨声道: 【都是你!】 但他右腕方自挣脱,左腕却像是突地加了一道铜匝似的,脉门一麻,他全身的劲 力,竟在一刹那中消失了。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以掌方名满天下,手上的力道,是何等惊人!此刻伊风 被他擒住了脉门,纵然他武功再高,却再也无法挣脱。 只见万天萍刁着他左腕,冷冷道: 【你想死,还是想活?】 伊风目光如火,瞪在他脸上,嘴唇紧紧闭着。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虽然一生杀人无数,此刻却也不禁为他这种目光所慑。 【此人性情倔强,今日我若放过了他,日後他必定千方百计地报复。】 万天萍一念至此,眼中杀机已现,缓缓举起左掌来,便向伊风面门拍去。 那知他掌势方自拍至中途,万虹却已掠了过来,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她爹爹铁掌 拍出的方向前面,娇声道: 【爹爹!你还是把他关在那山洞里去吧!让他冷静地想两天,也许……也许 他会回心转意,拜在你老人家的门下呢。】 铁面孤行客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女儿已动了真情。他一生之中,虽然不知伤过 多少人的心,可是他却不忍让自己的女儿伤心。 於是他缓缓伸回手掌,却见伊风紧紧闭着双目,一付已将生死置之不顾的样子, 似乎世间的一切事,都已不放在他心上。 万天萍微微喟一声,左手亦自抢出,扣住了伊风的右腕,脚尖一点,他竟将伊风 拖到山隙前面,右手一松,伸指在他【笑腰】穴上点了一下,左手挥处,就将伊风推 进了山隙。 万虹呆呆地看着她爹爹,将她一生中第一个锺情的男子,推进了那条山隙,又从 山壁边搬来两块巨石,塞着山隙的出口。 这两块巨石,想必本就是用以堵塞这条裂隙的,是以大小竟恰到好处。 而且这两块巨石,重逾千斤,连【铁面孤行客】这种以【混元一气功】,名震江 湖的人物,搬动时尚且尽了全力;那麽劲力已成强弩之末的伊风,又怎麽能在山隙里 将它弄开呢?何况这铁面孤行客,还在外面又加了两块巨石。 万虹暗暗叹息一声,垂下了头,呆呆地想着心事。 冬日本短,此刻日已西坠,落到山後,山风更劲,吹到她身上,已有寒意。 她正自芳心暗中凄楚,却听她爹爹已暗笑说道: 【虹儿!不要难受!再过个五,六天,等他饿得差不多时候,我就将他放出来。 唉——傻孩子!你还怕爹不知道你的心吗?】 万虹虽仍然垂着头,粉面却已羞涩地嫣红了起来。口中【嘤咛】一声,偎进她爹 爹的怀里,不依道: 【你老人家知道什麽?我的心又怎麽了——】 却又忍不住道: 【爹爹!你刚才是不是点在他的【笑腰】穴上,时候一久了,恐怕要受伤吧!】 万天萍哈哈笑道: 【傻孩子!你放心!爹爹手底下,.自然有分寸的,用不着一个对时,他的穴道自 然就会解开的。】 这名满江湖的辣手巨盗,此刻得意地大笑着。因为他口中虽然这麽说,心里却知 道,自己点的穴道,虽然一个对时之後,便能自解,但是被点中穴道的人,却至少有 一个月真气不能通畅。 那麽伊风纵然身上怀有武林至宝【天星秘笈】,却也无法在这些天里,学会上面 的武功。 他一生闯汤江湖,心思之缜密,自非常人所能及;而且他以掌力成名,自信自己 对【点穴】一道,已经炉火纯青,可以不成问题,随意控制自己点穴的力道。 可是这心思缜密的老江湖,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被点中穴道的人,不到两个时 辰,穴道就被人解开了。 只是解开伊风穴道的这人,却是伊风一生之中,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哩。 第六十五章 重逢如梦 伊风脉门被扣,腰畔又被铁面孤行客的内家重手,点中穴道,毫无反抗地被推入 了山隙,耳畔只听得轰然连响,山的出口,就被巨石堵死。 本就只有一线天光射入的山隙,此刻自然也就变得坟墓般的黝黯,甚至连自已的 手指,都无法分辨。 他虽然穴道被点,但只是全身无法动弹,气血也无法流畅而已,知觉却未完全失 去,心中的思潮,反而乱得更厉害了。 黑暗之中,他只觉萧南苹的面容,从四面八力地朝他压了过来,其中有的巧笑倩 然,艳丽如花;有的却是满面血迹,惨不忍睹。 然而这些面容里,却有一点棺同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双瞳,却是 始终温柔而幽怨地望着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分析自己对萧南苹究竟是那一种情感,但是他却能非常清楚 地了解,萧南苹对他是那一种情感。 近年来,他的心情,虽有如枯木般的枯寒,但这份情感,却带给他一分温暖,只 是此刻这种情感,却已成了一种过重的负担,就像一付重担似的,压在他心上,使得 他的心,都快要爆炸了。 萧南苹临去前含泪的狂笑,此刻还不可遏止地在他耳旁激汤着: 【南苹!你跑到那里去了呢?】这问题像毒蛇般在啃啮着他。 至於他自己的命运,此刻他看来却甚淡然,因为他自知已落人一个悲惨而无助的 境况中。 最严重的,是他自己此刻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一下,躺在这暗黑而阴森的山窟里, 潮湿而寒冷的泥地上,说不一定什麽时候,黑暗中会有毒蛇窜出来,在自己身上咬上 一口—— 何况他纵使能躲过蛇虫的毒吻,也无法逃出这暗黑的山窟。 他甚至已开始幻想,在自己已被 饿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那铁面孤行客 就会带着狞笑走进来,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答应他一切命令,而他也深知自己宁可 死去,也不会接受的。 当人们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那麽他对自己的命运,不是就会看得极 为淡然吗? 於是,他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窟里,一声接 一声地跳动着。 【这声音什麽时候会突然停止呢?】 他暗中自嘲地微笑一下。 突地想起一个儿时听到的故事,那大意是说;一个家财万真的钜富,带着他所有 的财产,旅行到沙漠中去,准备以他所有金钱的力量,建造一个自己理想的地方。 他在人类中间,本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有着比别人多上无数倍的钱财,而他自己 也常以强者自居。 但是,终有一天,金钱变得无用了,沙漠中既无食水,更无食粮,於是这个自以 为金钱万能的强者,便在沙漠里,伴着无数钱财,因 渴而死去。 伊风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会突然想到这个故事来的。 那彷佛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满月的夏夜里,自己坐在一张青竹制成的小椅 子上,听一个吸着旱烟的老者,对自己说的。 这故事直到此刻,他已忘去了很多,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此刻竟有一些和这 故事相像。 他自幼好武,自以为只要武功超人,天下间所有不平的事,就不但不会落在自己 身上,自己反可使着一身武功任意将它除去。 但来,他却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绝不是凭着武功可以解决得了的,也正如并非 金钱能够解决一样。 此刻自己被困在这山窟里,身上就怀有武林中梦寐以求的至宝【天星秘笈】,但 自己却连看上一眼,都不能够。 【天星秘笈】上纵有解穴道的方法,但此刻对自己却半点用都没有。 他越想越多,心中思潮也就越乱。 忽然又觉得这故事和自己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但忽然又觉得面前就是萧南苹的影子,忽然又看到万天萍狞笑的面孔…… 世间最难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思潮了。世间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烦恼, 那也就是人们常常会想到自己不该想的事。 伊风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将思潮平静下来,心里想的事却反而更多。 那知他正自心神紊乱之际,山窟深处,也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全身躺在地 上,是以听得分外真切。 只听这脚步声来势虽缓,但声音却越来越显着,显见得已来到近前。 伊风心中紊乱的思潮,此时不禁一扫而空,却换上释重的疑惑: 【这山窟中怎会有脚步声,莫非是里面潜伏着什麽猛兽,闻到生人气味——唉! 想必是那万天萍早就知道,是以把我关在这里,又点上穴道,好教猛兽吃了,他自己 手上却不沾血腥,也免得让他女儿看到他亲身杀我,心里难受。】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贴在地上的背脊,也就更加冰冷。 张开眼,却见这本来黝黑无比的山窟,却突地有了些亮光,而且随着脚步声的前 近,而越来越亮。 於是他不禁又自嘲地暗笑一下,知道这脚步声绝非猛兽发出的,因为野兽手里, 一定不会带着灯火。 【但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虽想回头看看,但却做不到,只得将眼睛尽量上翻,果然看到这条窄长的山窟 里面,缓缓行来一条人影,手里捧着一盏油灯,在这种黝黑无比的地方,便显得分外 明亮。 他稍一闭眼睛,再张目而望,只见这条人影,已来至近前了。 藉着油灯之光,他看出这人影竟是女子,莲足纤纤,穿着一双绣金的紫红蛮靴, 靴子上是条浅紫的散脚长裤。再往上看,只是一只春葱般的玉手里,捧着一盏青铜铸 成的油灯。 伊风心中疑云大起,希望这山窟中神秘的女子,再往前走一些,好看清楚她长得 什麽样子。 那知这女子迈步珊珊, 娜行至此处,就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 伊风虽尽力翻着眼睛,却也无法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却听那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莲足微抬,像一阵风似掠过伊风,掠到洞口,伸手 推了推堵在洞口的巨石,像是也大出意外。 伊风此刻虽然看到她的全身,但却只是个背影,只见这女子头上云鬓高挽,包着 一方紫绢,身上也穿着一袭紫色袍子,但却宽大已极,和她婀娜的身材,大不相称。 他心里越来越奇怪,只见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子,伊风心中一凛, 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本来亟欲一窥这女子的面容,但此刻却竟又不敢看,生怕这女 子转过脸来,脸上只是一付骷髅。 那知却听这女子突地一声惊呼,接着【铛】地一声,像是她手中的油灯,也落到 地上。伊风大吃一惊,赶忙张开眼来,却见洞中又是漆黑一片,连这女的身形都看不 清了。 伊风心中疑团百结,却苦於连开口问问都不能够,暗自忖道: 【这女子想是看过洞中有人,因此吃了一惊,看她的身法,轻功已可算是高手, 她若当我是个歹徒,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制死,唉——我在江湖闯汤,出生入死多 次,如果此刻不明不白,死在这女子手上,岂非冤枉。】 须知伊风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如濒临绝境,仍会不自禁地升起许多奇怪 的想法,这本是人类通有的弱点,他虽是达人,但终究也是人类,自然也不会例外。 黑暗之中,只听到这女子的呼吸之声,极为粗重,显见她心中正自激动无比,伊 风不禁又暗自奇怪,她为着什麽如此呢? 那知耳畔,一阵风声嗖然,衣袂飘飘,这女子竟又飞也似的掠入洞里,衣袂飘风 声中,似乎还隐隐听到这女子的喘息之声,比先前更加粗重,但瞬息之间,又全没入 洞窟深处。 此举倒是大出伊风意料之外,他再也想不到这女子会突然离去,既未对自己有所 举动,甚至连话都没有问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这女子如此举动,确是大出常理之外,伊风左想右想,却也想不 出一个理由来。心中正自疑惑之际,那知洞窟深处,却又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只是 比上次来得远为快速。 伊风凝神而听,忽地听得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伊呀儿语之声,像是一个尚未学 语的幼童发出的。 但他尚未来及思索之前,那脚步声已来到耳畔,风声响动处,他只觉那女子已来 到身侧,一阵阵甜柔的香气,散人鼻中。 他侧目而望,只见一团黑影,立在身侧,手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稚龄幼童。 那人影默默伫立了半晌,突地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在伊风身上抚摸一遍,然 後手腕一翻,将伊风的身子反转了过去,【拍,拍】几声,极快地在伊风背後腰畔, 拍了五掌。 伊风心中方自暗叫【不妙】,那知喉间一松,【咳】地吐出一口浓痰来,全身气 血,竟立刻通行无阻。 他微微一愕,缓了口气,挺腰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影仍默默地站在对面。 山窟里寂然无声,只有被抱在这神秘女子手中的婴童,在【呀,呀】地学人语。 突地—— 眼前一亮,这女子手中,已多了一只煽着火的火摺子,伊风退後一步,目光电也 似的望向这女子的面上,霎眼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沌,几乎再也无法 支持自己的身躯,而摇摇欲倒了。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抱着一个肥胖的婴儿的紫衫女子,竟是销魂夫人薛 若璧! 第六十六章 如此人生 火摺上的火焰,虽然不亮,但已足够使得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 莹莹的火光,照到山壁上,使得长满苔藓的山壁,发出一种碧绿而阴森颜色,这 却也正如伊风此刻的面色一样。 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瞪在这曾经令他几乎失去了生存勇气的女子身上,紧握着的 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抱在薛若璧手上的婴儿,滚动着大眼睛,看到他的样子,【哇】地一声哭了。 伊风双目火赤,从薛若璧脸上,缓缓滑了下去,只见她昔年无比婀娜的身躯,此 刻竟臃肿不堪,凝目一望,原来是已怀有身孕。 这使得伊风心中,绞痛得似已滴出血来,那知薛若璧幽幽一笑,却道: 【南人!你想不到是我吧!别这付样子看,好不好 ——】 伊风大喝一声,蹂脚窜了过去,厉叱道: 【你竟还有脸来见我?】 心情的过度痛苦和激动,使得他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什麽人 能控制得住自己哩! 薛若璧左手环抱着婴儿,右手学着火摺子,微一折腰,身形翩然滑了开去,口中 却道: 【南人!你脾气怎地变得这麽火暴,你看!把你的儿子都吓哭了!】 这句话,像支箭似的,直射入伊风心里,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立刻为 为凝结,缓缓侧过身来,厉声问道: 【你说什麽?】 薛若璧左手摇动着怀里的婴儿,温柔地说着: 【小南!别哭,这是你的爹爹。来!笑一个,笑给你爹爹看!】 伊风大喝: 【你说什麽?】 脚步动处,一步一步地走到薛若璧面前。 薛君璧却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缓缓说道: 【这个就是你的儿子,今年已经叁岁了,却还没有见过爸爸哩!】 左手一抬,竟将手上的婴儿,送到伊风面前。这婴儿小手一张,竟不哭了,张着 手扑到伊风身上。 已经全然愕住了的伊风,但觉自己心里空空洞洞地,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好,下意 识,地伸手接过这孩子,却听薛若璧又自笑道: 【你看!小南多乖!他还认得爸爸哩。】 左手轻轻一拢鬓发,回过身子,缓步朝洞窟深处走了过去,一面又道: 【这里黑得很,快跟我一齐进去,别让小南吓着了。】 伊风怔怔地抱着手中的婴儿,但见这孩子竟带着一脸无邪的笑容,在望着自己, 一双小手,不住地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竟真的像是认识自己似的,他不禁心中大动, 抢步跟了上去,一面喝道: 【若——薛若璧,你这是不是又在骗我!】 薛若璧头也不回,极快地在前面走着,鼻孔哼了一声,道: 【你算算看,我离开你是什麽时候,这孩子有多大了。】 伊风紧了紧手中的孩子,他几乎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一种父子由生俱来,无法磨灭的天性,却使他此刻将任何事都忘了。脚下 加劲,望前抢出几步,却见薛若璧身形一转,已转入一个数丈方圆的洞窟里。 人生的际遇,又是多麽奇妙,这洞窟昨夜曾改变了萧南苹一生的命运,如今却又 来捉弄伊风了。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这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然而这孩子却又是从一个被自己深痛恶绝的淫贱女子肚中生出来的,而这女子此 刻怀着的另一身孕,却是自己深仇大恨的骨血。 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又有什麽人能够整理得出头绪来呢? 又有什麽人能告诉伊风,他此刻究竟应该如何做呢? 在这种情况下的伊风,自然是混乱而迷失的,他呆呆地站在这洞窟的中央,看到 薛若璧点起架在山壁上的一盏铜灯,卷灭了手中的火摺子,缓缓走到床边,和身倒卧 了去,一面笑道: 【现在你总该相信这孩子是你的了吧?不过——喂!这也真有点奇怪,你怎麽会 跑到这里来的?又被人点中穴道,而且还被人从洞口外面堵死了?刚才我一看见倒在 地上的是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伊风切齿暗骂,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睛,千挑万选,却选中了如此一个女子做妻 子,如今他虽已得到了教训,知道一个人内心的美丽,远比外表的美丽重要得多,但 是这教训却是多麽残酷! 他望着倒卧在石床上,这曾经被自己全心爱过的女子,心中切齿暗忖: 【方才她看到我,却不敢见我,因为她知道我绝不会放过她,是以又把这孩子带 出来,唉——我虽然恨她入骨,却又怎能对付我亲生骨肉的妈妈呢? 【薛若璧!你外表虽然美丽如昔,内心却比以前更为丑恶了!唉——天呀!为什 麽又偏偏让我遇着这些事,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薛若璧在床上娇慵的翻了个身,面上又泛起了桃花般的笑容,娇笑着道: 【喂!你怎地不说话,别忘了刚才是我把你救回来的呀!那时候只要我一伸手, 你就完了,何况就是我不伸手,你又捱得过多少时候呢!唉——你这人真没良心,也 不来谢谢我。】 伊风冷哼一声,勉强压着心里的愤恨,沉声说道: 【你那萧无呢?你不跟着他,却跑到这里来做什麽?】 薛若璧手肘一用力,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满含笑容的面庞,此刻突地笼上了一 层秋霜,狠狠地望着伊风,恨声道: 【你问他做什麽?】 【我不问他,谁问他?他虽然毁了我的家庭,夺去我的妻子,但我却要谢谢他, 因为他让我看到你那淫贱,卑鄙的心,若不是他,我就要和你这种人 守一辈子。】 壁间的灯光,照在薛若璧娇美如花的脸上,只见她芙蓉为面,春山为眉,一双剪 水双瞳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红如樱桃的樱唇上,是秀丽而挺直的鼻子,这销魂夫人 薛若璧,果然美入骨髓,但是她目光流转不歇,面色阴暗不定,却显见得是个难以捉 摸的女子。 此刻她竟幽幽长叹一声,伸出那只欺霜赛雪的青葱玉手,在眼眶旁边轻轻抹了一 下,缓缓道: 【南人!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也得原谅我,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虽然也会 些武功,但怎能抗拒得了萧无,何况——你那时又不在家。南人!我们是那麽多年的 夫妻了,有什麽话不能说开的,你知不知道,我……我心里……还是……】 话声未了,这狡黠而美貌的女子,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反身扑到床上, 香肩不住起伏着,像是哭得极为悲痛。 伊风望着她起伏着的肩头,心里虽然有无比的厌恶,但却又不禁发出一种难言的 情感。 抱在他手中的婴儿,小手张了两张,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伊风纵然心肠如铁,纵然他也知道伏在床上像是在痛哭着的女人,表面虽在痛哭 着,心里却不知又在转着什麽念头。 但是这两人的哭声,却使得他的心又开始乱了,乱得像暮春时节,江南河岸边的 春草,仳不禁暗暗佩服【朱买臣】,有【马前泼水】的决断,人们拒绝一个曾经做过 自己妻子的人的要求,该是多麽困难,困难得几乎不能做到的事呀! 他心中暗叹一声,伸出那只曾经挫败过不知几许武林高手的铁掌,在他怀中那天 真而无邪的孩子身上,轻轻拍动着,张口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麽说才好,缓缓地走 到床前。 那知薛若璧突地翻身坐了起来,伸出纤手,一抹泪痕,哽咽着道: 【我不管你还要不要我,反正我们此刻被困在这里,洞口那块大石,重逾千斤, 我们两人也推不开它,而且……老实告诉你,我也不想活了,可是我们现在总算又在 一起,这也许是老天可怜我,让我能再见着你,我……我不要听你那些难听的话,你 要是还恨我,你就一刀把我杀了也好。】 伊风望了手中的孩子一眼,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他一生之中,遇着的困境,虽有 不少,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更困难於此刻的。 他心中思潮如涌,俯首凝思了半晌,抱在他手上的孩子,又止住了哭声,伸出小 手,在他已略为显得有些憔悴,但仍不失英俊的面孔上,轻轻抚摸着。 这只小手,像是带给他一种无比巨大的力量,使得他倏然恢复了生命的勇气。於 是他抬起头来,沉声问道: 【这里可有食粮?】 薛若璧点了点头,面上却又掠过一丝寒意,恨声又道: 【南人!你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哼,这里就是那萧无淫乐的地方,他在外面弄 到女人,就带到这里来,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她语声一顿,伊风望着面前这外表的美貌,已掩不住内心的丑恶的女子,不禁升 起一阵恶心的感觉,却听她接着又道: 【可是我却想不到,昨天晚上他搭上的女子!】 她恨恶地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来,扬了扬,接着道: 【居然是潇湘妃子萧南苹!】 第六十七章 二十天中 伊风但觉耳畔轰然一声,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抢过那条手帕,提起一看,只见这 条淡青色的手帕角上,果然绣着深蓝色的【南苹】二字。 薛若璧一手接过那已哭了起来的孩子,一面又接着说道: 【今天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嘿,你不知道,这张床上乱成什麽样子,地上还有这 块手帕,我一看就知道是萧南苹那妮子的——】 伊风厉叱一声: 【住口!】 却见薛若璧吃惊地望着自己,於是暗叹一声,又道: 【这种无耻之事,请你再莫在我面前提起。】 此时此刻,他又怎能不掩饰住自己的情感,他面上肌肉,无法控制地扭曲起来。 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言词,能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也更没有任何一种言词,能形容他对那萧无的仇恨! 但薛若璧,却丝毫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正巧地在编织着一张粉红色的网子, 想让这曾经爱过自己的人,再一次跌入自己情感的圈套。 这幽秘的石窟,显然是经过巧妙的安排的,凡是生活上一切必须的东西,你都可 以在这张石床下面的空洞里找到。 一篓泰安的名产酱渍包瓜,一只已经蒸熟的羊腿,一方鹿脯,两只风鸡,四只板 鸭,一篓关外青稞制成的稞巴,一 泥封未开的绍兴女儿红和一 澄清的食水,这天 争教主的安排,的确是缜密的。 薛若璧 地整治着食物,似乎想将伊风带回遥远的回忆里。 伊风无动於衷地望着这些,心中却在暗忖: 【靠着这些食物,我支持个一,二十天,是不成问题的。乘此时候,我要把【天 星秘笈】上的奇功秘技,尽量学得一点,二十天後,那万天萍如不食言——】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但是这笑容,却也是极为黯淡的。 这石窟中的两人,各自都在转个心思。 只有那无邪的婴儿,瞪着一双无邪的眼睛,望着他的父母,人世间的情仇恩怨, 他一丝也没有感觉到,他,不是人世间最最幸福的吗? 伊风除了不时和他的幼子慈蔼的笑笑之外,就再也不发一言,甚至连望都不望薛 若璧一眼。 等到薛若璧和婴儿都睡了,他就坐在灯下,掏出天星秘笈来,仔细地翻阅着,不 时会突然站起身子,比个招式,又狂喜地坐了下去。 叁天之中,他学会了一些以前他连做梦都没有想起的武功招式。 在这叁天中,他连跟睛都未曾合过一下,薛若璧像是也赌起气来,不和他说一句 话,他自然更是求之不得。 但是,人总有疲倦的时候,於是他倚在墙边,胡乱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他只见铁面孤行客正铁青着脸,来抢他怀中的【天星秘笈】,他大惊 之下,狂吼一声,便自惊醒。 睁眼一看,却见薛若璧正赤着一双脚,站在自己面前。 他当然知道她是为着什麽,於是自此他甚至不敢睡觉,只是偶然打个盹,但也随 时惊觉着。 一天,两天,…… 许多日子过去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却随着时日的逝去发生。 食水没有了,於是他们打开酒 ,以酒作水。 但是孩子呢!孩子也只得喝酒。伊风用筷子醮酒,放在他口里,让他慢慢吮着。 渐渐,这孩子已习惯了酒味,也能一口口地喝酒了。 绍兴女儿红,酒味虽醇,後劲却大,孩子自然最先醉了,薛若璧也跟着醉倒。 伊风望了望她挺起的肚子,心中突又涌过一障难言的滋味,走到墙边躺下,放心 地呼呼大睡起来。 根本没有日光透入,因此他们也根本不知日子倒底过了许多,薛若璧醉了又醒, 醒了口更渴,於是再喝又醉 不可避免的,伊风的神思,也因终日饮酒,而变得有些晕眩,只是他究竟是个男 子,酒量较宏,是以还没有醉倒罢了—— 日子飞旋着溜走了。 伊风已将那本【天星秘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武学已有根基,天资本就极 高,此刻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 其中虽有些奥妙之处,他还不能完全领略,但那只不过是时日间题罢了。 他自觉自家的武功,比起进洞之前,已有霄壤之别。 他甚至自信地认为:以自家此时的功力,不难和万天萍一较短长。 於是他欣喜地站了起来,在桌上拈起一片火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望着床上 睡得正浓的爱子,他不禁又为之俯首沉思长久 突地,一声轰然巨响,从这洞窟外面的隧道尽头传来。 伊风心中一动!转身走了出去,又飞也似的掠了回来,掠到床前,伸出双手,想 抱那仍在熟睡中的孩子。 这些天来,他和这孩子之间的情感,越来越浓 父子之情,有时是比世间任何 一种情感都要浓厚的,这本出於天性,无法勉强。 那知薛若璧突地一个翻身,伏在这孩子身上,厉声道: 【你要干什麽?】 伊风冷哼一声,叱声: 【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能让他再跟着你。】 薛若璧将身子,整个压在这孩子身上,微微侧过脸,圆睁着杏目,厉声道: 【你凭什麽要这孩子!小南是我生的,又是我养的,你凭什麽要把他从我身边抢 走?】 伊风冷哼一声,也不说话,疾伸双掌,右手去扳薛若璧的身子,左手却去抢那孩 子,那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哇】地一声哭了。 薛若璧左手反挥,去划伊风的手腕,口中发狂似的喝道: 【你要是再敢碰这孩子,我就弄死他,我也死,我们母子两人一齐死给你看。】 伊风疾伸出去的铁掌,停留在薛若璧身上微微颤抖了一下,终於缩回手,长叹一 声,沈声说道: 【你要这孩子干什麽?难道你要他跟你和………和萧无一齐,让他受那姓萧的折 磨?唉! 你若还有夫妇之情,就将这孩子还我,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薛若璧突地纵声狂笑了起来,伸出纤掌,一掠乱发,狂笑着道: 【夫妻之情?——哈!你也知道夫妻之情,那你为什麽只要孩子?吕南人!我虽 然也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 她狂笑顿住,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微微抬起些身子,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面 颊,接着又道: 【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难道——】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下去,但就算她不说,伊风也已知道,这聪明的 女子,此刻已想脱离萧无,回到自己身侧来,而用这孩子,作为要胁的武器。 只是她太聪明了些,竟将别人,都当成白痴。 他微微冷笑一声,道: 【薛若璧!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 语犹未了,那知—— 第六十八章 许白更生 洞口突地响起一阵狂笑,一个有如洪钟般的声音,狂笑着道: 【我正奇怪!万天萍这只老膜子,为什麽像呆子似的,坐在这山洞的洞口,洞口 又堵着大石头;却不知道原来是你这娃娃在洞里面。】 伊风大惊转身,目光方自一转,却又骇得几乎要失声惊呼起来。 壁间油灯光亮已弱,昏黄的灯光,照在洞口这人身上,只见此人身躯彪壮,光着 头顶,蓬乱的头发,胡乱打成一个发髻,盘在头上。身上穿的一袭绝好湘缎制成的长 衫,上襟的无子却完全敞开着,露出胸膛上茸茸的黑毛,和几个黑色的伤疤。浓眉环 眼,目光如电,颔下虬须如铁,根根见肉,却正是那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伊风但觉自己掌心尽湿,全身不由自主地冒着冷汗。 他在无量山巅,亲眼见到这【南偷】和【北盗】两人,互击而死,但那【北盗】 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却先就复活。 只是那时倒底隔时未久,尚且还有些道理可说,但此刻这千里追风妙手许白,竟 突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却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那薛若璧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惊得呆了,甚至连那孩子,都止住了啼哭。 却见妙手许白哈哈狂笑着,大步走入洞窟,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看到石桌上还 未吃完的羊腿风鸡,和石桌边不过仅仅剩下少许的绍兴【女儿红】,不禁又自笑道: 【想不到,想不到,这山洞里竟是恁地好去处,居然有酒有肉!】 他一手抓起半只风鸡,一手提起那只酒 ,大口喝了口酒,嘿地一笑,连声道: 【好酒!好酒!】 吃了口鸡,又道: 【好鸡!好鸡!】 回过头来,看到伊风的样子,狂笑又道: 【小娃娃!你害得我这孤魂野鬼好苦,上到南天门,连孙悟空都嫌我太丑,一棍 子将我打下来,跑到地狱,却又被牛头马面挡了驾,我上天入地,才寻得这好地方, 有酒有肉,一高兴,说不定不向你索命了,你愁眉苦脸的干什麽?】 伊风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他虽然从来不信人世之间,有鬼魂出现,但此刻这明明 已死了好久的妙手许白,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却又有什麽其他的解释呢! 薛若璧伸出纤手,护住那已骇得直撇嘴,却不敢哭出来的孩子身前,娇声喝道: 【你是谁?】 妙手许白【呸】地一声,将鸡骨吐在地上,目光在她面上一转,又仰口喝了一口 酒,呼地呼出口长气,大笑又道: 【想不到你这小娃娃,倒娶了个这麽漂亮的太太。】 大步走到伊风身侧,伸出 自抓着风鸡的巨掌,【吧】地伊风肩上拍了一下,又 自笑道: 【小娃娃!不要怕。老实告诉你,老夫还未死。老夫要是死了,冤鬼也不会找到 你身上,你怕个什麽?】 举起酒 ,仰首待饮,但 中的酒,却已没有了,他长叹一声,道: 【酒虽不错,可惜太少了些!】 随手一挥,将酒 抛在山壁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躺在床上的孩子,再也 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伊风愕了半晌,勉强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呐呐说道: 【多日未见,许老前辈风采却仍依旧。】 他微微一顿,又道: 【无量山巅一别,至此恐怕已有月馀了吧!许老前辈怎也有兴上这西梁山来?】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道: 【你这小娃娃,不要绕着圈子说话,你在奇怪老夫怎地未死?是不是?】 他大步走到桌旁,又拿起一只鸭腿,坐到椅上,笑道: 【小娃娃!你也坐下来。】 他用鸭腿指了指石床! 【跟你媳妇儿坐在一起,听老夫慢慢告诉你——】 一眼瞥见地上还有只酒杯,杯里还有些剩酒,拿来一口喝了,又自笑道: 【十年以前,我和万天萍那老猴子上了无量山,原本以为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解 决,那知道这老猴子的确有一手,我们这一比划,竟比划了十年!】 他将手中的鸡腿,放到口里咀嚼着,是以话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但他却仍指手划 脚地说道: 【那十年里——嘿,日子可真不好过。直到你这小娃娃来了,又说出天星秘笈的 事,我就知道我和那老猴子的比划,又得不了了之啦。因为那些天星秘藏,可比我和 那老猴子争的【璇光宝仪】,要贵重得多,我可也动了心了。 【後来那些事你全知道,可是有件事你不知道,就是在猜枚选宝的时候,我弄了 鬼,让那老猴子先拿得天星秘笈,等我吃了毒龙丸,功力深过他时,再把天星秘笈抢 来,让那老猴子空欢喜一场。那知——唉!人算不如天算,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伊风乾咳一下,心中暗忖: 【原来如此,那时我还奇怪:这许白既以【妙手】驰誉天下,怎地不在【猜枚】 时弄下鬼,原来他另有算盘。】 却听妙手许白大笑一声,又道: 【小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不够磊落,你却不知道我妙手许白一生行事,只 要我自问说得过去就行了。那万天萍有名的奸狡贼滑,我又何苦对他光明磊落——】 伊风剑眉一轩,像是想说什麽话,却又忍住了。 许白伸出巨掌,从嘴里掏出一根鸡骨,又道: 【可是我现在却知道做人太精明了,也不是福气。当时我一口吞下毒龙丸,先时 还好,到後来可就觉得不对了,只觉得脑子发涨,身子也发涨,迷迷糊糊地,也不知 生出什麽事,就完全没有知觉了。】 说到这里,这昔年纵横天下的角色,面上的肌肉,也不禁为之抽搐起来,像是对 当时的情况,思之犹有馀悸。 他伸手一抹嘴上的油渍,接着道: 【等到我稍为恢复一些知觉的时候,我只觉有个人伏在我身上,像是在吸着我的 血,当时我骇得心魂俱失,但可也没有力气反抗。】 伊风不觉又打了个寒噤,倒退两步,【噗】地坐在床上。侧目一望薛若璧,只见 她那娇美如花的面孔,此刻也变得像纸一样地苍白。 只听那妙手许白接着又道: 【可是奇怪的是:他越吸我的血,我反而越觉得舒服,渐渐头也不涨了,身子也 不涨了,只是全身虚飘飘地,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於是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觉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一看,那山窟里空空地,连半 个人影都没有,我却是躺在那张石桌上——喂!小娃娃,是不是你把我放上去的?】 伊风微一点头,心中只觉跳动甚巨,以前他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现在虽然全都知 道了,但是这种血淋淋的故事,却使他有些难受。 妙手许白目光一凛,接着又道: 【喝我血的,想必是万天萍那老猴子了。】 伊风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却听他又道: 【当时我虽已醒转,但是全身上下的骨头,却像是已经拆散了似的,又酸又痛, 又没有一丝力量,幸好我自幼练功,还是童身,这点可是那老猴子比不上的。——】 他得意地一笑,又道: 【我暗中调息了许多,只听得洞外不时有叮叮咚咚的聋音传进来,有时停下,过 一会又敲打起来。 【我心里奇怪,挣扎着爬起来:只看见桌上地下,都是已经乾得发黑的血迹,我 头一晕,又倒在地上,我知道我失血太多,此刻就是一个叁岁的小孩子进来,一拳也 能把我打死。於是我又爬回石桌,动也不敢动,暗中慢慢调息着。】 薛若璧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只见这妙手许白缓缓站起来,走到壁边,将壁间的油灯,灯蕊拉长了一些,於是 这洞窟中便明亮许多。 转过身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面色,其青如铁。 薛若璧伸手握住她孩子的小手,但觉湿漉漉地,原来她掌心早已淌出冷汗。 妙手许白目光流转,接着又道: 【我在桌上躺了许久,那叮叮咚咚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始终在敲打着。 【我全身仍是软绵绵地,一想这也不是办法,於是我就又爬了起来,一路爬了出 来,只听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就是在洞口发出来,於是我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声 音来,躲在山壁的摺缝里往外一看——】 他仰天大笑一声,接着道: 【原来万天萍那老猴子也被困在里面了,此刻正在山洞门口处,发狂地敲打着山 洞,像是想把山壁弄个洞,但是——】 他又放声一笑: 【你想想看,这怎麽办得到?】 【我再仔细一看,原来他这猴子,也是不大菅用了,一举一动,都透着有气无力 的样子,而且敲不了两下,就得停下来歇一歇,粗着脖子直喘气。 【那时候我只要有原有功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他弄死,只可惜我那时却比他 更不管用。】 他语声一顿,突然问道: 【小娃娃!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先将洞门又关上了?】 伊风透出一口长气,摇了摇头,将自己如何将万天萍骗入山窟,关上石门的事, 说了一遍。 妙手许白听得眉飞色舞,抚掌笑道: 【好!好!想不到这只老狐狸,也有上人当的一天,真教老夫高兴得很!】 仰天连声大笑,显见得心中高兴已极。 第六十九章 抽丝剥茧 伊风怔怔地望着许白,心中暗忖: 【这妙手许白,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心里有什麽事,大半都显露在面上。那万 天萍却是瘦小枯乾,不但面上永远不动声色,说话也是尖声尖气。这两人一阴一阳, 一正一反,像是天生出来,就是对头,倒不知将来是何了局。】 他心中正自思忖,却听许白又道: 【是以哪时我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正在想:【洞门打不开最好,反正我既活不 成,你也死定了。那知洞外却突地响起一个说话的声音,我虽听不清楚,却见那老 猴子听了,高兴得上下乱跳——哈!你没有看到,那才真像只活猴子哩!】 【他跳了半晌後,就用嘴吧贴着石壁,对外面大声呼喊,告诉那人开启洞门的方 法,只是他此刻中气已经不足,叫了两叁遍,那人才听清楚,过了一会,只听【呀】 地一声,那石门果然开了。】 他微微一顿,透了口气,接着道: 【门外立刻有天光射进来,也有风吹进来,风吹到我身上,我真是高兴极了,这 时候洞外掠入一个人来,身材也就和你这麽高大,穿着一袭极华贵的袍子,看起来倒 是风度翩翩的样子。】 伊风剑眉一轩,脱口道: 【这 想必就是萧无了。】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惊讶地问道: 【你怎地知道?】 伊风哼了一声,目光转过薛若璧身上,又冷哼一声,道: 【我前几天已见过姓万的了。】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接着道: 【此人果然自称姓萧名无,当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後来我才知道,他 竟是近年名震江湖的【天争教】教主。】 伊风鼻孔里又轻哼一声,却听他又道: 【当时我伏在暗处,见这萧无与那老猴子说了几句话,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朝 我这边望了两眼,我也未曾在意。只见那老猴子跟着他走出了洞,我却不敢出去,坐 在当风之处,吸了两口气,又怕那老猴子突然转回来,只得又爬回角落里。 【那知过了一会,那萧无却又转了回来,笔直地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朝我当头一 揖,道:【老前辈可就是千里追风,神行无影,许大侠!】我吓了一跳,心里不禁暗 暗佩服,这个萧无年纪虽轻,倒的确是个角。就凭这份心思,就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 的。】 伊风再次【哼】了一声,目光转到别的地方。 妙手许白哈哈一笑,又道: 【我知道瞒他不过,就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他。他一听那【璇光宝仪】可能就 在万天萍身上,面上不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我心里暗想:【只怕你老早知道了,一 定要乘那老猴子力弱的时候,抢了过来。】於是我就知道,这 也不是好东西。】 伊风【哈】地一笑,拍了拍大腿,道: 【老前辈的见识,果然超人一等!】 妙手许白抓了把火腿,放入口中,又自哈哈大笑着道: 【老夫闯汤江湖数十年,那 虽然精灵,却又怎精灵得过我!但当时我也不动声 色,反而连连夸奖着他,他也尽对我说些仰慕的话,又扶着我走下山,在路上设法找 着只活鹿,打死了,我趁热将鹿血都喝了下去,精神才觉得略为好些。 【不过我有些奇怪:这姓萧的怎会如此对我?】 【後来他又告诉我,和姓万的那只老猴子,约在这西梁山上见面,说了半天,言 下之意,却是叫我帮他一齐弄死万天萍。我心里一寒,暗暗想道:【这个家伙心肠真 毒,心里想弄死万天萍,自己又不愿下手,却叫老夫来替他顶缸。】当时我这样想, 已经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了,那知这小子却还要坏上十倍!】 【原来他知道我和那老猴子,一个强盗,一个小偷,这麽多年来,一定弄了不少 钱,他也想分点贼赃。後来听我说起【璇光宝仪】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所以才这麽 做,一面让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南偷北盗】都是从他手上救出 来的;一面让我和那猴子拚个你死我活,他却在旁边捡现成的。就算事情不如理想, 我和那老猴子总会感激他一辈子,将来他遇着什麽事,我们知道了也不会不管。】 伊风暗叹一声,觉得人世之间的机诈,有许多真不是自己能够了解的。 又暗暗忖道: 【那萧无的确不愧为枭雄之才,行事之阴森狡诈,确非常人所能够忖量得出的。 唉!——此人城府如此之深,将来要除去他,只怕不容易哩!】 许白一摇虬须,大笑又道: 【只是这 想得虽妙,老夫却也不是呆子。老夫和他分了手後,就找了个地方, 弄了个补血补气的东西来,大吃大喝十几天。等到气力恢复了,就跑到这西梁山来. 却看到万天萍那老猴子,呆呆地坐在这个山洞的前面,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子,不住地 央求他将堵在洞口的大石搬开。 【我一见这老猴子之面,就觉得气住上撞,本来想等到那姓萧的小子也来了,弄 得他们先打一架的计划,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须发 张,一瞬之间,但觉他豪气遄飞。 伊风暗忖: 【这妙手许白虽然也狡诈得很,但却是个性情中人,言词举止,仍不失为热血汉 子,倒要比那些【伪君子】要强得多了。】 须知人世之间,【真小人】若多於【伪君子】的话,那麽世间就要太平多了。 那知妙手许白突地长叹一声,豪气顿 ,长叹着又道: 【老夫一生行事,就是吃尽这【不能忍】的亏,小娃娃!你年纪尚轻,正是如日 方中,定要在这【忍】字上,多下些功夫,方能成得大器,这不是老夫以老卖老,却 是由衷之言。】 伊风唯唯受教,心下不觉对这豪迈的老人,起了好感。 却见这妙手许白【吧】地一拍石桌,震得石桌上的书册鸡骨,都直跳起来。 他顺手又接过一块鸡脯,接着又道: 【老夫盛怒之下,就跳了出去,指着万天萍欲大骂,那知那老猴子一见我的面, 吓得脸都白了,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本来站在他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连声叫着【爹爹】,也跟着掠去。 【我心里转了几转,见那老猴子施展轻功之间,功力彷佛又比以前精进了些,纵 然我能追上他,也未必是他的敌手,何况我又在奇怪,他为什麽要守在洞口,是以我 就设法弄开了堵在门口的大石块……】 他微顿一下,又道: 【那可真费了我不少功夫,还找到根铁棍才把它弄开,也真难为那老猴子,怎麽 把他搬来的,这种臂力,可真惊人得很!】 这妙手许白娓娓言来,将伊风心中一些未解之谜,都如抽丝剥茧般,说了出来。 那薛若璧更是听得心中激动不已,紧紧握着她孩子的小手,却连动弹都没有动弹 一下。 壁间灯火的光影,突地一摇,这盏铜灯储油虽多,但点了这麽些天,却已将近油 竭灯枯了。 第七十章 情怨缠结 那知—— 就在灯光飘摇之间,洞外突地飞也似地,掠进一个人来。 妙手许白,双目一张,面色微变。 却见掠进洞来的,竟是那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女儿。 这少女此刻虽仍是一身翠裳,但云鬓蓬乱,玉容憔悴,衣衫也凌乱得很。掠进洞 里,秋波四转,一眼望到妙手许白,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又在薛若璧面上狠狠盯了几 眼,【嘤咛】一声,掠到伊风身侧,微张樱口,却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洞窟之中,除了伊风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在,这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 外。而且这洞窟之中居然有床有几,更是令人惊愕!只是在惊愕之中,她却又有些欣 喜,因为她的意中之人伊风,此刻神采奕奕,完全不是她想像中衰弱憔悴的样子。 妙手许白大步迈前一步,厉声叱道: 【小姑娘!你的爹爹呢?】 万虹秋波一横,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转向伊风,悄语道: 【这些天来,你可还好吗?】 妙手许白,双目电张。伊风连忙长身站起,哈哈一笑,朗声道: 【有什麽话,不妨出去再说,我在这里困了十多天,实在有些腻了!】 转过身子,冷冷地望着薛若璧,叱道: 【至於你出不出去,我是悉听尊意,不过……】 他语声微顿,双手疾伸,去抢薛若璧身侧的孩子,一面道: 【这孩子可得交给我。】 薛若璧娇喝一声: 【你想干什麽?】 双手护住孩子,左腿蓦地 出。伊风微一拧腰,右掌下切,左掌仍原式去抢那孩 子。那知薛若璧左腿微缩,右腿已电也似的 了出来,她虽然大腹便便,但这连环两 腿,仍然是疾如飘风,一点也没有不灵便的样子。 伊风此刻的武功,虽已大异於往昔,但此刻却不得不撤步拧身,先求自保。 须知他意在抢得自己的孩子,并不想伤及薛若璧,是以出手便有许多顾忌,许多 精妙而狠辣的招式,根本用不出来。 他身形方自溜开,脚步一错,却又掠了上去。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嗖地挡到伊风身前,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 【老夫虽然一世独身。却最恨别人夫妻吵架。喂!我说小娃娃,你和你老婆吵些 什麽?说给老夫听听看,让老夫来评评理。】 万虹【呀】地一声,往後退了几步,粉面立刻变得煞白,呆呆地望着伊风,却见 伊风亦是满面怒色,双目怒张,厉叱道: 【谁认得她这贱人!许老前辈……】 妙手许白【咦】了一声,转身向薛若璧道: 【这孩子是你什麽人?】 薛若璧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娇喝道: 【这孩子是我的儿子。】 伸出一只春葱玉手,指着伊风: 【你说!你说!他是不是我的孩子!】 又道: 【老前辈!你可得为我这苦命的女子,主持公道,我……】 她竟又掩面痛哭起来。 伊风双目火赤,气得连声音都变了,顿足道: 【你这贱人……我孩子可没有你这种母亲!许老前辈,你不知道,这女子把【七 出】之条,都犯尽了,我……】 此时此刻,他又怎能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但妙手许白是何等人物,察言辨色,已也猜出个究竟。目光数转,也不知道该怎 麽好。 那知万虹突地【咯咯】一笑,婀娜走了过来,娇声道: 【这位敢情就是什麽【天争教主】的夫人吧?怪不得我和爹爹前几天守在外面的 时候,有好几拨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汉子们,跑到这里来,说是要找【教主夫人】, 又说:他们都是【天争教】下的弟子。我爹爹不让他们进来,全给打回去了。】 她秋波转向伊风,娇笑道: 【我说你呀!你这人真是……要人家的孩子干什麽?你要孩……】 她【噗哧】一笑,粉面微红,说不下去了。 伊风剑眉怒轩,後面这几句话,他根本没有听见,却问道: 【那些人叫什麽名字。】 万虹娇声一笑,道: 【名字我可记不得了,不过一个个直眉愕眼的,却全不像是好人。其中一个使的 兵器最怪,竟是一面渔网,武功也数他最好,爹爹费了半天事,才将他打发回去;其 馀的人武功却都平常得很。】 伊风冷冷一哼,道: 【教主夫人!你们教主已经派人来接你了,你还不快点滚回去,不过……你要是 不把孩子留下来,你就休想……】 那知他话犹未了,薛若璧突从床上窜起来,扬手一片金光,袭向伊风,自己一手 抱着孩子,却藉着妙手许白和万虹的身形掩护,嗖地掠了出去。 伊风既惊且怒,袍袖一展,将薛若璧扬手发出的【罗刹金丝】,呼地挥了开去, 但自己却也不禁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这【罗刹金针】,正是薛若璧云英未嫁,行走江湖时,仗以成名的暗器。这 暗针细若牛毛,却是根根有毒,只要中上一针,肌肤便立时溃澜,纵不伤命,却也差 不多了,端的霸道已极! 伊风和薛若璧夫妻数年,当然深知这种暗器的厉害,袍袖外挥,身形後退,挡过 这阵针雨。却见薛若璧已抱着孩子,掠出洞去。 他大喝一声,一个箭步,掠到洞口,那知外面又是一蓬针雨,扑面向他袭来。他 方欲後退,身侧突地一阵劲风掠过,那蓬针雨,竟都被挥落一边,耳畔听得妙手许白 的声音道: 【追出去!】 眼前人影一花,妙手许白的身形,已如轻烟般逸出。 伊风再不迟疑,跟着掠入隧道,只见前面暗影之中,妙手许白的衣袂飘飘,已经 掠出数丈开外。 他不禁心中暗叹: 【这妙手许白,人称【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如今一见,轻功果是妙绝人寰。】 转念又忖道: 【不知道那剑先生和叁心神君的轻功,可有他如此高妙……】 他思潮转及此处,不禁又想起那叁湘大侠的未亡人母女两人,却不知她们现在到 那里去了。 他心中转念间,却听得那万虹在後面叫着: 【等我一等。】 回头望处,却见这少女轻功亦自不凡,此刻也已追了上来,而自己心中这一生岔 念,脚下微慢,却将前面的人给追丢了。 仳脚下加把劲,身形灵活而曼妙地,在这狭窄的隧道里飞掠着,嗖嗖嗖叁两个起 落,他已到出口之处。却见洞口竟然被大石堵死了。妙手许白,一手拿着个火摺子, 正一手在推那巨石。 薛若璧手中抱着孩子,畏缩地站在角落里,那孩子连日喝酒,此刻竟像还是宿醉 未醒,滚动着大眼睛,望来望去,竟未哭出来,但一张肥胖的脸,却已瘦削了许多。 伊风心中一阵怜惜,一眼望到薛若璧,只见这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此刻也憔悴不 少,明掮的秋波中,不时露出恐惧焦急的神色来,他不禁又为之暗中长叹。 【但这是她咎由自取,又怪得谁?】 但他立刻压下这份怜悯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大步走过去,走到妙手许白身侧,沉声问道: 【许老前辈!这又是谁干的事?】 妙手许白冷哼一声,目光四转,将手中的火摺子,交给已经随後赶来的万虹,一 面道: 【除了那老猴子还有谁,气起来我真想大家就全在这里面耗着,看看最先饿死的 是谁?】 伊风看了万虹一眼,道: 【你爹不知道你进来吧?】 万虹摇了摇头,妙手许白已喝道: 【来!小娃娃!帮我把这块石块弄开。哼!万天萍呀万天萍!你也未免太小觑於 我了,难道这区区一块石硕,就能把我困死。】 突地坐马沉腰,疾推双掌,妙手许白口中闷【啃】一声,满发真力,朝这块大石 推了过去。 伊风双臂,早亦满蓄真气,此刻再不迟疑,亦自举掌推出。这两人是何等功力, 转眼之间,大石就被推开一线。 外面却传入一阵阵叱吒的声音来,像是有人打斗正剧的样子。 第七十一章 剑气冲宵 伊风和许白互视一眼,口中同时暴喝一声,四掌疾推,只听轰然一声,那块重逾 千斤的巨石,竟被他两人推得直滚了出去。 须知这妙手许白,昔年名震天下,虽以轻功见长,但真力之强,当世之中,却也 很少有人能与之颉颃的。 伊风年纪虽轻,却本已可算武林高手,自从【督】【任】两脉,被武林绝代奇人 剑先生打通後,他真力之猛进,何止倍蓰,何况这十几天里,他又习得【天星秘笈】 里的无上心法。 是以这两人齐一用力,力道之强,自可想见。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推上十年,也未必能将这块巨石移动分毫。 巨石一开,天光立刻射入,妙手许白回顾一笑,道: 【想不到你这娃娃功夫倒不错。】 伊风微笑道: 【老前辈夸奖………】 话犹未落,却见那薛若璧已掠了出去,他大喝一声,脚尖顿点,嗖地,像箭也似 地窜了出去。却见薛若璧已将绕过巨石,他立刻大拧身,双臂分飞,如影随形地扑了 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厉喝道: 【把孩子给我!】 那知眼前突地光华错落,四口带着寒光的长剑,剑尖正对着自已,仍在不住颤抖 着,一个森冷的口音道: 【朋友!你这是干什麽?】 他骇然四顾,只见这片山地上,竟站着十馀个手持长剑的汉子,而此刻这冷然向 自己发话的,竟就是那多手真人谢雨仙。 须知他在终南山上,曾见过这谢雨仙一面,只是那时他已经易容,是以他认得谢 雨仙,谢雨仙却不认得他。 他心中微怔之间,那谢雨仙已厉叱道: 【还不放手?】 刷地一剑,向他剁来。另外叁人,正是武林一流剑手,也曾随他同上终南山的山 东大豪【劳山叁剑】,此刻各自划动剑身,同时向伊风刺了过去。 刹那之间,四道寒光,交剪而至,伊风冷【哼】一声,撒手,拧身,错步,身形 倏然滑开五尺。目光动处,只见妙手许白正和那铁面孤行客相对而立,万虹紧紧站在 她父亲身侧,另外几个劲装汉子,各持长剑,围在一周,目光俱都冷冷地瞪在万天萍 身上,显然方才曾经巨斗。 伊风这一展动身形,那种惊人的速度,他自己虽未感觉到,却使得多手真人暗吃 一惊,剑尖斜挑,收住剑式,翻身向薛若璧躬身施了一礼,和劳山叁剑打了个眼色, 一个箭步,却窜到站在山地边一株枯树下的两个长衫汉子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 伊风心中一动,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望去,却见那边树下,站着的两人,其中一个 面上微微含着冷笑,两目上翻,一手捻着腰间的丝带,不住把玩着,却竟是那来自青 海的狂傲少年钱翊。另一个虽不认得,但一眼望去,气度亦自不凡,显见绝非庸手。 他目光转动处,就立刻判断出此刻的情势,於自己大大不利,自己今日若想从薛 若璧手上夺回自己的孩子,也绝非易事。 他缓缓走到妙手许白身侧,只见这【南偷北盗】两人,此刻四只眼睛,各各相对 凝视,万天萍突地冷冷道: 【姓许的!想不到你还没死。这里也不是你我谈话之处,你若有兴,我们不妨另 外找个地方谈谈。】 妙手许白仰天一笑,大声道: 【再好没有,这里你比我熟,你就在前面引路吧!】 这两人一走,伊风更是势孤,他心中一急,不禁脱口道: 【许老前辈…………】 万天萍冷哼一声道: 【我们的帐还没有算完,你现在少说话!】 身形一转,正待大步离去,那知身後突又响起一阵长笑,伊风闭目望去,只见那 钱翊一手捻着丝带,长笑着缓步而来,走到万天萍和伊风中间,卓然一站,两眼朝天 上翻了翻,笑声顿住,冷然道: 【各位先请暂留贵步,小可还有话请教各位。】 妙手许白浓眉一轩,目光电张。那万天萍面上却仍然全无表情,接口问道: 【什麽话?】 钱翊冷然一笑,将右手的丝带,换到左手,沉声说道: 【阁下方才以一双铁掌,力敌六剑,武功可算不弱,想必是位武林前辈。只是在 下却要请教,这山窟既非阁下所建,亦非阁下所买,阁下却为何要叁番四次地阻拦我 们弟兄进去,难道阁下在里面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地滔滔而言,说完了就转过身子,根本不等万天萍回答,冷然又道: 【还有……这个朋友。】 他用手上的丝带,指了指伊风: 【阁下一表堂堂,武功亦是卓卓不凡,只是在下也有请教,阁下与我那萧大嫂, 是否沾亲?有无带故……】 他面色突地一沉,又道: 【如果非亲非故,阁下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却拉人家女子臂膀作什?】 他又指了指那处洞窟,道: 【这洞窟中,幽深黝黑,你们几人,在里面是在作个什麽勾当?还要用石头将洞 口封起来,弄个老头子在外面看门……哈……】 他狂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丝带。 【这都教在下弄不憧了。】 万天萍面如青铁,妙手许白须发皆张,万虹圆睁杏眼,伊风剑眉怒轩,这四人各 各怒叱一声,方待答话。那知那薛若璧竟一阵风似的掠了过来,明眸之内泪光闪动, 竟哽咽着道: 【二弟!你……你怎地现在才来,你师哥呢?他又跑到那里去了?】 钱翊冷【哼】一声,目中神光闪动,缓缓道: 【师兄不在这里,有小弟在还不是一样?有人欺负嫂子,小弟虽不才,也要尽力 和他周旋一下。】 妙手许白,一捋虬须,暴喝道: 【你这小子!说话可得放清楚些!你若在老夫面前胡言乱语……】 钱翊冷然接口道: 【又当怎的?】 话声犹自未落,漫天的掌影,已当头压下,招式奇诡飘忽,生像是自己的前後左 右,竟同时在人家的掌风笼罩之下,又像是有好几个武林高手,同时出掌袭向自己。 薛若璧怀中的孩子,哇地哭了,伊风剑眉轩处,箭步窜了上去,左手微挥,一领 薛若璧的眼神,右手疾出如风,仍是去抢孩子。 销魂夫人娇呼一声,脚下风快地退出叁步,伊风厉叱扑上,但是眼前却又剑光暴 长,刷刷几剑,带着青蓝的剑光,剁向自己,正是那【劳山叁剑】击出的。 那边钱翊突地长啸一声,颀长的身形,如风中之柳,摇曳转折,毫无定向,一眼 望去,竟像是他已站不住身子似的,但妙手许白的漫天掌影,却在他这种奇妙的身形 下,全部落空。 这一来两人各各大吃一惊,钱翊固然想不到,自己的对手是如此厉害的角色;那 妙手许白却更想不到,自己盛怒之下,击出在无量山巅苦心研成的一掌,竟被这年龄 并不甚大的少年避了开去。 两人身法稍稍一顿,各又错步进击,霎眼之间,只见掌风虎虎,已分不出这两人 的身影来。 万天萍四顾一眼,低叱道: 【虹儿!你先回去。】 猛一反身,扑向环伺身後的几个剑手,举手投足间,已对这几人各各击出一掌。 万虹秋波流转,脚下缓缓移动着脚步,突地窜到薛若璧身侧,纤掌齐地挥出,左 手玉指并起如剑,疾地点向薛若璧右腰下的【笑腰穴】,右手划个半圈,刷地一掌, 切向她的左胸。 薛若璧再也想不到这少女会突然向自己出手,大惊之下,左掌疾起迎敌,那知怀 中一松,右手抱着的孩子,却被万虹一把抢了过去。 这一切变化,几乎在同一刹那中发生,远远站在树下的多手真人谢雨仙和七海渔 子韦傲物,只听得薛若璧惊呼一声,一条翠绿色的人影,电也似地掠了开去,嗖嗖几 个起落,已自消失在路旁的林木中,而已身怀六甲的薛若璧,也娇呼着追了过去。 七海渔子冷笑一声,道: 【谢兄难道也受了伤吗?】 他肩胛之处,日前中了万天萍一掌,几乎骨头都被打碎,是以远远站开,此刻冷 冷一问,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并没有受伤,却为何和我站在一齐,以致出了变故,都 来不及出手。 那多手真人岂有听不出他话中含意的道理。冷笑一声,亦自展动身形追了过去, 韦傲物望着他的背影,喃喃低语道: 【这孩子被人抢走也好,留下这娃,迟早总是个祸胎。】 原来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和萧无最是接近,是以这些私事,他全知道。俯首沉吟了 半晌,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人影翻飞,剑光错落,打得 自激烈无比,并未因这一突 来的变故住手。 於是他伸出左手,微微抚了抚右肩的伤处,缓步走向激斗着的人群,像是要将他 们的动手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此刻山风强劲,日已西隐,天色越来越黯。这西梁山畔,冲霄的剑气,光华却越 来越盛,给这料峭的春日薄暮,更加浓了几分寒意。 第七十二章 各逞身手 这漫天的剑气掌影,远看虽是一团,甚至连人影都分辨不出;仔细一看,却是分 做叁处。 铁面孤行客以一敌五,只见这纵横河朔的巨盗,身手果自惊人,掌风虎虎,裂石 开山,在五柄精钢长剑织成的剑网中, 自攻多守少。只是和他对敌的,却也不是庸 手,而且最厉害的是;这五人剑法配合之严密,生像是浑如一体。 万天萍暗暗皱眉,他料不到这几个天争教众,竟有如此身手! 他却不知道,这几个人在江湖上亦是大有盛名,此刻他们心里的急躁,更在他之 上哩。 原来这五人,其中叁个身体较矮,腰间各自佩着一个革囊,剑法以雄浑见长的, 竟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剑手【燕山叁剑】。 这兄弟叁人纵横江南,行走时从不落单,动手时亦是叁剑齐上,出道江湖以来, 从未碰过什麽钉子。此刻以叁敌一,还有【南宫双剑】相助,竟仍久战不下,不禁心 中都在暗暗揣测,和自己动手的这瘦老头子,究竟是何人物。 另两个身材颀长瘦削,面目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却正是昔年【南宫大侠】的唯 一传人,江南【叁才剑】的名家【南宫双剑】。 【叁才剑】以轻灵见长,这南宫双剑,身法之轻灵,更是此中翘楚。 只见这两人身随剑走,剑随身游,身不离剑,剑不离身,两道青蓝的剑光,盘旋 挥刺,着着不离万天萍的要害。这铁面孤行客武功虽已几达巅峰,一时之间,却也无 法占得上风。 七海渔子暗中点头,忖道: 【这南宫双李,果然名下无虚,几时倒要设法拉拢过来,这些人若和那谢雨仙结 成死党,将来确有些不好对付。】 原来这韦傲物与谢雨仙之间的嫌隙,已越来越深,是以才转着这种念头。 一面将目光移到那来自青海的少年钱翊身上去。 他稍一凝视,双眉不觉紧紧皱到一处。 因为他深知这钱翊的武功,原以为他一定可以占得上风,那知此刻一看,却见那 身穿锦衣的粗豪汉子的身法,有如狂飙龙卷,竟将钱翊四面八方地困住了。 钱翊心中,又何尝没有如此想法。他在青海那种奇寒酷热之地,耽了十数年,将 那【无名老人】的一身绝技,几乎学得九成,此番挟技出山,自以为凭恃着自己的身 手,何难在武林中压倒群豪,那知此刻这粗豪的老者,身法之飘忽奇诡,竟使得自己 处处缚手缚脚,几乎连身手都施展不开。 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百馀招,心中亦是急躁不堪。 须知他们动手之前,俱各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是以不免都低估了对手。此刻一见 对方的身手,远出於自己意料之外,自然难免俱都为之惊奇错愕了。 这边激斗着的众人,俱是一味哑斗,但闻虎虎掌风与飕飕的剑气,响成一片。 彼此心中虽在奇怪,却谁也没有喝问对方的来历。 尤其是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他心中焦虑着自己爱女的去向,一面又在奇怪她为什 麽要抢去人家怀中的孩子,是以下手越见狠辣,恨不得一招击毙对手,前去看看自己 爱女的下落。 而那边和伊风动着手的【劳山叁剑】口中虽是叱吒连声,手下却未使出全力。 这【劳山叁剑】的剑法,传自鲁东【霹雳剑派】。但他们此刻剑光虽有如霹雳霆 雷,但收招出招间,却显然留下叁分馀地,似乎并不想将对手伤在剑下。 原来这叁人生性憨直,虽然入了【天争教】,但却对【天争教】有些不满。尤其 令他们看不顺眼的,就是那些【天争教】的金衣香主们,一个个眼睛都像是长在头顶 上。 这兄弟王人暗中一商量,觉得与其在这【天争教】里,看别人的眼色,倒不如自 己做番事业,来得畅快。是以早就萌了退志,只是却又畏惧着【天争教】的势力,不 敢随意离去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这【劳山叁剑】,自就不肯为【天争教】卖命。而且对手武功颇 高,招式尤其奇诡,竟不是武林中任何一门一派的路数。自己本非人家的敌手,只是 人家手下似乎也在留情,在使得一招已便自己无法抵挡的招数後,,却并不跟着进击, 是以这叁人心中暗暗感激,就更不尽力了。 他们却不知道,伊风的心情却和他们绝不一样,他正心急於自己的亲生骨血的安 危,又奇怪於那万虹此举的用意,本想早些打发了对手,却又苦於人家并非庸手,是 以便施展出学自天星秘笈上的招式来。 但这些招式,他只练了短短十馀天,虽然仗着武功的根基和天资的超人,已能将 这些从未使用过的招式,使用出来。 但武功一道,须经苦练,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侥幸得来的。他在施展这些招式的 时候,手法自然难免生疏,也常常将一些可以制胜的机会失去。 是以这正在激斗着的叁拨人,一时之间,根本分不出高下。 【燕山叁剑】本是鼎足而立,此刻突地一声暴喝,叁人竟齐地抽身撤步,约退五 尺,同时将右手的剑交到左手,右手却齐地一扬 霎眼之间,突地寒星满天,数十道带着呼啸之声的寒光,电也似地朝铁面孤行客 击去。 万天萍冷笑一声,这武林中的顶尖高手,怎会将一些暗器放在眼里。冷笑声中, 身形的溜溜的一转,袍袖连拂,方自将这些暗器挥却。 那知这些暗器竟有如漫天而来的飞蝗,竟没有一丝停歇的时候。 最厉害的是:这些看似笔直击来的寒光,有时却会在空中突然转折一下,突又换 了个方向击来,有的明明已掉在地上,却又突地反弹而上。 万天萍一生闯汤江湖,却也未曾遇过如此奇诡的暗器,一时之间,竟被这些漫天 飞来的寒星逼住,抽撤不出身形来。 南宫双李互打了个手式,远远退到一边。 七海渔子面上喜动颜色,暗中低语: 【想不到这燕山叁剑竟已学得了【常氏神丸】,不知道他们有否传得那【九剑交 击】的绝技!唉!——想不到这在武林中湮没已久的绝技,今日却在这叁个人身上见 到。】 他心中方自暗喜,那知远远突地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声,一人惶然如飞掠来,满面 俱是焦急的神色。 身形方顿就用手指遥遥指着路旁的林木,却又因为喘息过剧,竟焦急得说不出话 来。 第七十叁章 夫人有难 昔年点苍派的一代宗师常漫天夫妇,为着一件极为离奇的变故,在深山中,苦隐 十数年,这十数年中他夫妇两人,虽然尝尽了世间的辛酸困苦,但却也练成了一种扬 名天下,傲啸武林的绝技,那便是此刻这【燕山叁剑】所施展的【常氏神丸】! 这【常氏神丸】,自从常漫天夫妇再次归隐之後,在武林便绝迹已久,此刻竟又 在【燕山叁剑】身上重现,七海渔子韦傲物自是大感惊喜。 要知道【七海渔子】韦傲物手中的一面寒金渔网,乃是普天之下各门各派暗器克 星,他对於当今天下各种暗器的来历用法,自也知之甚详,是以此刻动手的各人,只 有他才认得这种绝迹武林的暗器,方自暗中欣喜,那知远远林木深处,突地传来一阵 焦急的呼声,一人惶然掠来,气喘咻咻,生像是突然遇着了一件足以令他十分惊惧之 事似的。 韦傲物一惊之下,转目望去,只见这人竟是方才追踪薛若璧而去的多手真人谢雨 仙,他与谢雨仙虽然极为不睦,但却也知道这个反终南山,背叛江湖道,武林中人闻 而蹙眉的【多手真人】,是个极其阴狠深沈的人物,若非遇着十分严重的事,绝不会 显露出这种焦急慌乱的神态来。 当下这素以机智谨慎名闻江湖的【七海渔子】,不禁为之愕然问道: 【什麽事?】 谢雨仙如飞掠来的身形,倏然停在韦傲物身侧,重重喘了两口气,转目四望,只 见眼前光华闪动,叮当之声,不绝於耳。 在漫天交互冲击的钢丸之下,【铁面孤行客】身形旋转如风,双手袍袖连拂,猛 然强劲的掌风,虽将击向他的【常氏神丸】都一一挥落。 但是这种傲视群伦的暗器,的确有着非同凡响的霸道,退而後来,去而後回,明 明向右,突地一转向左,明明向上,突地一转向下,竟没有一丝停歇的时候。 【铁面孤行客】武功虽高,掌力虽强,此刻却也不禁显得有些慌乱,只是一时半 刻间,却也不致落败而已。 赤手与鲁东【霹雳剑派】长门弟子【劳山叁剑】相斗的伊风,此刻招式愈打愈见 精妙,竟将这成名已久的【劳山叁剑】,逼的不得不使出全力斡旋,於是这叁道有如 霹雳雷霆的剑光,此刻声势便更惊人! 来自青海的钱翊,心怀惊疑错愕,与垂名武林数十年的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 手许白的恶斗,此刻却已到了胜负立制的阶段,两人飘忽的身法,诡异的招式,使得 彼此各各感到不能有一丝松懈,这种以动制动,以快打快的动手方式,在武林高手身 上本不常见,因为彼此之间,谁都知道,自己的招式只要稍有疏忽,立时便会有血肉 横飞之祸,这两人虽无不共戴天,性命相搏之仇,但此刻大家全已势成骑虎,要想罢 手,却已来不及了。 多手真人谢雨仙目光扫动间,微一定神,忽地附在韦傲物的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话,韦傲物面色立时为之一变,脱口问道: 【真的?】 谢雨仙低笑一声,点了点头,沈声道: 【此事万万不可迟疑,韦兄定要快些赶去才是,唉……小弟虽然……唉,可是遇 着这种事,小弟却的确是一筹莫展了!】 他一连长叹了两声,七海渔子韦傲物亦是满面沈思难决之色,俯首沈吟长久,突 地大喝一声: 【住手!】 这石破天惊,声如雷霆的【住手】两字,方一出口,示人齐都为之一惊。 本已远远退到一旁的【南宫双剑】李氏兄弟,愕然面顾,齐地一个箭步,纵身至 韦傲物身前,探首沈声问道: 【有何吩咐?】 劳山叁剑动手之间,只见对手招式愈来愈妙,威力愈来愈强,叁人心中不禁又是 惊异,又是奇怪,他叁人本就不愿为【天争教】卖命,此刻听见这一声呼喝,左手剑 诀,齐地一扬,右手长剑,由左而右,【呼】地划了个半圈,这叁人竟同时施出一招 与【太极剑法】中的妙着!【如封似闭】,功效相同,出手相似,但威力犹有过之的 【长虹贯日】来。 叁道剑光,果然有如长虹贾日一般,交剪而来,【劳山叁剑】口中便也齐地低叱 一声,拧腰错步,後退五尺。 伊风先前何尝不知这叁人手下有容情之处,此刻微一错愕,便也不为己甚,只见 这二个鲁东剑手,拧腰错步间,掠到七海渔子身侧,亦探首沈声问道: 【有何吩咐!】 燕山叁剑,虽然是昔年一代剑豪常漫天的远房亲属,但学得这武林秘技【常氏神 丸】,却是另有机缘,叁人乃是姑表兄弟,自幼生长一处,习武时片刻不离,这亦是 他们能习得【常氏神丸】的一个主要原因。 此刻,这【七海渔子】一声暴喝,使得【燕山叁剑】亦为之一愕,左腕一反,将 手中长剑隐到肘後,不住往腰畔革囊中取发暗器的右手,倏然停住,转身掠到七海渔 子身侧,沈声问道: 【有何吩咐?】 这【南宫双李】,【劳山叁剑】,【燕山叁剑】.却几乎是同时住手撒身,退到 韦傲物身侧,问道: 【有何吩咐?】 七海渔子双眉深皱,叹息一声,缓缓摇了摇头,多手真人却已沈声道: 【教主夫人有难,就在那边山林深处。】 【南宫双李】,【劳山叁剑】,【燕山叁剑】,齐地一惊,面容大变! 七海渔子乾咳一声,道: 【此间之事,可暂搁置,你们——你们还是一齐去看看吧……】 转首向谢雨仙一笑,又道: 【多劳谢兄了。】 谢雨仙双眉一皱,道: 【韦兄,难道你不去吗?】 韦傲物苦笑一声,道: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去了亦是无用,谢兄——嘿嘿,谢兄想必要比小弟熟悉多 了!】 谢雨仙目光一凛,瞬也不瞬地在他脸上,终於狠狠一跺脚,道: 【跟我来。】展动身形,向山林处掠去。 【南宫双李】,【劳山叁剑】,【燕山叁剑】,见了这七海渔子与多手真人两人 的神态,心中俱是大惑不解。 他们再也想不道,教主夫人有难,怎地这【七海渔子】却畏缩不前,而且苦笑连 连,像是遇着什麽十分尴尬之事似的。 方才险为【常氏神丸】所困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呼,呼】数声,掌风连扬, 将四下的钢丸全都挥去,微一定神,见到这些天争教众,竟突地走的乾乾净净,心中 不禁大奇,转身和伊风对望了一眼,伊风面上,亦满是惊奇之色,两人心中各在暗问 自己: 【这些人可是在弄什麽玄虚!】 蓦地—— 只听【妙手】许白焦雷般大喝一声: 【躺下!】 接着便是惊大动地般几声巨响,便又响起钱翊那阴森尖细的声音,冷笑着道: 【只怕未必见得!】 万天萍,伊风又不禁一齐转身望去,只见那钱翊.许白两人,此刻身形已齐地顿 住,面面相对,互相凝视,万天萍腰身微弓,一双虎目之中,精光暴射,闪电般凝视 着钱翊,两只筋结阴现,蒲扇般的巨掌,或拳或掌,缓缓伸曲,在这一伸一曲间,不 时发出【格格】地骨节声响,生像恨不得立时将对面这少年,一下击死在自己掌下。 站在他对面的钱翊,仍是满面冷傲之色,傲然卓立,但是目光之中,却似乎已微 微露出一些畏怯之意,亦狠狠地凝注着他的敌手,两边垂下的手掌,虽不时发出一阵 阵不加注意便难看出的轻微颤抖,但是他卓立着的身躯,却仍然是坚定的有如山岳。 这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再说话,谁也没有退缩半步,方才他们对了两掌,妙手 许白虽想以浸淫於中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击倒这看来年纪尚轻,纵然武功高妙,但内 力定不会深的少年。那知钱翊十数年的苦练,居然以【无名老人】嫡传的内功心法, 将之挡却,这不但大大出乎许白意料之外,就连一旁观望的万天萍,亦为之暗中皱眉 自问: 【这少年是谁,怎地有如此武功?】 第七十四章 不死不休 七海渔子韦傲物皱着双眉,凝视多手真人以及燕山叁剑等人的身形,逐渐消失在 苍莽的山林深处,此刻亦为妙手许白的这一声暴喝所惊,回过头来,目光四扫,突地 大步走了过来,铁面孤行客冷哼一声,冰冷的目光,笔直地瞪在他的面上,他却毫不 在意地向万天萍一揖双手,朗声说道: 【敝教与阁下原来素无仇怨,於今虽因教主夫人之故,以致生出许多事端,但此 刻敝教中又生出非常之变,在下等只有暂且告辞,日後是友是敌,也只有任凭阁下自 择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悄悄移至钱翊身侧,话声一了,突地伸头过去,在钱翊耳 边低语两句,那知钱翊的一双眼睛,却仍瞬也不瞬地望在妙手许白的身上,生像是根 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此刻在场众人,各有恩怨缠结,情况之复杂微妙,绝非局外人能够了解,但其中 却只有伊风与【天争教】仇怨最深,此刻他冷眼看着【七海渔子】的举动,再转向万 天萍冷峻的面容,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地 妙手许白又是一声暴喝,脚步微错间,身形展动如虎豹,左指箕张如鹰爪,左手 一顺,手掌一反,停留在钱翊右侧的空间,右手却【呼】地一掌,击向钱翊左胸的【 期门】大穴。 这一招看来平平无奇,却正是【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在无量山巅十载 较技,苦心研创的一记绝招。 钱翊方才与妙手许白的硬对两掌,外表看来,虽无变化,其实体内的真气,却已 稍有溃散之象,此刻许白一招攻来,他来不及运用思忖,方待甩左肩,曲右膝,劈开 这一掌。 那知万天萍却突地冷笑一声,喝道: 【左掌赤手擒龙,右掌凤凰展翅,进右足,踏中宫。】 他话声说得极快,几乎有如珠落玉盘,钱翊心念动处,口中吐气开声,左掌一曲 一伸,曲伸之间,果然击出一招【赤手擒龙】,但右掌却未有举动,原来万天萍所说 的话,他只听清楚了前面一句。 万天萍双眉微皱,低叱道: 【蠢才!】 七海渔子韦傲物後退叁步,见到钱翊果然施出一招【赤手擒龙】,心中大惊,要 知道以武学常规而言,对抗【妙手】许白这一招,只要甩左肩,曲左膝,然後右掌进 击才是正理,他不禁暗怪钱翊,怎地听从起自己敌手的朋友的话来。 这其中只有伊风知道【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之间的仇怨,也知道 他们在无量山巅苦斗十年的经过。 是以他也知道万天萍口中说出的招式,必定是专破【妙手】许白施出的这一招妙 着。 只见【妙手】许白闷哼一声,果然收掌旋身,撤回进击之势,这时钱翊如果完全 依照万天萍所说的招式,【进右足,踏中宫】,便必定能在这一场争斗中抢得先机。 【七海渔子】大感惊异地侧顾万天萍一眼,只见这冷峻瘦削的老人又冷冷说道: 【左手【凤凰展翅】,右手【赤手擒龙】,进左足,踏中宫。】 钱翊暗中一咬牙,左掌斜挥,右掌曲伸,果然是左手擒龙,右掌展翅,妙手许白 浓眉怒轩,目光精光暴射,大喝一声,猛旋身躯,彪伟的身形,突地扑向万天萍。 这陡然发生之变,使得韦傲物,钱翊齐地一愕,却见许白已自厉喝道: 【姓万的,还我的血来!】 喝声凄厉尖锐,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文字能够形容这种声音,也没有任何 一种声音,可与这种声音比拟。 只听得伊风,钱翊,韦傲物,却不由自主地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一时之间,伊风 脑海之中,似又泛起无量山巅,那【天星秘窟】中凄惨阴森的景象,一个满身血迹, 面目狰狞的枯瘦老人,正伏在另一个满身血迹的老人身上狂吮鲜血! 伊风素来胆气甚豪,但此刻一捏掌心,满掌俱是冷汗。 钱翎,韦傲物虽然对此事的真相丝毫不知,但听了许白的这种厉喝之声,亦不禁 感到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 只见妙手许白此刻身形有如疯虎,挥手抬足间,俱是立可制人死命的绝招,这两 人动手之激烈,和方才与钱翊动主时又不知要浓烈多少,伊风深知他二人之间的不可 化解的怨仇,知道若想将这两人化解开来,真是难如登天。 韦傲物转身望去,只见钱翊仍呆呆地望着这两人的身形,心中暗叹一声,又自伸 头过去,在他耳畔低语两句。 此次钱翊面容方自为之一变,目光转动半晌,突地朗声道: 【叁年之後,钱翊再在此地恭候阁下的大驾。】 正自动着手的妙手许白大笑几声,道: 【好,好,叁年之後……】一旋身躯,倏然击出四掌,这四掌攻去,不但有如雷 轰电击,声威绝伦,而且出招部位,更是大大出乎常规之外,钱翊暗叹一声,忖道: 【此人的武功,怎地如此奇妙:】眼 一垂,回过头去,向韦傲物沈声道: 【那边的事,你们自去料理,我……我……】长叹一声,倏然住口,猛一长身, 拂袖而去。 【七海渔子】面容一变,愕然道: 【钱大侠,你——】但他话声尚未说出,钱翊颀长的身躯,已掠出数丈开外,霎 眼之间,便已消失在山路深处。 他呆立了半晌,突地一旋身形,向方才谢雨仙掠去的山林奔去。 伊风心中一动,方待跟去,但转目望处,许白,万天萍两人,此刻相搏之烈,竟 比方才更形险恶,他知道自己若也一走,这两人此番之斗,便是不死不休,此刻谁也 不知道是谁会伤在谁的掌下,甚至他二人会一齐死在此地亦未可知。 他与这两人之间,虽无恩义可言,但他生具至性,却也不忍就此一走。 此刻他心胸中,思潮冲击,虽然明知以自己的武功根基,若对这两人对手的招式 加以琢磨,必定获益非浅,但他却连看也未看一眼,俯首沈思半晌,突地大喝一声: 【万虹,你怎麽样了!】跃起身形,闪电般向那边山林掠去。 【铁面孤行客】虽然一生冷酷,但一听【万虹】两字,心中亦不禁大动,一掌挥 去【妙手】许白的掌式,大喝道: 【虹儿,你怎的了?】身形後掠五尺,再也不理许白,跟踪伊风而去。 世人一生之中,纵然无何动心,却总有一件足以令他动心之事,伊风知道若想这 两人此刻之斗暂时解开,便只有以一事以打动他两人其中任何一人之心,但这两人却 又都是性情大异常人的武林异人,要想出一件足以令他们动心之事,实是大为困难, 但想来想去,除了父女之情或可有用之外,简直别无他法。 是以他虽未看到万虹,却那般大喝一声,此刻回目望去,见到万天萍果已随後跟 来!心中暗喜,脚步却更加快了。 妙手许白微微一怔,暗哼一声,冷笑低语道: 【你走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你!】 当下他亦自展动身形,随後掠去。 这二人俱有着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刹那之间,便都已掠入山林,林中树叶 微颤,鸟语啁啾,似是安静已极。 但是—— 叶动鸟语之声中,突地隐隐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之声。 伊风心中一动,转而向这呻吟声传出的方向掠去,万天萍听了这呻吟之声,心中 大为惶急,脱口喊道: 【虹儿,是你麽,你怎麽了?】嗖然二个起落,穿过浓密的树干,掠至伊风身 侧,又道: 【那里是虹儿麽,你怎的了?】 伊风微一摇头,脚下不停,掠了过去,此处山林生密,地势却愈走愈低,前行十 馀丈,林木掩映处,突地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方才突然走了的【燕山叁 剑】等人。 【铁面孤行客】此刻心乱如麻,提气纵身,闪电般掠去,只见【燕山叁剑】,劳 山叁剑】,【南宫双李】,以及谢雨仙,韦傲物等人,都呆立在一丛杂树之前,而不 断的呻吟声,便也是从那杂树丛中传出! 这些人见了万天萍入林,却只回头望了一眼,随即目注树丛,满面俱是焦急,惶 乱之色,谁也没有说话,万天萍沈声道: 【里面是谁?】 此刻他已听出这呻吟声不是他女儿的声音,是以心中一定,却见这些人各各对望 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丛树中的呻吟声更见激烈,谢雨仙,韦傲物等人面上俱都现出紧张之色,各人面 面相觑,谁都没有向那树丛中看上一眼,【铁面孤行客】虽然久走江湖,江湖阅历甚 丰,但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大出常情之事,心中大感惊异: 【在这里面呻吟的人是谁呢?看来与这班天争教徒都大有关系,但他们怎地都不 进去帮助於她?难道这里面有什能足以令他们畏惧的武林高手,在对这女子施以酷刑 吗?】 第七十五章 瓜熟蒂落 此刻伊风也已掠了过来,脚步顿处,凝神一听这杂树丛中的呻吟之声,面色突地 大变!嗖地一个箭步,窜到树丛旁边,似乎突又想起什麽,倏然止住,倒退两步,目 光转向【劳山叁剑】身上,劳山叁剑兄弟叁人对望一眼,向伊风微一颔首,大家心里 便俱都有数,但却仍都没有说出口来。 突地—— 林梢树木哗地一声,木叶纷飞处,落下一条人影,万天萍侧目一看,冷笑道: 【你放心,我不会溜的。】 这人亦自冷笑一声,道: 【你溜也溜不掉!】 原来这人便是【妙手】许白,方才他起步较迟,是以身形落後,到了林中,万天 萍,伊风两人俱已不知去向,他听到这呻吟声,便也追来,但林中树木甚密,他心中 不耐,是以便跃到林梢,施展他独步天下的轻功绝技,自林梢掠来。 过了一会,呻吟之声突止,但大家却更都似紧张的透不出气来。 妙手许白转目四望,见到这些人的神色,亦是大感惊奇,口中低骂一句,道: 【这是干什麽?也不进去看看?】说完,竟大步向林中走去,【多手真人】,【 七海渔子】,【燕山叁剑】一齐横身挡在他面前,妙手许白又大骂一声,狠狠瞪了他 们几眼方待再次喝问,却见伊风身形一飘,掠到他身侧,在他耳伴低语两句。 【妙手】许白也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 【原来有人在里面生孩子。】低声向伊风问道: 【就是你那娘儿们吗?】 伊风此刻心中正是羞惭,恼怒,交相纷至,闻言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多手真 人】谢雨仙重重哼了一声道: 【要是有人对我们教主夫人不敬,那他不管是谁?都要倒霉了。】 妙手许白横百一望,却听万天萍冷冷道: 【自己的事还未了,却又管起人家的闲事来了,真是混帐。】 许白双拳一握,缓缓走到万天萍身前,两人目光相对,又是剑拔弩张起来,【七 海渔子】冷笑一声,道: 【在妇人生产之地瞪眼发威,哼,我真不知道这算是那门子好汉!】 语声未了,树林中呻吟之声又起,众人心中虽是大为焦急,但谁也不便往里再走 一步,【妙手】许白胸膛起伏两下,似乎在强忍着心胸中的怒火,然後对万天萍冷哼 一点,道: 【你我之间,帐还未清,你站在这里干什麽?出去再干一场。】 【七海渔子】冷笑道: 【正是,正是,此地根本不关各位的事,各位还是出去的好。】 这几人说话之声,都极为低沉,因为谁也不愿惊动里面的产妇。 那知—— 树林深处,突地传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以及一阵阵娇脆的喝骂声。 接着,一条婀娜的人影,极快地由林外掠来,见着这麽多人,似乎为之一惊,停 下脚步,望了两眼,但随即自顾调弄怀中所抱的一个婴儿,再也不望众人一眼,一面 不住的娇笑着。 但众人一见这人影之面,却都不禁暗中一惊,只见这人身形婀娜,体态曼妙,但 却发髻松乱,身上穿着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朝她脸上一望,众人更不禁俱都自心 中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一生之中,所见所闻虽都极广,但却谁也没有见过如此难看 的面孔。 【铁面孤行客】见了此人,面容亦不禁一变,後退两步。 【七海渔子】韦傲物微一定神,沉声道: 【姑娘是谁?抱着敝派教主的孩子干什麽?】 那知这女子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伊风一见这女子之面,周身有如被雷电所 击,几乎再也动弹不得,直到此刻方自定过神来,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 膀,惶声道: 【南苹,你怎的了?】 原来这发髻松蓬,衣衫凌乱,面上伤痕累累,显得极其丑怪的女子,便是昔日光 可鉴人,衣衫修洁,美 俏丽,高傲但却多情的【萧湘妃子】萧南苹。 此刻她呆呆望了伊风两眼,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混合着喜悦与悲哀的光采,但瞬 即又变的茫然一片,冷冷道: 【你是谁?】左手抱紧婴儿,右掌一挥,将伊风挥到老远。 伊风呆了一呆,心中既是伤心,又觉惭愧,林外突又掠入一条女子人影,一面娇 喝道: 【你这丑丫头,抢我的孩子干什麽?】 万天萍目光一动,冷哼一声,突地身形掠起如风,掠到後来这女子身侧,一把抓 住她的手腕,这女子惊呼一声道: 【爹爹!】 万天萍怒喝道: 【你这丫头,难道你也疯了吗?】拉着万虹的手腕掠了出去。 妙手许白亦自大喝一声: 【往那里去!】随步抢出。 伊风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 【南苹,你好好将息将息,手中的孩儿,还是让我抱着吧!】 萧南苹失魂落魄似地转过目光,突地【噗哧】一笑,大声道: 【你要我的孩子,我才不给你呢?】 【多手真人】谢雨仙,【七海渔子】韦傲物,【燕山叁剑】,【劳山叁剑】,【 南宫双李】九对眼睛,一齐望向伊风,一会儿望向这有如疯子一般的丑妇,心中亦各 自大奇,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杂树丛中,突地传出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声。 众人面色齐都一变,萧南苹却又展颜一笑,欢喜地叫道: 【还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晃,倏然掠入杂树丛中,她身遭巨变,精神上受了莫 大的刺激,是以精神变的有些恍惚。 日前她将那面【菱花铜镜】往山石上一摔,便跑到深山里,终日放声痛哭,哭过 了,便在深山中游荡,也不知要做什麽,面对着空山流水,她想到自己的似水年华, 於是她疯的更厉害了。 她终日随意而行,这日突然遇着万虹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狂奔,她精神虽然恍惚, 却还认得万虹,当下便拦住万虹的去路,万虹大惊之下,微一疏神,手中的婴儿便被 她抢去。 要知道一个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的人,他必定要寻找一个慰藉,而此刻萧南苹却 感到婴儿是她最大的慰藉,是以她一听到杂树丛中的婴儿哭声,便立刻掠了进去,【 七海渔子】众人齐地大喝一声,想阻住她的去路,却已来不及了。 第七十六章 香消玉殒 伊风望着萧南苹的背影,心中当然是百感交集,长叹着抬头望去,只见这些【天 争弟子】俱都聚在树丛之畔,却还是没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只见树丛之中传出萧南苹的笑声,道: 【这孩子又白又胖,真可爱,真好玩——】 说话之时,声音还在近侧,说到後来,声音却已去到很远,显见是她连这孩子也 抱走了,伊风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疑惑,暗忖: 【这些天争教徒眼看他们教主的孩子被人抢走,却也不前走一步,虽是避嫌,却 也不必避到如此地位呀!】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此刻也已被半近疯狂的 萧南苹抱走,心中焦急万状,那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七海渔子】面上肌肉微微一动,目光一闪,突地沉声道: 【夫人你还没事吧,弟子们都在外面伺候,夫人不要着急,等会夫人收拾好了, 弟子们再进去照料。】 他沉声说完话,便退到一株树下,闭目养神,众人一见,也都退到一旁,要知道 【七海渔子】在【天争教】中,地位极高,是以他默然如此,别人也不能再有举动。 而此刻的伊风呢,心中却不知是什麽滋味,他想追踪萧南苹而去,但不知怎的, 却又无法举步,亦自站在树下,呆立了长久。 风穿入林,木叶摇曳生响,然而在这方林中间,众人的呼吸之声,却彼此可闻。 树丛之中呻吟之声未止,又是一阵阵衣衫的悉簌之声,想是薛若壁正在强忍着产 後的痛苦,收拾着自己的衣衫。 就在这众人心情都极为沉重之际,树丛之中,突地传出一声惨呼。 惨呼之声一经入耳,众人便立刻可以辨出,是销魂夫人薛若璧发出的。 接着这一声惨呼的,是薛若璧微弱的语声,断继说道: 【你………你饶了我吧………我不敢……………】语声倏顿,又是一声惨呼。 众人俱都面容大变,伊风再也忍不住,【呼】地一掌,劈开枝叶,掠了进去,【 燕山叁剑】,【多手真人】,也一齐跟入。 只见这一丛杂树之中,有一块五尺见方隙地,地上血污狼藉,薛若璧 曲地上, 而一条淡青人影,亦方自从林悄掠走。 这人影身形之快,无与伦比,伊风目光方动,他已消失无影。 【燕山叁剑】,【多手真人】一齐掠到薛若璧身前,俯身一看,不由齐地面目变 色,惊呼一声,脚步踉跄,退後叁步。 伊风虽惊异於这条人影的来历去路,但听得这数声惊呼,亦自回过头来,目光动 处,亦不禁为之面色大变,惊呼一声,退後叁步! 原来, 伏在血污狼藉的泥地上的【销魂夫人】薛若璧,此刻竟是双目紧闭,面 如金纸,毫无生息,在她那微微隆起的丰满的胸膛上,竟赫然插着一柄金色弯刀。 黄金的刀柄,金黄的刀穗,在微风中摇曳着,鲜红的血迹,自刀柄下缓缓溢出。 【劳山叁剑】,【南宫双李】,【七海渔子】,也掠了进来,一齐惊呼一声! 但他们的惊呼之声却是极为短促的,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这黄金刀柄之际,他们 面上的惊恐之色,便齐都凝结住了! 这一刹那间,大地上的一刻,也都像是突然凝结了起来。 【七海渔子】长长叹了口气,突地一挥手掌,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 【燕山叁剑】.【多手真人】,【南宫双李】,齐地对望一眼,似乎也俱鄱暗中 叹息一声,默然走出树丛。 【劳山叁剑】的目光,怜惜地落在薛若璧身上,然後又一齐瞟向伊风。 他们似乎有什麽话要对伊风去说,但终於忍住了,各自叹息一声,掠出树丛,然 而他们叹息的声音,却似还在林稍飘散着。 伊风呆望着薛若璧的 身,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见到这些人突然 一齐离去,心中不禁奇怪,奇怪这些天争弟子,见到他们的教主夫人惨死,怎地不但 全无表示,而且俱都离去,任凭这具昔日曾经颠倒众生的美人 躯,暴於天光之中。 但是,另一种难言的悲哀,却使得他中止了心中的疑惑。 他想起了往昔那一段美丽的时光,他想起小桥上的邂逅,星光下的盟誓,小屋中 的密语,凝视时的甜密 这一些,对他说来,似乎是那麽真实,却又似乎是那麽遥远。 望着地上这具冰冷的 身,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寒意。 抬起头来,暮色果然已悄然笼罩着大地,林间的晚风,彷佛有着比平日更浓厚的 萧索之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潮,又回到昔日美丽的梦境中去。 於是他俯下身去,缓缓伸出手掌,轻轻握住那只美丽,苍白,但却冰冷的纤手, 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沿颊流下,滴在这只美丽而苍白的手掌上,像是一粒晶莹的明珠。 薛若壁若是还有知觉,还能感觉到这泪珠的冰凉,她便也该足以安慰了。 因为她一生之中,虽然一无所得,然而她却已寻得一个如此多情,如此昂藏的男 子,在她临死的时候,还守在她身旁! 太阳,终於完全被山巅吞没了。 浓重的夜色,像梦一样,突然便降临到这山林中,这大地上。 伊风轻握着这曾经深爱着他,也深深被他所爱的女子的手!心胸之间,除了那遥 远而美丽的回忆之外,似乎什麽也不重想了。 人们,是多麽奇怪呀,他常常会忘记一个死者的过失,而只记得他的好处,这也 许就是人类为什麽会被称为【万物之灵】的原因吧:因为【仁慈】和【宽恕】,不就 是所有【灵性】中最伟大的【灵性】吗? 时光,缓慢而无情的溜走。夜色,更重了。 他站起身来,在这树丛的旁边,掘了一个深深的土坑,这件工作,便得他双手都 为之麻木起来,指甲也缝满了泥土。 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小心地捧起她的 身,轻轻放在这土坑里, 然後再捧起一把泥土, 在她身上。 突地—— 他目光一动,看见了她胸膛上的那柄黄金弯刀,於是他俯下身,将这柄弯刀拔起 来,谨慎地放在怀中。 他此刻并没有仔细地来看这柄弯刀,因为当人们满心俱为悲哀充满的时候,便不 会再有心情去观察任何一件事物。 他只是不住地 着泥土,让不变的泥土,将常变的人身覆蓄。 终於,土坑平了。 昔口娇丽绝伦,颠倒众生的美人,此刻便变为一坯黄土。 他深长地叹息着,走到一边,选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掏出怀中的弯刀,极为 仔细而缓慢地在山石上刻了七个字 【亡妄薛苦壁之墓】。 这七个字虽然和任何字一样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着的宽恕,仁慈,和情感,却是 无可比拟的,对含恨死去的薛若壁来说,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和这平凡的七个 字相比,你看到了吗,在这一坪黄土中的灵魂,不是已经安慰地绽开一丝微笑了吗? 然後,伊风将这块山石,也埋在黄土中,只留下一方小小的石角,留做表志,他 不愿她的遗体被任何人骚扰,尤其在这月光如银的晚上,於是,他又静静地坐下来, 等待日光的重亮。 月光,从林悄映入,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地,覆盖在这一坪新掘的黄土上,就像 是多年以前,【铁戟温候】吕南人,用他那只强健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拥抱着他的爱 妻一样。有风的时候,木叶巅然,似乎也在为这多情而昂藏的男子作无言的叹息! 第七十七章 豆蔻梢头 阳光,像是为了昨夜太多的悲哀,今晨竟升起的特别早。 初升的第一道阳光,划破了沈重的黑暗,撕裂了浸晨的浓雾,也晒乾了新生树叶 上的朝露—— 然後,充沛而旺盛地青春的朝气,便在这一片青碧的山野间,随着被撕裂了的浓 雾飞扬起来。 蜿蜒迤追的山道上灰黄的砂石,也被这初升的阳光,影映变为一片灿烂的金黄, 像是漫山翡翠树间的一条黄金道路,生命,在这初春的清晨里,对人们来说,的确是 太优渥了。 突地—— 这有如黄金 成的山道上,竟随风飘上了一阵阵悠扬的歌声,声音是娇柔而曼妙 的,但却听不甚清,彷佛是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在曼声低昧着: 许多曰未到山野, 山路顿觉春深, 绿叶盖满枯树, 新水争学琴音, 还有双双狂蝶飞来飞去, 似有意打动人心, …………………… 歌声近了,随着这曼妙的歌声,山路上轻快地走上一个像是只有十叁,四岁的明 媚的少女,她一手轻轻抚着被春风吹乱了的秀发,一手轻拈着一片春草,像是只快乐 的黄莺似的,轻快地走着,轻快地唱着! 世间图画多少, 可曾画这般山林池沼, 世间诗词多少, 可曾咏这般玲珑窈窕, 天然美景画不成! 待歌咏, 也输与枝头好鸟……… 枝头好鸟。 问——【世间诗词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的诗词,有过多少是赞, 咏这初春清晨的山野,但是我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赞,咏也及不上这少女此刻在曼 声低咏着的歌曲,因为它是那麽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拘束,就像是春夜中的轻风, 流水,虫语……一样,用最自然的歌曲来赞咏自然的美妙,那不永远是最最令人心动 的吗? 呀!【世间图画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丹青妙手,曾经用 鲜 的彩色,来描绘一个少女的美艳! 但是,我却知道,世间永远不会有一个丹青的妙手,能将这少女描绘出来,因为 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明媚的眼睛,却无法描绘出她眼波中的光采,纵然有人能描绘出 她娇美的笑靥,却无法描绘出她笑靥中的甜意,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窈窕的体态,却 也永远无法描绘出她身体内台蕴着的青春活力: 她轻快地,欢跃地,从山下走了上来,轻红的衣衫,在青绿的大地间,像是一朵 轻柔的晚云,在蔚蓝万里的苍穹间冉冉飞来,世间的一切忧郁与不幸,似乎都因她的 到来而远去。 歌声停了, 她明媚的目光,赞赏的瞟过每一件春风中的景物,脚步仍然轻快地移动着,秀发 飘在身後。 但是—— 在这如此明媚,如此愉快的春之晨中,在这如此秀丽,如此清幽的青碧山野里, 竟会还有人发出如此忧郁,如此沉重的叹息! 她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这叹息像是山路那边,一片山坡上,一片小林中的一个红顶山亭中发出来的,而 且,还像是不止一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但是嘴角的笑音仍未消失,脚步迟疑了一下,就开始向山亭那 边走去。 只听得【拍】的一声,像是两掌互击,又像是以掌击桌。 然後,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 【老二,你说这奇不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来,唉——】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 【叁弟永远是这种不顾人的脾气,也不管别人心里是否着急,老二,你听清楚没 有,叁弟说的,可是不是这里?】 另一声叹息,另一个忧郁沉重的声音,亦自缓缓说道: 【大哥,叁弟会来的!他………唉!】 他彷佛还想说什麽,但终於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自己的话,先前那苍老而沉重的声 音又说道: 【会来的……会来的,但愿他会来,唉……叁弟,你知道,大哥是永远不会对你 有恶意的呀,唉 叁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苍老、忧郁,沉重,而又充满情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传入这少女的耳里, 她悄悄眨动了一下眼睛,走上山坡。 玲珑的山亭中有一张石桌,四条石墩,石墩上坐着两个身穿蓝衫的中年人,颔下 微微有些短须,他们以手支颐,低垂着双目,默默地坐在桌边,像是非常忧郁,又像 是非常疲倦。 山亭边有翠绿的栏杆,一个忧郁而疲倦的老人,另一个蓝衫的老者,年纪虽然较 他轻些,但脸上的忧郁和疲倦的神色,却和他完全一样,他们默默地倚在栏边,出神 的望向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什麽,又像是在期待着什麽。 这少女轻盈地走了过来,目光一转,和他们的目光遇在一处,她心中轻轻一跳, 只觉得这四人的目光竟是如此锐利,那麽样的忧郁和疲倦,竟也不能将他们眼睛中锐 利的光采消去半分。 她眨了眨眼睛,大步走了过去,嘴角开始泛起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娇笑着,向这 素不相识的四个男子轻快的说道: 【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这四个蓝衫人齐都一愕,迅快地交换了个眼色,於是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些人里 没有一个人和这少女是素识的,他们又向後望了一眼,四野空空,除了他们之外,就 再无人踪。 於是他们又知道,这少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是他们都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为 什麽要对自己说话,四对眼睛,又自闪电般望了这少女一眼,只觉得她笑容是那样甜 美,目光中又都是善意,叫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回答她说的话。 那忧郁的老者乾咳了一声,勉强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点头道: 【是呀,小姑娘,今天天气真好。】 那少女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看到他笑,她就笑得更甜了,她高兴地拍着手, 大声笑道: 【好,好,你笑了,我原先以为你不会笑的呢!】 这老者又自乾咳一声,回头望了另叁人一眼,只见他们眼里,也都像是有了些笑 意,只是又都在忍耐着,没有笑出来。 他一生稳重严峻,别人都将他当做长兄严父,从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此刻他望着这少女甜甜的笑容,忧郁而苍老的心境,也像是开始有了些暖意,温柔地 说道: 【小姑娘,你要到那里去呀,这里山很深,你会不会迷路?】 另叁个蓝衫人奇怪地交换了个眼色,他们从未看过他如此神态说话,尤其他说话 的对象,竟是个十叁,四岁的少女。 但是,他们却也没有将心里的奇怪说出来,只见这少女眨了眨明媚的眼睛,含笑 又道: 【我不会迷路,我跟妈妈在一起,老伯伯,我到这里来,只是希望你不会叹气, 你看,天是这麽蓝,树是这麽绿,冬天好不容易过了,现在是这麽美丽的春天,世上 有什麽事是不能解决的,老伯伯,你又何必叹气呢?】 她娇柔的声音,甜美的笑靥,以及言语中温柔的劝慰,便得小亭中四个蓝衣人面 上的忧郁,很快地就被一阵微笑替代。 於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娇笑着又道: 【我走了,我还要陪妈妈去找人,希望你们等的人,很快就来。】说着,她微笑 着招了招手,像一只蝴蝶似的,再次轻快地向山上走去 第七十八章 蝶媒花讯 於是,此刻她的脚步就更轻盈了,心情也更愉快了,因为她觉得已帮助了别人, 解开了别人心中的忧郁,她快乐地低语: 【帮忙别人,原来是这样令人快乐的事呀……】突地,一只蝴蝶自面前飞过,她 笑了笑:【……飞来飞去,你也想打动别人的心吗?】轻伸玉手拂去,但霎眼间,这 只蝴蝶,竟又飞过来了,她皱了皱鼻子,突地疾伸双掌,想捉住它,那知这蝴蝶彩翅 一展,竟又远远飞了开去。 阳光下,她只觉这双展动着的彩翅,竟有无比的美丽。 她左右四顾一眼,确定已再无人迹,突地运足轻点,嗖地掠起一丈,扑向那只彩 蝶,疾伸玉掌,双手一拍 拍地,她又落空了。 她轻叱一声,脚尖在灌木枝上一点,窈窕的身形,再度腾身而起,这次她连下一 次落脚处都看准了,非将这只彩蝶捉住不可,其实,当她轻盈的身形,淡红的衣裳, 飘飘地凌空飞掠的时候,还不是和一只彩蝶一样! 就只是脚尖在柔软的枝叶上轻轻那一点,她已曼妙地前掠丈馀,眼看着那只彩蝶 绚丽的翅膀,她手掌再次轻轻一拍,竟拍出一股柔和的掌风,那彩蝶向前一冲,然後 慢慢地落了下去。 她得意的娇笑一下,娇躯微扭,笔直地掠向那彩蝶落下的地方,那是在一丛浓密 的林木後面,她想,这只蝴蝶落下去的地方,倒真像个屏风似的,暗中一调真气,正 待飘身下去。 那知—— 她目光动处,却不禁为之惊呼一声,双臂猛张,身形提起叁尺。 原来,在她将要飘身落下的地方,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像是尊石像似的, 听到这一声惊呼,才慢慢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楣对…… 她不禁又惊呼一声,身形落到这人身旁的地上,轻伸玉指,指着端坐地上的人, 惊讶地脱口呼道: 【你……你是吕南人!】 在料 的春寒中,面对着埋葬了昔日爱妻的一坯新土,枯坐了一夜的伊风,此刻 回过头,竟见到一个妙龄少女,脱口呼出连自己都已几乎遗忘了的名字,心头不觉一 震,定神望去,突也脱口道: 【你……你是不是凌大侠的女公子?】 这少女展颜一笑: 【对了,我就是凌琳,呀,想不到你还认得我。】目光一转,突地瞥见伊风面前 的一坯新土,再望了望伊风的面色,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说什麽,虽又忍住,但终於 嗫嚅着说道: 【吕……吕大叔,你坐在这里干什麽,难道……难道……】 伊风长叹一声,截住了她的话,沉声道: 【许久不见,想不到你也长大了不少,我……我也老了……老了。】缓缓站了起 来,呆滞地转动了一下目光! 【你怎地也来了,你妈妈呢。这些日子来,你们到那里去了?】他语声顿了顿, 突地想起她们母女。已跟【叁心神君】习艺之事:【你怎麽不在叁心前辈处习武,却 跑到这里来?】 凌琳明媚的目光,在伊风苍白凄清的面目上一转,突地【噗哧】笑道: 【才不过一年多嘛!吕大叔,你怎麽就说自己老了。】 伊风苦笑一下: 【你还年轻,当然不会知道,有些人在一夜之间就会苍老许多,唉——就像是十 年一样,而有些人渡过十年,却像是弹指间事。】 他语声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回答凌琳的话,又像是在暗自低语。 凌琳秋波转处,再次望了望地上的一坯新土,她知道这其中必定有着什麽是以令 她的【吕大叔】伤心的事,但是她不敢问。 她只是轻轻笑着说: 【我和妈妈本来是跟着师傅练武的,只是师傅他老人家事情好像很多的样子,教 了我几个月,就说要采药去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叫我好好把那些功夫练半年, 然後就随便我到那里去。】 伊风【哦】了一声,呆滞地转动着目光,最後终於停留在凌琳身上,他觉得时间 虽只过了年馀,但是在这段日子里,变化却又是多麽大呀,昔日还是个垂髫少女,如 今竟已这麽大了。 望着她,伊风心里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温暖的感觉,他和她们母子两人,虽然见面 的日子没有多少,然而却经过一段生死患难的日子,这段日子在伊风心中,是永生都 不会忘记的,此刻他看到她,就像是看到多年前的故交一样。 於是,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沉声说道: 【所以你练了半年武,就偷偷跑出来玩了,你妈妈放心吗?】 凌琳也在望着他,他留在她心里的印象,本来是极为模糊的,她只是常听她妈妈 告诉她,曾经有着这麽一个勇敢而正直的人,从【夺命双 】的魔掌下,救出了她的 性命。 但到了此刻,她才知道,虽只匆匆一面,但他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却已非常深 刻,深刻得足使她在第一眼见着他的时候,就立刻认出他是谁来。 她呆望着他,只觉他是这样英俊而成熟,炯炯的目光,像是能看透你的心事,挺 直的鼻梁,能够给任何人一份坚毅的感觉,但是当他嘴角泛起一丝浅笑的时候,他睿 智而坚毅的面目,立刻就变的那麽温柔。 抬起头,遇着他的目光,他似乎还在等着她的答覆,她轻轻笑了! 【我不是偷偷溜出来的,妈妈也来了,她要到这里来找一个人,所以我才跟着一 起来的。】 她轻轻一掠鬓发,又道: 【吕大叔,你心里好像有着什麽心事似的,可不可以告诉我,让我……让我也替 你分担一些,妈妈说把烦恼的事闷在肚里,最不好了,吕大叔,你说妈妈说的话是不 是对的呀?】 伊风又淡淡地笑了,他突然发现,这少女竟是如此可爱。 他缓缓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虽不能掩盖他面上的苍白,更不能掩 盖他目光中的忧郁,但是他毕竟笑了。 凌琳也笑了,只觉他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是那麽宽大而温暖,像是能使任何人 都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交托给这双手掌。 伊风笑着道: 【你妈妈说的话,自然是对的,以後……以後我自然会把我心里的烦恼全部说给 你听。】 凌琳抬起头: 【真的,吕大叔,你不要骗我呀!】 伊风暗自叹息着,忖道: 【我心里的烦恼,又有谁能负担,唉——】目光一垂,望见凌琳真挚的目光,他 心里叹息着,口中却笑道: 【我怎麽会骗你,现在,你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妈妈去?】 凌琳笑了,真心地笑了,嫣红的笑靥两边,露出两个深深的笑涡,她开心地拉住 了他宽大的手掌,分开枝叶,向外面走去,一面笑道: 【好,我带你去找妈妈去,她见了你,不知道要高兴成什麽样子呢,吕大叔,你 知不知道,妈妈总是提起你,说你多麽勇敢,多麽好,只可惜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 哈——她看见我突然和你一同出现,你猜猜她会现出什麽样子!】 伊风随着她走了出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留在他身後的是什麽,但是他仍然忍 不住要回头看上一眼,看一眼那一坯新掘的黄土,因为在这坯黄土里永久安息着的, 是曾经被他深爱着的人。 但是他终於回过头来,在他眼前的,是绚丽的阳光,碧绿的树叶,充满生命活力 的大地,和满含温柔甜意的笑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生命仍然是美好的,世上仍然充满了人类的爱心,他又何 苦把自己深深埋葬在过去的忧郁里。 於是他挺了挺胸膛,紧握着凌琳温暖的小手,大步向前走去。 第七十九章 迟暮伤春 孙敏,本来是和凌琳一起到这西梁山来的,但是上了西梁山,面对着满山春色, 她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 她无法知道这份感觉的由来,也不敢去寻求解答,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份淡 淡的忧郁,而她甚至连这份忧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春天,却不知道,於是她才会 让年轻的女儿先上山,而她自己,却愿意独自来消受这份初春的忧郁。 望着她女儿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她心中又觉得很满足,这淡红的身影,又活生 生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影子。 在这迤逦的小道上,她缓缓移动着脚步,往事,又像潮水一样地开始在她心里翻 涌起来。 往事,往事——唉,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人们为什麽要有往事的回忆,若人 们单单只会憧憬未来,不要比现在幸福得多吗? 青春的日子,就像河里的流水,一去,就永远不会再来了。 江中的暖流,枝头的红叶,人面的堆笑,浓情的密语……。 虽然处处都有春意,但迟暮的妇人心中,却永远不会感觉到,她年纪虽不甚大, 看来也不觉苍老,但是她的心境,纵然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也橡是有了晚秋的萧索, 她不知道什麽是自己要追寻的,人生,似乎已完全没有一样值得她追寻的东西,除了 那粉红色的身影。 她终於有了一个可以寄托她的地方,虽然人生不过百年,是那麽匆促,但她的生 命,却已有了延续。 於是,她的脚步快了些,她极力集中思潮,在前面的道路上,什麽也下看,什麽 也不想。 终於—— 她听到了她女儿的笑声,听到她女儿在快乐地呼喊着: 【妈妈!】 伸出玉掌,她抹了抹面颊,抹去了面上的轻尘,也抹去了而上的轻愁,然後,她 抬起头,堆起笑容,回答着道: 【琳儿,我在这里!】 小路上飞快地掠出两条人影来,那是她女儿,但是—— 还有一个是谁? 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 【呀——】 她不禁失声高呼了起来! 【想不到,想不到,吕……南人,南人,你竟然在这里。】 一个叁十五岁妇人惯有的矜持,却也掩不住她此刻的与奋,於是,矜持消失了, 她撩起裙脚,一个箭步窜过去。 身法是迅快而惊人的,但是伊风却笑了,多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了,一个高挽云 安,穿着百褶湘裙的高贵妇人,竟然会撩起自己的裙脚,像个男子汉似的,窜起箭步 来,他从未想到自己一生之中,会看到类似此刻的情景。 他的笑容中,不知包涵了多少安慰,他迎上去,笑着说: 【孙……凌夫人,我……小可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着您。】 世故,使得他一连变了两个称呼,孙敏目光一转,轻笑道: 【夫人……呀,你还是叫我大姐好了。】就在她目光一转中,她已发现了伊风笑 容後的苍白与忧郁,她转向凌琳: 【琳儿,你是怎样遇着吕大叔的。】 凌琳抢着说了,等到凌琳说完,孙敏的双眉轻轻皱了起来,她目光再次凝视着伊 风,目光满含着询问,她想问他: 【你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是为了什麽?你心里有什麽心事。】 她没有问出来。 只是她虽然没有问出来,伊风却已知道她想问的是什麽,他垂下头,强笑着,装 成愉快的声音说: 【大姐,你叫你女儿也不要叫我吕大叔好不好,我……我早已不姓吕了,叫我伊 风好了。】 说到後来,他语气中佯装的愉快也消失了。 於是孙敏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必定有着沉重的心事,也知道他不愿意将这心事 说出来,她就不再问,太多的患难,太多的忧郁,使得她对别人心里的烦恼,也有着 一份深邃的了解和同情。 她只是转开话题,笑着说道: 【我叫你伊风,当然可以,可是难道你要让琳儿也叫你伊风吗?】 凌琳娇笑着,望向他,他正也望向凌琳,两人目光相对,他又强自笑着道: 【当然,这有什麽不可以。】凌琳娇美的笑容扩散得更大了,她望着她妈妈,像 是自己已变成了大人似的说: 【伊风没有事,我们把他也带到大阿姨那里去,好不好!】 她故意将【伊风】两字喊得待别清楚,孙敏责备的望了她一眼,可是等到孙敏的 目光经过伊风的面颊,再望到凌琳身上的时候,孙敏目光中的责备之意,便像是因为 突然看到了什麽,和突然想起了什麽,而变为一种温和的笑意。 於是她告诉伊风,她这次到西梁山来,是为了要探望一个已有多年不见的堂姐, 她说! 【我已经有许久没看到她了,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来找她,可是最近……】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吧,我突然想到我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亲人,就 忍不住要来找她。】 她笑容中加了些轻微的叹息,又道: 【你假如没有事,就一齐去好吗?呀——】她突然又高兴起来:【我告诉你,我 那堂姐,是个很奇怪的女人,而且嫁了个很奇怪的丈夫,住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你 去了,我担保你会觉得去这一趟不是没有价值的事,也担保你不会失望。】 伊风想了想: 【此刻,我该到那里去呢?】他虽然自觉有许多事要做,可是现在却不知该先做 那一样,更不知道到那里去,於是他答应了。 他们极快地上山,孙敏拉杂地说着些闲话,凌琳却在旁边出神地望着伊风,孙敏 说: 【我虽然好久没有来了,上次我来了一次,那还是和……唉,那是和北修一齐来 的。】她眼圈红了红,但随即一笑:【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到他们家里去的 路,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太特别了。】 伊风心中一动! 【莫非是他?】 却听她又道: 【剑先生呢?你看到他没有?】伊风摇了摇头,孙敏又道: 【我也有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她垂了垂眼 : 【你到无量山去,怎麽去了那麽久,是不是遇着什麽事,唉——对了,你去那里 找的东西,倒底找着了没有?】 伊风长叹一声,方待说出自己这一年多来离奇的遭遇,孙敏却又喜呼一声:【到 了!】她说: 【我们到了那里,你再说给我听吧,我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长的故事。】她脚步微 顿,看了看矗立在前面山路上的山峰,自语着道: 【一定是这里。】身形一折向路旁的山林中掠去。 初春的山中,枯木仍多,伊风掠进去的时候,心头在剧烈的跳动着,因为他此刻 已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她的堂姐,果然就是嫁给【铁面孤行客】的那个女子。呀!果然是个奇怪的女 子,嫁了个奇怪的丈夫,住在个奇怪的地方,唉——可是我又怎能和她一齐到万天萍 那里去呢?】 这其中只有凌琳是兴奋的,一掠入山林,她就紧紧抓住伊风的手掌,她是那麽兴 奋,所以她竟没有发现伊风手掌的颤抖,只听孙敏道: 【上次我来的时候,姐夫不在,这次,他该回来了吧!】 伊风漫应着,他此刻已陷入无限的矛盾中,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和她们母女一齐去 的,但是他看到她们母女的笑容,尤其是面对着凌琳这个纯真的少女,他又实在不知 该如何来拒绝她们。 一入山林,他们的脚步就快了起来,向右一折之後,便是那条宽约四尺,蜿蜒上 行的山路,望着这条山路,他暗问自己: 【我究竟该怎麽办呢?】 第八十章 绝壑惊变 突地—— 山路上竟传下一阵洪钟般的喝骂之声: 【老猴子,你躲在里面不出来,算得是什麽英雄,哈哈——我只当铁面孤行客是 个英雄,那知却是个狗熊。】 伊风一惊,他立刻听出这是【妙手】许白的声音。 孙敏,凌琳,竟自一齐都面色一变,孙敏似也知道【南偷北盗】间至死方休的争 斗,闻声变色道: 【是不是【妙手】许白也到了这里?】 凌琳秀眉一轩,嗔道: 【这家伙是什麽人,怎地如此狂妄,走,我们去看看!】 她一拉伊风的手,飞也似的上了这条山路,伊风心中虽然犹疑不定,却也跟着她 掠了上去,但觉她身形之轻盈曼妙,已不知超出年前若干倍,心中又不禁暗暗赞佩, 那【叁心神君】果然教导有方,在这短短一年来,便已调教出这般出色的徒弟。 上掠数十丈,使到了山路的尽头,伊风目光动处,只见一条魁伟的人影,倏然从 山路尽头处站了起来,大声问道: 【是谁?】 这魁伟的人影自然就是【妙手】许白,他喝声过後,锐利的目光立刻辨出掠上的 人影是谁,一摇虬须,大笑道: 【原来是你,哈——怎地又带了个小姑娘来。】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孙敏: 【哈 两个!】 本自满心嗔怒的凌琳,见到自己嗔怒的对象竟是认得伊风的,不禁愕了一愕,把 口边要骂的话,忍了回来。 孙敏亦为之一愕,脱口道: 【伊风,你认得他?】 伊风缓缓点了点头,【妙手】许白又自纵声狂笑起来,一步向前,握住伊风的臂 膀,大笑着道: 【你来了,好极了,让你也看着万天萍那老猴儿的景像,我和他一路打到这里, 那亭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女人来,对万天萍又喊又叫的,哈哈——你知道我是生平最不 愿和女人噜嗦的,刚停下手,让他讲个痛快,那知那边突地飞来一条带子,万天萍这 老猴儿竟拉着这条带子跑过去了。】 他伸出巨大的手掌,在自己另一只手掌上重重一击,狂笑着道: 【他这一去,竟出不来了,我在这里骂了半天,他却像个缩头……】 凌琳秀眉轩处,突地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娇喝道: 【你是谁?怎麽骂起我姨父来了,这麽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骂人,哼, 真亏你也不知道什麽叫害臊!】 【妙手】许白一怔: 【你的姨父!】目光向右一瞟,瞟了伊风一眼,向左一瞟,望了凌琳一眼,左右 转了两转,突又纵声狂笑着道: 【好,好,小姑娘,有志气,数十年来,真还没有人敢骂过老夫的,现在你居然 说老夫像个小孩子,不害臊,哈哈——】他指了指伊风又道: 【小伙子,你交的小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伊风面上一红,还未来得及说话,孙敏已自冷冷说道: 【阁下想必就是【妙手】许白大侠吧?】 【妙手】许白又一怔,点了点头: 【不错,老夫正是许白。】 孙敏冷冷一笑: 【许大侠英名久已震动武林,说话也该放尊重些,也好叫小辈们学学样子。】 【妙手】许白目光一凛,须发皆张,本已魁伟无比的身形,倏然之间,像是又高 大了些。 但孙敏却仍然丝毫不动声色,像是世上任何事都不足以令这个坚强的女子惧怕似 的,却见【妙手】许白目光一转,竟突又大笑道: 【哈,你错了,你错了,我又不是大侠,我只是个小偷!】笑声一 ,目中威光 又现,接道: 【只是我倒要问问你,你是谁,凭什麽要管老夫的闲事?】转向伊风: 【老夫若不是为了和你这娃娃还有些交情,早就……】 伊风乾咳一声,抢口道: 【这位凌夫人,便是昔年的叁湘大侠凌北修的夫人,这位就是叁湘大侠的爱女, 咳——凌夫人的令姐,就是万老前辈的夫人。】他像是费了偌大气力,才将这其中的 关系弄清。 【妙手】许白【哦】了一声,要知道昔年【叁湘大侠】侠名甚着,而且在武林中 更久有义声,是以【妙手】许白这种武林高人,听了这名字也不禁有些敬意,这正是 武林豪客彼此间的相惜之心,却不是说【妙手】许白对那凌北修有所畏惧。 他目光一转,便又笑道: 【冲着你这娃娃和凌北修的面子,我不再骂那老猴儿就是,可是,我却要在这里 等他,看他是不是永远都缩在……哈哈,永远都不出来。】 他嘴里说不骂,倒底还是骂了句【老猴子】,而且若不是住口得快,後来那句【 缩在壳里】也几几乎骂了出来。 伊风心里暗笑,凌琳也觉得这老人甚是豪爽有趣,望了他几眼,忍不住轻轻【噗 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天性善良,对任何人都没有怀恨之心,何况这老人又是和伊 风认识的呢! 只有孙敏,她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她想呼喝两声,让万天萍知道自己来了,又 怕万天萍出来後,见着这【妙手】许白,那时情况岂非十分尴尬,她想了想,却见【 妙手】许白大笑了两声,又面对着对崖的凌空飞阁,盘膝坐了下来,一时之间,谁也 没有说话,因为谁都不知道该说什麽? 凌琳秋波流转,望东望西,长久良久,突地幽幽一叹: 【你们倒底在等什麽,唉——等待可真是难受的事,先前我上山的时候,看到有 个老头子在亭子里等他的叁弟,竟好像等了一夜——】 伊风心头一震,脱口问道: 【你说谁在等他的叁弟,那人是不是身材瘦削,满面忧郁之色的老人。】 凌琳睁大眼睛,点头道: 【是呀,除了那老头子,另外还有叁个人,他们都穿着蓝衣服,怎麽,你又认得 他们?】 刹那之间,伊风只觉由心底升起一阵颤抖,闪电般忖道: 【这四人难道就是华品奇他们,在等【叁弟】!呀——】剑眉一轩,一把抓住凌 琳的手,问道: 【他们在那里。】 凌琳满心疑惑,缓缓道: 【就在山腰下的一个红顶小亭里。】 伊风全身颤抖着:【叁弟,难道他们在等萧无?难道他们已找到了萧无?】一咬 钢牙,突地扭转身躯,电也似地朝来路掠去。 此刻他心中似已浑忘一切,只记得【萧无】二字,他毫不考虑自己见着【萧无】 时该怎麽做,更不考虑自己是否是这【天争教主】的敌手,他只渴望着能见到这阴险 毒辣的对手一面,因为久已蕴集在他心里的仇恨,此刻已像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他发狂了似的掠下山坡,【妙手】许白,孙敏,凌琳却不禁为之一震,叁人目光 相对,凌琳突地娇唤一声: 【妈妈,我去看看他干什麽?】娇躯轻转,亦自随後跟去。 她用足全力,只见伊风修长的身躯,像燕子似的在山林中飞掠着,刹那之间,便 掠出山林,凌琳想不到他的身形竟是如此惊人的迅急,她纵然使尽全力,却也无法追 上,她着急地大喊: 【伊风,等等我——】 她的声音虽大,伊风却根本没有听到。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身法,似乎已比昔日快了不知多少,要知道武功一道,最是 玄妙,他自幼及长,多年苦练,本已扎下了极好的根基,再经那武林一代奇人【剑先 生】为他打通【任督两脉】,他内力何止增进一借,到後来他在秘窟中又苦研那武林 中的至宝【天星秘笈】上所载的武学中最深奥的内功,功力又不知增进若干,只是他 自己却还不知道而已。 直到此刻,他使出全力,他才知道了自己功力的增长,他发狂地飞掠着,只觉道 山两旁的树木,像飞也似的从身畔倒退过去。 他心中的热血,也开始沸腾起来,他兴奋地暗问着自己: 【不知道【萧无】可是真要到那小亭中会见华品奇?不知道此刻他可曾走了?】 心意一转: 【我此刻功力似已增进不少,不知道是否是那万恶的贼子萧无的敌手?】 他急切地渴望着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於是,他的身形就飞掠得更快了。 第八十一章 死下瞑目 漫山春阳,漫山金黄。 伊风眨动了一下眼睛,只觉面上的肌肉,彷佛像是有种乾裂了的痛苦,他突然想 起自己的面容,不但多日未见阳光,而且也已经有多日未曾洗涤了,易容後的人皮面 具,一直里着他的脸,就像是风乾了的鱼皮似的,他不禁暗地嘲笑自己。 【原来易容是件这麽难受的事,我只不过才忍受了短短数月的时候而已,想当年 那位萧叁爷,可真不知他日子是怎麽过的。】 他身形不停,伸手摸了乾燥的面靥: 【唉,我该找些水了。】他暗中思忖:【但是,这也要等我找着萧无之後。】 他从不知道,仇恨可以使人忍受这麽多几乎不能忍受的事。 可是,此刻,他却知道了,非常深切地知道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自己是勾践的 话,他也一样地会做出卧薪尝胆这一类事的。 纷乱的思潮,沸腾的热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奔掠了多久,也许,只是霎眼之间吧。 目光抬处,满山方抽新绿的林木掩映中,果自露出红亭一角。 他的心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一下,满引一口真气,倏然数个起落,那遥远的红 亭,便突地像魔术般跳到他眼前 呀,这是一种多麽奇妙的享受呀,只是你若没有 绝顶的轻功,便万万梦想不到这种享受的境界。 於是,他曼妙地将真气一转,身形再次一掠,纵身向这山亭扑下。 刹那之间—— 他但觉天旋地转,【呀】地一声,落在地上,蹬,蹬,蹬,向前冲出数步,一把 抓住这山亭翠绿的栏杆,只听—— 【怕】地一声—— 翠竹的栏杆,应手而裂,破裂的竹片,被伊风铁掌捏得粉碎,然後再缓缓从他掌 缝中流出。 他紧咬着牙关,动也不动,口光中似乎喷出火来,狠狠盯在—— 这山亭中的四具 身上。 初春的清晨,满山飞扬着生命的美妙,大地就正和爱美的少女一样,及早收起了 厚重的棉袄,换上了新绿的轻衫,多情的少年,正望着这新绿罗衫的窈窕身影,低咏 着深情的句子,就算是已在风烛残年中的老人,也会搬起一张竹椅子,搬到院子的前 面,阖上眼 ,静静地享受这初春的阳光。 然而, 【飞虹七剑】! 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为了手足的深情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受尽千辛万苦,只为了手足深情,来自遥远的关外的【飞虹七剑】! 此刻却在这初春飞扬的气息中,倒毙在这翠绿的山亭里,倒毙在他们自己流出的 鲜血血迹上… 刹那之间—— 伊风满身坚强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阵阵痉挛地颤抖,良久,良久,他方自长长 吐出胸中一口怨毒之气,怒叱道: 【好狠!】 他颀长的身形,也随着这短短的叱声,掠入这小巧的山亭中。 他顾不得检视别人,首先就掠到那跛足的老人,也就是【飞虹七剑】之首——华 品奇身侧,此刻这豪爽正直而义气的老人,正无助地俯卧在地上,伊风惶急地伸出颤 抖着的手掌,将他枯瘦苍老,而已冰凉了的身躯翻转过来。 於是: 他就看到了这老人一双空洞而呆滞的眼睛,一双伊风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此後也 永不会忘记的眼睛。 这老人已经死了,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他的鲜血从创口中流出。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 多少的失望,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怨毒!此刻却仍深深地含蕴在这一双眼睛里, 伊风用不着看他而上扭曲的肌肉,也用不着看他紧握着的手掌,就可以体会出这老人 心里的失望,怨毒,与痛苦。 【他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 伊风轻轻放下他的 身,沉重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然後,他便又看到了老人胁下要害上捧着的一柄尖刀! 一柄黄金的弯刀:刀刃却已可怕地插入胁下,只有刀柄仍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带着血红色的金光! 拔起了这柄刀!颤抖着:伊风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鲜血的血珠,沿着刀脊上的 血糟,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对死者的怜悯与尊敬,对生者的惯恨与怨毒,使得伊风的心胸中,像铅一样的沉 重,刹那之间,他知道了,这凶手的姓名—— 萧无! 昨夜杀死一个产妇,一个可怜的产妇,一个刚刚为他自己生出一个孩子来的产妇 的萧无! 突地,他手腕一反—— 只见血光一花,伊风的牙根咬得更紧了,他竟断去了自己左掌的一根小指,他颤 抖着拾起这根断指,轻轻放在死去的老人冰凉的胸膛上。 他缓慢,低沉,但却无比坚强,一字一字地说出八个字: 【不杀此人,有如此指!】 於是,像奇迹一样…… 这老人张开的眼 ,竟倏然又合起来了,一阵风吹来,吹在伊风的背脊上,伊风 只觉浑身一震,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一阵难言的悚懔,像梦魔一样布满了他全身,仇 恨!仇恨!仇恨……。 他平生从未有过任何一刻有此刻这般接近仇恨!即使他的爱妻背叛他的时候:因 为,他深刻的感觉到这老人的一身都充满了仇恨,而此刻这老人却已将复仇的使命留 给了伊风——虽然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但却比世上所有言语的总和还要明显! 刹那之间,他似乎再也不曾动弹一下,他呆呆地望着面前这老人的面容,世上所 有其他的情感都已离他远去,只有仇恨。 突地—— 一阵轻轻的啜泣声,从他身後传来,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温柔地抬起了他的左 腕…… 她轻盈窈窕的身躯,也温柔地在伊风身旁跪了下来,晶莹的泪珠,清澈的泪珠, 流过她嫣红,温柔的娇靥,滴在伊风鲜血淋漓的手掌,她看到伊风缓缓回过头,茫然 望着她,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她的心,也破碎得有如方才那翠竹的栏杆一样。 她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残酷的事,也从未想起世间有如此凄惨的景象。 她记得片刻之间,她所听到的这老人苍老,忧郁,而充满情感的声音在说着: 【……叁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又记得,这老人倚在翠绿的栏杆边,那种忧郁而疲倦的神情。 她更记得,这老人曾温柔地对她说:【小姑娘,你要到那里去呀,这里山很深, 你会不会迷路?】 这些,此刻便都像图画一样地,又开始在她脑海中浮起,但是:这老人此刻却已 经死了。 她又想起自己曾经对这老人说的话:【……天是这麽蓝,树是这麽绿,冬天好不 容易过了,现在是这麽美丽的春天,世上有什麽事是不能解决的,老伯伯,你又何必 叹气呢?】 於是,她忍不住放声痛哭了,痛哭着道: 【老伯伯……我……我错了……世上是有些事不能解决的……死……死是不能解 决的……死是不能解决的!】 凄宛的哭声,再加上伊风无声的哭泣,破碎了的栏杆影子,沉重地投落在鲜血中 的 首上,凌琳垂下头,用啜泣着,颤抖着的樱唇,吮吸着伊风断指上的鲜血,伊风 含泪的双眸,悲哀地凝视着这温柔的少女,春风仍在吹动,春阳依旧灿烂。 但是,这初春的山野,却已有了晚秋的萧索! 第八十二章 如此头颅 【嘶】地一声, 凌琳撕下了一条淡红的衣襟,无言地为伊风包里左掌的伤口,伊风是麻木的,是 仇恨使得他麻木的。 但是他麻木的心弦,此刻却又不禁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他挣扎着,想将自己的 心,从这种微妙的颤抖中抽出来,也想将自己的手掌,从她那一双小巧而莹白的手掌 中抽出来。 但是,他望着她哭泣着的眼睛,他望着她垂落的秀发,他突然发现这样做会是一 种多麽残酷的事,两人并肩跪在血泊里,谁也没有说话,唉——纷乱的思潮,纷乱的 情丝—— 这纷乱的思潮与纷乱的情思,使得他们谁都没有回头望一眼。 他们却不知道,此刻—— 就在此刻,山亭外的林荫中,突地漫无声音地走出一个少年来,瘦弱但却坚强的 身躯上,穿着一身淡黄色 几乎像是金毛的衣衫,纤长的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 的檀木匣子。 他身躯是那麽轻巧,轻巧得移动时竟没有发生任何一丝磬音,但是他的目光却是 沉重的,沉重地落在凌琳的身上。 他呆望着凌琳,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狂热的火花,然後,他终於轻咳一声 伊风,凌琳蓦地一惊,闪电般回转身来,齐地喝道: 【谁?】 这少年双眉一扬,一步掠到亭侧,双手高举着那檀木匣子,朗声道: 【弟子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铁戟温侯】吕大侠!】 伊风全身一震,目中射出精光,厉喝道: 【你是谁人?令师是谁?】 他再也想不到他自己屏弃已久的名字,此时此刻竟突地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揭 破,这突来的刺激,像尖针一样在他麻木的心房上狠狠刺了一针,一时之间,他但觉 全身又开始急遽地流动起方才似乎已全部凝结了的鲜血。 他目光像闪电一样望在这少年身上,但是这少年却仍然傲然卓立,朗声道: 【弟子锺静,奉家师之命,将这拜盒送交吕大侠,阁下如果是吕大侠的话,将这 拜盒收下,便可知道,阁下如不是吕大侠,弟子便要告退了。】 他双手笔直地伸了出来,丝纹不动地捧着那雕刻得极为精致的檀木匣子,语声清 朗,态度沉静,伊风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少年有如此沉静的神态,生像是一切变化都 不能使他惊慌一样。 但是他的目光掠过凌琳时,沉静的目光,便立刻喷出了狂热的火焰,这种目光与 他面上神态之不相称,就像是严冬的雪地上竟突然有蝴蝶飞翔一样,伊风剑眉一轩, 冷哼一声,伸手接过了这精致的檀木拜盒。 凌琳睁大眼望着他们,只见这少年【锺静】,将手中的盒子一交到吕南人手上, 便转身欲去,她心念动处,突地娇喝道: 【站住!】 少年锺静愕了一愕,便停住脚步,他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你若仔细一看,便知 道他面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部僵硬了起来。 他缓缓道: 【弟子差使已了,不知吕大侠还有什麽吩咐。】 伊风目光凝注着檀木匣上的花纹,冷冷道: 【麻烦你将这匣子替我开开。】此刻他心中已自疑云大起,生怕这匣子中装有什 麽歹毒的勾当,是以才如此说法。 少年【锺静】冷冷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家师只叫弟子将此匣送给吕大侠,却未曾叫弟子开敌,而吕大侠如果不愿开启 此匣的话,也与弟子毫无关系。】 他语声虽缓慢,言词却犀利已极,只听得伊风双眉一轩,正待发话,凌琳却已娇 叱着道: 【叫你开开,你就开开,噜苏什麽?】 少年【锺静】目光一沉,心胸之中,像是突然要作什麽重大的决定一样,默然良 久,突地一言不发地从伊风手中接过檀木匣子。 伊风望着这少年沉静的神情,明亮的双目,和俊秀的面容,再回首一望凌琳,只 见她明亮的秋波中,似乎闪过一丝喜色,像是在暗中赞赏这少年听话一样,心中突地 一沉,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锺静】似乎也被他这突然的问话愕了一愕,目光一转,仍然缓缓道: 【弟子今年方满十七。】语声一顿,语气突地变得冰冷: 【这问题原与吕大侠无关,弟子也并非一定要答覆,但是吕大侠这是第一次相询 於弟子,下次麽……】 他倏然顿住语声,右掌一扬,将匣盒掀起,吕南人力自暗叹! 【这少年不但神态沉默,言语锋利,而且待人接物,极为得体,虽然稍嫌狂傲, 但傲骨铮铮,不卑不亢,正是少年人本色,唉,不知道是谁能调教出这种弟子……难 道……】 他心中突地一动,却听凌琳已自娇唤一声,掩面回过头去。 伊风心头一凛,定睛望去,只见这个少年木然捧着拜盒,笔直地站在亭前的石级 上,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 而这雕制得极为精致的檀木匣中,一张淡黄的纸柬之下,竟赫然放着一颗发髻蓬 松,却无丝毫血迹的人头。 刹那之间,伊风只觉全身又自一震,探手夺过这紫檀拜匣来,揭开纸柬,凝目一 望,只见这颗人头面容衰老苍白,不但没有一丝血迹,更无一丝血色,生像是蜡制的 人头一样。 但这面容一入伊风之目,他却不禁惊喝一声,颤声道: 【朱砂掌尤大君!】 他再也想不到这紫檀匣中的头颅,竟是天争教两河总舵中的金衫香主,也就是他 以诈死愚之的,朱砂掌尤大君! 他一惊之下,目光抬起,厉叱道: 【站住!是谁叫你来的。】 锺静冷冷一笑,道: 【方才弟子既然未走,此刻便也不会走,吕大侠只管放心好了。】他语声一顿, 冷冷又道: 【至於是谁命弟子来的,弟子原以为吕大侠早已猜到了,不过吕大侠既未猜到, 只要一看家师随匣奉上的拜笺,也可知道了。】 他目光笔直地望在前面,动也不动,像是生怕自己又会望到那穿着一身轻红衣衫 的少女身上似的。 伊风闻言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凛,一手展开纸笺,只见上面写道: 【铁戟温候吕南人阁下勋启: 阁下威震式林,名倾天下,无无缘识荆,常以为恨,年前忽传阁下死讯,无实惊 悼莫名,至今方知此讯实乃误传。 阁下咯施小计,便已愚尽天下人耳目,因是无更对阁下之心智景仰矣,因无与阁 下,实乃一时之瑜亮,惺惺相惜之心,实所难允,是以无先为阁下报却保定府城外一 掌之仇,并将此愚人之头颅,送给阁下,复为阁下报终南山下一剑之恨,将来自长白 之无知老儿,毙於阁下之前,更为阁下除却淫奔之妻—— 看到这里,伊风不禁大喝一声,目光之中,几乎喷出火来, 只见下面写道: 【由此可见,无对阁下,实已仁至义尽,怎奈阁下却偏偏与无为敬,岂非令无伤 新。 】 伊风瞠目大骂道: 【无耻,卑贱,无耻之极,卑贱之极!】 却见下面写道: 【今无有事赴江南,又复不克与阁下相见,无更以为憾!】 伊风冷笑: 【我更遗憾。】他直恨不得食此人之肉,寝此人之皮。 下面写道: 【今岁五月端阳,无敬治黄鸡艾酒於南湖烟雨楼上,但望阁下能来一醉,无与阁 下缘悭一面,至时想必能尽欢也,专此奉达,并问金安。】 下面具名,自然是: 【天争教南七北六十叁舵总舵主萧无拜上。】 伊风的手掌,已因激怒而颤抖起来,他直恨不得能将这一张冷血的书柬,一把撕 成两半。 但是,後面却仍有字迹: 【又及: 尚有两事,无必须对阁下一谢,一为阁下竟然慷慨毁去面上之面其,使无从此心 安,二为阁下之宝马确乃神驹,予无方便不少,而阁下竟以此马相赠,无怪阁下慷慨 之名传遍天下也。】 【再及: 今式林中人均已知阁下未死,阁下弃祖宗之名不用,岂非可惜?一笑。】 凌琳此刻已悄悄转过头来,她虽然没有看伊风手上的信笺,却看到伊风面上愤怒 的神情,她知道这封信里,必定有着许多不堪人目的话。 於是她静静止住啜泣,悄悄伸出手掌,捏住他的臂膀。 那知—— 伊风突地手腕一翻,手中的紫檀匣子,便脱手飞出,手中的淡黄字柬,也撕为两 半,但静立在他面前的少年锺静,却仍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望在凌琳的玉面上 而眼睛却又像是要喷出火来—— 第八十叁章 正名振名 紫檀拜匣,远远飞去,匣中的人头,也已将落在地上。 突地—— 伊风颀长的身躯,闪电般掠起,有如离弦之箭般,斜飞一丈,手掌疾抄,竟将这 已将落地的木匣人头,抄在手中,身形一折,脚尖轻点,又飘飘落在原处,轻轻将拜 盒人头放在地上。 他方才激怒之下,虽已将人头抛出,但心念一转,却又觉得不该对一个死去的人 如此残忍,凌琳目光动处,轻轻一叹,少年锺静无表情的面目上,似乎也闪过一丝对 伊风武功惊奇的神色。 只听伊风冷笑道: 【原来你就是萧无那 的弟子。】 锺静冷冷道: 【正是,阁下如无吩咐,弟子就告退了。】 伊风剑眉轩处,突地仰天长笑了起来,朗声道: 【你如是这恶徒的弟子,而竟敢不走,胆子倒也大得很。】笑声突地一顿,面上 渐渐笼上一层煞气,厉声道: 【你难道不怕我将你杀死。】 少年锺静冷笑一声,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弟子知道吕大侠绝无加害之心。】 他语声一顿,又道: 【何况,即使吕大侠有加害之心,弟子却也未见畏惧哩!】 伊风面色一寒,厉叱道: 【有其师必有其徒,留你在世,也是害人,我为什麽不可杀你?】 厉叱声中,手掌一扬,刷地一掌,向这少年锺静劈面击去! 凌琳暗中一惊,只见这一掌眼见要劈上这少年的鼻梁,这少年轩眉瞠鼻,却仍不 避不闪,面上也仍是木无表情,就生像是这一掌并非是要打到他身上似的。 那知—— 伊风掌势竟也突地一顿,硬生生停留在这少年面前分毫之间。 凌琳暗中又自叹了口长气,却听伊风冷冷喝道: 【你怎地不动手相拒?】 锺静双眉一扬,缓缓道: 【吕大侠无论与家师是友是敌,但此刻家师却仍与吕大侠平辈论交,弟子不敢以 下犯上!】 伊风目光一转,面色竟也立刻缓和下来,苦叹一声,收回手掌,和声道: 【你年纪轻轻,前途大有可为,怎地没有善恶之分,你难道不知道那萧无的行事 是善抑或是恶吗?】 锺静目光一垂,呆呆地望着石阶,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 【昔年豫让纹身吞炭,又何尝有善恶之分,只不过是报知己之恩而已,弟子父母 双亡,一生孤苦,幸蒙家师收留,此恩此德,有如天高海深,纵然是纹身吞炭,也难 报其恩德万一。】 他语声一顿,昂然又道: 【弟子对吕大侠虽然亦极敬慕,弟子对吕大侠虽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吕大侠出言 如再辱及家师,弟子也说不得要冒犯吕大侠了。】 吕南人目光一沈,呆呆凝视在这少年身上,突又长叹一声,挥手道: 【去,去!】 少年锺静恭身一揖,缓缓回过头,大步走去,他一直木无表情的面容上,此刻不 知怎地,却已有了一阵难言的扭曲。 伊风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深处,方自长叹道: 【想不到萧无这万恶的魔头,竟有个这麽好的徒弟。】 凌琳亦自轻轻叹道: 【刚才我只怕你把他杀死。】伊风目光一垂,却听她又道: 【但我那时又想,你不会是那种人的,到後来……】她竟自缓缓垂下眼 :【後 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伊风勉强压制着心中的激动,缓缓回过头去,却见凌琳已走到他前面,轻轻从那 老人的 身上,拾起那节断指,呆呆地凝注了半晌,轻轻长叹一声,又撕下了一条衣 襟,仔细地将它包了起来,突地抬起头,笔直地望向伊风,轻轻道: 【这个……我替你收起来了。】 伊风缓缓抬起头,却又缓缓垂下头,他不知该说什麽。 却听凌琳又道: 【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伊风目光抬处,只见她缓缓伸过玉掌,掌中放的是面象牙的牌子,上面极精致地 雕着叁颗心。 伊风心中暗叹一声,但觉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亦分不清是悲!是愁!是 恨!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 【琳儿,这个——你还是自己收起来吧!】 凌琳秀目一张, 【为什麽?】 伊风呆了一呆,强笑道: 【你乱送别人东西,你妈妈会骂你的。】 凌琳春葱般的手掌,仍笔直地伸在伊风面前: 【这是师傅送给我的,我妈妈怎会骂我。】她秋波一转: 【你在江湖中闯荡,有了这牌子,也许有用,你看,这上面还有【叁心神君】的 表记呢?你为什麽不要,是……】 她轻轻地说着,语声之中,似乎有一种不可描述的忧郁,就像是不知道多麽怕伊 风拒绝她一样。 伊风又呆了呆,终於缓缓伸过手,接过了这面玉牌,又自强笑道: 【琳儿一定要送给我,我怎会不要呢?】 凌琳秀眉一扬: 【你要了就好——喂,我问你,怎麽突然叫我琳儿了——不过,琳儿也很好听,伊 风,你说是不是?】 伊风突地双眉一皱! 【不过你以後不要再叫我伊风了。】 凌琳方自扬起的秀眉,此刻突又颦在一起,惶声问道: 【为什麽,为什麽……你不喜欢我叫你的名字,是不是?】 伊风目光一抬,只见她娇艳天真的面靥上,此刻竟充满了悲苦惶急之色,一双明 媚的秋波中,再像是要流下泪来。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中情思又自大乱,暗叹一声,口中却仍强笑道: 【没有什麽,不过——我以後再也不用伊风这个名字了,你……你还是叫我南人 好了。】 於是天真而纯美的凌琳,立刻大欢悦起来,她娇美的面靥上,忍不住泛出一丝喜 色,悄悄地眨动着她一双明眸,轻轻道: 【南人……南人,这真是一个多麽响亮的名字呀!】她芳心中却在暗忖:【我知 道这名字以後一定会震动武林的!】 第八十四章 九炼成钢 她秋波一抬,只见【吕南人】正望着手中的叁心牙牌出神,似乎在想着什麽,她 轻轻说道: 【伊——南人,你在想什麽?】 吕南人一愕,道: 【我在想,你能找到叁心老前辈这种师傅,真是幸运的很。】 凌琳眨了眨眼睛: 【我告诉你,我还有个师傅呢!就是剑先生,本来在终南山,我是拜他老人家为 师的,那知道一下山後,一天晚上,他老人家突然走了,留一下张条子,才要师傅先 传我们功夫。】 吕南人道: 【那就更好了。】 此刻他心里不知在想些什麽,说起话来,竟都像是顺口道出,但凌琳此刻心中正 有着无穷美丽的憧憬,竟什麽也没有看到! 等到吕南人的目光缓缓移到地上的 首,他茫然的神色,才为之一变,於是他长 叹着将这四具 身,轻轻地排在一处,只见他们身上,竟各各插着一柄黄金弯刀,有 的在胁下,有的在腰畔,但却俱在要害之处,他不禁暗叹! 【这萧无的武功的确不弱,竟能同时击中这四个人的要害,只是他手段也太辣了 些,唉——我不知道他对如此亲近的人怎下得了如此辣手。】 他将这四柄弯刀,一齐谨慎地放入怀里。 【五月端阳……五月端阳……】,他暗中自誓,就在五月端阳这一天,他要将这 五柄弯刀,一齐插回萧无身上。 西梁山上,又多了五处新起的坟墓。 这五处坟墓,是吕南人和凌琳尽了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掘好的,因为他们 都在担心着山深处的孙敏和许白。 【妈妈怎地不下来,难道那边出了什麽事麽?】 凌琳惶急地低语着,一面又轻轻长叹,她自觉自己已成熟了不少,因为她已经历 过悲哀与死亡,她已为人掘过坟墓。 而吕南人的心情呢!自然更是悲哀而沈重的,在这半日之中,他亲手埋葬了许多 人,他陡然了解了生与死之间的分隔,只是一段多麽短暂的距离,尤其令他心中悲哀 与惯慨的是! 【为什麽该死的人不死,而不该死的人却偏偏死了。】 风声吹动着林木,他笔直地跪在这新起的坟墓前,默诵着祝祷的词句,他虽然从 不相信鬼神,但此刻他却仍不禁为这些死去的英魂祈祷,他祝祷这些为了爱和义而死 的人,死後能够飞升极乐。 然後,他们再次向山上掠去,这时吕南人心中愤怒,悲哀,俱已过去,只觉心中 空空荡荡地,该想的事情很多,却一件都想不起来,不该想的事情虽不多,却件件都 在心里飘来飘去。 他暗叹一声,偏过头去,这才发现凌琳跟在他身旁,走得似乎极为吃力,凌琳见 他望着自己,嫣然一笑,道: 【你功夫可真好,我知道你许久都没有休息过,也没有进什麽饮食,可是现在却 一点儿也不累,我……我可真累了。】 吕南入微微一笑,道: 【你有如此明师,将来武功还怕不胜我十倍。】心中一动,突地想起她在【叁心 神君】处学武已有不少时日,怎地武功却未见得如何精进!而自己只不过将【天星秘 笈】中的武功诀要,粗略地练了一遍,进步却远非昔日可比。 【唉 如此看来,这【天星秘笈】果然无愧为武林秘宝了。】 转念又忖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身上既有如此武林秘宝,若被人知道,少不了又要惹 出多少麻烦,幸好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就算剑先生,叁心神君,以及凌夫人等 人,也不会知道我究竟得到此物没有 但此物却应是剑先生所有,日後我若见着他 老人家,定得将这本秘笈交还於他。】 心念又一转: 【呀——那万天萍是知道此书落在我手的,方才也许因为事故太多,是以未曾动 手,此刻我若走到那里,他少不得会有强夺,此刻我武功还不是他的敌手,这又该如 何是好。】 一念至此,脚步突顿,凌琳往前冲出数步,惊诧地回身问道: 【干什麽呀?】 吕南人强笑一下,道: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以——】 凌琳秀眉一皱,惶声道: 【你是不想和我一齐走麽?】 吕南人心念数转,暗叹一声,忖道: 【男子汉大丈夫,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吕南人呀吕南人,你一生行事,机敏有 馀,也还正直,但是勇敢却不足,是以方会有诈死之事,如今竟在萧无口中落下个话 柄。男子汉胜则胜,败则败,生则生,死则死,得失之间,本寻常事耳,如今你虽无 心负疚,但却满身孽债,想那萧南苹若非为了你,又何至落到这般状况,以後你处世 行事,若再如此畏首畏尾,休说不能算是个上无愧於天,下无怍於人的大丈夫,你简 直不能算是个人了。】 凌琳见他突然垂首沈思起来,竟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娇靥之上,突又满现凄苦之 色,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说道: 【你要是不愿和我——】 那知她语声方了,吕南人突地一挺胸膛,轩眉朗声道: 【我自然要陪你去的,只不过有件事,我方才偶然要想想罢了。】 凌琳展颜一笑,垂下头去,轻轻道: 【那就好了,我只怕……】臻首一抬,微掠鬓发,向前奔走,伊风凝注着她窈窕 的身影,呆呆地望了许久,目光之中,忽而满现忧郁,忽而又掠过一丝喜色,只见到 凌琳又已奔出数丈,回首呼道: 【南人,快些嘛。】 他方自定了定神,随後掠去。 要知道吕南人本是天资绝顶的不世之才,而且生具至性,只是他自幼及长,一帆 风顺,少年扬名,美眷如花,无论事业,家庭,都成功已极,是以在如此情况中长成 的他,便难免少了些刚强勇敢之气。 直到年前他娇妻背叛,又被人苦苦欺凌,他这才遭受平生第一次重大的打击,而 在这种打击之下,他几乎茫然不知所措,苦思良久,他这才在保定城外诈死,以图瞒 过天争教的耳目,日後才图复仇,这种行事,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正是机敏有馀,勇 气却不足。 直到此刻,这些日子来,他可算是饱经忧患,正是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艰 苦的磨折,各种的打击,终於使得这一块本质极佳的柔铁,锻成了坚钢,此刻他突有 如此改变,虽也是因为这一日夜来,他所见到的景况太惨,所遭受的刺激太深,但【 黄河冰冻,非一日之寒】,他之能有这种改变,却正也是一点一滴慢慢形成的哩。 生死之念看得一淡,心中便坦坦荡荡,得失之念看停一淡,为人便一丝不苟,但 要做成这【无畏】两字,又何尝容易! 山风扑面而来,甚是强劲,凌琳微颦柳眉,埋怨着道: 【呀,我们是逆风而上,难怪这麽吃力。】 吕南人微笑道: 【有逆风就有顺风,没有逆风怎会有顺风哩。】 凌琳呆了一呆,只觉这两句话道理真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但却又是那麽真实和准 确,他轻轻叹了口气,忖道: 【这麽简单的道理,为什麽人们有时就偏偏不能了解哩。】 转头望处,只见吕南人英挺逸俊的面目之上,容光焕发,满现正直坚强的光辉, 那里有一丝一毫懊丧之色,她忽然了懈这种坚强磊落的男子,正是世上所有的女子都 甘心依靠的,那远比任何依靠都要安全,於是她又不禁轻轻一笑,扑面而来的山风再 强劲,她却也全部不再放在心上了。 【虽然有风,阳光不也是笔直地照在我身上吗?】 第八十五章 悲喜交集 行人密林,踏上密道。 四下竟静得出奇,方才妙手许白大笑谩骂的声音,此刻已全都没有了,吕南人和 凌琳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中都不禁现出惊疑之色。 再升十数丈,吕南人目光上望,心却突地向下一沈。 原来他只见那绝壑之边,此刻竟渺无人迹,妙手许白和孙敏都不知到那里去了, 只听凌琳惊呼道: 【妈呀!】 窈窕的身躯,发狂似地掠了上去,吕南人心中亦是惊疑不定,但终究定力稍佳, 只听上面似乎隐隐有女子哭泣与劝慰之声传来,他心中却又一凛,暗地寻思道: 【难道真应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那句话,他两人竟有一人死了不成。】 一念至此,他身形便又加快,霎眼之间,掠至绝顶,只见凌琳发呆地站在绝壑之 边,秋波凝注在绝壑的对岸。 而对岸那边,那建 得巧夺天工的凌空飞亭之中,万虹正伏在她妈妈身上,两人 相拥痛哭,他们身侧伫立着两个垂髫丫环,和不住柔声劝慰的孙敏,亭畔似乎垂着两 条长索,其长无比,直下绝壑,而那妙手许白与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此刻却都不知走 到那里去了。 凌琳一眼看到母亲,芳心已自大定,但她见了对岸飞亭中的情况,却又惊得不知 该如何是好,呆立了半晌,方自怯怯地喊了声: 【妈妈,我在这里。】 孙敏这才回过头来,吕南人远远望去,只见她面上亦满含悲戚之色,再见了万氏 母女痛哭的样子,便知道铁面孤行客必有不测,只见孙敏长长叹了口气,似是放心, 又似是埋怨: 【你们现在才回来呀?】 万氏母女此刻也不齐抬起头来,万虹见着吕南人,秀目一张,泪珠更有如涌泉般 夺眶而出,奔向亭边,伸出右手,指向那阴峻冥沈,深不见底的绝壑下面,放声痛哭 着道: 【爹爹……和那……姓许的……都……下去了。】 吕南人心头一震,俯首一望,阳光虽然强烈,但这深沈的绝壑,数十丈下,便冥 沈难见。 他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忖道: 【想不到这两个武林奇人之争,果真是不死不休,但是——唉,他们这却又是为 什麽呢?】 他虽然早已想到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正一反两个武林奇人,将来了局定必 甚惨,但他此刻自己亲眼见到这种情况,心中却仍不禁颇为感伤,长叹低语道: 【唉——这两人天生便是对头,此刻果然落得这般下场,不知道我与那萧无贼 子,将来又将怎地。】 要知道他自忖本身实力,非但没有必胜萧无的把握,而且还似乎居於下风,但心 中又不想饶过这等万恶之人,他与萧无本已恨深似海,就算他与此人素无仇怨,他又 怎能畏缩不前? 一时之间,他心中真是悲人叹己,感慨万千。 只听凌琳在身侧轻轻道: 【我们也过去吧。】 吕南人目光一抬,只见对面飞阁之中,又已抛出两条彩带来,这种迎宾的方法, 他以前已经历过一次,是以丝毫不觉惊异,但心念动处,突地想到凌琳方才疲倦的样 子,不禁侧首道: 【你过得去吗?】 语气之中,满含关切之情,凌琳但觉心头一暖,那里还会将任何危险困难放在心 上,娇笑一声,身形突地掠起—— 吕南人心头一惊,心念动处,再也顾不得别的,身形亦自掠起。 他只全力一掠,当真是快如离弦之箭,耳中只听得对岸孙敏惊呼之声,他已一手 抄着凌琳的纤腰,一手抄起那条彩带,但觉彩带一汤,他身影已是掠入飞亭,轩目望 去,对岸遥陷数丈,下临无底绝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那里有这等勇气,做出这 等危险之事,要知道这种飞渡的方法,全凭一点巧劲,一人已是不易,两人自然更 难,一个不妙,那里还有命在。 此刻他仍觉心头砰然跳动,悄然合起眼 ,定了定神,只觉凌琳还正伏在他的怀 中,不住喘息,一双纤手,竟紧紧围着自己的肩头,他心中一荡,张开眼来,却竟正 触着万虹的一双眼睛,只见她秋波之中,似怨似恨,似悲似苦,他目光一转,孙敏心 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凌琳此刻也正是惊魂初定,但她伏在这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心中却有说不出的 甜蜜和安慰。 她迷蒙地合着眼睛,几乎再也不愿睁开,她紧紧抱着他的肩头,几乎再也不愿放 手。 但吕南人此刻已轻轻拍着她的香肩,柔声低语道: 【凌儿,到了。】 凌琳缓缓抬起头来,嫣然一笑,红生双颊【嘤咛】一声,转身扑进她妈妈怀里, 孙敏的目光,慈爱地落到她如云的柔发上,心里顿觉放下了一样心事,但却又似乎觉 得,像是失落了什麽。 吕南人既不敢接触到孙敏的目光,更不敢见到万虹的目光。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沈声道: 【许……万两位老前辈怎麽样了?】 他【许】字已自出口,才想到在这凄苦痛哭着的万氏母女前面,又怎忍出问起【 妙手】许白来。 只见万夫人茫然摇了摇头,又自放声痛哭起来,万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更像 是什麽话也没有听到。 他乾咳一声,回过头去,望向孙敏! 【那两位前辈怎样了?】 孙敏长叹一声,还未来得及答话,却听凌琳已自在她怀中俏语道: 【妈,人家在问你话呢。】 孙敏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在她爱女身上!心中真是悲喜交集。 她见到了这种情形,自然知道她爱女已对吕南人有了极深的情感,这她非但不反 对,而且还高兴,因为她知道面前这年轻人,是可以付托终身的,但她又怕这仅是她 爱女的片面相思,她深知琳儿的脾气,如果真是这样,定必造成悲剧。 她又愕了一会,方叹道: 【你们早来一步,唉——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冤家。】 她悲哀地叹息了数声,方道: 【刚刚你们走了,我本来也想跟去的,那知我刚一转身,那边我姐——万大哥已 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像是一愕,我大姐也出来了,看见我,立刻就呼出声来,我和 大姐已有许多年不见了,上次我来的时候,北修——】 她眼眶一红,伸手微拭,方自接道: 【唉——就在这时候,那姓许的又大骂了起来,我看见万大哥的面色,铁青得怕 人,大姐不住地说:【你们两人有什麽冤仇拚了这麽多年命还不够吗?为什麽一定要 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万大哥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话,我看到姓许的和万大哥你瞪着我, 我瞪着你,直像是有杀父深仇的,就也劝道: 【许大侠,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冤仇,你又何苦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为什麽 一定要这样看不开呢,而且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呀。】 但是——,唉,这姓许的眼睛瞪得就像铜铃一样,竟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 话。】 吕南人暗叹一声,心想: 【看来自从无量山巅之事发生之後,这两人的仇恨果真越结越深了。】 他突然想起【妙手】许白大喝一声:【还我血来!】的样子,忍不住心头一凛,只听 孙敏沉重地叹息着接道: 【於是我向对面的万大哥高呼!【万大哥!你难道不替大姐和侄女儿想想吗,你 这样——】那知我话还没有说完,万大哥突地一抬手,抛出一条彩带来,那姓许的哈 哈大笑着道: 【老猴子,果然还有种。】笑声未了,他人已过去了。】 她轻轻一叹,心里像是在暗暗赞佩着这【姓许的】武功,但她口中自然不会说出 来。 她只是接着道: 【我只当那姓许的一过去就要动手,那知他掠过去後,却先向已忍不住痛哭起来 的大姐当头一揖,说什麽他和万大哥实在有不能解的冤仇,今日无论是谁杀了谁,他 对大姐都很抱歉,【因为】他说:【因为让一个没有犯过什麽错误的人受罪,的确不 对,但这只能怪姓万的,不能怪我许白。】大姐就问他是什麽仇恨,这麽深,他看了 看虹儿,又看了看大姐,摇摇头,狂笑起来,却没有说出。】 吕南人暗叹一声,忖道: 【这【妙手】许白倒真是个堂堂汉子,不愿将这种事在人家妻女的面前说出, 唉 他虽有柔肠傲骨,但却少了几分仁心,是以终究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心念至 此,口中竟脱口低语道: 【唉——他们的确有着些不可解的仇恨——】 孙敏一愕,道: 【难道你知道吗?】 吕南人目光一转,只见人人都在望着自己,他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怎地将这等事 漏口出来,沈吟半晌,摇头说道: 【我这不过是是猜想而已——後来呢?】 他巧妙地用【後来呢】叁个字,将话题转开。 孙敏便又接道: 【万大哥面色铁青,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只到他说话完了,万大哥才说:【你不 必废话,我既然将你接过,自然要一拼生死。】那姓许的哈哈大笑道:【只是我两人 要分出胜负,还不大容易,老猴——】】 她突然想起自己怎麽能将人家骂自己姐夫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语声倏然一 顿,凌琳听得正是出神,见她突然停住,仰首道: 【他们後来倒底是怎样拚斗的,难道他们一齐跳下去了麽?】 第八十六章 魂惊绝壑 吕南人听了,不禁暗叹这少女的天真,他忽然觉得保护这天真的少女的责任,此 刻已落到自己身上。 只见孙敏责备地拍了拍她爱女的肩头,也在暗怪她爱女说话的莽撞,而万虹的一 对目光,却也正冰冷地望在凌琳身上。 吕南人目光动处,突地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万虹的目光,此刻竟和她爹爹一模一 样,一时之间,铁面孤行客,那冰冷的面容,狠毒的神色,似乎又从他心中闪过,他 不禁为之暗中一凛,对这少女,竟不知不觉起了叁分畏惧防范之心,因为他深刻的了 解,这种目光的含意是表示着什麽? 却听孙敏语声微顿後,又自接道: 【那姓许的还说【我两人数十年来,虽然总想一决生死,但总是半途而废,今日 我看倒不如大家都站着不动,各各让对方打叁拳,那麽——】他话未说完,万大哥就 冷冷问他:【谁先打。】他愕了一愕,也说不出话来。】 吕南人忖道: 【这两人功力相当,无论谁先动手,对方都无法招架得住,若是让万天萍先击一 掌,许白纵然不死,只怕也无法出手还击了。唉——万天萍这一问,当真是问得叫人 无言可对?】 孙敏又自接道: 【他们两人对望了半晌,我见到万大哥面上的神情越发难看,心里真害怕极了, 忍不住又劝他们,那知道万大哥突地一掠回身,跑到後面去,姓许的张口像是又想喝 骂,但却又忍住。 【转眼之间,万大哥果然已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大捆粗索,几乎把他整个人都 挡住了,我一生之中都没有见过这麽多绳子,姓许的也很奇怪,就问道:【老……! 你干什麽?】万大哥一言不发,将那堆绳子【砰】地放在地上,突地从怀中拿了一块 黑铁出来,在姓许的面前一扬——】 吕南人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道: 【璇光宝仪!】 孙敏呆了一呆,道: 【你怎也知道!】 吕南人不禁又无法回答,凌琳秋波一转,偷偷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妈,你说 下去嘛。】 孙敏俯首沈吟半晌,轻轻长叹一声,目光抬处,望向吕南人,但终於又自缓缓接 着说着: 【那果然是【璇光宝仪】,姓许的见了,也脱口大呼起来,万大哥脸上却没有一 丝一毫表情,突地伸手一抛,竟将这希世奇珍抛到这深不见底的绝壑里去了,姓许的 又大吃了一惊,还以为万大哥疯了,大喝一声:【你干什麽。】跑到栏杆边,俯首下 望,那【璇光宝仪】一落千丈,那里还有影子,而且他俯首望了许久,竟连一点落地 的声音都没有。】 她叹息一声,又道: 【过了半晌,万大哥才缓缓道:【你我两人,到这下面去,谁找着此物,便是谁 胜,万大哥说话总是这麽简短,但我们听了,却不禁都吓了一跳,那姓许的也像是为 之一惊,但立刻又纵声狂笑起来,连连道:【好办法,我们这一次,大约总有一人会 死了。】万大哥却冷冷道:【说不定你我两人,谁也不用想活着回来了。】】 吕南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凌琳却娇唤一声,轻轻道: 【这又何苦!】 孙敏叹道: 【那时候我们听了他的话,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大姐更是哭得伤心,那姓许的就 说:【绳子倒不少。】万大哥说!【一人一半,援绳下去。】拿起绳子,分成两半, 道:【你先挑。】姓许的看也不看,就拿了一段,道:【长倒很长,只是不知道能不 能到底。】万大哥冷冷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定离底还有千百丈。】那姓许的哈哈 大笑道:【如是这样,那你我两人,当真是谁也不要想活着回来了。】】 凌琳忍不住轻轻叹道: 【真奇怪,他们为什麽都不怕死。】 她年纪还轻,尚不知道人们为了许多种原因,都会将生死之事看很淡——那就是 深切的爱和恨,仁和义,以及争取自由的力量。 孙敏目光一转,像是想责备她爱女的插口,但却又轻叹一声,仍然接着道: 【那时候姓许的狂笑之声,和大姐的痛哭之声,便我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那姓许的却大笑道:【要走现在就走。】万大哥道:【正是。】两人一齐将绳头抛了 下去,将另一头牢牢结住在一棵大树上,那时大姐和虹儿忍不住跳起来,抱着大哥, 大哥心里想必也难受得很,但却冷冷道:【我又不一定会死,哭什麽。】一把将大姐 推开,大姐竟被他推倒在地上。】 吕南人苦叹一声,忍不住劝慰道: 【这绝壑虽深,但有这麽长的绳索可以攀援,再加上他两人有如此武功,依小可 之见,说不定他两人此番都能生还也未可知。】 他说的虽大半是劝慰之言,其实却也有几分道理。 但孙敏却长叹道: 【按照常理来说,这当然可能,但他们两人如此仇恨,在这种时候,当然会彼此 各下毒手,又怎会让对方安稳地援绳而下呢?】 吕南人长叹着垂下头去。 孙敏又道: 【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无法阻止他们,姓许的走到栏杆边,忽然又退了回来,连 声道:【不行,不行。】我心里一喜,还当他不愿和万大哥真的一拚生死,大姐也痛 哭着求他,那知他却道:【你我两人,一齐下去了吧,上面的人,若是将我的绳索割 断,那我岂非是自白送了性命。】】 吕南人忖道: 【唉——这两人不但武功相若,心计却也相当,唉——上天既生了【铁面孤行客】 万天萍,为何又偏偏要再生个【妙手】许白呢?】 孙敏接道: 【我听了就赶紧连声称是,劝他们另外想办法,我虽然知道劝他们不住,只望他 们能拖些时间,那知万大哥却冷冷道:【那麽叩他们全到里面去好了,他们便无法知 道那条绳索是你的。】这时候叫——唉,她本想说:【这时候我看到大姐面上露出一丝 喜色,我心里也想,我们进去了,难道不能出来吗?难道我们就不能偷看你是从那条 绳索攀援下去的吗?】】 但是这後面半段话,她却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轻叹一声,道: 【那姓许的听了大哥的话,突地又大笑起来,大笑声中,身形突地的溜溜一转, 我方自一愕,只觉胁下一麻,已被他点中了穴道,大姐,虹儿,和丫环们也都全被他 点了穴道,万大哥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更不阻止,那时我心里真奇怪,却又不禁 对那姓许的这麽快的身手所惊——】 她语声未了,却听吕南人叹道: 【万老前辈没有阻止,那只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许白此举的用意而已。】其实此刻 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没有猜出许白的用意呢? 第八十七章 生死谁知 孙敏眼 一垂,颔首道: 【唉,你猜的也不错 那姓许的在片刻之间,点住了数人的穴道,方自道:【 我手下自有分寸,这些人穴道虽被我点住,但我担保他们身体不至受损,而且一个时 辰後,穴道自解。】万大哥只冷笑一声,道:【我知道。】姓许的大声笑道:【对, 对,你若是不知道,又怎会容得我动手。】 【唉——这两人当真是棋逢敌手,只可惜为什麽要这麽生死相争呢?】 她茫然转动着目光,眼中像是又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人一边,掠了下来,不但无法阻止,竟连声音都无法发 出】 凌琳突然插言道: 【有朝一日,我若遇着那姓许的,一定要点上他的穴道,让他也尝尝滋味。】 孙敏柳眉一皱,正待呵责,却听万虹突地冷【哼】一声,意示不屑,孙敏不禁大 奇忖道: 【琳儿这是帮你们说话,你为什麽要如此对待於她。】 但是她目光一转,见到吕南人的双眉紧皱,似是颇为担心,她心中一动,突地恍 然大悟,暗中寻思: 【原来虹儿也爱上了他,这却怎生是好?】口中却轻叱道: 【少插口,莫要惹人笑话。】 凌琳明眸一转,像是又想说什点,但吕南人却已道: 【後来呢?】 凌琳轻轻一咬樱唇,竟将口边的话忍了回去,孙敏轻叹一声道: 【他们两人身形都快,我眼前一花,他们已都没了影子,我心里着急得简直无法 形容,只听得到处都是【砰砰】心跳的声音,我知道大家都在着急,那知过了一会, 那姓许的突然大喝一声:【你好……】声音隐隐从下面传上之後,就再也没有声音, 我的心却跳得更厉害了,、心想:莫非他已死了。】 吕南人暗叹: 【想来又是那万天萍出手暗算,唉——在这种情况下,许白当真是难以躲避。】 心念一转,目光一扫万氏母女,又奇道: 【既是如此,那万天萍想必无事,她两人都又哭些什麽?】 却听孙敏又自叹道: 【那知我念头还没有转完,下面却又隐隐传来万大哥呼喝声音,接着又是那姓许 的笑声和叱声,没有多久,两人突然同时大喝一声——唉,以後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 声音了。】 吕南人心头一寒,只听孙敏话说完了,飞阁之中,竟也是再无其他声音,只听得 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他默然叹息半晌,忍不住又自劝慰道: 【生死由命——唉,他两人俱是一身绝技,一生之中,都不知经过多少件凶险之 事,此次说不定亦能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他话声未了,本已停住哭声的万氏母女,突又放声大哭起来,吕南人呐呐地方待 再说两句劝慰之言,那知万夫人突地【噗】地一声,向他跪了下来,一把拉着他的衣 襟,吕南人一惊忙道, 【夫人……你这是干什麽?】 万夫人竟哀哭道: 【你救救他们……你救救他们……】 吕南人茫然不知所措,惶声道: 【小可只要能之所及,唉……】 万夫人哀哭着道: 【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你下去看看……他……他死了没有?】 吕南人一愕,却听她又道: 【虹儿,你也跪下来……妹子,你也帮我求求他……我……这麽多年,我……】 噗地一声,万虹也跪了下来。 吕南人满耳都是哀求之声,满心俱是惶然之情,此情此景,他怎能断然拒绝这放 声哀哭着的妇人,但他又怎能答应? 只听万夫人痛哭着又道: 【这麽多年……我和天萍……一共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一起.如今……就 算他死了,你……你也要把他的 首……给我,你……妹子,你求求他……虹儿…… 你求求他……你为什麽这麽狠心。】 她突然转向孙敏,又道, 【妹子,你求求他……】放声痛哭不已。 孙敏此刻却已为之惊愕住了,呐呐道: 【伊风……你……】 她和万夫人虽然姐妹关心,但她却又怎能向别人提出如此之不近情理的要求,何 况此人还是她爱女的心上之人,万虹亦自哀哀地痛哭着,膝行到吕南人面前,痛哭着 道: 【我对你,我对你……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的功夫……】 万夫人立刻接口道: 【你一个人下去绝对不会有事的,你……】 吕南人悄然合上眼 ,突又张开,一言不发地掠到栏旁,抓起一条粗绳,手掌切 下,斩为两断,双手交传,将这条粗绳垂在下面的部份,提了上来,孙敏圆睁双眸, 吃惊地望着他。凌琳却已花容失色,一个箭步,窜到他身旁,惶声道: 【你……你要干什麽?】 吕南人目光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缓缓道: 【我将这条绳子拿上来,带在身旁,若是那条绳子不够长,我就把它接上去,知 道了吗?】 他话未说完,凌琳的一双眼睛,已莹然有了泪光。 【你……要……下……去!】 她的声音,已开始颤抖起来。 吕南人目光瞬也不瞬,仍自圈着绳索,口中缓缓说道: 【我下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凌琳一把拉着他臂膀,惶声大叫道: 【你这是干什麽,你你……人家对你……】 他话未了,万夫人已和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的纤腰,哭骂道: 【你真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天萍是你姨父,他……他是……】 孙敏呆呆地站在旁边!心中紊乱如麻,此时此刻,她正是方寸大乱,左右为难, 不知怎生是好。 凌琳亦自哭叫着: 【你放手,你对人家怎麽样,为什麽要叫人家也陪你丈夫一齐死……】 孙敏轻叹道:【琳儿,住口。】但她声音说得不大,何况她即使声音真大,凌琳 却也不会听到。 那知吕南人突地厉叱一声: 【住口!】 这轻轻一声呼叱,却像是有着什麽魔力似的,使得哭声都微弱了下来,他缓缓转 过身躯,面向万夫人,缓缓说道: 【请你放开手。】 万夫人只觉他目光之中,像是有着什麽令人不能不慑服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松开 手掌退後一步,垂首而立。 吕南人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凌琳的如云秀发,柔声道: 【琳儿,你愿不愿意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凌琳无言地留着泪珠,无言地点着头。 吕南人缓缓又道: 【那麽,你总不会愿意我为了危险和困难,就不去帮助别人吧ㄥ你要知道,助人 是不论亲疏的,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即使那人是你的敌人,但是他若真的需 要你的帮助,你就该伸手,何况是救人,那你就更没有选择的馀地,现在万大侠和许 大侠的生死谁也不知道,我下去了,可能会将他们救活。】 他一面说着,凌琳一面留着眼泪,孙敏也不禁黯然流泪, 说到这里,凌琳再也忍不住,又放声痛哭了起来,痛哭着道: 【但是……你自己呢……你难道不想想你自己,你……到底为了什麽,难道…… 难道你是为了那女孩子。】 她一面说话,一面回过头,颤抖着伸出玉掌,指着那仍然跪在地上的万虹,万虹 目光一抬,面上突又掠过一丝愤恨怨毒之色,狠狠瞪了凌琳两眼,便又垂下头去,但 此刻人人心中俱是紊乱如麻,自然谁也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瞥中的恨意。 第八十八章 苍天无语 吕南人剑眉一轩,微有怒意,但瞬即长叹一声,缓缓道: 【傻孩子,你怎麽能这样说,我怎麽为了她做这种事,你知道,除了又纯洁,又 天真,又温柔……】 他缓缓说着,目光中似又泛过萧南苹的身影,於是他长叹一声,方自接道: 【又仁慈……像你这样孩子,我会为她们冒险之外,我不会!唉,你要知道,我 这麽做,不是为人,是为了事,我觉得该做这样事,所以我就做了,假如我觉得这件 事是不该做的,那麽就没有一个人能强迫我,傻孩子,知道吗,来,点点头,让我下 去,哎!对了,点点头,让我下去,然後再乖乖地等着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相 信吗?】 凌琳不断地点着头,但是她的泪珠已 满了她自己衣裳,也已 满了吕南人的衣 裳。 孙敏慢慢走过来,这坚强的妇人,此刻亦自泪流满面。 她轻轻啜泣着道: 【伊风,你……你多珍重,小心些……】 伊风点了点硕,将那一圈已经圈好了的绳索,小心地綮在腰上,然後转动一下身 躯,试试身手是否仍自灵便,然後他突然道: 【叫我南人,我叫吕南人,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伊风这个人了。】 语声一了,他倏然转身,闪电般援索而下,强忍着不再向上望一眼,但.他无法使 他耳中听不到上面传下的叮咛和痛哭声,他自嘲地苦笑: 【倒底是女子。】又坚强地告诉自己: 【我又怎会死哩,下面再危险,但只要有这条绳索可以依附,我还怕什麽,我一 定会再上来的,那时 她们就都会笑了。】 渐渐……… 上面的哭泣声越来越微弱,甚至听不见了。 渐渐……… 山势更险峻了起来,这壁立千寻的 壁上,石牙怪立,又满生着青苔,偶然也有 一些不知名的树木,从石缝中生出,而且越往下面,越为险峻,他甚至不敢再往下看 一眼,只是谨慎而缓慢地往下面移动着。 突地——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那知—— 他这念头方自升起,手掌突地一轻,全身显然失却了可以依附之物,无助地向那 深不见底,阴沉幽暗的绝望中落了下去。 他不由生地惊呼一声,心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 【这绳索怎会断的?】目光动处,见到山壁上似乎有个洞穴,他想伸手攀住,但 是,他的身形却已一无凭藉地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奇怪,这绳索怎会断的! 凌琳悲切地伏在栏杆上,望着吕南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扑在 她妈妈身上,又自放声痛哭了起来。 孙敏怜爱地抚着她柔软的背脊,良久良久,柔声叹道: 【乖孩子,不要哭,他会回来的,他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她勉强在自己亦是泪流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你难道不相信他吗?他会平安的。】 凌琳抬起头,抽泣着道: 【他真的会平安吗?】 孙敏忍住泪,微笑着道: 【他不但会平安地回来,而且还会带回你的姨父,而且——你在干什麽?你疯了 吗?】 凌琳正沉醉在她妈妈的甜蜜地言语之中,突地听到她妈妈厉声大喝起来,她方自 一愕,接着 又是吕南人的一声惨呼,自壑下传来。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她妈妈木然而立,面色惨变,望着身後—— 她大喝一声,回过头去,万虹正满面带着狠毒的笑容,站在栏杆旁边,而栏杆之 上的绳索,却已剩下短短一尺! 刹那之间,她只觉天旋地转,什麽事也不知道,什麽话也不会说…… 万虹突然凄厉地狂笑起来。 【我要他死,大家都得不到……哈哈,大家都得不到。】 她凄厉地狂笑,凄厉地狂喊着,就连她妈妈,也被她惊得圆睁双目,痴痴地望着 她,口中喃喃说道: 【疯了……疯了……】 万虹凄厉地呼喊: 【疯了……疯了……】 渐渐—— 狂笑变成狂哭,她突然伸出手掌,抓扯着自己的面靥。 突地—— 凌琳大喝一声,向她扑了过去: 【你好狠,你好狠,我要杀死你,找要杀死你……】 她竟也发狂地呼喊着,发狂地在万虹身上,头上……击打着,只是她此刻心痛如 绞,心乱如麻,竟似已忘了使出内家真力,而使出女性最原始的武器,她竟也用指甲 在万虹身上,头上抓扯着, 孙敏,这坚强的妇人,此刻又再一次发挥了她坚强的神智。 因为此刻这其间只有她一人的神智较为清醒些,她一步窜了过去,抱着她爱女的 双臂,连声道: 【琳儿,清醒些……琳儿,清醒些……】 万虹疯狂了似的跑到飞阁上去,凌琳也发狂了似的要追过去。 但是她妈妈却全力抱着她,她心活像中了乱箭似的,点点滴滴地滴出血来,她狂 喊着: 【你们好狠……他为你们下去了……你们却害死了他!】 渐渐—— 她呼声也微弱了,她只觉耳旁什麽声音都微弱了下来——包括她自己的狂呼,终 於,她什麽声音都不再能听到。 她晕了过去。 太突然的刺激,太深切的痛苦,使得这纯真的女孩子,终於晕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缓缓展开眼 ,漫山的夕阳,正灿烂地映照在她脸上,四面风吹林木,草映夕 阳,她此刻竟是置身在一处树林中的一方青石上。 【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妈妈怎样离开了那凌空 飞阁,怎麽谨慎地带着她从一条特制的云梯上,渡过那深沉的绝望,穿过那浓密的丛 林,来到这里。 在这刹那之间,她甚至也不记得她晕厥之前所发生的事。 但是,转念之间,所有的一切事,却都像怒潮似地涌到她心房,她痛苦地呻吟一 声,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一双臂膀立刻温柔地拥住她,於是,她发现自己此刻仍然 是躺在她慈母怀里! 於是,她忍不住又扑向这温暖的怀抱,放声痛哭了起来。 【妈妈,是她们害死了他,她们害死了他……我要为他报仇,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的!】 她痛哭着,呼喊着,辛苦了,疲倦了,也伤心了的孙敏,无言地拥抱着她,此时 此刻,她又能说什麽? 吕南人,这个年轻人也是她深深喜欢着的,这年轻人若是死了,她也会伤心,难 受,她记得上次这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受了重伤,她是如何地担心,是如此地照 顾他,甚至比担心她女儿,照顾她女儿还要深厚多了。後来,侥幸他能遇着奇人,不 但伤势好转,还有奇遇。 但此刻,他终於死了,是为了她姊妹死的,她心里能不难受?她口中喃喃地安慰 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在绞痛着。 她想间苍天,对这勇敢而正直的热血少年,为什麽这样残酷。 但是夕阳虽仍辉煌,苍天却永无语,只有她的爱女的悲泣,混合在呜咽着的晚风 里,大地,已又将被黑衣笼罩!人们,也又将在黑暗中安息,但是,她心中暗想,吕 南人,是永远会活在她心里的,不但活在她心里,还会活在许多人心里,你说是吗? 那麽。让我悄悄地告诉你…… 第八十九章 玄冰烈火 那麽,让我悄悄地告诉你…… 就在这暴风依依,夕阳如火,静静的初春黄昏,就在孙敏与凌琳这一双历尽沧桑 的母女,正自无言地相对拥泣的时候。 树林外,崎岖的山道上,一个沈默而安详的少年,正用他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目 光,静静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着她们,犹带料 之意的初春暮风,卷起了灰砂与尘 土,卷在他在那身淡黄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转动一下! 渐渐地—— 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轻轻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迷惘,穿过这层迷惘,翠绿的小 林,淡黄的尘土,似乎全都变成了一片轻盈的粉红,而这一片粉红中的两条人影,射 出了圣洁的光芒。 於是他茫然开始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轻微而缓慢地向她们走去,哭泣的声音逐渐 微弱,而他心跳的声音,却逐渐加响。 ,孙敏柳眉轻颦,突地转身低叱: 【是谁!】 移动着的少年倏然顿住脚步,他的心房虽然跳动得那麽急遽,他的目光中虽已流 露出太多的热情! 但是…… 他的面容却仍然是安祥而沈静的,清晰分明的轮廓与线条,就像是上古的智者, 在坚硬的花冈石上雕成的石像! 在满天嫣红的夕阳下,凌琳抽泣着抬起头来,秋波一转。 【是你!】 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闪过一丝更明亮的光芒,沈重的心房跳动似乎也因 着她仍然没有忘去自己,而轻盈地飞扬起来。 他缓缓弯下腰,躬身一礼: 【小可锺静,无意闯来此间,如夫人不嫌冒昧,小可不敢请问夫人,是否可有容 小可效劳之处?】 他虽是在向孙敏说话,但目光却仍停留在凌琳身上。 孙敏呆呆地望着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与自己的爱女是相识的,但何时相识? 如何相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於是这饱经忧患的母亲,便难免为自己天真的女儿担 心,担心之外,又有些奇怪,对这少年安祥的举止,沈静的面容,她并无丝毫担心, 奇怪之处,但是他这一双眼睛中灼人的火焰,即使她担心而奇怪。 已经渡过了生命中大半绚烂岁月的孙敏,可说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天生她就 有一种超於常人的镇静,也有一双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一个如此安 祥沈默的少年,竟会有此灼人的目光,这正如终年万戴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 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与激动而裂开了一丝缺口,於是被抑制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 自禁地从这缺口中喷出了火花! 虽然她知道向两个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妇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侠江湖,仗义人间 的游侠豪杰所应有的本份,但是这少年一双灼人的目光,却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 何回答他这份善意的询问。 锺静笔直地伫立着,却丝毫未因她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不安,他紧闭着嘴唇,闪 动着目光。 那知凌琳却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 【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 孙敏心头一跳,开始惊异,不知道她的爱女怎曾突地说出这句话来。 却见锺静安祥沈静的面容,亦不禁为之轻微的扭动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可无不从命。】 语声缓慢低沈,却显然是在极困难的克制着。孙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爱女的柔 荑,他不愿爱女再说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惊异的话来,就像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一样。 却听凌琳又自幽幽长叹一声,道: 【你方才交给南……【铁戟温侯】吕大侠那张字柬,上面写的是什麽,你可知道 吗?】 锺静钢牙微咬,沈声道: 【家师虽命小可将字柬交给吕大侠,上面的字迹,小可却未尝得见!】 凌琳眼 一合,晶莹的泪珠,便又夺眶而出,却听锺静缓缓又道: 【姑娘如此伤心,难道是吕大侠已不辞而别了麽?】 凌琳啜泣着,点了点头,锺静缓缓转过目光,出神地凝视着从林 漏下的一片散 碎的夕阳影子,缓缓道: 【姑娘若是想寻访吕大侠,在五月端阳,至嘉兴南湖烟雨楼头一行,便可寻得吕 大侠的侠踪。】 凌琳倏然张开眼来: 【真的?】 夕阳的光影,映了锺静眼中轻红色的迷惘,似乎已转变成一片淡灰的朦胧,但是 他的目光,却仍未转动,只是缓缓接道: 【五月端阳,乃是家师与吕大侠约见晤会之时,吕大侠万无不去之理,姑娘但请 放心好了。】 凌琳悄然闭起眼睛,喃喃道: 【五月端阳……南湖烟雨楼头……他一定会去的,一定会去的……妈……我也一 定要去。】 孙敏暗中长叹一声,她深切地了解她女儿,正如她深切地了解她自己衣上的摺痕 一样,她知道她女儿此刻虽然伤心,却未绝望。 相爱着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被自己所爱的人真的死了,除她能亲眼看到他已无生 息的躯体,亲手抚摸到他冰凉的肌肤…… 而凌琳,正是这样,她深信吕南人会奇迹般地从那绝壑中逃出来,奇迹般地出现 在她眼前。 孙敏忍不住沈重地叹息着道: 【琳儿,他不会去的!】 这短短五个字,从不忍使爱女伤心的母亲口中说出,真是件困难的事,锺静目光 一转,闪电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想问: 【为什麽?】 却见凌琳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轻道: 【他会去的……他不会死,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爷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你说是吗?…….你说是吗?】 她第一句【你说是吗?】是问她的母亲,第二句【你说是吗?】却是问向锺静。 当她那双泪痕未乾的秋波转向锺静的时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因为此刻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她永远不该看到,他也永远不愿让她看到的事,但是他 仍忍不住脱口问道: 【二位如此说来,难道吕大侠已遇着什麽不测之祸麽?】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来,孙敏却悲伤地点了点头,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 知道这少年是谁,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萧无的弟子。 她只是轻叹着道: 【南人确已遇着了不幸之事,只怕……只怕……唉!能够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 你回去转告令师,端阳之会,他只怕……唉!已经不能赴约了!】 锺静目光一转,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想不到吕大侠今生竟然无法见到家师了!唉!想来吕大侠虽死亦难暝目,这真 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见到吕大侠,却想不到他此 刻已然……】 语未了,凌琳突地一跃而起,一把抓着她母亲的衣襟,痛哭看道: 【妈!我们到……南湖烟雨楼去……】 孙敏叹息着,慈祥地拍着她爱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说令她爱女绝望的话,但是她 却又不能不说,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坠入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中去, 活命的希望,当真比泰山石烂,北海水枯的机会还要少些。 於是她沈重地说道: 【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话,故事,也没有神话故事那麽美丽。人生是残酷的。事 实更残酷,假如我们都是活在虚幻的神话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为只有在 神话故事里,死去的人,才能复生。傻孩子,现在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锺静出神地听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语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温 柔的语句中,竟会包涵这麽多深邃的人生哲理。 【人生是残酷的,事实更残酷,唉……为什麽人生这麽残酷,让我偏偏会……】 他玄思未绝,却听凌琳又自哭喊道: 【他一定会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会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会到 烟雨楼去,将那万恶的萧无杀死!】 孙敏全身一凛,脱口道: 【萧无!】 她手掌紧紧握了起来,温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满现怨毒之色。 她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望向锺静,这满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笔直地戳 进锺静的心房里。 他只觉一阵澈骨的寒意,霎眼之间,便已布满他的全身。 於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 【不错!家师正是天争教主萧无。】 每说一字,他只感觉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开 始知道这一双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师傅有着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 他痛苦地在心里呼喊: 【人生为什麽那麽残酷?为什麽偏偏会让我遇着了她?】 孙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这少年的心底深处似的,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他却动也不动。夕阳的影子淡了,漫天晚霞,也由绚烂归於平淡,沈重的暮色, 悄悄地滑进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颊,苍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见苍白,灰黯的目光, 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孙敏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个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无关,你虽然是萧无 的弟子,但一切却和你没有关系,你……你快走吧!】 锺静微微迟疑一下,终於长叹一声,道: 【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当真是小可生平仅见,无论家师与夫人恩 仇如何了结,也无论小可身在何方,小可永远会以心香一瓣,遥祝夫人健康。吕大侠 之不幸,小可亦是悲憾良深,吕大侠在天之灵,想必能深知小可心意,只恨小可今生 已……】 语声未了,突地长叹一声,躬身一揖,转身而去,仅存一线的残霞,将他的身影 长长的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里的悲哀一样沈重! 第九十章 循循善诱 孙敏的目光,跟随着这颀长的身影,她心里突地加了一份新起的悲哀,而她深知 这份悲哀并非为了自己,亦非为了别人,却是为了这已被命运的长线紧缚住不能动弹 的少年。 回过头,她发觉凌琳带泪的眼睛,也望在这少年沈重的背影上。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她有一种将这少年自邪恶之中拯救出来的必要,对於生 命,她一直了解得最深刻,为了她的爱女,也为了复仇,她没有被悲哀葬送,反而坚 强地活到现在。 而现在,她又发觉,生命的意义虽有许多,但创造宇宙间继起的生命,却是这许 多意义中最最重要的一个! 【对人类来说,拯救一个善良的灵魂,一定要比诛杀一个邪恶的生命还要意义重 大的多!】 她喃喃地低语着,突地抬头喊道: 【你——回来!】 锺静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面色依然是沈静的,因为没有人能从他面上看出 他心里的喜悦。 他愣了半晌,确定了这句话的确是对自己说的,於是便走回孙敏的身前,没有说 话,因为他知道沈默有时也有会和询问一样。 孙敏目光一转,沈声问道: 【你跟着萧无有多久了?】 锺静垂首道: 【小可幼遭孤露,即蒙家师收留,性命血骨,皆是家师所赐。】 他自然知道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问这句话的含意,而孙敏何尝听不出他回答自己 一有语中的含意。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 【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幼遭孤露,而他们的父母,却是被萧无杀死 的?】 锺静垂首不语。 孙敏又自缓缓叹道: 【人们立世处身,对於善恶之分,总应该要比恩仇之别看的重些!我知道你很善 良,也很聪明,应该听得出我语中的意思!】 锺静的头垂得更低了。 孙敏目光再一转,眼睛中已有了晶莹的泪光,她沈声接着道: 【先夫凌北修,一生急人之难,而且只要听到人间有不平的事,他立刻会振臂而 起,但是……他也被萧无害死了,害他的人,若是为了正义,为了道德,我心里虽然 难受,但是绝不会为他复仇。他这样被恶人害死,我心里除了难受之外,还有愤恨, 我要向萧无复仇,并不是为了先夫一人,而是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这些,我想你 也该知道!】 锺静台上眼 ,长久,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夫人命小可回转,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小可便要告辞了。】 又自开始啜泣的凌琳,目光倏然一抬,像是想说什麽,却被孙敏阻止了,她只是 缓缓问道: 【你要到那里去?】 锺静直到此刻,还没有抬起目光,因为不敢面对这正直而温柔,严峻而慈祥的妇 人,他垂着头沈声答道: 【小可迳赴嘉兴,向家师覆命!】 孙敏默然半晌,突地轻轻拍着凌琳的手掌,缓慢但却坚定地说道: 【我们也到嘉兴去!】 凌琳反身捉住她母亲的手掌,像是在表示对她母亲的感激,而她心里却在暗中呼 喊: 【他不会死的……他会到南湖烟雨楼去的。】 这希望使她抬起头来,仰望苍穹,但天边却连最後一丝彩霞也隐没在黑暗里了。 从西梁山到嘉兴,路程并不算短,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时候。 她们,到了嘉兴。 这一段路途对锺静说来,就像是一个梦,一个混合着温馨与寒冷,轻盈与沈重, 快乐与悲伤,安慰与痛苦的梦,是那麽漫长而遥远,却又是如此匆遽和短促。 他是那麽清晰地知道,与那麽深切的了解,在这一段路途上,慈祥的孙敏所对他 说的每一句言语中的含意。但是他却不想知道,更不想了解,因为这份了解所带给他 的,只有出自良知的痛苦。 【麻木!】孙敏有时会这样暗中思忖: 【难道这孩子已经被那冷酷的魔头教训得变为麻木?】 对於她任何一种善意的诱导,他只是丝毫无动於衷地倾听着,他深沉的面容上, 似乎永远不会现出任何一丝情感的痕迹。 当然—— 除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投向凌琳的时候。 奇怪的是!那充满世间最最高贵的情操——同情,纯真与善良的凌琳,竟会对这 足以燃烧到任何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目光,竟也会像锺静对待别人时一样地漠然而无动 於衷。 她像是也完全麻木了,而她的这份麻木,却是为了悲哀,对她这一生中唯一挚爱 的人的悲哀。 也许她还年轻,也许有人会说,她年轻得还不够能了解爱的意义,也不够体验到 爱的真味。 似是她这一份爱心,却真的是那麽纯真,那麽深挚,她毋庸了解,也不想了解。 她只知道爱和被爱,这也许是上天为了酬答她对世人的善良而给她的恩赐——因为, 她所知道的,已经是全部爱的真意。 蒹葭杨柳,四处飞花,暮春的五月,五月的初四,春阳将淡青色的石板道路,映 得像是方浸了春雨似的清新,田秧碧油油地闪着生命的光采。锺静依恋地回头,再次 瞥了仍然站在那间僻静客栈门边的孙敏与凌琳一眼,嘴角泛了一丝微笑,然後迈着坚 定的步子,向街的尽头处走去。 微笑—— 孙敏与凌琳,却是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微笑,这一连串日子中,这深沈的少年 所露出的第一丝微笑,虽然这微笑中包含是那麽多忧郁与离愁,但这就像是满布阴霾 的苍穹所露出的一丝阳光,足以使得慈祥的孙敏心中感觉温暖与安慰。 她自觉已用了她所有的力量来使这少年踏上正途,但直到此刻为止,她却仍然不 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 因为此刻,他还是毫不犹疑地回到他师父那里去,虽然在这一路上,他从未与任 何一个与【天争教】有关的人或事物接触,但此刻,世上仍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 他挽留。 他终於走了,夕阳下山,夜幕深垂…… 渐渐…… 孙敏与凌琳,突然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惧,尤其是孙敏,她开始想到许多个令她恐 惧的问题。 【萧无,这残酷,奸恶,但却又是那麽机智的魔头,他会不会早已知道他的爱徒 已和自己仇人的妻女,生出了深厚的情感?】 【若是他已知道了,那麽他将会对他的爱徒——锺静如何处置?】 一念至此,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 【天争教党羽遍布江湖,我们和锺静一路行来,他们难道不知麽?】 她摇摇头,暗叹一声,喃喃自WE: 【他们一定会知道的,只是他们为什麽不向我们动手?难道是为了锺静之故,是 以投鼠忌器!抑或是萧无那魔头另存更毒辣的打算!】 凌琳一直垂首凝思,此刻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妈!你说什麽?】 孙敏微微一笑,柔声道: 【琳儿,你在想些什麽?】 凌琳幽幽长叹一声,道: 【我在想……】 她秋波之内,莹然又现泪光: 【我在想,明天就是五月端阳了,不知道……不知道……唉!他会不会来?】 孙敏心中突地涌起一阵难言的悲哀,直到此刻,她才了解自己的女儿对吕南人用 情之深,因为这纯真的少女竟什麽都不再挂念,就连自身的安危,也全都没有放在心 上,她心里所想的,只有这五个字! 【他会不会来?】 壁间昏黄的灯光,映在凌琳那嫣红的面靥上,孙敏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爱女,太多 的悲哀,太多 的关怀,使得她良久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能确认这问题的答 案,一定是: 【他不会来的!】 第九十一章 相依为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母女两人相对默然,都也没有分毫睡意,外面夜阑人静,万 籁俱寂,只有晚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有一句话却在孙敏喉头打转,她想问: 【若是他不来呢?】 但是这六个字却生像有着千钧重量,她纵然鼓起勇气,却也不敢问出口来,因为 她怕这问题的答案,会刺伤她爱女的心。 她只是轻轻说了句: 【唉——有风的天气……】 淡淡的一句话,淡淡的语意,但无限的慈母忧思关怀,却已都深深地包含在这六 个字里。 又是一阵风吹过。 突地,紧闭着的窗户,似乎因风而开,晚风,终於吹入了这无风的小屋,孙敏, 凌琳一齐抬起来,目光动处—— 【呀!是你!】 两人竟不能自主地惊唤出声来! 夜色之中,只见一个遍体金色劲装的少年,一脚踩着窗槛,当窗而立,晚风虽然 将他的衣袂吹得飘飘飞舞,但他的身躯,却有如石像般地木然不动。 孙敏一声惊唤,一丝笑容,自嘴角泛起,她柔声说道: 【锺静!你终於来了!】 语声中包含着那麽多安慰与慈祥,使得木立窗台之上的锺静,无言地合起眼睛, 像是在心底深处,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等到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他面上却又恢复了冷静,那种全然不带任何一 丝人类情感的冷静。 孙敏微微一愣,柔声道: 【你站在那里干什麽?外面风大,还是下来吧,这里大概还有些热茶,你先喝一 杯,解解寒气,然後再告诉我……】 语声未了,突地【唧】一声,孙敏,凌琳齐地一惊 锺静竟已反腕拔出剑来。 森寒,碧绿的剑光,映着他金色的劲装,映着他苍白的面容,孙敏突地觉得一丝 寒意,自心底泛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颤声道: 【你……你这是……】 锺静目光木然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风像是更大了,他的衣袂,飞舞更急,然 而他的目光,却瞬也不瞬 无言地沉默中,似乎已有了令人窒息的意味,无言的锺静,突地一字一字地缓缓 说道: 【天争教下第二代掌门弟子锺静,奉天争教主亲传法谕,前来取凌北修遗孽妻女 首级。】 刹那之间,孙敏只觉耳畔轰然一声巨响,再也站不稳身形,身形摇摇。跄踉退後 数步,【砰】然一片声响,桌上杯壶,全被衣袖带落地上。 孙敏圆睁秀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麽?】 她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 那知锺静的目光,却仍然呆木地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长剑,一字一字地缓缓又道: 【天争教下锺静奉命来取两位首级,是否还要在下自己动手,全凭两位之意!】 肩头微动,飘然落下。 凌琳愣了半晌,突地【咯咯】大笑起来,她竟大笑着道: 【好!好!是你……。我们当然要你亲自动手,难道你以为我们还会自杀麽?不 过,我只怕你这位刽子手,还未必是我母女两人的敌手呢?】 她边笑边说,直笑得花枝乱颤,就像是突然遇着世上最最好笑的事一样,但是她 的笑声,却是凄厉的,这凄厉的笑声中包含着什麽,除了锺静之外,谁也无法领受得 出,谁也无法体会得到。 数粒泪珠,零乱地落到地上,是谁?是谁哭了?呀!狂笑着的凌琳的双目之中, 不又已有两滴晶莹的泪珠,将要夺眶而出。 但是,锺靖的目光,却依旧木然凝视在自己掌中的剑上。 只听凌琳凄厉的笑声,倏然顿住,她纤腰微扭,似乎已要上前动手,只觉衣袖一 紧,她母亲已立在她身旁,凌琳沉重地叹息一声,幽幽叹道: 【妈……】 孙敏的一双慈祥而又严峻,温柔而又沉重的目光,却并未侧目望她爱女一眼,她 只是静静地望着锺静,轻轻地说道: 【你虽然对我如此,但师命难违,我了解你的苦衷,我一丝一毫也没有恨你,我 原先还在奇怪,为什麽这一路上萧无都不向我母女下手,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要让 你来当这一份罪恶。】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 【我平生不会骂人,但是像萧无这种人,我纵然用尽世上所有恶毒的话来骂他, 也还嫌不够。我不为我们母女难受,我只为天下武林中人难受,因为武林之中,竟出 了这样一个万恶的魔头!】 她悄然合上眼 。 【我母女自知,以我们的力量,绝对无法逃出他的毒手,你纵然不动手,今夜我 们还是会死在别人手上,所以我很高兴,因为我母女被你杀死,总要比天争教别的贼 子杀死好的多,你只管动手好了,无论你武功怎样,我母女绝不还手!】 她轻柔,缓慢而沉重地说到这里,眼 深垂,竟真的等待锺静向自己下手,凌琳 呆望着她的母亲半晌,亦自合上眼 。 大地沉默知死,就连风声,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已停顿了。 锺静,却仍木然望着自己掌中长剑…… 孙敏双目一张,轻笑道: 【你快些动手,我绝不怪你,你若觉得有一些难受,就请你在我母女死後,将我 母女葬在一起,然後……】 凌琳突地张目接口道: 【等到後来,希望你能到我的棺材或者死 前,告诉我……告诉我,明天他究竟 来……了……没……有……】 语声逐渐低微,於是四下又归於死一般的寂静。 突地…… 【嗡】然一声,锺静掌中长剑一抖,但见朵朵剑花,漫天而起,森森剑气,眨人 肌肤。 这一剑功力之深,使得凌琳秀目一张,却有一丝微笑,凄凉的微笑,悄悄滑上孙 敏的面靥,她方待合起眼睛,接受死亡。 那知—— 锺静抖手一剑,突地长长,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要将生平忧郁都在这 一叹中吐尽,然後反腕又是一剑,向自己喉间刎去! 孙敏,凌琳,齐地惊呼一声,眼见这柄长剑,已将划在这少年的喉头上,她两人 大惊之下,竟不知出手援救。 又是一阵风吹来—— 一声阴森,冷峭的轻笑,随风飘入。 一阵尖锐,凌厉的风声,挟着一丝乌光,也随着风声,穿窗而入。 【铛】地一声,金锣清响! 【呛】地一声,长剑落地! 孙敏,凌琳,骇然後退。 锺静一手捧腕,大惊转身。 只见—— 深沉浓重的夜色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颀长黝黑的身影,远远立在窗外,孙 敏,凌琳,纵然用尽目力,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见他一双目光,有如两点寒星,在 夜色中闪闪生光。 在这一瞬间,孙敏母女两人,只觉天地万物,彷佛齐都变了颜色,因为她们此刻 已知道,立在窗外的人影,便是【天争教主】萧无。 又是一声其寒入骨的冷笑,随风飘入,只见窗外人影缓缓道: 【锺静,出来!】 锺静头也不回,缓缓走到窗外,轻轻一跃,掠出窗外,缓缓走到窗外人影身前, 伏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缓缓站了起来,静立一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丝 声音也没有发出。 孙敏.凌琳,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掠出窗前,只觉房中的寒意越来越重,凌琳 悄然移动脚步,靠到他母亲身侧,这一双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母女,直到此刻,更 是谁也不愿离开谁一步。 因为,她们纵然要死,也要死在一处。 第九十二章 他来不来 孙敏轻轻伸出手掌,握住她女儿的小手,又冰又凉的小手,刹那之间,心中勇气 忽生,纵然窗外站着的是个人力不能相抗的恶魔,为着她的女儿,她也要拚上一拚。 她紧了紧手掌,轻轻道: 【琳儿,不要怕!】 凌琳缓缓摇了摇头,凄然道: 【我不怕,我只是……只是有些难受,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孙敏银牙一咬,目光闪电般望向窗外—— 那知—— 窗外人影却突地轻轻一笑,缓缓道: 【你们不用害怕,我此来却无加害之意,你们只管放心好了。】 孙敏惊愣交集,呆了一呆,突见他手掌一扬,又是一片金光,穿窗而入,【铛】 地一耸,落在地上,竟是一面小小金锣。 只听窗外人影缓缓又道: 【此面金锣,乃是本教防身密物,你母女两人,此後行走江湖,若遇无法解决之 事,持此金锣,於闹 之中轻敲叁响,自有天争教徒,前来为两位效力。】 语声一落,长袖微拂,轻叱! 【走!】 身形动处,已在数丈开外,这一声【走】字,竟无法分辨他是立在何处说的。 孙敏,凌琳又自一惊,一愣,只见锺静似乎呆了一呆,但立刻也一掠而去,深沉 浓重的夜色,瞬息便将这两条人影吞没。 孙敏母女并肩相依,心中似乎骤然轻松许多,又似乎骤然沉重许多,若不是那面 小小金锣仍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光,这一切真的就有如一场恶梦,一场几乎令人难 以置信的恶梦。 【萧无这恶魔为什麽会放过我们?不但放过我们,还留下这一面可以防身救命的 金锣!】 这问题孙敏纵然想上十年,却也无法想出此中的因果。 你说是麽? 嘉兴县南二里,鸳湖之水与其支流,至城东南会於一处,依依杨柳,点点荷花, 绿浸波光,碧开天影,雕舷笙瑟,靡间凉燠………这便是天下闻名的【南湖】! 南湖湖心,波光水色中,有一片小小的【岛屿】,比南湖更有名的【烟雨楼】, 就是在这片小小的黄色泥土上。 五月端阳,南湖湖边,万头钻动,游人如织,南湖湖中,也不知有多少条小小的 昼舫,载着不知多少个游人,汤漾其间,但见波光水色之间,嫣红 绿,万紫千红, 呀!虽然已是五月,但这南湖湖畔,却仍是春天。 烟雨楼头,一双人影,凭栏而立,一个清朗的口音,在她们身後曼声朗吟着烟雨 楼头的名联: 【栖台围十万人家,看槛外波光,郭外山光,如此天水,要有李北海豪情,方许 到亭中饮酒; 鱼鸟拓叁千世界,正芦花秋日,荷花夏日,是何景物?倘无杜少陵绝唱,切莫来 湖上题诗。】 语气清朗,中气亦足。 凭栏而立的一双人影,骤闻诗声,倏然回过头来,却见朗吟之人,只是一个中年 蓝衫道人,不禁轻叹一声,似乎颇为失望。 她们失望的是因为直到此刻,还没有见着她们期待的人——吕南人,而她们自然 便是孙敏与她的爱女凌琳了。 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她们已到了南湖,用尽世间所有的力量,也不能使心急的 凌琳晚来一步,她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怕,想的只是:【他来不来?】怕的只是: 【他不来了!】 随着天光的大亮,南湖上的游人越来越多,甚至连烟雨楼四周的胜迹:鉴亭,菱 香水榭,大士阁,菰云 ,鱼乐园,钓鳌矶,浮玉亭……,都拥满了游客,但是吕南 人,却仍杳如黄鹤? 她们动也不动地立在烟雨楼头,纵有轻薄的少年,在背後讪笑,她们也像是根本 没有听到。 人越多,凌琳心中的焦急,也就更重,她一双清澈的秋波,此刻已笼上了一层淡 淡的红丝,她奇怪,萧无的约会,为什麽会定在这种地方。 【他不来?怎地萧无那恶魔也不来?】 凌琳轻轻地问着她母亲,而孙敏的回答,只是忧郁地摇头,纵然萧无来了,她却 也无法认出。 【不会来了吧?不会来了吧?……】 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在凌琳心中打转,每转一次,就像是有一柄千钧铁 ,在 她心房上重重地打击了一下。 暮色渐生………… 夜暮已垂………… 南湖四侧,亮起千点灯火,晚上的南湖,比白天更美了。 但是—— 【他来不来?他来不来?他来不来?……】 夜色渐深,渐浓,渐重………… 游人渐去,渐稀,渐无………… 灯光点了,星光亮了,归去的画舫,双浆轻拍湖水,声声 乃,终也消无,未去 未变的只剩千缕柳丝,万点荷花,清清湖水,巍巍楼阁……还有楼阁上的一双人影。 【唉!……他只怕不会来了!】 孙敏终於长叹着,说出了这句她不知花了多少气力才说得出的话,她紧紧握着凌 琳的手,再也不敢放松一下。 但是,凌琳却像是已全然麻木了一样,望着栏外满怖苍穹的点点星光,突地幽幽 长叹一声: 【他……真……的…… 不来了……】娇躯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孙敏惊呼一声,一把拦住她爱女的纤腰,失色惊呼道: 【琳儿,你怎样了?】 没有回答,没有声息,星光下,秀丽的面容,苍白如纸,晚风中,纤柔的手掌, 寒冷如冰。 突地—— 一方淡黄字柬,自栏外飘飘落下,孙敏目光动处,心头一凛,伸手一抄,这字柬 竟像是有着灵性似的已自飘落在她手上。 虽然是黑夜,但字笺上的字迹,却仍十分显目。 【久候不至,我先去了!】 孙敏低喝一声: 【萧无!】 长身而起,嗖地掠上楼头,晚风习习,四下寂然,只有湖中反映的万点星光,明 灭倏忽,闪动不已,那有半条人影,她愣了一愣,掠入栏中,昏迷在池上的凌琳,却 已有了一声叹息。 一声轻微,幽怨.悲哀,沉痛的叹息,随着晚风,一丝一丝地飘送出去…… 第九十叁章 辣手蛇心 静寂的春夜,静寂的街道,突地几声砰然拍门的声响,划破这蜿蜒於春夜中街道 的静寂。 睡意朦胧的店小二,睡意朦胧地打开店门,睡意朦胧地引着迟归的客人——孙敏 母女,穿过走廊,引至房间,睡意朦胧地开开房门…… 突地—— 一声惊呼,连退叁步! 睡意朦胧的店小二睡意不再朦胧,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已经敞开的房 间颤抖地惊呼道: 【你……你是谁?】 孙敏心头一凛,面容突变,别地,掠至门口,探目内望。 突地—— 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 【你……是你!】 凌琳双目一张,脱口问道: 【是谁?是南人?】 刷地,她亦自掠至孙敏身侧,探目内望…… 突地…… 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 【你……你怎地了?】 这叁声惊呼,虽有先後,却几乎发生在同一刹那之间! 叁人六道目光,齐地呆呆地望向门内,只见当门的一张红椅上,竟如痴如呆地端 坐着一个满身浴血,面容苍白,神情木然,目光空洞,右臂已自齐根断去,伤处竟未 包扎的少年! 他呆呆地望着孙敏母女,就像是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她两人似的,更不知回答凌 琳的问话。 孙敏一个箭步,窜到他身侧,焦急,惊惶的泪珠,已流下她的娇靥,她几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焦急而惊惶地问道: 【你……你怎地了?你……怎地不回答我的话,你……唉!你到底怎麽了呀?】 坐着的人,依然坐着不动,不动…… 凌琳突地一声大喝: 【锺静!你难道不认得我们了麽?】 锺静的目光缓缓一转,终於投落在凌琳的面上,於是他空洞而呆滞的目光,渐渐 开始泛起一丝火花。 但是,他却仍是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孙敏谨慎地替他包扎伤口,温柔地问道: 【告诉我……是谁?是谁有这麽残忍的心肠,毒辣的手段?】 锺静没有回答。 锺静无须回答。 因为孙敏母女,此刻已知道了答案。 【违命背师,其罪当诛,却因心慈,仅残其身,事由尔起,罪由尔发,是该尔等 养其终生!】 淡黄的纸柬,黝黑的字迹,就像是孙敏方才在烟雨楼头接到的一样,此刻正被压 在锺静身後桌上的茶杯下。 孙敏劈手拿来,撕成两半,她再也想不到,萧无竟会将自己的爱徒,摧残成这般 模样! 她温柔地扶起锺静,触手之处,只觉他身上的肌肉,有如棉絮一般,柔软腐弱, 她知道这少年的一身武功,也已被他那有毒蛇一般的心肠和毒手的师傅毁去,於是她 暗中沉重地叹息着,将他轻轻放倒床上。 她不敢更不忍去思忖这少年此刻的心境,一个坚毅,沉稳.矫健,敏捷.英俊. 挺逸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痴呆,麻木,迟钝,颓靡,苍白,孱弱的残废,而这其间 的变化,却只是一天中的事,她悄悄地转过脸,又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窗 外,东方,已微微有了鱼肚般的白色。 又是一天—— 以後的许多天呢? 她开始後悔,不该到西梁山去,她们不去西梁山,有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最 少,吕南人不会丧失在那无底的绝望中…… 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来後,只会更增加她爱女的悲伤。 她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说道: 【这孩子的伤,剑先生和你师傅大概能治得好,但是……要到什麽地方才能找到 他们两位老前辈呢?】 凌琳失神地生在靠窗的椅子上,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苍穹。 【他们或许能治得锺静的伤,但是……南人呢!难道他们也能将南人救出那绝壑 吗?】 她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说完,说得那麽缓慢,就生像每个字後面都拖着一付千钧 铁 似的。 孙敏只得又无言地叹息了,她开始轻轻说道: 【这孩子伤得真重!他武功已被废,只怕再也受不得车马颠簸了,我们只有在这 里等他伤势痊愈,唉……伤势痊愈……他又怎麽会痊愈呢!他肢体已残,他心里的创 痕只怕再也不会痊愈了!】 凌琳却仍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可是他还活着,妈!不是吗?活着,总比死了要好的多了!】 她话头却仍又回到吕南人身上,她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幸福和欢笑,去换取吕南人 的性命。 可是,死去了的生命,又岂是任何代价所能换回的呢? 锺静终於渐渐痊愈了——正如孙敏所说,断去的臂膀不会重生,心里的创伤,更 不容易痊愈。 从清晨到白昼,从白昼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从黑暗又到清晨…… 他只是痴痴地呆坐着,面容苍白,神精呆木,目光空洞——除了在望向凌琳的时 候,但是,凌琳却又像他一样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们从未踏出过这客栈一步,世上的所有一切,在这许多天 中,似乎已和他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锺静想着的似乎只有凌琳。 凌琳想着的自然只有吕南人了。 而孙敏的一缕幽思,满腔热爱,却化做许多份,分赠给许多人! 吕南人,凌琳,锺静,甚至那早已不知去向,有如天际神龙的武林异人【叁心神 君】与剑先生! 终於—— 锺静的伤口已合,已无性命之忧,孙敏总算放下一半心事,而凌琳却又开始逼着 她母亲,再到西梁山去。 【我今生纵然再也见不着南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的 骨一面!】 这就是凌琳的话,这就是凌琳的心意。 第九十四章 一讯冲天 房门突地响了。 凌琳皱着眉打开房门,秋波转处,面容微变,轻叱道: 【阁下是谁?来此何干?】 门外笔直地并肩立着四个满身银衫的大汉,银巾包头,银带扎腰,手中却各各捧 着一个银色拜盒,当先一个汉子躬身道: 【小的们奉敝教教主之命,送上四色水礼,望请笑纳!】 孙敏心头一凛,沉声道: 【朋友们是那一派高人?贵教教主是谁?】 那汉子微微一笑,似乎他已看出房中这两个女子亦是武林中人,先前那种拘谨的 神态,便较为轻松了些,含笑说道: 【敝派崛起江湖,才不过月馀,想必两位未曾听起。】 他语声微顿,一笑又道: 【只是小的们可向两位保证,不出叁月,江湖中就全都会知道敝派的声名,有如 此刻人们全都知道——【天争教】一样!】 孙敏面色微霁,一双柳眉,却皱得更紧了,沉声又道: 【如此说来,朋友想必不是天争教派来的了,不知贵派与天争教有何关系?】 那汉子面容一整,正色道: 【敝派非但与天争教毫无干系,而且……日後两位自会知道的。】 说着,躬身一礼,肃容步入,将那四个银色拜盒,一齐放到桌上,目光向僵坐桌 旁的锺静一转,面上似乎微露惊诧之色。 却听孙敏又道: 【贵教教主是谁?我等素不相识,怎可无端受礼,还请四位朋友带回去的好。】 她老於世故,此刻心中自然惊疑交集,不知道他们突地送来这四色礼物,究竟有 何用意? 那汉子微微一笑,缓缓道: 【嘉兴城中家家户户,都收下了敝派之礼,两位如不收下,却教小的如何回去交 待?】 孙敏,凌琳齐都一愣!大奇道: 【家家户户,都收下了贵派之礼!难道贵派竟备下数十万份礼物,在嘉兴城挨家 挨户地送了一遍麽?】 那汉子又自微微一笑道: 【正是。】 躬身一礼,退出门外,轻轻带上房门,孙敏愕了一愕,送将出去,却见这四个神 秘的银衫汉子,早已走出这小小的跨院了 四个银色拜盒,整齐地放在桌上,一方银色的拜帖,平整地压在盒角;十六个秀 逸的字迹,整齐地写在拜帖上! 【强权必灭,正义必张,四色菲礼,敬请笑纳!】 下面署名,竟是:【正义帮主谨拜】。 这【正义帮主】是谁?为什麽他要花费这麽多人力物力,在嘉兴城中挨户送下这 一份厚礼,最奇怪的是;他怎会有如此丰富的人力物力,莫是说盒中礼物,单祗这数 十万个盒子,已不是常人梦想能做到之事。 孙敏虽然老於世故,阅历极丰,此刻却仍不禁为之迷惑,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 有如此人物!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她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微拧纤腰,转身奔了出去,她一心探究出这些几乎不可 解释的问题的答案,但是那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此刻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突地—— 一阵悠扬的乐声,随风自户外飘来,她柳眉微皱,追寻着这乐声的方向,走了出 去,却见这家客栈门前,已拥满了窃窃私议,不住惊叹的人群,她迟疑半晌,亦自从 让开的人群中走到街头,秋波微转,目光望处,却也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她只 见……街的尽头上,此刻正有一行人马,缓缓行来。叁十六对银衫曳地,秀发如云的 妙龄少女,一面吹奏着手中的纯银箫笛笔琶,一面当先行来,後面紧跟着叁十六对显 见经过严密挑选的纯白良驹,纯银鞍辔,银丝 绳,叁十六对眉清目秀的少年,牵着 银丝 绳,随着乐声,缓步而行! 然後是一顶银光闪闪的大轿,纯银轿顶银丝垂 ,十六对银色劲装大汉,手托轿 竿缓步而行,然後又是七十二对少年男女,掌中各各托着一方银色拜盒,随在轿後。 日渐西沉,却未西沉。 漫天的阳光,将这神秘诡异,从来未见的行列,映得令人耀目生花。 【这些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中人了,轿中坐的,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主。】 孙敏几乎忍不住想要掠上前去,掀开深深垂下的轿 ,看看轿中坐的,这富可敌 国,神秘诡异,有如天际神龙,倏然降临人间,又有如十彩莲花,平地涌起武林的【 正义帮主】,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藉藉无名的人物,突然由平淡趋於绚烂。像奇迹般扬名於 江湖。 可是,却从未有一人,像这【正义帮主】如此神奇,如此声势,如此诡秘…… 孙敏心念数转,暗自寻思: 【他或者原本就是个名声甚着的武林豪士,但是,他为什麽要弄这些玄虚呢?难 道……】 那知她心念尚未转完,却听那倏扬轻柔的乐声,突地变的热烈激昂,裂石穿云, 乐声方变,那七十二对手捧银盒的少年男女,突地脚步微顿,手掌微扬,一手将银盒 盒盖掀开…… 只听一阵振耳的银铃之声,随着数百只颈系银铃的健翼银鸽,冲天飞起。 每方银盒之中,竟各飞出四只银鸽,而每四只银鸽足上,竟俱都缚着一面玄乌丝 巾,银鸽飞起,鸟巾垂下,四鸽一巾,一巾二丈。 霎眼之间…… 只听铃声漫天,叮当不绝。 只见银翼翱翔,低回飞舞。 而那百十面玄乌丝巾之上,每面各有十数个径尺银字,凌空闪闪生光。 孙敏惊叹之中,凝目望去,却见这十数银字,有的赫然竟是! 【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有的却是: 【八月中秋,烟雨楼头,敬候大驾。】 月光之下,纵是目力稍差之人,也将这些银光闪闪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乐声 再变,突地变为一长声尖锐的哨声。 那数十只健翼银鸽,四个一群,有的飞向东方,有的飞向西方,有的飞向南方, 有的飞向北方,刹那间使已去远,只剩下远处天际,不时还见乌巾飘舞,银翼翱翔, 铃声 …… 乐声再次一变,行列依然前行。 但是—— 【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这一个足以惊天动地,震撼江湖的讯息,却已随着这漫天的银鸽银翎,传送到东 方,传送到西方,传送到南方,传送到北方…… 传送到普天之下武林江湖,每一个地方。 第九十五章 窗中人语 直到行列已经去得很远,孙敏却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听到满耳杂乱的低语和惊 叹,她也看到街上人群中,有数十个黑衣大汉,悄悄地尾随着这一行诡异,但却眩目 的行列走去。 她略为迟疑半晌,却见对街竟有两条黑衣大汉,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一拢鬓 发,悄然走回店中,在她内心的深处,虽然不止一次,有着也想尾随这神秘的行列, 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生活的磨练,却使得她只是将这份冲动,深深地隐藏,压制 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有了太多要做的事,而一个像她这样有着太多事要做的 人,是不该再去理会这些与己无关的事了,纵然这些事是那麽多彩和眩目。 那四方银色的礼盒.仍安静地排列在桌上,她低念着盒边字笺上的字迹:【强权 必败,正义必张……】她嘴角开始泛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而她的女儿凌琳和锺静,却 仍然呆呆地坐在椅上。 她目光转向这一双忧郁的少年,心事涌起,微笑消失,有一些话,她在心中已隐 藏了许多日子,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但是,此刻,当她的目光转向这一个少年时,她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我一定要告诉他,也许这一份快乐,能够冲淡他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唉……】 长叹一声,她凝视着窗旁的少年,她但愿能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燃烧起这少年生 命中已将熄灭的火花。 又是一天时光流去,夜深了。 嘉兴城中,突地轻烟般随风飘入一条人影,他来得就像晚风般那麽轻灵,那麽自 然滑过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飘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目力,能辨清 他的身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海,能梦想到他的身手。 五月的穹苍,星群闪烁,他在一幢高大的屋脊後,略一停顿,倾首轻轻一叹,叹 息中虽有忧郁和悲痛,但却已有着幸福和欢愉,就像是沙漠中艰辛的旅人,终於望见 他的目的地时一样。 然後,他目光闪电般一转,辨了辨地势和方向,便毫不犹豫地掠向孙敏母女投宿 的客栈…… 客栈中人声已寂,只有西面的一间小小的跨院,还有微弱的灯火,他目光再次转 动间,似已流露出许多欢乐的光辉,脚下微动,一掠数丈,他已笔直地掠入这间小小 跨院的窗前。 突地,昏黄的窗 中,飘出一丝幽怨,深沉,却又娇弱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这身具武林中绝顶轻功的人影,像是突然被魔法催眠了似的, 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在昏黄的窗槛前。 只听窗内又自传出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缓慢,慈祥,娇美的成熟妇人口音,带 着无限的关切和爱护,缓缓说道: 【琳儿!你该睡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静哥哥说。】 【我不想睡,我不想……有什麽话说,难道我不能听麽?】 这娇柔的话声,虽然低微,然而在如此安静的深夜里,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入伫 立在窗外的人影耳中。 他脚步缓慢移动了一步,却听那慈祥的声音又自响起: 【这些话,我本来早就想说的,但是……但是……唉!琳儿!妈的心意,我想你 也该知道,对於南人的死,你虽然悲哀,难道我就不难受麽?但是你还年轻,你还有 一段生命中最美的日子要过,你……你……你……】 她倏然顿住语声,窗外的人,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是为了夜风太急?夜寒太重?抑或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窗内也有半晌难堪的沉寂,突地又传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悲哀是什麽滋味………我能够有这份悲哀伴我渡过一 生,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和悲哀一起来的,我还有一份欢愉甜美的回忆,这不比什 麽都没有的人要好得多了麽?妈!你放心,你自己去睡吧!】 悲哀的言语,就像是优美的歌曲,飘出窗外,飘入伫立着的人影耳里。 他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晶莹的泪珠,手掌一阵痉挛似地坚握,缓缓举起,方 待拍向窗槛。 却听窗中又道: 【琳儿!你说得对,有些人什麽都没有,甚至连回忆也是黯淡而悲惨的,这些人 最值得我们去怜悯和叹息,你说是麽?】 昏黄的窗纸中,映现出一条秀丽的人影,这人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慈祥的声音又道: 【静儿,他为了我们,牺牲了什麽?我不说你也知道,他对你的情感,你也会知 道得比我清楚,他一生孤苦,现在真的是什麽也没有了,甚至连武功都完全失去,他 这些身体上的残伤姑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心却已死了,哀莫大於心死,世上没有任 何一种痛苦,能比得他此刻所承受的……】 一声叹息: 【妈!你对我说这些干什麽?】 慈祥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严峻的意味: 【琳儿,我不许你说话这麽冷酷,他和你一样,生命中本该还有着一连串最最美 好的日子,但是却为了我们,把一切幸福都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对他报答一些 麽?你爹爹……唉!他在世的时候,不是常对你说,不知报仇的人是懦夫,然而不知 报恩的人,却连猪狗都不如,难道你已经忘了麽?】 窗中的人影,垂下头去…… 窗外的人影,也垂下头去,一阵风吹过,大地一片漆黑。 长久,那声音又恢复慈祥: 【你去里间把静儿叫到这里来,唉……这孩子,整整的几个时辰,他坐在那里, 甚至连半点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中的人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动,突地回头道: 【妈!你要我做什麽,我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先到西梁山去,看到他的 身,而且为他……为他……】 语声未了,突地冲出房去。 窗内有沈重的叹息,窗外却有无声的叹息,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窗纸上缓缓泛 起一个黝黑,瘦削的人影,这人影面上明显而清晰的轮廓,映在昏黄的窗纸上,更显 得坚强而触目。 他缓缓坐了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像是他已不愿运用世上的任何一种言语,来 表达他心中的思想。 是以他祗有沉默,无限的沉默…… 然後又是那慈祥的语声: 【静儿,你虽然不说话,但是我从你的目光中,还是可以看得出,你是听得出我 的话的,是麽?】 没有回答,甚至连摇头或点头的动作都没有。 慈祥的语声一声长叹,又道: 【我要告诉你,你对琳儿的热爱,不但琳儿知道,我也知道,而且我们都已用十 万分地感激来珍惜这份热爱,因为世上任何东西,比起你的热爱来,都会变得渺小而 鄙俗!】 她停顿了语声,像是在留意观察着这少年面上的表情。 然後又是一声叹息: 【为了你的热爱——绝不是为了别的,你知道吗?就是这一份热爱,已经足够, 足够让世上任何一个女孩,也用同样的热爱来对你,你……你好好护伤,等到你心里 的和身上的伤完全好了,我……我就替你和琳儿完婚,在这段时候,你什麽也不要担 心,知道吗?】 窗中的人影,一阵颤抖 他是为了突来的惊喜。 窗外的人影,也一阵颤抖 他却是为了什麽? 他开始缓缓转回身,那般轻灵的身法,此刻竟像是已有了千万钧的沉重,他极力 小心不让自己发生任何声音,然而他心中的叹息,却不知有多麽沉重。 窗中仍有人语。 他却再也不愿去听了,陡然一旋身躯,颀长的身形,突地冲天而起,然後发狂似 的掠向远方。 正月的穹苍,星群依然闪灿,然而穹苍下的叹息……唉,穹苍下的叹息中,却已 少了幸福和欢愉,叹息着的人影,也像他来时一般轻灵而曼妙地,像晚风一样,消失 在夜色中。 第九十六章 赠君明珠 紧闭着的窗户,突地推开—— 一张混合着惊奇,错愕,麻木.呆板,但却又是极度欣喜,欢愉的苍白面容,仰 视星光,喃喃道: 【天是不是快亮了……天是不是快亮……】 她身後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 【天是不是快亮了,该用你心里的眼睛去看,知道麽?你若想得到幸福,你就该 自己先快活起来。】 她轻轻掩上窗户:【外面风大,你的伤还没有好。】然後回转身: 【琳儿!我方才和你静哥哥谈了许久,现在……】 语声未了,静夜之中,突然有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戛然停顿在客栈门 前,接着便是敲门声,人语声……,然後马蹄声又自远去。 孙敏眉峰微皱,方自在奇怪着这阵马蹄声来去之匆遽。 那知…… 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入跨院,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夫人还没有睡麽?】 孙敏霍然长身而起,打开房门,却见睡意方浓的店伙,正自手捧一方紫檀木匣, 呆呆地站在门口,陪着笑道: 【方才有人将这匣东西送来,叫小的交给夫人,说里面全是珍贵之物,小的不敢 耽误因此即刻就送来了,正好夫人没有睡……】 孙敏心中大为惊奇,口中却是淡淡说了声: 【知道了!】顺手接过那方紫檀木匣:【半夜把你惊动,真不好意思!】 递出半锭银子,店伙千恩万谢地走了,孙敏手捧木匣,却仍在呆呆地出着神。 这是一方制作得极其精致的紫檀木匣,灯光从身後映出!她可以极其清晰地看清 匣上的花纹。 那是富贵人家常见的吉祥雕刻!【鸾凤合鸣】。她迟疑着转回身,暗问自己:【 这里面是什麽?谁送来的?】 凌琳呆呆地凝视着她母亲,只见她缓缓打开木匣,突地!一阵强烈的珠光,自匣 中腾起,凌琳忍不住要问: 【这是什麽?】 那知她话还没有问出,孙敏身上,竟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面容也变得异样苍白。 噗地一声—— 紫檀木匣,落到地上,竟散出数十粒明珠,随地流转,凌琳轻呼一声,却见她母 亲颤抖着的手掌中, 自拿着一方纸柬。 她忍不住跑了过去,从她母亲颤抖着的手掌中,接过这方纸柬,昏黄的灯光,映 着俊秀的字迹: 【欣闻喜讯,赠君明味,珠映璧人,百年好合!】 平凡的字迹,平凡的语句,既无上款,亦无署名,这原该没有丝毫值得孙敏惊异 之处呀! 凌琳愕了愕,目光转向她母亲,刹那之间,她心里突也闪电般掠过一个心念,娇 躯一软,後退叁步,惊呼着道: 【是他!是他!难道是他?】 孙敏目光低垂,地上的珠光,仍在满地流转,她暗中惊忖: 【是不是他?大约是他?他难道没有死?除了他还有谁!】 她在心底深处,无法解释地直觉感到,赠珠的人,一定是他? 但是她口中却仍强自缓缓道: 【琳儿,你说什麽?你怎麽知道是他?】 凌琳圆睁明眸: 【妈!你一定也知道是他,不然,你为什麽会这样吃惊呢?妈!你说是吗?你说 是吗?你说是吗?】 她一连说了叁声,【你说是吗?】说到最後一声,她已紧紧抓着她妈妈的肩头, 像是要从她妈妈身上,证实她自己的想法。 【我们方才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可是……可是他为什麽不进来呢?难道…… 难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每说一遍,她的一双明眸之中,就不知要流出多少粒泪 珠,比地上流转着的明珠更珍贵,更晶莹的泪珠! 孙敏沉重地叹息着,轻拍着她女儿的秀发,却只会反覆着说: 【傻孩子!你怎麽知道是他?傻孩子!你怎麽知道是他?】 窗外风声簌然,凌琳突地一声大呼: 【他还没有走,他还在外面!】 一步掠到窗前,劈手一掌,击开窗门,目光转处,突又一声惊呼,连退叁步,厉 道 【你是谁?你来干什麽?】 叱声未了,一阵大笑之声,已由窗外传入,星光下,一条矮胖人影,当窗而立, 孙敏只觉心头一寒,刷地掠向床头,抽出床头的雪刃,刀光一闪,方待 去灯火,却 听窗外人影已自哈哈笑道: 【夫人旦莫惊惶,在下此来实无恶意。】 灯火微花,一条人影,已自穿窗而入,一身闪亮的金衫,虽衬得他的身材极为臃 肿,但是他身手的灵敏,矫健,却又不禁使得孙敏心头一震,沉声叱道: 【朋友是谁?既无恶意,深夜之中,闯人私室,却又是为了什麽?】 这人影身形方定,目光一转,轻轻瞟过木立墙边的锺静,抱拳一揖,一揖到地, 哈哈笑道: 【在下韦傲物,与凌大侠昔年亦有数面之缘,不知道夫人还记得在下麽?】 孙敏缓缓放下手中利刃,目光中似乎在惊异着这矮胖臃肿的汉子,竟会就是名震 江湖的【七海渔子】韦傲物。 却听韦傲物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 【凌姑娘好厉害的耳力,在下方到厝下,就被发觉,若是有那个不开眼的小贼, 转念头转到凌姑娘头上,那才真是瞎了眼睛哩!】 凌琳秋波转处,面寒如水,根本就未将他这番恭维之言,听入耳中,韦傲物哈哈 乾笑数声,又道: 【在下深夜打扰,实在冒昧的很,但却是为了夫人,方敢斗胆来此。】 孙敏秀眉微轩,诧声道: 【阁下与我母女素昧平生,阁下此言,实在教我莫测高深,难道深夜中闯入人家 女子私室,还是为了——】 她此刻已知道这【七海渔子】韦傲物定亦是天争教下之人,是以言语之中,锋芒 毕露,不再替他留丝毫情面。 那知她话声未了,韦傲物却又已大笑说道: 【在下没头没脑地就说出这些话,自然难怪夫人不懂。】 他语声微顿,竟然大刺刺在桌旁木椅上坐了下来,接口又道: 【但夫人一听在下解释,定必就可以了解在下的苦心了!】 孙敏冷【哼】一声,韦傲物又道: 【今日在下听得我教下门徒来报,说是夫人似乎对那什麽【正义帮】有些兴趣, 是以在下便赶紧探出那帮人的落脚之处,前来报知夫人,夫人兴趣如何,在下不揣冒 昧,自愿为夫人领路。】 孙敏秋波一转,暗中忖道: 【看来天争教当真是人材济济,今日我在客栈门外,并无显明表示,心意却已被 对面那两条汉子看出,这姓韦的此番前来,想必是想利用我做块问路之石。】 她暗中冷笑一声,心念空地一转,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立刻接口道: 【正义帮主的落脚之处,韦香主真的已经知道了麽?】 韦傲物哈哈一笑,道: 【在下已得教主传谕,说夫人此後已是敝教一家人了,难道在下还敢对夫人说出 欺瞒之言麽?】 孙敏明眸微张,但却忍下了心中的怒气,因为她此刻心里已有一个秘密的猜测, 她心想证实这猜测是否正榷,沉吟半晌,道: 【韦香主可是此刻就要走麽?】 韦傲物颔首笑道: 【只要夫人愿意,在下一定奉陪。】目光转动之间,贪婪地在满地明珠上望了几 眼,却见孙敏缓缓将掌中利刃,放回床头,转首道: 【琳儿!你在这里陪……坐坐,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凌琳虽然聪慧,却已猜测不出她母亲的心意,呆呆地愕了半晌,孙敏却已经叱一 声【走!】纤腰微拧,穿窗而出。 韦傲物哈哈一笑,抱拳道: 【姑娘稍候!】突地转向锺静,在锺静耳畔低低说了两句话,身形转侧之间,便 也穿窗而出,凌琳依稀听见他说的是: 【……你只要……教主之吩咐,立刻就可以……我劝你……】 但锺静却只是茫然睁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窗外星光点点,风 声依依,孙敏和韦傲物都已走得远了。 深夜中的嘉兴街道,就像是水银铺成的道路,平滑而安静。 单调而刻板的更声鼓点,一声一声地划破四周的静寂。 孙敏无言地在这静寂中飞掠着,她轻功虽不甚高,但在武林中却已算不得庸俗身 手,没有多时,她便已掠出城外,掠出了那条横跨在静静地河水上的静静地小桥,烟 雨南湖,在深夜中更见苍茫绝美,她深长地透了口气,侧首轻问: 【可到了麽?】 一直不急不徐跟在她身侧的韦傲物微笑应道: 【不远了!】 语声中脚步突地加急,夜风吹得他衣衫沙沙作响,穿过一片树林,他却突又顿住 身形,轻巧地将身上金色衣衫脱下,露出里面的黑衣劲服,遥指前方,含笑又道: 【夫人!前面那几重屋影,本是当朝一位大臣的家宅,如今不知怎地,却做了那 帮人的落脚之处,在下虽然未曾去过,但闻说里面园林颇深,夫人进去,千万要小心 些,不要和在下走失,那里看来虽无动静,其实却不啻龙潭虎穴——】 他哈哈轻笑数声:【在下此刻,也实在是在舍命陪君子哩!】 孙敏暗中冷笑一声,凝目遥望,前面林木深处,果有一片屋顶,横卧在深沉的夜 色间,她平静地呼吸一下,强制着心中的激动,暗问自己: 【这屋子里住着的真的会是那【正义帮主】麽?而这【正义帮主】的真实身份, 又会不会真的就是我心中猜测的那个人呢?】 她似乎已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因为她这问题的答案,若是肯定的,自然好了, 若是否定的,她如此冒然地闯入一个新起帮派的秘密巢穴,那岂非真的是去送死麽? 但是她为了一些特别的原因,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两条黝黑的人影,投入黝黑的屋顶上。 嘉兴城中客栈里西跨院室内的灯光,由昏黄变得惨白。 大地永恒地没有一丝变化,人类却时刻地在变化着,只是这一切变化只不过是人 海中一连串小小的泡沫,开始和结束,在永恒的宇宙中,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罢 了! 所以,既然如此,我这小小的故事的开始与结束,不更加渺小和可笑了吗? 所以,既然如此,我要说!【世上任何一件没有结束的事,其实也可以说是已经 结束,世上任何一件结束了的事,其实却也可以说是没有结束,因为结束与不结束。 这其间的距离,真是多麽可怜而可笑地短暂呀!】 【请看续集】 书路:http://bookroad.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