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 卷 5 凤鸣千里 第21章 一诺干金 十云听了怒真人的话,却垂下头,还是半步也没有动。 怒真人怒道:「你聋了么?」 十云道:「弟子没有聋。」 怒真人道:「没有聋为何还不过去?」 十云垂首道:「弟子不敢。」 怒真人大怒道:「你怕什么?就算凤三要来拦你,也有我接著,徒弟对徒弟,师父 对师父,你有什么不敢?」 十云道:「弟子……弟子还是不敢。」 怒真人反手一掌掴了过去,喝道:「你去不去?」 十云半边脸都已被打红?却仍是心平气和,神色不动,柔声道:「弟子从来不敢和 妇人、女子动手。」 怒真人跳了起来,喝道:「女子若要宰你,你难道就乖乖的伸脑袋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是十几个耳光掴过去。 十云站在那边挨著,也下闪避,微笑道:「这位姑娘并没有要宰我。」 世上竟有这样的师父,这样的徒弟,众人不禁都看呆了。 朱泪儿见到这小道士挨揍,心里本觉开心得很,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驽的是你 ,你自己为何不敢动手?」 怒真人暴跳如雷,道:「我老人家若和你这种黄毛丫头动手,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 朱泪儿冷笑道:「无理取闹,乱打徒弟,难道就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么?」 别人只道怒真人这回不被气疯才怪。 谁知怒真人瞪了她半晌,竟哈哈一笑,道:「好个小丫头,胆子可真不小。」 他竟一点也不气?众人却又不觉怔住。 海棠夫人目光一直在望向朱泪儿,忽然柔声道:「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呀?」 朱泪儿淡淡道:「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君海棠失笑道:「和我差不多?你司知道我有多大了?」 朱泪儿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脸,大概是二十左右。」 君海棠情不自禁,摸了摸脸,笑道:「真的么?」 朱泪儿又道:「看你的身材,也不过只有二十左右。」 君海棠银铃般娇笑起来,道:「小妹妹,你真会说话。」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别人说她年纪轻的,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更恨 不得别人说她只有十八。 朱泪儿懒洋洋又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这双手,却最多只有十八。」 君海棠不由自主,将手伸了出来。 谁知朱泪儿已又悠然接著道:「三样加起来,是五十八,看来你还不到六十岁,是 么?」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几乎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就连凤三先生都有些忍俊不住,但在 海棠夫人面前,谁也不便真的笑出。 只有君海棠是真的笑不出?俞佩玉想起她月下相待之情,想起她的徒弟林黛羽,立 刻打岔道:「来的难道只有四位么?」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在下等知道凤老前辈客居不便,是以其余的几位朋友,都 在楼下相候。」 朱泪儿冷笑道:「你是以为就凭你们四个人已足够对忖咱们了?还是怕咱们逃走, 所以叫别的人先封住去路。」 俞放鹤淡淡道:「姑娘你若真的认为自己言词锋利,那就未免错?试想以怒真人、 君夫人这样的身份,又怎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和一个小小的姑娘闹嘴。」 朱泪儿道:「但你现在为什么要和我斗嘴呢?你难道自己觉得自己身份低些么?」 俞放鹤呆了呆,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乾咳一声,道:「在下等此番的来意,凤老前 辈想必已经知道了。」 他不等凤三先生答话,立刻又接著道:「在下此来,只是要向凤老前辈讨一个人。 」 凤三先生道:「哦?」 俞放鹤道:「凤老前辈当然也已知道,在下等要讨的人,就是这位朱姑娘。」 凤三先生道:「哦?」 俞放鹤接著道:「只因这位朱姑娘,这几年来颇做了些事,令江湖朋友不满,在下 忝居此位,不得不冒昧前来,以求公道,只要凤老前辈高抬贵手,让在下将朱姑娘带走 ,在下保证必定公平处理此事,而且绝不再打扰前辈之静养。」 凤三先生道:「哦……」 他竟只是一连『哦』了三声,毫无反应,俞放鹤倒怔住?也不知他的意思是答应, 还是不答应。 过了半晌,才听得凤三先生长长叹了一声,道:「你居然敢到凤某面前来讨人,胆 子总算不小。」 俞放鹤淡淡笑道:「这只因今日之凤三先生,已非昔日凤三先生了。」 凤三先生目光忽然转到怒真人身上,道:「说话的是他们,动手的只怕是你,是么 ?」 怒真人大笑道:「不错,凤三虽已非昔日之凤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了某 家之外,只怕还没有人能接得住你。」 凤三先生道:「很好……四弟,你就去接他几招吧。」 俞佩玉应声而出,抱拳道:「如此就请道长赐招。」 站出来的竟是俞佩玉,怒真人、俞放鹤、红莲花、君海棠不觉全都怔住?怒真人忍 不住大怒道:「你竟叫这毛头小伙子来和某家动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三先生阖起眼睛,不再说话。 朱泪儿悠然道:「这意思你还不懂么?」 怒真人吼道:「我就是不憧。」 朱泪儿道:「就凭你这点道行,想和我三叔动手,还差得远哩,日后若是传说出去 ,岂非要说他老人家以大欺小。」 怒真人跳了起来,怒吼道:「但我又怎能和这小子动手,他连我徒弟都打不过…… 」 凤三先生冷冷道:「今日之凤三,纵或已非昔日之凤三,今日之俞佩玉,也非昔日 之俞佩玉了。」 俞放鹤目光闪动,忽然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难道就凭他的一战就可作主么? 」 凤三先生道:「正是。」 俞放鹤道:「他若败?又当如何?」 朱泪儿大声道:「我四叔若败?我立刻就跟著你走,任凭你处治。」 俞放鹤道:「此话当真?」 凤三先生道:「凭你难道也信不过凤某?」 俞放鹤目中忍不住露出狂喜之色,道:「既是如此,道长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怒真人大怒道:「你也来叫我和这种后生小子动手?」 俞放鹤微笑道:「这位俞公子此刻既已是凤三先生的兄弟,道长和他动手,也就算 不得是以大欺小?是么。」 君海棠嫣然说道:「不错,凤三先生的兄弟和道长动手,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算是 辱没了道长的身份。」 朱泪儿悠悠道:「只不过,你们的道长若败?又当如何?」 怒真人又跳了起来,大怒道:「某家若败?就跟他叩三个头,叫他师父。」 朱泪儿笑道:「这倒不敢当,我四叔若收了你这么样一个整天发脾气的徒弟,岂非 也要变得头大如斗。」 怒真人狂吼道:「某家在五十招内若不能要他躺下,立刻掉头就走。」 他本来还是一心不愿出手的,但现在简直被气疯?已变得非和俞佩玉打一架不可, 谁也休想拦得住他。 朱泪儿笑道:「五十招……就算五百招……你也休想摸著我四叔一片衣服,只不过 ……你虽如此说,别人的意思又如何?」 俞放鹤微笑道:「就算三百招吧……三百招内,怒真人若还胜不了这位俞公子,我 等立刻鞠躬而退,绝不再来打扰。」 朱泪儿瞟了君海棠一眼,道:「你呢?」 君海棠嫣然道:「俞公子是我的老朋友,我只望怒真人将他打躺下时,莫要伤了他 才好。」 朱泪儿眼睛瞟向红莲花,道:「你呢?」 红莲花目光深沉,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冷冷道:「好!」 包括红莲花在内,谁也不信俞佩玉能挡得住怒真人三百招的,只因大家都见过俞佩 玉的武功,只道俞佩玉能挡得住十云五百招,已是大为不易,若能接得住怒真人五十招 ,已是奇迹出现了。 朱泪儿道:「既然这样说定?没有别人会再来罗嗦了么?」 怒真人大吼道:「若还有别人罗嗦,某家先拧下他的脑袋。」 他似已憋不住?狂吼著又道:「姓俞的,你好生出手吧,某家先让你三招。」 口口口 俞佩玉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肩头已担起了副千斤重担,本来紧张已极,但等到真和怒真人面临相对 时,他反而松弛了下来。 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怒真人也不过只是个『人』而已,我又何必一定要畏惧 于他?」 别人在说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别人在做什么,他也全都没有听见,他已全神 贯注在怒真人身上。 他忽然发现怒真人的眼睛、眉毛和双手都不是一样大的,右边的总比左边小些,鼻 孔里有三根很黑很粗的毛露出来,前胸的衣服上有块油渍,左面的袖口已被磨破?露出 里面的白布衬里。 他又发现怒真人的左眼在跳,嘴角在抽动,右手的五根指头都颤抖起来,左手五指 却伸得笔直…… 这些都是丝毫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在俞佩玉心神集中下,每一个微小的特徵,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竟都变得明显起来,他从未如此全神贯注地来看一个人,也从未想 到能将一个人看得如此清楚。 到后来怒真人的一个鼻子在他眼中也彷佛变得有磨盘那么大,他几乎能看得出这鼻 子上有多少个毛孔。 口口口 怒真人的狂吼声,俞佩玉竟没有听到,怒真人已有两次催他出手,他还是静静地站 在那里,动也下动。 『这小子莫非已被吓呆了么?』 俞放鹤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怒真人忍不住又暴跳如雷起来,吼道:「你……」 谁知这次他的脚刚跳起来,吼声刚出口,木头人一般呆立那里的俞佩玉,忽然像箭 一般窜出。 他手掌也已流云殷切向怒真人膝头。 要知像怒真人这样的绝顶高手,武功与心神合一,平时所作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有 意无意的武功配合。 这正如精于舞蹈之人,平日动作也自然特别优美一般。 是以他纵然随意站著,全身也自然无懈可击。 但无论是谁,在怒火发作,暴跳如雷时,动作就难免涣散,两只脚若离了地而不□ 人,下盘更难免有空门露出。 俞佩玉全神贯注,正是要找他的弱点,这一掌正是攻向他全身上下气力最弱,防守 最疏的一环。 怒真人也不免吃了一惊,瘦小的身形忽然在半空中陀螺般一转,手足俱已反向俞佩 玉击出。 这一著连消带打,以攻为守,果然是妙著,可见怒真人果然不愧为当今顶尖高手, 纵遇危机,也丝毫不乱。 朱泪儿却大声冷笑道:「让三招?哼。」 这一招既是以攻为守,自然就算不得在让招了。 怒真人忽然长啸一声,身子竟已在啸声中骤然退出。 他手足本向前击,身子却忽然向后退出,看来真好像有人在后面用绳子拉他似的, 若是常人见著,只怕要以为这是魔术。 但在这小楼上的,却可以说无一不是武林高手,都已看出怒真人竟以长啸鼓气,将 自己身子反激而出。 至于为何有气喷出时,人却向相反方向射出,这道理那时虽还无人憧得,但怒真人 气功之妙,却是人人都看得出的。 就连红莲花都不禁为之动容,失声道:「好气功。」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以帮主看来,这位俞公子可挡得了真人多少招?」 红莲花面上像是有种惋惜之色,沉吟道:「最多只怕也不过百招左右。」 俞放鹤转向海棠夫人,含笑道:「夫人的看法呢?」 君海棠笑道:「红莲帮主目光如炬,他的看法还会错么?」 她和红莲花两人,自始至终,从未向郭翩仙那边瞧过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那 边角落里还躲著个人似的。 郭翩仙心里本在暗暗欢喜,此刻听了他们的话,才突然一惊,暗道:「这小楼总共 才这么点大的地方,就算我藏的地方甚是黝黯,以他们的目力又怎会瞧不见,他们这只 不过是明知俞佩玉绝非怒真人的敌手,明知这楼上没有一个人能跑得了的,是以才故作 大方而已。」 一念至此,郭翩仙已是汗流浃背。 这时怒真人早已让过三招,展开了攻势。 他招式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精采奇突之处,似乎与他的盛名不符,但是看了三五招 后,他招式的威力,就渐渐显了出来。 只见他招式虽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间却接得天衣无缝,有时上 下两招,明明是背道而驰,所用的手法,和攻击的方位俱都绝不相同,若是换了别人, 纵能将这两招连在一齐,也必定勉强得很,但在他手里使出来,却像是天生就该连接在 一起的。 朱泪儿暗中本在冷笑:「原来大名鼎鼎的怒真人,也不过如此。」 但看了几招后,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 这些平平无奇的招式,竟是越看越觉可怕,每一招都如铜锤巨斧,重击而下,而且 一招跟著一招,连绵不尽,永不断绝,就连旁观的人,都觉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何 况首当其冲的俞佩玉。 朱泪儿忍不住瞧了凤三先生一眼,嘴里虽未说话,目光却无异在间:「你看俞佩玉 真能挡得了他三百招么?」 谁知凤三先生竟已闭起了眼睛,对当前这一场有关他生死荣辱的大战,他竟连瞧都 不瞧一眼。 转眼间三十招已过,怒真人的招式越见凌厉威猛,俞佩玉简直已好像只有挨打的份 儿,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每施出一招前,看来都像是要先想一想,而高手相争,又那里容得他有考虑思索 的余地。 三十招过后,胜负似乎就已成了定局,大家都已认定俞佩玉若能支持到百招以上, 就算不容易了。 俞放鹤忽然一笑,道:「如此精采的大战,当真是百年难见,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 十云微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将四面廉子都拉开来,让大家都能瞧得见好么?」 俞放鹤笑道:「那正是再好也没有了。」 十云不等他说完,早已将四面窗廉都拉开来。 窗外风声凄厉,夜色沉重,天地间也似充满一种肃杀之意,但四面屋脊上,却有许 多人冒著风寒,站在那里。 窗廉一拉开后,屋脊上的人更越来越多。 郭翩仙方才本来还想乘乱逃出,此刻也知道自己就算是肋生双翅,只怕也难以飞出 去。 他暗中叹了口气,索性站了起来,向海棠夫人微笑著点了点头,显得既是惊奇,又 是欢喜,就像是终于见过了久别多年的情侣,只差没有立刻奔过去,拉起她的手,向她 叙说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了。 怎奈海棠夫人还是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就彷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却含笑向 俞放鹤道:「有件事我实在觉得奇怪极了。」 俞放鹤道:「夫人有何奇怪之处?」 海棠夫人道:「盟主你看怒真人的招式之沉威,比起昔日的天钢道长如何?」 俞放鹤微笑道:「昆仑绝技,凌厉无双,天钢道长功力之深,招式之猛,更久已为 海内武林同道所共仰,只不过……」 海棠夫人道:「只不过比起怒真人来,还稍逊一筹,是么?」 俞放鹤微笑不语,自然就等于是默认了。 海棠夫人道:「十多年前,我随先师到昆仑的时候,恰巧瞧见天钢道长和人动手, 对方好像是一位来自西域的喇嘛,功力也惊人得很。」 俞放鹤道:「那想必就是号称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红云大喇嘛,此人和昆仑派宿怨 极深,上昆仑搦战,已不止一次了。」 海棠夫人道:「那次我距离他们动手之处,没有十丈,也有七八丈,但天钢道长一 招击出时,我还是能觉得寒风扑面,连衣服都被震动得簌簌直响,现在,怒真人就在我 们面前出招,我为什么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俞放鹤笑了笑,道:「这只因真人已能将内力收发由心,控制自如,每一招击出, 力道都只集中在俞公子一个人的身上,绝不肯有丝毫浪费外溢,一击不中,力量就立刻 收回,是以除了俞公子外,谁也感觉不出。」 他又笑了笑,接道:「否则莫说你我,就连这小楼,只怕也早已被震坍了。」 海棠夫人叹了口气,悠悠道:「幸好我不是俞佩玉,我想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的。 」 朱泪儿冷笑道:「但也未必如你想像中那般难受。」 海棠夫人笑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朱泪儿再不埋她,只是喃喃数著道:「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她数得实在未免太快了些,其实这时怒真人和俞佩玉只不过拆了八十多招而已,但 俞放鹤等人既已算定俞佩玉再也接不下三百招,是以也没有人和她计较。 俞佩玉此刻就像是只钉子,虽然被一柄巨大的铁锤不断地敲击著,但铁锤若想将钉 子敲弯,却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发现怒真人的招式虽猛,但却并没有将他逼得很紧,有时他遇著险招,急切 间想不出破解的招式,怒真人反而会在有意无意间网开一面,等他一等,他心念转动, 出招就更慢了。 朱泪儿却数得更快,嘴里不停地念著道:「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 俞放鹤瞧了红莲花一眼,微笑道:「一百招已过?想不到他竟还能支持下去。」 红莲花淡淡道:「的确想不到。」 十云忽然道:「这位俞公子的内力,像是忽然增加了许多,是么?」 红莲花道:「不错。」 十云叹道:「一个人的内力,竟能在半日之间忽然增强这么多,倒的确令人不解。 」 俞放鹤微笑道:「但道兄只管放心,他内力就算增强得再多,也还是挡不住令师一 百招的。」 十云道:「可是此刻一百招已过了。」 俞放鹤道:「那只不过是令师存心想看看他的武功深浅和招式路数而已,否则,在 第八十六招时,俞公子已无法支持得住?是么?」 他这话虽然向十云说的,但声音却故意说得很大,像是唯恐怒真人听不见,怒真人 果然大笑道:「不错,我正是要瞧瞧凤三究竟传给了他一些什么惊人的功夫,但现在却 已瞧得差不多了。」 狂笑声中,招式骤然加紧。 谁知俞佩玉变招拆招,竟也跟著快了。 要知俞佩玉纵然聪明绝顶,凤三先生纵然不惜将绝技倾囊相授,但在短短半日中, 他能学会的仍不多。 是以他与怒真人交手时所用的招式,大多是临时创出的,出招自然难免缓慢,但百 余招拆过后,他灵机触动,创出的招式已有很多,招式的变化,也渐渐纯熟,这正如与 高手对奕,纵是初学下棋的,也会被逼得触得灵机,下出一两手连他自己都梦想不到的 妙著。 俞佩玉的招式,正也是被逼出来的。 只听朱泪儿道:「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俞放鹤忽然笑道:「姑娘只怕数错?此刻只不过才一百五十三而已。」 他本觉多两招少两招,却没什么关系,但是此刻眼见俞佩玉武功竟是有增无减,终 于忍不住计较起来。 朱泪儿咯咯笑道:「你们不是很有把握的么,此刻怎的也担起心来……一百六十七 ……一百六十八……」 她还是数她的,别人说什么,她都不管。 俞放鹤笑道:「姑娘只管这样数也无妨,只不过却得扣去八招……」 怒真人人吼道:「就算多数八招又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会让他真接下三百招么? 」 怒吼声中,一拳击出,俞佩玉双手一圈,将招式化解开?可是招式虽已化解,内力 却仍如泰山般直压了下来。 只听『轰』的一声,楼板穿了个洞,俞佩玉竟真的像是根钉子般,被直敲入楼板中 ,直落了下去。 这时朱泪儿才数到:一百七十一…… 她一惊之下,语声戛然顿住。 俞放鹤展颜笑道:「俞公子虽然败?但能接得住怒真人百余招之多,也算难得的很 。」 朱泪儿瞪眼道:「谁说他败了。」 俞放鹤笑道:「这还不算败么?」 朱泪儿还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俞佩玉又从那个洞里窜了出来,挥手向怒真 人拍了过去。 朱泪儿拍手大笑道:「你瞧见没有,破的只是楼梯,又不是我俞四叔的肚子,若是 将楼板打个洞就算胜?我立刻就能将这楼板打上七八十个洞的。」 她不等俞放鹤说话,已接著数道:「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 这次她并未多数,只因她方才说话间,俞佩玉和怒真人已拆过了八招,俞放鹤默然 半晌,微微一笑道:「俞公子,这楼板救了你一命,你切莫忘了才好。」 俞佩玉也知道方才若不是楼板裂开,他难免就要被怒真人内力压倒,若只是两人比 武较技,他自然早该服输了。 但此刻这一场比斗,却关系著别人的生死性命,俞佩玉只有打下去,无论俞放鹤说 什么,他都只好充耳不闻。 又拆过二三十招后,俞放鹤面上微笑已不见?凄厉的风声中,四面屋脊上都响起了 窃窃私语声:「现在已过了两百招?你看他还能再支持一百招么?」 『这倒说不定。』 『想不到这小子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刚动手时,他好像连十招都支持不?现在倒 反而越打越有精神。』 怒真人忽然跳了起来,怒吼道:「你们全都给我住口,谁敢再放屁,老子就先宰了 他。」 四面语声果然一齐顿住,没有敢再开口的,但是大家心里却全都明白,怒真人现在 也开始在担心起来。 朱泪儿声音数得更响:「两百十一……两百十二……」 郭翩仙眼睛也发了光。 只有俞佩玉自己的一颗心,却开始在往下沉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再也无法支持 三十招。 口口口 这时凤三先生忽然张开眼睛,一直很平静的面容,竟露出一丝焦急之色,只有他和 俞佩玉才知道,俞佩玉借来的内力,已将用尽。 要知凤三先生方才虽然闭著眼睛,但却可自双方的拳风中,辨出他们的强弱,是以 方才俞佩玉处境虽险,他也并不担心,只因他知道俞佩玉内力仍盛,怒真人纵然占了上 风,也打不倒他的。 但此刻俞佩玉出拳时内力虽强,收拳时却已无力,正已是强弩之末,而且每击出一 拳,内力又减弱一分。 到后来他内力的亏耗,竟快得像是有人在向外抽似的,他知道一等内力被抽乾,便 再也休想挡住怒真人足以开山劈石的一击。 突见怒真人飕的一拳,直刺而来,俞佩玉惶急之下,不暇思索变招,只是出手一格 ,身子已不觉被震得踉跄后退。 怒真人是何等人物,立刻发现他已不支,精神立刻一震,出手三拳,已将俞佩玉逼 入角落中。 大家又是惊奇,又是欢喜,他们既不憧俞佩玉方才是怎能支持下来的,更不憧俞佩 玉又怎会忽然支持不住了。 朱泪儿道:「两百二十六,两百二十七……」 她虽然还在数著,但声音已有些颤抖起来。 只不过剩下七十招?可是这七十招俞佩玉却再也无法支持下去,这一点就算锺静都 已看得出来。 海棠夫人叹了口气,喃喃道:「只怕数不到两百六十了……」 俞放鹤微笑道:「两百五十便已足够。」 怒真人忽然大喝道:「我说两百四十。」 喝声出口,左拳右掌,如雷霆般击下。 这时朱泪儿正数到:「两百三十八。」 俞佩玉但觉眼前拳风掌影,满天飞舞,也不知该如何招架,何况他纵能招架,也无 法抵挡这排山倒海的内力。 他眼见已只有被击倒,别无选择的余地。 口口口 俞放鹤面上又露出了笑容,红莲花已自窗台上一掠而下,海棠夫人微微摇头,十云 双手合十,微笑道:「无量寿佛……」 只见俞佩玉身子已被拳风压得向后弯曲,就像是张弓似的,眼见立刻就要被生生压 断怒真人喝道:「你服输了么?」 俞佩玉咬著牙摇了摇头。 怒真人手上加劲,大怒道:「你还不倒下去?」 俞佩玉偏偏不肯倒下去,他身子越弯越低,满头汗如雨落,但就是偏偏死也不肯倒 下了。 去。 大家的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瞧著他,窗外的风,像是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窗内 的人,却静得像是要窒息。 只听一连串『格格』声响,自俞佩玉背脊间发了出来,他整个人,都似乎要被这强 猛的真力压成两断。 锺静目中已流下眼泪,全身簌簌地抖个不停,郭翩仙也在不住擦汗,突听锺静嘶声 大呼道:「俞公子,求求你,求求你倒下去吧。」 海棠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 朱泪儿只觉眼前渐渐模糊,眼泪已流下面颊,此刻就连她都忍不住要劝俞佩玉倒下 服输算了。 她已不忍再瞧下去。 红莲花忍不住大声道:「凤三先生,你难道定要等他被活活压死,才算输么?」 凤三默默半晌,黯然道:「事到如此,凤某也只有……」 俞佩玉突然大呼道:「咱们还没有输,我还没有倒下去。」 怒真人大怒道:「臭小子,臭脾气,你难道真要我废了你?」 他大怒之下,又往前踏了一步,只觉脚下软软的,踏在一只麻袋上,这一脚是何等 力道,麻袋虽坚韧,也被他踩得裂开,但听麻袋里『吱』的一声,忽然有无数条蛇虫蜈 蚣窜了出来,窜到他身上。 怒真人大惊之下,身形骤然后退,只见他衣服上、袖子上、手上、脸上、脚上,都 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毒虫,在蠕蠕而动,还有无数条毒虫,自麻袋里窜出,有的向他爬了 过来,有的已又窜到他身上。 众人骤出意外,都被惊得呆了。 怒真人更是又惊又怒,手舞足挥,想将身上的毒虫甩落,然后一脚踩死,但毒虫实 在太多,一时间那里能甩得尽,只见他忽然手舞,忽而足踏,忽而反手一掌,拍在自己 身上,若非他气功已入化境,全身真气布满,坚逾精钢,此刻身上只怕早已被咬了七八 十个洞了。 朱泪儿眼睛一亮,忽然大声道:「两百四十一,二四二……二四三……」 她连气都下换,一口气数了下去,眨眼间已数到『两百八十』?俞放鹤才忽然惊觉 ,大喝道:「这不算!这不计算?」 朱泪儿根本不理他,还是接著数道:「二八一,二八二,二八三……」 怒真人怒吼一声,将最后一条赤红的蜈蚣踏死在脚下,朱泪儿嘴里也恰巧数到『三 百』。 小楼上忽然变得静寂如死,过了讦久,才听得俞放鹤咯咯乾笑道:「这自然不能算 数的。」 朱泪儿冷笑道:「现在我俞四叔倒下去了么?」 俞佩玉倚在墙上,不住喘息,身子并没有倒下。 俞放鹤只有闭口不语。 朱泪儿瞪眼道:「现在我俞四叔既然没有倒下去,你们怒真人的三百招却已使完, 自然是我们胜,凭什么不算?」 俞放鹤道:「但怒真人最后那六十余招,却并非对忖俞公子的,此乃有目共睹的事 。」 朱泪儿冷笑道:「他既然正和我四叔动手,所用的每一招自然都该是对付找四叔的 ,只要一动手,一招就得算,他若忽然喜欢乱打,也只能怨他,怨不了别人。」 俞放鹤道:「但那些毒物……」 朱泪儿道:「那些毒物好好地在麻袋里躲著,既没有惹他,也不是咱们放出来的, 他无缘无故弄死了它们,我还要他赔呢!」 俞放鹤虽然明知她在强词夺理,但一时间竟无词可驳,怔了半晌,转向怒真人,强 笑道:「看来此事还是请真人来作主吧。」 怒真人目光闪动,大声道:「这小子居然能挡得住我三百招,好,真是个好小子。 」 俞放鹤失声道:「但真人你并没有真的使出三百招。」 怒真人瞪眼道:「谁说我没有使出三百招?我既然在和他较量,自然一动手就得算 一招,我出手若伤不?那也是我的事,你们谁也管不著。」 俞放鹤目定口呆,怔在那里,再也则声不得。 朱泪儿终于忍不住扑到俞佩玉身上,喜极呼道:「四叔,我们赢?我们赢了……」 俞放鹤微微一笑,神情居然已恢复镇定,微笑道:「怒真人既说是你们赢?自然是 你们赢了。」 朱泪儿笑道:「你这两句话说得倒像个武林盟主的样子。」 俞放鹤淡淡笑道:「此刻各位只管走吧,俞某保证绝不留难。」 朱泪儿道:「走……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为何要走?」 俞放鹤面色似乎微微变了变,怒真人已大喝道:「他们本不该走的,咱们却该走了 话犹未?突听『飕,飕』两声,窗外已窜入两个人来,其中一人目光炯炯,满脸麻子, 厉声道:「不错,咱们都该走?但要走之前,却得先砍下他们的脑袋。」 朱泪儿怒道:「你是什么东西?」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这位便是以一双铁掌与囊中七十二枚金钱镖,扬名甘陕一 带的『满天星』赵群赵大侠。」 他指了指另一个面长如马,又高又瘦的黄衣人,接著又道:「这位便是名扬河朔, 北路谭腿的第一名家,江湖人称『千里神驹』的黄风黄大侠。」 朱泪儿冷冷一笑,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喜欢被人唤做马呢?像人家满脸大麻 子,也没有叫赵大麻子,你虽然长得像马,也该取个好听些的名字呀。」 黄风一张马脸立刻拉得更长,冷笑道:「怒真人虽然有意承让,但咱们却不能放过 你,对付你们这种妖孽,也用不著讲什么江湖规矩,小丫头,你就跟大爷们走吧。」 他蒲扇般大的手掌,刚想向朱泪儿抓过去,突见人影一花,十云已含笑站在他面前 ,笑嘻嘻道:「家师已说放过了他们,黄大侠就放过他们吧。」 黄风厉声道:「江湖前辈们的大事,那有你说话的余地,闪开。」 他的手刚缩回来,突又推了出去,十云仍是笑嘻嘻的站著,动也不动,但黄风这用 尽全力的一掌,竟未将他的身子推动分寸。 黄风面色乍变,怒真人已走过来,沉声道:「我这徒弟的确没规矩,你想教训教训 他是么?」 黄风见他对自己的徒弟呼来叱去,认定这嘻皮笑脸的小道士,必定不得师父欢心, 哈哈一笑,道:「在下斗胆,的确想替真人……」 话未说完,怒真人已跳了起来,怒吼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的徒弟, 你这只脏手居然敢碰他,好。」 『好』字出口,忽然出手,闪电般抓起了黄风的手腕,只听『喀嚓』一声,他手腕 已被生生折断。 黄风痛吼一声,右腿横扫而出,他号称北道谭腿的第一名家,这一腿的力道自然不 凡,就算是块石碑,只怕也禁不得他这一腿的。 怒真人竟然不避不闪,硬碰硬挨了他这一腿,但闻又是『喀嚓』一声,断的竟非怒 真人的骨头,而是黄风的腿。 黄风第二声惨呼还未发出,人已晕了过去。 怒真人再也不瞧他一眼,转向赵群,冷冷的道:「你将老夫说的话当放屁,还想要 他们的脑袋,是么?」 赵群面色如土,但究竟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在这么多双眼睛瞧著下,也不能 太丢人。 他咯咯一笑,道:「真人既不愿再伸手管这件事,就交给咱们吧。」 怒真人大怒道:「交给你,你是个什么玩意?现在你看著人家已累得不能动弹?就 想来捡便宜是么?」 话未说完,已一把抓起赵群的衣襟,凌空提了起来。 赵群又惊又怒,反手两掌拍下,击中了怒真人左右双肩,谁知他这双『铁掌』,打 在怒真人身上,竟像是变成了鹞蛋,又是『昨嚓』一响,又是一声惨呼,满脸上每一粒 麻子里都流出了冷汗。 怒真人右手抓著他,左手提起了黄风,这怙瘦矮小的道人,竟能将这样两条大汉提 起来,简直令人难信,但他偏偏像是丝毫不卖力气,就像是手里拎著两只公鹦,觐败了 的公岛。 大家见他如此惊人的武功,才想到俞佩玉武功也非同小可,名满江湖的『满天星』 和『千里神驹』连怒真人一招都接不住,这年纪轻轻,斯斯文文的少年人却硬是接了他 两三百招。 大家的眼睛再去瞧俞佩玉时,心情已大是不同?正是已刮目而相看,俞放鹤目光凝 注著他,更久久都未移开。 怒真人厉声喝道:「还有谁敢将老夫说的话当放屁么?」 窗里窗外,再没有一个人吭气的。 怒真人『哼』了一声,大步走下楼下。 十云双手台什,微笑作礼,道:「弟子今日有幸见到各位前辈,实是莫大荣幸,但 望日后还能常聆教诲。」 他这话虽是向大家说的,但眼睛却始终在瞧著朱泪儿。 朱泪儿轻轻碎道:「贼眼的小鸡毛,你就快滚吧。」 十云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有听见,再次微笑作礼,也走了出去,走到梯口,却又 躬身道:「盟主先请。」 俞放鹤微笑道:「凤老前辈多多保重,俞公子多多保重……本座告辞了。」 海棠夫人忽然向郭翩仙走了过去,郭翩仙脸色立刻发了白,谁知海棠夫人还是不瞧 他一眼,只是望著锺静笑道:「你是徐淑真的徒弟么?」 锺静垂下头,忽又觉得自己不应在情敌面前示弱,立刻又抬起头来,道:「正是。 」 海棠夫人叹了口气,道:「可怜呀可怜,可惜呀可惜……」 锺静道:「我……我……」 她一时间也不如该如何回答,瞧见海棠夫人面上的神情,她气得脸都红?心里一横 ,索性豁了出来,大骂道:「我有什么可怜,被老公不要的女人,才是真可怜哩。」 海棠夫人淡淡一笑,盈盈走了下去,对她说的话,竟似全不在意,连生气都不屑生 气。 一个女人最怕的就是被自己爱侣昔日的情人瞧不起,这令她觉得自己珍如性命之物 ,原来只不过是别人抛弃不要的。 锺静全身都发起抖来,眼泪终于流下面靥。 红莲花瞪了郭翩仙半晌,又瞧了瞧凤三,瞧了瞧俞佩玉,忽然凌空一个斛斗,从窗 户里翻身而出。 再瞧四面屋脊上的人,也走得乾乾净净。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倒了下去。 口口口 挂在楼梯间的灯笼她们并没有带走,门也没有关,风,从门外刮进来,灯光飘飘摇 摇,将灭未灭。 飘摇黯淡的恺光,照著俞佩玉的脸,他的脸比纸还白,朱泪儿扑过去,还未扑到他 身上,已失声痛哭出来,颤声道:「四叔,我……我该怎么来谢你呢?」 凤三先生神色也甚是惨淡,长叹道:「在四叔面前,你怎能说这『谢』字。」 朱泪儿垂下头,已是泪流满面。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胜了,你还难受什么?」 朱泪儿揉著眼睛,道:「我不是难受,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这两个字说出口,却已泣不成声。 郭翩仙忽然乾咳一声,笑道:「想不到声名赫赫,不可一世的怒真人,今日竟也败 在俞兄手下,今日一战之后,江湖中还有谁不佩服俞兄的……」 朱泪儿大声道:「他是我的四叔,凭你也配称他为『俞兄』?」 郭翩仙乾笑两声,道:「自今而后,俞公子声名必然震动天下,只不过……」 朱泪儿道:「只不过怎样?」 郭翩仙道:「只不过此间却非久留之地,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朱泪儿瞪眼道:「离开?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离开?」 郭翩仙叹道:「今日俞放鹤等人虽败,但心里必定甚是不服,若说他们真的从此不 再来打扰,只怕谁也难以相信。」 朱泪儿冷笑道:「他们若是存心要来找我们,我们逃也逃不掉的,何况,我三叔会 是逃走的人么,若是要逃,早就逃?也用不著等到现在。」 郭翩仙道:「话虽不错,但……但留在此地不走,也非善策……」 朱泪儿冷笑道:「你若要走,只菅请便,没有人留你。」 郭翩仙面上阵青阵白,不再说话,司也不敢走,红莲花和君海棠司能就在门外等著 他,他怎么敢走呢? 风声呼啸,小楼上却是一片死寂,想到俞放鹤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每个人心情都 沉重已极。 忽听风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犬吠聱,如厉鬼呼号,锺静听得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道:「这狗叫得怎么如此可怕?」 朱泪儿也听得寒毛直竖,却笑道:「莫非是俞放鹤踏著了它的尾巴。」 话犹未?犬吠声忽然寂绝,它叫得突然,停得更突然,它叫得虽可怕,但骤然停止 下来,却更令人毛骨怵然。 天地间像是骤然充满了一种不祥的恶兆,朱泪儿也想说几句话来打破沉闷,却也不 知怎地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烈焰冲霄而起,火势发作得好快,眨眼之间,就已 将半边天都烧红了。 郭翩仙失声道:「俞放鹤好狠的手段,竟想将我们烧死。」 俞佩玉变色道:「难怪他先将镇上居民全都赶走,原来他竟不惜将李渡镇夷为平地 ,他自命侠义,如今竟不惜做这样的事。」 只见火势越烈,但还未成台围之势。 郭翩仙跳了起来,嗄声道:「此刻咱们冲出去,只怕还来得及。」 朱泪儿目光向凤三先生望了过去,凤三先生面容凝重,一言不发,郭翩仙跺脚道: 「事到如今,你们难道还不肯走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不错,事已至此,咱们好歹也得往外冲。」 朱泪儿道:「但……但三叔的伤……」 俞佩玉苦笑道:「我来背负凤老……三哥,你跟著我。」 银花娘嘶声道:「我呢?你们总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朱泪儿咬了咬牙,道:「还是我来背负三叔,你……你背她。」 郭翩仙瞧了锺静一眼,终于将她背了起来,道:「此时不走,就来不及了。」 凤三先生道:「不错,你们都快走吧。」 朱泪儿道:「三叔你……」 凤三先生的脸色一沉,厉声道:「三叔死并没有什么,但岂能容你背负逃走……三 叔是这样的人么?」 火光熊熊,将他的脸都照红了。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还是由小弟……」 凤三怒道:「日后江湖中人若是知道凤」三见被人背负著狼狈逃生,凤三虽未死, 与死又青何异?「俞佩玉失声道:「但事际非常,三哥你……你难道不能从权?」 凤三沉声道:「我意已决,你再说也没有用,快走吧。」 朱泪儿简直快急疯?但她也知道,凤三先生既然已下定了决心,世上只怕再也无人 能命他更改。 俞佩玉黯然道:「我知道三哥是怕小弟已无余力,是以宁可自己赴死,让小弟单独 逃生,也不愿拖累小弟,但……但小弟还是有力气的。」 凤三先生竟闭起眼睛,无论他说什么,全都不理不睬。 火势如奔马,瞬息间已烧了过来,俞放鹤等人想是早已在四面都布下引火易燃之物 ,是以火才会烧得这么快。 郭翩仙嗄声道:「你们不走,我却非走不可了,各位……各位……」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跺了跺脚,纵身而出,只听锺静的哭 声自窗外隐隐传来,过了半晌,也就听不见了。 凤三厉声道:「你们也该走了,为何还不走?」 朱泪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三叔不走,我也不走。」 凤三怒道:「你敢不听三叔的话?」 朱泪儿凄然一笑,道:「我什么话都听三叔的,但这次……这次我……」 凤三反手一掌,将她推到它上,大喝道:「你不听我的话,我先打死你。」 朱泪儿道:「三叔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走的。」 银花娘嘶声道:「俞佩玉,你也不走么,你难道也要陪他们死?」 俞佩玉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发呆。 他虽然明知留在这里,等著被火烧死,实是愚不可及,但却也不能抛下朱泪儿和凤 三独自逃走。 银花娘嘶声大呼道:「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我碰见你们,真是倒了楣了。」 她挣扎著奔到窗口,一跃而下,但此刻她功力所剩已无几,刚跳下去,就发出一声 痛呼,像是跌伤了腿。 俞佩玉知道她若想在这样的火势中逃生,简直连百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忍不住也 长叹了一声。 凤三厉声道:「你们真的要陪我死?」 俞佩玉望了望朱泪儿,叹道:「小弟……」 凤三仰天狂笑道:「你们非要等我死了才肯走,是么,好。」 『好』字出口,忽然反手一掌,向自己天灵拍下。 俞佩玉和朱泪儿惊呼一声,双双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大震,四面墙壁,忽然四散飞裂,满天木屑碎片中, 一个人如雷神自天而降,闯了进来。 口口口 火光烛天,俞佩玉的目力又不弱,有个人闯进来,无论如何,俞佩玉也应该能看得 清他面貌的。 但这人身法却实在太快,正如一个霹雳击下,俞佩玉只见著黑忽忽一团黑影自身旁 擦过,抱起了床上的凤三先生,又闪电般掠出,非但没瞧清这人的面貌,竟连他是老是 少,是男是女都未瞧见。 朱泪儿骇极大呼道:「你是谁?抢走我的三叔?」 一句话说完,这人影已远在数丈外。 但闻凤三先生怒喝道:「谁?」 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 凤三先生似乎长长叹了口气,竟不再说话。 这时俞佩玉和朱泪儿自然也早已双双追出去,只见前面的人影,如弹丸跳动,免起 鹊落,火舌怒潮般卷到他面前,他轻轻出手一挥,烈焰便立刻退开,眨眼之间,便已自 一片火海中冲了出去。 俞佩玉拚尽全力,却越追越远。 朱泪儿嘶声大呼道:「放下我的三叔来……求求你,放下我的三叔来。」 『呼』的一股烈焰卷过,再瞧前面那个人已然无影无粽,朱泪儿冲出数步,仆倒地 上,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也被她哭得心酸,赶过去扶起了她,这时他才发现,他们竟也不知不觉间, 闯出了火海。 朱泪儿头发上、衣服上,俱是点点火星,俞佩玉身上也有几处被烧焦,但两人惊惶 情急之下,竟是谁也不曾觉出。 朱泪儿抢天呼地,嘶声痛哭道:「你为什么要抢去我的三叔?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 俞佩玉黯然叹了口气,柔声道:「看来这人并没有什么恶意,若不是他,咱们只怕 已葬身在火海中了。」 朱泪儿道:「但三叔……三叔怎么办呢?」 俞佩玉道:「你三叔像是认得这人的,他们只怕是朋友……他的武功如此惊人,此 番将你三叔救走,咱们反倒可以放心了。」 朱泪儿哭声渐渐小了,抽泣著道:「不错,三叔方才问了他一次,也就不再问了, 他们想必是认得的……但他既然救走三叔,为什么不将我也带走呢?」 俞佩玉柔声道:「这只因……只因是因为他不认得你。」 朱泪儿流泪道:「不错,三叔以前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我什么人都不认得,也 没有人认得我,我……我……我……」 想起自己身世的孤苦,她不禁又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鼻子也觉得酸酸的,眼泪几乎也忍不住要夺眶而出,轻轻扑灭了她身上的火 星,强笑道:「但四叔却是认得你的,你也认得四叔,是么?」 朱泪儿痛哭著扑进他怀里,颤声道:「四叔,你……你不会抛下我么?」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却微笑道:「四叔怎么会抛下你……四叔无论到那里去,都 一定会带著你的。」 其□他自己现在也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什么能力照顾别人 ? 忽觉烈焰扑面,火势已将蔓延到这里。 远处传来一片悲呼痛哭声,还夹杂著怒骂声,想必是李渡镇上的居民,瞧见自己家 园被毁,要来拚命了。 又听得一人大声呼道:「各位用不著惊惶难受,各位所有的损失,都由咱们来负责 赔偿!」 俞佩玉皱眉暗道:「这李渡镇就算萧条贫乏,但数百户人的身家,又岂是少数,他 们竟不惜赔偿,难道就为了要烧死这几个人么?」 口口口 风势渐渐停止,夜色却更深了。 远处的嘈杂也渐渐消寂,朱泪儿疑疑地坐著,动也不动,自从俞佩玉将她带到这一 片荒坟中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俞佩玉忽然道:「他们放火,绝不是仅仅为了要烧死我们。」 朱泪儿目光茫然注视著面前的一座新坟,道:「哦?」 俞佩玉道:「他们若定要我们的命,必定会在火场四周布下埋伏,不让我们逃走, 但我们却轻易地逃了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遇著。」 朱泪儿道:「嗯。」 俞佩玉道:「所以我想,他们只不过是想将找们赶走……」 朱泪儿忍不住道:「只为了赶走我们,就不惜将这小镇全烧光,不惜赔偿这么多人 的身家性命……他们难道疯了么?」 俞佩玉喃喃道:「这其中自然有原因的……自然有原因的……」 第22章 借刀杀人 朱泪儿苦笑道:「我本来还很明白的,现在听四叔你一说,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俞佩玉道:「这许多不合情理之事,只有一个解释。」 朱泪儿道:「什么解释?」 俞佩玉道:「你们住的那小楼里,必定隐藏著一个惊人的秘密。」 朱泪儿动容道:「秘密?」 俞佩玉道:「就因为这秘密,所以东方美玉舍不得走,就为了这秘密,所以胡佬佬 等人才会来,也就是为了这秘密,俞放鹤才不惜放火。」 朱泪儿眼睛亮了,喃喃道:「但这又是什么秘密呢?」 俞佩玉沉声道:「你记不记得,你母亲临死的时候,是否对你说了一些不寻常的话 ?」 朱泪儿皱眉道:「她没有说什么呀!她只告诉我,这是我的家,也是她唯一能留给 我的东西,叫我好生珍惜,所以我才一直舍不得离开……」 她语声忽然停住,眼睛更亮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霍然站了起来。 这时远方的火势更小,像是已将熄灭。 但火并没有完全熄灭,烧毁了的壁角间。烧黑了的门窗里,仍不时有火苗窜出,夹 著一股一股的浓烟。 放眼望去,到处俱是烟雾弥漫,什么都瞧不清。 俞佩玉和朱泪儿又回到了这里。 他们藉著烟火掩蔽,在焦木瓦砾间窜走了不久,就发现那孤立的小楼,早已被烧得 倒塌了。 只有李家栈,房屋显然造得分外坚固,火灭得也最早,梁木窗框,虽已全被烧毁, 墙壁房屋却有大半还没有塌下。 朱泪儿走在瓦砾上,只觉脚底仍烫得灼人,几乎连站都站不住,自浓烟中瞧出去, 四面有不少黑衣大汉在四下走动,清理著火场,扑灭余火,却瞧不见俞放鹤等人,也没 有一个李渡镇的居民。 俞佩玉正站在一处墙角里,打量著四下情势。 朱泪儿忍不住悄声问道:「四叔,咱们是自己现在就去找,还是等他们来?」 俞佩玉沉吟道:「这许多年来,你都未能发现那秘密,一时半刻间,又怎能找得著 ,何况,此刻火势已杀,他们那些人想必就要来了。」 朱泪儿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就在这里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俞佩玉道:「嗯。」 朱泪儿眼珠子四下转动,道:「藏在那里呢……四叔你看,那边的那间屋子怎么样 ?」 俞佩玉道:「那屋子不行,此刻他们虽还未清查到这里,但迟早总要过来的。」 朱泪儿道:「四叔你觉得藏在那里好?」 俞佩玉道:「厨房。」 朱泪儿放眼望去,只见木造的厨房,已完全烧毁,不禁皱眉道:「厨房已烧光了, 怎么还能藏得住人?」 俞佩玉笑了笑,道:「厨房虽已被烧光,但厨房里却有件东西是烧不毁的。」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是炉灶,只有炉灶,是永远也烧不坏的,四叔你真想 绝了。」 他们再不迟疑,立刻就窜到厨房那边去,只见角落里有个水缸也还没有烧破,只是 缸里的水已被烧得直冒热气。 俞佩玉掀起灶上的锅,将缸里的水全都倒了下去,等到灶里的热气散出,他们就钻 了进去,再将铁锅盖上灶口。 李家栈生意一向不错,差不多每天都要照料二三十人的饮食,这灶自然盖得比普通 人家要大得多。 俞佩玉和朱泪儿两个人躲在里面,就像是躲在一间小房子里似的,那添柴加火的灶 口,就像是个窗户。 厨房的木板墙已被烧光,从这小窗户里望出去,正可瞧见小楼那边的动静,瞧著她 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小楼,如今已化为一片灰烬,朱泪儿眼睛不禁又觉得湿了起 来,却勉强笑道:「四叔你可瞧见了么,戎们家的灶也没有被烧坏。」 俞佩玉柔声道:「正如你所说,灶是永远烧不坏的,地,也是永远烧不坏的,你若 喜欢这地方,以后还可以再在这里盖一间和以前一样的小楼。」 朱泪儿疑疑地望了半晌,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幽幽道:「小楼虽可以重建,但以 前的日子,却再也回不来了,是么?」 俞佩玉也像是疑了。 听了朱泪儿的话,他也不觉想起过去的那一连串充满幸福的恬静岁月,想起他家园 子里那一株浓荫如盖的老榕树,想起每值盛夏,他父亲瞧著他在树下练字的情况,想起 他父亲那慈祥的微笑…… 这一切距离现在,也不过只有半年而已,但如今他想起来,却宛如隔世一般,他眼 睛也不觉有些湿湿的,黯然道:「不错,过去的岁月,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朱泪儿轻轻道:「以前,天还没亮,我就会在这灶上煮起一锅又香又热的稀饭,有 时还会在稀饭里加半斤猪肝,加一只鸡,那么三叔就会再三夸奖我,甚至将一大锅稀饭 都吃得乾乾净净,但现在……」 她黯然叹了口气,垂首道:「现在那灶固然还没有被烧坏,我以后还可以在灶上煮 稀饭,但稀饭煮好了,却又有谁来吃呢?」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酸,忍不住道:「你稀饭煮好了,我来吃。」 朱泪儿霍然抬起头,道:「真的?」 此刻天已亮了,熹微的晨光,自灶口斜斜照了进来,照上了她的脸,她脸上泪痕未 乾,目中却闪动著喜悦的光采,看来就像是一朵带著露珠的白莲,在春天早晨的微风里 ,冉冉初放。 俞佩玉瞧了一眼,心弦竟立刻震动起来,他立刻扭转了头,不敢再看,朱泪儿长长 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四叔是说著让我开心的,像四叔这样的人,一定有许多许多事 要做,怎会来吃一个小女孩子煮的稀饭。」 她语声是那么凄楚,俞佩玉听得心里又不觉一酸,勉强笑著道:「四叔没有骗你… …我虽然有许多事要做,但任何事都会做完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到这里来,吃你煮 的稀饭。」 朱泪儿笑了,笑得如春花初放,道:「那么我一定天天煮一大锅稀饭,等你来吃。 」 俞佩玉正色道:「天天吃稀饭也不行,你每隔三两天,好歹也得炒一碗蛋炒饭给我 吃,否则我岂非要被你饿瘦了。」 朱泪儿吃吃笑道:「稀饭只是早上吃的呀,到了中午,非但有蛋炒饭,还有红烧大 蹄膀、清炖肥鸡汤,不出三个月,你一定会比现在胖一倍。」 瞧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俞佩玉也高兴得很,但想到自己家园待建,父仇未报,那可 杀的恶魔还冒著『俞放鹤』的声名骗尽了天下江湖同道,自己孤军奋战,也不知要到什 么时候才能将这阴谋揭破,要想安安静静,快快乐乐来吃她一碗稀饭,只怕要等到下世 为人了。 忽听朱泪儿道:「四叔,你……你怎么忽然哭了?」 俞佩玉赶紧揉了揉眼睛,笑道:「傻孩子,四叔这么大的人,怎么会哭,这不过是 被烟熏的。」 朱泪儿蹶著嘴呆了半晌,忽又笑道:「四叔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大么,若不是三叔 叫我称呼你叔叔,其赏我本该叫你四哥才对。」 俞佩玉瞧著她的笑容,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突听一 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口口口 四个黑衣人已走进了李家栈。 这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矫健,但手脚粗大,肌肤糙黑,一望而知,都是久经劳 苦的人,身子虽然健壮,武功却绝不会高明,说不定投身江湖还未久,要指挥这种人, 自然比指挥老江湖容易得多。 当先一人,手提红缨枪,后面一人,手里拿著的是一杆五股叉,另外两人,却是右 手持钢刀,左手持盾牌。 他们一走进来,就在四面瓦砾中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像是在查看有没有人藏在瓦 砾里。 朱泪儿瞟了俞佩玉一眼,虽未说话,但意下却显然是在赞许俞佩玉做事的仔细和谨 慎。 他们若是藏在别处,此刻就难免被人发觉了。 只听提枪的那人忽然笑道:「堂主做事也未免太仔细?这把火烧过后,就连鬼都要 被烧跑,那里还有人会藏在这里?」 拿叉的人笑道:「你以为这真是堂主的意思么?」 提枪的那人道:「不是堂主的意思?是谁的意思?」 拿叉的人忽然压低语声,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到处乱说,这次堂主出山 ,据说全是为了帮那姓俞的武林盟主的忙。」 提枪的那人道:「放火也是他的主意么?」 拿叉的人道:「自然也是他的主意,否则堂主为何要不远千里,跑到这小镇上来放 火?」 俞佩玉和朱泪儿这时才知道他们并非俞放鹤之属下,俞放鹤找别人来放火,以后自 然更可以将责任推诿了。 几个人嘴里说著话,已走了出去。 朱泪儿这才叹了口气,悄声道:「俞放鹤果然是心计深沉,无论做什么事,都先留 了退步,要别人代他受过,于他武林盟主的身份丝毫无损。」 俞佩玉叹道:「正是如此,无论是杀人,是放火,他只不过在幕后主持而已,事情 若是发作,罪名总有别人来担当的。」 朱泪儿道:「要杀人他找的是怒真人,要放火他找的是谁呢?这『堂主』又是什么 人呢?」 俞佩玉沉吟道:「只怕就是『霹雳堂』的主人,久闻江南霹雳堂乃是普天之下,制 造火器的第一名家,若非他放的火,火势只怕也不会发作得那么快了。」 朱泪儿道:「你可知道这『霹雳堂』的主人是谁?」 俞佩玉道:「雷风。」 朱泪儿喃喃道:「霹雳堂,雷风,霹雳堂,雷风,霹雳堂,雷风……」 她将这名字一连念了十多遍,像是生怕忘记了似的。 俞佩玉皱眉道:「你……你想找他报仇?」 朱泪儿缓缓道:「这件事就算不是他主使的,无论如何,总是他动手烧了我的家, 我若不将他的家也放把火烧光,我就对不起他。」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孩子脾气竟是如此骄傲倔强,别人若是得罪了她,她固然拚命也要报复,别人若 是有恩于她,她也会牢牢记在心里,现在她年纪还这么小,若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中流浪 ,却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人大笑道:「江南霹雳堂的雷珠神火,果然名不虚传,小弟 今日可真算开了次眼界,实在令人佩服得紧……」 这是『菱花剑』林瘦鹃的声音,他故意将声音说得那么大,像是还唯恐别人不知道 这把火是雷风放的。 另一人哈哈笑道:「但这把火只怕要烧掉咱们几万两银子吧。」 这人的笑声里充满得意之情,显然正是霹雳堂主人雷风。 朱泪儿冷笑道:「这姓雷的原来是个草包,别人拿他当冤大头,他还在得意哩。」 俞佩玉沉声道:「这些人耳目灵便,咱们还是莫要说话的好。」 说话间,已有几个人谈笑著走了过来。 只见俞放鹤和一个身穿紫红长袍的威猛老人并肩走在前面,林瘦鹃和另外几个人在 后相这红袍老人高视阔步,睥睨自雄。 随。 要知江南霹雳堂在武林中不但名声显赫,而且贩卖火器,获利甚丰,已可称得上是 富可敌国,是以这位养尊处优的霹雳堂的主人,自然难免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实在是个 很了不起的人物。 方才那四条黑衣大汉已走出了李家栈,此刻站在这旁,恭身相迎,雷风眼角瞟过, 沉声道:「火场中已没有人了么?」 提枪的人躬身道:「除了方才那女子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雷风道:「很好,你们退下去吧。」 俞佩玉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他们说的那女子无疑就是银花娘,他虽然算定银花娘 没法子逃走,但如今证实了后,心里仍不免有些难受,有些歉然,无论如何,银花娘这 次总是跟他一齐来的。 只见那四条大汉仍垂首站在道旁,雷风等人已走了过来,林瘦鹃忽然落在最后,微 笑著向他们道:「各位辛苦了。」 那大汉躬身道:「这算不了什么。」 林瘦鹃道:「看各位做事乾净俐落,想来清理火场已不止一次了,所以经历才会如 此丰富。」 那大汉陪笑道:「不错,这种事咱们做来实在已轻松得很。」 林瘦鹃忽然沉下了脸,缓缓道:「这种杀人放火的事,你们居然觉得很轻松么?」 大汉们怔了一怔,脸上刚变了颜色,只听『呛』的一声,林瘦鹃已抽出了腰胖长剑 ,闪电般刺了过来。 菱花剑以轻灵快迅名闻天下,这些大汉们那里闪避得及,何况他们做梦也没青想到 林瘦鹃会向他们出手。 只见剑光闪动,『涮,涮,涮』一连四剑,接著四声惊呼,鲜血激飞,飘起来有三 尺多高。 四条大汉已倒在它上,不明不白的做了糊涂鬼。 雷风大惊回头,变色道:「林瘦鹃,你……你这是干什么?」 林瘦鹃自怀中掏出了条雪白的丝绢,缓缓擦著剑上的鲜血,厉声道:「这些人在盟 主面前,居然也敢放火来烧安份良民的家室,平时更不知如何猖狂为恶了,我不取他们 的性命,难道还留他们在世上害人不成?」 雷风大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盟主,你可听到他在说什么?」 俞放鹤淡淡道:「他这话说的本不错,杀人放火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雷风倒退三步,失色道:「但放火本是你的主意,是你许了本堂三万两银子重酬, 要我们来放火,如今怎地却说起风凉话来。」 俞放鹤皱了皱眉,轻叱道:「俞某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怎会不远千里来叫你行这 不仁不义之事,你胡乱血口喷人,莫怪本座要替江湖除害了。」 雷风满头大汗滚滚而落,嘶声道:「你……你这假仁假义的恶贼,你为何要陷害于 我?你……」 话未说完,剑光已匹练般刺来。 林瘦鹃厉声道:「你竟敢出口辱及盟主,就凭此罪,已是罪不容诛。」 他嘴里说了三句话,手里已刺出七八剑之多。 雷风腰畔虽悬著柄紫金刀,却连拔刀的功夫都没有,肩上已被划破条血口,一面闪 避,一面嘶声呼道:「你们这些人难道就眼看著我被他们害死,江湖上难道没有公道了 么?」 随著俞放鹤来的几个人,一个个仰面望天,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瞧见,什么话也没 有听见。 雷风的紫红长袍,已被划得片片碎裂,头上戴的一顶束发金冠,也已被削断,满头 乱发疯子般披了下来。 霹雳堂名声虽响,但却非以武功取胜,雷风自他爹爹处承继了千万家财,从小就是 席丰履厚,并没有真下苦功练过武,林瘦鹃却是身经百战的剑法名家,根本就不给他机 会伸手去掏暗器。 雷风又接了十余招,已是气喘如牛,忽然嘶声狂笑道:「好,姓俞的,你要杀我灭 口,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他身子向前一扑,竟然向剑尖迎了上去。 他实在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苦战,竟索性一死了之,只见长剑穿胸而过,林瘦鹃拔 出剑来,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裳。 雷风双手掩著胸膛,身子踉跄后退,血红的眼睛,从这些人面上一一扫过,凄声笑 道:「好,好,好,你们这些自命侠义的人,我总算认得你们了。」 凄厉的笑声,令人毛骨怵然。 除了俞放鹤、林瘦鹃外,已有些人忍不住垂下了头。 雷风仰天长叹道:「只可惜红莲花不在这里,否则他绝不会一句……」 话未说完,已仰面而倒。 朱泪儿情下自禁拉住了俞佩玉的手,掌心湿湿的,已满是冷汗,俞佩玉的手更冷得 像冰一样。 这时远处已有两个人奔了过来,这两人虽也穿著紧身黑衣,但面色冷漠,目光更冷 漠,就像是戴著个面具似的,一望而知和霹雳堂门下大不相同,显然已是俞放鹤的直系 属下,远远望去,他们手里也像是提著兵刃,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两把铁锹。 林瘦鹃长剑入鞘,沉声道:「这几具尸身用不著埋葬,你两人将他们带去给李渡镇 上的父老子弟瞧瞧,就说盟主已找出了放火的恶徒,而且已将之就地正法,但李渡镇所 有的损失,仍由盟主负责追回赔偿。」 大汉们刚躬下身说了句:「遵命!」 远处的废墟后忽然传出一阵拍掌声,一人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追回』两 个字,实在用得妙极。」 林瘦鹃的手还未离开剑柄,变色道:「什么人?」 那人笑道:「林大侠用不著吃惊,我只不过是个半截已入了土的老太婆而已,林大 侠若要将我也杀了灭口,那真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和朱泪儿都已知道是胡佬佬来?朱泪儿咬紧了牙,全身都发起 抖来。 俞佩玉知道她将这恶毒的老太婆已恨之入骨,生怕她忍耐不住,轻轻将她一双小手 拉了过来。 这双小手冷得就像冰一样,俞佩玉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轻轻握著,久 久都没有放开。 朱泪儿却垂下了头,没有瞧他,但也不知怎地,这双冰冷的手,忽然间就变得像火 一样烫。 但俞佩玉并没有留意到这变化,因为这时胡佬佬已蹒跚著走了出来,嘴里『格崩格 崩』的,像是在嚼著蚕豆。 她一面走,一面叹著气道:「越是没有牙的人,越喜欢吃蚕豆,越是不能做的事, 做起来就越觉得有趣,看起来每个人都有几根贱骨头的,你们说是不是?」 林瘦鹃本已想冲过去的,但瞧见这人竟真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反而停住了脚 步。 他的确不愧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越是这种人,越是难缠难惹,俞放鹤面上也似已变 了颜色,却还是勉强笑道:「前辈莫非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胡佬佬就已拚命摇著手道:「俞大侠可千万莫要叫我前辈 ,我这糟老婆子那有福气做武林盟主的前辈,这一声前辈叫出来,我老婆子已至少损寿 十年,再叫一声,可就送了我老婆子的终了。」 她话虽说得很慢,但却似很不愿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这句话还未说完,眼睛已转到 林瘦鹃身后,然后就接著道:「菱花剑林大侠的威名,我老婆子也已久仰了,但我老婆 子只知道林大侠剑法的高明,还不知道林大侠竟有这么好的口才,方才那『追回』两字 ,实在用得太妙了,简直妙不可言。」 林瘦鹃也只有勉强笑了笑,呐呐道:「在下却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待别之处。」 胡佬佬笑道:「能在平凡中见功夫的,才是真正的绝妙好辞。」 她指一堆还在冒烟的废墟,接著道:「这里本来是个杂货□,□面虽不大,里面的 存货可真不少,至少也得值三五千银子的,是么?」 林瘦鹃陪笑道:「前辈的计算,自然不会错的。」 胡佬佬道:「李渡镇上像这么样殷实的店家并不少,在外面做买卖发了财回来享福 的,也有几个,所以这把火至少烧了几十万两银子,是么?」 林瘦鹃道:「以在下的估计也差不多。」 胡佬佬道:「这几十万两银子,本来是该盟主大人赔的,但阁下只不过用了轻描淡 写地『追回』两个字,赔钱的责任就落到别人身上去了。」 她咯咯笑道:「该怎么样追呢?去向什么人追回呢?这用不著说,自然是要去找江 南霹雳堂,霹雳堂的家财自然不止几十万两,赔了李渡镇的损失后,至少还有一大半留 下来,盟主大人不但做了人情,博了侠名,而且还可以弄几十万来自己花花,这样的买 卖,我老婆子也真想做一票。」 林瘦鹃等人面上都已变了颜色,俞放鹤却只是淡淡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将这 票买卖让给夫人也无妨。」 胡佬佬笑嘻嘻道:「夫人?你怎么叫我夫人?我这辈子也没有嫁过人,到了这么大 一把年龄,想做夫人也做不成了。」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姑娘此来有何吩咐,只管说出来就是,在下无 不从命。」 胡佬佬拍手大笑道:「姑娘?我老婆子至少已经有五六十年没听过别人叫我姑娘了 ,这一声姑娘简直叫得我骨头都酥了一半,就凭你这声姑娘一叫,我老婆子也不能找你 麻烦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时俞放鹤仍面带微笑,他身边的几个人却沉不住气了。 『没影子』屠飞忍不住怒喝道:「盟主一向宽大为怀,但你也莫要太猖狂得意,就 算你有两下子,盟主和林大侠也不会瞧在眼里,你还是知趣些好。」 胡佬佬笑道:「我老婆子一向知趣得很,莫说还有这么多位大英雄大豪杰在这里, 就凭『没影子』屠飞一个人,要收拾我老婆子也容易得很的。」 屠飞道:「哼!」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我老婆子正活得不耐烦,所以才敢到这里来的,屠 大爷你不如就索性成全了我,赏我老婆子一刀吧。」 屠飞忍不住瞧了俞放鹤一眼,像是想问俞放鹤可知道这老婆子的来历?但俞放鹤脸 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嘴里也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再看那老婆子竟已蹲了下去,嘴巴里还在嚼著蚕豆,看来既像是有恃无恐,又像是 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屠飞乾咳两声,嘿嘿笑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头,就该知道我绝不会向你出手, 屠某若杀了你这老太婆,日后传说出去,岂非要被江湖朋友耻笑。」 胡佬佬咯咯笑道:「我本倒也以为屠大爷你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谁知你竟是个只会 说大话吓唬人的狗熊,你连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都害怕,日后传说出去,岂非更要让江 湖朋友笑掉大牙么?」 林瘦鹃和向大胡子对望一眼,两人嘴角都露出了微笑,这一笑当真笑得屠飞脸上挂 不住了。 他就算明知这老婆子必然有些门道,就算明知别人是要拿他来做问路石,试试这老 婆子的武功,但到这时,他也没法子再装佯了,只有硬著头皮,怒喝一聱,向胡佬佬冲 了过去,大吼道:「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屠某。」 一个人若号称『没影子』,轻身功夫自然不错,此刻只见他身形一闪,腰畔的紫金 刀已出手,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冲到胡佬佬面前,身法之迅急,倒也没有辱没这『没 影子』三个字。 别人只见他刀光如匹练般向胡佬佬砍下,也没见到胡佬佬站起来,更没有瞧见她有 什么动作。 只听屠飞吼声忽然中断,凌空一个翻身,退了回来,一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 两只眼睛怒凸而出,胸膛也不住起伏,一口气像是再也喘不过来。 众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会忽然变得这样子的,相顾间也不禁为之失色,再看胡佬佬却 在摇头叹息道:「好馋嘴的孩子,吃了我老婆子一粒蚕豆,就舍不得杀我了?看来我老 婆子这蚕豆滋味一定不错。」 大家这才知道她竟在屠飞张嘴大吼时,将一粒蚕豆弹入他嘴里,但就连林瘦鹃这样 的武林高手都未瞧见她的手动,俞佩玉也不禁暗叹忖道:「这样的暗器手法,只怕连唐 无双都要自愧不如了。」 一念至此,他才想到那冒牌的唐无双竟也没有跟来,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 几乎已忘了,这冒牌的唐无双,赏已是他唯一的线素,他管了别人的闲事,竟将自己的 大事忘怀了。 朱泪儿只觉他双手忽然变得冰冷,脸上却是满头大汗,忍不住以自己的衣袖,轻轻 擦著他头上的汗珠。 俞佩玉眼睛瞪著前面,竟如浑然不觉。 这时屠飞头上的汗却比俞佩玉流得更多,竟连掌中的刀都已抛却,两只手都扼著自 己的脖子,嗄声道:「蚕豆……蚕……」 胡佬佬笑道:「哎呀,蚕豆莫非呛住了屠大侠的喉咙么,屠大侠为何不吐出来?」 屠飞狂吼一声,竟将手伸进嘴里去,像是想将蚕豆挖出来,一面用力咳嗽,但他的 手实在太大,勉强伸进去三根手指,却还是无法将蚕豆挖出,他咳嗽声越来越急,一张 脸已渐渐发青,眼泪鼻涕却一齐流下,忽然全身一阵抽搐,接著,又是一声狂吼。 只听『喀』的一声,他身子已仰天跌倒,鲜血自嘴角飞溅而出,两只手不住疯狂般 挥舞,鲜血又像雨点般自他手上流了出来,他右手竟已赫然只剩下两根手指,他竟已生 生将自己三根手指咬断了。 向大胡子似乎想赶过去扶起他,但向前走了一步,立刻又向后退了三步,望著林瘦 鹃道:「蚕豆有毒?」 林瘦鹃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闻一阵阵咀嚼之声传了过来,屠飞竟在咀嚼著自 己的手指,想见他必已痛苦得无法忍受,众人见到这老婆子的毒药竟是如此恶毒,早已 满头冷汗,那里还敢说话。 胡佬佬悠然笑道:「蚕豆炒肉,乃是时鲜名菜,蚕豆和手指同嚼,味道想必也不错 ,难为你竟想得出这么妙的吃法来,我老婆子就没有这样的口福。」 众人见到屠飞的满脸鲜血,听到他的咀嚼之声,已是心里作呕,此刻胡佬佬再这么 样一说,向大胡子忍不住挺过头去,吐了出来。 等他再回过头时,屠飞的手已不能动了,咀嚼之声已不复再闻,只能听见一阵阵微 弱的呼吸声。 再过半晌,连呼吸声也终于停止,自他指尖嘴角流出的鲜血,却已变得有如墨汁般 漆黑。 胡佬佬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堂堂的『没影子』屠飞,竟连小小一粒蚕豆也 消受不起。」 俞放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胡佬佬驾到……」 他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听到『胡佬佬』三个字,已不禁失声惊呼出声,胡佬佬却吃 吃的笑了起来,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是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胡佬佬。」 俞放鹤道:「在下等有眼不识泰山,但望佬佬恕罪。」 胡佬佬凝注著他,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她那张狡猾的、满布著皱纹的脸上 ,也像是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俞放鹤虽还在微笑著,但显然也被她瞧得有些不安,被这么样一双老狐狸般的眼睛 盯著,没有人会觉得好受的。 胡佬佬终于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连我老婆子也弄不 懂你?你方才若是想借我老婆子的手来杀屠飞,现在屠飞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装做不 认得我?」 俞放鹤微笑道:「但在下实在……」 胡佬佬冷冷道:「你实在是认得我的,二十年前你就认得我了,只要见过我老婆子 一面的人,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何况你和我还有些交情。」 俞放鹤面上的微笑,像是忽然被冻结住了,这变化别的人也许都没有注意,但俞佩 玉朱泪儿只觉俞佩玉一双冰冷的手,忽又发起热来,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 身子也在剧烈的颤抖。 只听胡佬佬道:「你明明认得我的,为什么还在装作不认得?」 俞佩玉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狂呼:「他并不是在装假,他实在是不认得你,只因他并 不是二十年前你见过的那放鹤老人,他是冒充的。」 他只有拚命咬紧牙齿,才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已因痛苦而扭曲,朱 泪儿回头瞧见了这张脸,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只因她也从未想到这张脸会变得如 此痛苦,如此可怕。 俞放鹤却忽然大笑起来,仰天狂笑道:「二十年前的往事,在下早已忘怀了,佬佬 你又何必记在心上。」 胡佬佬冷冷道:「这种事,我老婆子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俞放鹤虽还以笑声来掩饰不安,但听了这句话,他的笑声竟变得比刀锯木头还要难 听。 他嗄聱笑道:「你今天难道是想来报复的么?」 胡佬佬眼睛闪著光,又盯了他半晌,缓缓道:「不错,你总该知道我老婆子报复的 手段,无论谁得罪了我,我老婆子都一定要加借报复他,若再加上二十年的利息,嘿嘿 ……」 她抛了粒蚕豆到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好像已将这粒蚕豆当做了俞放鹤,要咬得稀 烂,再吞下肚子里。 林瘦鹃忽然大声道:「前辈纵是武林高人,但最好还是莫要忘记俞大侠现在的身份 。」 胡佬佬瞪眼道:「什么身份?」 林瘦鹃厉声道:「前辈若对盟主有何举动,便无异和天下武林中人为敌。」 胡佬佬笑嘻嘻道:「天下武林中难道都在这里么?我老婆子怎么瞧不见呀?我老婆 子只瞧见了你们五个人,就凭你们五个人,我老婆子想来还可以对付的。」 林瘦鹃手掌紧握著剑柄,汗珠子已一粒粒从头上落了下来,向大胡子乾笑两声,退 后三步,道:「前辈若和盟主有什么宿仇菖恨,在下等是万万不敢过问的。」 胡佬佬悠然道:「只剩四个人了。」 向大胡子身旁一人,面如淡金,乾咳两声,道:「宋某素来不愿多管闲事,武林前 辈们的事,在下更不敢过问。」 胡佬佬道:「只剩三个人了。」 另一个颀长大汉不等她话说完,已抢著道:「在下素来和宋兄同进退,宋兄的意思 ,就是在下的意思。」 胡佬佬大笑道:「只剩两个人了……看来俞某人交的朋友,倒的确都不愧为侠义之 辈,他们若不是这种人,你也不会找他们来了,是么?」 林瘦鹃『呛』的抽出了长剑,但长剑才出鞘一半,他的手已被俞放鹤一把抓住,林 瘦鹃沉声道:「盟主难道还要等她先动手么?」 俞放鹤淡淡一笑,道:「她不会动手的,她若要动手,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林瘦鹃还在犹疑,胡佬佬已拍手大笑道:「不错,能坐得上盟主实座的人,果然有 两下子,我说这些话,只不过要告诉你,你现在已在我老婆子的掌握之中,所以我老婆 子若要问你几句话,你还是老老实买的回答才好。」 俞放鹤道:「你要问什么?」 胡佬佬指著向大胡子等人道:「这些人名头虽然不小,但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值半分 银子,你将红莲花等人骗走,却将这些人带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俞放鹤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要做的事,佬佬你难道还会不知道么?」 胡佬佬道:「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总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我老婆子才放心。 」 俞放鹤沉吟著道:「在下是想在这里找东西,这件东西的价值,谁也无法估计,但 佬佬你想必是早已知道了。」 胡佬佬眼睛里发著光,道:「这件东西若是找著了,我老婆子也有份么?」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凡是今天在这里的人,都有份的。」 胡佬佬立刻跳了起来,将铁锹抛在向大胡子面前,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们还等 什么?」 口口口 这小楼的地基,造得竟十分坚固,铁锹锄在上面,就像是敲著铁板似的,发出了震 耳的声音,还带著一连串火花。 那颀长大汉身上用昂贾的丝缎做成的华丽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一面挥舞著铁锹 ,一面喃喃道:「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金刚』韩大元,和『万木庄』的大少爷宋宏星 竟会跑到这里来挖地,这不是见了鬼么?」 宋宏星一张淡黄的脸也涨得通红,却勉强笑道:「这本是咱们心甘情愿的,不是么 ?」 韩大元道:「不错,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为了那东西,莫说叫我挖地,就算要我挑 粪都没关系,只怕这东西找出来后,他们就忘了咱们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去瞟,只见胡佬佬和俞放鹤等人都站得很远,才敢放心说 下去。 宋宏星道:「他若不想分给咱们,又怎会找咱们来呢?」 韩大元道:「他只怕就是叫咱们来做苦工的。」 宋宏星用袖子擦著汗,道:「俞放鹤不是这样的人。」 韩大元冷笑道:「我本来也以为他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你瞧见雷风的下场没 有?咱们的下场只怕也差不多。」 他忽然转过头去,道:「向老大,你可听见了咱们的话么?」 向大胡子连胡子上都在淌著汗,嗄声道:「听见了又怎样?咱们现在难道还想住手 么?」 只听林瘦鹃大声道:「三位可发现了什么?」 向大胡子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胡佬佬冷冷道:「你们最好卖力些,挖不出东西来,你们可没有什么好受的。」 向大胡子道:「那东西若是不在这里呢?」 胡佬佬道:「东西若不在这里,我老婆子就将你们埋下去。」 这时朱泪儿实在忍不住了,附在俞佩玉耳畔道:「现在他们一定听不见我说话的。 」 俞佩玉点了点头。 朱泪儿道:「我母亲究竟会将什么东西埋在这里呢?据我所知,她到这里来,是决 心要平平凡凡的过日子的,所以连一点首饰都没有带来。」 俞佩玉道:「他们现在找的,绝不是什么珠实首饰。」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方才那一包珠宝,你拿出来后,并没有藏进去,只要是上过楼来的人 ,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朱泪儿道:「但那是用布包得紧紧的。」 俞佩玉道:「就算用布包著,但像他们这样有经验的人,还是可以看出里面是什么 ,何况,在黑暗中,珠宝的光华,难免会透出来,所以,他们若要的是珠宝,绝不会甘 心让这包珠宝被火烧毁的。」 朱泪儿皱起了眉,道:「那么,你想他们找的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俞佩玉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向大胡等人已将地挖得很深了,小楼的地基,已变成一个方圆五丈,一丈多深 的大坑。 他们三个人站在坑里,从俞佩玉这里望过去,已连他们的头顶都瞧不见,只能见到 不时有一些木头被抛上来。 胡佬佬、俞放鹤等人都已站到这大坑旁,神情看来已有些焦急,到后来挖地的声音 已变得很低沉,也不再有碎石抛上来,用做地基的麻石,显然都已被敲碎挖出,他们现 在已挖到麻石下的湿泥。 三人又挖了半晌,林瘦鹃忍不住道:「销魂宫主也许并没有将那东西藏在这里,也 许她根本没有带来。」 胡佬佬道:「她带来了,而且就藏在这里。」 林瘦鹃道:「前辈怎会知道?」 胡佬佬冷冷道:「我自然知道,你若肯多用些脑筋,你也会知道的。」 林瘦鹃道:「这只因东方美玉一定知道东西是藏在这里,所以他才不肯走开,东方 城主自然也就是以这东西做交换条件,才能将李天王等人请到这里来。」 林瘦鹃咬著嘴唇道:「但销魂宫主既然有了这东西,为什么却不利用它的价值,反 而将它埋在地下呢?」 胡佬佬道:「这只因她已决心想做个安份守己的太太,但又不肯让这东西落人别人 的手她冷冷一笑,接著道:「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个男人,时常都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的 。」 忽然间,只听一阵车辚马嘶声传了过来,胡佬佬、林瘦鹃、俞放鹤三人都吃了一惊 ,扭过头去瞧。 朱泪儿就乘著这机会,又在俞佩玉耳畔道:「戎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了。」 俞佩玉道:「哦?」 朱泪儿道:「他们要找的一定是一本极厉害的武功秘笈,我母亲不知道从那里得到 这本武功秘笈,还没有开始练的时候,就遇见了东方美玉,她既已打算过安份的日子, 无论什么武功都对她没有用,所以她就将这秘笈藏了起来,不幸的是,这件事竟偏偏又 被东方美玉知道了。」 她一面说,俞佩玉一面点头,只因她说的直在很有道理,他实在再也想不出比这更 合理的解释。 等她说完了话,一辆马车已冲入火场废墟里。 口口口 与其说这是辆马车,倒不如说是间可以活动的屋子,一间装著车轮,被十六匹马拉 著的屋子。 若定要说这是辆马车,那么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马车了,这马车里简直 可以装得下百儿八十个人。 俞放鹤皱眉道:「你在四面都布下了暗卡么?」 林瘦鹃道:「早已布下了。」 俞放鹤道:「既已布下,那些人难道都睡著了不成,怎会让这辆马车闯进来的?他 们就算拦不住,也该发出警号才是。」 马车已远远停了下来,他们算定自己说话的聱音,那边一定听不见的,谁知话刚说 完,马车里就有人笑著道:「这件事你不能怪他们,他们的确已拿出旗花火箭来要发放 的,只可惜还未放出时,脑袋就已被砍了下来。」 他吃吃笑著道:「你该知道,一个人的脑袋若已被砍下来,就什么事也不能做了的 。」 这句话其实说得很无聊,但这人却似乎认为有趣得很,好像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有 趣的话了。 他一面说,一面笑个不停,说话的声音固然尖声细气,笑声也脆得很,听来就像是 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对世上大多数事都觉得有趣得很,所以就算有人放了个屁,也能 命她笑上半天的。 这种人大多数都很乐天,很和气,能遇见这种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意思,但胡佬 佬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 一听到这笑声,她就像是要溜了,但往那大坑下面瞧了一眼,又好像舍不得走,正 在犹疑不定时,那辆大车的门已打开,十来个精赤著上身,只穿著条红绸裤的大汉,抬 著张太床跳下车来。 这张床也大得惊人,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有烤得恰到好处的鸡鸭和肉 ,有颜色新鲜的水果,有各种蜜脯甜食,还有一些银制的大瓶子.小罐子,只要是你想得 出来的好吃东西,这床上都全了。 就在这些东西中间,斜斜躺著一个人。 一瞧见这个人,连俞放鹤几乎都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这直在不能算是一个人,只能算是一堆肉,这人就像是用几百斤最肥的五花肉堆起 来的。 他身上几乎什么衣裳都没有穿,但这并不能怪他,只因他一个大肚子已垂到膝盖上 ,要穿裤子实在太困难?那先要两个人在下面用头顶住他的肚子,也许还能勉强系得上 裤腰带。 向大胡子、宋宏星、韩大元,三个人刚从坑下跃上来,骤然瞧见这么样一个怪物, 既是吃惊,又觉好笑。 这胖子自己倒先笑了,吃吃笑道:「别人都说安禄山体肥如猪,依我看来,两个安 禄山也比不上我的,世上若有胖子比赛,我一定是第一,你们说是么?」 这么样一个庞然大物,说话居然细声细气像是个小女孩子,向大胡子等人终于忍不 住笑出声来。 这胖子也陪著他们笑,而且笑得比谁都开心,甚至连林瘦鹃脸上的紧张神情都松弛 了下来。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脸上连半分笑意都没有,那就是胡佬佬,她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像 是忽然变成了两根。 她正在一步步向后退,但那胖子的眼睛瞧到她时,她的脚就像是突然被钉子钉住了 。 这胖子望著她嘻嘻笑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看到我这么胖的人,你难 道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么?」 胡佬佬满布皱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但这只有令她看来更加老,她本来看起来只有八十岁,现在就好像有一百六十了, 阿谀著笑道:「胖子?那里有胖子?我老婆子怎地瞧不见呢?」 这胖子道:「我就在你面前,你怎会瞧不见?」 胡佬佬乾笑道:「前辈只不过身材特别魁伟而已,怎么能算胖呢?」 这胖子忽然沉下了脸,怒道:「你以为每个胖子都不愿别人说他胖,所以就想来拍 我的马屁么?」 胡佬佬看到他面上有了怒容,反倒似松了口气,陪笑道:「我老婆子说的是实话。 」 这胖子摇头道:「你说的不是实话,我本该割下你舌头来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著头道:「但我实在太胖了,已胖得动都懒得动了,你就帮帮 我的忙,自己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好么!不割舌头,割鼻子也马马虎虎算了。」 这话他倒说得一本正经,别人听了,却几乎笑掉大牙,他求人帮忙,居然是要别人 自己割自己的鼻子。 世上只怕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谁知胡佬佬竟再也不说话,一伸手,呛的抽出了林瘦鹃腰胖的剑,立刻就将自己鼻 子割了下来。 血淋淋的鼻子刚落到地上,胡佬佬已掩著脸转身狂奔而去,林瘦鹃等人一个个都怔 在那里,再也笑不出了。 那胖子拍手大笑道:「世上竟有人自己割自己的鼻子,你们难道不觉得好笑么?为 什么不笑呢?」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笑不出来。 那胖子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怎地连一点风趣都不憧,实在令我失望得很。 」 他忽然指著宋宏星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宋宏星道:「在……在下宋……宋宏星。」 那胖子道:「你方才不是还笑得很开心么?现在为何笑不出了?」 宋宏星拚命想笑,怎奈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那胖子道:「你既然不憧得风趣,这双耳朵长著也没用,就求求你帮我个忙,把你 自己耳朵割下来吧。」 这句话若在别人嘴里说出,宋宏星也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但现在,他再也不会觉得 有什么好笑了。 他望著这胖子的便便大腹,暗道:「这胖子连胡佬佬见了都害怕,一定有两下子, 但我就真打不过他,难道连逃都逃不了么?」 他再也不多说,掉头就走。 那胖子大笑道:「你们看,这人跑了,他为什么要跑呢?」 宋宏星在江湖中也是一流的武功,此刻身形施展开来,急如飞燕,等胖子这两句话 说完,他已远在十丈外。 人人都算定这胖子再也追不上他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一道银光飞了出去,急如流星,眨眼间就赶上了宋宏星 ,围著他身上一转,又『呼』的飞了回来,飞回这胖子的手里,原来只不过是个装水果 的银盘子。 再看宋宏星的身形还在往前奔,但奔出两步后,他上半身忽然向后折了下来,一股 鲜血火箭般冲天飞起。 他的两条腿竟带著血又往前奔出两步,才一跌而倒。 向大胡子等人虽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但如此残酷的景象,却还是一辈子也没有 见过。 这胖子竟能用一面银盘,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拦腰截成两段,这样的武功,他们更连 听都没有听过。 这下子他们才真的吓呆了。 那胖子却拍手笑道:「你们看,死人还能跑,这有趣没有趣,你们难道还不觉得好 笑么?怎么连一个笑的人都没有。」 这次他话未说完,韩大元已用尽全身力气,大笑起来。 那胖子道:「笑了笑了,有人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韩大元道:「在下韩……韩大元。」 那胖子道:「你笑得如此开心,是不是觉得我这胖子很有趣呢?」 韩大元道:「有趣有趣,你这胖子直在有趣极了。」 那胖子大笑道:「看来只有你是个懂得风趣的人,你一定愿意帮我这胖子一个忙的 。」 韩大元就像是一双忽然被人割断脖子的公鸡,嘎声道:「我这么样说,你还要…… 还要我……」 那胖子笑道:「你不帮我的忙,谁帮我的忙呢?」 韩大元跳了起来,狂吼道:「你这胖子,你这肥猪,我和你拚了。」 吼声中,他已提起那针锹,飞身扑了过去。 那胖子竟真的好像不能动了,这一锹竟著著实实锄在他身上,这么胖的人被铁锹锄 个大洞,血一定多得很。 谁知铁锹锄下去,他身上竟连一丝血也没有,这柄铁锹竟被他身上的肉吸住了,韩 大元用尽全身力气,也拔不出来。 那胖子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就像是只断了线的纸鸢似的,在空中飘飘汤汤翻了十七八个跟斗,才落了下来,头颅 已变得像是个烂柿子。 向大胡子早已吓呆了,他号称『神拳无敌』,手上的力道本不小,但这胖子的力气 却比他大了几十倍。 他从来也未想到世上竟有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胖子的目光已向他望了过来,笑嘻嘻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向大胡子只觉两腿发软跪了下来,颤声道:「小人姓向,前辈叫小人割鼻子,小人 就割鼻子,叫小人割耳朵,小人就割耳朵,绝不敢逃跑,更不敢反抗。」 那胖子叹了口气,道:「我瞧见你这胡子很有趣,本来只想你将胡子割下来的,但 你自己既然愿意割鼻子耳朵,我可也没法子。」 向大胡子怔在地上,苦水都快流了出来。 那胖子道:「你既然自己愿意,为什么还不快动手呀?」 向大胡子咬了咬牙,拔出了刀,一个人就算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无论如何也比没 有脑袋好得多的多。 他惨呼一声,晕了过去。那胖子笑嘻嘻道:「听说这里有个人是当今的武林盟主, 到底是谁呀?」 俞放鹤道:「就是在下。」 到了这时,他居然还能神色不变,沉得住气,就连俞佩玉和朱泪儿,也不禁在心里 暗暗佩服。 那胖子笑道:「我看也只有你像个武林盟主的样子,你帮我个忙好么?」 这次终于轮到俞放鹤了。 俞佩玉紧紧握起朱泪儿的手,也不知是欢喜,还是紧张,他虽然一心想看这恶魔被 人杀死,但却不愿他这时候死,更不愿他被别人杀死,俞佩玉一心只想手刃此人,洗清 俞家的污名和冤枉。 可是他就算不愿意,也是没法子的,以他的力量来和这胖子相比,实在有如蜻蜓撼 石柱一般。 只听俞放鹤沉声道:「天吃星座」若有吩咐,在不敢不从命。「那胖子面上竟露出 惊讶之色,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天吃星,亮晶晶,吃尽天下无敌手,腹中能容十万兵…… 在下早听人说过前辈的风采,一直未敢忘记。」 天吃星脸色又沉了下来,道:「你听谁说的?」 俞放鹤没有说话,却似比了个手势,只可惜在俞佩玉那方向瞧过来,也瞧不见他比 的什么手势。 俞佩玉只瞧见这胖子脸色又变了变,道:「你认得他?」 俞放鹤微笑道:「承他老人家不弃,并未将在下当外人。」 天吃星不再说话,一只手却不停地在抓东西,他抓起样东西,瞧也下瞧,也下管是 甜是咸,就往嘴里塞。 俞佩玉这才发现,满床的东西,不知何时已被他吃下一半了,这『吃尽天下无敌手 』七个字,看来的确是名不虚传。 过了许久,才瞧见天吃星脸上又露出微笑,道:「你既然和那老怪物有关系,我也 不想再找你帮什么忙了,但有几句话,却是非问下可的。」 俞放鹤道:「在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吃星道:「听说凤三为了帮朱媚一个忙,已在这地方眈了好几年,这话是真是假 ?」 俞放鹤道:「不错。」 天吃星道:「现在他的人呢?难道已被烧死了么?」 俞放鹤道:「火起之时,他还在这里,但火熄之后,却没有他的尸骨。」 天吃星道:「你怎知道没有他的尸骨?」 俞放鹤叹了口气,道:「只因这里连一个人的尸骨都没有。」 天吃星皱了皱眉,忽又笑道:「听说朱媚也不知从什么人手上,弄到了一样东西, 无论是谁得到这样东西,都可横行天下,这话又是真是假?」 俞放鹤笑了笑,道:「前辈的消息果然灵通,这话是真的。」 天吃星笑道。『那么你们方才在这里挖地洞,想必就是要找这东西了?』 俞放鹤道:「正是。」 天吃星道:「你找著没有?」 俞放鹤苦笑道:「在下等已将朱媚所居小楼的地下挖了两三丈深,泥土已越来越潮 湿,显然已快挖到地下的水源,但却连一片纸也没有找到。」 天吃星笑嘻嘻道:「山高九仞,功亏一篑,你为何不再挖下去?」 俞放鹤不再说话,向林瘦鹃打了个眼色,两人就提起铁锹,跃入坑里,过了半晌, 只见一股泉水自坑里激射而起。 林瘦鹃、俞放鹤两人湿淋淋地掠了上来,苦笑道:「还是什么也没有。」 天吃星沉吟著道:「这样看来,朱媚并没有将那东西藏在这地方了。」 俞放鹤叹道:「看来正是如此。」 天吃星大笑道:「这种东西,找不著也好,也免得害人。」 他像是越笑越开心,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俞放鹤乾咳一声,道:「前辈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等就想告辞了。」 天吃星大笑著挥手道:「走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以后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瞧 见你,只要一瞧见你我就会想起那怪物,一想起那怪物我就头疼。」 俞放鹤和林瘦鹃果然走得很快,俞佩玉见到这两人又安然脱身,只有在暗中摇头叹 息。 第23章 怀璧其罪 俞放鹤和林瘦鹃走后,只听天吃星笑著又道:「那里面又热又闷,还是出来凉快凉 快吧!」 除了抬著林的大汉们外,现在四下已没有人了,俞佩玉正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却 见天吃星正笑嘻嘻在向他招手,他这才知道天吃星竟已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一惊之 下,掌心沁出了冷汗。 朱泪儿叹了口气,喃喃道:「别人都说胖子不中用,怎地这胖子却如此厉害。」 她话未说完,人已钻了出去,俞佩玉再想拉住她,已来不及了,这小女孩的胆子竟 比什么人都大。 天吃星似乎也未想到在暗中偷看的,竟会是这么样一个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小姑 娘,面上不禁也露出惊讶之色。 朱泪儿已走到他面前,拍手笑道:「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分 给我一点好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她嘴里说著话,已伸手拿了个大苹果,大吃起来。 天吃星瞪著眼瞧了她半晌,道:「你不怕我?」 朱泪儿笑道:「像你这么样又和气,又风趣的人,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天吃星道:「你没有瞧见我杀人么?」 朱泪儿道:「像你这样的大英雄,绝不会杀一个小姑娘,我放心得很。」 天吃星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张嘴说起话来竟比胡佬佬那老 狐狸还甜,而且又这么好吃,看来倒真像我的女儿。」 朱泪儿笑道:「做你的女儿倒也不错,天天有好东西吃,又不怕被人欺负,只可惜 ……」 天吃星笑道:「只可惜你拍我马屁也没有用的,我早已瞧见了还有个人和你藏在一 起,他为什么还不出来呢,难道是害怕么?」 朱泪儿笑嘻嘻道:「你以为他会怕你?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天吃星眯著眼笑道:「你小小年纪,难道已有了情人不成。」 朱泪儿瞪眼道:「你可千万莫要胡说八道,我四叔人虽长得秀气,但发起脾气却很 凶,连我三叔都有些怕他。」 天吃星道:「你三叔是谁?」 朱泪儿悠悠道:「你认得他的,你方才还提起过他老人家的名字。」 天吃星怔了怔,道:「是凤三?」 朱泪儿笑道:「不错,他老人家的厉害,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天吃星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凤三的兄弟居然会躲在炉子里不敢见人,却要小 姑娘出来替他吹牛,我简直肚子都要笑破了。」 到现在俞佩玉竟还躲著不露面,朱泪儿也不觉有些惊奇了,俞佩玉绝不是如此胆小 的人,他还不出来,必定有原因。 但朱泪儿却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来,只有向天吃星瞪眼道:「你怎敢对我三叔和四 叔如此无礼?」 天吃星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 朱泪儿倒真还没见过有人听见凤三的名字不害怕的,她刚怔了怔,那砖炉里竟也有 一人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 这笑声竟也尖声细气,和天吃星完全一模一样,骤然听来,就好像天吃星说话的回 声似的。 朱泪儿更吃惊了,说话的这人,绝不会是俞佩玉,但若不是俞佩玉,又是谁呢?那 炉里明明只有俞佩玉一个人呀。 天吃星听到这笑声,竟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 炉里那人也笑著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大吃星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他非但笑不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炉里的人声音立刻也变得嘶哑起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吃星怔了半晌,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 也没有。」 炉里那人也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 。」 天吃星道:「天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谷里的应声虫。」 那人也道:「天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谷里的应声虫。」 无论天吃星说什么,这人竟都照样说一句,非但一字不漏,而且学得唯妙唯肖,朱 泪儿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但想到她自己每说一句话时,若也有人跟著说一遍,那 滋味可实在不好受。 只见天吃星已变得满头大汗如雨而落,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那人也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天吃星道:「你……你……」 他巨象般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就像是平地忽然卷了一阵狂风,卷入了那大马车 的车厢里。 接著马车立刻绝尘驶去,那十来个赤膊大汉也抬著那张大床飞也似的跟去,像是生 怕被什么恶鬼追著似的。 朱泪儿瞧得呆住了,那边灶里也不再有声音传出,她怔了半晌,一步步走过去,轻 唤道:「四叔,你还在里面么?」 炉里竟没有人回答,俞佩玉像是已不在里面。 朱泪儿大惊之下,飞快的窜了过去,伸头往炉眼里一望,只见俞佩玉瞪大了眼睛, 正在瞧著她。 朱泪儿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方才还以为是别人哩,原来就是四叔你的手段, 这一手实在妙极了,吓得那胖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俞佩玉还是呆呆地瞧著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朱泪儿又吃了一惊,道:「四叔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伸手一摸,俞佩玉的手竟硬得像块木头。 朱泪儿的手也吓冷了,一头钻了进去,只见俞佩玉全身发硬,眼睛发直,竟也被人 点了穴道。 再看那砖炉的后面角落,不知何时,已被打通了一个洞,一阵阵飕飕的风打从洞里 吹进来,朱泪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好教她点穴的人是凤三先生,是以她对天下各门 各派的点穴功夫,都多少懂得一些。 她立刻将俞佩玉的穴道拍了开来,道:「四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有人来过 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不错,是有人来过?但这人究竟是 人是鬼?我都弄不清楚。」 口口口 原来方才俞佩玉正想出去时,忽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后面伸出来,点住了他的 穴道。 朱泪儿失声道:「那只手就是从这洞里伸进来的么?」 俞佩玉道:「正是。」 朱泪儿道:「他就在四叔身后将墙壁弄了一个洞,四叔你难道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 到?」 俞佩玉叹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这种造火炉的砖头,虽然分外坚固,但到了这 人掌下,就像是变成了豆腐似的。」 朱泪儿想到这种掌力的惊人,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然后呢?」 俞佩玉道:「然后我就觉得有人从这洞里钻了进来。」 朱泪儿吃惊道:「但这洞才和茶碗差不多大,他怎么能钻得进来呢?」 俞佩玉苦笑道:「他自然用了缩骨功。」 『缩骨功』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功夫,但一个人若能将身子缩得能从这么小的 洞里钻进钻出,那可就十分了不起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道:「然后他就开始学那天吃星说话,是么?」 俞佩玉道:「不错。」 朱泪儿道:「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四叔一定瞧见了吧。」 俞佩玉却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有瞧见。」 朱泪儿张大眼睛,道:「他就在四叔身旁,四叔也瞧不见他?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下 成?」 俞佩玉道:「我根本没法子转过头去看他,只觉得他一下子就从那洞里滑了进来, 一下子又滑了出去。」 朱泪儿失笑道:「一下子滑进来,一下子又滑出去,他难道是条鱼么?」 俞佩玉叹道:「老赏说,就算是鱼在水中,也不会有他那么灵便,这人的身子,简 直就像是一股轻烟,谁也休想捉摸得到。」 朱泪儿皱眉道:「听天吃星的口气,这人好像是『回声谷』的,但回声谷这名字, 我怎地从未听三叔说起过,天吃星连我三叔都不怕,为什么竟对这人畏如蛇蝎?俞放鹤 方才向天吃星比了个手式,难道说的就是他么?」 俞佩玉面色变了变,喃喃道:「回声谷?回声谷!这回声谷究竟在什么地方?」 朱泪儿一笑道:「我就算知道回声谷在什么地方,也绝不会到那里去的,我只望这 辈子再也莫要遇见回声谷的人才好,若有个人一天到晚跟在我身旁,无论我说什么,他 都跟著我说一遍,我就算不被他气死,只怕也要急得发疯。」 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一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人,她已全身都起了鹞皮疙瘩, 就好像有条蛇缠住了脖子似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又传来一阵呻吟声。 朱泪儿立刻又握紧了俞佩玉的手,从炉眼里向外望出去,只有一个满脸鲜血的人, 摇摇晃晃自瓦砾间站了起来。 他身子一阵阵抽搐著,双手掩著脸,若不是他那一脸络腮胡子,谁也不会认得出他 来。 朱泪儿暗中松了口气,附耳道:「这是向大胡子,他还没有死。」 俞佩玉正想出去瞧瞧他的伤势,忽然发觉他目光闪缩,不停地在东瞧西望,神情似 乎十分诡秘。 这时四下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废墟中的残烟也被风吹尽了,繁荣的李渡镇,已变成 了凄凉的鬼域。 向大胡子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一个鼻子耳朵都被割下了的人,居然还会发笑,这 实在令人吃惊。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又将伤口笑得裂开,鲜血又流了出来,但是他竟似丝毫不觉痛 苦,还是笑个不停。 这笑声听来固然可怕,他的人看来更像是个活鬼。 朱泪儿不觉将俞佩玉的手握得更紧。 只听向大胡子吃吃笑道:「俞放鹤呀俞放鹤,就算你比什么人都厉害,但还是不如 找向大胡子,你费尽苦心,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却让我捡了个便宜。」 他嘴里说著话,人已向那坑里跳了下去。 朱泪儿又惊又喜,道:「原来那东西已被他找著了,只不过他知道就算将东西交出 去,还是难逃一死,所以就悄悄藏起,那坑里反正到处都是碎石子、烂泥巴,他将那东 西随便往那个角落里一埋,都不会有人瞧见的。」 俞佩玉眼睛也亮?这时只听得坑里传出了向大胡子疯狂的笑声,俞佩玉和朱泪儿悄 悄钻出,掠到坑边。 只见向大胡子就像是个小孩似的,坐在烂泥里,全身都湿淋淋的,手里紧紧抱著个 小铁箱子,大笑道:「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我向大胡子扬眉吐气的时候已到了……」 朱泪儿忍不住冷笑道:「但现在你高兴得却还嫌太早了些。」 向大胡子疯虎般跳了起来,但等他发现玷在上面的,竟是那曾将怒真人击败的少年 ,他的人立刻又萎缩了下去,将铁箱抱得更紧,颤声道:「你……你们想要怎样?」 朱泪儿道:「我们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将这箱子拿回来而已。」 向大胡子手忙脚乱的将铁箱藏到背后,咯咯笑道:「箱子?这里那有什么箱子?」 朱泪儿瞧见他这模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怜,摇头叹道:「没有用的,现在你无论 藏到那里都没有用了。」 向大胡子又跳了起来,怒吼道:「就算有箱子又怎样?这是我的,是我用一个鼻子 、两只耳朵换来的,谁若想将它抢走,除非先砍下我的脑袋。」 朱泪儿微笑道:「你一定要我们砍下你的脑袋么?那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呀。」 向大胡子怒目瞪著她,嘶声道:「你……」 他眼睛忽然向上一翻,身子忽然一阵抽搐,第二个字还未说出,人已仰面栽倒在地 上。 朱泪儿跃了下去,探了探他鼻息,摇头叹道:「死了,这人竟死了,我实在想不到 世上竟真的有人会被活生生气死。」 俞佩玉叹道:「你若将一个人从欢喜的极峰突然推下来,任何人都禁不起这种刺激 的,何况他受的伤本已不轻。」 朱泪儿嘟著嘴道:「但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总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他吧。」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这实在不能怪你,这只能怪他的贪心。」 只见向大胡子两只手还紧紧抱住那箱子,死也不肯放松,朱泪儿用铁锹去扳他的手 ,喃喃道:「我倒要看看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这些人为它死的可值得么?」 口口口 箱子里竟只有一面竹牌和一本帐簿。 竹牌,是很普通的竹牌,上面只不过刻著只布袋,刻得也很拙劣,无论怎么看,也 看不出有何珍贵之处。 帐簿更是很普通的帐簿,就和普通杂货店记帐的帐簿完全一样,而且上面连一个字 都没有。 俞佩玉和朱泪儿不觉都怔住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长叹道:「就为了这两样鬼东西,俞放鹤竟不惜放火烧了整个一 个镇市,还有许多人竟不惜为它送了命,这不是活见鬼么?」 她重重将这两样东西抛在地上,还想用脚去踩。 俞佩玉却又从地上捡了起来,说道:「无论如何,这两样东西我们总算得来不易, 你留著作个纪念也好。」 朱泪儿苦笑道:「纪念什么?纪念这大胡子么?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将箱子让他带 走了。」 俞佩玉道:「据我看来,令堂绝不会将两样毫无价值之物,如此慎重地藏起来的, 也许它的价值我们现在还看不出而已。」 朱泪儿道:「但一本空白帐簿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俞佩玉也只有苦笑,因为他也回答不出了。 朱泪儿笑道:「四叔你若觉得弃之可惜,就自己留著它吧,我可不想将这么大一本 废纸藏在身上,女孩子身子若窝窝囊囊的,看起来就像个大傻瓜。」 俞佩玉笑了笑,道:「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像个大傻瓜的。」 他竟真的将这两样废物藏在身上,又将那些人的尸体,都推进坑里,用挖出来的泥 砂掩埋起来。 朱泪儿叹了口气,微笑道:「四叔的心实在太好了,将来也不知那个女孩子有这样 的好福气,能嫁给四叔这么样温柔善良的人。」 俞佩玉也想笑一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想起了林黛羽,又想起了金燕子,忍不住 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任何人都最好莫要和我在一起,否则只有倒楣的。」 朱泪儿眨了眨眼,道:「四叔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不想带我一起走么?」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又低下头道:「我虽然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虽然没地方可去, 但四叔若怕带著我累赘,我也不敢勉强四叔的。」 俞佩玉拍了拍她的头,失笑道:「小姑娘不可以如此多心,何况,四叔就算不想带 你一起走,听你这么样一说,也没法子不改变主意。」 朱泪儿立刻抬起头来笑了,道:「那么,现在咱们到那里去呢?」 其实俞佩玉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不知道唐家庄的人现在是否已发现唐无双失踪?不知道金 燕子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朱泪儿道:「四叔是不是想到唐家庄去看看?」 俞佩玉道:「去看看也好。」 朱泪儿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早就听说过唐家庄里好玩得很。」 突听一阵乱嘈嘈的人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著妇人童子的啼哭声,显见是俞放鹤 已将李渡镇上的居民放了回来。 朱泪儿立刻拉起俞佩玉的手,绕著圈子奔了出去。 到了镇外,大地的气息就渐渐芬芳起来,再也没有血腥和焦臭气,但那悲痛的哭声 还隐约可闻。 朱泪儿忽然道:「四叔你想那俞放鹤真会补偿李渡镇的损失么?」 俞佩玉叹道:「这人现在正急著树立侠名,又怎会失信于他们。」 朱泪儿道:「可是他们精神上所受的苦难,又有谁能补偿呢?一个人的家若被毁了 ,你就算重新为他盖起一栋更好的房子,他也还是难免痛苦的。」 俞佩玉柔声道:「但无论多么深的创伤,都会平复,无论多么深的痛苦,日久也会 渐渐淡忘,只有欢乐的回忆,才能留之永远,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人才能活下去。」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不错,一个人若永远忘不了那些痛苦的事,活下去就实在 太没意思了。」 这时太阳已升起,秋日的花木虽已开始凋谢,但路旁的稻田里仍是一片金黄,天地 间仍然充满了生趣。 世上又有什么花的香气,能比得上成熟的稻香? 朱泪儿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活著,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 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还有什么痛苦呢?」 她张开双臂,迎著风奔了出去。 俞佩玉见了她的笑容,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开朗起来,但就在这时,稻田里忽然传 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一人喘息著道:「年轻人实在不该痛苦的,只有我这种老婆子才……才……」 她每个字都像是说得十分艰苦,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话都没法子再说 下去。 俞佩玉和朱泪儿听到这声音,却都吃了一惊。 朱泪儿跑回头握起俞佩玉的手,眼睛瞪著那边的稻草,道:「胡佬佬,是你么?」 胡佬佬又咳嗽了半晌,才喘著气道:「不错,是我,好心的少爷小姐们,替我这快 要死的老太婆倒碗水来好吗?我已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大声道:「你这老狐狸,你以为我们还会上你的当 ?」 胡佬佬颤声道:「好姑娘,这次是真的,求求你……我的嘴都已乾得裂开来了,该 死的太阳又越来越大。」 朱泪儿拉著俞佩玉的手,道:「四叔,咱们走,不要理这鬼老太婆,谁理她谁就要 倒楣的。」 只见胡佬佬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忽然从金黄的稻穗中露了出来,立刻又倒了下去, 嘶声道:「俞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只求你给我一点水,我死了都感激你。」 俞佩玉忽然拉开朱泪儿的手,转身奔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老太婆,你听著,我四叔已经替你拿水去了,因为他的心 实在太好,但你若还想害他,我就割下你的舌头来,让你再也不能骗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向稻田里窜了过去。 只见胡佬佬竟像条狗似的缩在稻草间,满身都是田里的烂泥,嘴唇果然已乾得发裂 ,瞧见朱泪儿来了,似乎想笑笑,但刚一咧嘴,就疼得满头冷汗,用手抱著头又咳嗽了 半晌,颤声道:「好姑娘,你看不出我老婆子已快死了么?我何苦还要骗人?」 朱泪儿也想不到她竟会变成这样子,呆了半晌,摇头叹道:「你若早知道自己有这 样的下场,只怕就真的不会骗人了。」 胡佬佬惨然道:「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怨别人,但我年纪若不是这么大,就算 受了再厉害的伤也不会变得这副样子的。」 朱泪儿知道她这不单是外伤发作,最主要的是在那小楼被凤三先生逼出了一半功力 ,体力本已亏损过钜,再加上现在又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比她再年轻一半的人,也是万 万支持不住的。 她活到这么大把年纪,看来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此番若是死在这里,只怕也没有人 替她收尸。 朱泪儿倒不禁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但过了许久,俞佩玉竟还没有回来,朱泪儿又不禁开始著急,不住伸长脖子去望, 跺著脚道:「这条路上一定还有别人走过的,你就算已渴得要命,为什么不找别人去替 你倒水,偏偏找上了我们?」 胡佬佬叹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老婆子做的亏心事实在太多了,所以对任何人都不 放心。」 朱泪儿道:「那么你为何对我四叔如此放心呢?」 胡佬佬道:「世上就有种男人,能令女人一见他就觉得放心的,他就是这种男人, 而我老婆子虽然已老掉牙,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呀。」 朱泪儿忍不住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你的确是有点眼光的。」 胡佬佬喘息了半晌,忽然又道:「你为什么要叫他四叔呢?其实他年纪也和你差不 多呀。」 朱泪儿折了根稻子在手里玩著,没有说话。 胡佬佬用眼角偷偷瞟著她,道:「我若像你这么大年纪,见了这种男人,绝不会放 过他的,戎无论用什么法子,也得嫁给他,更绝不会叫他四叔了。」 朱泪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觉得我已经可以嫁入了么?」 胡佬佬道:「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做了妈妈哩。」 朱泪儿垂首望著手里的稻穗,疑疑的出了神。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眼睛发著光,嫣红的面靥也发著光,看来的确已不再是个孩子 了。 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不是常常都比别人成熟得快些么? 朱泪儿忽然觉得这老太婆并不十分讨厌了。 她却没有瞧见胡佬佬为了说这几句话,不但连嘴都说得裂开,伤口也迸出血来,这 已老得成了精的老太婆,自然知道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最喜欢听的话,就是别人说她已长 成大人。 但她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地来讨好朱泪儿呢? 口口口 俞佩玉终于回来了,也带回了一只盛满了水的竹筒,他额上又有了汗珠,显见这一 筒水得来并不容易。 胡佬佬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我老婆子早就知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俞佩玉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那筒水放在她面前,胡佬佬挣扎著爬起来想去拿, 但手却抖得连一片竹叶都拿下起来。 朱泪儿道:「小心些,你若将这筒水打翻,可没有人再去为你拿了。」 胡佬佬喘著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话还没有说完,竹筒已从手上掉下来,若不是朱泪儿接得快,筒里的水早已都泼 倒在地上。 朱泪儿跺脚道:「叫你小心些,你没听见么?」 胡佬佬颤道:「我……我也想不到竟会变得如此不中用,看来只怕是真的快死了… …」 说著说著,她老眼里竟流下泪来。 朱泪儿摇著头叹了口气,蹲下来将竹筒凑到胡佬佬嘴上,胡佬佬立刻像婴儿索乳般 捧住竹筒,喝得啧啧有声。 瞧见她这样子,朱泪儿忍不住笑道:「四叔,你看她像不像……」 话未说完,笑容忽然僵住,一个翻身过后五尺,筒里剩下来的半筒水全都泼在胡佬 佬身俞佩玉失声道『你怎么样了?』 上。 朱泪儿脸已气得发青,跺脚道:「这……这老太婆简直不是人。」 俞佩玉本就生怕胡佬佬搞鬼,是以一直在留意著她,但胡佬佬看来并没有什么举动 ,俞佩玉又是惊奇,又是愤怒,厉声道:「你又玩了什么花样?」 胡佬佬苦著脸道:「我老婆子指甲太长了,不小心割破了朱姑娘的手。」 不等她说完,俞佩玉已窜过去拉起朱泪儿的小手,只见她白生生的手背上,果然已 多了个鲜红的指甲印子。 俞佩玉变色道:「她指甲上有毒?」 朱泪儿点了点,道:「嗯。」,俞佩玉悄声道:「这毒不防事么?」 朱泪儿垂首道:「这点毒我若吃下去,一定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她划破了我皮肤, 毒是由血里进来的,只怕……只怕就……」 俞佩玉长长吸了口气,转身面对著胡佬佬,一字字道:「你究竟要怎样?」 胡佬佬颤声道:「我老婆子实在不是故意的,实在该死,直在对不起你们,公子你 ……你杀了我吧。」 俞佩玉道:「你知道我绝不会杀你的。」 胡佬佬忽然咯咯大笑起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杀我的,我老婆子反正半截已 入了土,这小姑娘活的日子还长著哩,用她一条命,换我一条命实在划不来。」 俞佩玉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拿出解药来?」 胡佬佬悠然道:「这是我老婆子救命的绝招,我怎么会将解药放在身上,若在三十 六个时辰里还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小命就算完蛋了。」 俞佩玉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解药在那里?」 胡佬佬笑道:「你若乖乖的听我老婆子的话,我老婆子自然会将解药拿给你。」 朱泪儿忽然大呼道:「四叔你千万莫被这老太婆要胁住,我……」 她竟从怀里抽出一把小银刀,往自己臂上砍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她的手,大骇道:「你想干什么?」 朱泪儿道:「现在毒性只怕还没有传上来,我只要将这条膀子砍断,就死不了的。 」 俞佩玉顿足道:「傻孩子,她既然已肯拿出解药来,你何苦……何苦再……」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有『腹蛇噬手,壮士断腕』的勇气,他只觉热血上涌,喉头哽咽 ,连话都说不出了。 朱泪儿目中已流下泪来,垂首道:「她就算肯拿出解药来,但我又怎忍心让四叔你 这样受她的气?我就算少了条膀子,又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闻言扭转头,勉强笑道:「你不惜为四叔砍下一条手来,四叔就算为你受点 气,又算得了什么?」 胡佬佬忽然拍起手来,咯咯笑道:「女的有情,男的有义,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也 不过如此,我老婆子实在已有几十年没瞧过如此缠绵悱恻的好戏了。」 朱泪儿涨红了脸,跺脚道:「你……你不许对我四叔胡说八道。」 胡佬佬笑嘻嘻道:「你嘴里虽在骂我,心里却一定开心得很,我老婆子方才虽没有 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让你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你这鬼灵精又怎会上当。」 朱泪儿『嘤咛』一声,扑入俞佩玉怀里,颤声道:「四叔,你千万莫听她的鬼话。 」 俞佩玉乾咳了几声,板著脸道:「解药究竟在那里?」 胡佬佬道:「我老婆子也有个家的,你若能在三天三夜之内,将我老婆子送回家, 她这条小命也就算捡回来了。」 俞佩玉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胡佬佬道:「你赶紧去雇辆大车,从现在起就开始昼夜不停地往东面走,也许还可 以赶得及,到了地方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胡佬佬坐到车厢里,又像是快死了似的,闭起眼喘著气,口水不停地从嘴角往下面 直流。 朱泪儿狠狠的瞪著她,忍不住道:「你躲在那稻田里,就为了是要等我们去上当么 ?」 胡佬佬乜著眼笑道:「我本来并没有这意思的,但送到嘴边的肥肉,我老婆子又怎 会不吃。」 朱泪儿又瞪了她半晌,竟然笑了,微笑著道:「你这样对我,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 她这话若是恶狠狠的说出来,对胡佬佬这种人简直一点作用也没有,因为这种话胡 佬佬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将它当耳边风,根本听不进耳朵去。 但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竟是那么甜蜜,那么可爱,胡佬佬反倒不禁觉得心里有 些发冷,勉强笑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我,而且还应该感激我才是。」 朱泪儿道:「感激你?」 胡佬佬笑道:「若不是我这么样一来,你又怎会知道他对你有多么关心呢?」 俞佩玉又大声咳嗽起来,忽然道:「你和那俞……俞放鹤真的有什么仇恨?」 胡佬佬先不答话,盯著他瞧了几眼,反问道:「你也姓俞,听口音也是江浙一带的 人,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痛苦,大声道:「我怎会和那种人有丝毫关系。」 胡佬佬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俞放鹤若非得了健忘病,就一定是已经换 了个人,现在这俞放鹤说不定是别人冒充的。」 俞佩玉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 这句话正是他时时刻刻,都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出来的,想不到此刻竟从胡佬佬嘴 里说了出来。 他紧握著双拳,指甲都刺入掌心,才算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淡淡道:「他怎会 是别人冒充的?这句话说出来又有谁相信?」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话绝不会有人相信,但却实在不假。」 俞佩玉道:「哦?」 胡佬佬缓缓道:「二十年前,我的确见过俞放鹤一面,但他非但没有做对不起我的 事,反而救了我一命。」 俞佩玉道:「救……救了你一命?」 胡佬佬道:「他救我的时候,也许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等他知道我就是胡佬佬 时,也没有后悔的意思,只是劝我以后少得罪些人。」 她摇著头叹了口气,道:「像他那样的好人,现在的确已不多?他若是提起这件事 ,我老婆子就算没良心,也不会对他为难的,谁知他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反而以为真 的和我老婆子有什么仇恨,你们说,这是不是怪事?」 朱泪儿眨著眼道:「这俞放鹤若真是别人冒充的,那倒真有趣极了。」 她一面说著话,一面偷偷去瞧俞佩玉,俞佩玉的脸上却像是已戴上个面具,完全没 有表情。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又道:「你既已知道这秘密,为什么不想法子揭穿它呢?」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你莫以为这俞放鹤是很好对付的人,他虽然是个冒牌货, 但以我老婆子看来,武功比那真的俞放鹤还高得多。」 朱泪儿道:「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出过手呀。」 胡佬佬道:「就因为他从不出手,所以才可怕,我老婆子就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时候 ,也不敢和他这种人动手的。」 朱泪儿笑道:「难道他武功还能比你们十大高手还高么?」 胡佬佬道:「江湖中人瞧见那些大门大派的掌门,都很害怕吗?」 朱泪儿道:「嗯。」 胡佬佬道:「但这些大掌门瞧见咱们十个老家伙,也害怕得很是吗?」 朱泪儿笑道:「就算不害怕,也一定头疼得很。」 胡佬佬叹道:「可是咱们这十人,也并不像别人想像中那么厉害,这就叫,人外有 人,天外有天,我老婆子从来也不敢小看了仕何人,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朱泪儿道:「那俞放鹤果也是个高人,为什么还要卑躬曲膝的将怒真人请来,受他 的气呢?」 胡佬佬道:「这也许就因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别人从他的武功中看破他 的来历,像他这种要干大事的人,受点闲气又算得了什么?」 朱泪儿道:「难怪他只不过向那大胖子作了个手式,那大胖子立刻就放过了他。」 胡佬佬神色忽然紧张起来,道:「他比的是什么手式?」 朱泪儿苦笑道:「可惜我也没有瞧见。」 胡佬佬默然半晌,喃喃道:「最近莫非天气变了,所以那些久已不见天日的老怪物 ,也都想出来透透气了,看来以后的日子只怕要越来越不好混啦,我老婆子这次如果能 够不死,还是躲在家里享几年清福吧……」 她眼皮渐渐阖了起来,似已睡著。 朱泪儿目光移到俞佩玉身上,俞佩玉竟也闭起了眼睛,朱泪儿叹了口气,将车窗支 开一线,往外面望了出去天气实在好得很。 好天气总是令人觉得懒洋洋的,路上简直没什么行人,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那 赶车的挥舞著马鞭,发出一连串很有节奏的『劈啪』声,两匹水油油看不到杂色的健马 ,也跑得正欢。 朱泪儿瞧著那不时舞起的丝鞭,瞧著那八只几乎已像腾空飞了起来的马蹄,瞧著瞧 著,地面上忽然变了颜色。 口口口 李渡镇四周并没有什么繁荣的市镇,现在连李渡镇都已变成一片废墟,俞佩玉又怎 能在仓猝之间,找来如此神骏的马,如此漂亮的马车?就连车厢里的坐垫,都是用缎子 制成的。 这种马车就算在省城里,也只有豪富大户人家才坐得起,怎么可能跑到穷乡僻境中 来拉生意。 朱泪儿立刻悄悄摇醒了俞佩玉,悄悄道:「这辆马车是那里找来的?」 她本以为俞佩玉是在装睡,谁知俞佩玉竟真的睡著了,她摇了半天,俞佩玉才睁开 眼睛,眼睛里还是充满睡意。 朱泪儿更耆急,用力摇著他肩膀,道:「四叔,你醒醒,我看这辆马车一定很有问 题。」 俞佩玉道:「问题?什么问题?」 他像是努力想将眼睛睁开,但眼皮却似乎比铁皮还重,刚张开一线又闭了起来,嘴 里也含含糊糊,连话都说不清。 再看胡佬佬,竟已睡得打起鼾来。 朱泪儿全身都凉了,反身推开车窗,大声道:「赶车的大哥,我人有点不舒服,想 吐,你停停车好么?」 那赶车的回过头来一笑,道:「你好生睡一觉,就会舒服了。」 他这张脸本来又黑又红,此刻一笑起来,红红的皮肤,忽然自嘴角裂开一条线,就 像是用刀割的一般。 接著,他面上看起来很健康的皮肤,竟一块块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青渗渗的、死 人般的脸。 朱泪儿大惊之下,用力去推车门,谁知两只手竟已发软,只觉这扇车门像是铁铸的 ,用尽全力也推不开。 那赶车的咯咯一笑,又回过头赶马去了。 朱泪儿大呼道:「你们究竟是那条线上的?想将咱们怎么样?」 那赶车的不再理她,却将马鞭打得更响,马跑得更急,这时朱泪儿也已觉得眼皮渐 渐沉重起来。 她倒在车座上,用力咬著嘴唇,想保持清醒,又自怀里抽出了那柄小银刀,紧紧捏 在手里。 她现在自然已知道俞佩玉和胡佬佬都已被一种无色无味的迷药所迷倒,而她自己却 因为体质和别人不同,对各种药力的抵抗力都比较强些,是以直到此刻,还算能勉强保 持清醒。 但清醒又有什么用呢?她非但救不了俞佩玉,连自己都救不?这样清醒,倒不如索 性晕睡过去反倒好些。 她更猜不出这辆马车究竟是谁派出来的,莫非又是俞放鹤?但俞放鹤又怎会知道他 们还留在李渡镇附近。 朱泪儿喃喃道:「一定是俞放鹤,因为除了俞放鹤外,更不会有别人。」 忽然闲,她又发现不时有一缕淡淡的白烟,自车顶上一条裂缝中飘下来,一飘下来 ,立刻就被风吹散。 朱泪儿屏住呼吸,站到车座上以掌中的银刀用力去拨那条裂缝,但她两条腿也已发 软,手上一用力,再也站不稳,『砰』的跌下。 谁知就在这时,车厢顶上的那块板子,竟也忽然滑开了一线,原来这车顶上竟还藏 著复壁机关。 朱泪儿咬紧牙,再爬到车座上,伸著头往里面瞧。 只见那上面竟像是个小小的阁楼,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而且旁边还有一点火星在 闪著光。 朱泪儿用银刀去拨了拨,火星就落了下来,竟是根银色的线香,这时只不过燃去了 一小半。 就这么样小半截,竟已将胡佬佬和俞佩玉两个大入迷倒了,这迷香制作之妙,赏非 江湖上一般下五门的绿林道所用之迷香可比。 朱泪儿弄熄了香头,将剩下来的半截香藏了起来,又将手伸进去,想看看上面塞满 了什么东西。 只觉这东西软绵绵的,像是棉花,又像是肉。 朱泪儿长长吐出口气,用力将那板子一推,只听『砰』的一声,那东西已落了下来 ,竟是个活人。 她再也想不到这人竟是银花娘。 口口口 朱泪儿知道银花娘已落人俞放鹤手里,现在,她既然也在这马车上,这马车已无疑 正是俞放鹤派来的。 看来俞放鹤实在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朱泪儿叹了口气,想问问银花娘是怎会被塞在这马车顶上的,但银花娘也已晕迷了 很久,连呼吸都已变得很微弱。 适时马车却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像是已走上了山道,过了半晌,车厢里骤然黑暗了 下来。 等到朱泪儿再推开车窗往外瞧时,已什么都瞧不见了。 只觉车声隆隆,回声震耳,车身像是已驰入一个很黑暗的山洞里,但转过一个弯后 ,前面忽又出现了点点火光。 朱泪儿眼珠一转,也倒在车座上。 马车骤然停下,一阵脚步声奔了过来,有人勒住了马,有人将赶车的那人扶下了车 ,还陪著笑道:「大师兄这趟辛苦了。」 赶车的人原来还是『大师兄』,难道竟是俞放鹤的掌门弟子么,但江湖中人人都知 道,放鹤老人从来也没有收过徒弟。 这大师兄只冷冷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态度显然十分倨傲,但别人却似已见 惯了,还是陪著笑道:「不知大师兄可将二娘找回来了么?」 只听『吧』的一声,说话的人竟似挨了个耳光。 那大师兄冷笑道:「我是否将她找回来了,与你又有何干?」 那人挨了个耳光,竟还陪著笑道:「是是是,小弟下次再也不敢多嘴了。」 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车里有三个人,是我带回来献给教主的祭礼,二娘 也在车子里,将他们都抬下来绑到祭台上去,知道么?」 他嘴里说著话,人已走了开去。 朱泪儿暗暗忖道:「这大师兄怎地对他的同门也如此凶恶,听他的口气,原来银花 娘也是和他们一路的,却不知他们的教主又是谁呢?」 她并不知道银花娘本是天蚕教下,但却已知道这些人和俞放鹤并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心里不禁更是吃惊。 无论如何,俞放鹤做事总还有许多顾忌,落在俞放鹤手里,总还比落在这些人手里 强得多。 这时车门已被打开,四五个人都挤到车门口来,身上还穿著银锻紧身衣,脸色看来 却和常人有些不同。 其中一人又高又瘦,白里透青的一张脸,连一丝肉都没有,看来就像是一具活骷髅 。 朱泪儿胆子虽大,瞧见这人也不禁打了个寒噤,瞧过一眼,就立刻闭起眼睛,只听 这些人纷纷道:「二娘怎地也好像受了伤了?难道就是这三个人伤她的么?这三人又是 什么来头呢?」 『你瞧这老太婆,连鼻子都没有了,怎能伤人?』 『但这小姑娘却长得真标致,只可惜小了两岁。』 一阵令人作呕的笑声中,朱泪儿只觉一只冷冷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她几乎 忍不住要吐了出来。 只听一人道:「你们还不动手将他们抬走,若被大师兄知道,谁吃得消。」 这人说话的声音,正是方才挨耳光的,朱泪儿眯著眼偷偷瞧了瞧,才发现这人原来 就是那活骷髅。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立刻就没有人笑得出了,一个人已将俞佩玉从车厢里往下 拉。 另一人道,『二师兄,咱们难道也要将二娘绑到祭台上去?』 那活骷髅竟是二师兄,冷冷道:「这是大师兄的吩咐。」 那人迟疑了半晌,叹道:「二娘平时最得教主的欢心?这次怎地也出了纰漏,像她 这样的人,难道也会犯下什么不赦之罪么?」 只见这山洞四面都插著火把,闪动的火光,将山洞里各式各样的钟乳,映得五光十 色,七彩艳丽。 山洞的中央,正生著四大堆火,火堆中有块很大的青石,想必就是他们说的『祭台 』了。 外面已是深秋,但这山洞里却温暖如舂,朱泪儿已热得流汗,也弄不懂这些人为何 要生这么多火,难道他们特别怕冷么? 到后来她才发现,每个火堆旁,都围著十来个雕刻得很精致的银匣子,匣子里不时 传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宛如蚕食桑叶,『沙沙』作响,开始听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听 到后来,朱泪儿只觉毛骨怵然,全身发养,就好像有无数条小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一样 。 但山洞里的人并不多,连那活骷髅二师兄,也不过只有六个。 这六人将朱泪儿他们抬到祭台上,用一根银色的绳子捆了起来,就垂手肃立在一旁 ,谁也不敢再说话。 过了半晌,只见那大师兄从一只七色的钟乳后走了出来,身上也换了件银光闪闪的 长衫,手里还拿著柄摺扇,远远看过去,倒也风度翩翩,可是等他走到近前,等火光照 上他的脸莫说是人,就算是鬼魅也不会比他这张脸再可怕的了,他的脸本来不瘦,但脸 上的肉却也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下了一大半,左边半个鼻子还是好好的,右边半个鼻子却 已不见,上面一块肉还是好好的,下面却连皮都没有了,露出一块块灰中带青,青里带 白的骨头。 他的一双手竟也已只剩下四根手指,右手三根,左手只有一根,其余的六根指头也 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光了。 这人看来就像是在一群饿狼的嘴里被救下来的。 但别人对他却似畏惧已极,一见他走过来,六个人都垂下头去,连看都不敢看他, 陪笑道:「大师兄的吩咐,小弟们都已遵命办妥。」 这大师兄『哼』了一声,毒蛇般的目光,在祭台上四个人面上扫了一眼,忽然阴恻 恻一笑,道:「这些人也该醒了。」 他嘴里说著话,『刷』的打开了摺扇,在这四人的脸上各各□了□,朱泪儿只觉一 股异味传来,令人作呕。 但她的头脑却立刻清醒,再看俞佩玉、胡佬佬也吃惊地睁开眼睛,只有银花娘还未 回过神来。 这大师兄目光又是一扫,咯咯大笑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胡佬佬,今日竟也会落 在我桑二郎的手里。」 他这句话刚说完,胡佬佬和俞佩玉的神情竟都已镇定下来,朱泪儿面上却故意作出 惊吓之态,大声道:「你是什么人?咱们怎会到这里来的?」 桑二郎也不答话,却用摺扇指著她鼻子道:「你就是销魂宫主的女儿么?」 朱泪儿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赶快放了找,免得后悔。」 桑二郎冷冷一笑,道:「好个伶牙俐嘴的小姑娘,但你若再说一个字,我就敲下你 一颗牙齿来。」 朱泪儿倒买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了。 在怒真人、君海棠等人面前,她无妨气气他们,只因她知道这么人自持身份,心里 纵然恼怒,也不会将她怎样。 可是这桑二郎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在这些人面前,她就犯不上吃这眼前亏 了。 桑二郎又用扇子指了指俞佩玉,道:「你就是俞佩玉?」 俞佩玉道:「正是。」 桑二郎盯了他半晌,狞笑道:「果然是个小白脸,难怪本教教下三位堂主都对你著 了迷,少时我若不让你这张脸变得和戎一样,就算我对不起你。」 俞佩玉淡淡道:「阁下只望天下人的脸,都变得和阁下一样,是么?」 桑二郎目中立刻射出了凶光,忽然一个耳光掴在俞佩玉脸上,嘶声道:「你以为我 这张脸天生就是这样子的么?告诉你……我我本来……」 他实在太激动,竟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受过了『天蚕噬体』之刑,才会变成 这样子的是么?我老婆子可以想得出你以前一定俊俏得很。」 桑二郎喘息著冷笑道:「究竟还是胡佬佬见多识广,竟连本教的天蚕噬体大刑都知 道。」 朱泪儿忍不住道:「什么叫天蚕噬体呀?你脸上的肉难道都是被天蚕啃光的么。」 桑二郎阴森森笑道:「你用不著问我,你自己立刻就要□到这滋味了。」 胡佬佬大呼道:「这姓俞的和这小丫头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老婆子和天蚕教也 没有什么过节,你要将他们两人弄死,可不能将我老婆子也算上。」 桑二郎两眼一翻,无论胡佬佬再说什么,他都只当没有听见。 胡佬佬长叹了口气,说道:「俞佩玉,俞公子,你不是很聪明的么,这次怎会叫了 辆恶鬼拉的马车来。」 俞佩玉也只有在暗中叹息,那时他心里只惦念著朱泪儿的安危,竟没有留意到这马 车很奇怪。 朱泪儿瞧著他这模样,眼睛也湿了,咬著嘴唇道:「我知道四叔这全是为了我,若 不是我,四叔也不会上当的。」 俞佩玉勉强笑道:「这不关你的事,只怪我竟未想到天蚕教是绝不会放过银花娘的 ,她突听银花娘大喊道:「桑二郎,你怎么将我也绑在这里了?快放我下去。」 她功力失去后,体力实已比一个全不会武功的人还要脆弱,别人都已醒了很久,她 却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桑二郎背负著双手,冷笑道:「二姑娘,现在你还想对我发威么?」 银花娘怒道:「姓桑的,你莫忘了,你只剩下一口气时,是谁救了你的。」 桑二郎道:「不错,是你救了我的,但若非你在教主面前说我调戏你,教主又怎会 令我受那天蚕噬体的苦刑?」 他目中又射出了凶光,冷冷道:「何况你这次背叛了教主,谁也无法再救你,但你 若能和我一样,也能将天蚕大刑挨过去,我念在昔日之情,也会给你生路。」 银花娘一张脸早已吓得扭曲起来,颤声道:「你算了,教主就是我的爹爹,他怎会 要我受那样的酷刑。」 桑二郎冷笑道:「不会么?」 银花娘嘶声道:「他自然不会的,你快放了我吧。」 桑二郎沉著脸,道:「你可知道,自从你瞒著教主,偷了销魂宫的藏宝,教主已令 我在暗中盯著你了,在李渡镇外那坟场中,你若肯俯首认罪,束手就缚,也讦还会罪减 三等他顿了顿,接道:「只恨你竟仗著外人之力,来与本教对抗,由此可见,你实已早 有了背叛本教之心,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银花娘失声道:「在那坟场中,原来只不过是你在捣鬼?」 桑二郎道:「自然是我,若是教主自己,你还活得到现在么?」 银花娘恨恨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你果然是个畜牲。」 桑二郎狞笑道:「但现在你却已落在畜牲手里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本教的追踪, 其实我一直在李渡镇外等著你,直到你在大火中被俞放鹤属下抓住,我将你救了来,为 了就是要你也□□我身受的滋味。」 他得意地大笑著接道:「但是我却也未想到这三个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这姓俞的 那时失魂落魄,瞧见我就像瞧见救星似的,却不知我正是他的催命鬼。」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这只不过是你的运气 不错而已。」 第24章 幸脱危难 山洞里越来越闷热,朱泪儿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可是桑二郎脸上却连一粒汗 珠子也没有。 他手里轻摇著摺扇,围著火堆踱了会方步,忽然托起了一个银匣子,用摺扇轻轻敲 了敲。 这匣子竟忽然在他手里跳动起来,发出一连串尖锐而怪异的声音,彷佛有什么东西 在里面冲击著,要脱困而出。 这匣子长不过一尺,高不过七寸,匣子里的东西,自然也绝不会太大,但力量却如 此惊人,竟将这沉重的银匣带动得跳跃不止。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也不用看急,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大堆新鲜的血肉,你立刻就 可以饱餐一大顿了。」 银花娘望著他手里的匣子,面上已吓得全无人色。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这匣子里就是天蚕?」 银花娘道:「嗯。」 朱泪儿道:「天蚕难道吃人的么?」 银花娘牙齿打战,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朱泪儿道:「莫非就因为天蚕畏寒,所必这里才会生这么多火。」 桑二郎眼睛忽然瞪了过来,狞笑道:「你还有心情问这些话?等到天蚕爬到你身上 时,你就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了。」 朱泪儿淡淡道:「你这话吓不了我们的,四叔,你说是么?」 她转头向俞佩玉瞧了过去,只见俞佩玉嘴唇发白,两眼直视,竟似已吓呆了,全没 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朱泪儿暗叹忖道:「想不到四叔竟将生死之事看得这么重,这也许是因为我从来也 不知道活著有何乐趣,所以才会不怕死。」 只见俞佩玉忽然抬起了头,瞪著胡佬佬道:「你指甲上的毒,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后 ,真的就无救了么?」 听了这句话,朱泪儿只觉得眼睛一酸,热泪几乎已夺眶而出,心里也不知是甜?是 苦。 原来俞佩玉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朱 泪儿中的毒是否有救。 朱泪儿只觉心里疑疑迷迷的,胡佬佬说了些什么,她已听不见了,这毒是否有救, 她也不管了。 只要能听到俞佩玉这句话,她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自从她母亲死了后,她 再也想不到还会有人这样不顾性命地来关心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的『的得的得』细碎蹄声,自远而近,向山洞里走了进 来。 桑二郎『涮』的收起扇子,凌空一掠,从祭台上掠了过去,站在一株石笋般的钟乳 上,厉声道:「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外面没有人答话,那『的得的得』的蹄声,却越来越近,桑二郎挥了挥手,六个银 衫人立刻展动身形,各各藏到一只钟乳后面。 朱泪儿瞧见他们的身法,这才知道他们的武功比起桑二郎来,实在差得很远,也无 怪他们会如此怕他。 只见桑二郎笔直地站在钟乳上,动也不动,只有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模样看来更像 是个刚自地底复活的僵尸。 他右手握著摺扇,左手上却还托著那银匣子,一只脚尖站在钟乳,就像是钉在上面 似的,全身都稳如泰山。 胡佬佬喃喃叹道:「难怪这小子如此张狂,原来真有两下子,看来就算天蚕教主的 武功,也未必能比他强得了多少。」 话犹未了,已有只小毛驴自山洞外走了进来。 这只毛驴全身的毛都已脱落了一半,就像是个癞痢头似的,叫人一看就恶心,上面 坐著个乾巴巴的老头子,脸上横七竖八,全是皱纹,眯著眼睛不住喘气,看起来和胡佬 佬倒是一对。 朱泪儿忍不住悄声道:「这老头子敢闯入这里来,莫非也是位高手不成?胡佬佬你 可认得他?」 胡佬佬摇头道:「武林中的高手我老婆子倒都还见过一两面,却想不起有这么样一 个人。」 朱泪儿失望地叹了口气,只见这小毛驴走进了山洞,还未停下来,竟彷佛眼睛已经 瞎了。 这老头子眯著眼,好像什么都瞧不见,一人一驴,竟笔直向桑二郎走了过来,正如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全不知道自己的危险,朱泪儿瞧得却不禁为他暗中捏了 把冷汗。 桑二郎冷冷盯著他,也不说话,只是目光中充满杀机,竟沉住了气,等著这一人一 驴来送死。 眼见著他们已快撞上那石钟乳了,朱泪儿知道只要桑二郎一招手,这一人一驴就得 送命。 她正想出声示警,谁知俞佩玉已喝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先生你快回头走 吧。」 那老头子这才抬起头来,眯著眼向上一瞧。 桑二郎已狞笑道:「你既然到了这里,还想回头走么?」 那老头子揉了揉眼睛,道:「老朽只怕走错路?这难道也犯发?」 桑二郎厉声道:「你这就算犯了我的法,拿命来吧。」 他左手忽然向外一甩,但闻『哧』的一声,已有七条黯赤色的,却闪著银光的银线 ,向那老头子身上箭一般窜了过去。 朱泪儿知道这就是比蛇蝎更毒十借的天蚕了,但却未想到这天蚕的行动竟是如此迅 急,竟似能御风而行。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只道这老头子身上的血肉,刹那间使要被天蚕吸尽,只剩下一 堆磷磷白骨。 她实在不忍再看,刚想闭起眼睛,谁知那老头子的手轻轻招了招,七条比电还急的 银线,竟一下子都被他收入袖子里。 朱泪儿简直要拍手欢呼起来,看来这老头子果然是他们的救星,胡佬佬这次只怕看 走眼了。 桑二郎的脸色已变得比活鬼还难看,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七个字说出来,他身形已又凌空掠起,居高临下,向这老头子扑了过去,掌中一 柄摺扇,已变得似乎有十七八只,也分不清那招是实,那招是虚,扇影还未压下,左手 上竟已先射出了一篷银雨。 这人之出手非但又阴又快,而且更毒辣得天下少有,竟在一刹那间使施出好几种杀 手。 他甚至连对方究竟是谁都不想知道,一心只想将对方置之死地,就算杀错人他也不 会放在心上的。 俞佩玉瞧得也不禁暗暗心惊,这样的杀手若骤然向他施出来,他实在也未必能闪避 得开。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桑二郎的身子突又向后面直飞了出去,仰面跌 倒在地上。 他那柄摺扇已到了那老头子手里。 只见这老头子『涮』的展开了摺扇,轻轻摇了摇,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利如刀剪,瞧 著胡佬佬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桑二郎功夫虽不错,但比起天蚕教主来还差得远哩 。」 这句话说出来,朱泪儿的心又凉了。 原来这老头子就是天蚕教主改扮的,难怪他一出手就能破了桑二郎的杀手,桑二郎 的武功本就是他教出来的,他对桑二郎出手的路数自然了如指掌,朱泪儿只有苦笑她竟 将天蚕教主当做了救星。 只见桑二郎已五体投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弟子不知是教主驾到,罪该万死。 」 天蚕教主冷冷道:「我早已听说你近来跋扈得很,乘我不在的时候,简直为所欲为 ,谁也不放在眼里,今日我总算亲眼见著了。」 桑二郎连头都不敢抬起,伏地道:「教主化身千万,弟子有眼无珠,怎知是教主大 驾到?只见了有人敢闯入本教禁地,一时情急,才出手的。」 天蚕教主怒道:「纵然如此,你也该先问清对方的身份,怎可不分青红皂白的,就 将天蚕放出来,你自己受过了天蚕噬体之苦,难道就想叫别人都□□这滋味?你难道竟 以此为乐么?」 桑二郎道:「弟子不敢,弟子该死。」 天蚕教主高声道:「江湖中人虽都知道本教武功毒辣,天下无匹,但也知道本教中 人行事一向恩怨分明,若有人敢来犯我,本教当然不顾一切,也要追他性命,但本教子 弟却绝不轻犯无辜,你这样做,岂非坏了本教声名。」 桑二郎以头顿地,道:「弟子知错了,但求教主恕罪。」 天蚕教主神色稍缓,沉声道:「念你昔日受刑太重,是以才对你分外恩典,谁知竟 作威作福起来,若能从此改过,倒还是你的造化,否则,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俞佩玉见到这天蚕教主虽已易形改扮,但说话做事,凝重有威,仍不失为一派宗主 掌门的身份,实在想不到他竟和那日在销魂宫外见到的,那满身邪气的银光老人会是同 一个人,难怪连他本门弟子都认不出他了。 只见桑二郎又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忽然反手将身上的衣服一把撕了下 来。 他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实是令人惨不忍睹,腰上却绑著条刀带,上面插 著七柄银刀。 桑二郎将刀带解下,铺张在面前,又叩了三个头。 这人竟似忽然变成磕头虫了,非但俞佩玉等人瞧著奇怪,天蚕教主觉得有些惊讶道 :「你这是做什么?」 桑二郎伏地道:「弟子听了师父一番教训后,自觉实是罪孽深重,再也无颜活在世 上,情愿领受银刀解体之刑,以赎罪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是惊奇。 天蚕教主皱眉道:「你可知道这银刀解体乃本教必死之刑么?」 桑二郎道:「弟子自然知道。」 天蚕教主道:「我既已馋恕了你,你为何还要自领死刑?」 桑二郎惨然道:「这是弟子自己甘愿如此的,只因弟子受教主大恩,无以为报,只 有以自己这条命作榜样,也好教同门师弟们见了有所警惕。」 天蚕教主神色更见和缓,道:「想不到你竟有这样悔罪之心,也不负我教训了你一 番,今日之事,我本想略施薄惩,但你既已能悔罪,也就罢了,起来吧。」 朱泪儿心里不禁暗暗的笑,暗道:「原来桑二郎是在用苦肉计,想就此逃脱一场惩 罚谁知桑二郎却叹道:「教主虽然饶恕了弟子,弟子自己却不能饶恕自己,只求在临死 之前,能将这一身罪孽全说出来,以求心安。」 天蚕教主道:「你做了什么错事,我全都知道,你也不必说了。」 桑二郎惨然叹道:「教主虽然神目如电,但弟子却有些是瞒著教主的,弟子现在才 知道教主对弟子的恩典,若不将这些事对教主说出来,弟子活著既不安,死也难瞑目。 」 天蚕教主目中又不禁现出惊讶之色,朱泪儿心里也有些奇怪了:「这桑二郎若是在 用苦肉计,此刻便已该适可而止,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难道他真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人 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半晌,才听得天蚕教主道:「既然如此,你就说出来吧。」 桑二郎道:「教主一向将弟子视如子侄,金花、银花、铁花三位姑娘也一向将弟子 当做兄弟一样,但弟子却非不知感恩图报,反而起了禽兽之心。」 他眼角瞟了银花娘一眼,才接著道:「五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月光正明,二姑娘 在溪中裸浴,那时她年纪还小,更未对弟子加以提防,但弟子见了她那一身雪白的皮肤 ,身材又发育得那么成熟完美,竟起了淫心,竟然就想……就想将她加以强暴……」 他这话非但说得坦白已极,而且还加以形容描叙。 朱泪儿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你就算要坦白忏悔,也不必说得如此有 声有色呀。」 谁知天蚕教主非但不以为忤,反似很赞赏他的坦白,缓缓道:「你为此已受过天蚕 噬体之苦,也就不必再一直负疚在心了。」 桑二郎道:「但弟子此后每一想起那日的情况,就立刻会情欲勃起,由此可见,弟 子实在不是人,实在连禽兽都不如。」 说到这里,他似乎愧悔交集,竟忽然拔出一把雪亮的银刀,向自己大腿狠狠刺了下 去。 天蚕教主皱了皱眉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桑二郎道:「弟子非但对教主不忠,也对同门不义,为了要夺掌门之位,竟用尽千 方百计,在教主面前以谗言将大师兄害死。」 天蚕教主道:「桑大郎就是图谋不轨,我早已将他以门规处治,这并不能怪你。」 桑二郎道:「但无论如何,弟子的居心却直在恶毒,何况弟子做了掌门师兄后,对 师弟们非但不加爱护,反而百般打骂,时加虐待……」 天蚕教主沉声道:「做大师兄管教管教师弟,本就是应该的,这也算不了什么?」 他本来在严词责骂桑二郎,现在情势竟忽然一变,变得桑二郎自己在痛骂自己,他 反而替桑二郎辩护起来。 桑二郎又道:「师兄管教师弟,虽是应该的,但弟子却做得太过分,教主不妨问问 二师弟,就可知道弟子行事的恶毒。」 天蚕教主目光果然向那活骷髅瞧了过去,道:「你大师兄行事可是太过分了么?」 活骷髅垂首道:「没……没有……弟子……」 桑二郎道:「直到现在,他还不敢说,由此可知,他平日对弟子是何等畏惧。」 他叹了口气,接道:「二师弟,我以前实在对不住你,现在我已决心赎罪,你骂得 我越凶,我心里反而会好受些。」 这位二师兄仔细瞧了他半晌,忽然大声道,『不错,大师兄平日简直未将弟子当人 看,非但动辄打骂,而且……而且还要弟子们做一些非人能忍受的事,有一次,弟子无 心打了大师兄所养的狼犬一鞭子,大师兄竟要弟子向那条狗磕头赔礼,还要弟子将那条 狗□出来的屎当面吃下去,还有一次在外面无心……』 天蚕教主厉声说:「这已够了,不必再说下去。」 桑二郎叹道:「二师弟所说句句都是实言,弟子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地自容…… 」说到这里,他又拔出柄银刀,向自己腿上插了下去。 天蚕教主怔了半晌,缓缓道:「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今日你既能在我面前坦白供出 ,可见你对我还是很忠心,只要以后不再犯同样过失,也就是了。」 桑二郎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道:「教主越是对弟子如此,弟子心里越是难受,教主 的大恩,弟子今生再也难以报答,只有等来世结草衔环。」 他语声渐渐哽咽,连话都说不出了,忽又拔出柄银刀,竟反手向自己心口直刺而下 。 但天蚕教主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的刀尖还未触及心口,天蚕教主已将他手腕一把 抓住,厉声道:「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否则就是违抗师命。」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力想夺得桑二郎手里的银刀,桑二郎却似已决心求死,还不停 用力挣扎。 谁知就在这时,刀柄中忽然电一般射出一条银线,直射到天蚕教主面上,天蚕教主 再也想不到有此变故,虽然武功很高,却也是万万闪避不及的?狂吼一声,反拳向桑二 郎怒击而出。 桑二郎却就地一滚,已退出三丈,狂笑道:「桑木空呀桑木空,你如今才知道我的 厉害了么?」 这变化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太意外,银花娘已惊呼出声,就连胡佬佬面上都不禁为 之动容。 只见天蚕教主双手掩面,嘶声道:「畜牲,你……你好狠。」 喝声中他似想扑过去。 桑二郎狞笑道:「找刀柄中藏的是什么,你总该知道,现在还不快安安份份地坐下 去,难道还怕这毒发作得不够快么?」 桑木空果然不敢再动,这时他脚步踉跄,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了半晌,终于仰面 跌倒。 只听桑二郎狂笑不绝,实在是得意已极,那几个黑衣弟子已吓得面如死灰,连动都 不敢动。 桑二郎大笑道:「桑木空,你以为方才我真的未认出你么?老直告诉你,你一进来 时我已知道你是谁了,只不过故意装作不认得你,为的就是要向你出手,这么就算杀不 了你,也可以设词推托过去。」 天蚕教主双手掩住脸,身子不断的抽搐,显见是在忍受著极大的痛苦,连话都说不 出来。 朱泪儿却忍不住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有一手,但方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桑二郎道:「我向他出手之后,才知道这老家伙还藏著私,还留著几手看家的本领 未教给我,我实在还不是他对手,只有以计取胜了。」 一个人若是做了件极得意的事,就忍不住要向别人说出来的,否则,就正如衣锦而 夜行,觉得不过瘾。 桑二郎正是如此。 他洋洋得意,大笑著接道:「我和这老家伙相处了十几年,他的毛病我早已全摸透 了,知道他最喜欢逞能,总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做错了事的人若肯向他老实招供, 他就比什么都开心,以为任何人都不敢骗他。」 他越说越得意,大笑几声,又道:「所以我就对正他这毛病下手,他果然就非上当 不可了。」 朱泪儿道:「但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想报那天蚕噬体之仇?」 桑二郎道:「不错,但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 朱泪儿道:「什么原因?难道是想当教主么?」 桑二郎狞笑道:「小丫头,你问的太多了。」 朱泪儿笑了笑道:「你这样就算能坐上教主宝座,别人只怕也未必会服你。」 桑二郎目光忽然在那几个师弟面上一扫,冷冷道:「你们服我么?」 那几人立刻伏地拜倒,颤声道:「小弟们怎敢不服。」 桑二郎笑道:「很好,你们服我,总有你们的好处,在今日以前,江湖中人对本教 虽然畏惧,但在暗中却还是要说本教只不过是见不得人的邪教,但自今日之后,『天蚕 教』这三字就要和武当、少林并列,堂堂正正的成为武林一大宗派,再也不会有人敢瞧 不起咱们。」 朱泪儿冷笑道:「你只怕是在做梦。」 桑二郎道:「你不信么?好,我就再多给你一个时辰,让你瞧瞧。」 朱泪儿不说话了,心里却更奇怪:「他要我瞧什么呢?再过一个时辰,这天蚕教凭 什么就能变成名门正宗呢?」 听那活骷髅伏地道:「大师兄神明英武,小弟久已想拥大师兄为教主了。」 桑二郎道:「哦,真的么?」 那活骷髅道:「小弟怎敢在大师兄面前说假话。」 桑二郎冷冷道:「我这人,又凶狠,又毒辣,又不将你们当做人,你为什么还要拥 我做教主,难道是有什么毛病么?」 这活骷髅一张灰色的脸上,每块肉都发起抖来。 桑二郎不让他说话,狞笑著又道:「不错,我看你这人是有毛病,一定要修理才行 。」 活骷髅忽然一个翻身,向洞外窜了出去,但桑二郎却早已算准他有这一著,身形一 闪,已挡住了他去路,冷笑道:「你想逃?」 活骷髅颤声道:「小弟方才胡说八道,简直是在放狗屁,求大师兄……」 他嘴里说著话,忽然挥手发出十数点银星。 两人近在咫尺,银星发射又急,他以为桑二郎必定难以闪避,谁知他在桑二郎面前 ,就好像桑二郎在天蚕教主面前一样,他施出的杀手,竟变成有如儿戏,桑二郎摺扇突 展,轻轻一挥。 那十数点银星竟忽又飞回,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惨呼一声,仰天而倒,接著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嘶声道:「大师兄,求求你赏我 一刀,给我个痛快吧。」 这暗器上显然附有剧毒,射在人身上后,竟令人觉得生不如死,其痛苦自也可想而 知。 桑二郎却根本不理他,转过头去,厉声道:「以后若还有谁敢对我无礼,这就是他 的榜样。」 山洞中顿时充满了痛苦的呼唤和呻吟声,听得毛骨悚然,桑二郎目光转动,忽然盯 在银花娘脸上。 银花娘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 桑二郎手里轻摇摺扇,缓缓走过去,悠然道:「五年前那件事,你想必也记得的, 是么?」 银花娘点了点头。 桑二郎道:「你知道我在山泉下的洞中传功,就故意在外面脱光衣服,而且还做出 许多样子来勾引我,等到我忍不住了,冲出去找你时,你却又不肯了,在老头儿面前说 我要强奸你,你这样害我,究竟为的什么?」 他脸上的肉也跳动起来,嗄声道:「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你这是为的什么,却一 直也想不透,现在才知道,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要看别人为你发疯,为你受苦。」 银花娘颤声道:「大师兄,我……我不是这意思。」 桑二郎道:「你是什么意思?」 银花娘道:「我……我其实早已爱上你了,那天我也实在想要你来抱住我,但你来 得实在太凶,那时我年纪还小,瞧见你的样子,就害怕了。」 她声音忽然变得充满诱惑,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那丰满的胸膛,看来几乎要将衣服 都涨破了。 桑二郎盯著她的胸膛,目光忽然变得火焰般烧起来,狞笑著道:「现在你还会不会 害怕?」 银花娘咬著嘴唇道:「现在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因她会用眼睛来说话。 桑二郎忽然狂笑起来,狂笑著将她身上衣服全都撕成碎片,露出了她成熟而又美丽 的胴体。 那几个黑衣弟子眼睛都直了,虽不敢看却又忍不住要偷偷看两眼,一个个呼吸都变 得像牛一样粗。 桑二郎狂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再瞧瞧你脱光衣服时的样子,想瞧瞧你变了 没有。」 银花娘长长吸了口气,使胸膛突出,小腹收缩,轻轻道:「你看我变了没有?」 桑二郎喃喃道:「你没有变,你没有变,你没有变……」 他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三遍,声音已渐渐发抖,一张挣扎扭曲的脸上,一粒汗珠滚滚 而落。 朱泪儿瞧著这张脸,心里也不禁生出了惊恐之意,只见他眼色越来越疯狂、炽热, 竟似真的要发疯了。 银花娘却什么也没有瞧见,因为她早已闭上眼睛,曼声道:「你若是真的时常在想 我,现在为什么不……」 桑二郎忽然狂吼一声,嘶声道:「你没有变,我却变了。」 他忽然抛却手里的摺扇,扑到银花娘身上,又撕,又打,又拧,又咬,又抓,嘴里 气喘咻咻,就像是条疯狗。 银花娘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但却真还没见过这样子的,骇极之下,也不禁嘶声狂 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桑二郎喘著气道:「你可知道受过天蚕之刑后,一个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告诉你 ,他就会变得不再是个男人了,你害我做不成男人,我也要让你做不成女人。」 银花娘骇呆了,颤声道:「你……你难道不能……」 桑二郎狂吼道:「对了,我已不能,找已不能,我已不能。」 此刻就连胡佬佬都已不忍再瞧他一双手的动作。 桑二郎非但已不再是男人,而且也不再是个『人』,因为只要是人,就绝不会做出 这样的动作来。 银花娘哀呼道:「求求你,饶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她本来还在求桑二郎饶了她,后来却宁可让桑二郎杀了她,她所受的痛苦,已非任 何人所能想像。 但桑二郎却还是不停手,狞笑道:「你想死么,那有这么容易,我要你……」 银花娘美丽的胴体上已是鲜血淋漓,终于晕厥过去。 桑二郎的脸上、手上,也满是鲜血,喘息声却渐渐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渐渐缓慢, 渐渐停止。 他火焰般燃烧著的一双眼睛,忽然变得死鱼般全无生气,整个人像是忽然虚脱,站 著动也不动。 他疯狂的情欲,终于已得到发泄。 山洞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就好像已变成了座坟墓。 忽然间,山洞外又响起了一阵蹄声。 但是这次桑二郎非但没有喝问,死人般的一张脸上,反似露出一种喜悦之色,他彷 佛一直在等什么人。 而现在,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朱泪儿暗道:「莫非他早已和外人有了勾结,所以才敢向天蚕教主下手,他叫我再 等一个时辰,莫非就是要等这人来么?」 但来的这人却是谁? 又有谁会和桑二郎,这样疯狂的野兽勾结? 口口口 朱泪儿也不禁紧张起来,她知道这已是自己的生死关头,若不再想个法子,等这人 来了,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落在这样的疯子手上,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在这种地方,自然更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那么,他们今天难道就真要死在这疯子手上么? 口口口 外面的蹄声越来越近,一匹马飞奔而入。 只见这匹马鞍辔鲜明,看来甚是光采神骏,马上一条大汉,亦是衣裳华丽,但其貌 却不扬。 朱泪儿又忍不往向胡佬佬悄声问道:「你认得这人么?」 胡佬佬道:「不认得。」 朱泪儿道:「看来你认得的武林高手并不多。」 胡佬佬道:「这人若也是武林高手,我老婆子就挖出这双眼珠子来。」 朱泪儿道:「你鼻子已不见了,再挖出眼珠来,岂非难看得很。」 她嘴里虽这么说,其赏却知道这人绝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他骑术虽不错,一双眼 睛却一毫无神采。 从他下马时的动作,也可看出他武功绝不会高,但桑二郎面上却非但没有失望之色 ,好似觉得很欢喜。 他等的难道就是这个人? 就凭这人,难道就能便天蚕教跻身武林名门正宗之列。 但无论如何,桑二郎等的人总算已来了,朱泪儿他们的性命已危在顷刻之间,他们 实在得赶紧想个法子。 只见这锦衣大汉韶身下马,向桑二郎躬身一礼,道:「不敢请教,这里可有位桑二 郎么?」 桑二郎道:「我就是桑二郎,已等了你很久了。」 锦衣大汉像是松了口气,笑道:「小人奉命前来向桑……」 他刚说到这里,桑二郎的手掌忽然闪电般伸出,就像是一把刀似的,插入了他的咽 喉。 锦衣大汉惊呼只发出一半,双睛怒凸而出,直勾勾的瞪著桑二郎,目光中充满了惊 奇和怀疑。 他显然至死也不明白桑二郎为何会忽然杀了他。 朱泪儿等人也吓了一跳,也不明白桑二郎为何要杀他。 桑二郎等的既然是这个人,为何又忽然将他杀死?就算他只不过是个送信的,桑二 郎要将他杀了灭口,但至少也得等他将口信说出来才是,为何不等他话说完,就骤然下 了毒手? 胡佬佬虽然是个老狐狸,也不禁瞧糊涂了。 朱泪儿暗道:「莫非桑二郎知道,这锦衣大汉身上带有极机密的信件,所以先杀了 他灭口。」 她只有这么想,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解释。 谁知桑二郎飞起一脚,将这锦衣大汉的尸身□得远远的,再也不瞧他一眼,反而纵 身去拉住了那匹马。 只见他轻抚著这匹马的鬃毛,大笑道:「你们以为我等的是那人么,我等的只是这 匹马呀。」 他等的竟是一匹马。 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人难道真疯了么? 朱泪儿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也实在只有马才能和你这样的疯狗打交道。」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桑二郎忽然反手一掌,拍在马头上,他这只手竟生像是钢铁铸 的。 这匹马一声惊嘶,马首已被击碎。 桑二郎竟又将这匹马打死了? 到了这时,人人都知道桑二郎是真的疯了,除了疯子外,还有什么人会做出这种莫 名其妙的事来。 朱泪儿实在想不出这疯子会对自己使出多么残酷的手段来,只听俞佩玉沉重地叹了 口气,黯然道:「我对不起你,非但没有好好照顾你,反而……反而……」 朱泪儿凄然道:「这怎么能怪四叔呢?这只怪我,是我害了四叔的。」 俞佩玉摇了摇头,已不知该说什么。 胡佬佬冷笑道:「你自己反正也快死了,何必再为别人难受呢?」 朱泪儿道:「我四叔这种人的心胸,你永远也不会懂的,因为你一向只会关心你自 己,而我四叔,他……他却总是先关心别人……」 胡佬佬冷笑道:「他总是关心别人?他为什么不关心我。」 朱泪儿不说话?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甜蜜。 现在她虽然知道自己已必死无疑,但心里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关 心她更甚于关心自己。 俞佩玉却完全不了解她这种少女的情怀当然,他就算能了解,到了此时此刻,也不 忍让她难受的。 只见桑二郎此刻竟已将那匹马掀倒在地,用一把刀剖开了马腹。 将里面的肠子都拉了出来。 朱泪儿瞧得几乎忍不住要吐。 她本来以为世上最毒的就是蛇,最狠的就是狼,现在才知道,一个人若是发起疯来 有时竟比毒蛇和饿狼还可怕。 俞佩玉已觉出她身子正在发抖,柔声道:「对这种疯子,你只有闭起眼睛来不去看 他,就不会害怕了。」 朱泪儿道:「我不是害怕,只不过觉得有些难受而已。」 她轻轻叹了口气,垂首道:「我本来有机会逃走的,只可惜现在已经被我弄糟了。 」 胡佬佬几乎要大叫起来,瞪著眼道:「你说什么?」 朱泪儿道:「你们在车子里被迷香迷倒时,找还是清醒的,而且我又从车顶上找出 那迷香,将剩下的半截香藏了起来。」 胡佬佬眼睛立亮了,哑声道:「现在那半截香还在你身上么?我们只要能将它抛入 火堆里,这些人现在正在发疯,绝不会留意的。」 朱泪儿道:「这点我也早就想到了,我想,就算你和……和四叔也和他们一齐被迷 倒,我也有法子脱身的,因为他们用绳子绑我时,我虽也装成晕迷不醒的样子,但手上 已用了劲,他们的绳子并没有真的将我绑紧。」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用了。」 胡佬佬嗄声道:「为什么?」 朱泪儿黯然道:「方才我已乘这疯子和天蚕教主说话时,将那半截迷香抛了出去, 我算准一定可以将它抛入火里的,谁知……」 胡佬佬嘶声道:「难道你竟没有抛准?」 朱泪儿叹道:「不错,只因那时我实在太紧张了,用力往外抛时,手上忽然扭了筋 。」 胡佬佬道:「你将那半截香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泪儿道:「你看见天蚕教主面前那截好像银簪般的东西了么?那就是迷香。」 只见桑木空此刻歪著头俯卧在地上,已好像死了似的,他面前果然有半截银色的线 香,距离火堆至少还差三四尺。 胡佬佬恨恨道:「你这死丫头,你自己既然不行,为什么不将它交给别人呢?为什 么要自己逞能,你这双手简直比人家的脚还笨,真不如割下来算了。」 这次朱泪儿居然乖乖的挨骂,也不还嘴。 俞佩玉却柔声道:「你若将那半截迷香交给我,我只怕连一尺都抛不出去。」 朱泪儿垂头道:「胡佬佬骂的实在不错,我实在是自己想逞能,只因我想让四叔惊 喜惊喜,让四叔知道我也很能干的,谁知……」 胡佬佬大骂道:「谁知你直在是个呆子,是个白疑,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你一心想在俞佩玉面前逞能,你以为他会喜欢你么?他只不过拿你当子侄而已,何况他 漂亮的情人多得很,又怎会喜欢你这种黄毛丫头。」 朱泪儿身上又发起抖来,颤声道:「你……你老不修,老……」 突然间,只听一人嘶声惨呼道:「我的手……我的手……」 自从那二师兄倒下去,天蚕教的六个弟子全部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角落里,连大气 都不敢喘。 此刻忽有一人惨呼著狂奔而去,高举著双手,闪动的火光中,只见他一双手已变得 又黑又肿。 桑二郎却还是发了疯似的在那马腹中掏著,连头都没有回,俞佩玉却瞧了朱泪儿一 眼,叹道:「这又是你?」 朱泪儿咬著嘴唇道:「谁叫他在我身上乱动的,这是他自己找死。」 胡佬佬眼睛又亮?道:「这人在你身上拧了几把,一双手就变成这样子了么?」 朱泪儿道:「嗯。」 胡佬佬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好姑娘,你若有法子能叫桑二郎在你身上拧几把, 咱们岂不都有救了。」 朱泪儿沉著脸没有说话。 俞佩玉沉声道:「生死有命,咱们就算死了,也不能让这疯子动她一根手指。」 朱泪儿垂下了头,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胡佬佬眼珠一转,吃吃笑道:「他若是一定要动,你也没法子的。」 俞佩玉道:「他若敢动,我就告诉他泪儿身上有毒。」 胡佬佬怔了怔,道:「你真的宁可死?」 俞佩玉淡淡道:「与其受辱而生,何如不屈而死。」 胡佬佬呆了半晌,苦笑道:「桑二郎是疯子,俞佩玉却是白疑,我竟遇见这么样两 个人,真不知是倒了什么穷楣。」 突听桑二郎欢呼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我找著了。」 大家又不禁奇怪,也不知这疯子在马腹中找著了什么,只有俞佩玉瞥见他手里似乎 多了个发亮的小珠。 那黑衣弟子已仆地跪倒,哀呼道:「我的手……大师兄,求求你救救我吧,求求你 桑二郎目光闪动,道:「你的手中了毒?」 那弟子以头顿地,道:「小弟一向对大师兄忠心耿耿,只求大师兄……」 桑二郎怒道:「你以为这是我下的毒?」 那弟子伏地道:「小弟该死,大师兄开恩。」 桑二郎狞笑道:「自己中了毒,却连下毒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人留在世上,岂 非替本教丢人现眼……」 那弟子面色如土,颤声道:「大师兄你……」 话未说出,桑二郎已用那柄剖马腹的刀,剖开了他的肚子,鲜血像箭一般标了出来 ,标在桑二郎身上。 桑二郎却连抹也下抹,眼也不眨,大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多等一个时辰 ?」 这话自然是向朱泪儿说的,朱泪儿忍不住道,『你在这匹马肚子里找到了什么?』 桑二郎道:「就是此物。」 他摊开手掌,朱泪儿才瞧见他手里有个以银子打成的小圆球。 朱泪儿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瞧著。」 他以两根手指捏住这银球一转,银球忽然裂成两半,滚出粒蜡丸,拍开蜡丸,里面 有条白绢。 白绢上写满了字,原来竟是封书信。 桑二郎大笑道:「现在你可懂了么?」 朱泪儿淡淡道:「只为了送一封信,就费了这么大的事,戎看真有些划不来。」 她话里虽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也不禁暗暗惊异。 写信的这人生怕传信的泄漏机密,竟将信件藏在他们乘骑的马腹中,除了收信的人 外,还有谁能猜得到,谁能找得出。 他不但牺牲这匹马来做传信的工具,而且显然早已和桑二郎约定,要将骑马来的那 人杀了灭口。 这人为了传一封书信,竟不惜牺牲一人一马两条命,他行事之谨慎,手段之毒辣, 实是天下少有。 朱泪儿眼睛瞪著那白绢书信,一心只想瞧瞧上面写著些什么秘密?写信的这人究竟 是谁? 胡佬佬的眼睛却一直在瞬也不瞬地瞪著那半截迷香,一心只希望这半截香会忽然滚 到火里去。 只可惜这山洞中连一点风也没有。 胡佬佬也知道自己这简直是在做梦。 桑二郎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瞧了几遍,满面俱是得意之色,看一遍,笑一遍,朱泪 儿真恨不得将这封信从他手里抢过来。 突听桑二郎道:「你可想看看这封信么?」 朱泪儿又惊又喜,却淡淡道:「看不看都没什么关系。」 桑二郎狞笑道:「我让你看这封信,只因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天下也只 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他将信在朱泪儿面前展开,只见上面写著:「桑教主阁下:此函到达左右之时,必 然亦为阁下荣登大位之期,以阁下之绝艳惊才,发扬贵教实指顾间事,愚下仅为贵教幸 ,亦为天下武林同道幸。前此相商之事,绝无间题,愚可全力保证,下届黄池之会,愚 必退让贤者,奉贵教为主盟。阁下既执牛耳,则武当少林自亦当为阁下之臣属矣,唯此 中尚有细节待商,盼阍下十日内能移驾来此一晤,愚当煮酒而待,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信的下面没有具名,只书著个花押。 桑二郎仰面大笑道:「你瞧见了么?从此之后,我天蚕教不但要和少林武当争一日 之短长,而且还要他们臣服在我的足下。」 俞佩玉看完了这封信,已是全身战栗,忍不住嗄声问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桑二郎道:「除了当今的武林盟主俞放鹤俞大侠外,还有谁够资格写这封信。」 俞佩玉长叹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目光闪动,道:「难怪你一看这封信连骨头都酥了,原来俞放鹤竟答应把你 捧上天下武林盟主的宝座。」 桑二郎洋洋得意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此能力。」 朱泪儿道:「不错,除了他之外,别人就算这样说,你也不会相信。」 桑二郎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道:「他既然称你为教主,想必你们是早已约好的只要你能杀了桑木空,他 就捧你当武林盟主,你若杀不了桑木空,反而被他杀了,他也不会知道这封信会在马肚 子里,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这秘密。」 桑二郎道:「这正是俞大侠做事的精细之处。」 朱泪儿道:「正因为你早已和他有了密约,所以他才让你在李渡镇上随便窥探银花 娘的行踪,所以你才能毫不费力的就将银花娘救了回来。」 桑二郎大笑道:「不错,你现在总算想明白了。」 朱泪儿冷笑道:「但你就真相信了俞放鹤的话么?他为什么要让你当武林盟主?」 桑二郎狞笑道:「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我只问你,你是喜欢被天蚕咬死,还 是喜欢被金刀分尸?」 朱泪儿忽然一笑,道:「我喜欢被疯狗咬死。」 桑二郎大笑道:「这种死法倒也不错,只可惜这里没有疯狗。」 朱泪儿道:「谁说这里没有疯狗,我面前下就正站著一条么?」 桑二郎脸都气白了,瞬即狂笑道:「好,骂得好,我若不让你们将本教三大刑都一 一□遍再死,就算我对不起你。」他狂笑著转过身,去取那天蚕银匣。 朱泪儿虽觉毛骨怵然,但到了此时此刻,反正她也无路可走了,正想索性破口大骂 ,骂个痛快。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胡佬佬悄声道:「闭住气,莫开口。」 朱泪儿一怔,再去瞧那半截银香时,竟已瞧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实在想不出这半截迷香是怎么会到火里去的,忍不住想问,胡佬佬不 等她问,已抢著道:「桑木空还没有死,还在喘气。」 她见到桑二郎回过头,立刻停住了嘴,但朱泪儿这时已知道是桑木空的呼吸将迷香 吹得滚入火里去的。 这时迷香想必已在火中燃烧,朱泪儿兴奋得指尖都麻木了,当下立刻闭住呼吸,也 闭起眼睛,装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只听桑二郎道:「你想看看天蚕的模样么?这实在是天下最美丽之物,你们能看得 到,总算是你们的眼福不错。」 朱泪儿用力咬著嘴唇,像是在拚命忍耐著不说话。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闭著眼睛也没用的,少时天蚕爬到你身上时,你想不张开眼 睛都不行。」 朱泪儿虽已知道自己有救,但想到一条条软绵绵、湿淋淋的东西在自己身上蠕蠕而 动的情况,全身寒毛都一根根站了起来。 桑二郎看到她的神情,更是得意。 俞佩玉忽然冷笑道:「我疯子倒也见过不少,但像你这样的疯子倒还少见得很。」 桑二郎怒道:「你说什么?」 俞佩玉道:「世上有两种疯子,一种是男疯子,一种是女疯子,但你却是个男不男 女不女的疯子,这种疯子天下恐怕只有你这样一个。」 桑二郎气得牙齿都打起战来,用这『男不男,女不女』六个字来骂他,简直比用鞭 子抽他还厉害。 俞佩玉却冷笑著又道:「只因你知道自己对女人已无能为力,所以你就拚命想令她 们痛苦,连这么样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你为什么不敢来找我呢?」 俞佩玉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说出如此刻毒的话来,朱泪儿不禁觉得很奇怪,但转念 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俞佩玉的苦心。 他这是生怕迷香还未发作时,桑二郎就对朱泪儿施以酷刑,所以就故意引得桑二郎 发怒,叫桑二郎先找他。 朱泪儿只觉眼睛一酸,心里也不知是欢喜,是感激,还是痛苦?眼泪忍不住又流了 下来。 只听桑二郎咬著牙道:「好,我本想先照顾这个小丫头,但你既然这样说,我们要 特别照顾照顾你了,我若让你在十天之内咽了气,我就不姓桑。」 胡佬佬忽然大叫道:「等一等。」 桑二郎怒道:「等什么?」 胡佬佬笑道:「你既然想要他受十天的罪再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先听我老婆 子说几件有趣的事不好么?」 她这样倒不是想救俞佩玉,而是知道她若不说话拦阻,朱泪儿不顾一切,也会开口 的,她只有先说了。 谁知桑二郎却狞笑道:「我一面听他的痛苦呻吟,一面听你的故事,那才真的是趣 味无穷。」 胡佬佬道:「慢著,他若在旁边一吵,你怎么听得清楚,而我老婆子说的这些事, 都是有关那『黄池之会』的。」 她以为『黄池之会』这四个字,必能打动桑二郎。 谁知桑二郎竟完全不听这一套,无论她说什么,桑二郎全都不理不踩,将两个天蚕 银匣放在俞佩玉身下,一双手已将掀起匣盖。 口口口 俞佩玉瞧著这只残缺不全,鲜血淋漓,鬼爪般的手,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再也 想不到自己竟会死在这双手下! 他已出生入死多次,对生死之事,本已看得比别人淡得多,可是他每次面对死亡时 ,仍不禁有些畏惧。 但此刻,他瞧著这只手,却只觉得有些恶心。 他忽然发觉这只手竟有些发抖,他自己眼睛也模糊起来,连恶心的感觉都渐渐消失 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朱泪儿已站到他面前,满面俱是欢喜的笑容,手里拿著桑二 郎的摺扇。 俞佩玉自然知道解药就在这摺扇里,也知道一切危险和灾难都已过去?不禁长长吐 出口气,道:「你……你没事了么?」 朱泪儿嫣然道:「这句话本该我间你的。」 她扶起俞佩玉,又道:「我也未想到迷香这次竟发作得那么快,正急得要命,谁知 桑二郎打了个啥欠,竟倒了下去。」 俞佩玉微笑道:「那迷香只燃起一头,力量已不小,整枝香都在火里燃烧,发作得 自然更要快得多了。」 他忽然发觉朱泪儿手腕上,竟受了伤,失声道:「你的手……」 朱泪儿笑道:「这不妨事,那绳子比牛筋还难弄,我怎么样也弄不开,只有想法子 滚到那火堆旁,用火将它烧断。」 她凝注著俞佩玉的脸,咬著嘴唇道:「你……你真的没事了么?」 俞佩玉道:「只不过手脚像是有些发软,还是使不出力气来。」 朱泪儿展颜道:「这没关系,过一阵子就会复原的,这种迷香还算好的哩,有的迷 香你中了后,就算有解药解开,还得过好几天才能走动。」 她这才转过身去救胡佬佬,瞧见银花娘悲惨的模样,她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回 首道:「这人虽然狡猾,但遭遇也实在可怜,咱们带她走吧。」 俞佩玉叹道:「正该如此。」 他挣扎著走过去,用力摇醒胡佬佬,厉声道:「你的解药究竟在那里,现在去拿还 赶得及么?」 胡佬佬揉著眼睛,笑道:「好小子,原来你还未忘记……」 俞佩玉怒道:「这种事我怎会忘记,你若解不了泪儿的毒,我就……」 胡佬佬悠然道:「若是赶不及,你杀了找也没用的,但你也不用看急,咱们现在若 是赶紧动身,我保证还可以救她。」 俞佩玉松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咱们快走吧。」 朱泪儿道:「但这天蚕教主呢?」 俞佩玉沉吟道:「此人倒也不失为一派宗主的身份,咱们本该救他的,只可惜天蚕 教的毒,咱们根本无法可解。」 胡佬佬皱眉道:「那还不如就索性给他一刀吧。」 俞佩玉道:「见危不救,已非侠义所为,岂能再伤他这种毫无抵抗之力的人。」 胡佬佬道:「你今日不杀他,日后说不定就要死在他手上。」 俞佩玉道:「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胡佬佬冷笑道:「你以为你这就叫侠义么,你这只不过是妇人之仁而已。」 俞佩玉淡淡道:「妇人之仁,也总比不仁不义好些。」 胡佬佬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可知道世上像你这种人为什么越来越少?只因你这 样的人都活不长的。」 朱泪儿忽然捡起把刀;向桑二郎走过去。 俞佩玉道:「你要干什么?」 朱泪儿垂头道:「四叔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敢不听,但这人我却非杀了他不可,日 后我若想到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活在世上,我只怕连觉都睡不著。」 忽然间,只听一人缓缓道:「此人还是留给戎来处理,用不著姑娘费心了。」 这声音缓慢而低沉,竟似就在他们身旁发出来的。 可是此刻这整个山洞里,除了俞佩玉、朱泪儿和胡佬佬三人外,其余的人都已晕倒 在这语声却是谁说出来的?从何处说出来的呢? 火焰闪动,一只只钟乳都似将飞扑而起,朱泪儿只觉全身都发起冷来,倒退两步, 紧紧握住俞佩玉的や馎嗄声道:「你是谁?在那里?」 那语声笑道:「老夫就在姑娘面前,姑娘难道都看不见么?」 笑声中,一个人缓缓自地上站了起来,赫然竟是那辗转呻吟,奄奄一息的天蚕教主 桑木空。 第25章 师奸徒恶 火光似乎在忽然间黯淡了下来,火堆里冒出了一阵阵青烟,就彷佛有恶鬼将自地狱 中复活。 青烟缭绕中,只见桑木空的一张脸,已全都腐烂,连五官廓都已分辨不出,看来就 像是一只被摔烂了的柿子。 但他的一双眼里,却还是闪动著恶魔般的银光。 朱泪儿忽然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 她面上虽在笑著,但一双冰冷的手却已缓缓松开。 俞佩玉知道她已想乘桑木空不备时扑过去,他也没法子拦阻,只因到了此时,也只 有让她作孤注一掷。 谁知桑木空冷冷道:「姑娘你小小年纪,已可称得上是智勇双全,但这还是没有用 的,你再过十年也绝不是老夫的对手,若加上这位俞公子和胡佬佬,也许还可和老夫一 拚,只可惜他们两度被我『催梦香』所迷倒,在三个时辰之内,莫说休想和我老头子动 手,实在连一柄刀都休想提得起。」 他话说得很慢,说完了这一段话,朱泪儿冷汗又已湿透衣裳,只因她知道他这话说 的并不假。 只听桑木空忽又咯咯一笑,道:「何况老夫救了你们一命,你本该设法报答才是, 怎么可以向老夫出手呢?」 朱泪儿怔了一怔,道:「你救了我们一命?」 桑木空道:「姑娘难道以为那半截催梦香是自己跳入火里去的么?」 朱泪儿失声道:「难道是你?」 桑木空道:「若不是老夫以真力催动,那迷香又怎能发作得那么快。」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就算是你将迷香吹进去的,咱们也不必感激你,你 反而该感激咱们才是。」 桑木空道:「为什么?」 朱泪儿道:「因为若不是我将这半截迷香抛在你面前,你也完蛋了。」 桑木空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道:「姑娘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朱泪儿板著脸道:「你用不著倚老卖老,若不是……」 桑木空大笑著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以为老夫真的上了这孽徒的当么?」 朱泪儿又怔住了,道:「难道你这也是在做戏?」 桑木空道:「不错,只因老夫早已知道孽徒有不轨之心,但也知道他本来并没有这 么大的胆子,此番必定是有人在暗中唆使。」 朱泪儿恍然道:「所以你就想查出这人究竟是谁,是么?」 桑木空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道:「你知道纵然用刑追问,桑二郎也绝不会说真话,所以就故意装死,等 那人自己现身,是么?」 桑木空叹道:「但老夫也实未想到此人竟会是以侠义闻名的放鹤老人。」 俞佩玉身子一震,大声道:「你……」 他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声已被人如此玷污,自然难免悲愤交集,自然想为他父亲辩白 ,怎奈这件事实在太诡秘,太离奇,太复杂,他就算说出来,桑木空也绝不会相信,也 许反而误了大事。 幸好桑木空并未留意他神情的变化,接著又道:「这孽徒居心狠毒,竟在刀柄中藏 著天蚕圣水,此水狠毒无比,无论谁身上只要沾著一滴,非但肌肤立刻腐烂,而且毒性 由毛孔中入骨,不出半个时辰,连骨头都要被烂光,整个人都要化为一堆肉泥。」 朱泪儿倒抽了口凉气,道:「我明明看到这毒水已射在你脸上,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 桑木空道:「这孽徒也深知此水的厉害,以为我必死无疑,所以才会那般得意,但 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桑木空并没有回答,却伸手在脸上一抹,他那本已被腐烂得不成人形的脸,立刻奇 迹般变了。 俞佩玉这才见到他的真面目。 只见他面容清瞿,风神俊朗,少年时必定是个绝世的美男子,既没有『银光老人』 那样的邪气,也不像方才那『老头子』那么憔悴苍老,俞佩玉实在不憧这么样的一个人 ,为何总是要扮成古古怪怪的模样。 朱泪儿怔了半晌,才叹道:「原来他不知你脸上是戴著面具的。」 桑木空微笑道:「这面具乃是老夫精心所制,水火不伤,是以那天蚕圣水毒性虽烈 ,也无法侵入面贝,沾上老夫的脸。」 朱泪儿忽然一笑道:「你本来的样子很好看嘛,为什么要戴面贝呢?」 桑木空冷冷道:「只因凡是见到老夫真面目的人,只有死。」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许并没有什么可怕。 但此时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朱泪儿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你难道……」 桑木空忽又一笑,截口道:「但你只管放心,这也并不是老夫的真面目。」 朱泪儿不禁又觉得很奇怪,本想间间他:「你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但话 到嘴边,却又忍住,只问道:「那么你究竟想对咱们怎么样呢?」 桑木空目光闪动,缓缓道:「老夫并不是个心软面慈的人,你们又知道了太多秘密 ,无论如何,老夫本都不该放过你们的。」 他说话本来就不快,此刻说得更是缓慢,朱泪儿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腔子,只 见桑木空说到这里,忽然望了俞佩玉一眼,缓缓道:「但你既不愿乘我之危伤我,老夫 也不能乘你之危时来伤你,今日之后,你我就两不相欠,再见时为友为敌?就难说得很 了。」 胡佬佬大喜道:「桑教主果然不愧为恩怨分明的大丈夫。」 桑木空冷冷瞪了她一眼,厉声道:「你还是闭上嘴的好,若非看在俞某人的面上, 今日老夫就算不杀你,也少不得要砍下你两只手来。」 胡佬佬果然不敢再说话了。 只见俞佩玉似乎还要说什么,胡佬佬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桑木空又改变 主意,赶紧道:「快走快走,再迟我老婆子就不能担保是否还能救她了。」 口口口 他们坐来的那辆马车竟还在洞外,只因拉车的两匹马俱是久经驯练的臭驹,是以虽 然受惊,也未跑出很远。 俞佩玉虽未赶过马车,试了试居然也能勉强应付,他手挥丝鞭,加急赶马,心中却 是忧虑重重,感慨万千。突听朱泪儿道:「四叔,你……你在想什么?」 她发现车厢有个小窗子是通往前面车座的,为的自然是便于坐车的向车夫指点途径 ,此刻却正好让她和俞佩玉说话。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戎在想……天蚕教主竟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实在令人觉得 很意外,看来他此后必定不会放过那俞……俞某人的。」 朱泪儿道:「但这位俞某人做事也实在太毒辣,我想桑木空也拿他没法子,因为那 封信上既没有具名,说不定不是他写的,桑木空就算将信拿到他面前,他也可以推得一 乾两净,你说是么?」 俞佩玉道:「纵然如此,但桑木空若是存心与他为敌,他也不好受的。」 朱泪儿道:「他要桑二郎在十天之内去找他,现在桑二郎自然不能去了,你想桑木 空会不会乘此机会去找他麻烦呢?」 俞佩玉道:「只怕是会去的。」 朱泪儿道:「我也想他一定会去的,那封信上虽然没有说明是在什么地方,但桑二 郎既然知道,桑木空就一定有法子逼他说出来。」 俞佩玉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忽然叹了口气,道:「四叔你直在应该多问桑木空几句话的,我……我的事 ,再等一时半刻,其直也没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问他了。」 朱泪儿目光闪动,道:「四叔你难道不想问问那俞放鹤和桑木空约会的地方么?」 俞佩玉沉默了许久,才一字字缓缓道:「我不想问。」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朱泪儿幽幽道:「四叔就算不说,我也知道的,因为四叔生怕自己知道了那地方后 ,会忍不住也要赶去,而四叔为要救我,就将别的事全都放下了。」 俞佩玉忽然一笑,道:「你肯为我做件事么?」 朱泪儿眼睛亮了,道:「当然肯。」 俞佩玉道:「那么你就赶紧乖乖的睡一觉吧。」 口口口 胡佬佬不断的在车厢中指点方向,但却始终不肯说出她的目的地究竟那里,因为她 总是怕俞佩玉知道地方,就将她在半路抛下,对这么样一个既狡猾,又多疑的老太婆, 俞佩玉实在也无法可施。 现在,正是黄昏。 车马连夜急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俞佩玉目不交睫的赶著马,因为,他知道剩下 的时间已不多了。 到明天早上,已是整整三天,而要赶的路却还不知道有多远,俞佩玉虽然疲倦,也 只有勉强支持下去。 他们只在经过一个小镇时,又买了些食物,朱泪儿又买了一大堆刚上市的橘子,一 瓣瓣剥给俞佩玉吃。 她神情看来很不安,但却又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发愁,而像是心里隐藏著一些秘密 ,有几次她似已想说出来,却又忍住。 这小姑娘心里究竟隐藏著什么事呢?对这么样一个既聪明,又多情的小姑娘,俞佩 玉也实在无法可施。 黄昏时车马走过一个并不十分小的城市。 这城市里的人虽非那些乡巴佬可比,但瞧见这么样一辆马车急驰而过,仍不禁人人 为之侧目。 街上行人很多,马车到了这里,也只有缓了下来。 街道两旁,虽有各式各样的店□,但数来数去还是以酒楼饭馆最多,这城市的人也 正和别地方的人一样,别的事都可马虎,对自己的肚子却十分优待。 这时虽还未到吃晚饭的时候,酒楼饭馆中已是刀勺乱响,酒香和菜香一阵阵自窗户 中传出,引诱著人们的食欲。 胡佬佬忽然大声道:「停下来,停下来。」 俞佩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惊勒马,回首道:「什么事?」 胡佬佬道:「这两天来,天天吃油蛋冷馒头,找老婆子已吃得嘴里快淡出个乌来了 ,若不再好生吃一顿热饭热菜,简直非死不可。」 俞佩玉吃惊道:「你想上馆子?」 胡佬佬笑道:「不错,我方才闻到葱爆羊肉的香气,看来那家叫『致美楼』的北方 馆子菜还做得不错。」 俞佩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了赶路,不眠不休,但这老太婆却想上馆子喝 酒吃肉。 若是换了别人,听了这话纵不一个耳光打过去,也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但俞佩 玉沉默了半晌,却只是淡淡道:「好,去吧。」 朱泪儿显然也觉得很意外,失声道:「你答应了她?」 俞佩玉道:「嗯。」 胡佬佬笑道:「你莫看这小伙子不说话,其实心里可比你明白多了,他知道和我老 婆子争论也没有用的,到后来还是非答应不可。」 致美楼的菜果然做得不错,一只烤鸭更是又香又脆,用鸭骨头熬的汤也很浓,很够 火候。 朱泪儿瞧见胡佬佬,将一块烤鸭的皮沾著甜酱,卷著大葱薄饼吃得津津有味,不禁 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吃肉?」 胡佬佬一口饼全喷了出来,大笑道:「傻丫头,吃烤鸭就是吃这皮的呀,吃肉就是 呆子了。」 朱泪儿道:「真的么?」 胡佬佬道:「自然是真的,你难道从来没吃过烤鸭?」 朱泪儿默然半晌,淡淡道:「没吃过烤鸭就很稀奇么?我烧的稀饭你也没吃过呀。 」 胡佬佬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俞佩玉却听得一阵心酸,这好强的小女孩子连一 只很普通的烤鸭都没有吃过,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美味之物,她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实 在还没有享受过一丝一毫生命的乐趣。 但人生的痛苦,她却已□得太多了。 他心里感慨良久,竟未发现一个人刚走上楼,突又退了下去,却偷偷探出半个头, 瞪著他们这边直瞧。 瞧了两眼,这人忽然飞也似的跳下楼去,过了半晌,凄迷的暮色中,突有一道青蓝 色的灯光冲天而起。 口 口 口 到了晚上,天色反而比黄昏时明亮得多,因为这时明月已升起,秋夜的月色,总是 分外明亮的。 平坦的道路上,像是□著层白银。 吃饭的时候,俞佩玉已找致美楼的伙计去想法子为他们换了两匹马,换来的马自然 远不如他们原有的两匹神骏,但无论多神骏的臭驹,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奔驰后,也快 要倒下去了。 这两匹马都是力气充沛,俞佩玉打马急驰,一心想将吃饭时所损耗去的时候追补过 来。 夜已很深,官道上已瞧不见别的车马行人。 胡佬佬抚著肚子笑道:「莫心焦,莫看急,我说来得及,就一定来得及。」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你住的地方已经快到了?」 胡佬佬道:「不远了。」 朱泪儿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胡佬佬笑道:「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朱泪儿还想间下去,但眼珠子一转,却又忍住,只因她知道就算直说,也休想从这 老狐狸嘴里间出什么来。 突听『嗤』的一声。 道旁的黑暗中,又有一道青蓝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胡佬佬瞧不见,却听见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俞佩玉道:「没什么。」 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惊疑。 这种示警报讯用的火箭,绝不会无故发射,此刻就在他们车马经过时射出,显然是 冲著他们来的。 但来的会是谁呢? 难道俞放鹤又探出了他们的行踪。 俞佩玉打马更急,拉□的手心里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有人影闪动,似乎要拦住他们的去路,俞佩玉咬了咬牙,拚命 打马,想硬冲过去。 那些人也未出声喝止,却一字排开,将道路隔断,眼看著连车带马都要撞在他们身 上。 飞车急马,这一撞力道又何止千斤,这些人就算都是高手,究竟也是血肉之躯,怎 挡得住这一撞之力。 俞佩玉挥鞭大喝道:「闪开,否则莫怪我……」 喝声未?道路两旁忽然飞出两根铁枪,竟插入飞滚的车轮里,只听『喀喇,喀喇』 一连串急响,车轮的轴架已被生生格断,无法再向前滚动,但奔马之力却未衰,仍拖著 车向前跑。 车轮磨擦石地,那声音就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哀呼。 俞佩玉头上的汗水已流入眼睛,还是只有拚命打马,可是车轮已被煞住,那里还能 飞驰。 只听一人厉声道:「网中之鱼,还想跑得了么?」 喝声中,一条黑衣大汉已越众而出,大步追上奔马,这时奔马之速虽已大减,但若 撞在人身上,还是可以将人撞得飞出去的。 这大汉却丝毫不在意,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怒目瞪著马首,左右双拳忽然直击 而出。 但闻『砰,砰』两声,马车一震,竟向后退了半尺。 那两匹马连哀嘶都未发出,已倒在地上,马头竟已被这大汉一拳之力,硬生生打得 稀烂。 口口口 俞佩玉自己也是天生神力,却再也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人能力毙奔马,一时之间, 也不禁怔住。 车厢里的胡佬佬和朱泪儿也瞧不见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车身一震之后,就 完全停住。 胡佬佬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位俞公子倒真是多灾多难,找他麻烦的人倒真不少 。」 朱泪儿咬了咬嘴唇,打开车门跳下去,瞧也不瞧挡在马车前的那些人一眼,却仰面 向俞佩玉问道:「四叔,这些人你认不认得他们?」 俞佩玉道:「不认得。」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们难道不是那个人的爪牙?」 俞佩玉道:「好像不是。」 朱泪儿也觉得有些惊讶,道:「那么他们莫非是拦路的强盗?」 她这才转过头,去瞧那黑衣大汉。 月光下,只见这人鸢肩细腰,身子笔挺,一张黑得发亮的脸上,生著一双黑白分明 的大眼晴。 此刻这双大眼睛也在瞪著她,目中也似有些惊奇之色,似乎未想到从车厢里走出来 的竟是个这么美的小姑娘。 朱泪儿冷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不学好,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做拦路打 劫的强盗。」 这黑衣少年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却回首道:「你们是否弄错了。」 站在他身后的七八个黑衣人中,立刻有一人沉声道:「我亲眼瞧见的,绝不会错。 」 黑衣少年那双闪电般的眼神,立刻又盯在朱泪儿脸上,厉声道:「你姓胡?」 朱泪儿道:「你才姓胡哩,叫胡说八道。」 黑衣少年又皱了皱眉,转脸向俞佩玉道:「你既是她的尊长,你为何不说话?」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各位夤夜之中,阻人路途,毙人奔马,既不问情由,也不 说道理,却教在下又有什么话好说。」 朱泪儿道:「对了,你莫以为自己有几斤力气,就想对我四叔发威,像你这样的人 ,我四叔一个巴掌就能将你打到八丈外去。」 黑衣少年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大笑道:「小姑娘,你的胆子倒也真不小,普天之下 ,除了你之外,只怕还再无一人敢像这样对我说话的。」 朱泪儿道:「哦,如此说来,你的来头想必也不小了。」 黑衣少年道:「你问问躲在车子里的胡佬佬,她现在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俞佩玉道:「各位莫非是为胡佬佬而来的。」 黑衣少年骤然顿住笑声,道:「不错,你是她的什么人?」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在下和胡佬佬并没有什么关系,各位如果来找她,在下本 不该过问,但现在……」 黑衣少年厉声道:「现在你难道定要过问么?」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却不知各位和她有何仇恨。」 黑衣少年忽又大笑起来,道:「你问我们和她有什么仇恨?很好。」 他霍然转身,道:「王二哥,你和胡佬佬有何仇恨?」 站在最旁边的一个黑衣人嘶声道:「我全家十九口,全都死在她手上,我妻子跪在 地上,苦苦求她饶了我那七十岁的母亲,她……她……」 说到这里,这人已是满面泪流,再也说不下去。 黑衣少年道:「赵大哥,你又和胡佬佬有何仇恨?」 那赵大哥颤声道:「我堂上虽无老母,但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不满周岁,只 为了先师昔年曾经对她有些无礼,她就将我妻子儿女全都杀得乾乾净净。」 黑衣少年道:「孙兄你呢?」 这人也不答话,却用剩下的一条独臂撕开了身上的衣服,只见他全身肌肤全已焦黑 ,连面目都难分辨。 黑衣少年厉声道:「你瞧见了么,这位孙兄只为了昔年曾经得罪过她的女儿,她就 将孙兄绑在柱子上,用烈火烤了三个时辰。」 俞佩玉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长叹道:「各位不必再说,在下已明白了。」 黑衣少年道:「这些人为了要寻她复仇,牺牲了六个人的性命,才找出了她的老巢 ,又埋伏在这附近,等了一年多,今天才总算找到她的人,你不妨想想,这些人会不会 只为了你要过问这件事,就放过了她。」 俞佩玉整个人都怔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论情论理,他都绝不该过问这件事,何况他此刻功力还未完全恢复,就算想过问, 也绝不是这黑衣少年的敌手。 但他若任凭这些人将胡佬佬杀死复仇,朱泪儿就必将毒发而死,他委实不知道应该 怎么样做才好。 黑衣少年道:「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怕你要伸手管这件事,只不过因为我看你 们也是条汉子,我要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俞佩玉长叹道:「若是在下一定要管呢?」 黑衣少年傲然道:「只要你能胜得我一拳半脚,我就放了她。」 俞佩玉霍然飞身而起,道:「好,就是如此。」 朱泪儿大声道:「且慢,我还要和四叔说几句话。」 俞佩玉黯然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你不必说了。」 朱泪儿却拉住他的手,道:「找非说不可,四叔,你过来一会儿好不好。」 俞佩玉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道:「你……」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放心,我既已答应了你,你我未分胜负之前,我绝不动胡佬 佬一根手指。」 口口口 朱泪儿将俞佩玉拉到一边,道:「四叔你……你何必为胡佬佬拚命呢?」 俞佩玉默然不语。 朱泪儿道:「我知道四叔是为了我,但这小子既然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四叔为什么 不对他说明白,要他再多等一日?」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胡佬佬若知道她一日之后,还是非死不可,又怎肯再放你 ?何况,这些人也未必就会相信我们的话,又怎肯纵虎归山,让胡佬佬回家。」 朱泪儿怔了半晌,垂首道:「四叔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可是我……」 俞佩玉道:「你不必说了,我若想要胡佬佬救你,就只有先救她,这其间已别无选 择的余地,别的话现在说了也是白说的。」 朱泪儿颤声道:「可是四叔你……」 俞佩玉一笑道:「你用不著为我担心,这少年拳力虽猛,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我 现在自觉力气已恢复多半了。」 他轻轻甩脱未泪儿的手,大步走了过去。 朱泪儿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目光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又是赞服,又是埋怨, 又是看急,又是担心。 她知道俞佩玉若是决定要做一件事时,无论谁也拦不住的,她只望俞佩玉能一战而 胜。 但这傲气逼人的黑衣少年,却像是有必胜的把握,他显然有绝高的武功,极惊人的 来历。 俞佩玉是否能胜得了他呢? 朱泪儿垂下头,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 黑衣少年一直在望著俞佩玉,望著俞佩玉说话的神情,走路的姿态,等到俞佩玉走 过来,他忽又问道:「你定要出手?」 俞佩玉道:「势在必行。」 黑衣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俞佩玉也一直在留意著他,只见这少年年纪虽不大,但站在那里,如山淳岳峙,气 度竟似比怒真人更沉稳。 他只是随随便便的站著,并没有摆什么功架,但全身上下,竟全无丝毫破绽,令人 无懈可击! 俞佩玉暗中将真气运行了一遍,觉得血液里已不再有那种麻痹的感觉,他知道迷香 的药力终于已渐渐消失。 可是,一个人在经过两三天不眠不休的劳苦颠沛后,全身都不免有些懒洋洋的,每 个骨节都有些□痛。 这实在不是一个和人动手打架的好时候,只不过强敌当前,俞佩玉只有勉强打起精 神,抱拳道:「请!」 黑衣少年厉声道:「我出手素不留情,你要小心了。」 喝声中,两人脚步交错,已各各攻出三招。 这三招一发即收,显然两人都在试探对方的武功实力,这正是和名家交时必有的慎 重态度。 俞佩玉这才知道这狂傲的少年并未轻敌。 要知俞佩玉固然觉得这少年气度沉凝,不容轻侮,他自己的风神气度,何尝不是精 华内□,稳如山岳。 这两人虽然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人,但骤一出手,已不同凡俗,隐然已一派宗主大 师的风范。 这时马车四周,除了原有的那七八个黑衣人外,黑暗中又窜出了十余人,将他们围 在中间。 这些人目光中都带著憎恶怨恨之色,神情间却并不紧张,显然都对这黑夜少年非常 信任,都认定无论他的对手多么强,他还是必胜无疑。 眨眼间两人都已攻出十余招,竟都没有什么精采的招式,尤其这黑衣少年,功力虽 深厚,出手却很平凡。 但这些平凡的招式,却又偏偏和天下任何一家的武功都不相同,武林中独创一格的 武功,本来至少也应该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妙著,新的若还不如旧的,那么他就算创出一 万种新招式又有何用? 可是这少年所用的招式就偏偏不如旧的,既无少林神拳那种气吞斗牛的功架,也无 武当掌法的轻灵飘忽,既不正大,也不奇诡,更不毒辣,有时一看使出,根本连一点用 也没有,就像是一篇庸才写成的文章,他自己虽苦心经营,别人看了却觉得索然无味。 朱泪儿倒买还未见过功力如此不凡的人,竟会使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招式,她不禁又 是欢豆「。这少年若非遇著个其蠢如牛的师父,就是自己闭门造车,所以,学的才会是 这种三脚猫般的庄稼把式。她只奇怪俞佩玉此刻为何还不将他和怒真人动手时那种瞬忌 万变,奇诡不可方物的招式使出来。就凭这少年这种蹩脚身法,俞佩玉只要三两著攻出 ,他若能招架得了,闪避得开,那才是怪事。朱泪儿几乎忍不住要大叫出来。『人家既 然已说明了手下绝不留情,四叔你又何苦手下留情,难道你还想逗著他玩玩么?』却不 知俞佩玉此刻非但一点也没有好玩的意思,而且还觉得苦不堪言,只差没有投降认输而 已。这少年平平凡凡,其蠢如牛,三脚猫般的庄稼把式,在俞佩玉眼中看来,却是天下 无双的妙著。只因唯有他知道这些招式的厉害。这正如和国手对弈,对方随随便便一著 棋摆下去,别人看来固然很平凡,他自己也觉得对方这著棋没什么用。谁知等他要下棋 时,他才发觉对方这一著没有用的棋,竟已将他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令他动弹不得。 俞佩玉实在也未想到如此平凡的招式,竟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和这种招式一比,天下各 门各式的武功简直都变成了中看不中吃的花拳绣腿,他实在想不出世上有人能破得了这 种招式。一个人和人交手时,所有的出路若都被封死,他就算功力比对方高得多,还是 只有听人宰割。难怪这少年有必胜的把握,他实已立于不败之地。黑衣少年忽然叹道: 「你若遇明师指点,倒也不失为可造之材,只可惜你遇著的是个饭桶。」 俞佩玉突觉热血上涌,厉声道:「饭桶只怕倒未必。」 黑衣少年笑道:「你难道还有什么高招能使得出来么?」 俞佩玉但觉热血奔腾,如火沸水,这少年冷冷的两句话,已将他剩下的每一分潜力 都激了出来。 他本来觉得晕晕沉沉的,使出来的招式,神气力量既不够,部位分寸也总是差了一 截。 何况他脑子里也是晕晕沉沉,根本就想不出什么精妙的招式来,甚至连想都懒得去 想。 但他身体里流著的却是倔强骄傲的血,死也不肯低头的血,勇往直前,百折不回的 血。 此刻他热血已将他晕晕沉沉的头脑冲醒,身形半转,左右双手各各攻出了一招。 这一招连绵不尽,后著无穷,骤眼望去,他两只手似乎在昼著圆圈,圆圈套著圆圈 ,生生不息;水无断绝。 黑衣少年似也未想到他招式忽然改变,一滑步退开三尺,竟也不再出手进击,只是 瞪著俞佩玉的招式。 他不再出手,朱泪儿却反而看出了他武功的厉害。 只见他手不动,肩不摇,不招架,不反击,但俞佩玉变化万千的招式,竟沾不著他 一片衣袂。 俞佩玉招式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但他脚步轻轻一滑,也不知怎地,就滑入了俞 佩玉的招式的空隙中。 朱泪儿明明见到俞佩玉只要手掌再偏几寸,就可将他击倒,但也不知怎地,俞佩玉 的力量竟似只能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变化一分。 瞧了半晌,朱泪儿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暗骇道:「想不到这人的出手虽笨,一 双脚却是如此灵使。」 她却也不知道武功的基础,就在一双脚上,进击时无论用多么厉害的招式,若没有 步法配合,也没有用,防守时更是以步法为主。 这少年的步法正是独步江湖,天下无双。 眨眼间俞佩玉已攻出十余招,突听黑衣少年叱道:「住手。」 一声轻叱未了,他身形已冲天飞起,这一跃之势,竟高达四丈,俞佩玉纵然不想住 手,但也只有住手。 黑衣少年身形凌空,眼睛却还是盯著俞佩玉,他上升之势虽急如旗花火箭,下降之 势却极缓。 由下面望上去,他身形似已停在半空中不动了,这么高的轻功,朱泪儿也实在连见 都未见过。 只听他沉声道:「你是江南凤家的什么人?」 朱泪儿不等俞佩玉说话,抢著道:「你莫非认得我三叔?」 这句话未说完,黑衣少年已落在她面前,一双炯炯有光的大眼睛里,也露出了惊讶 之色,道:「你三叔就是凤三?」 朱泪儿道:「哼,你既然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头,说话还敢如此无礼。」 黑衣少年瞧了俞佩玉一眼道:「你叫他四叔,他莫非是……」 朱泪儿道:「四叔自然是三叔的兄弟。」 黑衣少年失声道:「你真是凤三的兄弟?」 这句话是间俞佩玉,朱泪儿却抢著道:「自然是真的。」 黑衣少年盯著俞佩玉瞧了半晌,忽然叹道:「凤三的兄弟竟会为胡佬佬卖命,这也 就难怪凤家近年人材如此寥落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我四叔和你动手,并不是为了胡佬佬,而是为了我。」 黑衣少年又怔了怔,道:「为了你?」 朱泪儿道:「你总该知道胡佬佬下毒的本事天下无双,无人能及。」 黑衣少年冷笑道:「这种下五门的功夫,何足道哉。」 朱泪儿也冷笑道:「等你中了她的毒时,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她若想让我中毒,只怕还要再多生十来个脑袋才行。」 他忽又□去笑容,盯著朱泪儿道:「你莫非中了她的毒?」 朱泪儿道:「不错,我们现在正是要押著她回去拿解药,而死人是不会拿解药的, 所以我们才不肯让你杀她。」 黑衣少年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朱泪儿道:「我们方才说这话,你相信么?」 黑衣少年默然半晌,缓缓道:「不相信,那时你们若这么样说,我必定以为你们是 胡佬佬的亲戚门人,在用拖延之计,找怎肯纵虎归山,放你们回去。」 朱泪儿道:「你倒是个老赏人。」 黑衣少年道:「何况,我就算相信了你们的话,答应等你们拿到解药后才出手,你 们也拿不到解药的,只因胡佬佬若是知道自己一拿出解药就得死,又怎肯将解药拿给你 ?」 朱泪儿道:「不错,所以我四叔才非和你动手不可,只因他早已算准,若想要胡佬 佬救我,只有先救胡佬佬的命。」 黑衣少年目光缓缓移向俞佩玉,道:「你为了要救她,倒破费了不少苦心。」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也会这样做的。」 黑衣少年厉声道:「但你可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胡佬佬手上,你可知道她若不死, 以后还会有多少人要被她害死,你为了要救她的生命,就可将别人的生命都置之不顾么 ?」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这点我也早已想过了。」 黑衣少年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想等胡佬佬拿出解药后,再将她交给我们。」 俞佩玉闭口不语。 他的心意正是如此,但却绝不能说明,只因胡佬佬若知道他有这意思,也就万万不 会救朱泪儿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但你就算有此心意,此刻你还是要先将我们击退的,是么?」 俞佩玉还是闭口不语,却已无异默认了。 黑衣少年道:「如此说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和我决一死战的了。」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道:「正是如此。」 黑衣少年道:「但你现在总该知道,你至少在目前还不是我的敌手,你若想将我击 退,我说不定就首先杀了你。」 俞佩玉道:「纵然如此,也是势在必战,别无选择的余它。」 黑衣少年道:「你将别人的生命看得那么重,为何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俞佩玉淡淡道:「我只知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对于生死之事,倒还并不十分在意 。」 黑衣少年忽然仰天大笑道:「好,说得好!这『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八个字,我 已有许久都未听过了,今日骤然得闻,不觉神气一爽。」 笑声中,他已大步向那马车走了过去。 俞佩玉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沉声道:「你此刻要去取她性命,还是只有先杀了我 。」 黑衣少年笑道:「我现在只不过去问她,拿解药而已。」 俞佩玉怔了怔,道:「她怎肯将解药拿出来给你?」 黑衣少年面上又现出了傲色,笑道:「别人不能令她交出来,我却有法子。」 俞佩玉忍不住道:「你有什么法子?」 黑衣少年道:「你不相信?」 俞佩玉还未说话,他已接著道:「我若不能令她拿出解药来,就将脑袋给你。」 只见他脚步一滑,已自俞佩玉身旁滑了过去。 马车中寂无声息,胡佬佬似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能令胡佬 佬如此惧怕? 他又是否能令胡佬佬交出解药来? 只见他一手拉开了车门,道:「你……」 这『你』字刚出口,他就怔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了。 口口口 目光斜斜照入车厢,将车里的丝垫照得闪闪发光。 胡佬佬就仰面倒在这发光的丝垫上,七窍中都流出了乌黑的血,使她的面目看来更 狰狞可怕。 但她的嘴角却还带著一丝恶毒的狞笑,像是在说:「你拿不到解药的,任何人都无 法令我拿出解药来了,我死了,朱泪儿也只有陪著我死。」 俞佩玉全身的热血已骤然冻结,脸上却有一粒粒冷汗沁出好狠毒的人,临死时竟还 要害人。 黑衣少年忽然回首,道:「你中的毒,除了她的解药外,就真的别无他法可解么? 」 朱泪儿目光茫然,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俞佩玉满面俱是沉痛之色,黯然道:「纵然还有别的药可解,只怕也来不及了。」 黑衣少年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曙色一露,她的毒便要发作。」 黑衣少年嗄声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俞佩玉没有答话,四旁的黑衣人中却有人道:「此刻子时才过,离天亮至少还有三 个时辰。」 黑衣少年呆了半晌,喃喃道:「三个时辰,三个时辰。」 俞佩玉霍然转身,嘶声道:「现在各位的仇已报了,各位若还觉得不够,不妨来戮 她的尸,那才显得各位真是有仇必报的大丈夫。」 他心情激动,不能自制不免要将满腔悲惯发泄出来。 四面的黑衣人俱都垂下了头,他们本都是善良的人,为了复仇时,虽然会变得很残 忍,很凶恶,但现在心里反而替俞佩玉难受起来,十余人同时向那黑衣少年躬身一礼, 然后就悄然没入黑暗中。 俞佩玉也不禁垂下头,似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朱泪儿忽然扑入俞佩玉怀里,放声痛哭著道:「四叔,我对不起你,我……」 俞佩玉凄然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有……只有我对不起你。」 朱泪儿道:「四叔,你不知道我……」 俞佩玉忽然道:「你不必再叫我四叔了。」 朱泪儿身子一震,道:「为什么?」 俞佩玉惨然笑道:「我实在比你大不了许多,你本该叫我兄长的,你不是一直都不 愿做我的侄女,一直都希望做我的妹妹么?」 朱泪儿霍然抬起头来,疑疑地瞧著俞佩玉,也不知是惊是喜?泪眼中虽露出一丝狂 喜之色,但瞬即又变得更悲哀。 俞佩玉望著她那月光照得比鲜花更灿烂的面靥,望著她梦一般朦胧的眼波,心里也 是悲不自胜。 他在心里痛毒著自己。 『我明明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答应她,现在,她的生命已只剩下三 个时辰,她这短促的一生,可说从来也没有快乐过,我为什么不肯早些答应她,让她也 能多开心些时候。』 黑衣少年似乎叹了口气,扭转头不去瞧他们,他目光又转入车厢中,这才发现车厢 里的木壁上有几行字。 这是胡佬佬用她那鸟爪般的指甲划上去的,字迹自然不会十分清楚,但依稀仍可分 辨出写的是:「后有天吃,前是天狼,天下茫茫,无处可藏,一死解脱,尔莫心慌,归 我骸骨,赠尔……」 口口口 朱泪儿将这四行字读了两遍,忍不住道:「天狼?谁是天狼?」 黑衣少年道:「我就是天狼。」 朱泪儿瞟了他一眼,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起如此凶恶的名字。」 黑衣少年道:「这名字并不凶恶,只不过是颗大星而已。」 朱泪儿道:「大星?」 黑衣少年傲然道:「史记天官书上说,『参东有大星日狼』。这颗星肉眼是看不到 的,因为它总是随著太阳出没。」 朱泪儿皱眉道:「除此之外,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名字了么?」 黑衣少年道:「还有个名字,叫海东青。」 朱泪儿道:「海东青?这岂非是一种鹰的名字,和『天狼』又有什么关系?」 海东青缓缓道:「鹰,岂非就正是天上的狼。」 朱泪儿叹道:「这两种东西的确都是又残酷,又凶狠,若说狼是野兽中的强盗,飞 禽中的强盗就是鹰。」 海东青冷冷道:「动物中最矫健的也是狼,正如飞禽中最矫健的就是鹰一样。」 朱泪儿上下瞟了他两眼,道:「胡佬佬拿你和天吃星相提并论,你和那怪物莫非是 兄弟不成?但他又白又胖你为什么偏偏又黑又瘦呢?」 海东青沉著脸不说话。 朱泪儿道:「你若是天上的狼,你那兄弟只怕就是天上的猪了。」 海东青皱了皱眉,还是忍著没有开口。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还想再气气他折折他的傲气,突听『嘶』的一声,俞佩玉忽然 将车垫上的缎子撕了下来。 只听俞佩玉道:「胡佬佬还未将最后一句话写完,毒已发作,那么她还未写出来的 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若将她骸骨送回家,她便以何物相赠。」 海东青眼睛一亮,道:「解药?」 俞佩玉道:「不错,她在那『尔』字下面还写了两笔,似乎是个『秘』字,我想她 本要写的必定是『归我骸骨,赠尔秘方』,这样念起来,不但语气相贯,而且还十分顺 嘴押韵。」 海东青道:「所以你现在就想将她的尸身送回去。」 俞佩玉道:「但望兄台能将她的住处示知,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海东青默然半晌,道:「她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远,两个时辰内就可赶到,只不过 ,你怎知这不是她的圈套?」 朱泪儿道:「不错,她这一定是想将我们骗到她家里去,再来害我们,你想,她的 门人子弟若认为是我们将她害死的,又怎肯将解药拿出来。」 俞佩玉叹道:「但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放过,就算明知 这是圈套,我也要闯一闯的。」 朱泪儿垂首道:「可是……可是我宁愿死,也不能让你再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俞佩玉柔声道:「你想,中毒的若是我,你会不会这么样做呢?」 朱泪儿流泪著道:「可是我……我实在……」 海东青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你们走一趟,有我陪你们去,纵有危险 ,也必可对付得了……」 朱泪儿揉了揉眼睛,大声道:「用不著,没有你去,我们也可以对付得了的。」 海东青也不理她,忽然撮口轻哨一声,道旁的林木中,就奔出一匹马来,全身油光 水滑,显然也是匹千里良驹。 俞佩玉道:「兄台若肯将此马暂借半日,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敢再劳动兄台 的大驾。」 海东青淡淡道:「此事因我而起,她若毒发不治,我也于心难安,何况,我既说过 要去,那就是非去不可的了。」 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好了不起,好神气,但在我眼里看来,你却只不过是 个……」 俞佩玉不等她说出后面两个字,立刻轻叱道:「泪儿,不可如此说话,海兄对你本 是一番好意。」 朱泪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他说话的那副腔调,却 实在叫人听了要气破肚子。」 口口口 朱泪儿骑在马上,俞佩玉和海东青一旁相随,此时万籁无声,两人施展轻功,也不 怕惊动别人。 走了段路,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胡佬佬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呀?」 海东青道:「她有个母亲。」 朱泪儿讶然道:「这老太婆已老掉了牙,她母亲居然还没有死,这倒实是件怪事。 」 海东青道:「除了她母亲和丈夫之外,她家里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朱泪儿已失声道:「你说什么?她的丈夫?」 海东青道:「不错。」 朱泪儿惊笑道:「这老妖怪居然还有个丈夫?」 海东青道:「大多数女人都有丈夫的,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朱泪儿道:「但江湖中人为什么都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呢?」 海东青道:「江湖中本都是些孤陋寡闻之辈。」 朱泪儿嘟起嘴,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她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海东青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朱泪儿道:「你说话难道非要这么样气人不可?」 海东青冷冷道:「我生来就是这么样说话的,你若不愿听,就不必问我。」 朱泪儿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走了段路,突听海东青道:「我看你这几天必定劳累过度,这尸身还是让我一个 人来抬吧。」 原来他们已拆开了车厢,以车厢的木板抬著胡佬佬的尸身,上面还覆著缎子,这份 量虽不重,但俞佩玉纵然勉力支持,脚步也已渐渐赶不及那还未全力而驰的奔马,只好 向海东青歉然一笑,将担子全交给他。 朱泪儿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不将她的尸身绑在马上呢?」 海东青冷冷道:「她无论是死是活,都不够资格坐我这匹马。」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可是你现在却在抬著她,难道你将自己看得还不如这 匹马么?」 她以为海东青这次一定要被她问得面红耳赤,答不出话来。 谁知海东青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匹马已是我的朋友,我自己受些委屈倒没关 系,却不能委屈了朋友。」 朱泪儿怔了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只见海东青平举双手,托著胡佬佬的尸身,非但手伸得笔直,而且肩头纹风不动, 脚下也仍是轻飘飘。 朱泪儿至今还未见过第二个人有如此精纯的功夫,一心想试探试探他的来历,又忍 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和胡佬佬有很深的仇恨?」 海东青道:「嗯。」 朱泪儿道:「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海东青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朱泪儿忍住气道:「你难道不能说来听听么?」 海东青道:「不能。」 这回答当真是又乾脆,又简单。 朱泪儿气得怔了半晌,反而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她故意顿住了话头,故意不将那是什么好处说出来,谁知海东青非但不问,根本就 像是没听见。 朱泪儿咬了咬牙,道:「你的好处就是会自鸣不凡,自作聪明,自我陶醉,自以为 是。」 海东青冷冷道:「我还有样好处……」 他也故意顿住话头,故意不说下去。 朱泪儿暗道:「你要我问你,我也偏偏不间,看你说不说下去。」 谁知海东青偏偏就不说下去,竟生像已忘了自己方才还有句话未说完似的,朱泪儿 等了半天,还是憋不住了,狠狠道:「你还有什么好处?」 海东青道:「我还有样好处,就是从来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第五部完,请续看第六部『青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