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 卷4 十大高手 第16章 出奇制胜 郭翩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下的毒灵下灵?」 银花娘嘶声道:「天蚕之毒,天下无救。」 提着灯笼的人忽又咯咯笑道:「你以为毒死了我们就没事了麽?」 另一人嗄声笑道:「我们死後复活,只是为了向你索命来的。」 血红的灯光下,这两人满面鲜血淋漓,眼晴里、鼻子里、耳朵里、嘴里,鲜血还在 不停地往下流落。 郭翩仙暴喝一声,道:「死人岂能复活,你们就再死一次吧。」 喝声中,数十点银星暴雨般的飞出。 这两『人』竟惨呼一声,扑地倒下,灯笼立刻燃起,闪动的火光中,他们的身子痉 孪扭曲,终於永不再动。 郭翩仙仰天笑道:「原来真鬼也下足惧,连区区一把暗器都禁受下得。」 银花娘颤声道:「但……但他们明明已死过一次……一个人又怎会死两次?」 俞佩玉目光闪动,沉声道:「天蚕之毒,连你们本门解药都救不了麽?」 银花娘身子一震,忽然窜到那两人的体前,就着将熄未熄的火光,俯首瞧了半晌, 忽又大笑起来。 郭翩仙道:「你笑什麽?他们脸上流的,难道不是真的血?」 银花娘也不答话,却娇笑道:「爹爹,你老人家既然来了,为何还不出来呀?」 黑暗中寂无声息,那里有人回应。 银花娘又道:「原来你老人家一直跟着我的,我将珠宝藏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挖了 出来,我将这两人毒死,你老人家就将他们救活,你老人家算准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 就要他们两人等在这里吓我。」 她娇笑着道:「现在女儿已真的快被你老人家吓死了,你老人家就算想罚我,现在 也已该罚够了,总该出来见女儿一面吧。」 远处的黑暗中,终於响起了一阵冷漠的语声:「本门之宝,你竟想独吞,此罪已当 诛,借还魂,只下过略施小惩而已,若不念在你是我的女儿,便要以家法处治了。」 缥缥缈缈的语声随风传来,如蝉声摇曳,如响箭横空,说到最後一句话时,已远在 数十丈外。 银花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好狠的心,竟连一粒珍珠都不给我留下来。」 郭翩仙默然良久,忽然笑道:「做父亲的居然要人扮鬼来吓女儿,这样的事倒也天 下少有。」 银花娘叹道:「你以为他真的只不过是想吓吓我而已麽?」 郭翩仙道:「难道不是?」 银花娘缓缓道:「他本来以为我必定是一个人来的,吓晕了我,就要动手了,这样 我死也死得糊里糊涂,做鬼都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这就是我们天蚕教素来杀人的手法 。」 俞佩玉皱眉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银花娘淡淡道:「父亲?父亲又怎样?天蚕教只有门规,绝无亲情,他这次不杀我 ,只不过因为惹不起你们两人而已。」 她忽又娇笑起来,接着道:「你们想,他若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还能做得了天蚕教 主麽?」 郭翩仙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个天蚕教主,果然是名不虚传,这样的心狠手辣, 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银花娘嫣然道:「有他这样的父亲,才有我这样的女儿,他虽然想杀我,但我并不 怪他,反而觉得有这样的父亲,买在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郭翩仙冷冷道:「但你自己现在却已是一文不名,还有什麽好骄傲的?」 银花娘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忽又吃吃笑道:「你果然不愧是我的同类,有钱人瞧不 起穷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文不名的人,我也是瞧不起的,但像我这样的人,若 也会一文不名,天下的人岂非都要穷死了。」 郭翩仙道:「你难道……」 银花娘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跟着我,却早已防到了这着,早已将另一半珠宝, 先藏在别的地方。」 郭翩仙动容道:「藏在那里?」 银花娘娇笑道:「那地方更是你们永远也想不到的。」 口口口 世上竟会有人将东西藏到一个荒凉的坟场中,一个平凡女人的棺材里,这已是别人 梦想不到的事。 现在银花娘却说已将另一半珠宝,藏在『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这地方之诡秘, 岂非令人无法思议? 谁知银花娘却将他们带到离坟场下远的一个小镇上,镇上灯火虽已沉寂,但镇容却 甚是整齐可观。 银花娘瞧见他们面上的诡异之色,嫣然笑道:「你们本来必定以为我说的那地方也 不知会有多麽冷僻秘密了,谁知我却将你们带到这繁荣的小镇里来,你们的心里一定在 奇怪,是麽?」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指着镇上一座平房,接着道:「这小镇叫李渡镇,这片平房叫李家栈,约莫 半个月以前,我曾经带着这珠宝在李家栈住过叁四天。」 锺静道:「你难道将另一半珠宝藏在这李家栈里了?」 银花娘道:「不错。」 她微笑接道:「找先将一半珠宝用黑市包起,塞在屋顶的横梁间,才将另一半珠宝 用箱子装出来,藏在那棺材里去的。」 锺静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只当你将东西藏到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地方去了,原来 只下过是藏在屋顶上,这种地方简直连小孩子都找得到。」 银花娘娇笑道:「好妹妹,你虽然不笨,但见的事实在太少,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 ,这地方看来虽普通,其实却最安全,你不信问问他……他就一定会懂得的。」 她眼波又瞟到郭翩仙身上,媚笑道:「是麽?」 郭翩仙笑道:「不错,有时越是容易被人发觉之处,别人反而越是不会去找,只因 谁也想不到你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银花娘接着道:「何况我这样做,就算有人在暗中跟着我,见到我将珠实藏到死人 棺材那麽秘密的地方去了,更想不到我会先在屋顶上藏起了一半。」 她眼波在锺静脸上一转,咯咯笑道:「小妹妹,现在你总该憧了吧。」 锺静冷笑道:「我没有偷偷摸摸藏束西的习惯,这种事我根本用不着懂。」 银花娘娇笑道:「不错,你只要懂得该怎麽样吃醋就够了。」 锺静气得指尖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银花娘道:「我知道那屋子斜对面有座小楼,从楼上就可以瞧见屋子里的一切动静 ,咱们不妨先去瞧瞧,再决定该如何下手。」 郭翩仙微笑道:「不想你做事倒也谨慎得很。」 银花娘嫣然道:「一个人做事若能谨慎些,总会活得长远些……我们叁个不就都是 很谨慎的人麽?」 口口口 这小楼简陋窄小,看来只有一间屋子,孤立在一片平房间,站在楼头,便可将李渡 镇四面情况俱都收入眼底,金燕子也就是躲在这小楼上,才瞧见银花娘将『四恶兽』一 个个送回老家的。 现在,银花娘也到了这小楼上来窥探别人,他们绕到後面,窜上楼头,刚伏下身子 瞧了一眼四个人竟一齐在小楼上怔住了。 如此深夜,对面那屋子非但还亮着灯火,而且窗子也是开着的,屋子四面,不知何 时已加了好几个高几,几上燃着粗如儿臂的蜡烛,将这间李家栈里最大的屋子,照耀得 如同白昼。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着两个人在下棋,旁边还有好几人背负着双手,在 一旁观战。 两个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见,旁边居然还有这麽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 瘾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惊得怔住的,只因为这两个下棋的人竟是唐 无双和俞放鹤。 看棋的除了林瘦鹃外,俞佩玉虽都不认得,但一个个气度沉凝,精神矍铄,显然也 都是武林健者。 锺静吃了一惊,是因为她骤然瞧见这许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认得她的,将她的 行踪窥破。 郭翩仙吃了一惊,是因为他本以为唐无双和俞放鹤在干什麽『秘密勾当』,却想不 到他们竟只不过是下棋来了。 俞佩玉更是吃惊,他既想不到这两人会在此下棋,更猜不出这『唐无双』究竟是真 的那个,还是假的那个。 四个人中最吃惊的自然还是银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轻叹道:「老天真不帮忙,这几人东不去,西不去,怎麽偏 偏到这里下棋来了,有他们在里面,咱们要拿东西,看来只有等着了。」 郭翩仙皱眉道:「走吧。」 银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语道:「这几人下棋也不知会不到什麽时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会立刻 就走,你我难道要一直等在这里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这『唐无双』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着的。 银花娘也立刻接着道:「不错,咱们好歹也要在这里守着。」 郭翩仙道:「但天已将明,此间岂是久留之地?」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展颜笑道:「屋顶上耽不住,屋子里难道还耽不住麽?」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楼後面的屋檐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没有关紧,她立刻推开窗子 ,飘身掠了进去。 俞佩玉虽然不愿无端闯入别人的屋子,但权衡轻重,也实在只有这法子最好,当下 也飘身掠入。 屋子里没有懂光,四面窗户又都是关着的,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银花娘摸出个 火摺子燃起。 她本以为这屋子里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猪一样,谁知火光一亮,她竟发现赫 然有四只眼睛在静静坩瞧着她。 四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眨一眨。 银花娘吃了一惊,几乎连火摺子都拿不稳了。 只见这精雅而乾净的屋子里,有张很大很大的床,床上睡着一个人,头发蓬乱,满 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还未入冬,这人身上竟盖着四五床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里,只露 出一个头。 他身旁却坐着个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骇得缩成一团,只用那双大 眼睛在不停地转来转去。 银花娘一眼瞧过,便已沉住了气,嫣然笑道:「如此深夜,两位还没有睡麽?」 那小姑娘不停的点头,道:「嗯。」 银花娘道:「既然没有睡,为何不点灯,竟像猫一样躲在黑暗里。」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的摇头。 那看来已病入膏肓的人却黯然一笑,道:「这里没有灯。」 银花娘皱眉道:「没有灯?」 那病人长叹道:「在下已命若游丝,要灯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静待死亡到来,还 可以少却些烦恼恐惧。」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一口气像是随时都会停顿。 银花娘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这麽多人忽然闯进你屋子来,你不害怕麽? 」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将死,也就不觉得世上还有什麽可怕的了。」 银花娘嫣然笑道:「不错,一个人若已快死了,的确有许多好处,譬如说……我本 来也许会杀你的,现在却不愿动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柔声道:「但你……你也不害怕麽?」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的说道:「反正叁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银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银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会大呼小叫,是麽?」 那小女孩道:「叁叔喜欢安静,我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 银花娘笑道:「很好,这样你也就会活得长些了。」 她再也不理这两人,将前面的窗子悄悄推开一线从这里望下去,对面屋子的动静也 可瞧得清清楚楚。 这时银花娘手里的火摺子已熄了,天地间又黑暗、又静寂,只有窗外偶而传来棋子 落枰的『叮当』声,悦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闭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却在黑暗中发着光,俞佩玉悄悄走了过去, 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问我的名字。」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说出这麽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俞佩玉倒不觉怔了怔,谁知她盯 着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着道:「但你既已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找叫朱 泪儿。,眼泪的泪,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常常会流泪的孩子。」 俞佩玉道:「现在你……」 朱泪儿淡淡道:「现在我已不流泪了,也许是因为眼泪已流乾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你叁叔已病了很久了麽?」 朱泪儿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顾着他?」 朱泪儿道:「嗯。」 俞佩玉道:「难道没有别的人陪你们?」 朱泪儿缓缓道:「叁叔没肓别的亲人,只有我。」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四五年前,这女孩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七八岁,在别人正是最 顽皮、最喜欢玩的年纪,但她却陪着个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这凄凉的小楼上,度过了 四五年,晚上竟连盏灯都没有。 俞佩玉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麽了。 屋里静寂得就像是坟墓,曙色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纸,远处渐渐 响起了鸡啼。 锺静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着了,郭翩仙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 也不知在想什麽。 银花娘忽然伸了个懒腰,轻叹道:「这两人下棋下了这麽半天,一共才落了叁个子 ,看来这一盘棋不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 煮一锅稀饭,再弄些小菜来给这些叔叔阿姨们吃好麽?」 朱泪儿动也不动,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离开叁叔。」 银花娘笑道:「乖乖的去吧,小孩子怎麽能不听大人的话。」 朱泪儿连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银花娘笑容更温柔,柔声道:「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怕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是麽? 」 她嘴里温柔地说着话,手却已一个耳光打在朱泪儿的脸上,朱泪儿苍白的小脸,立 刻被打得又红又肿。 但她却还是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瞪眼瞧着 银花银花娘皱了皱眉头,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轻了,是麽?」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却已被俞佩玉握住。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後最好还是……」 话未说完,突见朱泪儿双手蒙着了脸,颤声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银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现在才觉得疼?」 朱泪儿道:「疼……疼死我了。」 银花娘吃惊地瞧着她,简直也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觉如此迟钝的人,别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盏茶功夫後 才知娘。 道疼。 银花娘呆望着她,竟连要吃稀饭的事都忘了。 这时那似乎睡着了的病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怕疼,为何不听人家的话 ,下楼去煮稀饭吧。」 朱泪儿忽又瞪起眼晴来,瞪着银花娘,道:「叁叔叫我去,我就去,别人就算打死 我,我也不会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床,慢吞吞地走下楼,俞佩玉瞧着她纤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和手 ,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银花娘这才展颜一笑,道:「想不到这孩子脾气竟如此倔强,倒和我小时候一样… …」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珠子一转,才接着笑道:「这孩子若真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们 吃了她的稀饭,就再也莫想活着下楼了,我得下去瞧着她。」 俞佩玉皱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银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毒死过七八十个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银花娘怔了怔,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种莫名其妙 的畏惧之心。 连郭翩仙那麽厉害的眼睛瞪着她时,她都不在乎,但这小女孩的眼睛瞪着她,她却 觉得心里有些发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的,这句话你难道忘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还是让我下去吧。」 楼下也只有一间屋子,大半间都堆着柴米,只留下一块很小的角落,搁着水缸。碗 柜和锅灶。 朱泪儿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个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 来,轻轻放在旁边。 等到饭锅上了灶,她又将捡出来的稗子用张纸包起来,再用清水将地上冲得乾乾净 净。 俞佩玉发觉非但这麽大一间屋子里点尘不染,就连锅灶上都没有丝毫烟熏油腻,这 厨房竟比别人家的客厅还乾净。 这双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这麽多辛苦的事,这伶仃纤弱的身子,怎麽能挑 得起这麽大的担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每天都要将屋子打扫得如此乾净麽?」 朱泪儿淡淡道:「一个人过惯了乾乾净净的日子,瞧见脏东西就会讨厌的,除非情 不得已,否则又有谁愿意和不乾不净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头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说是麽?」 俞佩玉的心动了动,苦笑道:「不错,谁都不愿意和不乾不净的人在一起的。」 朱泪儿眼睛发着光,轻轻道:「那麽你……你为什麽喜欢和不乾不净的人在一起呢 ?」 俞佩玉怔住了,简直不知道该怎麽样回答才好。 这是个多麽古怪的孩子,她有时看来,是那麽可怜,那麽弱小,有时却又好像变成 个饱经世故的大人。 朱泪儿已缓缓转过身,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面用扇子去炉火,一面慢慢地 说道:「我虽然很少出去,但在这小楼上,却可以看到很多事,若是看到了有趣的事, 我就会说给我的叁叔听,否则他更不知道有多麽寂寞。」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这小楼上常会看到有趣的事麽?」 朱泪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忽又回过头来,道:「有一天,我还瞧见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用很奇 怪的法子杀了许多人,你可知道那女人是谁?」 俞佩玉苦笑道:「就是方才打你的人?」 朱泪儿淡淡笑了笑,道:「方才谁打了我?我已经忘记了。」 俞佩玉忽然发现她脸上方才虽然已被打肿,但现在却又光滑如玉,简直连一丝痕迹 都没有留下来。 朱泪儿已又接着道:「别人打了你,你若不能还手,最好还是将这件事忘记的好, 免得存在心里难受。」 俞佩玉道:「但……但别人打了你,你真的要过很久才觉得疼?」 朱泪儿抿嘴笑了笑,道:「一个人挨了打,反正是要疼一次的,早些疼,迟些疼又 有什麽关系?你疼得越早,别人越开心,你若过很久才疼,别人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淡淡接着道:「我既然挨了打,为何还要让别人开心呢?」 俞佩玉又怔住了,这小小的孩子,心里竟充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奇奇怪怪的 想法,别人竟捉摸不透。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响起了马车声,接着,人声就嘈杂起来,正是从隔壁那院子里 传过来的。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我还是上去瞧瞧吧。」 口口口 李家栈的院子里,此刻竟已是人头拥挤,而且後面来的人还越来越多,俞佩玉虽瞧 不见他们的脸,但可断定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豪杰。 银花娘叹道:「这些人跑来干什麽?见了鬼麽?」 郭翩仙悠然道:「天下武林的盟主,在这里和唐门的掌门人下棋,江湖中人谁不想 来见识见识,只要消息传出,不出叁天,这院子都会被挤破的。」 银花娘恨恨道:「这消息不知是那个王八蛋传出去的?」 她这句话自然没有人回答,但俞佩玉却已恍然。 这消息自然就是那『俞放鹤』自己传出去的。 他故意传出这消息,让武林中人都来看他和唐无双下棋,唐家的子弟,自然就不会 再怀疑唐无双为何突然不见了,而别人见到堂堂的武林盟主都在和这『唐无双』下棋, 这唐无双纵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只听院子里人语纷纷都在说:「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俞放鹤麽?嗯,果然是风 采非凡,难怪连红莲帮主那样的人都服了他。」 『咱们不知道能和盟主出来说几句话麽?』 於是林瘦鹃含笑走了出来,朗声笑道:「各位但请稍安勿躁,这盘棋看来最少还要 下个叁五天的,各位何不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盟主下完棋才好从容陪各位谈话,各位有 什麽困扰,那时也可说出来,盟主自然会替各位拿主意的。」 院子里竟响起了欢呼声,这『先天无极』的掌门人,在江湖中果然极得人望,这却 命俞佩玉的心都沉了下去。 林瘦鹃走进屋里,院子里又有人窃窃私议:「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菱花剑』 林瘦鹃麽?听说他有位掌上明珠,乃是江湖中出名的美人。」 『只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这位林姑娘许的本是盟主的大公子,谁知还未过门,俞 公子就死在杀人庄了。』 『是谁杀了他的,盟主难道不为儿子复仇?』 『据说这位俞公子头脑有些毛病,盟主早已对他灰心得很,林姑娘就算嫁给了他也 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俞佩玉动也不动地坐着,额上汗珠却已滚滚而下。 银花娘忽然关上窗子,叹道:「你听见没有,他们居然还要在这里耽下去哩,咱们 也不知道是要等多久。」 俞佩玉霍然站起,道:「你用不着等了。」 银花娘吃惊道:「你……你难道……」 俞佩玉缓缓道:「有些事你越是躲躲藏藏,别人反而越会怀疑你、逼你,倒不如索 性去面对它,这道理我已渐渐想通了。」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银花娘失笑道:「你说的什麽?我不太懂。」 俞佩玉不等她说完,便已走下了楼,竟开门走了出去。 银花娘赶紧又将窗户打开一线,过了半晌,果然瞧见俞佩玉从客栈外走进了院子, 竟分开人丛,闯门而入。 锺静失声道:「这人好大的胆子。」 郭翩仙微笑道:「他得友如我,胆子自然要变大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悠悠道:「他没有你这朋友时,胆子也是很大的,这人外表看来 虽像猫那麽温柔文静,其实简直比老虎还要可怕。」 口口口 俞佩玉刚走进院子,院子里几十双眼睛就都不禁向他瞧了过去,这样的绝世美男子 ,连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 但俞佩玉的眼睛却谁也不望,微笑着分开人丛,微笑着走进门,看棋的人一齐愕然 回过头来,林瘦鹃皱眉道:「阁下是什麽人?盟主正在……」 俞佩玉不等他话说完,已抢着道:「在下俞佩玉。」 『俞佩玉』这叁个字出口,林瘦鹃面上的血色骤然褪得乾乾净净,外面已隐隐起了 一阵骚动之声。 俞放鹤和唐无双本来连眼睛都未抬起,此刻也不禁一齐愕然回顾——只瞧了他一眼 ,俞佩玉已断定这『俞放鹤』认不出他本来面目,这『唐无双』也绝不认得他,由此可 见,这唐无双必定是假的。 只见『俞放鹤』目光闪动,微笑道:「俞佩玉?想不到阁下竟和我已死去的太子同 名,这倒真巧得很。」 俞佩玉瞧着这两人,心里已滴出血来,面上却微笑道:「能与令郎有同名之雅,在 下也不胜荣宠之至。」 俞放鹤含笑道:「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俞佩玉道:「在下想来取回一件东西。」 俞放鹤捋须笑道:「此间又怎会有阁下的东西?」 俞佩玉道:「在下前些日子也曾借宿此间,不慎将一件东西遗落在这里。」 俞放鹤似乎觉得很有趣,缓缓笑道:「客栈之中,人多手杂,但望阁下的东西还在 这里才好。」 俞佩玉静静瞧着他,道:「只要盟主答应,在下……」 俞放鹤笑道:「只要东西还在,阁下只管取去就是。」 俞佩玉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放肆了。」 俞佩玉身子忽然拔起,掠上横梁,全身上下,手足四肢,绝没有使出任何姿势,甚 至连膝盖都未弯曲。 这正是轻功中最难练的『旱地拔葱』式。 要知天下武林,门户众多,轻功的身法,也各有巧妙不同,但练到这种『旱地拔葱 』式,却已返璞归真。 武当派的弟子『旱地拔葱』时是这样的姿势,少林派、点苍派的门下『旱地拔葱』 时姿势也绝不会有任何变化。 俞佩玉用这样的身法,自然正是要人瞧不出他的武功来历,却又要别人以为他在炫 耀自己的轻功高明。 俞放鹤咐掌笑道:「好俊的轻功。」 武林盟主都这样说,院子里自然早已响起一片喝采声,只有小楼上的银花娘,全未 留意他用的是什麽身法。 她只急着要知道她藏起的珠宝,是否还在横梁上。 等到俞佩玉跃下来时,手里果然多了个又大又重的黑色布袱,银花娘喜动颜色,几 乎忍不住欢呼出声来。 郭翩仙远远坐在一旁,始终未到窗前来瞧一眼,此刻微笑道:「东西还在?」 银花娘嫣然道:「我早就说过,东西藏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得到的。」 郭翩仙微笑道:「好个俞佩玉,不但有种,而且还有些头脑,居然想到在大庭广众 之间去将包袱拿出来,这样俞放鹤就算想打这包袱的主意,也不好意思出手了。」 银花娘笑道:「他现在已经快走出来了……哎呀,不好……」 她脸上笑容忽然不见。 郭翩仙皱眉道:「什麽事?难道俞放鹤不放他走?」 银花娘眼睛瞪得滚圆,嗄声道:「这老狐狸看来还不好意思动强,只说他很想和俞 佩玉亲近亲近,一定要俞佩玉留下来!」 郭翩仙沉声道:「俞佩玉作何表示?」 银花娘道:「他很沉得住气,居然还在笑……嗯,他现在正在说:要等俞放鹤下完 这盘棋後,再来求教。」 郭翩仙道:「你听得见他说话?」 银花娘道:「院子里吵得很,我怎麽听得清楚,但只要看他嘴唇在怎麽样动,我至 少也可猜得出十之七八。」 郭翩仙笑道:「你本事倒不小……」 突听银花娘又变色轻呼道:「不好,这老狐狸居然将棋盘拂乱了,还说:若能和俞 佩玉这样的少年俊杰在一起聊聊,下不下棋,又有何妨。」 郭翩仙皱眉道:「如此说来,俞佩玉除非真的翻脸,否则倒真还不容易走得出来。 」 银花娘着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怎麽能翻脸,看来他也有些发慌了……」 她刚说到这里,突听院子里有一人朗声大笑道:「如此佳妙棋局,百年难得一见, 盟主若是中道而废,岂非要令我们这些看棋的太失望了。」 郭翩仙动容道:「这人是谁?」 银花娘面上却露出喜色,道:「呀!这人竟将这拂乱了的一局棋,又重新摆了起来 ,而且摆得一子不差……这可真得要有两手……」 她话未说完,郭翩仙已一步窜了过来。 只见对面屋子里已多了个少年乞丐,身上穿着件已补得到处是补钉的大红衣裳,赫 然竟是名震天下的红莲帮主。 那边俞放鹤正在笑道:「想不到红莲帮主也有此雅兴,看来老夫只有勉为其难了。 」 郭翩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紧紧关起了窗户,面上冷汗已滚滚而下,银花娘瞧了他 一眼,媚笑道:「你为什麽这样怕他?」 郭翩仙退回来仆地坐下,那里还说得出话? 银花娘喃喃道:「这倒真是件怪事,红莲花难道是故意要帮俞佩玉的忙麽?他若是 俞佩玉的朋友,瞧见俞佩玉被林黛羽刺伤时,为何连踩都不睬?」 这时楼下已有开门的声音,郭翩仙耸然而起,瞧见上来的是俞佩玉,才松了口气, 嗄声道:「红莲花可曾瞧见你到这里来?」 俞佩玉缓缓道:「他为何要留意我?」 郭翩仙道:「他不认得你?」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不认得。」 他方才眼见自己的平生良友就在面前,竟不敢相认,反而要悄悄溜走,此刻他心里 正不知有多麽难受。 他走得虽侥幸,虽狼狈,但此去也并非全无收获他总算已知道这『唐无双』已是假 的。 他只希望那真的唐无双还未遭毒手。 银花娘早已将那黑市包袱接了过去,说道:「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东西既已得回 ,咱们还是快走吧。」 郭翩仙沉着脸道:「红莲花不走,咱们也不能走。」 银花娘嵋笑道:「你怕被他瞧见,我却不怕,我若是定要走呢。」 郭翩仙一字字道:「你不会走的。」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笑得更甜,道:「不错,我自然不会走的,你还在这里,我怎 麽舍得走。」 她提着个比人还大的包袱,东瞧西望,像是恨不得将这包袱吞下肚子里才放心,郭 翩仙盯着她手里的包袱,突然冷冷一笑,道:「其实你要走也无妨,连包袱都带去吧。 」 银花娘怔了怔,道:「真的?」 郭翩仙冷冷道:「你为何不先瞧瞧包袱是什麽?」 银花娘笑道:「包袱里是什麽,我不用瞧也知道的。」 但她也听出郭翩仙话里似乎有话,嘴里虽这麽样说,手却在包袱上摸索着,忽然跳 起来,失声道:「不好!」 包袱里那有什麽珠宝,竟是一包瓦砾。 银花娘解开包袱,就像被人砍了一刀,几乎立刻就要晕过去,俞佩玉和锺静也不禁 为之耸然失色。 只有郭翩仙声色不动,冷笑道:「包袱里是什麽,你真的不用瞧也知道?」 银花娘颤声道:「但你……你又怎知道……」 郭翩仙淡淡道:「这包袱里若真是一包珠宝,他方才走上楼时的脚步声都会分外不 同……你难道以为我的眼睛和耳朵,也和你一样无用?」 银花娘跺着脚,咬着嘴唇道:「但这又是谁弄的手脚?谁调的包?我那天藏东西时 ,非但关起了门窗,还熄了灯,又有谁会发现我的秘密?」 她四面兜着圈子,喃喃又道:「莫非是俞放鹤……嗯,不错,只有这老狐狸,他到 这屋子里来住下时,说不定会先将屋子上上下下都搜索一遍。」 俞佩玉缓缓道:「珠宝若真是被他艘去,你只怕是永远也休想得回来的了。」 郭翩仙也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始终动也没有动过的病人,银花娘目光不觉 也跟着他望了过去。 她忽然发现这病人虽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床上的棉被却堆得很高,棉被里竟 像藏着东西。 此刻阳光斜射而入,照在棉被上,棉被里竟似在蠕蠕而动,银花娘目中光芒一闪, 忽然咯咯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个睁眼瞎子,连眼前的事都看不到。」 她狞笑着一步步向病榻前走了过去。 俞佩玉皱眉道:「你要干什麽?」 银花娘咯咯笑道:「棉被里似乎有些很好玩的把戏,我想掀开来瞧瞧。」 她走到床前,刚伸出手。 谁知那病人竟霍然张开眼来,瞪着她一字字道:「你只要将这棉被掀起一线,只怕 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奄奄一息的病人,竟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他那双无神无气的眼睛,此刻竟也似忽 然射出一种慑人的光采。 银花娘也不知怎地,竟觉得心里一寒,伸出去的手竟真的不敢去掀棉被,反而一步 步向後退。 那病人眼睛却又缓缓阖了起来,阳光照着他枯瘦蜡黄的脸,简直又和死人相差无几 ,他的病又怎会是装出来的? 银花娘定了定神,咯咯笑道:「这棉被难道当真掀不得?」 那病人道:「嗯。」 银花娘笑道:「但我天生有种不信邪的脾气,越是不能瞧的事,越是想瞧瞧。」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泪儿,你就让她瞧瞧吧。」 他说这话时,朱泪儿明明还在楼下,但话一说完,朱泪儿竟已赫然走上楼来,瞪着 银花娘道:「你真要瞧?你不後悔?」 银花娘吃吃笑道:「我後悔什麽?这棉被里难道还会钻出什麽妖怪来不成?」 她嘴里虽在笑;心里却已有些发毛。 这两人一个年纪还小,一个病重垂危,明明是绝不能伤人的,银花娘自己也不懂自 己畏惧的究竟是什麽? 只见朱泪儿竟又下去捧上来一只特大的海碗,碗里满满盛着清水,她自怀中取出了 一个乌黑的小匣子,用指甲挑出了一撮乌黑的粉末,弹在水里,一整碗清水立刻就变得 漆黑如墨汁。 银花娘呆呆瞧着,也猜不透她究竟在弄什麽玄虚。 朱泪儿却已将海碗放在角落里,瞧着她悠然一笑,道:「你且等着慢慢的瞧吧,有 趣的事就快出现了。」 这笑容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连俞佩玉都觉得有些紧张起来,银花娘眼 睛更已瞪得又圆又大。 只见那棉被越动越厉害,宛如狂风中的海浪,小楼上虽仍是阳光普照,却又似突然 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 锺静身子已缩成一团,连手脚都发起冷来。 银花娘忍不住道:「这……这棉被里无论有什麽,我都不……不想再瞧……」 朱泪儿淡淡道:「你现在不想瞧,却已太迟了。」 就在这时,突见一只蜈蚣自棉被里钻了出来。 口口口 这蜈讼虽然不大,甚至比通常所见的都要小得多,但通体又红又亮,就彷佛是琥珀 玛瑙雕成的。 这红蜈蚣身後竟还跟着二叁十条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蜈蚣,一只接着一只,首尾 相连,条条都是剧毒无比。 银花娘咯咯笑道:「我还当是什麽吓人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些小蜈蚣,我叁岁的 时候就已将这种东西捉来玩了。」 她说的话倒也不假,天蚕教下的人,又怎麽会怕蜈蚣,但这些蜈蚣竟会从病人的棉 被里钻出来,无论如何,总是件怪事。 银花娘虽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强。 谁知这队蜈蚣後竟还跟着二叁十条蜥蜴,接着又有无数条毒蛇、蟾蜍、蝎子、守宫 …… 以後一些连银花娘都未瞧见过的毒虫恶物,如被号命所催,一条条自棉被里钻了出 来,首尾相接,秩序竟是丝毫不乱。 银花娘终於笑不出了。 锺静惊呼一声後,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出,这垂死的病人怎能和如此多其毒无比的虫蛇睡在一张床上, 一张棉被里。 他竟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银花娘只瞧得毛骨怵然,只觉全身都发起痒来,她虽然也是从小在毒物堆里长大的 但若要她睡在这床被里,杀了她,她也不敢。 只见这些毒虫恶物一只只爬到角落里,朱泪儿却在碗沿上搭起两只筷子,毒虫便以 筷子为桥,爬入那海碗中,打一个滚,再沿着另一只筷子爬出来这些毒虫们本是生气勃 、狰狞作态,但在这碗墨汁般的水碗里打过一个滚後,竟变得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数百条毒虫一个接着一个,爬入水碗,又再爬出,再钻回棉被里,一碗墨汁般的水 颜色却渐渐发白。 等到最後几种不知名的毒蛇爬进去时,碗里竟冒出了水泡,冒出了热气,像是才刚 刚沸滚。 郭翩仙脸上的汗珠也落了下来。 只见这碗水由黑而白,由白而透明,竟又回复原状,但一碗冷水却已沸腾起来,宛 如沸汤。 这时毒虫又都钻回棉被,小楼上就像是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只闻沉重的呼吸声此 起彼落,谁也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却捧起了那碗水,笑嘻嘻送到银花娘面前,道:「稀饭还未煮好,姑娘若是 饿了,就先喝了这碗水吧,加了这麽多佐料後,这碗水的滋味实已比鸡汤都鲜美得多。 」 银花娘赶紧後退,摇手强笑道:「不……不客气,你还是留着自用吧。」 她究竟是出身毒物世家,见多识广,此刻已瞧出那黑色的粉末实是一种奇异的灵药 ,竟能将毒虫全都诱出,将毒吐入水碗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黑色的粉末想必就是毒 虫恶物们的克星。 此刻数百条毒虫的毒,都已吐在这碗水里,这碗水莫说喝不得,简直连碰都碰不得 ,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只怕立刻便将全身溃烂而死。 谁知朱泪儿却微笑道:「如此鲜汤,各位既不能受用,看来我也只有独自享受了… …」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竟真的将这碗水都喝了下去,嘴里啧啧有声,竟像是真觉得滋 味无穷。 俞佩玉瞧了,还未觉如何,郭翩仙和银花娘却已齐地变了颜色,只因他们深知这碗 水中毒性之烈,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喝下一滴,这小姑娘却偏偏全都喝了下去,而 且面不改色。 她肠胃腑脏,难道竟是钢铁炼成的? 朱泪儿却悠然道:「我叁叔病毒久已入骨,只有藉着这些毒物的阴寒之气,才挣扎 着活到现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银花娘陪笑道:「你叁叔得的不知是什麽病?」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此病无以名之,各位若是想知道……」 话犹未了,突听楼下传上来『笃、笃、笃』叁声敲门声,接着,一个苍老沉浑的语 声缓缓道:「俞佩玉俞公子不知可在楼上?敝帮红莲帮主特来求见。」 这是梅四蟒,俞佩玉既惊且喜,正不知红莲花为何要找他,郭翩仙面上已变了颜色 ,嗄声道:「你下去稳住他们,我先走……」 就在这时,楼下又肓『笃、笃、笃』叁声敲门声传了上来,一个娇美清脆的少女声 音道:「俞公子请开门,敝帮君夫人也想来看看你。」 海棠夫人竟也来了。郭翩仙面上更是毫无血色,一步窜到後面窗口,将窗子轻轻推 开一线。 只见这小楼竟已赫然被人围起,四面屋顶上、楼梢头,俱是人影幢幢,男男女女也 不知有多少个。 只听楼下又有人道:「君夫人与红莲帮主前来求见,俞公子都不开门麽?」 郭翩仙一把拉住俞佩玉,嗄声道:「他们是否已发现我在此地?」 俞佩玉道:「你问我,我怎知道?」 郭翩仙道:「他们为何来找你?」 俞佩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郭翩仙道:「他们将四面都已围住,看来只怕是我们也有些仇恨,你我敌忾同仇, 你……你千万开不得门。」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不去开门,他们难道不会破门而入?」 只听那少女高唤道:「俞公子,咱们可是先礼後兵,你再不开门,咱们就要闯进来 了。」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忽然娇笑道:「俞公子正在大便,你们现在闯进来,臭得很的 ,等他大事办完自然会开门,你们急什麽?」 门外默默半晌,那少女也咯咯笑道:「好,我们就等一会儿,只要他不掉到茅坑里 去,还怕他不开门。」 俞佩玉瞧着郭翩仙,皱眉道:「你连海棠夫人都不敢见麽?你和她究竟是什麽关系 ?」 郭翩仙只是不住咳嗽,一个字也不说,锺静已醒了过来,轻抚着他的背,满脸俱是 焦急之色。 俞佩玉叹了口气,缓缓道:「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要上来的,我也非去开门不可, 你还是快想个法子吧。」 那病人本已气如游丝,若断若续,此刻忽然张开眼来,道:「找有个法子。」 郭翩仙又惊又喜,道:「阁下有何高见?」 那病人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郭翩仙大喜走了过去,又骤然顿住了脚步,想到这病人的种种诡秘奇异之处,他身 子不由自主又要後退了。 锺静却比他还要惊惶着急,冲过去问:「前辈若有什麽法子救他,不妨告诉弟子, 弟子也感激不尽。」 那病人皱了皱眉,道:「你是什麽人?是那一派门下?」 锺静迟疑了半晌,终於咬了咬牙,道:「弟子华山锺静。」 那病人喃喃道:「华山门下,倒是内家正宗……好,你过来我告诉你。」 锺静面上亦是汗如雨下,想到棉被里的一窝毒虫,她腿都发软了,但为了她心爱的 人,她竟真的壮起胆子走了过去。 那病人忽又问道:「你练武已有多久?」 锺静虽不懂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还是答道:「弟子练武已有十一年。」 那病人枯涩的面上,竟露出一丝笑容,道:「好,很好……」 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锺静的手腕,他本已奄奄一息,但此番出手,却是其快如风 ,其急如电。 连郭翩仙、俞佩玉这样的人,竟都未瞧出他是如何伸出手来的,锺静更是连惊呼都 还未出口,就被他拉了过来。 俞佩玉动容道:「阁下这是干什麽?」 那病人握起锺静的手腕,就再无其他举动,反而闭起眼睛,锺静虽觉他手如寒铁, 也渐渐定过神来道:「前辈究竟有何高见?弟子正在洗耳恭听。」 那病人闭着眼缓缓道:「你们只管等在这里,不必开门就是。」 锺静失色道:「这……这算什麽法子?」 那病人淡淡道:「你们不去开门,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闯上这小楼一步的。」 锺静虽觉他这话有些像吹牛,但想到这人行藏之奇秘,也不禁有五分相信了,竟未 觉出自己脸色已渐渐发白。 这病人黄蜡般的一张脸,却渐渐有了生气。 这时楼下呼门声又起,别人也未留意他两人脸色的变化,而呼门声虽越来越急,竟 真的没有人敢破门而入。 只听梅四蟒大呼道:「俞公子,盟主和无双老人也来看你了,你难道还不下来?」 俞佩玉本是一心想下去的,此刻却有些犹疑起来。 这些人如此急着要见他,是为的什麽? 那少女又呼道:「你若不愿让我们上去,只要下来和我们说句话也可以……俞公子 ,这麽多人要见你,你为何定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这些人竟然并不想上来,可见目的也并非为了郭翩仙,他们如此急着要俞佩玉下去 ,难道又有何诡谋? 他们催得越急,俞佩玉越是犹疑,突听锺静惊呼一声,那病人放松了她的手,她整 个人竟立刻倒了下去。 郭翩仙赶过去扶起她,她身子竟已软棉棉,连手都抬不起了,再一探她鼻息,竟也 已弱如游丝。 郭翩仙大骇道:「你觉得怎样?」 锺静满面惊惧欲绝,颤声道:「恶……恶魔……那不是人,是恶魔……」 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前方,嘴里反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竟似已被骇疯了,别人 问她什麽她都不知道。 再看那病人面色却已变得红润而有光泽,锺静苦练十一年的一身功力,竟被这人在 不知不觉间吸去了。 郭翩仙霍然站起,目光亦是惊惧欲绝,那病人鼻息沉沉,竟似已经睡着,朱泪儿正 在替他将棉被塞紧。 银花娘悄悄将郭翩仙和俞佩玉都拉到角落里,悄声道:「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郭翩仙汗如雨下,嗄声道:「吸人精血,作为己用,不想世上竟真有如此歹毒的功 夫,你我不乘此时快除去他,只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你若敢先去动手,我一定帮忙你。」 郭翩仙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楼上静寂如死,俞佩玉似乎已想有所举动,但就在这时,楼下又传上来俞放鹤的 语声,道:「他既不肯下来,想必也和他们蛇鼠一窝,此刻你我既已到齐,再不动手, 迟则生变……」 又听得海棠夫人娇媚的语声道:「盟主是否真查明白了?」 俞放鹤道:「此事人证俱全,红莲帮主亦有所见。」 红莲花没有说话,想是已默认了。 俞佩玉正在猜测他们在说的是什麽事,却已听得风声响动,竟有十来个西瓜般大小 的黑铁球,带着熊熊烈火破窗而入。 俞佩玉等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麽,猝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只有展动身形,先 避开再说。 那似已沉睡了的病人却突然自棉被里伸出一双蜡黄的手来,只见他十根枯瘦的手指 接连弹出。 但闻『哧、哧』声响不绝,如急箭破空,那十来个沉重的黑铁球,竟被他又凌空弹 了出去。 原来他手指轻轻一弹,便有一股有质无形的劲气随之而出,竟如行气驶剑,无坚不 摧。 何况他十指连环弹出,劲气出之不绝,就是名动天下的『弹指神通』,也万万无此 声威,众人不觉骇然。 铁球方被弹出,便『轰』的爆发,流星火雨,四下飞溅,但闻『隆隆』震声不绝於 耳,火雨交织满天。 一片惊呼,小楼也被震得摇摇欲倒。 第17章 去而复返 银花娘等人所居小楼,被火弹震的摇摇欲倒,她不禁动容道:「这难道就是江南霹 雳堂威慑天下的火器?」 郭翩仙叹道:「不错,这火器威力虽不如声势这麽惊人,但你我方才若被波及,此 刻纵不粉身碎骨也要焦头烂额了。」 朱泪儿回头一笑,道:「你们现在总该知道了吧,我叁叔虽然借了这位姑娘十一年 功力,但却救了你们四条命,这买卖你们总没有吃亏。」 窗户方才已被击破,朱泪儿一面说话,一面将四面窗都拉了起来,竟似不愿被外面 的人瞧见屋里动静。 那病人一双手又缩回被里,脸色又渐渐苍白,众人若非眼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 人方才竟有那般惊人的身手。 俞佩玉忍不住道:「那俞放鹤究竟和阁下有什麽仇恨?」 那病人淡淡道:「他还不配。」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定要置阁下於死地?」 那病人道:「你怎知他要对付的不是你们?」 俞佩玉叹道:「俞放鹤不去别处下棋,却偏偏要到这偏僻的小镇来,我本已觉得有 些奇怪,如今才知道,他竟是为了阁下而来的。」 那病人竟又闭起眼睛,不理他了。 俞佩玉道:「还有,阁下不在别处养病,却偏偏也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这也是件 怪事,在下委赏猜不出这小镇究竟有什麽引人之处。」 那病人根本就不理他,俞佩玉也无法再说下去。 过了半晌,突听朱泪儿缓缓道:「他们要对忖的并不是我叁叔,而是我。」 俞佩玉愕然道:「你小小年纪,他们为何要对忖你?」 朱泪儿笑了笑,道:「我现在年纪还算小麽?」 俞佩玉道:「这姓俞的纵然是个衣冠禽兽,但以他武林盟主的身份,又怎会劳师动 众,只为的是来对付个小小的孩子。」 朱泪儿冷笑道:「武林盟主?他这武林盟主又算得了什麽东西,莫说我叁叔,就算 我,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黄池大会执天下武林牛耳垂数十年,大会盟主,天下英雄胆敢不敬,如今这小小的 女孩子却居然未将之放在眼里,这女孩子身份难道比武林盟主还要尊贵?俞佩玉简直越 来越奇怪了。 他还想追问下去,突听银花娘欢呼道:「走了,这些人竟全都走了,走得乾乾净净 ,一个不剩。」 郭翩仙掀起窗一瞧,外面果然已无人影。 朱泪儿淡淡道:「这又有什麽好奇怪的,这些人只发觉我叁叔武功已复,难道还敢 留在这里等死不成。」 连俞放鹤、君海棠这样的人,都似乎对这病人真的畏惧已极,这病人究竟是怎麽的 身份。 俞佩玉心里既是惊讶,又是好奇,但这时郭翩仙却已抱起了锺静,道『我们也该走 了。』 朱泪儿冷冷道:「对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俞佩玉道:「但他们若是去而复返,你们……」 朱泪儿傲然道:「我叁叔的事,也用得着你们来管麽?至於我……我是死是活,更 一向用不着别人费心。」 锺静颤声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什麽要……要……偷去我的武功?」 朱泪儿冷冷道:「那是你来求我们的,我们并没有找你,你也怨不得别人。」 锺静怔了怔,又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忽然轻轻道:「念他们此来不易,把东西给他们吧。」 朱泪儿道:「但这些东西本来是我的,为什麽要给他们?」 那病人皱眉道:「区区珠宝,又算得了什麽,你怎地越变越痴了。」 朱泪儿垂首道:「是!」 她再不说话,却从壁柜间取出了个包袱,抛在银花娘面前,包袱松开一角,光芒隐 隐露出,竟赫然正是银花娘失去之物,银花娘心里虽然满腹惊疑,但再也不敢多话,怔 了半晌,提起包袱,飞也似的奔下楼去。 口口口 这病人究竟是谁?俞放鹤等人为何会如此畏惧於他?朱泪儿又是什麽身份?这许多 武林高手为何要来对忖她这麽样个小小的女孩子?而且连堂堂的红莲花也在其中,红莲 花又岂是欺凌弱小的人? 这病人生的究竟是什麽病?为何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养病?他功力明明尚未恢复, 俞放鹤等人又势必不会去远,他本该将俞佩玉等人留下来的,却又为何要轻轻将他们放 走? 俞佩玉心里固是疑云重重,银花娘也在不住喃喃自语,道:「奇怪,那痨病鬼为何 会将到手的珠宝还给我?为何会如此容易就放我们走?难道他对我们真的毫无企图?」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闯,这在阳光浸浴下的小镇,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竟连个 人影都瞧不见。 但郭翩仙走了两步,却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银花娘赶紧将那包珠宝藏到背後,变色道:「你想干什麽?」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女人,连你这样的女人,都难免小家气,此时此间 ,我难道还会打你这包珠宝的主意?」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抿嘴笑道:「你既然知道女人都很小气,为什麽又要挡住人家 的路,难道你不想快点走出去,难道还想等红莲花再来找你?」 郭翩仙冷冷道:「我自然想快些走,但却不想被人抬出去。」 银花娘瞟了锺静一眼,娇笑道:「我们想被你抱着走,只可惜你的手,已经没空了 。」 郭翩仙道:「你此刻若一直往前冲,还怕没有人抬你?」 银花娘眼珠子又一转,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走不得?」 郭翩仙道:「你我此刻休想走出这小镇一步!」 银花娘笑道:「你莫以为我真的喜欢得晕了头,我也知道俞放鹤他们绝不会走远的 ,八成已将这小镇包围住,所以现在这小镇上连鬼都瞧不见一个。」 郭翩仙缓缓道:「但你算准他们与你无冤无仇,绝不会不放你走的,只要你自己能 走出去,别人就不管了,是麽?」 银花娘媚笑道:「我是个又小气,又不憧事的女人,你叫我还能怎麽样做?你们堂 堂的男子汉,总不会还要我照顾你们吧。」 郭翩仙大笑道:「好朋友,好朋友……竟能将这样自私自利,不顾道义的话,说得 如此动听,幸好你不是男人,否则不被人宰了才怪。」 银花娘咯咯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宰我的,你就算想留下我,我们大仁大义的俞公 子,也绝不会让你动手。」 郭翩仙道:「你要走,我绝不拦你。」 银花娘笑道:「哎哟,想不到你也是个大仁大义的人……」 郭翩仙冷冷截口道:「但你带着这麽大一包珠宝,别人也会放你走出去麽?」 银花娘就像是被人了一脚,整个人都要倒下去了。 郭翩仙悠然接道:「所以,你若要走,也就难免要将这包珠宝留下来……这岂非等 於要了你的命麽。」 银花娘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现在知道了,那痨病鬼将珠宝还给我就是拖住 我,不让我走,这人只剩一口气了,却还有这麽多鬼主意。」 俞佩玉忍不住道:「你若以为他这是在害你,为何不将珠宝还给他去。」 银娘花跺脚道:「他自然也算准我舍不得的……」 她忽然间又笑了,眼波流转,媚笑道:「何况就算没有这包珠实,我又怎舍得抛下 你们一个人走?我方才只不过是在和你们说着玩的。」 郭翩仙冷冷道:「这玩笑倒的确有趣得很。」 银娘花仰面瞧着他,像是将一身都倚着他了,柔声道:「你说,咱们现在是不是退 回去?」 郭翩仙道:「你我能全身出来已是万幸,怎可再退回去?」他简直宁可去面对红莲 花,也不愿再面对那神秘的病人。 银花娘道:「既不能进去,也不能退,咱们该怎麽办呢?难道再找个屋子藏进去? 若是再遇见那麽样个病人,岂非要了命了。」 郭翩仙一笑道:「这次我找的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人……」 银花娘道:「那里?」 郭翩仙道:「就是那客栈。」 银花娘娇笑道:「你真聪明,那些人既已自客栈中退出来,八成不会再回去,那客 栈一定是这小镇上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咬着嘴唇笑道:「我们的俞公子,是不是也会陪我们去藏起来 呢?」 郭翩仙道:「他一定会去的。」 银花娘道:「哦?」 郭翩仙道:「俞放鹤等人见到这边久无动静,势必要卷土重来,你我躲在那客栈中 ,正好坐山观虎斗。」 他微笑接道:「俞兄此刻正是满腹狐疑,不将这件事瞧个水落石出,他也是不肯走 的……俞兄你说是麽?」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何况我此刻根本就没什麽地方可去的。」 口口口 客栈中果然寂无人影,竟连里面的掌柜和店小二,都走得不知去向,好像连他们都 已看出这里不久就要有祸事来临。 郭翩仙当先带路,既没有躲到客房,更没有到俞放鹤方才住的那间屋子去,却迳自 走入了厨房。 厨房里炉火将熄未熄,灶上一大锅稀饭都烧焦了,案板上有几根切了一半的咸菜, 碗里已剥开的皮蛋也没有洗乾净。 银花娘眼睛东张西望,嘴里笑道:「这客栈中的人想必走得仓猝得很,连早饭都顾 不得吃了,难道是俞放鹤将他们赶走的?」 郭翩仙道:「俞放鹤用不着赶他们,经过方才一阵大乱後,他们难道还敢留在这是 非之地?」 银花娘娇笑道:「近来这客栈老是死人,客栈的老板只怕是交上霉运了……」她嘴 里说着话,已将包袱藏在一堆柴木里,又去添了碗稀饭,就着咸菜吃起来。 郭翩仙也添了一碗,先送到锺静面前,含笑道:「你也吃些吧,这稀饭虽然烧焦了 ,但却一定没有毒。」 银花娘笑道:「我简直一辈子都没有吃过比这更香的稀饭,你……」 话未说完,郭翩仙手里的稀饭已被锺静打翻在地上。 锺静已放声痛哭起来,道:「我已是个半死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丢下我的,我… …我还吃什麽稀饭,倒不如索性饿死算了。」 郭翩仙居然声色不动,反而柔声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丢了些武功又算得什 麽?我可不要你去做保镖卖艺的来养我,你会不会武功又有什麽关系?」 锺静颤声道:「你用不着对我虚情假意,我问你,你明明告诉找,已经和君海棠情 断义绝,现在为何又不敢见她?你怕什麽?」 郭翩仙面色立刻变了,就在这时,突听有人咳嗽了一声,屋子里四个人也就立刻静 了下来。 静寂中,隐约可听到门外有轻缓的脚步声炉灶旁就是客栈的後门,脚步声却像是正 往後门走过来。 郭翩仙从门缝里往外望,只见两个人悄悄走了过来,一个人是在掩着嘴,显见就是 方才咳嗽的。 这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背後斜插着柄长剑,血红的剑穗衬着身淡青 衣衫,显得分外刺目。 另一人亦是瘦削精悍,目光锐利,郭翩仙一眼瞧过,便知道这两人都是轻功不弱的 江湖好手。 两人一左一右,分开数尺,走得甚是小心,想见是为了侦查动静而来,是以生怕惊 动了小楼上那可怕病人。 郭翩仙目光闪动,忽然打开门向他们一笑,这两人齐地一怔,郭翩仙已悄悄退了回 来。 但门却已是开着的了,随风摇摆,发出一阵阵『吱吱咯咯』的声音,郭翩仙压低声 音,缓缓道:「两位为何还不进来?」 银花娘知道他这是要将外面两人诱进来,问问俞放鹤那边的动静,这两人是为了打 听消息而来的,如今反而被人算计了,银花娘心里不禁暗暗好笑,郭翩仙更算准这两人 见到厨房里有人在,纵然冒险,也得进来瞧个究竟。 谁知过了半晌,外面两人竟还是不进来,简直连丝毫声音都没有,银花娘又觉得奇 怪了,悄声道:「这两人怎地如此没胆子?」 郭翩仙沉声道:「我认得其中一人乃是点苍门下的『红樱绿柳剑』郭冲,此人在黔 贵一带名声颇为响亮,倒并非怕事的……」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陈旧的木板门。 那两个人竟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银花娘笑道:「我看这位『红樱绿柳剑』的胆子,比樱桃也大不了多少。」 郭翩仙皱了皱眉头,再探首外望,却发现那朱泪儿不知何时已走下了小楼,正在那 边采花。 一枝桂花从短墙里探出来,花开得正香。 朱泪儿仰着头,踮起脚尖,小手举着了花枝,衣袖忽然滑了下来,露出那双手腕, 却白得可怜。 『红樱绿柳剑』郭冲和那青衣汉子竟也都走了过去,动也不动地站在朱泪儿身後, 痴痴地瞧着。 朱泪儿折下了桂枝,头也未回,盈盈走回小楼。 郭冲和那青衣汉子竟也跟了过去,两人面上竟满是痴迷之色,竟像是将什麽事都忘 记郭翩仙越瞧越奇怪,实在猜不透这两人有什麽毛病。 了。 朱泪儿纵然是个美人胎子,但到底还不过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两个叁四十岁 的大男人难道也会为她着迷? 只见朱泪儿步履轻盈,单薄的衣衫在风中飘拂,她纤弱的身子似也将随风而去,却 忽然回眸一笑。 她明亮的眼波,有意无意似乎瞟了郭翩仙一眼。 郭翩仙忽然发觉自己几乎也忘了她的年纪,忘了一切,眼中只瞧得见她腰肢摆动的 韵律,别的什麽都瞧不见了。 他也几乎跟着她走了过去。 但他究竟功力深厚,心里只荡了荡,就立刻定下神来,朱泪儿却已转过墙角,接着 ,郭冲和那青衣汉子也在墙後消失了。 银花娘也在瞧着,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妖怪,这小丫头简直是个妖怪 ,竟能将这麽样两个大男人拐走,我在她这年纪时,还不过只会跟着男人走哩。」 她『噗哧』一笑,又道:「莘好我们的郭先生功力深厚,否则险些也被她拐走了。 」 郭翩仙冷冷道:「找倒不是功力深厚,只不过女人见得多些。」 银花娘笑道:「但这小丫头将他们拐走,是为了什麽呢?」 她语声突然顿住,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我明白了,她这是在钓鱼,这两个 倒楣蛋只要上了楼,一身功夫只怕就也要被那痨病鬼偷去。」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银花娘娇笑道:「想不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就会用美人计来钓鱼了,这两个倒楣蛋糊 里糊涂就中了她的仙人跳。」 郭翩仙回头望着俞佩玉,道:「如此看来,红莲花等人要来找她,倒也不是没有道 理。」 俞佩玉苦笑道:「她如此做法,难道已不止一次。」 郭翩仙道:「看样子,她也像老手老脚,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所以,俞放鹤才会 找这麽多人对付她。」 俞佩玉叹道:「不错,否则像红莲花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接受俞放鹤调度的。」这 点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清楚,只因红莲花也对这『俞放鹤』起了疑心。 郭翩仙微笑道:「这倒的确有趣,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居然有这麽大的神通, 这样的人,绝不会没有来历,红莲花对付她,只怕还不容易。」 银花娘咯咯一笑,道:「她就算有再大的来历,还是挨了我一个大耳光。」 她一面说,一面扬起手来一比……这一比之後,她自己也像挨了别人一耳光,笑也 笑不出了,话也说不下去。 俞佩玉和郭翩仙不觉都向她瞧了过去,只见她那张终日都带着媚笑的脸,此刻竟已 变得毫无血色,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只是瞬也不瞬地瞧着自 己的手。 瞧着瞧着,她全身竟都发起抖来。 俞佩玉和郭翩仙目光也不觉移向她的手,两人只瞧了一眼,脸色竟也变了,目中也 露出惊骇之色。 只见她这只又白又嫩,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此刻,竟已变得像只鬼爪子似的,黑 里透红,红里透青。 俞佩玉骇然道:「这是怎麽回事?」 银花娘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这……这 只手怎会就变成了这鬼样子。」 郭翩仙道:「你这只还能不能动?」 银花娘道:「好……好像还能动,不……不过……」 郭翩仙忽然抽出根木柴,『吧』的向她手背上打了下去,这根木柴又粗又糙,这一 下打得又不轻,无论打在谁的手上,那人只怕都要疼得龇牙咧嘴,谁知银花娘挨了这一 下,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郭翩仙皱眉道:「疼不疼?」 银花娘道:「不……不疼。」 挨了打不疼,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说出这两个字,眼睛里却已骇出了眼泪,她 只觉自己这只手竟似已变得和木头一样,又好像简直不再是自己的手了,她眼见着郭翩 仙这一记打下来,竟像是打在别人手上。 郭翩仙又皱了皱眉,眼前瞧见了那把切咸菜乾的菜刀,他忽然拿起菜刀,一刀向银 花娘手背上切了下去。 这菜刀虽不十分锋利,但要切下个人的手来,还是轻而易举,谁知这一刀砍下,银 花娘的手上只不过多了道小伤口,伤口中却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她这只手竟像是变 得比木头还硬。 别人一刀没砍断自己的手,她本来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却更是骇得面无人色, 几乎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当』的一声,郭翩仙手中刀已掉在地上,摇头叹道:「好姑娘,你那一耳光 ,只怕是打出麻烦来了。」 银花娘道:「但……但我打他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 郭翩仙苦笑道:「就要这样的毒,才叫真正厉害,你不知不觉间,这毒已侵入了你 的血液,你的骨头,若是当时就被你发觉,岂非就有救了。」 银花娘颤声道:「现在……现在难道无救了?」 其实他自己也是使毒的名家,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刻中毒之深,只是情急之下,心 里总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郭翩仙摇了摇头,道:「只怕是无救了。」 银花娘扑了过去,大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救我,你也是使毒的名手,你……你 ……」 她身子扑过去,郭翩仙竟如避蛇蝎一般,赶紧往後退,嘴里道:「不错,我的确也 可算是使毒的老祖宗了,但这麽厉害的毒,我却还未见过……好姑娘,你自己中了毒, 就莫要再害别人了,还是赶紧出去找个舒服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死吧。」 银花娘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俞佩玉心里亦自骇然,推开了门,道:「你跟我来?」 银花娘道:「你……你要我到那里去?」 俞佩玉道:「别的人救不了你,下毒的那人总可救得了你的。」 银花娘立刻跳了起来,道:「是是是,她一定能救得了我,我打了她一下,她虽不 高兴,但和我也没有什麽深仇大恨,只要我去求求她,陪个不是,她也不会真要我命的 。」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事情绝没有如此简单,但一个人在快死的时候,自然只有自己安 慰安慰自己。 郭翩仙却大声道:「俞兄,你还要带她上楼去?」 俞佩玉道:「嗯。」 郭翩仙道:「那一老一小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邪气,你好容易下来了,此番再上 去,只怕连自己也下不来了。」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若要死,早已死过许多次了……」 郭翩仙道:「她这样的女人,俞兄你犯得上为她如此拚命?」 俞佩玉道:「像郭兄这样的人要死的时候,我也会出手相救的。」他嘴里说着话, 人已带着银花娘走得远了。 郭翩仙摇头自语道:「这样的人,倒也少见得很,简直连我都弄不清他究竟是…… 」 突听银花娘远远大喊道:「红莲花、君海棠,你们快来呀,郭翩仙就躲在客栈的厨 房里。」 郭翩仙面色大变,跺脚道:「这女人好黑的心。」 他目光一转,先抱起了锺静,再从柴堆里拿出那包袱,锺静仰面瞧着他,目中忽又 流下泪来,颤声道:「我……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没有忘记我,你……你既然见过那 麽多女人,为何还会对找这麽好?」 郭翩仙冷冷道:「你若少说些话,我还会对你好些的。」 口口口 银花娘一面喊,一面走,走到那小楼下面的时候,已不停的喘起气来,只见俞佩玉 正在瞧着她,她勉强一笑,道:「他对我那麽狠,我总也不能让他太好受,是麽?」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莫以为我会怪你,我现在知道比你坏的人,世上也 不知道有多少,你只不过是因为别人得罪了你才害人,但有些人……」 他黯然顿住语声,转身正要去拍门。 谁知屋里已有人道:「门是开着的,你们自己进来吧。」 银花娘咬着嘴唇,悄声道:「原来她早已算准我们必定会去而复返,所以才放我们 走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谁知屋里的人还是听见了。 只听朱泪儿淡淡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绝不求人,只等着别人来求我们。」 银花娘只当朱泪儿就在门後面,又谁知门推开後,楼下的厨房里,竟连个人影都没 有。 朱泪儿的语声却又从楼上传了下来,道:「你们进来後,也别把门拴上,说不定还 会有人来的。」 银花娘咬了咬牙,暗道:「这丫头耳朵真灵。」 但这次她可不敢将话说出来了,跟着俞佩玉,轻轻上了楼,楼上窗拉得很紧,像是 阴森森的。 朱泪儿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连瞧都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 她的叁叔。 方才上楼来的那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在床边,两人的手都被那病人握着,两人都 是满头大汗,面上的神情更是恐惧已极,像是恨不得立刻背插双翅,如飞逃走,却又偏 偏不能移动半步。 那病人闭着眼睛,脸色又渐渐红晕,过了半晌,头上突有一缕热气冒了出来,如炉 上水沸,蒸笼开盖。 郭冲牙齿格格打战,忽然嘶声道:「前辈饶命……饶命……饶命……」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後来简直不复可闻。 朱泪儿却悠然道:「我叁叔只不过借你们的武功一用,并不想要你们的命,你们这 点功夫能转到我叁叔手上,便是你们的福气……」 话未说完,那病人忽然松了手,床旁的两个人立刻仰天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牛一 般的喘着气。 朱泪儿立刻用块丝巾去抹她叁叔额上的汗珠,轻轻问道:「这两人功夫如何?」 那病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有名无实……有名无实……今日江湖中,怎地尽是些 徒有虚名之辈。」 朱泪儿皱了皱眉,忽然指着那两人怒骂道:「你两人活到这麽大的年纪,怎地不知 道好好练功夫,你两人昔日若肯用功些,今日岂非也大有光采。」 她竟要别人好生练功夫,练好功夫来『借』给她叁叔,这种蛮不讲埋的话,连俞佩 玉听了都有些哭笑不得。 朱泪儿却不但说得振振有词,而且越说越气,突然脚一抬,谁也没瞧清她这一脚是 如何出去的,但地上两个人已被她得飞了出去,飞出窗子,过了半晌,才听得『噗通』 两声,想是已落在远处的屋顶上。 这两人竟想打别人小姑娘的主意,虽然罪有应得,但俞佩玉见她小小年纪,竟如此 手辣,也不禁暗暗叹惜。 只见银花娘已陪着笑走过去,万福道:「朱姑娘,我方才瞎了眼睛,冒犯了您,但 望您别见怪。」 朱泪儿冷冷道:「我反正挨别人的打已挨惯了,怎麽敢怪你。」 银花娘知道她气还未消,眼珠子一转,突然向那病人跪了下去,眼泪立刻就流了出 来,颤声道:「我从小也是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前辈若是肯救我一命,从今以後,我做 牛做马,一辈子都在这里服侍前辈的病。」 她不求朱泪儿救她,反来求这病人,正是她的绝顶聪明之处,她知道男人都容易对 女人心软,尤其见了女人的眼泪时,而女人对女人却绝不会客气,只要这病人答应了她 ,朱泪儿就万万不敢说个『不』字。 那病人果然张开眼来,瞧了她半晌,忽然道:「你可是销魂宫主门下?」 他忽然间出这句话来,连俞佩玉都吓了一跳。 银花娘失声道:「前辈怎……」 她本想说:「前辈怎知道的,己只因她已入销魂之宫,已拜了销魂宫主壁上的遗偈 ,本已该算做销魂门下。但她忽又想到销魂宫主在世时,天下武林中人,人人俱都欲得 之而甘心,自己若承认是这种人的门下,还有谁会救她?一念至此,她立刻将下半句话 缩了回去。那病人却又问道:「你可是销魂宫主门下?」 银花娘道:「不是。」 那病人又瞧了她半晌,竟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银花娘愕然道:「可惜?」那病人阖起眼来,不再瞧她,银花娘几次张开嘴来,却 又不敢再问,只觉嘴发乾,心里闷得发慌。 过了半晌,只听朱泪儿缓缓道:「学了销魂宫的武功,便是销魂宫门下,既是销魂 宫门下,却又不肯承认,这种欺师忘祖的人,又谁会救你?」 银花娘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颤声道:「你……姑娘你说什麽?」 朱泪儿也闭起眼来,不再理她。 四下顿时静得令人窒息,银花娘瞧了瞧那病人,又瞧了瞧朱泪儿,牙齿格格的打起 战来。 突听一人长叹道:「可惜呀可惜。」 郭翩仙不知何时已悄悄走上来,坐在楼梯口长叹。 银花娘再也忍不住,嘶声问道:「可惜?究竟可惜什麽?」 郭翩仙道:「你方才若承认是销魂宫门下,这位朱姑娘说不定就会救你了。」 银花娘道:「为什麽?」 郭翩仙悠然一笑,道:「你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朱姑娘是谁麽?」 银花娘道:「她……她是谁?」 郭翩仙忽然向朱泪儿长长一揖,道:「朱姑娘自然就是昔年销魂谷,销魂宫朱姑娘 的掌上明珠。」 这句话说出来,俞佩玉又是一惊,银花娘霍然站了起来,又仆地跪倒,瞪大了眼睛 瞧着朱泪儿,嗄声道:「你……你……你真的是销魂宫主的女儿?」 朱泪儿脸上全无表情,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像是忽然变得有如叁四十岁妇人般成熟 世故。 银花娘只觉全身渐渐发冷,突又嘶声道:「不对,销魂宫主死了已有叁四十年了, 绝不会有这麽小的女儿。」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武林之中,本多秘密,你年纪轻轻,知道什麽?」 银花娘道:「你……你知道?」 郭翩仙道:「我虽知道一些,却不敢说。」 那病人忽然道:「既然知道,为何不敢说?」 郭翩仙站起来躬身一礼,道:「既然前辈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这时连俞佩玉心里也充满了紧张与好奇,银花娘更是屏息静气,动也不敢动,只听 郭翩仙缓缓道:「故老相传,近数十年来,武林中有叁个最大的秘密,其中之一,便是 销魂宫主的生死之谜……」 那病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 郭翩仙道:「江湖中人大多知道销魂宫主已在叁十年前仙去,销魂宫中的繁华,也 久已成了陈迹,但是在武林中却还有另一种传说,说销魂宫主其实并没有死,只不过为 了避仇,所以才悄然离开了销魂宫。」 俞佩玉忍不住道:「但我却亲眼瞧见了她的遗蜕。」 郭翩仙道:「据说那并非真的销魂宫主,只不过是她宫中的一旨宫女,她为了远仇 避祸,所以才用了这李代桃僵之计。」 他嘴里虽在回答俞佩玉的话,眼睛却一直瞧着那病人,只见那病人鼻息沉沉,似已 入睡,也不知听见没有。 郭翩仙乾咳一声,又道:「销魂宫主的行事虽隐秘,但後来不知怎地,还是渐渐被 人发觉,最先知道的一人据说是东方城主……」 俞佩玉动容道:「东方城主?你说的可是南海七十二岛中,日月岛、不夜城,以一 对日月双轮威震南海,令海南剑派数十年不敢妄动的东方大明麽?」 郭翩仙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如今说出这名字还不打紧,但据说昔年若有人敢 直呼他的名号,那人只怕很难活过一个对时。」 那病人却忽然张开眼来,逼视着俞佩玉,厉声道:「你怎知道东方大明的名字?」 俞佩玉只觉他这双没精打采的眼睛,竟忽然变得有如惊虹厉电般慑人魂魄,心里虽 暗暗吃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缓缓道:「家父昔日曾经对弟子说过,这位东方城主乃 是武林中十大高手之一,只是远在南海,江湖中一般人多不知道他的厉害,家父还说武 林中武功真正最高十个人,都绝少在江湖走动,其实他们的武功,无一不在当今声名最 显赫的十叁大门派的掌门人之上。」 那病人道:「他说的这十大高手都是些什麽人?」 俞佩玉道:「在下也记不甚清,只记得其中除了这位东方城主外,还有小蓬莱、樱 花谷的『神尼』樱花大师,极北荒漠中的『飞驼』乙昆,隐居青城山的『怒真人』,游 侠无踪的神龙剑客,神风岭的李天王……」 他话未说完,那病人却似已听得不耐烦了,微微皱眉,冷笑道:「十大高手?凭他 们也配。」 他又闭起眼睛,挥手道:「说下去。」 郭翩仙又咳嗽一声,道:「据说那东方城主和销魂宫生过从很深,知道这消息後, 立刻邀集了南海七十二岛的十馀位岛主,还有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赶来复仇。」 俞佩玉失声道:「我记起来了,这胡姥姥也是十大高手之一,她别的武功虽不十分 高明,但使毒的功夫,据说天下少有。」 郭翩仙道:「东方城主请出胡姥姥来对付销魂宫主,为的就是以……咳咳。」 他本想说『以毒攻毒』,但瞧了瞧朱泪儿铁肓的脸,这句话又怎敢说出来,只是不 住咳嗽。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些人难道已知道销魂宫主的隐居之处?」 郭翩仙道:「自然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他们可曾找着了销魂宫主?」 郭翩仙道:「只怕是找着了。」 俞佩玉叹道:「这一场恶战,必定是惊心动魄,天下少有,却不知後来结果如何? 」 郭翩仙道:「这就不知道了。」 俞佩玉道:「你也不知道?」 郭翩仙苦笑道:「非但我不知道,天下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俞佩玉奇道:「为什麽?」 郭翩仙道:「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行事虽也十分隐秘,但出发前据说 曾在岳阳楼上痛饮了一日一夜,预行庆功,当时岳阳楼下恰巧也有人在一艘小舟上赏月 饮酒,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说话,是以知道这些武林顶尖高手聚在一起,是为了要来对付 那销魂宫主的。」 俞佩玉道:「所以这消息後来就传了出去?」 郭翩仙道:「小舟上的这几人也并非多嘴之辈,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始终不多,但 是江湖间最难保密,到後来还是有些人知道了这件事,於是大家都忍不住要在暗中留心 查访,都想知道这一场大战的结果如何。」 俞佩玉道:「难道大家都未查访出来?」 郭翩仙道:「都没有。」 俞佩玉忍不住又问道:「为什麽?」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只因东方大明、胡姥姥这些绝顶高手,这一去之後,从此 便无下落,这些人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谁也找他们不着。」 俞佩玉骇然道:「难道这些人都被销魂宫主……」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戛然顿住了语声。 郭翩仙道:「销魂宫主虽是天下武林的奇人,但大家暗中推测,都认为她绝不可能 将这许多绝顶高手都……」 他也瞧了朱泪儿一眼,也不说话了。 突听那病人缓缓道:「你们司想知道这件事的真象麽?」 郭翩仙陪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病人道:「好,我告诉你们,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以及南海七十二岛的 十九个岛主,全都是被我杀死的,杀得一个不留。」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就好像这本是件很轻松,很平常的事,但郭翩仙、俞 佩玉却不禁全被吓得怔住了。 他们虽未亲眼瞧过东方大明、胡姥姥、李天王这些人的武功,但连当今十叁大门派 的掌门人都对这些人忌惮几分,这些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而南海七十二岛的岛主们 ,据说也各有绝技在身,据说其中有一位岛主,曾经和飞鱼剑客苦战了叁天叁夜,竟丝 毫未落下风。 像这样的人一个也难惹得很,何况有二十几个聚在一起,这奄奄一息的病人,却说 将他们全都杀光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病人缓缓又道:「还有,泪儿的母亲朱媚,并不是为了怕人寻仇才离开销魂宫的 ,她只不过是因为久经沧桑之後,忽然真心爱上了一个人,所以不惜放弃一切,和这个 人飘然远引,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以度馀生。」 俞佩玉和郭翩仙呆呆瞧着他,心里暗道:「这个人莫非就是你?你莫非就是朱泪儿 的父亲?」 但这句话自是谁也不敢问出来。 那病人道:「你们可是想问我这人是谁?」 郭翩仙陪笑道:「前辈若不愿说,也没关系。」 那病人却道:「这人就是东方大明的儿子,东方美玉。」 俞佩玉和郭翩仙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好像觉得有些失望,朱泪儿已经悄悄走过来 ,伏在那病人身旁。 那病人接着道:「顾名思义,这东方美玉自然是个绝世的美少年,是以朱媚虽然阅 人多矣,竟还是对这比他小了几乎一半的少年,投下了一片真心,你们总该知道,越是 像她这样的女人,动了真情後越是不可收拾。」 俞佩玉和郭翩仙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银花娘却幽幽一叹,道:「正是如此。」 那病人道:「但这东方美玉除了人长得俊美外,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且品 格之低下,更是令人发指。」 他竟当着朱泪儿的面,骂他的父亲,朱泪儿居然无动於衷,好像觉得她父亲的确是 该骂的。 俞佩玉和郭翩仙又不觉暗奇怪。 只听那病人道:「朱媚嫁给他後,洗尽铅华,为良人妇,竟像是平凡的妇人一样, 每天扫烹煮,服待她的丈夫,只因她愿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将往事全都忘记,她对东方 美玉情意之深,你们也总该能想像得到。」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一个男人若能得到这样的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银花娘暗叹忖道:「不知我将来爱上一个人时,会不会像这样子……唉,我人都快 死了,何必还想这麽多。」 郭翩仙却在暗中忖道:「这位销魂宫主历尽沧桑,所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 的情意,但东方美玉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只怕反而会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 叁个人叁种想法,谁都没有说出口来。 那病人道:「朱媚固是情深一往,谁知东方美玉却反而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竟怂 恿着朱媚要她再回销魂宫去。」 郭翩仙微微一笑,俞佩玉暗暗摇头。 银花娘道:「她……她回去了麽?」 那病人道:「朱媚自是不肯答应,那时她年纪虽已不小,但驻颜有术,看来还是美 如天仙,所以东方美玉还不舍得离开她……」 郭翩仙瞧了朱泪儿一眼,暗道:「她小小年纪,便已能令男人如此颠倒,她母亲更 不知有多妙了,只可惜我自命风流,竟遇不着这样的女人。」 银花娘暗道:「朱嵋虽然洗尽铅华,但某些地方想来还是能令东方美玉欲仙欲死… …不知我将来能不能比得上她呢?」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却在叹息。 那病人道:「但以嵋术驻颜的女人,最忌生育,朱媚自也知道这点,是以两人多年 都未生育,到後来朱嵋年纪越大,做母亲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竟不顾一切,生下了个 女儿……这就是她了。」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朱泪儿垂下头来,目中已有泪痕。 银花娘却已忍不住插口道:「她生下这孩子後,真的就变老了麽?」 这屋子里别人都只在留神听着这段故事里的诡秘曲折之处,只有银花娘,却在关心 着销魂宫主的容颜。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朱媚生下了这孩子後,不出半年,一个倾国倾城的 绝代佳人,竟然就变得鹤皮鹤发,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几十年。」 银花娘也叹了口气,嘴里不再说话,暗中却忖道:「这麽样说来,就算杀了我的头 ,我也不能生孩子了。」 谁知俞佩玉竟也叹了口气,道:「那东方美玉既已对朱宫主生出了厌倦之意,此後 只怕更……更……」瞧了朱泪儿一眼,将下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病人道:「朱媚聪明绝顶,又何尝不知道东方美玉已对她渐渐有了异心,只是她 本也未想到自己生了孩子後,竟会老得这麽快,一日揽镜自照,忽然发觉自己头发竟也 脱落了大半,她也就立刻想到,此番只怕是再也挽不回东方美玉的心了。」 银花娘暗道:「我若是她,不如就将东方美玉一刀杀了,这样我虽然再也得不到他 ,也让别人休想得到他。」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瞧见俞佩玉脸上的刀疤,立刻垂下了 头,再也不敢抬起。 只听那病人接着道:「这一夜她抱着孩子,偷偷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未天亮 ,她就去叫醒了东方美玉。」 银花娘又忍不住道:「他们两人难道不……不住在一起麽?」 那病人道:「自从生下这孩子後,东方美玉就别居一室,说是这样才能让朱媚好好 的照顾陔子,其实……哼。」 郭翩仙暗道:「这也不能怪他,若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和个老太婆睡在一床的…… 」突觉那病人的目光冷冷向他瞧了过来,立刻陪笑道:「却不知朱宫主叫醒了他後,是 为了什麽呢?」 那病人叹道:「这只怕你们谁也想不到的。」 大家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多嘴,过了半晌,才听那病人缓缓的接道:「她叫醒他, 是为了要向他告别。」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齐地一怔,失声道:「告别?」 那病人道:「不错,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再也不会得到东方美玉的欢喜,是以痛哭 一夜後,立下决心,要让东方美玉恢复自由之身,她只说:「我不忍拖累你,更不忍要 你勉强陪着我,你离开我後,不妨找一个年纪相若,性情温柔的女子,好好成家,好好 活下去,而我……我虽然再也见不着你,但只要想你活得快活,只要能将你的孩子抚养 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番话此刻由一个男人嘴里说出,虽已失去了那分凄惋 悲凉之情,但大家想到朱嵋当时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仍不禁俱都为之恻然。就连郭翩仙 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想不到这朱媚竟对东方美玉有如此真情,一个男人一生中能有 这麽段情感,活着已可算不冤了。」 俞佩玉已忍不住动容道:「那东方美玉听了这番话後,难道就真的忍心一走了之不 成?」 那病人缓缓道:「他没有走,他听了这番话後,立刻指天誓日,说他对朱媚的心绝 不会变,无论朱媚变得多老多丑,他都绝不会弃她而去。」 俞佩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位东方公子并非负心的人。」 谁知那病人却道:「不错,他的确不是负心的人,只因他根本不是人。」 说到这里,他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目中射出了火焰般的怒意,额上也 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朱泪儿轻轻替他拭着汗,眼泪已流落满面。 大家瞧得瞠目结舌,更是谁也不敢插嘴,一时之间,小楼上只能听朱泪儿悲哀的啜 泣声,大家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那病人终於吐出口气,缓缓道:「朱媚听了东方美玉这番话後,心里更 是感激,她本来自是舍不得离开他,只是情愿为了他牺牲自己,如今东方美玉既然已经 这麽说了,她自然就绝口不提『别离』两个字。」 俞佩玉道:「但那东方美玉难道……难道另……另有居心不成?」 那病人道:「从此以後,她一面照顾孩子,一面更对东方美玉服侍得无微不至,只 差没有将心挖出来给他吃了,谁知这样又过了两年多後,东方美玉的爹爹竟忽然找着了 她,而且还带来了二十几个武林高手。」 他说到这里,才接上前面的话,这故事彷佛已近了尾声,但大家却已隐约猜出,这 其中必定还另有隐情。 只见那病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缓缓道:「朱媚自知为世不容,所住的地方,一 定十分隐秘,这东方大明却是怎麽会找到她的?你们可想得到麽?」 郭翩仙陪笑道:「晚辈心里也正在奇怪……」 那病人道:「不但你奇怪,朱媚当时也奇怪,直到她见了东方美玉的行动後,心里 才算雪亮。俞佩玉嗄声道:「那东方美玉又有什麽行动?」 那病人声音已嘶哑,沉声道:「他见了这批人後,非但毫不吃惊,而且……而且还 立刻投奔了过去……」只听『喀嚓』一声,床边一张茶几,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都已隐约猜到,这件事说不定就是 东方美玉自己去告密的,但大家谁也不忍说出来,只听那病人喘息之声,越来越重,显 然已是怒气上涌。 朱泪儿忍住哭声道:「叁叔你……你气力还未恢复,何必……何必……」 那病人厉声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知道这秘密,我就算说过这番话後立刻就死 ,也是要说的,我不能让你母亲死後还蒙骂名。」 朱泪儿终於忍不住伏倒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嗄声接道:「原来东方美玉这……这畜牲,竟在朱媚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容 貌刚开始变老时,就暗中以重金托了个行商海外的海客,要他传信到日月岛,不夜城, 想来自然还答应了这人,信送到後,再予以重酬,只是这日月岛极是难找,所以这封信 里过好几年後,才传到东方大明手里……」 大家方才虽已隐约猜到如此,但究竟还是不敢相信这东方美玉竟是如此狼子狠心, 如此听这病人亲口说出来,大家俱都不禁怒愤填膺,就连郭翩仙和银花娘,都不免觉得 这东方美玉手段确是太辣了。 那病人一双厉电般的眼睛,忽然瞪着郭翩仙,道:「找知道你必也是个薄情的人, 但这件事若换了是你,你忍心这样做麽?你老实说出来。」 郭翩仙怔了怔,吃吃道:「在下……晚辈……」 他只觉这病人一双眼睛简直像刀,像是要剖开他的心,他竟连谎都不敢说,叹了口 气,苦笑道:「此事若换了晚辈,晚辈也许会一走了之。」 那病人道:「不错,无论换了多狈心的人,最多也不过逃之夭夭,一走了之,但东 方美玉这畜牲,却知道朱媚昔日武功之高,手段之辣,生怕他逃走之後,朱媚会来对忖 他,他生怕自己逃不了。」 俞佩玉恨声道:「但……但朱宫主既已要让他走了,他为何还要如此做?」 那病人道:「朱媚对他虽是一片真心,但他却怕朱媚是在用话套他,何况那时他早 已托人带了信给他爹爹,为了一劳永逸,永绝後患,他竟要亲眼见到朱嵋死在他面前才 安心,对朱媚说的那番话,竟是要稳住她的。」 听到这里,郭翩仙也不禁失声长叹道:「这人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俞佩玉道:「後来这位朱宫主,难道真……真死在他们手里了麽?」 那病人铁青脸,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沉声道:「你们还忘了问我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麽事?」 那病人道:「你们忘了问我,找又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不说也就罢了,此刻一说,大家心里倒真不免有些奇怪了,这件事既如此隐秘, 他又怎会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简直有如当场眼见一般。 那病人却闭起眼睛,缓缓道:「我平生最爱孤独,自从经过一件事後,更觉得世上 再无一个我看得顺眼的人,见了人就恨不得将之一刀杀死。」 那件事还未说完,他忽然说起自己的性格来,大家虽觉奇怪,但还是屏息而听,不 敢插嘴。 只听那病人缓缓接道:「但我既不能将世人全都杀光,就只有远离人群,那时正是 春天,福州海岸一带,等着运货到东瀛蓬莱经商的海船很多,我选了艘最坚固、最轻巧 的海船跳上去,将上面的人全都赶了下来,独自扬帆而去,海船上粮食清水自然准备得 多,我暂也不至有饿渴之虑,只觉海阔天空,再无一个俗人前来打扰於我,倒也优游自 在,我闷了许久的心怀,才总算为之一畅。」 听到这里,大家已隐约觉出他说的这番话,必定和那故事颇有关系,而关系就是在 这『海船』两字上。 那病人已接着道:「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我正坐在船舷上观赏海上落日的 奇景,忽然瞧见一个人自海上飘了过来,这人满身是血,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但还是紧 紧抓住一块木头死也不松手。」 郭翩仙暗道:「这人若还能活得成,你只怕就不会救他了,但他反正是要死的,你 一个人在海上总有些无聊,说不定反倒会救他起来。」 那病人道:「那时我对世人痛恨已极,本无救他之意,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倒忍 不住想问问他是怎麽回事?是遭了谁的毒手,那附近若有海盗劫掠,我正好去拿他们开 刀,出出胸中的不平之气。」 第18章 往事如烟 俞佩玉听了那病人偏激的谬论,瞧着他,心中暗道:「这人虽然满腹怨恨,一心想 要杀人,但还是不肯妄杀善良,只想去杀海盗,可见他心胸虽不免有些偏激,行事倒还 不失为侠义之辈。」一念至此,不觉又对这病人起了几分尊敬之心。 那病人却忽然瞪着他道:「你如今可猜出我救起的这人是谁麽?」 俞佩玉一怔,心念闪动,失声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为东方美玉送信的?」 那病人冰冷的目光中,初次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猜得不错。」 这笑意一瞬即逝,他冷冷接道:「你可知道他是遭了谁的毒手?」 俞佩玉还未说话,郭翩仙已脱口道:「东方大明?」 那病人道:「不错,原来他将信送到日月岛,不夜城後,正等着东方大明的重酬致 谢,谁知东方大明竟将他满船上大大小小叁十七口人,杀得一个不留,他身受不治之伤 ,还能挣扎着活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截口道:「这只怕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正是要他亲口说出 这秘密,才让他能活着见到前辈的。」 郭翩仙却叹道:「我若是他,我根本不会送这封信了,如此秘密的事,东方美玉父 子自然不愿让别人知道,又怎会留下他的活口。」 那病人道:「敢到海外来经商的海客们,那个不是老狐狸,他自然也已想到这点, 本想拿了东方美玉的第一笔酬金後,就将信往阴沟里一抛,却叫东方美玉到那里找他去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多生了一分好奇之心,要想瞧瞧别人不惜重酬要他传的这封 信里究竟写了些什麽。」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我也忍不住要瞧瞧的。」 这病人冷冷道:「所以这种人死了也不算冤枉。」 银花娘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些什麽?」 那病人道:「东方美玉这畜牲竟在信上说,他被朱媚所胁,要东方大明去救他,还 要东方大明接到信後,给送信的一笔『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那人就是被这句话所动 ,才不惜苦心寻找,将信送到不夜城的。」 他叹了口气,道:「但世上又怎有『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无论多少财富,总有 散尽之时,除非这人立刻死了,他才是『终生』受用不尽了。」 郭翩仙忍不住道:「不错,东方美玉这句话,正是要他爹爹将送信的人立刻杀了, 只可惜这小子财迷心窍,竟未瞧出这句话的含义。」 那病人道:「不仅如此,东方美玉自然也算准此人途中必定会偷看这封书信,是以 便在信上写下这句双关的话来引诱於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人虽本就该死,但东 方美玉手段之辣,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俞佩玉道:「前辈莫非就因为觉得此人手段太辣,想将他杀了为世人除害,所以就 从海外赶回来了麽?」 那病人缓缓道:「只为此点,我还未必会赶回来,但那人临死之前,又对我说了番 话,才令我怒气再也忍耐不住。」 俞佩玉道:「他还说了什麽?」 那病人道:「东方美玉既然会将如此重要的书信托附於他,可见他必定和东方美玉 多少有些交往,是麽?」 俞佩玉道:「但东方美玉既已隐居……」 那病人冷冷道:「你可知道『大隐隐於,小隐隐於山』这句话?」 郭翩仙立刻拊掌道:「不错,若要隐居,并非一定要躲在深山大泽,别人才找不到 的,你若躲在这种地方,有时反而更容易被人发现,但一个像朱宫主这样的人,若是躲 在个平凡的小镇上,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别人就再也不会想到了。」 俞佩玉灵机一动,失声道:「昔年朱宫主莫非就是隐居在这小镇上的?」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此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且民风淳,绝不会故意发掘 别人的隐私,纵有江湖人物经过,也绝不会是什麽高手,正是绝妙的隐居之处,朱媚选 中此地,也正是她绝顶聪明之处,若非东方美玉变了心,她就算在这里住八十年,别人 也万万想不到这小镇上一个平凡人家的主妇,就是昔年颠倒众生,而且明明已死了很久 的销魂宫主。」 俞佩玉叹道:「这的确是谁也想不到的。」 那病人道:「那海客姓李叫梦唐,本也是这小镇上的土着,只是少年时就出外闯天 下去了,这一年他无巧不巧,竟回家来探亲,他的家又恰巧就离朱媚隐居之地不远,东 方美玉也就是因为知道他不久又将有海上之行,所以才存心结纳於他。」 郭翩仙道:「那位朱宫主既然冰雪聪明,难道连一点都没有留意到麽?」 那病人道:「朱媚那时全心全意,都贯注在她初生的爱女身上,何况这种邻居间的 交往,本也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不错,她既已在这里落了户,若不和邻居交往,反而容易令人疑心, 更何况她认为李梦唐这种寻常人家,也万万不会知道她的秘密。」 那病人道:「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不但克勤克俭,而且 将丈夫服侍得无微不至。」 郭翩仙道:「那李梦唐回家之後,想必也听到了这些话。」 那病人道:「不错,所以他见了那封信後,还不免大吃一惊,实在不相信这人人赞 美的贤妻良母,会是个魔女,更认为东方美玉不应该这样对付自己的妻子,但那时他利 欲薰心,眼睛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等他快死的时候,良心才发现,才会将这些事,原 原本本,全都告诉了我。」 说到这里,他又反手一掌,去拍茶几,他终年卧病在床,意识中总览得茶几就在旁 边,却未想到方才已被他一掌拍碎了。 这一掌自然拍了个空,眼见就要打在床边,这张床眼看也要被他击塌,朱泪儿忽然 伸出手来,轻轻托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叁叔,求求你莫再发脾气好麽?」 这举动若是瞧在普通人眼里,也不会觉得怎样,但俞佩玉、郭翩仙他们都可算得是 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他们一眼瞧过,心下不禁俱都为之骇然。 要知这病人出手是何等迅快,一掌拍碎茶几,力道又是何等强猛,但朱泪儿却轻描 淡写地就将之托住了。 郭翩仙暗骇忖道:「原来这小丫头不但会使媚术,而且还有这样的身手,她小小年 纪,武功看来竟已不在我之下。」 这病人看来已奄奄一息,却能将小姑娘调教出这麽样一身武功来,郭翩仙眼瞧着他 ,掌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只见这病人一只鹰爪般的手掌,被朱泪儿一双小手轻轻抚摸了半晌,怒气渐渐平息 ,长叹道:「那时我听了李梦唐的话,心里的怒火真是再也抑止不住,我实未想到世上 竟有如此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当下就令李梦唐说出日月岛,不夜城的方位,他知道我必 可为他复仇,说完了话,就瞑目而逝了。」 俞佩玉道:「於是前辈立刻就赶到不夜城去?」 那病人道:「不错,只可惜那时东方大明已离岛而去,我一怒之下,将那地方捣了 个稀烂,转念又想到:「东方大明此去,必定会先去邀些帮手,难免费时费日,我不如 先赶到李渡镇去,说不定还可救那朱媚一命。」於是我立刻扬帆而返,谁知……谁知却 还是来迟了一步。「郭翩仙和银花娘听到这里,总算已将此事的经过详情弄清了前面一 半,但心里又不禁暗暗奇怪。『此人既已对世人极为厌恨,恨不得将世人杀个乾净才对 心思,却又为何要急着赶回来救朱媚?』只有俞佩玉饱经忧患,又是个多情人,心里隐 隐约约,已猜出了这病人的心事,暗中忖道:「听他口气说来,是为了某一件事才会变 得如此偏激的,他莫非就因为自己遇着了负心的女子,是以才会对世间的负心人如此痛 恨?他赶回来虽是为了要救朱嵋,又怎知不是为了要杀东方美玉?」 只见这病人又闭起了眼睛,不住喘息。 要知说话看来虽不费力气,但他思及往事,心情激动,自然最是伤神,俞佩玉本想 问他这件事下半段的经过:「朱媚是怎麽死的?东方美玉後来的结果如何!东方大明等人 既然被你除去,你又怎会受的伤?」 这几句话只是在俞佩玉嘴边打滚,但瞧见这病人的模样,终於还是忍了下去,却听 朱泪儿道:「稀饭早已煮好,你们肚子想必也饿了,我去端上来给你们吃过。」 郭翩仙赶紧从楼梯口站起来,陪笑道:「怎敢劳动姑娘?」 朱泪儿揉着泪眼,盈盈自他身旁走下楼去。 银花娘再也忍不住,颤声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一命,若是再迟,只怕就……」 朱泪儿却是头也不回,冷冷道:「得我秘笈,入我之门,吉凶祸福,唯我所命,违 我之言,必以身殉……」 这几句话正是那销魂宫石壁上的留言,原来俞佩玉和金燕子得到那销魂秘笈後,立 刻就发生了许多事。 他们随手就将秘笈抛到一旁,後来事情发生得更多,谁也没有留意及此,却将之留 给了银花娘。 银花娘喜从天降,秘笈得手之後,只要有空,就练之不息,她性情本就与此相近, 学来自然事半功借。 是以她学了虽然没有多久,但已略窥门径,是以方才那病人一眼便瞧出她身上学得 有销魂宫主的媚术。 怎奈她心怀鬼胎,竟不敢承认,有师不认无异叛师,此刻听到『违我之言,必以身 殉』这几句话,心里一惊,身子发软,又跌在地上。 突见朱泪儿身形一闪,又掠了上来,银花娘满头汗如雨下,谁知朱泪儿只是瞪着郭 翩仙,道:「楼下那位姑娘是你的什麽人?」 郭翩仙怔了怔,陪笑道:「是在下的朋友。」 朱泪儿冷笑道:「只怕还不仅是朋友吧。」 郭翩仙只有苦笑点头道:「姑娘好眼力。」 朱泪儿道:「既是如此,你为何将她一个人抛在楼下不管。」 郭翩仙暗道:「就是你们将她害成如此模样的,你如今倒来关心她了。」 心里虽这麽想,嘴里可不敢这样说,陪笑道:「在下只怕将她带上来有些不便,让 她一人在楼下也好。」 朱泪儿『哼』了一声,冷冷道:「原来你也是个负心人。」 听到这『负心人』叁个字,郭翩仙立刻就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多说,连忙冲下楼 去,将锺静抱了上来。 过了片刻,朱泪儿也捧上来一大锅热腾腾的稀饭,只是这时人人心事沉重,还有谁 吃得下。 俞佩玉正端着碗稀饭在发怔,心里还是翻来覆去的在想那几个问题,突听那病人沉 声道:「有人来了。」 此刻四下一片静寂,连风声都停顿了,那有什麽人迹,俞佩玉几乎以为这病人久病 神晕,耳朵也有了毛病。 但过了半晌,突听楼下传上来『笃、笃、笃』叁声敲门声,声音竟似有些怪异,似 乎是以利喙在啄门。 接着,一人朗声道:「楼上可有人麽,晚辈田际云,特来上书。」 语声清朗,如金玉交鸣。 朱泪儿皱眉道:「上书?上什麽书?田际云,这又是什麽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走了下去。 那病人却沉声道:「此人轻功内功俱都不弱,手上更似练过『大鹰爪力』一类的功 夫,你若拦不住他,就让他上来吧。」 朱泪儿道:「我晓得。」 她嘴里虽这麽说,心里却大是不服。 俞佩玉却知道这病人已自敲门声中,听出了这田际云的手上功夫,由说话声中听出 了他的内力。 他一路行来,楼上竟无人觉察,轻功自也不弱。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晚辈不下去瞧瞧。」 只见朱泪儿已开了门,门外阳光照耀下,笔挺地站着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的紫衣 少年。 朱泪儿道:「你就是送信来的麽?信在那里?」 田际云上下瞧了她两眼,微笑道:「这信不能交给小姑娘的,你先让我进来好麽? 」 他面上虽带着微笑,但神情间却是骄气逼人。 朱泪儿淡淡一笑,道:「送信的人怎麽能登堂入室,你的信若不愿交给我,就带回 去吧。」 田际云笑道:「小姑娘好锋利的口舌,却不知可接得了在下这封信麽?」 他果然自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平举双手,将信送到朱泪儿面前,礼貌看来竟是十 分恭敬。 但俞佩玉却已看出他双臂微曲,劲力在抱,气定神闲,智珠在握,虽未出手,便已 露出了逼人的锋芒。朱泪儿若是真的伸手接信,只怕就要吃亏了。 俞佩玉正想赶过去,谁知朱泪儿却冷冷道:「你将信搁在地上就行了。」 田际云目光闪动,微笑道:「小姑娘难道连信都不敢接麽?」 朱泪儿冷笑道:「瞧你看来也斯斯文文的,竟连『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都不知道 。」 田际云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难怪有那许多人会栽在你手里。」 笑声中双手又向前一送,一封信堪堪已到朱泪儿眼前,虽是薄薄一封书信,但在他 手中,实无异钢刀铁片。 朱泪儿不由得身形一闪,嘴里还是冷冷道:「叫你搁在地上,你怎地不听话。」 话犹未了,风声带动,田际云已自她身旁不足半尺的空隙里一掠而过,竟未碰着她 一片衣袂。 朱泪儿再想拦,已拦不住了。 田际云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在下还是将信送到楼上去吧。」 只听一人沉声道:「不必,就在这里交给我也是一样。」 田际云笑声骤停,只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绝世美少年,含笑站在楼梯口,挡住了他的 去路。 他素来眼高於顶,自己以为是子都之貌,无人能及,见了这少年,竟不觉倒抽了口 凉气,笑道:「阁下难道就是此间的主人?」 俞佩玉道:「主人正在午睡,阁下……」 田际云笑道:「阁下既非主人,怎能接这封信?」 他双手又向前一送,谁知俞佩玉不避不闪,竟也双手齐出,去托他的手腕,出手亦 是快如闪电。 田际云剑眉微轩,轻叱道:「你定要接?你接得住麽?」 手指一弹,竟将信又弹回了袖子里,一双手却向俞佩玉手上压了下去,两人四掌相 接,彼此俱是一惊。 要知那俞佩玉天生神力,无人能及,但那少年的一双手,竟能将他的手压下去两寸 ,几乎很难托得住。 田际云更想不到这斯斯文文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力,他从上面往下压,本已占了很大 的便宜,谁知这少年一双手竟似铁铸的,他无论再用多大的力气,都再难将这双手压下 去半寸。 两人一较上力,片刻额间都已沁出了汗珠,田际云已有些後悔,实不该和这少年比 力气的。 朱泪儿却已悄悄走到他身後,道:「你们两人在这里斗牛,信还是交给我吧。」 她一只小手已从後面伸过来,去摸田际云袖里的书信,田际云此刻若是闪避,只要 一抬手,前胸空门大露,难免就要倒下,何况朱泪儿左手去取书信,右手已贴着他背脊 ,含力待发。 俞佩玉暗暗皱眉,只觉朱泪儿实不该乘人於危,但此刻也是骑虎难下,只怕撒手之 後,对方内力乘虚而入。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长笑,田际云身形竟一跃而起。 俞佩玉站在楼梯口,头顶距离上面楼板已不足一尺,谁知田际云身子掠起,竟如游 鱼般贴着楼板滑了上去。 这一手轻功当真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俞佩玉、朱泪儿都不禁吃了一惊,已听得田际云在楼上沉声道:「晚辈田际云上书 而来,求前辈赐见。」 其实他现在明明已见着了,那病人纵不『赐见』,也无法司施,淡淡瞧了他一眼, 道:「是谁叫你来的?」 田际云道:「书信在此,前辈一看便知。」 他双手平伸,缓缓将书信递了过去,一双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凝住着那病人,眉 宇间似有杀机闪动。 朱泪儿刚赶上来,失声道:「叁叔,小心他的手……」 话犹未了,那病人手轻轻一招,也不知怎地,田际云双手紧握着的一封信,就已到 了别人手上。 田际云面色微变,倒退叁步,躬身道:「晚辈任务达成,就此告退了。」 他嘴里说着话,又退了几步,退到楼梯口,退下楼去……突然出手如风,一把扣住 了朱泪儿的脉门。 这出手实在太快,朱泪儿骤出不意,全身立刻软了,失声惊呼道:「叁叔……」 田际云沉声道:「各位若是还顾及这位姑娘的安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在下只不 过带她去看一个人,少时必定将她平安送回。」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在一步步往楼下走,众人眼睁睁地瞧着,谁也不能动,谁也不 敢妄动! 那病人却丝毫不着急,只是缓缓道『你要带她去看什麽人?』 田际云道:「家师……」 那病人冷冷一笑,道:「他若想见她,叫他自己来好了。」 语声中身形忽然自床上横飞而起。 他躺在床上,看来已奄奄一息,连动都动不得了,但此刻飞起之後,身形当真如神 龙翱翔,凤舞九天。 田际云变色喝道:「前辈难道不要她……」 『她的命了麽』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病人已向他扑了下来,十指箕张,直抓他的咽 喉。 田际云只觉强风笼罩,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那里还顾得了伤人,竟也逃都逃不 开了,只有奋起双掌,向上迎去。 谁知那病人身形凌空,出手竟还能变化,身躯如飞凤般一转,手掌已扣住了田际云 的脉门。 这刹那之间,大家俱是目定口呆,神魂飞越,大家虽都知道这病人来历不凡,却也 未想到他武功竟如此惊人,世上无论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杀手,和他此番的出手一比 ,简直有如儿戏。 郭翩仙暗惊忖道:「这小子当真是自讨无趣,此番他的手既已被人抓住,这一身武 功只怕就要被人借去了。」 心念一闪间,只听那病人轻叱道:「竖子无礼,略予薄惩,去吧。」 叱声中,田际云身子竟被他凌空提了起来,像抛球般的从窗口直抛了出去,良久才 听得『砰』的一声。 那病人却又已躺回床上,不住喘息。 又过了好半晌,窗外竟又传来田际云的语声,道:「前辈好高明的武功,晚辈日後 还得再来领教领教。」 说到最後一个字,语声已远在数十丈外,这少年不但有一身打不散的硬骨头,竟还 有个打不怕的胆量。 俞佩玉不觉暗暗生出相惜之心,叹道:「好一条汉子,却不知是何人门下?」 那病人喘息着道:「就凭俞放鹤那些人,还教不出这样的徒弟。」 俞佩玉道:「不错,他绝不会是当今天下十叁派任何一派的门下,是以晚辈才觉得 奇怪,不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 那病人闭起眼睛,摇头不语。 朱泪儿忍不住道:「叁叔为何要放了他?」 那病人冷冷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他纵无礼,我又怎能和他一般见识。 」 朱泪儿道:「但我看他绝不是单为送信而来,他此来一定是想来刺探这里的虚实, 他见到叁叔的病还没有好,此番回去,只怕就要叫人来了。」 那病人怒道:「叫人来又怎样?你我纵然死了,也不能做丢人的事,知道麽?」 朱泪儿垂下头去,道:「是。」 她再也不敢说话,俞佩玉心里对这病人的为人,更是暗暗佩服,郭翩仙呆了半晌, 忍不住陪笑道:「前辈纵然要放他走,为何不将他那身功夫借来用用?」 那病人冷冷望他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不屑之意,也不回答他的话,朱泪儿却在一旁 冷笑道:「叁叔纵然要借别人的武功,不是那人心甘情愿,便是他咎由自取,否则像阁 下功力也不弱,叁叔为何不借去用用呢?」 郭翩仙心头一寒,不敢多说了,但他素来自高自傲,此番讨了个没趣,心头终是不 忿,过了半晌,忍不住道:「姑娘只怕是在说笑了,普天之下,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将 自己苦苦练成的武功,借去给别人用的?」 朱泪儿眼角瞟了银花娘一眼,冷冷道:「只怕有人也未可知。」 银花娘也不知道她为何忽然瞟自己一眼,只觉心里发毛,正想设词探问,俞佩玉已 先问道:「却不知这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麽?」 他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心里又有些後悔,只道那病人绝不会说的,他岂非也在自讨 无趣。 谁知那病人却将书信交给了朱泪儿,道:「你念给他们听听。」 朱泪儿展开信纸,先瞧了一遍,才缓缓念道:「……老前辈足下:愚等久慕风仪, 不想前辈竟隐身於此,前辈侠名无俦,想必不致包庇……之女,今夜子时,愚等当来拜 谒,盼前辈勿却是幸,俞放鹤等十二人拜上。」 这封信想是仓促写成,词句并未修饰,但却写得极是简单扼要,绝没有浪费多馀的 笔墨。 只不过朱泪儿念信时,却故意念漏了叁个字。 俞佩玉暗道:「那第一个字想必就是这病人的姓名,她不愿我们知道,所以故意不 念,後面那两个字,想必是说她乃『妖孽』之女,她自然更不会念出来了。」 突听那病人冷笑道:「俞放鹤等十二人……哼,就凭他们,也敢约定候候来见我? 」 朱泪儿低声道:「就凭他们自己,当然是不敢写这封信的,但现在他们必定有了个 极硬的靠山,所以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对望了一眼,不禁都暗暗佩服这小姑娘心思之敏捷,他们也算出俞 放鹤等人必有助手到了。 俞佩玉暗道:「算来这人必定不会就是通信的田际云,必定比田际云武功更高,莫 非是田际云的师父麽?」 想到这里,他竟不觉暗暗为这病人担心起来。 只见那病人闭着眼沉思半晌,缓缓道:「他们既然以礼上书,我们也不可没有回覆 ……泪儿,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郭翩仙冷笑暗忖道:「你嘴里说得虽漂亮,其实还不是想乘此去探探对方的虚实, 看看他们的靠山究竟是谁?」 谁知朱泪儿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 那病人皱眉道:「你不去?」 朱泪儿眼波在郭翩仙和银花娘脸上轻轻一扫,垂首道:「我在这里陪着叁叔,我不 去。」 俞佩玉已知道她这是不放心银花娘和郭翩仙两人,要在这里监视着他们,由此可见 ,这病人此刻所剩下的气力,竟已不足对付银花娘和郭翩仙了,何况田际云那般高手的 长辈师父。 想到这里,俞佩玉竟脱口道:「朱姑娘既要在这里侍奉前辈,不如就由在下替前辈 去走一趟吧。」 那病人霍然张开眼来,道:「你去?」 俞佩玉笑道:「前辈看在下可去得麽?」 那病人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忽然道:「你过来。」 锺静本来一直呆呆地坐着,此时目中不禁露出惊恐之色,瞧着俞佩玉,几乎忍不住 要大喊出来:「你千万莫要过去,他又要借你的功夫了。」 但俞佩玉却泰然走了过去,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那病人招了招手,俞佩玉竟俯下头来,锺静眼睁睁地瞧着,只见那病人在俞佩玉耳 边低低说了半刻话。 他语声极轻,谁也听不出他说的什麽,只能见到俞佩玉面上竟渐渐露出欣喜之色, 忽然躬身道:「多谢前辈。」 那病人道:「你明白了麽?」 俞佩玉也闭起眼睛,沉思了半晌,双手忽然在空中划了几划,像是划了无数个大小 不同的圈子。 别人瞧了还不觉怎样,郭翩仙瞧了心里却大吃一惊,他已发觉每个圈子里竟都藏着 一着极厉害的杀手。 俞佩玉圈子越划越急,突又由急变缓,然後骤然停下,他长长吸了口气,脸色更是 红晕,躬身道:「是这样麽?」 那病人目中似有喜色,点头道:「很好,你去吧。」 俞佩玉躬身一礼,再不说话,大步走了下去。 这时郭翩仙已猜出必是这病人怕他送信时被人所辱,是以传了他一手极厉害的武功 妙着。 郭翩仙心里不觉大是後悔:「方才我为何不抢着去送信呢?」 後悔之外,又有些奇怪:「这病人只不过向俞佩玉说了几句话,俞佩玉便已将如此 精妙的招式学会了,他又怎会学得这麽快?」 却不知这病人目光如炬,竟已自俞佩玉神情行动中,瞧出了他武功的家数,此刻传 授的招式,正和他素习的功夫相近,何况俞佩玉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举一反叁,触类 旁通,经如此高人指点,自然一学就会了。 那病人鼻息沉沉,似乎又已入睡。 朱泪儿面色却甚是惨淡,喃喃道:「今夜子时……算来也不过只是五六个时辰了… …」 她目光忽然转向银花娘,冷冷道:「五六个时辰後,只怕你已经……」 银花娘不等她说完,已大骇拜倒,颤声道:「盼姑娘念在同门一派,好歹救我一救 。」 朱泪儿道:「你现在已承认是本门中人了麽?」 银花娘垂首道:「我……我……我……」 朱泪儿冷冷一笑,道:「你现在承认,不嫌太迟了麽?」 银花娘只觉全身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她纵能将天下的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间,但 在这小小的女孩子面前,竟觉得手缚脚,什麽花样也使不出。 谁知过了半晌,朱泪儿突又说道:「你若想活命,也并非没有法子。」 银花娘大喜道:「什麽法子?」 朱泪儿淡淡道:「你自己难道想不出。」 银花娘暗暗咬牙,在心里愤道:「你这死丫头,臭丫头,我自己若能想得出法子, 还有来求你这小贱人麽?」 她嘴里自然不敢这麽说,只是陪笑道:「我又蠢又笨,才投靠姑娘,又怎会想得出 什麽法子,还是求姑娘告诉我吧,我永远忘不了姑娘的大恩。」 朱泪儿却扭过头去,根本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银花娘简直急得快要疯了,恨不得破口大骂道:「你这小贱人既不肯说出来,又何 必来吊老娘的胃口。」 谁知郭翩仙竟缓缓道:「这法子我或者倒是知道的。」 银花娘怔了怔,失声道:「你知道?」 郭翩仙道:「嗯。」 银花娘大声道:「你……你为何还不说出来?」 郭翩仙冷冷道:「我为何定要说出来?」 银花娘怔在那里,脸上阵青阵白,忽然在暗中咬了咬牙,脸上却立刻堆起了动人的 媚笑,道:「求求你告诉我吧,我也永远……」 郭翩仙道:「我可不要你永远记着我。」 银花娘道:「我非但永远不忘你的大恩,无论你要什麽,我都答应你。」 郭翩仙漂了那包珠宝一眼,道:「无论要什麽?」 银花娘垂首道:「嗯。」 只听一旁『吱吱』发响,原来锺静已恨得咬牙,这『无论要什麽』五个字里,含义 自然不只是一样事。 郭翩仙却展颜一笑,悠然道:「我方才听朱姑娘说有些人心甘情愿将武功借给这位 前辈,心下还有些怀疑不解,但现在,我却憧了。」 银花娘想到方才朱泪儿说这句话时,曾经瞟了自己一眼,她忽然也懂了,冷汗立刻 如珠而落。 郭翩仙已接着道:「你若肯将功夫『借』给这位前辈,你身子里所中的毒,自然也 就随着功力一齐被这位前辈吸去,你也就可以活得成了。」 银花娘身子颤抖,道:「但……但若是这样做,他……他老人家岂非就要中毒了麽 ?」 她这句话虽是向郭翩仙说的,也明知郭翩仙必定无法回答,能回答这句话的,自然 只有朱泪儿。 朱泪儿果然在一旁悠然道:「你中的这点毒,对你说来,虽已受不了,但到了叁叔 那里,却算不了什麽。」 银花娘怔在那里,冷汗流个不住,眼睛忽而瞧瞧那病人,忽而瞧瞧自己的手,突然 嘶声道:「好,我……我就借给你们吧。」 朱泪儿却冷笑道:「你纵然肯借,我们要不要还不一定哩。」 银花娘怔了怔,颤声道:「你……你究竟要怎样?」 朱泪儿冷笑不语,郭翩仙却道:「人家若不肯要,你难道不会求求人家麽?」 银花娘又怔了半晌,终於长长叹了口气,流泪道:「求求姑娘……求求你……」 她实是满心委屈,语声哽咽,竟说不出话来,锺静却在一旁暗中拍手称快,心里冷 笑忖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有今天,这真是报应到了。」 只是朱泪儿这才淡淡一笑,道:「你记着,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我并没有强迫你 ,是麽?」 银花娘忍不住扑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口口口 这时正午方过,艳阳高照,正是个晴朗的好天,但这小镇却是冷森森的瞧不见人, 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墙角处蜷伏着条老狗,想来是平时瞧惯了人,此刻似也觉出这情况的异常,竟骇得 连动也不敢动。 要知这地方本来就极是荒凉,没有人踪也还罢了,但这李渡镇本来却是个街道整齐 ,市面不小的城镇,此刻却静悄悄的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这才令人觉得分外阴森可怖 ,宛如走入了鬼域。 俞佩玉一个人行走在街道上,瞧着两旁门窗紧闭的店铺,瞧着店铺前随风摇荡的招 牌,心里不觉也有些寒意,走了许久,突见前面树林中人影闪动,俞佩玉只道那些人便 藏在林间,立刻大步赶了过去。 谁知这一片桑林中,石头上、树荫下,竟都密密地生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也不知有多少个,原来俞放鹤竟将这小镇上的居民,全都赶来这里了。 只见这些人一个个俱是满脸惊恐之色,这麽多人生在一齐,竟连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都没有,就连还在怀抱中的婴儿,也都被大人用棉被紧紧包着,不让啼哭之声发出来, 人人都似乎觉得将有大祸临头。 俞佩玉叹了一口气,暗道:「那姓俞的沽名钓誉,将这许多人全都赶来这里,自然 说是因为怕伤及无辜,但这些安份良民,又几个曾遇见过这件事……」 树林里的人,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瞧着他,目光中既是惊惧,又是厌恶,像是在 对他说:「你们这些人究竟是什麽东西?为何要来打扰我们的安宁?」 俞佩玉却不敢瞧他们,垂首走了过去,突见两条劲装大汉,自当中窜出,挡住了他 的去路。 其中一人抱拳道:「朋友是那里来的?来干什麽?」 这两人方才并未到那李家渡去,是以也不认得俞佩玉,但俞佩玉瞧见他们身上的装 束,已知道他们必是那『姓俞的』的直属部下,心里只觉怒气上冲,但此时此地,也只 得勉强忍住,冷冷道:「在下是来送信的,烦两位带路如何?」 那人竟咧嘴一笑,道:「盟主早已知道有人会来送信了,是以才要我两人在这里等 着,盟主的神机妙算,朋友你佩不佩服。」 俞佩玉道:「哼。」 那人瞪了他一眼,脸色也沉了下来,道:「你既是送信的,就跟我来吧,若非盟主 早有吩咐……哼。」 俞佩玉见他如此模样,反而不生气了,暗道:「那姓俞的手下若尽是这种蠢才,那 倒当真值得可喜可贺。」 转过这树林,前面有座道观,这李渡镇上,大多居民都姓李,这道观里供奉的太上 老君也姓李,他们自命为老君後代,是以将这道观建得分外宏伟,规模竟比若干大城里 的道观佛寺还要大得多。 此刻道观里也是静悄悄的,两扇黑漆大门,只开了一线,门前槐树参天,竟是多年 的古树。 那两人到了门口,回头道:「你在这里等着,咱们进去为你通报,可不许随意走动 ,知道麽?」 若是别人见到如此无礼的人,说不定早已给他们两个大耳光了,但俞佩玉却只是淡 淡一笑,道:「如此就多谢两位了。」 那两人又瞪了他一眼,才冷笑着走了进去。 只听门里隐约传出他们的语声,道:「盟主将对方说得那麽厉害,但我瞧这送信的 ,简直像个唱花旦的,只可惜脸上多了条刀疤。」 俞佩玉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是愉快。 少年人血气方刚,心高志傲,最怕的就是受人冷淡,被人轻贱,俞佩玉本来又何尝 不是如此。 但此刻他历经艰险,饱忧患,却生怕别人看重了他,别人越是瞧他不起,觉得他没 用,他心里反而越是欢喜,只因他知道唯有这样的人,才不会遭人陷害,受人嫉视,他 年纪虽然轻,学到的事已太多了。 过了半晌,只听门里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送信的在那里?」 俞佩玉知道这正如台上名角唱的戏还未出场前,先报个讯,让台下观众留意,否则 他明知送信的就在门外,还用得着问麽?当下也整了整衣衫,道:「就在这里。」 这一问一答都是多此一举,当真妙不可言,但若缺少这麽样一番做作,这场戏看来 就好像不够隆重似的。 旭问也问过了,答也答过了,门里面竟还是没有人走出来,俞佩玉等了半晌,纵然 沉得住气,也忍不住道:「送信的就在这里……送信的就在这里。」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两遍,声音一次比一次说得响亮,但门里仍是静悄悄的,全无回 应。 俞佩玉又等了半晌,忽然笑道:「阁下明知有人送信而来,为何置之不理?难道阁 下不愿意接这封信麽?在下实在猜不透阁下是何用意。」 门里自然还是没有人声。 俞佩玉缓缓接道:「但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送信而来,好歹也得要将信 送到的……」 嘴里说着话,人已迳自推门而入。 院子里浓荫满地,亦是悄无人迹,就连方才将俞佩玉带来的两条大汉,此刻都不知 到那里去了。 俞佩玉目不斜视,穿过院子,走上大殿。 大殿里香烟缭绕,神龛里太上老君垂眉剑目,宝像庄严,但大殿中央的一只青铜香 炉,却已被人移到旁边。 这香炉高达一丈开外,看来纵有霸王举鼎之力,也难将之移动分毫,若有十来个力 大如牛的人,或可将之移动,但铜鼎一共只有叁条腿,别的地方根本滑不留手,若是十 来个人一齐来搬,根本没有着力之处。 俞佩玉实在猜不透这铜鼎是被谁移开的?是如何移开的?只见铜鼎被移去後,大殿 中央,已摆上了十二张红木交椅。 但椅子上却连一个人也没有,走到这里,俞佩玉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他心里也已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也知道那病人会藉覆信之由,来刺探他们的虚实 ,是以一个个都避不见面,但是那俞某人和林瘦鹃等人,本已用不着再掩饰行藏,不愿 露面的,只怕就是那厉害的帮手了。」 这帮手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神秘?他难道怕那病人知道他来了?那病人知道他来了 难道就会逃走? 俞佩玉也不觉动了好奇之心,眼珠子一转,突然向中间那张空的红木椅子长长一揖 ,道:「在下俞佩玉特来拜见盟主。」 他神情恭恭敬敬,好像那俞放鹤此刻就真的坐在椅子上似的,俞放鹤若不愿失去盟 主身份,还能不现身麽? 过了半晌,果然听得俞放鹤的语声从後面传了出来,带笑道:「老夫实未想到送信 的竟是俞公子,失迎失迎。」 这话说得倒客气,但话犹未了,旁边已另有一人大声道:「你就是来替凤叁送信的 ?」 俞佩玉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病人的名字叫『凤叁』,只觉这语声又快又急,可见说 话的人性情十分急躁。 性情急躁的人,功夫大多练不好,但这人却偏偏是功力深厚,每个字都如铜钟大鼓 ,震得人耳朵发麻。 俞佩玉用不着见到他的人,已知道这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平生未见,竟真的比十 叁大门派的掌门人都高出一筹。 他心里正自惊异,那人已等不及了,怒道:「问你的话,你怎不快说。」 俞佩玉道:「不错,在下正是为凤老前辈送信……」 那人厉声道:「你是凤叁的什麽人?」 俞佩玉道:「在下与凤老前辈非亲非故,只不过……」 那人怒吼道:「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他送信?你吃饱饭没事做了麽?」 俞佩玉每次话未说完,就被这人打断,心里不禁暗暗苦笑:「此人性子这麽急,火 气这麽大,却不知他这一身武功是怎麽练成的?」 要知练武一途,绝无幸至,想要有一分功夫,便得花一分力气。 这人功力如此深湛,也不知要花多少苦功才练得成,瞧他这种火爆性子,却不知是 怎样熬过来的。 俞佩玉心里虽惊奇,嘴里却不敢怠慢,微笑道:「送信轻而易举,於己无损,於人 有利,在下何乐而不为?」 那人『哼』了一声,道:「信在那里?」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要在下带的是口信。」 那人道:「口信?他难道连笔都提不动了麽?」 说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更是响亮得可怕,整个大殿都充满了他的笑声,神 幔都被震得簌簌而动。 俞佩玉更觉骇然,等到笑声渐逝,才沉声道:「凤老前辈令在下转告各位,就说今 夜子时,他必定在那边恭候各位的大驾,盼各位准时赴约……」 那人又大怒道:「他盼我们准时赴约?难道他还怕老夫不敢去了麽?」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的意思,只不过是……」 那人怒吼道:「他的意思你怎会知道?你是什麽东西……你信已送到,还不快滚, 小心老夫打扁你的脑袋。」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退了。」 这些人竟对他毫无为难,他本该觉得很轻松愉快才是,但此刻他心情却是说不出的 沉重。 只因他明虽为了送信而来,其实却另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是为了那病人,还有一 个是为了自己。 他不但想替那病人探出此间的虚实,还想找着红莲花,将此中曲折说出来,他不愿 红莲花也来淌这趟浑水。 但现在他既未探出此间的虚实,也未见到红莲花,其势又万万无法再留下来,简直 等於白走了这一趟。 院子落叶未扫,秋意渐浓。 俞佩玉踏着落叶,正在暗中叹息,突听『嗖』的一声,剑光如匹练般刺出,直刺他 後背。 这一剑来得好快,猝然间本令人无法闪避。 但俞佩玉心情虽沉重,时时刻刻仍未忘了戒备提防,此刻身形骤转,双手已各各划 出个圈子。 这正是那病人方才传授给他的妙着,他骤然使出,也不如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但闻 『啪』的一声,那柄剑到了他掌风所划的圈子里,竟突然一折两断,他手掌并未触及剑 身,劲气已足以折毁这柄百炼精钢的利器,这一招威力之惊人,连俞佩玉自己都不禁为 之骇然。 只见树下一个人手持半柄断剑,也被惊得呆住了,这人长身而立,风度翩翩,却是 『菱花剑』林瘦鹃。 俞佩玉一瞧见是他,心里反而恍然,他知道这些人还是不放心他,还在想试出他的 武功来历。 要知一个人猝然遇敌,必然会使出自己最熟的武功来防身,这本来出乎自然,就算 想作假,也是来不及的。 谁知俞佩玉刚学了一招妙着,只觉其中奥妙无穷,正时时刻刻在心中反覆默记,猝 然遇险,也不觉将这招使了出来。 这本也是出乎自然,丝毫无假,却将林瘦鹃惊得呆在那里,脸上阵青阵红,说不出 话来。 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要讥讽两句,说什麽:「想不到林大侠这种的人物,也会鬼 鬼祟祟地暗算於人。」 但俞佩玉却只是淡淡一笑,道:「阁下好快的剑法。」 他也不想看林瘦鹃尴尬之态,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而行,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 声大喝道:「站住。」 这一声大喝更是惊天动地,震得四下木叶片片飘落,俞佩玉更觉耳朵发麻,但见眼 前一花,已有一如如飞鸟般急坠而下,来势之快,谁也难以描叙,树叶还未落在地上, 他人已到了面前。 只见这人目如火炬,满面虬髯,两条浓眉,竟已纠结到一处,满头乱发,如刺般根 根蓬起,听了这样的喝声,瞧见这样的容貌,谁都会认为此人必定是高大威猛,有如半 截铁塔般的巨人。 那知这人竟是乾枯瘦小,站直了还不到俞佩玉的胸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蓝布道袍 ,用条麻绳围腰束起,麻绳间插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剑鞘上镶满各色宝石珠玉,光辉 夺目,显见是价值连城之物。 俞佩玉现到这人凌厉的气势,骇人的身手,诡秘的打扮,心里不禁暗暗吃惊,面上 却带笑道:「前辈有何吩咐?」 这矮小的蓝袍道人,一双火炬般的眼睛,竟瞬也不瞬地瞪着俞佩玉,喝道:「你究 竟是凤叁的什麽人?」 俞佩玉道:「在下方才已说过,和凤老前辈非亲……」 蓝袍道人怒吼道:「放屁,你既和凤叁非亲非故,这一招『行云布雨,凤舞九天』 ,你是从那里学来的?」 他语声当真大得骇人,每次一开口,俞佩玉就要骇一跳,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身子 里,竟能发得出这麽大的声音,却不知他气功已练到登峰造极,沛然流动,无所不至, 纵在平时说话时,也有真气贯注其间,是以每个字说出来,都如铜锤铁杵,震人耳鼓。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招乃是方才在下前来通信时,凤老前辈临时传授 的,不瞒前辈,在下本来连这招的名称都不知道。」 蓝袍道人怒道:「放屁放屁,放你一百二十个屁,凤叁若是随随便便就肯将这种招 式传授给别人,他就不是凤叁,是王八了。」 俞佩玉听这出家人竟满嘴都是粗话,心里不觉好笑,但见了他的怒态,又不免吃惊 ,道:「这是凤老前辈怕我丢了他的人,是以才……」 蓝袍道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好,就算他肯教你,你在这片刻之间,就能学得 会如此精妙的招式,你简直就不是人了。」 原来他自己本非天资敏慧的人,武功全是拚命苦练出来的,根本就不相信世上有举 一反叁,一教就会的人。 也就因为他练武时吃的苦比别人都多得多,是以艺成时脾气特别暴躁,常会将怒火 莫名其妙地出在别人身上。 俞佩玉知道自己是解说不清的了,苦笑道:「前辈既不相信,在下也无法……」 蓝袍道人跳脚道:「你自然没法子,你在老夫面前,还有什麽屁法子,但老夫若要 和你动手,你不免会说老夫以大欺小……」 他忽然大怒,吼道:「你在说老夫以大欺小,是麽?是麽?」 俞佩玉忍不住笑道:「这话乃是前辈自己说的,在下几时……」 蓝袍道人喝道:「好,就算你没有说,你笑什麽?」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他说话既然动辄得咎,只有不开口了。 谁知蓝袍道人又怒道:「你为何不开口?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不成?」 俞佩玉苦笑道:「前辈既然不屑和在下动手,在下就告辞了。」 蓝袍道人吼道:「站住,你若非凤叁徒弟,老夫早就放你走了,但现在老夫却要瞧 瞧凤叁究竟有什麽惊人的本事传给了你。」 说到这里,他已回头大喝道:「人家的徒弟在这里耀武扬威,我的徒弟难道都死光 了麽?」 喝声未了,大殿中已有一人赶了出来,躬身道:「师父有何吩咐?」 俞佩玉本当他的徒弟就是田际云,谁知此刻出来的竟是个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小 道士,一身青布道袍,点尘不染,一张脸更是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像是吹弹得破,俞 佩玉骤然一见,几乎以为他是个女的。 蓝袍道人又已怒吼道:「我有何吩咐,你还要问我有何吩咐,你自己难道是死人, 还不知道。」 这小道士陪笑道:「师父莫非是要弟子试试这位公子的身手麽?」 蓝袍道人还是大吼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我?」 俞佩玉这才知道,不但自己在他面前说话动辄得咎,就连他的徒弟在他面前说话, 也是一开口就要挨骂的。 只见这小道士已笑眯眯地过来,恭恭敬敬台什行礼道:「弟子十云,特来求公子指 点几招,望公子手下留情。」 这小道士不但人长得斯文,说话斯文,而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脾气竟像是特别温 柔和缓。 那样的师父,会有这样的徒弟,俞佩玉本觉奇怪,倒转念一想,若不是脾气特别好 的人,又怎能受得下这种气,就算不被那蓝袍道人轰走,不出叁天,气也要被气走的, 那里还有心思来练武。 俞佩玉的脾气正也不错,正也是彬彬有礼,别人对他如此客气,他还礼更是恭敬, 躬身笑道:「道长太谦了,在下本不敢与道长过招的,只是……」 蓝袍道人大喝一声,道:「要打就打,罗嗦什麽?」 俞佩玉苦笑道:「既是如此,就请道长赐招。」 十云含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就放肆了。」 他倒是说打就打,话犹未了,掌已递出。 这一招出手,竟如石破天惊,威猛无俦,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出手 竟是如此强劲凶恶。 俞佩玉连惊讶都来不及,身形急转,堪堪避开了这一招,对方的掌式,却已如排山 倒海般,急涌而来。 有其师必有其徒,那蓝袍道人火气既然那麽大,武功自然走的是刚猛一途,他教出 来的徒弟,自也如此。 俞佩玉只觉方才那笑容可掬的小道士,好像已不见了,此刻和他动手的,已是个强 横霸道的凶神恶煞。 二十招过後,俞佩玉已被迫得透不过气来。 有些招式,他虽可以本门的功夫化解,但他若一露出『先天无极门』的功夫,身份 岂非就要露。 他只有随意创招,随机应变,但要施展这种武功,心头必得一片空灵,使出来的招 式,才能达浑然无极之境,此刻他心里既有这麽多顾忌,对方招式的压力又是这麽大, 使出的招式那里还能圆通自如。 只听那蓝袍道人怒吼道:「臭小子,你为何不将凤叁教你的武功使出来?你难道怕 老夫看破他武功的秘密……用些劲,混蛋,你昨天晚上到那里去了,怎地今天一点劲也 使不出来……好,勇夫背箭,猛虎开山……你这一招也算是勇夫背箭?你这简直像在替 人家洗澡擦背。」 前面几句话自是骂俞佩玉的,後面几句,却是骂他徒弟的了,他竟以为俞佩玉不敢 使出本门武功,是怕他瞧出凤叁先生武功的诀要,俞佩玉心里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已几 乎连招架都已乏力。 这蓝袍道人虽还嫌他徒弟使出的招式不够劲,其实十云招式之威猛,功力之沉厚, 。已令旁观的人都为之动容。 俞佩玉每使一招前,都要先想想这一招是不是本门的武功,这样的打法,不但出手 慢了叁分,费力也费得特别多,又是二十招过後,他已是满头如雨而落,遇着险招时, 只要靠那一着『行云怖雨,凤舞九天』,才能化险为夷,但叁招一过,却又落人了险境 。 他翻来覆去,也不知将这一招使过多少次了,幸好每便一次就纯熟一分,威力也增 加一分。 到後来十云先他身形一转,就远远避开,等到他这一招使过,才来抢攻,只打得俞 佩玉更是叫苦不迭。 只听那蓝袍道人又在怒吼道:「臭小子,还是将凤叁教你的功夫全使出来吧,就只 这一招有什麽屁用,若不是老夫这混蛋徒弟不争气,你早已死了八十遍了。」 他竟认定了俞佩玉也不知学得凤叁多少功夫了,只因他瞧俞佩玉功力之深厚,在江 湖中已是一流身手,又怎会除了这一招『行云布雨,凤舞九天』外,就再也使不出一着 像样的招式来。 俞佩玉却正是哑巴吃黄莲,暗往腹里,却不知那蓝袍道人这麽样一吼一叫,反而等 於帮了他的忙了,否则林瘦鹃等人目光是何等犀利,此刻见他拚命掩饰自己本门的武功 ,心里只怕又要动疑,他以後的麻烦就又要多了。 只见俞佩玉满头大汗,越流越多,谁都以为他必然无法再支持叁十招,谁知俞佩玉 天生神力,潜力之深厚,竟出人意外,叁十招过後,他还是那副样子,头上汗虽更多却 还是照样可以应付。 众人暗道:「看你还能再支持叁十招麽?」 第19章 惊龙搏命 众人认为俞佩玉无法再支持叁十招,谁知好几个叁十招都过去了,他竟还是老样子 未变。 这时大家都不觉惊奇起来,只不过此番惊奇的,已不是十云招式之猛,而是俞佩玉 轫力之强了。 大殿檐下,已站满了人,都已瞧得耸然动容。 林瘦鹃苦笑道:「这小子看来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条蛮牛,若不是十云师兄如此 武功,看样子别人真还对付不了他。」 他方才一招就被俞佩玉震断了长剑,此刻自然希望将俞佩玉的功力说得越强越好, 也好替自己遮遮羞。 田际云却淡淡一笑,道:「他就算真是条蛮牛,难道咱们就没有伏牛的本事麽。」 他声音说得小,本以为别人不会听见,谁知那蓝袍道人虽然暴跳如雷,还是耳听八 方突然怒吼道:「好,你的本事既然那麽大,就看你的吧。」 这时十云正以双锋手去夹击俞佩玉的左右双肋,俞佩玉正不知该如何破解,突见十 云的身子竟平空飞了起来。 原来那蓝袍道人竟一把拉起他後颈,将他抛了出去,喝道:「你这没有用的孽障, 滚到一边去学学别人的本事吧,人家说不定一伸手就将这姓俞的收拾了。」 他嘴里虽在骂自己的徒弟,其实却无异在给田际云颜色看,他自己知道无论是谁, 也无法一伸手就将俞佩玉收拾了的。 俞放鹤、林瘦鹃对望一眼,心里俱觉好笑,暗道:「想不到此人好强护短的脾气, 竟是到老还改不了。」 只见十云凌空一个翻身,飘飘落在地上,面上立刻又笑眯眯的,向俞佩玉合什一礼 ,道:「贫道失礼,望公子见谅。」 俞佩玉微笑答礼道:「道长手下留情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里像片刻前还在拚命的。 那蓝袍道人已瞪着田际云喝道:「现在老夫就要看你那穷酸师父,究竟教给你些什 麽了不得的本事了,你还不出来,难道还要等老夫自己去请麽。」 田际云叹了口气,苦笑道:「道长既要弟子献丑,弟子敢不从命,只是,却让各位 前辈见笑了。」 他挽了挽衣袖,缓步走了出来,俞佩玉却乘这刻功夫喘了口气,将檐下站着的人都 瞧了一遍。 只见俞放鹤面带微笑,和那『唐无双』并肩而立,林瘦鹃站在他的身後,手里还握 着那半截断剑,原来他瞧得出神,竟忘记将这半截断剑抛却了,若不是方才恶战惊心, 他怎会还将这丢人的东西留在手上。 除了这叁人之外,别的人看来都陌生得很,只不过一个个俱是气度沉凝,显见俱是 武林中的名家高手。 俞佩玉正在心中奇怪:「红莲花到那里去?」已瞧见大殿里的铜鼎上箕踞着一个人 ,却不是红莲花是谁。 他暗中数了数,这些人包括那蓝袍道人师徒在内,也不过只有十一个,那麽,还差 一个人呢? 俞佩玉想了想,恍然忖道:「还差的一个,自然就是海棠夫人,她自然不愿和这些 人混在一处。」 只听蓝袍道人喝道:「臭小子,你还在发什麽呆,别人当你是条牛,要来伏你了, 这人可不像我徒弟那麽没用,你不如还是乖乖趴下来,让人骑上去吧。」 他这话明是骂俞佩玉的,其实却无异是在要俞佩玉拚命,他徒弟胜不了俞佩玉,难 道还愿意别人胜过俞佩玉麽?众人俱是老江湖了,怎会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心里虽觉好 笑,面上可不敢笑出来。 只见田际云向俞佩玉淡淡一笑,道:「阁下神力惊人,在下方才已领教过了,此番 还要来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阁下也不必手下留情……」 那蓝袍道人吼道:「手下留情?难道这小子方才是对我徒弟手下留情麽?」 口口口 这蓝袍道人火气之大,当真是天下少见,直到俞佩玉和田际云交手已四五十招,他 这口气还是没有消。 此番交手又与方才大是不同,方才十云人虽秀气,招式却是刚猛凝重,正是拳经上 说的『蓄劲如张弓,发劲如射箭』,只要一招出手,必是沉沉实实,神变气退,绝没有 什麽花巧。 此刻这田际云人虽英挺,出手却如花团锦簇,令人目眩,四五十招过後,竟招招俱 是虚着,没有一着实招。 俞佩玉虽不能使出本门武功,但『先天无极』门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 变,这正是田际云武功的克星。 他纵然不使出本门武功来,但要诀既得,智珠在握,就凭他那分定力来对忖这种招 式,也应绰绰有馀。 怎奈田际云轻功之高妙,身法之迅急,竟如神龙在天,变幻无方,一招还未发出, 身形已变了叁种方位,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莫说俞 佩玉捉摸不到,就连在一旁观战的人,也瞧得眼花缭乱,只觉一个田际云,眨眼间已化 身无数。 一个面如重枣,长髯过胸的紫衣老人捋须叹道:「田七爷号称『神龙』,想不到他 的公子轻功也如此高妙,看来就算武林七禽中的飞鹰,轻功只怕也比不上他的。」 另一人笑道:「武林七禽,本来就没有一个有真功夫的,『飞鹰』孙冲虽是七禽之 长,但要和神龙弟子相比,自然就要差得多了。」 这人须发虽已花白,但看来仍是短小精悍,矫健过人,显然自己的轻功也不弱,是 以明虽在论述别人轻功之强弱,言下却大有自夸自负之意,像是在等着别人奉承他几句 才对心思。 林瘦鹃果然笑道:「飞老说的虽不错,怎地却忘了自己,江湖中谁不知道『没影子 』屠大爷轻功无双,就算比不上田七爷的火候老辣,但和田公子相比……哈哈。」 那『没影子』屠飞早已听得心痒难抓,全没着落处,只恨不得林瘦鹃一直说个不停 才好。 谁和林瘦鹃打了个哈哈,竟不往下说了,他言下之意虽已很明显,总远不如说出来 听更过瘾。 幸好那紫衣老人已替他接了下去,道:「不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田公子轻功虽 高,又怎及屠兄火候老到。」 屠飞听得只怕连心花都开了,面上却偏偏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反而正色道:「向兄 有所不知,人老了,骨头也就重了,怎及得田仁兄少年英发,何况,轻功一道,终是未 技,向兄神拳无敌,那才是真功力。」 『神拳无敌』向大胡子亦是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屠兄过奖了。」 这几人起初还在夸赞田际云的轻功了得,到後来语风一变,竟变得自夸自赞,互相 吹嘘起来。 那蓝袍道人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怒吼道:「那里有人放屁,好臭好臭。 」 他这话正如说相声唱双簧的,若是没有人答碴儿,也就没有下文了,岂知十云却偏 偏微笑着接道:「这里并没有人放屁呀。」 那蓝袍道人『哼』了一声,道:「你憧得什麽,咱们放屁的地方虽在屁股上,有些 人的屁却是从嘴里放出来的,这种屁更是臭不可闻。」 屠飞、林瘦鹃、向大胡子叁张脸,立刻红得像茄子,心中虽然羞恼成怒,却又那里 敢发作出来。 以这叁人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平时那里受得了别人的闲气,此刻也不知怎地,对 这蓝袍道人,竟似畏惧已极。 叁个人只有在肚子里暗骂:「你这宝贝徒弟胜不了人家,此刻姓田的却眼见就将得 手,这个人你丢得起麽?你拿咱们出气又有什麽用?」叁个人对望了一眼,存心要瞧这 蓝袍道人的好看了。 蓝袍道人的确是丢不起这个人,他本心虽是想从俞佩玉身上,瞧瞧凤叁先生的招式 究竟有何玄妙,心里先打个底,有了成竹在胸,子夜时也好动手,此刻却只望俞佩玉一 拳就将田际云打倒。 怎奈俞佩玉非但打不倒田际云,简直连田际云的衣袂都沾不着,他自遭惨变以来, 虽然受尽冤屈,饱艰险,却还没有什麽人能在武功上压倒过他,他虽非狂傲之辈,却也 不禁觉得自己武功不错了。 谁知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他不就已遇见了两个生平未经的敌手,这两人非但武功强 胜於他,年纪也并不比他大,看来江湖之中,卧虎藏龙,高人也不知有多少,他这身武 功简直还差得远哩。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正是感慨丛生,出手的力道,更大大打了个折扣,若是换了 别人,只怕早已气灰意冷,投降报输了,但他外和内刚,性子又强又拗,虽然明知不敌 ,却也绝不气馁。 别人纵已将他打得没有回手之力,他还是要奋战到底,除非别人真将他打的躺在地 上了,否他绝不罢手。 田际云虽然着着抢攻,占尽机先,但一时间要想将他打倒,却也有所不能,心里反 而先着急起来。 只听那蓝袍道人厉声道:「你方才与这姓俞的拆了多少招?」 十云道:「还不到叁百招。」 蓝袍道人道:「此刻他们已拆过多少招?」 十云道:「也快到叁百招了。」 蓝袍道人纵声狂笑道:「你如今总该知道了吧,嘴里胡吹大气的人,真功夫多半没 有什麽了不得,年轻人还是多练练手上功夫,少练练嘴上本事为妙。」 田际云面上阵红阵白,身形展动越急,忽然悄声道:「你反正迟早非输不可,若还 要苦苦挣扎,到那时我手下绝不留情,不如此刻就认输算了。」 俞佩玉道:「认输?」 田际云道:「你此刻若是认输,我非但绝不伤你,而且还负责护送你回去。」 俞佩玉微微一笑,忽然奋力一拳击出。 这一拳就是他的答覆。 田际云怒道:「好小子,竟不识抬举,看你今天还走得了麽。」 这时又已十馀招拆过,他一心想在叁百招内取胜,突然长啸一声,冲天飞起,身形 凌空盘舞,如神龙妖矫,直扑而下。 这一招正是神龙门下的不传之秘,『惊龙搏命大叁式』,威力之猛,天下无双,但 这一招叁式。『惊龙』,可见乃是神龙受惊之後,才使出的招式,正是败中取胜,死中 求活的救命绝技。 只因这一招威力虽强,但孤注而掷,不留後手,若是一击不中,自己便要落人险境 之中。 是以神龙门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是绝不会使出这一招来的,此刻田际云但求速胜, 竟冒险使出了这一着杀手。 他自然也算定俞佩玉万万无法避开这一招。 俞佩玉但觉满天俱是对方的人影,自己全身都已在对方掌风压力笼罩之下,无论往 那里闪避,都休想躲得开。 掌风之强劲,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若想出手反击,一双手腕便难免不被生生折 断。 心念闪动间,对方铁掌已压上他头顶。 他竟然只有束手待毙,别无选择之馀地。 口口口 田际云一招使出,群豪已为之耸然动容。 就连俞放鹤都不禁失声道:「好厉害的招式,难怪江湖中道:惊龙一现,死而无怨 !」 能令人『死而无怨』的招式,其犀利自然可想而知。 谁知俞放鹤语声未了,突听一声惊呼,发出这惊呼声的,竟非俞佩玉,而是田际云 ,只见他已全力扑下的身形,突又凌空飞了出去。 此刻能站在这道观观礼的,可说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也都是久经世 故的老江湖了,能令这些人面目变色的事并不多,但田际云身形飞出时,上至俞放鹤, 下至林瘦鹃,几个人面上无不变了颜色。 难道那凤叁先生真传给了俞佩玉什麽惊人的绝技?使他能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 ,解开了这名震天下的惊龙搏命大叁式。 但俞佩玉明明已束手待毙,无法可施,以他的武功出手,又怎能逃得过这些老江湖 的眼睛? 『哗啦啦』一声响,田际云身子撞上了树悄,又『砰』的落了下来,面色惨白如纸 ,眼睛盯着那蓝袍道人,嗄声道:「你……你……」 语声未了,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树下。 众人的眼睛,也不禁都向那蓝袍道人瞧了过去。 蓝袍道人却跳了起来,大怒道:「你们瞪着我干什麽?难道以为老夫帮了这姓俞的 一手不成?老夫平生几曾暗算过别人?何况这种只会吹牛的小免崽子。」 他双手俱都拢在袍袖中,的确不像是曾经出过手的样子,大家的眼睛,又不觉一齐 去瞧俞佩玉。 俞佩玉还站在那里,像是已怔住了,方才显然也不是他出的手,那麽,出手的人是 谁呢? 蓝袍道人冷笑道:「这麽多大活人站在这里,连出手的人是谁都瞧不见……呸,丢 人。」 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转身大步走了进去。 众人脸上一红,不禁都垂了下头,就在这时,俞佩玉已一跃而起,掠过树梢,转眼 间便消失在摇曳的枝叶里。 林瘦鹃瞧了俞放鹤一眼,道:「盟主……」 俞放鹤淡淡一笑,道:「由他去吧,反正今夜子时……」 林瘦鹃走过去扶起了田际云,嘴角也带着微笑,喃喃道:「他就算能逃得过今夜子 时,还能逃得过田十爷掌心麽,神龙追魂,上天入地……嘿嘿,上天入地。」 口口口 俞佩玉掠出道观,心跳还没有停止。 到底是谁出手救了他的? 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里,他只觉一缕锐不可当的劲风自头顶掠过,撞上了田际云的 胸膛。 但这股劲气绝不是那蓝袍道人发出来的,只因他师徒俱都站在俞佩玉前面,而劲气 却自俞佩玉身後发出。 俞佩玉实在想不出是谁救了他?为何要救他?如此强猛的拳风劲气,他简直从来也 没有见过。 他也曾回头向这劲气发出的方向瞧了瞧,只见树枝摇曳,似有鸣蝉,却再也瞧不见 人影。 这人不但气功强猛,无与伦比,轻功之高,也足以惊世骇俗,世上竟有这样的高手 ,俞佩玉昔日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如今他才知道,武林中高人之手,竟远非他所能 蠡测。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突听前面树叶轻响,一条人影如惊鸿般掠下,挡住他的去路 ,纵声狂笑道:「你打伤了洛阳田家七房共祧的独儿子,就想一走了之麽?」 笑声如巨钟巨鼓,却正是那蓝袍道人。 俞佩玉一惊退步,长揖苦笑道:「道长神目如电,想必早已看出方才并非在下出的 手。」 蓝袍道人目光闪闪如巨烛,道:「是谁出的手?」 俞佩玉叹道:「在下还正想请教道长哩。」 蓝袍道人怒道:「是谁救了你,你都不知道?」 俞佩玉道:「连道长都未瞧清那人是谁,在下又岂有这般眼力?」 蓝袍道人大怒道:「你敢笑老夫招子不亮,那种鬼鬼祟祟的家伙,老夫那有眼睛去 瞧他。」 他忽然一把揪住俞佩玉的衣襟,一字字道:「是不是凤叁?」 俞佩玉淡淡道:「凤叁先生会是这样鬼鬼祟祟的人麽?」 蓝袍道人厉声道:「不是凤叁是谁?这人用一段树枝,就能将田七的儿子打得吐血 ,除了老夫和凤叁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也的确想不出别的人了。」 蓝袍道人瞪了他半晌,沉声道:「无论如何,小田总是和你动手时受的伤,老田知 道之後怎会放过你?田家七兄弟中,六个老的还不怎麽样,但田七……嘿嘿,他若想找 你的麻烦,你就算上天入地,只怕也是逃不了的。」 俞佩玉道:「在下也并不想逃。」 蓝袍道人冷笑道:「不逃,你以为你打得过他。」 俞佩玉道:「在下也并不想打。」 蓝袍道人瞪眼道:「不逃也不打,你还有什麽别的法子?你以为田七还会跟你讲理 ?」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道:「事情到了,总有法子的。」 蓝袍道人大笑道:「好小子,你年纪轻轻,说话倒像个老头子似的……你没有法子 ,老夫倒有个法子。」 俞佩玉道:「道长指教。」 蓝袍道人道:「你若拜老夫为师,担保天下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手指。」 俞佩玉怔了怔,道:「拜道长为师?」 蓝袍道人大声道:「你莫以为老夫是收不着徒弟,老夫只是看你这小子还有出息, 而且骨头很硬,小田虽然百般威迫利诱,你小子也没有出卖我。」 俞佩玉失笑道:「原来道长听见他的话了。」 蓝袍道人道:「老夫若非听见了那番话,你小子就算磕破头,也休想老夫收你做徒 弟。」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道长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只不过……在下是个不祥 的人,今生今世,已不想再拜别人为师了。」 蓝袍道人暴怒道:「你不肯?」 俞佩玉垂下头,不再说话。蓝袍道人厉声道:「你不後悔?」 俞佩玉还是不说话。 蓝袍道人大怒道:「呆子,混帐,白痴……」 转身一拳击出,只听『喀嚓』一声,旁边一棵合抱大树,已被他一拳击为两段,连 枝带叶,哗然倒下,蓝袍道人一拳击出,仰天长啸,等俞佩玉抬起头来,啸声已远在数 十丈外。 俞佩玉又不觉叹了口气,突听一人也在长叹道:「可惜呀可惜……」 远处树荫下,一人懒洋洋的走了出来。 俞佩玉失声道:「谁?」 他叱声喝出,已瞧清这人竟是丐帮帮主红莲花。 口口口 红莲花的眼睛里发着光,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认得我麽?」 树荫沉寂,骤见良友,俞佩玉但觉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不顾一切,将所有秘密全 都说出来。 但沉沉的树影中,真的没有人麽? 俞佩玉只有在心里叹息一声,抱拳道:「红莲帮主,名满天下,天下谁人不识?」 红莲花也像是叹了口气,忽又笑道:「你可知道方才要收你做徒弟的人是谁?」 俞佩玉道:「是谁?」 红莲花微笑道:「你年纪太轻,只怕还未能听到怒真人的声名……」 他话未说完,俞佩玉已耸然动容道:「怒真人?他就是华山怒真人?」 红莲花笑道:「不错,除了怒真人外,谁会有他那麽强的功夫,那麽大的脾气。」 俞佩玉叹道:「难怪别人要说他才是当今天下,真正的十大高手之一,如今我才知 道瞧了红莲花一眼,住口不语。红莲花却笑着接道:「如今你才知道,我们这些号称『 高手』的人,武功和他一比,简直好像小孩子了,是麽?」 他知道俞佩玉没法子回答这句话的,所以,自己又接着道:「此人气功之高,据说 已到达『重楼飞血,七宝楼台』之境,单以气功而论,实司说是天下第一,而且此人性 情孤僻,从来很少看得上别人,如今他要收你做徒弟,你竟不肯,连我都有些为你可惜 。」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一笑,道:「帮主此来,为的就是告诉在下这件事麽?」 红莲花缓缓道:「我此来还想问你一句话。」 俞佩玉道:「请教。」 红莲花目中突又射出了光,逼视着俞佩玉,沉声道:「林黛羽林姑娘,究竟为何要 杀你?」 俞佩玉惨然一笑,道:「她……她没有告诉你?」 红莲花道:「我未曾问她。」 俞佩玉道:「帮主既然未曾问她,为何却来问我?」 红莲花厉声道:「只因有些事女子万万不肯说,也不能说的,但男儿汉大丈夫,无 论做了什麽事,都该挺起胸膛说出来,是麽?」 俞佩玉黯然叹道:「像帮主这样的,固可挺起胸膛,面对一切,但有些人纵想挺起 胸来,却……却也有所不能。」 红莲花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沉声道:「你究竟有什麽难言之隐?」 俞佩玉惨笑道:「在下无话可说。」 红莲花又瞪了他半晌,仰天长叹道:「明珠暗投,自甘沦落,可惜呀……可惜。」 俞佩玉忽然道:「其实在下也正在为帮主可惜。」 红莲花轩眉道:「你为我可惜什麽?」 俞佩玉道:「帮主侠义之名,早已聱动九州,如今,怎地也和那般自命侠义的伪君 子一样,以众凌寡,以强欺弱,来欺负个伶仃孤女?」 红莲花面色微变,忽然仰天狂笑,道:「伶仃孤女……你说她是伶仃孤女?」 他突又顿住笑声,厉声道:「你可知道我等怎会寻到这里来的?」 俞佩玉道:「在下正想请教。」 红莲花道:「这几年来,江湖中已有二十馀人神秘地失踪,谁也寻不着他们的下落 ,而且这些人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彼此可说绝无关系,後来经过一番严密的调查 後,才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点共同之处。」 俞佩玉道:「是什麽?」 红莲花道:「他们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他们在失踪之前,都有人记得曾经瞧见他 们在这李渡镇上露过面。」 俞佩玉失声道:「哦?」 红莲花道:「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李渡镇现身之後,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俞佩玉道:「这句话我有些不懂。」 红莲花道:「换句话说,有人在初一那天,曾经在李渡镇瞧见过张叁麻子,初一之 後,便再也没有人瞧见过他了。」 俞佩玉道:「噢……」 红莲花道:「这条线索本不明显,但二十馀人俱都是如此,那就大不相同了,於是 失踪之人的亲属朋友,就共推了叁个人到这李渡镇上来再详细调查一番。」 俞佩玉道:「那叁个人?」 红莲花道:「我说出了他们的名姓,你也未必知道,你只要知道,这叁人既然被大 家共同推选出来的,自然是精明强悍,武功不弱。」 俞佩玉道:「他们调查後怎麽样说的?」 红莲花道:「他们什麽也没有说。」 俞佩玉失声道:「哦?」 红莲花一字字接道:「他们到了这李渡镇後,就永远再也没有回去。」 俞佩玉动容道:「後来怎样?」 红莲花道:「这件事他们自己无法解决,後来自然会求到武林盟主身上。」 俞佩玉道:「嗯。」 红莲花道:「那时俞盟主独子新丧,无暇及此,这件事自然落在丐帮身上,要饭的 若去调查件事,总比别人方便得多。」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 红莲花道:「是以半个多月前,李渡镇上叫化子突然多了起来,他们挨家挨户地去 要饭,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调查一件足可震动武林的秘密。」 俞佩玉笑道:「也就因为如此,是以普天之下,谁也不敢轻犯贵帮的虎须。」 红莲花微微一笑,接着又道:「经过十天不眠不休的调查,他们发现这李渡镇上都 是安份守己的良民,只肓李家栈後一座小楼上住着的两个人,镇上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 他们的来历,是以他们的目标,就对向这两个人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後来又怎样?」 红莲花道:「他们在这小楼上守望了一日,还未窥出任何动静,楼上住的那位…… 那位小姑娘,却已发现了他们的动静,到了晚上,守望在那里的五个本帮弟子,身後背 着的品级麻袋,竟全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他沉着脸接道:「本帮弟子将这麻袋瞧得比什麽都重,平时小心守护,谁也不敢大 意,这人既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偷去他们的麻袋,也就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摘下他们的 脑袋,他们这时才知道这位小姑娘是位高人,也已知道这是人家在警告他们,叫他们莫 要再管这里的闲事。」 俞佩玉苦笑道:「谁知她反而因此弄巧而成拙了,是麽?」 红莲花沉声道:「正是,丐帮弟子,活着就是为了要管闲事的。」 俞佩玉道:「原来帮主也就为了这缘故,才会取道川中的。」 红莲花道:「非但如此,本帮为了处治叛徒,本定在太行召开的大会,也为了这件 。事,才移到川中来。」 俞佩玉默然半晌,缓缓道:「如今帮主已认定了那二十馀人的失踪,和小楼的朱姑 娘有关?」 红莲花道:「不错!俞盟主听了本帮弟子的禀报後,就号召了许多位武林高手,到 这李渡镇上,以下棋为名,在那小楼对面的李家栈,暗中窥探了许久,终於断定住在这 小楼上的,就是销魂宫主的後人和凤叁!」 俞佩玉长叹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许多曲折,我先前倒将此事看得太简单了。」 红莲花目光闪动,厉声道:「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不如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到 了子时,玉石俱焚,那就更可惜了。」 俞佩玉沉思了半晌,缓缓道:「事情或许也不如帮主看的这麽简单……」 红莲花沉声道:「我言已尽此,听不听都由得你了。」 他瞧了俞佩玉一眼,似乎还想说什麽,但突又住口,一掠而去。 俞佩玉匆匆走过了树林,李渡镇上的居民,还聚在那树林里,只不过面色更沉重, 心情也更沉重。 其实俞佩玉的心情又何尝不更为沉重?这半日之间,他虽已听了许多秘密,却仍满 怀疑窦,难以索解。 过了这片树林,前面有个小小的山坡,过了山坡,便是市镇,这时山坡後却忽有一 阵呻吟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皱眉赶了过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蹲在山坡前的一块大石旁, 不住呻吟呼痛。 虽是秋天,寒意并不重,这老太婆身上,却已穿着很厚的青布棉袄,瞧见俞佩玉走 过来,就呻吟着呼道:「少……少爷,行行好,救我老婆子一救。」 看来只不过是个得了急病的老太婆罢了,但俞佩玉步步提防,心里还是有些怀疑, 忍不住问道:「老太太可是这李渡镇上的人麽?」 老太婆道:「是……是……」 俞佩玉道:「别人都在那边林子里,老太太为何一个人走出来?」 老太婆伸出一只乾巴巴的手,揉着眼睛道:「说来不怕少爷笑话,我老婆子孤苦伶 仃,什麽亲人都没有,别人嫌我脏,嫌找老,也都不肯照应我,只有小花陪着我。」 她老眼中已流下泪来,颤声接着道:「但那些人却不许我将小花带出来,这大半天 来,小花一定快饿死了……好小花,乖小花,你别着急,奶奶就来看你了。」 说着话就要挣扎着爬起来,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赶紧扶起了她,皱眉道:「小花是老太太的孙子?他们为何不许你带他出来 ?」 老太婆流泪道:「不错,小花是我的乖孙子,别人的孙子又吵又闹,但我的小花却 再乖也没有,整天都乖乖的蹲在我面前,连老鼠都不去抓。」 『抓老鼠?』俞佩玉怔了怔,失笑道:「老太太的小花莫非是只猫麽?」 老太婆竟号啕大哭起来,道:「不错,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中,地只不过是只猫, 但在我这快要死的老太婆眼里,地却是我的命根子,若没有地陪着我,以後这日子叫我 怎麽过呀她挣扎着又要往前爬,嘶声道:「乖小花,乖孙子,奶奶就来你吃鱼鱼了,你 不要哭,奶奶的肚子就算疼死,爬也要爬去你的。」 俞佩玉瞧她满头银丝般的白发,瞧着她佝偻的身子,想到她生活的凄凉与寂寞,心 下也不禁惨然,大声道:「老太太若是走不动,就让在下背你去吧。」 老太婆揉了揉眼睛,道:「你……你肯麽?」 俞佩玉柔声笑道:「我的奶奶若还活着,也会和老太太你一样心疼小花的。」 老太婆一嘴牙齿都快掉光了的瘪嘴,已笑得合不拢来,道:「他们听我要来小花, 都拦着我,不许我来,只有少爷你……我老婆子一瞧见少爷,就知道少爷是个好人。」 她伏在俞佩玉身上,还在不停地唠唠叨叨,说俞佩玉是好心人,将来一定可以娶着 个标标致致的小媳妇。 俞佩玉都被说得有些脸红了,幸好过了山坡走不了片刻,就已入了小镇,俞佩玉这 才问道:「不知老太太住在那里?」 老太婆道:「我住的地方最好认,一找就可找到。」 俞佩玉笑道:「哦?是靠那边?」 老太婆道:「你瞧见了麽,就在左边那小楼上。」 俞佩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小镇上只有一个楼,这唯一的楼就是凤叁先生 和朱泪儿住的地方。 他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也还未有任何动作,老太婆两条软绵绵的腿,已变得有如 铁箝般箝住了。 俞佩玉纵是天生神力,但被这老太婆的两条腿箝住,莫说挣扎不得,简直连气都透 不过来。 他大骇道:「老太太你……你究竟想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求少爷将我背回家去。」 俞佩玉道:「但那地方……那地方……」 老太婆『咕』的一笑,有如枭鸟夜啼,俞佩玉听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听老太 婆吃吃笑道:「少爷你还不知道麽?那地方就是我老婆子的家,里面住的,一个是我孙 子,一个是我玄孙女儿。」 俞佩玉深深呼吸了两次,沉住了气,缓缓道:「老太太若和凤叁先生过不去,要去 找他,又何必要在下背着去,以老太太你腿上的力量,自己还怕走不到麽?」 老太婆笑道:「少爷你是个好人,但我那孙子却一点也不孝顺,他看见我老婆子一 个人去了,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下来的。」 俞佩玉苦笑道:「如今你想要我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要你将我背上楼去,告诉他们,我是个病得快死了的老太婆,你 将我救回去,求他给我些药吃。」 俞佩玉道:「然後呢?」 老太婆咯咯笑道:「以後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也管不着了。」 俞佩玉暗叹忖道:「不错,我将她背上楼去之後,她还会放过我麽?」 他只觉背後湿湿的,已流了身冷汗。 老太婆道:「但少爷你现在可千万莫要乱打主意,我老婆子年纪虽大了,但要捏断 你的脖子,还是像掐稻草那麽容易。」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老太太,我别的不佩服你,只是你编的那『乖小花』的故 事,可真是教人听了一点也不会怀疑。」 口口口 小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 楼上的人,郭翩仙在坐着发呆,锺静伏在他怀里,像是已睡着了,银花娘全身蜷曲 在角落中,嫣红的面靥已惨白得毫无血色,眼睛瞪着那张床,本来一双最会说话的眼睛 ,此刻却是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变成个呆子。 那病人——凤叁先生还是那麽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只不过面色更红润,呼吸也 正常了。 朱泪儿守候在他身後,脸上也有叁分喜色。 俞佩玉已大步走上褛来。 他一走上楼,就大声道:「这位老太太在路上得了急病,我只有把她救回来……我 总不能看她病死在路旁,是麽?」 这话说出来,郭翩仙皱了皱眉头,锺静睡着未醒,银花娘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凤叁 先生眼睛也未张开。 只有朱泪儿微微一笑,道:「这位老太太得的是什麽病呀,等我替她……」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这老太婆,满脸俱是惊骇之色,就像是忽然 瞧见了鬼似的。 老太婆把脸藏到俞佩玉身後,呻吟着道:「姑娘行行好,赏我老婆子一点药吧。」 谁知朱泪儿竟突然骇极而呼,大呼道:「胡佬佬……胡佬佬……你是胡佬佬。」 『胡佬佬』这叁个字说出来,郭翩仙身子一震,面上也露出惊惧之色,似乎立刻就 想夺门而出。 俞佩玉手心也淌出了冷汗,他记得他爹爹曾经告诉过他,当今天下最凶最狠的女人 ,就是胡佬佬,当今天下轻功最高、最会用毒的女人,也是胡佬佬,『十大高手』中, 曾经有叁个人将她困在阴冥山,无肠谷,围攻了七日七夜,还是被她活着逃出来了。 只听胡佬佬在他背後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小丫头认得我,我又何必费这麽大 的事。」 她向朱泪儿招了招手,道:「喂,小丫头,你怎会认得我老婆子的?说出来婆婆买 糖给你吃。」 朱泪儿已紧紧抓住了凤叁先生的手,颤声道:「叁叔你看,胡佬佬没有死,她又来 了。」 凤叁先生还是没有张开眼来,只是缓缓道:「这人不是胡佬佬。」 朱泪儿道:「我认得她……我认得她,她还是穿着那身青布棉袄,头发上还是插着 那根乌木针,连脚上穿的鞋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凤叁先生冷冷道:「她不是胡佬佬,胡佬佬已死了。」 朱泪儿道:「但……但她……她又复活了。」 凤叁先生厉声道:「受了我化骨丹的人,莫说不能复活,就连鬼也做不成。」 这老太婆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 拗折竹竿,铁器磨擦,荒野狼嗥,夜枭哀啼……这些本都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 声音。 但这老太婆的笑声,却比世上所有的声音都难听得多,可怕得多,只听她疯狂的大 笑道:「难怪我找我那狠心的妹子不着,原来她果然已被你这病鬼害死了……死得好, 死得好,她的确已活够了,早该死了……但她死了後,却叫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麽 还能活得下去呀……」 她笑声突然变哭,哭声比笑声更难听十倍,众人都听得全身发毛,俞佩玉更几乎连 站都住了。 凤叁终於张开眼睛,目光一闪如电击。 他闪电般的目光瞪着这老太婆,厉声道:「你是胡佬佬的姐姐?」 老太婆道:「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是胡佬佬,我也是胡佬佬,我们姐妹两个人 ,就是一个,分也分不开的。」 郭翩仙恍然暗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胡佬佬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同一天里,有 人瞧见她在江南却又有人瞧见她在河北,原来这胡佬佬竟是孪生的姐妹两个,面目装束 打扮也一模一样。」 只听胡佬佬狼嚎般哭喊着,又道:「你这死病鬼,臭病鬼,你杀了我的妹子,索性 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凤叁淡淡道:「你就是来送给我杀的麽!好,你过来吧。」 胡佬佬怪叫道:「你们瞧,世上竟真有这麽狠心的人呀,他杀了我妹妹,还想来杀 我……你这病鬼难道连一点人心都没有麽?」 凤叁冷冷道:「你不愿死,就下去吧。」 胡佬佬道:「下去就下去,我既杀不了你,瞧着你更生气。」 俞佩玉听她要走了,赶紧就想转身下楼,虽然他也知道此番下楼之後,只怕终生都 要受制於人,至死为止了。 谁知胡佬佬的腿突然在他肚子上向内一勾,他上半身就不由自主向前扑了过去,但 觉一股劲道自他手臂间通过,他双臂也不由自主直挥而出,向躺在休榻的凤叁先生直砍 了下去。 这正是一着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借刀杀人』,俞佩玉若是一击成功,固然最好 ,凤叁先生若是反击,最多也只能伤得了俞佩玉,伏在他身後的胡佬佬,见到他一击下 中,立刻就可全身而退的。 要知胡佬佬早已算准凤叁躺在这麽多床棉被里,绝对无法闪避,他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麽就是挨俞佩玉两掌,要麽就是反击回去,换句话说,凤叁先生若不死,俞佩玉就 非死不可。 但凤叁先生若死了,她还会让俞佩玉活下去麽? 算来算去,俞佩玉都是已死定了的。 口口口 朱泪儿忍不住放声惊呼出来。 只见凤叁先生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突然自棉被里伸,也不知怎麽样一转,就托住 了俞佩玉的手掌。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又是一股大力自凤叁先生的手,入自己的掌心,但一转之後, 突又缩回。 接着,胡佬佬自他肩井穴上注入他手臂的劲气,也随着凤叁先生的这股力道,往俞 佩玉掌心流了出去。 他只觉两条手臂里像是有一股火焰正在奔流不息,惊愕之下,心念闪动,已知道凤 叁先生竟以他的手臂作桥梁,将胡佬佬的真气『借』了去。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 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胡佬佬也发觉了,骇极大呼道:「凤叁……凤老前辈,住手……饶命,我服你了。 」 凤叁先生缓缓道:「我本不愿妄取别人真气,但你既想取我性命……」 胡佬佬嘶声道:「我下次不敢了,求求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俞佩玉又是惊奇,又觉可笑,郭翩仙也瞧呆了。 突见胡姥佬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上,两条腿在俞佩玉背上一挺,整个人从俞佩玉身上 跳了出去。 『砰』的,她身子撞上屋顶,又落了下来,坐在地上,不住喘气,突又跪了下去, 叩头道:「我老婆子知错了,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凤叁淡淡道:「你居然能自我掌下脱逃,也算不易……去吧。」 他忽又瞧着俞佩玉一笑,道:「只便宜了你。」 方才胡佬佬身子弹起时,俞佩玉立刻就觉得掌心的吸力消失,此刻但觉两条手臂里 ,仍有真气流转不息。 他正不知怎麽回事,朱泪儿已抿嘴笑道:「我叁叔从别人身上借来的真气,一大半 都留给你了,你落了个大便宜,自己难道还不知道麽?」 俞佩玉怔了半晌,瞧瞧自己的手,又瞧瞧胡佬佬,心里当真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 难受。 只见胡佬佬已佝偻着身子,蹒跚着往楼下走,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眼睛里仍是凶 光闪? 动,不住偷偷去瞟凤叁。 凤叁先生忽然道:「你且慢走。」 胡佬佬吓了一跳,颤声道:「叁爷还有何吩咐?」 凤叁缓缓道:「我与江湖中人,素无来往,更无过节,你此刻若是走了,必定要当 我无缘无故杀了你妹子。」 胡佬佬垂首道:「老婆子不敢。」 凤叁道:「你不妨留下来,听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什麽才杀她的?」 胡佬佬道:「前辈若要说,老婆子自然只有听着。」她嘴里虽说得像是被迫而听的 ,其实却恨不得凤叁快些说出来。 俞佩玉也知道凤叁先生此刻要说的,就是那故事的後半段,他想听这故事的迫切, 实也不在胡佬佬之下。 谁知凤叁还未说话,朱泪儿已抢着道:「叁叔你还是歇歇,让我来说吧。」 凤叁叹了口气,道:「那天的事,你还记得麽?」 朱泪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那时我年纪虽然还小,但那天发生的事,每一件都 好像已刻在我心上,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能看得见……那每一张脸。」 她虽然说得很轻、很慢,但语声中的怨恨之意,却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胡佬佬竟忍 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陪笑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快说吧。」 朱泪儿目光忽然向她瞪了过来,道:「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麽?」 胡佬佬苦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朱宫主那样的母亲外,还有谁生得出姑娘这样的 女儿?」 朱泪儿狠狠瞪了她一眼,才缓缓阖起了眼睛,缓缓道:「那天已是深夜时分,我母 亲还没有睡,正在灯下为我缝制衣服,是一件准备在过年时给我穿的红衣服,还要在上 面为我绣一只麒麟,她偷偷告诉我,希望这麒麟能为我带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弟弟。」 这些回忆,还是温馨而美丽的,朱泪儿苍白的脸上,也因这些温馨的回忆而焕发出 美丽的光采。 她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接着道:「小孩子谁不喜欢穿新衣服,找简直等不及 要穿上它,所以时候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守在旁边,不肯去睡。」 胡佬佬眨了眨眼睛,笑道:「销魂宫主居然会亲手缝制衣服,这真是令人想不到的 事。」 朱泪儿道:「我母亲不但亲手缝衣服,而且洗衣、煮饭、扫地……家里大大小小每 一件事,都是她亲手做的,你不信麽?」 胡佬佬陪笑道:「姑嫉说的话,老身怎会不信。」 朱泪儿道:「那时外面已起更了,小镇里的入睡得都很早,四下静悄悄的,听不见 一丝声音,就像现在一样。」 风吹窗户,四面果然是静寂如死,众人心里也不知怎地,竟突然生出一股寒意,像 是有什麽不祥的预兆。 朱泪儿道:「那时我母亲似已感觉到有什麽不祥的事将要降临,心像是乱得很,她 本在绣麒麟的眼睛,竟用错了叁次针,就在这时,突听『扑喇喇』一声,一只宿鸟,忽 然自对面屋顶上飞起。」 说到这里,朱泪儿面上的笑容已消失不见,大家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紧张了 起来。 朱泪儿道:「我吃了一惊,扑到妈的怀里,她一面拍着我,突然从针匣里抓起一把 绣花的针,向靠近屋顶的一个小气窗了出去。」 胡佬佬笑道:「宿鸟惊起,便知道是有夜行人到了,令堂果然不愧是老江湖,这一 把钢针出,窗户外面那小子不倒楣才怪。」 朱泪儿冷冷道:「窗户外面的,就是胡佬佬。」 胡佬佬怔了怔,强笑道:「噢,是……是麽?」 朱泪儿道:「我母亲那把针出後,竟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她立则就知道有高手 到了。,就将我爹……」 她闭起眼睛,长长透了口气,才接道:「就将东方美玉拍醒,将我交给他,那时我 只觉我妈的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但东方美玉却像是高兴得很。」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这样刻薄无情的男子,也就难怪朱泪儿不肯将他认做父 亲。」 朱泪儿道:「这时窗子外已有人笑道:「好高明的满天花雨撒银针,只可惜遇着我 老婆子,就没有用了。」「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眼睛,都向胡佬佬瞧了过去。胡佬佬 乾笑一声,道:「姑娘那时有多大?」 朱泪儿道:「四岁。」 胡佬佬笑道:「四岁的孩子,就能将别人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了麽?」 朱泪儿淡淡道:「有些人纵然活到七八十岁,反而越老越糊涂,有些人虽只有四岁 ,但已懂得很多事了,何况……」 她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胡佬佬,一字字缓缓道:「有人若在你四岁时杀了你的母亲 ,他在那天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你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佬佬竟是被这双眼睛瞧得心里生寒,垂首乾笑道:「我那妹子的确是老糊涂,总 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 朱泪儿『哼』了一声,接着道:「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已猜出窗外是什麽人,就说 :「胡佬佬,我与你素来没有纠葛,你为什麽要来找我?」 就在这时,四面的窗户突然一齐开了,屋子里立刻多了十几个人,这些人来得好快 ,虽是自窗外掠入的,看来却像是突然从地下出现的鬼魂。「胡佬佬叹道:「原来他们 竟来了十几个……」 朱泪儿道:「屋子本来不大,十几个人一下子就将屋子挤满了,我母亲被围在中间 ,连退路都被封死。」 胡佬佬忍不住道:「那些人长得是何模样?」 朱泪儿道:「为首一人,个子高高的,羽衣星冠,看来似乎是仙风道骨,令人尊敬 ,其实……其实却也是个恶毒的小人。」 胡佬佬笑道:「这人想必就是不夜城主东方大明了。」 朱泪儿道:「还有一人,满面虬髯,身材魁梧,一张脸生得如同锅底,所用的兵刃 ,看来竟好像一座宝塔。」 胡佬佬动容道:「原来李天王也在。」 朱泪儿冷冷道:「还有一人,满头白发,嘴里牙齿都掉光了,脸上笑眯眯的,像是 个心地很慈祥的老婆婆,其实她的心却毒如蛇蝎。」 她不用再说明,别人也知道她说的是谁了,眼睛不由得又向胡佬佬瞪了过去,胡佬 佬抹了抹脸,乾笑道:「骂得好,老身我若是见了她,也要痛骂她一顿的。」 朱泪儿道:「我母亲见了这些人,自然不免吃了一惊,但瞬即就镇定下来,问他们 究竟是想来干什麽?」 胡佬佬暗笑道:「不错,这些人来头虽都不小,但朱宫主也未必怕他们。」 朱泪儿道:「那东方大明就大骂起来,说我母亲诱拐了他的儿子,还说了一些很不 好听的话,我母亲虽然听得很生气,但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的家翁,也不敢发脾气,还以 为这是件误会,想加以解释。」 胡佬佬道:「东方老儿最是护短,怎会听你母亲的话。」 朱泪儿道:「他果然连话都不让我母亲说,我母亲就想要东方美玉自己去说,谁知 东方美玉忽然一个纵身,掠到东方大明身後,也指着我母亲大骂起来,而且还骂得比他 爹爹东方大明还要难听得多。」 胡佬佬叹道:「男人大多都是没良心的。」 锺静也已醒了,此刻触动心事,竟嘤嘤啜泣起来。 朱泪儿目中也有了泪珠,道:「我母亲直到这时,才知道东方美玉是这样的人,她 多年的真情,竟交给这种人手上,在这一刻之间,她忽然变得心灰意冷,连话都不想说 了,只问东方美玉父子,肯不肯将我教养成人。」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流满面,就连银花娘都流下了眼泪,众人心情亦是十分黯然, 一个个俱都垂首无语。 过了很久,朱泪儿才擦了擦眼睛,接着道:「东方美玉自然一口答应,还说女儿也 是他的,他自然会好生照顾我,我母亲最後瞧了他一眼,就要死在他面前。」 众人都不禁惊呼一声,但也知道,她母亲必定还不会死得这麽快,否则以後那许多 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朱泪儿凄然道:「那时我年纪虽小,但已隐约猜出这是怎麽回事了,不禁放声大哭 起来,我母亲狠下了心不理我,她就要举刀自尽,谁知就在这时,那胡佬佬突然飞鸟般 掠了出来,夺过了我母亲手里的刀。」 胡佬佬笑道:「我妹子虽然是个老糊涂,但在那些人中,看来倒还是她的良心最好 。」 朱泪儿冷笑道:「哼!」 胡佬佬陪笑道:「若非我妹子出手夺刀,你母亲那时候就要命丧当场,那里还能报 仇呢?姑娘你还是往下说吧!」 第20章 不堪回首 朱泪儿继续叙述惨痛的往事,道:「这时双方的距离,已不及叁十丈了,只因我母 亲怀里抱着我,身手总要受些影响的,而且,她多年以来,只是想专心专意地做一个安 份人家的主妇,功夫虽未完全搁下,终也退步了许多。」 俞佩玉叹道:「功夫不进则退,那是必然之理。」 朱泪儿道:「她眼见已将被追着,就在这时,突见一条人影,如惊鸿,如神龙,自 半空中急坠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听到这里,大家又不禁轻呼了一声,失声道:「这又是什麽人?」 朱泪儿也不回答,只是接着道:「我那时虽还不懂得武功高低,但也瞧得出这人的 轻功,竟比我母亲还要高出许多。」 胡佬佬道:「哦?」 她眼角一瞟,众人也不禁都向凤叁先生瞧了过去,大家心目中,都已隐约猜出,来 的是谁了。 朱泪儿道:「我母亲见到有人挡路,眼睛都急红了,不问皂白,就一掌拍了过去, 谁知这人轻轻闪过之後,并未向我母亲还击出手,反而绕过了她,双手一伸,将後来追 来的那些人,一齐拦住。」 她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们想必也已知道这是什麽人了?」 众人齐声道:「嗯。」 朱泪儿也瞧了凤叁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道:「那时我叁叔还是位翩翩 佳公子,那天他身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自半空中飞降而下,看来简直像神仙一样。 」 胡佬佬乾咳一声,道:「凤叁公子的风采,老身昔年也听到过的。」 朱泪儿道:「东方大明等人,虽也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但瞧见叁叔这一手惊世骇俗 ,天下无双的轻功,也不禁都被震住了,只是东方大明究竟比较沉得住气,就问叁叔: 「是何来意?又是何来历?」「胡佬佬道:「东方大明久居海隅,认不出凤叁先生来还 是情有可谅,但李天王、我妹子这些人,难道还猜不出来这就是凤叁公子麽?普天之下 ,除了凤叁公子外,还有谁这麽轻的年纪,就有这麽高的功夫?」 朱泪儿道:「我母亲这时已远在十馀丈外,听到东方大明问出这句话後,胡佬佬突 然惊呼出来,说出来叁叔的名号,我母亲也立刻停住了脚,只因她知道凤叁既已救了她 ,就再也不会让她被人冤枉,被人欺负了。」 听到这里,床榻上的凤叁先生长长叹息了一聱,黯然道:「谁知我……我……」 朱泪儿赶紧奔过去跪了下来,流泪道:「这怎麽能怪叁叔,叁叔你又何必难受?」 凤叁先生黯然良久,闭起眼睛,道:「你……你说下去吧。」 朱泪儿垂着头站起来,也闭着眼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叁叔当时就将其中曲折 说了出来,大骂东方美玉的无情无义,那些人听得全怔住了,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信 。」 俞佩玉叹道:「他们心理纵然不信,嘴里只怕也不敢说出来。」 朱泪儿道:「只有那李天王素来自高自傲,东方大明虽然也听过叁叔的名头,究竟 还不知道叁叔有多少厉害,两人心里只怕都在想:「你纵然武功高明,但究竟人单势孤 ,难道还能强得过我们这许多人麽?」两人悄悄打了个眼色,心里想的完全一样,竟忽 然一齐向叁叔施出了杀手。「胡佬佬叹道:「这两人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们难道未 听说过:「垂天大星江南凤,凤鸣千里天地动」麽?「这句话俞佩玉也从未听过,只觉 胡佬佬说得音节铿锵,心里不知不觉也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朱泪儿道:「叁叔是何等 人物,自然早已算准他们这一着了,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当时我在远远瞧着,只见那 看来有好几百斤的铁宝塔,向叁叔当头击下,风声之猛,我虽远在十多丈外,衣袂都被 震得飞起,再瞧见东方大明还在一旁夹击,我实在是又惊又怕,竟被吓得哭了起来。」 众人也不禁听得为之色变,朱泪儿接道:「谁知就在这时,叁叔突然清啸一声,啸 声虽高彻云霄,但听来却丝毫不令人难受,反觉也不知有多麽好听。」 胡佬佬抚掌道:「这就叫做『千里凤鸣,其清入云,凤鸣千里,魂魄难寻』了!」 朱泪儿道:「长啸声中,也不知怎地,李天王身子竟也飞了出去,那铁宝塔却已到 了叁叔手里,他双手一搓,竟将这铁实塔搓成了一条铁棍。」 众人听得世间竟有这麽样的掌上功夫,都不禁为之骇然。 朱泪儿道:「那东方大明显然也着了一招,此刻更吓得呆了,叁叔却望着他冷笑道 :「看在你媳妇的面上,饶了你。」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将那铁棍弯成一个圆圈,随手 抛了出去,只听『噗』的一声,远处一株合抱大树,已应声而断。「说到这里,她长长 吐出口气,道:「叁叔这一手露出来,那些人就没有一个敢再妄动了。」 大家听到这里,虽然明知她母亲到後来还是难逃一死,但还是觉得心胸一畅,也不 禁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但是大家却也更奇怪,不知道销魂宫主到後来为何还是难逃一死,更不知道凤叁先 生又怎会受了伤的。 口口口 暮色将临,小楼上已渐渐黝黯。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件事後来难道又有什麽惊人的变化不成?」 朱泪儿倒了杯茶,服侍她叁叔喝了,才缓缓道:「我母亲瞧见叁叔之威,已慑住了 大家,就赶过来叩谢他的大恩,叁叔就问我母亲,想将此事如何处理?」 俞佩玉叹道:「那东方美玉虽然对令堂不起,但令堂想必还是不忍伤了他的。」 胡佬佬叹道:「不错,女人的心总是比较软些。」 郭翩仙微笑道:「但其中也有硬的,而且硬得可怕。」 朱泪儿好像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目光痴痴地瞧着窗外逐渐沉重的暮色,又呆了半 晌,才接着道:「我母亲听了叁叔的话,只是流泪,也不开口,叁叔就问她:「可是要 我杀了这负心人麽?」我母亲还是没有开口,却摇了摇头,叁叔就说:「既是如此,就 叫他远远的滚吧。」……「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谁知我母亲听了这话,竟 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忍不住道:「令堂既不肯杀他,又不肯放他,究竟是想怎麽样呢?」 朱泪儿垂首道:「我母亲她……她……」 凤叁先生突然接口道:「你歇歇,让我来接着说吧。」 朱泪儿揉了揉眼睛,垂首道:「是。」 凤叁道:「当时我也不免奇怪,朱媚既不忍杀他,又不让他走,究竟是想要我怎麽 样呢?」他叹了口气,接道:「女人的心意,我一向捉摸不到,正在为难时,那胡佬佬 突然插了嘴,说朱媚的意思她是知道的。」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女人的心意,也只怕唯有女人能猜得到。」 凤叁道:「当时我自然就让她说出来,胡佬佬就走到朱媚面前,悄悄笑着说:「宫 主的意思,是否还想和东方公子重归於好呢?」 『我听这话,忍不住大怒起来,心里想到这东方美玉既然对朱媚如此无情,朱媚不 杀他已是很客气了,又怎肯再与他和好。』谁知朱媚听了这话,竟然立刻不哭了,胡佬 佬回头向我一笑,道:「前辈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但我还是不信,就问朱媚是不是这意思,我一连间了好几遍,朱媚虽然不哭了, 还是死也不肯开口。』 银花娘突然叹道:「既不哭,也不开口,那就是默认了。」 凤叁苦笑道:「我弄了很久,才算明白她的意思,虽觉得这麽做太便宜了东方美玉 ,但这既是朱媚自己的意思,我也不能勉强。」 俞佩玉叹道:「世上只怕也唯有这男女之情,是谁也勉强不得的。」 凤叁道:「那些人见我有了允意,都松了口气,东方大明还将他儿子拉了过来,父 子两人,双双向朱媚赔礼,到了这时,我更无话可说了。」 俞佩玉道:「那东方美玉又是何态度呢?」 凤叁道:「他自然满面都是悔罪之色,朱媚本来还是满面怒容,到後来眼睛也亮了 ,脸色也红了,眼看一天云雾俱散,谁知这时胡佬佬又在旁出了个主意。」 俞佩玉道:「什麽主意?」 凤叁道:「她说,东方美玉和朱媚虽然情投意台,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 竟算不得正式的夫妇,所以她现在就要来做媒,让东方美玉和朱媚在他父亲面前,正式 结为夫妻,还要请我来为朱媚主婚。」 胡姥姥笑道:「这岂非是个好主意?」 凤叁冷冷道:「当时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於是大家又一齐回镇,回到这小楼上, 由大家置酒为新夫妇贺喜。」 俞佩玉眼睛一亮,失声道:「置酒?」 凤叁道:「不错,置酒。」 俞佩玉一字字道:「酒中莫非有什麽毛病?」 凤叁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年纪虽轻,但阅历实比我那时丰富多了。」 俞佩玉暗叹忖道:「前辈只怕是自命武功无敌,从未将别的人放在心上,也从未想 到有人敢来暗算你。」 这些话他并未说出来,凤叁已接着道:「你心里必定要认为我太过自负,总认为别 人不敢害我的,这只因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如何。」 他长叹接道:「你当时若在那里,瞧见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开心已极,你也绝不 会怀疑到有人会害你的。」 俞佩玉忍不住道:「若有人要加害前辈,又怎会让前辈看出来呢?」 凤叁脸色更是沉重,久久作声不得。 朱泪儿这时已缓过气来,抢着道:「这还有别的原因,第一,叁叔认为这些人都是 江湖中的知名之士,总不致使出太卑鄙无耻的手段。」 俞佩玉苦笑道:「有时越是自命侠义之辈,手段反而越是卑鄙得可怕,只因这些人 若是做出坏事来别人非但不会提防,而且还不会相信。」 朱泪儿也默然了半晌,缓缓道:「第二,以叁叔那时的功力,纵然喝下一杯毒酒, 也能以内力逼出来,何况他还眼瞧着酒是自同一个壶中倒出来的。」 郭翩仙瞟了胡姥姥一眼,道:「若是普通的毒药,凤老前辈喝人自无妨,但胡佬佬 使毒的功夫,可算得是海内无双,凤老前辈纵然功力绝世,究竟也不是铁打的肚肠。」 朱泪儿道:「後来叁叔才知道,她并没有在酒中下毒,但却在叁叔和我母亲所用的 酒杯涂上了一层极厉害的毒药。」 俞佩玉道:「酒中有毒,酒味总会改变一些,凤老前辈喝下第一杯後,难道还不出 来.文怎会再喝第二杯?」 郭翩仙忍不住又道:「就算凤老前辈未曾觉出,朱宫主也是使毒的大行家,又怎会 觉察不出呢?」 朱泪儿叹道:「就因为毒药涂在酒杯上,酒又是冷的,第一杯酒倒下後,大家立刻 就举杯乾了,毒药溶入酒中的并不多。」 郭翩仙道:「但後来……」 朱泪儿道:「後来毒药溶化得虽然越来越快,但那时叁叔和我母亲酒都已喝了不少 ,感觉已渐渐迟钝。」 她垂下头接道:「各位要知道,那天我母亲的心情她实在太高兴了,一个人若是太 忤乐时,对别人的提防之心就会少得多的。」 郭翩仙嗅道:「看来胡佬佬下毒时,竟已将每一个因素都计算进来,此人下毒的手 段,果然是无人能及。」 众人想到那胡佬佬心计之毒辣,行事之周密,心里都不禁有了寒意,对眼前这胡佬 佬,也不禁起了提防厌恶之心。 俞佩玉本来就站在她身旁,此刻竟避如蛇蝎,远远走开,锺静更是扭转头,连瞧也 不愿瞧她一眼。 朱泪儿道:「这顿酒喝了半个多时辰後,我母亲忽然向王叔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再叁叩谢叁叔的救命之恩。」 凤叁叹道:「我见她此时就来谢恩,心里虽觉有几分奇怪,但也没说什麽,她又笑 吟吟走过去,拉起东方美玉的手,道:「多蒙各位前辈之赐,使你我今日得成夫妻,无 论如何我心里都是感激的。」 『东方美玉自然也立刻陪笑道:「我自然也感激得很。」 『朱媚又笑道:「常言道,夫妻同命,我虽未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和 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你愿意麽?」 『我听她竟在大喜之日,忽然无缘无故地说起』死『字,心里正在怪她为何要自取 不吉。』东方美玉已先笑道:「如此高兴的时候,你为何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 『朱媚眼睛望着他,微笑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东方美玉笑得像是已有些勉强,只得点头道:「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谁知他话还没有说完,朱媚突然将他的手一拗,只听』喀嚓『一声,他手臂已被 生生折断。』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都失声惊呼起来,当时东方大明等人见了这一幕时的惊动之情 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俞佩玉惨然道:「想来这时,她已发觉自己中毒无救了,她先向前辈叩谢大恩,正 是与前辈行诀别之礼。」 银花娘叹道:「她当时极力不动声色,原来早已立定了决心,要和那负心无义的人 同归於尽。」 凤叁叹道:「但是当时我还不知究竟,正在问她为何如此,东方大明等人已惊呼怒 骂着向她扑了过去。『朱媚却已扼住东方美玉的脖子,大喝道:「你们谁再往前走一步 ,我就先要他的命。」 『东方大明等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再动。』朱媚这时才惨然对我说,酒中已下了 不救之毒,毒已入骨,她已必死,只求我为她照顾泪儿。 『我暗中一运气,就发觉自己竟也中了毒,毒性发作得本极和缓,我一运气,手脚 立刻变成紫的。』朱媚一瞧见我的模样,神色更是凄惨,只因她这时终於也发觉,我中 的毒比她更深,更是无救的了。『听到这里,众人心上都像是压上了块石头,闷得透不 过气来,朱泪儿揉了揉眼睛,缓缓道:「那时我正坐在张小椅上,吃我母亲自己亲手做 的肉圆子,见了这情况,肉圆也骇得掉在地上。『这时叁叔却又发出了那鸾凤般的清啸 声。』胡佬佬脸色大变,身子往後退,口中叱道:「这毒药乃是东方岛主采炼九九八十 一种绝毒之物配成的,你若敢妄动真气,立刻就必死无救。」『俞佩玉忍不住道:「毒 药怎会又是东方大明配成的呢?」 郭翩仙微笑道:「胡佬佬又奸又猾,眼见凤老前辈馀威犹在,怎敢承认毒药是自己 配的,这句话不但要稳住凤老前辈,而且还想栽东方大明的赃。」 俞佩玉长叹道:「如此毒辣的人,倒真可怕得很。」 朱泪儿道:「但她却低估了叁叔的功力,那时毒性虽已大作,但叁叔还是以惊人的 功力逼在丹田腹下,长啸着向东方大明扑去。『我母亲却在一旁大呼道:「毒药绝不是 东方大明配的,是胡佬佬,凤老前辈你快抓住她,逼她将解药拿出来,也许还有救。」 『就在她老人家说完这句话的功夫,东方大明双掌已被叁叔生生震断,当胸又着一 掌,口吐鲜血而倒。』别人见到名震天下的东方岛主竟不堪叁叔一击,更骇得心胆丧, 有的人已想夺路而逃。 『但叁叔那时已动了真怒,怎肯放他们逃走,只听』喀嚓,噗通,哎哟『一连串惊 呼声、跌倒声、兵刃骨骼折断声中,满屋子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的, 鲜血将四面墙壁都染得像是昼满了红花。』 俞佩玉心里的一口闷气,这时才吐了出来,却忍不住道:「那胡佬佬呢?」 朱泪儿道:「只有胡佬佬还没有死,叁叔先只废了她的双腿,到最後才逼她拿出解 药来。」 郭翩仙叹道:「但这毒药既是九九八十一种毒物配炼成的,只怕她自己也没有解药 了。」 朱泪儿叹道:「正是如此,我母亲知道不假,就要她说出这八十一种毒药的名字来 ,只要知道毒性,慢慢总可将解药找全的。」 郭翩仙道:「不错。」 俞佩玉道:「但……但她有说出来麽?」 朱泪儿道:「那老狐狸贪生怕死,只要有求生的机会,她怎肯放过,谁知她刚说了 两种毒药,旁边忽有一蓬毒针飞来,全都钉在她背上。『只听东方大明厉声狂笑道:「 凤叁,你杀了我,你也得陪着我死,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救你了。」 『原来他功力深厚,虽中了叁叔一掌,还没有死,只怕胡佬佬要说解救之方,就先 杀了她灭口。』 她语声渐渐沉缓,终於黯然垂首无语。 这段曲折而悲惨的故事,总算由她嘴里结束,而她亲口说出了她一家悲惨的遭遇, 其心情之沉重,自也可想而知。 俞佩玉等人也总算听完了这段故事,他们虽非局中人,但一个个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黯然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胡佬佬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 了……」 她将这句话一连重复了七八次,忽然长身而起,向病榻上凤叁先生深深一礼,垂着 头叹道:「原来我妹子并非叁爷杀死的,何况……她将叁爷害成如此的模样,叁爷就算 杀了她,我老婆子也是无话司说。」 她居然说出如此通达情理的话来,大家都觉有些意外,凤叁先生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挥手道:「该死的人已都死了,往事再也休提,你……你去吧。」 胡佬佬道:「多谢叁爷。」 她往楼下走了两步,忽又回首道:「东方大明自作聪明,却也错了。」 凤叁道:「哦?」 胡佬佬道:「他以为天下再也没有人能解前辈之毒,却忘了还有我老婆子。」 朱泪儿跳了起来,大喜道:「不错,她妹子配制的毒药,她自然知道如何解救。」 胡佬佬笑了笑,道:「姑娘还有件事没有明白。」 朱泪儿道:「什麽事?」 胡佬佬道:「那毒药其实就是我老婆子配制的,所以我妹子身上才没有解药。」 这句话说出,大家俱是又惊又喜。 朱泪儿的脸都兴奋得红了起来,嗄声道:「你……你身上难道有解药麽?」 胡佬佬从怀中取出了个紫檀木的小匣子,道:「解药就在这里。」 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太幸运,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朱泪儿盯着她手中的木匣子 ,全身都颤抖起来。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这解药找老婆子本来也不想拿出来的,但叁爷实在是大仁 大义,若让叁爷这样的终生无救,天下岂非没有天理麽?」 朱泪儿颤声道:「相……想不到你还有些良心。」 她一把将那木匣子抢了过来,像是生怕又被人抢去似的,紧紧搂在怀里,目中已是 热泪盈眶,喜极大呼道:「叁叔,叁叔……我们终於有救了,这麽多年简直就像场噩梦 ,现在噩梦终於已做完了,叁叔你高兴麽?」 凤叁亦是心情激动,不能自已,在经过这麽多年非人能堪的苦难後,骤能脱离苦海 ,他又怎麽能不高兴。 朱泪儿扑倒在林前,喜极之下,竟放声痛哭起来,凤叁先生轻抚着她的柔发,似乎 想说什麽,但语声哽咽,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佬佬也似瞧得十分感动,唏嘘叹道:「好人自有好报,公道自在人心,唉,我老 婆子现在也该走了。」 俞佩玉忽然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道:「那真的是解药麽?」 胡佬佬微笑道:「小伙子,你只怕是遇见的坏人太多了,所以对任何人都不肯相信 ,你看我老婆子忍心来害凤叁先生这样的人麽?」 俞佩玉缓缓道:「我的确是遇见的坏人太多了,所以现在已知道,纵是凤老前辈这 样的人,有时也会被人害的。」 郭翩仙忽也插口道:「何况,凤老前辈借去了你的武功,你反而要来救他?这就连 在下都不免开始怀疑起来,世上是下是真有这麽好的人。」 其实他早已有些怀疑,只是觉得事不关己,所以未曾开口,此刻俞佩玉既已发难, 他自也乐得来做好人。 朱泪儿听了他两人的话,一颗心不觉又自半空云霄沉入了地底,缓缓站了起来,瞪 着胡佬佬道:「你……你说,这究竟是不是解药?」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姑娘若也不信,不如还给我老婆子也罢。」 朱泪儿厉声道:「那有这麽容易,这若不是解药,我就要你的命。」 胡佬佬苦笑道:「姑娘要怎样才肯相信呢?」 朱泪儿道:「你先吃一粒让我瞧瞧。」 俞佩玉只道胡佬佬此番必定要作法自毙了,谁知胡佬佬竟立刻将那匣子接了过来, 笑道:「既是如此,我老婆子就吃一粒给姑娘瞧瞧。」 郭翩仙忽又冷冷道:「你若先已服了解药,这匣子纵是毒药,你吃下去自也没关系 。」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这才叫做人难,难做人了。」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但幸好我老婆子还有个法子证明这匣子里装的是什麽 ?」 朱泪儿咬牙道:「你最好有法子证明,否则……哼!」 只见胡佬佬又自怀中取出个木匣子,这只匣子虽也是紫檀木雕成的,却已染成鲜血 般的红色。 胡佬佬道:「这匣子装的,就是那天我妹子用来害人的毒药。」 她自匣子里取出一撮淡血色的粉末,竟一口吞了下去,众人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胡 佬佬却笑道:「我看姑娘目有异光,体质必定大异常人,一些剧毒之物,别人吃了会立 刻毙命,姑娘吃下去却安然无妨的。」 她微笑着接道:「不知我老婆子看得可对麽?」 朱泪儿道:「哼。」 她嘴里虽没有说,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这老婆子的眼力。 胡佬佬道:「但姑娘有此异禀,却又绝非天生的是麽?」 朱泪儿默然半晌,终於沉声道:「不错,这只因我为了要试出叁叔中的究竟是什麽 毒,所以决心将世上每种毒药都设法弄来一,从它们毒发後的徵象,来研究它们的毒性 究竟如何?有什麽解救的法子。」 胡佬佬微笑道:「不错,无论任何毒,只有吃的不超过限量,都不会致命的,而且 你若将这种药吃多了,以後对这种毒就有了抵抗之力。」 她叹了口气,又接道:「但此事说来虽好像很容易,其实却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姑娘的决心与毅力,实在令我老婆子佩服。」 众人想到朱泪儿小小年纪,就每天以身试毒,明知自己若是稍一不慎,超过限量, 就要以身相殉。 大家再想想自己,实在谁也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胆量,对这小小的女孩子,又不禁多 生了几分敬意。 朱泪儿却只是淡淡道:「这也算不了什麽。有些毒药非但不苦,而且还甜得很。」 胡佬佬笑道:「要命的药大多很甜,只有救命的药才是苦的,良药苦口,这句话正 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朱泪儿叹道:「正是如此。」 胡佬佬道:「但以我老婆子看来,姑娘们能找到的毒药,必然不会太珍贵,若是蛇 蝎之毒,姑娘此刻服下自然无妨,但若是我老婆子这样的毒药……」 她笑了笑,接道:「不是我老婆子卖狂,这毒药纵然是姑娘也禁受不起的。」 朱泪儿抬起头,想说什麽,但一个字也未说出口来。 只因她忽然发觉,胡佬佬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此刻竟已变成紫的,连眼睛里都发出 了紫光,那模样实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不但朱泪儿瞧得呆住了,众人随着她望去,心 下也不禁为之骇然。 胡佬佬却笑道:「我老婆子方才所吃的毒,此刻已发作,姑娘既是内行人,现在可 以瞧瞧,这毒性发作的情况,是否和凤叁先生那天毒发时相同?」 她语声已模糊不清,身子也开始痉孪。 朱泪儿变色道:「不错,正是这模样。」 凤叁先生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嗄声道:「毒已发作至此,你还不快服解药?」 胡佬佬这才自那紫檀木匣里,取出粒淡黄色的药丸服下,众人虽站得远远的,也已 觉出这药丸竟是又腥又臭,难以入口。 胡佬佬瞧得她们面上神情,笑道:「良药非但苦口,而且还臭得很是麽?但救命的 药虽臭也有人肯吃,毒药若是臭的,还有谁会上当?」 一直没有说话的锺静,此刻忽然长叹道:「这句话实是含义深刻,但世上又有几人 能领悟呢?」 胡佬佬微笑道:「小姑娘,你记着,男人的甜言蜜语,有时比致命的毒药更可怕。 」 锺静瞧了郭翩仙一眼,垂首无语。 过了半晌,胡佬佬面色竟已渐渐恢复正常,这毒药虽厉害,解药竟更奇妙,胡佬姥 长长吐出口气,笑道:「姑娘此刻可相信了麽?」 朱泪儿垂首道:「方才我错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莫要见怪。」 胡佬佬笑道:「我怎会怪你,小心些总是好的。」 朱泪儿此刻那里还有丝毫怀疑,只觉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接着那解药,就向凤叁 先生奔过去。 胡佬佬目光自俞佩玉和郭翩仙面上扫过,微笑道:「现在我老婆子可以走了麽?」 俞佩玉虽然还是觉得这件事其中有些蹊跷,但事实俱在,他也无话可说,只有当头 一揖,道:「失礼之处,但请恕罪。」 胡佬佬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到郭翩仙面前。 郭翩仙想到自己方才对她种种为难之处,才发觉自己实在不该得罪这种人的,脸色 已有些发白了,强笑道:「前……前辈千万……」 胡佬佬一笑道:「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虽在找我麻烦,我也没 有怪你,反而觉得你这人真是个人才,以後不妨来找我老婆子盘桓盘桓。」 她瞧着锺静又一笑,道:「我老婆子已老掉牙了,想来你总不会吃我老婆子的醋吧 。」 郭翩仙怔了半晌,只见她已走下楼了,不禁摇头苦笑道:「这老婆子可真是个奇怪 的人,简直教人摸不透她……」 凤叁先生终於已将解药服了下去他棉被中的毒物,自然也早已被朱泪儿诱人一只坚 轫的麻袋里。毒性既解,还要这些厌物则甚? 朱泪儿开心得就像是只百灵鸟似的,吱吱喳喳,问个不停,俞佩玉便将此行经过简 要地说了出来。 凤叁先生盘膝坐在床上,皱眉道:「原来是怒真人,据说此人气功不弱,你看怎样 ?」 俞佩玉叹道:「确是名下无虚。」 朱泪儿笑道:「无论他气功多麽强,也没用的,现在叁叔毒既已解了,他们来一个 ,就叫他们倒一个,来两个,就叫他们倒一双。」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以晚辈这一日所见所闻,前辈确是大仁大义,无人 能及,但他们此来,也并非全无道理。」 朱泪儿瞪眼道:「他们有什麽见鬼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 俞佩玉沉声道:「只因姑娘做的事……」 朱泪儿跳了起来,道:「他们必定对你说,江湖中有许多人失踪,都是被我害的, 是麽?」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冷笑道:「但你可知道那些人为何会走进这间屋子麽?」 俞佩玉道:「不知道。」 朱泪儿道:「他们有的人是为了要欺负找,有的人是要来抢劫,是他们自己先存了 恶意,我才会找上他们的,只因这些人本就该死,你若瞧见这种又好色,又贪财的恶徒 ,你只怕也不会放过他们的,是麽?」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的话虽有理,但……」 朱泪儿截口道:「我叁叔为了救人而中毒,虽以内力逼住了毒性,但也不能持久, 只有想法子将毒逼出来,所以才需要别人的功力补助,否则只怕早已死了,你说是我叁 叔该死,还是那些人该死呢?」 俞佩玉默然半晌,长叹道:「天下事的是非曲直,果然不是局外人们能论判的,在 下……在下也错了。」 朱泪儿道:「这其中还有一点,那就是叁叔虽能用一种神奇的武功将别人内力借来 ,但这种借来的功力,却消耗得极快,所以过一阵,又得再找个人来……」 郭翩仙忍不住问道:「凤老前辈既能以功力逼出毒性,却又要那些蛇虫毒物何用? 」 朱泪儿道:「这只因叁叔将毒逼出後,但身体毛孔,自能呼吸,一呼一吸间,又将 辛苦逼出的毒性吸了回来,叁叔本来还不明白这道理,白费了几个月的苦功後,才恍然 大悟,所以才会将那些蛇虫毒物藏在被里,来吸收叁叔自体里逼出的毒气……现在你们 可明白了麽?」 这种事确是神秘诡异,令人难信,但经过她解释後,大家非但也立刻恍然而悟,而 且还觉得合情合理,一点也不奇怪了。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中毒之後,又动了真力,事後自然不能再到别处去,自然在 这小楼上静养复原了,是麽?」 朱泪儿道:「叁叔将那些恶人杀死後,自己也倒了下去,若非叁叔身上带得有『化 骨丹』,我真还不知道该将那些身怎麽办哩。」 郭翩仙道:「那些失踪的人,自然也靠了『化骨丹』之力了。」 朱泪儿冷笑道:「这『化骨丹』乃是千古秘方,珍贵已极,我将之用在那些猪狗不 如的人身上,实在还觉得太糟塌了。」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以前我只觉所有的事都不台情理,简直难以解释,直 到现在,心中的种种疑窦,才总算一扫而空。」 突听锺静失声惊呼道:「你……你们瞧,凤老前辈怎地怎地……变成这模样了?」 只见凤叁先生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他服下的明明是解药,此刻却像是又有剧毒发 作。 众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又不禁急出了眼泪,抱着凤叁先生颤声道:「叁叔……叁叔,你还听得见我 说话麽?」 凤叁先生双目紧闭,竟然紧咬着牙关不说一字。 朱泪儿骇极大呼道:「你们方才都瞧见的,那明明是解药,现在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谁知道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银花娘忽然一笑,道:「我知道。」 朱泪儿冲到她面前,嗄声道:「你真的知道?」 银花娘道:「嗯。」 朱泪儿道:「胡佬佬这匣子里难道并非全是解药?还有毒药混杂在其中?还是她交 给我匣子时,用了什麽手法,将解药换成了毒药?」 银花娘道:「匣子里的的确确全是解药,在各位面前,她也不敢用什麽手法的,就 算她敢用,难道还能瞒得过这许多人的眼睛。」 朱泪儿跺脚道:「那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银花娘悠然叹了口气,道:「将八九十种毒物配炼成一种毒药,并不是你做大杂烩 那麽简单,随便混合在一起就成了的。」 郭翩仙点头道:「不错。」 银花娘道:「只因每种毒物的毒性都不相同,有些毒性还彼此相克,你若随便找几 种毒药混合在一起,有时反而会变得一点毒性也没有了,这正如同将黄、橙、红、绿、 青、蓝、紫七种颜色混在一起,反而会变成白的。」 郭翩仙叹道:「不错,混炼毒药若是件容易事,胡佬佬又怎会在武林中独享大名。 」 银花娘道:「是以你若要将八九十种毒药配炼在一齐,其中的成色份量,就一丝也 错不得,这成份的轻重比例,也就是配炼毒药最大的秘密,它的解药,自然也是按照这 种成分配制成的,自己丝毫错不得,否则便毫无效力。」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银花娘道:「但经过这麽多年,凤叁先生已将身子里所中的毒,成分全都弄乱了, 只因毒性有轻有重,有的已被他内力逼出,所以胡佬佬这解药,对他们中的毒非但已全 无效力,反而将他辛苦以内力逼住的毒性,又激扰得散了开来。」 她叹了口气,接道:「这也就是胡佬佬毒药的厉害之处。」 朱泪儿一把揪住了她,嘶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 银花娘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会说麽?」 朱泪儿怔了怔,银花娘已又接着道:「也许,这道理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想通的。」 大家此时也都想通了这道理,想到胡佬佬用解药竟也能害人,其手段之毒,心计之 深,真令人不寒而栗。 只见凤叁先生满头汗出如雨,显见正在以内力将四下散开的毒性再逼回来,瞧他面 上的痛苦之色,已可想此事的艰苦。 朱泪儿缓缓垂下头,目中又流下泪来。 锺静忍不住道:「姑娘也不必着急,凤叁先生昔日既能将毒逼住,这次已有了经验 ,做来岂非更容易。」 朱泪儿流泪道:「话虽不错,只不过……只不过我叁叔的内力,已大不如前了。」 银花娘淡淡道:「何况,在这种紧要关头中,他已决不能妄动真气,而他的冤家对 头,再过两叁个时辰就要来了,这该怎麽办呢?」 她话虽说得好像是在为凤叁先生着急,其实谁都可以听出她话中的幸灾乐祸之意, 朱泪儿恨恨道:「你得意什麽?」她顿了顿,又恨声道:「我们若死了,你难道还想活 着?」 银花娘冷冷道:「我反正已是个废人,死活都没有什麽关系。」 口口口 时间一刻刻过去,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郭翩仙虽然绝不会为凤叁先生的死活关心,但想到自己现在的靠山就是他,他若死 了,这小楼上的人只怕谁也休想活下去。 现在,距离子时已不到两个时辰了。 俞佩玉忽然飞身而起,大声道:「朱姑娘,你带着凤叁先生快快走吧……各位也全 都走吧。」 朱泪儿道:「你……你呢?」 俞佩玉道:「此刻他们必已在四面都暗下了暗哨,但以姑娘和郭翩仙之力,还是不 难冲出去,怕只怕怒真人他们闻讯赶来,所以我……」 朱泪儿道:「你要留在这里抵挡?」 俞佩玉道:「我武功虽差,但好歹还有法子抵挡他们片刻,多出这片刻功夫来,姑 娘们只怕已可走得很远了。」 他一点头道:「与其大家都留在这里等死,倒不如由我一个人来拚命的好,何况, 他们找的并不是我,我也未必一定会死在他们手里。」 朱泪儿道:「他们找的既不是你,你为何要拚命?」 俞佩玉缓缓道:「每个人都会有甘心拚命之时的,是麽?」 银花娘忽然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珍贵 ,想不到你也会做出这种愚蠢冲动的事来。」 俞佩玉淡淡道:「一个人若永远不会冲动,他还是人麽?」 郭翩仙赶紧站起来,笑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俞兄果然不愧为当世的 英雄侠士,我们也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了。」 俞佩玉道:「不错,我意已决,你们快走吧。」 谁知凤叁先生霍然张开眼来,直视着俞佩玉,厉声道:「你这样做,难道以为凤某 是贪生怕死的人麽?」 俞佩玉叹道:「在下并无此意,只不过……」 凤叁厉声道:「生死之事,固最艰难,但面临抉择时,大丈夫又何惧一死?」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知道。」 凤叁先生道:「你若不知道,也不会留下来了,是麽?」 俞佩玉道:「是。」 凤叁先生怒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我逃走?难道要我来成全你的侠名麽?」 俞佩玉惶恐垂首,道:「弟子不敢。」 郭翩仙颓然坐了下去,苦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都留下来和他们决一死战也 好,只不过咱们若能支持半个时辰,已算运气不错了。」 凤叁目光闪动,瞪着俞佩玉道:「你看咱们难道必败无疑麽?」 俞佩玉想到对方声势之强,武功之高,唯有暗中叹息而已,呐呐道:「前辈既已不 能出手,我方的胜算实在不多。」 凤叁重重一拍床,厉声道:「我死不足惜,却竟竟不能挫辱於匹夫之手。」 朱泪儿骇然道:「无论如何,叁叔你都万万不能出手的。」 凤叁瞧了俞佩玉一眼,缓缓道:「我既能将别人功力借来,难道就不能再将功力借 给别人麽?」 朱泪儿颤声道:「叁叔若将功力借给了别人,又怎能再将毒性逼住。」 凤叁怒道:「我就算毒发而死,也比受辱而死的好,只不知有没有人肯为我拚身一 战而已?」 郭翩仙和银花娘的眼睛都亮了。 想到自己能将凤叁先生一身功力借来,他们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但转念一想, 凤叁先生功力既已所存无几,自己就算将他功力借来,也未必能抵挡怒真人那样的高手 ,一念至此,他们的心又沉了下去。 锺静忽然道:「前辈既能将功力借给别人,为何不能以这份功力应战?」 凤叁苦笑道:「以真力注入人体,正如溪河流水,其力甚缓,我也许还可留一分内 力来逼住毒性,但若与人交手,力道便如山洪暴发,以我此时中毒之深,交手不出叁招 ,便得要毒发而死,而对方高手众多,我势必也无法在叁招之中,将他们一一击倒。」 锺静呐呐道:「既是如此,不如弟子可能为前辈效力麽?」 凤叁道:「你居然不念旧恶,要为我出手,这分心性和勇气实在可佩,只可惜你身 子单薄,禀赋不够,我若猝然以内力注入,你反会受害。」 他目光有意无意间,又向俞佩玉瞧了过去。 锺静道:「俞公子,你……你难道不肯……」 俞佩玉叹道:「我又何尝没有为凤叁前辈效力之心,但我又怎能乘人之危……」 锺静大声道:「这是凤老前辈自己要借给你的,你怎能算乘人之危。」 俞佩玉默然半晌,忽然躬身道:「不如凤老前辈可肯收弟子这徒弟麽?」 他不但温良淳厚,而且冰雪聪明,这麽样一来,徒弟借师父的武功,固然天经地义 ,徒弟代师父出来,别人也无话可说,正是两全其美。 谁知凤叁却道:「你不愿乘我之危,我又怎能利用你的善良之心,要你拜我为师… …你要拜我为师,自然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我,是麽?」 俞佩玉怔了怔,道:「但……」 凤叁淡淡的笑道:「你若肯唤我一声兄长,我已觉十分高兴了,兄弟之间,岂非比 师徒还要亲近得多,有你这样的兄弟为我出手,我已死而无憾。」 话未说完,朱泪儿已盈盈拜倒,叫了声叔叔。 这一声叔叔真叫得俞佩玉又惊又喜,能和这样风骨峥嵘的武林异人结成兄弟,自然 也是十分光宠的事,但想到这一战自己已是只能胜,不能败,他心情又如窗外天色一般 ,渐渐沉重起来。 口口口 狂风突起,夜色更深。 呼啸的风声,简直要将人们的魂魄都要撕裂。 小楼上依然没有燃灯,黑暗如死,凤叁先生盘膝端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也好像死 人一其实这小楼上每个人都已和死人相差无几,除了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外,什麽也听不 见,什麽也瞧不见。 朱泪儿倚在凤叁先生身侧,片刻不离,她彷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能和叁叔 这样依偎的时间已不多了。 俞佩玉也静静坐在那里,一心想将方才得来的内力尽量消化,使能运用自如,但一 颗心却又始终难以完全静下来。 就在半天以前,他也绝不会梦想到自己能和怒真人那样的高手对决一战,这一战纵 是胜算不多,但也是令人兴奋。 普天之下,能和怒真人一战的人,又有几个? 郭翩仙一直站在窗口,凝目瞧着外面死一般的镇市。 也不知是谁家的门窗没有关紧,此刻被风吹动,发出一连串『劈啪』声,畏缩在墙 角的野狗,发着一声声凄厉的吠声,李家栈的招商客旗也未取下,在风中飞舞狂卷,忽 然几片瓦被风吹落,『哗啦啦』碎了满地。 如此寒夜,如此狂风,如此时机,每一种声音听来都足以令人毛骨怵然,但没有声 音时,却又更沉重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间,静静的长街尽头,转出了一盏灯。 微弱的灯光在风中摇汤,看来亦如鬼火。 郭翩仙长长吐出口气,道:「来了……终於来了。」 口口口 灯火来得很慢,但终於还是到了小楼前。 飘摇闪动的灯光中,只见人影幢幢,目光闪闪,每一条人影俱是步履沉凝,神情稳 重,每一双眼睛俱是神光充足,炯炯逼人。 接着,一个柔和而清朗的语声缓缓道:「青城天妙观弟子十云,专诚投帖求见。」 朱泪儿悄声道:「这十云又是什麽人?」 俞佩玉道:「怒真人的高足。」 朱泪儿『哼』了一声,大声道:「门是开着的,上来吧。」 过了半晌,就听得一个人缓缓走上楼来,楼梯声响得虽慢,却有节奏,显见上来的 这人心平气和,而且下盘功夫甚是深厚。 只见他笑容可亲,眉清目秀,年纪虽小,神情却潇然有出尘之感,无论谁见了都不 免生出一种亲近之心。 大家也正如俞佩玉初次见到他一样,实未想到刚烈火暴的怒真人,竟会收了个这麽 样的徒弟,朱泪儿更早已瞪大了眼睛。 小楼上实在太暗,十云骤然上来,似乎什麽也瞧不见,但是他却丝毫也不着急发慌 ,只是静静的站着。 朱泪儿冷道:「咱们都在这里,你在那边发什麽呆?」 十云既未生气,更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望了她一眼,立刻垂下头,缓缓走来,恭身 行礼,道:「十云叩见凤老前辈。」 凤叁道:「不必多礼。」 十云双手呈上帖,道:「武林盟主俞老前辈和家师等已在门外,不知凤老前辈可否 赐於一见。」 朱泪儿冷笑道:「叁叔若说不可,他们难道就不上来了麽?」 十云垂首道:「弟子只是奉命而来,别的事就不知道了。」 朱泪儿道:「你知道什麽?」 十云道:「弟子什麽都不知道。」 朱泪儿冷笑道:「怒真人的徒弟,难道是个饭桶?」 十云微笑道:「明师而无高足,这正是家师的遗憾。」 这少年说话不但对答得体,而且无论别人怎麽样说他,他全都逆来顺受,一点也不 生气。 朱泪儿倒实未见过脾气这麽好的少年人,刚怔了怔,凤叁先生已叹道:「怒真人有 你这样的徒弟,已可说毫无遗憾了。」 十云躬身道:「多谢前辈嘉许,弟子实惶恐无地。」 凤叁道:「如此便请上覆令师,就说凤某在此恭候大驾。」 十云再拜道:「是。」 他缓缓转身走下楼,仍是心平气和,毫不着急。 朱泪儿冷笑道:「明明是要来杀人的,偏偏还有这麽多假客气,我见了真想吐。」 她自然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十云却如没有听到。 凤叁先生沉声道:「这些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法,行事自然有他们的气度,不肯失 去了身份,要知道尊重别人,正也是尊重自己。」 朱泪儿嘴里虽不敢再说,暗中却是满肚子不服气:「他们这是明知咱们不会走的, 所以才故意装出这种从容有礼之态,否则他们不狗一样冲上来才怪。」 这时已有一阵灯光照上楼来。 但他们还是不肯太失礼,只不过将灯笼挑在楼梯间,并没有提上楼,朦胧的灯光中 ,一个人已当先上楼。 只见这人面容清瞿,气度端重,正是俞放鹤。 要知怒真人的武功声名,虽都比俞放鹤高出一筹,但俞放鹤究竟号称天下武林的盟 主,谁也不便走在他前面。 俞佩玉看见这人,胸中便有一股热血上涌,几乎难以把持得住,只见俞放鹤一揖到 地,恭声道:「末学晚辈江南俞放鹤,久闻凤老前辈侠名,今日得蒙前辈不吝赐於一见 ,实是不胜荣宠。」 凤叁先生淡淡道:「阁下便是当今天下武侠的盟主?」 俞放鹤道:「不敢。」 凤叁先生转过目光,不再瞧他,似乎对这位武林盟主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只是 冷冷的道:「很好,请坐。」 忽觉一阵清香扑鼻,花气袭人。 郭翩仙面色立刻变了,他早就远远坐在角落里,此刻更转过了头,闪闪缩缩,缩在 锺静身後。 俞佩玉也知道这是海棠夫人到了,一颗心也立刻『砰砰』跳动起来,不知林黛羽来 了没有? 灯光中望去,海棠夫人实是仪态万千,不可方物。 她也瞧见俞佩玉,似乎嫣然一笑,才向凤叁万福行礼,道:「姑苏君海棠参见公子 。」 这样的绝世美人,纵是女子见了,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谁知凤叁先生仍只是淡 淡一睹,道:「很好,请坐!」 只见一人衣衫落拓,卓然而立,傲不为礼。 凤叁先生目光却为之一闪,道:「是丐帮的帮主麽?」 那人道:「正是红莲花。」 他不等别人相请,已在窗台上坐了下来,俞放鹤和君海棠却仍然站着,只因小楼上 根本没有椅子。 突听『咚』的一声,一个矮小道人已上了楼,竟似一步就跨上楼来的,逼人的目光 瞪着凤叁,道:「你就是凤叁?」 朱泪儿抢着道:「你就是怒真人?」 怒真人大怒道:「我名字也是你这小丫头随意叫得的麽。」 朱泪儿冷冷道:「我叁叔的名字,也是你这老杂毛随意叫得的麽?」 怒真人瞪着她,眼睛里已快冒出火来,忽然大喝道:「十云,上来。」 喝声方了,十云已恭恭敬敬站在旁边,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 怒真人道:「这小丫头嘴里说话不乾不净,你去替她洗洗嘴。」 十云道:「是。」 他嘴里虽答应得快,脚下却站着没动。 怒真人喝道:「你为何不过去动手?」 第四部完,请续看第五部『凤鸣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