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往日泪痕 前堂的笑声,透入重门,穿入内室。 内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挂红堆绿,满室锦绣,锦绣堆中,端坐着凤冠霞披的新人 水灵光。 新房的陈设,即便与高官巨富的独生女出嫁时的高贵景象相较,也丝毫不显逊色,且犹 有过之,新娘的环佩,更是珠光宝气,令人艳羡。 但这华贵富丽的新房中,却似乎弥漫着一种冷寂凄凉的意味,令人艳羡的新娘,面上更 是满带着悲哀与悲怨。 自易府来的喜娘早已被赶了出去,只因水灵光不愿被人瞧见她神情的忧郁,更不愿被人 瞧见她的泪痕。 前堂笑声更响,水灵光忽而顿足,忽而皱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声越是欢乐,她 心里便越是悲伤。 她满是泪痕的娇靥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坚决的神色,跺了跺脚,将头戴之新人凤冠,重 重的摔在床上。 自对面的菱花铜镜中,她瞧见了自己苍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纵有珍贵的脂粉,也掩 不住她容颜的憔悴。 她咬了咬牙,迅速的脱下了身上的吉服,换上了旧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开了窗 子。窗外夕阳漫天,远山如披金玉,一片辉煌。 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里一跃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跃出,便有如脱笼之燕,又可 任意翱翔。但就在这时,她却皱了皱眉,翻回身子,走回那崭新的菱花铜镜前,呆了半晌, 叹息了半晌。然后,她突然又下了决心,以颤抖着的纤纤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 在那菱花铜镜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哥,我对不起你,我走了。” 她指尖颤抖,字迹扭曲。但鲜红的字迹,写在淡金的铜镜上,仍显得异常的鲜艳夺目, 教人见了,心胸说不出的舒畅。 于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跃而出——她此番若是跃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也就此终 止。 哪知她身子还来跃起,突然长叹一声,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皱,泪光盈眶,她心中显是有说不出的矛盾,竟然无法自决……是走呢?还是 不走?她深深痛苫,她无法选择…… 就在这时,门外已响起了云铿慈和而稳定的口音:“大妹子,你可装扮好了么?朋友们 都在等着你哩!” 水灵光身子一震,缓缓回身,颤声道:“我……我……” 云铿道:“你若装扮好了,我就叫喜娘进来接你。” 水灵光缓缓垂下了眼睑,轻轻长叹了一声,道:“叫她们在门外等着我……我马上 就……就出来了。” 她悄悄拭去泪珠,悄然穿上吉服。 然后,她哀怨的眼波四转,瞧见了铜镜上的字迹——字迹模糊,只出她目中己泛起泪 光。 她终究下不了决心反抗,她只有垂首来接受命运的摆弄——可怜世上的弱女子,为何你 们全都是这样? 她以掌中手罗帕拭去了镜上字迹。雪白的罗帕上,立刻染上了点点鲜血,有如瓣瓣桃 花,又有如斑斑血迹,她拉下覆面红巾,隔断了人们的目光。 于是别人再也瞧不见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泪痕……于是她轻轻呼唤:“好了,你们进 来吧!” 一个体态丰腴的喜娘,喜气洋洋,扭动着腰肢,急踩着碎步,出自内堂,拍手娇笑道: “新娘子到了。” 满堂轰然喝彩,放声大笑。 易挺站起身子,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纵然不拘小节,但交拜天地时,也该 老实些。” 朱藻笑道:“松些……好……”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别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 新郎为何叹气起来。 只听朱藻摇头叹道:“不瞒贤弟,我委实……委实有些慌了,这交拜天地的勾当,我实 是生平第一遭。” 众人又自哄然大笑,这时人人都已知道,这夜帝之子,实也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极为可 爱的凡人。 于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对他更觉亲切,笑声自也更响。 孙小娇笑道:“你们听他说得多可怜呀……平生第一遭……仿佛再多拜几次,他就可不 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来就只有一遭,你莫非还想 要有第二遭么?” 哄堂笑声中,洒脱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红了,干咳几声,轻轻道:“易贤弟陪我前 去好么?”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一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么?你连一次都没有。” 易挺笑道:“经验经验,也好多些见识,等到下次轮到我时,我便不会慌了。”扶着朱 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烛。 易明格格笑道:“好不害臊,又谁会嫁给你这个呆头鹅,下次……下次可也轮不到你 呀” 孙小娇道:“不错,说的有理,下次就轮到咱们的易家大美人了,怎么会轮得到别人 哩?” 易明伸手要打,却已笑得手都软了。 这时云铿已扶着红巾蒙面的新人水灵光缓步而出。臃肿的吉服却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 段,轻盈的体态。 易挺拍掌大喝道:“谁来做礼官?” 孙小娇推着她丈大钱大河,娇笑道:“叫他去,你们瞧他戴着顶高帽子,还有谁比他更 像礼官?” 易明拍手道:“不错,再好没有了……” 与孙小娇一左一右,推推拉拉终于将钱大河推了出去。 平日阴阳怪气的钱大河,今日居然也高兴起来,笑道:“好,我来就我来,你们可得静 些,立时就交拜天地了。” 蓝凤剑客柳栖梧一直凝目瞧着新娘子,此刻微微一笑,道:“瞧新人的轻盈风姿,想必 是个绝色美人。” 墨龙剑客龙坚石亦自微微一笑,道:“若非美人,又怎能配得上朱兄那般盖世的英 雄。” 易明笑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柳姐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柳姐姐一说话,他也说 了。” 这时,喉咙嘶哑的钱大河已在大声呼喝着道:“一拜天地!” 新郎朱藻、新娘水灵光各各跪下…… 柳栖梧轻声叹道:“我越瞧越觉这新娘子风姿的确太美了,却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 子,姓什名谁?” 这时钱大河已又呼道:“再拜祖先。” 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睁睁的瞧着,竟似已呆了,柳栖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过神来,娇笑道: “新娘子叫水灵光。” 那钱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这第三拜该拜什么,呼声一顿,方自呆住,盛存孝却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 掌,厉声道:“她叫什么?” 易明见他面上突然变了颜色,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又有些慌了,道:“她……她 叫水……水灵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灵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当 她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边易挺与钱大河打了几个手式,嘴皮动了几动,钱大河点了点头,干咳两声,鼓足了 气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声,抓起把酒壶,往新郎、新娘之间抛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香案 上。龙风花烛,立被击倒。 礼官钱大河,骇得呆了,张大了嘴,阖不拢来。 满堂立时为之大乱,众人面上俱部变了颜色,纷纷大喝道:“盛大哥……这是怎么回 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与易明在百忙中交换了眼色,这兄妹两人,只当盛存孝早已认出云铿乃是大旗子 弟,这刻方自发作。 新郎朱藻霍然转身,一步掠到了盛存孝面前,厉声叱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要 在我吉日捣乱?” 他平日虽是雍容大度,但这婚礼却委实是他平生第一件动心的事,有人突然捣乱,他怎 能不为之变色、 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声道:“我……我……” 他平日纵有泰山崩于前面而不变色,此刻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墨龙、蓝风、碧月,自也 不禁为之惊诧莫名。 云铿亦已赶来,亦是面目变色。 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为的什么,若不说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气上涌,脱口喝道:“你便要怎样?” 他究竟也是武林之中久负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问,此刻盛怒之下,纵有理由, 也不愿说出了。 朱藻亦更怒极,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训你 这狂夫。” 狂笑声中,轻轻一掌拍出,他怒极之下发出的这一掌,看来虽飘柔,但掌势变化无端, 自是足以惊世骇俗之杀手。 盛存孝不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两掌相击之下,紫心剑客眼 见便要血溅当场。 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剑自不能坐视,非但立即混战起来,而这一场误会,也将永远不能 解释。 只因当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剑固是说不 定便要在今日这一战中全军覆没,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与水灵光也将抱恨终生— —这后果之严重,影响之巨,实是不堪设想。 就在刹那间,彩虹七剑齐声惊呼,却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铿一见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备。 此刻未藻一掌还未拍出,云铿便已抱住了他的身子,连声大喝道:“两位已慢动手…… 两位且慢动手。” 突然“呛啷”一声龙吟,墨龙剑客龙坚石匣中长剑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无论有何 理由,此刻也不必说了。” 此人素来不喜多言,但说出来的话,份量却极重。 他这短短两句话,自是说无论盛存孝今日为何如此,无论他是错是对,只要盛存孝出 手,他便立时挥剑。 蓝凤剑客柳栖悟轻轻掠来,站到他夫君身后,虽一言未发,但纤纤玉手也已握住了剑 把。 黄冠剑客钱大河大声喝道:“谁敢动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 语声微微一顿。 他暗中委实有些畏惧朱藻之武功,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选择,终于顿了顿足,接 着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剑客孙小娇酒意上涌,更是不顾一切,反手拔出长剑一挥,大呼道:”易明、易 挺,你们难道就只在一旁看着么?”纵身跃上桌子,将桌上仆盘酒盏哗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们竟要以多为胜么?我今日倒要与彩虹七剑瞧瞧究竟是谁胜 谁负?” 龙坚石冷冷道:“胜负俱无关,生死亦无妨。” 他平日看来最是冷漠,其实却是满腔热血,这短短十个字说完,厅堂中立刻充满了杀 气。 云铿虽然连声劝阻,但也无人去听他的,双方眼睛都红了,也个个俱是剑拔弩张,眼看 一触即发。 忽然间,一条人影横掠而来,一字字道:“你们要动手,就先杀了我!”竟是满身吉服 的新人水灵光。 此刻她蒙面红巾已去,面色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这异样的苍白,衬得她的美貌更加强 烈而动人心魄。 众人也不知是被她这绝色的容貌所慑,还是为他那冷漠的语声所动,竟不由自主齐静了 下来。 水灵光目光移向朱藻,轻轻道:“你先坐下好么?” 轻柔的语声中,也似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这绝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的坐了 下去。 水灵光幽然一叹,缓缓道:“紫心剑客盛存孝素来不是鲁莽无礼之人,今日如此做法, 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炼精钢,化为绕指 之柔。 盛存孝也不觉怒火顿消,仰大长叹一声,道:“不错,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实有着原 因。” 水灵光道:“不知你可愿说出来?”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 他神色之间也满含悲痛与为难,似是有着不能将那原因说出的苦衷,但又委实不能拒绝 水灵光的请求。 他面色忽青忽紫,终于顿了顿脚,默然道:“这其中的秘密,在下说起实是伤心, 但……” 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在下若是不说,那水姑娘与这位朱……朱大侠却又势必 要抱恨终生了。” 众人耸然动容。 云铿亦自变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说出,在下等感激不尽。”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缓缓道:“别人俱可与水姑娘成婚,但这位朱大侠却是万万不 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八道,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气,缓缓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说出这原因之前,先得说个 故事。” 水灵光道:“好,你说吧,我们都静静听着你的。” 朱藻双眉一挑,方待发话,但听得水灵光这温柔的语声,只得忍住,别人更屏息静气, 凝神倾听。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着该如何措词,又似是这故事委实令他伤心,是以他 一时竟不忍出口。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将这故事说了出来。 “昔日有个……有个某人,自幼酷好练武,但他只是个极为平凡之人,资质无超人之 处,是以虽然昼夜苦练,武功进境却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龙,却一心将他儿子当做绝 世的天才,只望她儿子将来必能成为不世出的大剑客。 “某人既不忍令她母亲失望,但自己却又偏偏无法练成惊人的武功,其内心之痛苦,忍 非他人所能体会。他在这痛苦的煎熬下,终有一日,竟将那江湖中无人敢练的断绝神功开始 练了起来。” 他方自说到这里,众人已情不自禁脱口惊呼出来:“断绝神功?他……他好大的胆子, 竟敢练那断绝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这断绝神功的来历,无论是谁,只要一练这断绝神 功,非但必将失却养育子孙之能,而且一个练的不好,便将走火入魔,甚至因此丧生。 是以江湖中虽有不少人知道这断绝神功的练法,却无人愿意牺牲一生之幸福去练它。 云铿黯然道:“慈母之爱,有时爱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亲所逼,又怎会练这绝 子绝孙的断绝神功!” 易明颤声道:“他如此牺牲,却不知可练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缓缓接着说下去:“此人实是天资愚鲁,苦练三年,竟毫无所 成,但……但……却已将他生育子孙之能白白断送了,他母亲也在无意间得知此事,悲痛惊 惶之下,一面严禁爱子再练,一面立即忙着为他爱子成婚。” 易明失声道:“这……这岂非苦了那女……”面颊一红,顿住语声,孙小娇正听得入 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叹道:“某人虽不肯以自己残废之身,来害别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却又不敢 违抗母亲之命。只因他母亲终是抱着一线之希望,但……但某人成亲之后,两年毫无所出, 他妻子却日渐憔悴了。 那时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亲对她爱子希望仍未断绝,竟将这不能生育之 责,怪在她媳妇身上。” 众人又不禁失声惊呼,易明目中竟己流出了眼泪,喃喃道:“好可怜的女孩子,竟遇着 这样悲惨的事!” 孙小娇眼圈儿也红了,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恨声道:“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 的都是咱们女人。” 钱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见得,有的女人……” 孙小娇瞪了他一眼,嗔道:“谁要你说话的?……那女子后来怎样?莫非被她婆婆休了 么?” 盛存孝满面沉痛,黯然道:“他们乃是武林中素著盛名之世家,怎么能够随便休妻,被 江湖朋友耻笑?” 易明恨恨道:“他定是怕那媳妇将原因说出来,是以……” 心念一转,突然变色道:“在如此情况下,某人的母亲,莫非……莫非竟将她媳妇杀了 么?” 盛存孝默然无语,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认了。 易明“哇”的一声扑在孙小娇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孙小娇咬牙切齿,恨声道:“她难道 还要为她儿子再娶媳妇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孙小娇骇然道:“她害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害一个……她那儿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该 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缓缓道:“但某人却是个孝子,他母亲莫说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 会立刻去死的。” 云铿叹道:“这样的孝顺,岂非太过?” 盛存孝肃然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养育之恩,实如天高地厚,为人子者,又 怎忍违抗于她?” 朱藻早已听得动容,此刻委实忍不住了,突然大声道:“这岂是孝顺,只不过是愚孝而 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辈男儿汉的行径,那……那某人只顾了他母亲,便将别人家的好女子 一个个害得那般模样,这……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简直……简直有些混帐了。” 他越说越是激愤,说到后来,竞破口大骂起来。 水灵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虽然有些……有些太过,但如此纯孝的人,我却佩服得 很。” 盛存孝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朱藻却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灵光为何总是帮着盛存孝 说话。 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灵光与盛存孝之间的关系竟是那般的复杂——水灵光的母亲,便是 盛存孝的妻子。 水灵光虽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亲一生,但却又不禁对他抱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亲切之 心。 此等心情之微妙与复杂,自也非别人所能了解——其实在座之中关系微妙复杂的,又何 止水灵光与盛存孝两人而已。 盛存孝终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亲之后,生怕他母亲再……唉,于是便对他妻子时刻 留意,处处保护。但无论多么样的体贴与关心,也总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妇……满意的, 他第二个妻子,也日渐憔悴了。” 他这“满意”两字用的可说极是谨慎,但蓝凤柳栖梧,翠燕易明等少女听了,却又不禁 羞红了脸。 孙小娇恨声道:“只怕某人对他妻子,只不过像保护货物一般保护着而已,绝不会对她 体贴关心,你说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妇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体贴关心,纵然有些地方不满意,也不致日渐 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某人身怀残疾,自卑自愧,总是不敢对他妻子亲 近,只是远远的保护她。 “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安无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大的仇家大举来犯, 双方立时展开死战。 “某人那媳妇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颇不平常,掌中双股鸳鸯剑施展开来,已是武林 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来犯,媳妇也不能坐视,手提双股鸳鸯剑,与仇 家的一个少年子弟血战起来。 “某人虽然在担心他媳妇与人交手经验不够,但自身已被对方两人缠住,一时之间,自 是无法照顾他人。他天赋虽差,但劝能补拙,这时武功已颇具火候,只是剑法唯以沉稳见 长,谈不上狠、准、辛、捷四字。而对方的武功,却是以剽悍泼辣见称,在此般情况下,某 人应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过只能保持不败而已。 “幸好这时某人的盟友已赶来,他那仇家不但行迹飘忽,而且行事奇怪,一击不中,立 时全身而退。但这时某人却也突然发觉,他的妻子竟已在恶战中失踪了,某人焦急之下,立 时前往寻找,他不敢惊动别人,只因他得知他母亲对这媳妇已有嫌弃之心,若是知道媳妇失 踪,定不准别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方自寻至一片桃花林 外……一片桃花林外……” 说到这里,他面色更是悲怆沉痛,连语声都已颤抖起来,似是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 仍在刺着他的心。 过了半晌,他方自缓缓接着说了下去。 “那时月光满天,满林月影浮动,落花缤纷……而那桃花林中,却传出了一阵阵……一 阵阵销魂之声。某人虽非君子,亦非小人,听到这声音,立时顿住了脚步,方待转身离开, 而那林中的销魂呻吟,已变成了呼唤。” 他说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语声神情间却充满悲愤。 少女们虽因他所叙之事而脸泛羞红,却又不禁被他神情语气所惊,相顾之间,俱皆愕然 夫色。 但闻盛存孝一字字恨声道:“这呼唤一入某人之耳,他便己发觉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 发。而他妻子口中呢声呼唤着的,正是他仇家少年的名字。” 众人一听之下,又不觉失声惊呼,每一人本都对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这同情之 心却不觉俱都转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语声已颤抖:“某人惊骇悲怒之下,霍然转身,便待冲入桃花林, 但冲了几步那悲愤之情却又不禁化做自责之心。他想到这件事的发生,本是他自己铸下的大 错,他妻子虽然不对,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软了下去,立时 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竟倒在一株桃花树下再也难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顿住了语声。 一片死寂,众人心头俱是十分沉重。 孙小娇方自长叹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虽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实还在他妻 子之上。” 幽幽叹道:“而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为别人着想,如此宽大而仁慈的心肠,还有谁能 及得。 易明悄悄抹了抹泪痕,哑咽着道:“后来怎样?” 盛存孝缓缓迫:“他心身虽已疲乏,但目光却在无意中瞧见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这一 瞧之下,他又骇得呆了。 “原来他妻子口中呼唤的虽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是此刻正与他妻子……纠……纠缠 的,却非那少年……” 众人齐出意外,脱口道:“那是谁?” 盛存孝道:“与他妻子纠缠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声名极响,但却以风流著名的江湖奇 人。 “某人年纪虽不大,声名地位,更难与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时却在无意中见过那奇人 一面,印象极是深刻。是以虽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过。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谁来,那时他 心中之惊奇骇异,更是无法形容。 “他实在个懂那仇家少年怎会变作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这其间究竟序有什么曲折离奇 的变化,一时间,竟呆住了。等他定过神来,那奇人却似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竟突然离 去,那身法之快,岂是人所能及。 “某人那时之心境,实是混杂着悲愤、自疚、诧异,成千成百种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 酸是苦。见他妻子已似晕迷在地,又似睡着一般,衬着满地桃花,那睡态……唉!某人心中 爱恨交迸,突然冲了进去 易明嘶声惊呼道:“他……他可是将他妻子杀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时他实有一刀将他妻子杀却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却在梦呓 中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虽轻,但在他听来,却有如轰雷击顶。 “这时,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还是有着深情,只是……他太无能,他太无用,他委实 错怪了他的妻子。” 这铁汉越说声调越高,突然一掌重重击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 他手掌立时满流鲜血。 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长叹一声,黯然垂首,缓缓道:“那时他便想到,他自己 既是满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时失足,他为何不能原谅?于是他不发一言,将他妻子抱回家 中,也未将此事向别人提起。” 众人俱都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少女们已凄然落泪,水灵光更是泣不成声,只因她已听出 了此事的究竟。 孙小娇流泪道:“这……这某人倒也不愧是条男子汉……” 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热泪盈眶,道:“往事己矣,我本也要将此事永远藏埋心底,哪知,过了几 个月,我才发觉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说到最后,他终于还是漏了嘴,说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觉为之一震,倏然顿住了语 声。 其实他纵然不说,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猜到,目光早已带着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投注在他 身上。 盛存孝双目四望,凄然笑道:“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谁,在下不用再说,各位想 必也已知道了。” 众人长叹一声,垂下头去,不忍去瞧他凄苦的神色,唯有朱藻端坐不动,面色亦是沉痛 已极。 易明突然道:“但……但……这又与水姐姐有何关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谁?” 易明怔了一怔,摇头道:“不知……” 盛存孝流泪道:“我那妻子,便是水灵光的母亲,她那时肚中所怀的身孕,便是水灵光 这……这孩子。” 水灵光身子摇了两摇,猝然晕了过去。 易明痛哭着扶起了她。 孙小娇道:”但这……这又与朱……” 转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骇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 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见朱藻双目竟已血红,身子不住颤抖,神情当真怕人已极,孙小娇身 子一震,倏然顿住语声。 盛存孝却已一字一字道:“不错,那奇人便是夜帝,水灵光与朱藻本是血亲兄妹,是以 万万不能成婚。” 众人虽然早已猜到这事实,但此刻听他说出口来,心神仍不禁为之震栗,孙小娇双目一 闭,似也将晕了过去。 突听朱藻仰天长啸一声。啸声有若龙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一阵阵波动。 长啸未绝,朱藻双肩猛然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见他吉服上的金条在夜色中闪了两 闪.便已瞧不见了。 云铿要想追赶,已是不及,唯有连连顿足长叹。 环顾室中众人,没有一人面上不是泪光莹然,片刻前还是满堂欢笑的再生草芦,此刻已 满布愁云惨雾。 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实是该死,竟……” 云铿截口叹道:“若非兄台前来,此间便已铸成滔天大错,此等恩情,在下实……唉! 请受在下一拜。” 后来说完,果然翻身拜倒。 盛序孝也连忙拜倒在地,两人本还互相谦谢,互相扶携,但是到了后来,竟只是跪在地 上垂首流起泪来。 众人看到这般模样,心里自也大是悲痛。 但想到若非盛存孝在无意中闯来,大错便已铸成,那情况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惨多少倍 了。 于是众人又觉这实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该欢喜才是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欢喜得起 来。 一时之刻,众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还是次喜,一个个木立当地,不觉都呆住 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小娇方才牵了牵钱大河的衣角,一面轻拭着面上泪痕,一面低语 道:“咱们走吧!” 钱大河茫然道:“走?” 孙小娇道:“再不走……我真要疯了。” 钱大河目光四转,喃喃道:“对,还是走的好。” 墨龙剑客龙坚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缓缓道:“此间既已无事,我等委实已该告辞 了。” 云铿道:“但……” 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况,留下来也是徒增伤心,也只有将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 首无语。 易挺、易明兄妹对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时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 不免又有烦恼。” 一念至此,两人不约而同脱口道:“盛大哥还是走吧!” 龙坚石皱眉道:“你们难道不随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实在不忍抛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们随大哥先走, 我们随后就来。” 龙坚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们好寻去。” 龙坚石道:“崂山山阴上清道观。” 盛存孝望着云铿,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任何言语俱都已是多余,唯有长 叹一声,黯然抱拳别过。 云铿目送他几人身影消失,接着,便是一阵马嘶之声,然后马啼奔腾,渐去渐远,终于 听不到了。 五马前后而行,马上人衣衫虽仍鲜艳如昔,但神情间却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头更是一 片沉重。 直走了有顿饭功夫,还是孙小娇忍不住叹道:“天下事有时真是凑巧,老天的安排,更 是教人弄不懂。” 龙坚石仰大长叹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阴错阳差,曲折离奇,当真非人 们能预料的。” 众人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巧合,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 钱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芦的主人,小弟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实在猜不透他的来 历。”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众人骇然,齐都脱口道:“大哥怎会知道。” 盛存孝叹道:“愚兄虽然鲁钝,却也能稍别颜色,瞧他与水灵光之间神情关系,已可猜 出其中的究竟。” 孙小娇叹道:“平日我总觉自己武功虽不如大哥,但却比大哥聪明些,今日才知道咱们 这些人里,聪明的还是大哥。” 柳栖梧缓缓道:“大哥阅历之丰富,考虑之周密,又岂是我等能及,只不过平日深藏不 露而已。” 她这句话说得实是中肯之极,要知盛存孝虽非绝顶聪明,但考虑之周详,行事之冷静。 确非他人能及。 钱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为何不出手?”此人气量最是偏狭,那 日败在铁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怀恨在心。 盛存孝长叹道:“我与大旗门上辈虽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纠缠,是非曲折,谁也分 辨不清。” 钱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将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这纠缠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们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争 杀,能在我们这一代终止。” 语声微顿,凄然一笑,接道:“我虽无后,但却愿我们这一辈的后人能从此平平安安的 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终日生活在仇恨与争杀中,实是什再也痛苦不过的事,何 况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侠义之辈,例如铁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与我一样。” 钱大河听他夸奖铁中棠,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龙坚石却慨然道:“大哥之见解,实令小弟佩服已极,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这般胸怀, 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栖梧、孙小娇虽然无言,但从神情上看来,却显然也对盛存孝此等侠义的胸襟、仁慈 的心肠大是钦服。 钱大河愤然道:“既是如此,咱们又何必赶去?” 盛存孝沉声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请贤弟们出山,并非为了要各位贤弟助愚兄流血争 杀。” 钱大河道:“那又是为的什么?” 盛存孝肃然道:“我只求贤弟们能在一旁相助,将这纠缠百年死人无算的仇恨从中化 解。” 他仰天长叹一声,黯然接道:“贤弟你也该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辈终生痛苦,又 是何等自私残酷之事。” 钱大河寻思半晌,终也长叹垂下头去。 这时水灵光已自醒来,伏在易明怀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断在安慰着她,却又不断陪 她流泪。 云铿强笑一声,道:“往事已去,贤妹又何苦再为往事流泪?但愿贤妹能多想想来日之 欢乐,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话中含有深意,别人虽不懂,水灵光自是懂的。 她与朱藻既是兄妹,与铁中棠的情感从此便再无阻碍,有情人若是终能成其眷属,来日 岂非必多欢乐。 但却不知怎的,水灵光仍是觉得一股凄楚之情从中而来,竟是不可断绝,目中眼泪一时 间哪能停止? 这一夜便在人们的悲伤与欢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过去,不知不觉间,曙色 已然染白窗纸。 于是水灵光也要去了。 她要去找铁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长朱藻——在她心底深处,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见她那 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铿自不能劝阻,唯有黯然叹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贤妹前去……”缓缓顿住语声, 目光望着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尽照料之责。” 易明展颜笑道:“对了,水姐姐有我们照顾,必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云大哥你只管放 心好了。” 云铿忍不住喜动颜色,道:“贤兄妹之侠气爽朗,岂真无人能及,灵光有贤兄妹照顾, 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门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应为盛存孝尽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 家? 但这兄妹两人行事虽然大意,却都是一诺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虽为难,也只有自己 承当了。 朝阳满天,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这兄妹两人都在暗中盼望,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水灵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 仇,能在人们互相宽恕互相了解中渐渐消失。 但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会太过无事。 水灵光的绝代风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这在在都要吸引人们的目 光。 易挺与易明也不觉学得小心起来——竟已将那华丽马车遣回,也不骑马,只雇了辆普通 大车代步。 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第三二章 夜半歌声 这一日已近崂山,易氏兄妹及水灵光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却令车伏越过即墨, 早早便在个小小的山村歇下。 鲁人本少奸恶,山村中更是民风淳朴。 村人虽暗惊于这些远客的风姿与华贵,但也只当是自己这小村中的极大荣宠,对他三人 只有客气恭敬,绝非冷淡嫉视。 晚饭过了,生性好动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着水灵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上照 料。 何况他晚饭时吃着白鸡喝了几杯村人新酿的米酒,兴趣本也颇高,一路聊聊说说,不知 不觉已走出村外。 突见山麓旁一片灯火闪烁,其中虽有人影出没,但却寂无声息,风吹长草,四野看来充 满了神秘诡异。 易明忍不住又动了好奇之心,沉声低语道:“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叫 们去瞧瞧好么?”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灵光,只出得知水灵光性情温柔,必定会跟她去的,水灵光一去,易 挺也只有去了。 水灵光果然颔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劝阻时,她两人已去得远了,易明也唯有叹息一声,撩起衣袖,大步跟随 而上。 三人目力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长草之间,竟蹲伏着许多条人衫,动也不动,也不 出声。 易挺变色道:“小心了,这……” 话犹来了,突然间,一条人影一声不响的自草丛窜了出来,左手里黑忽忽的似乎拿着盾 牌之类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着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轻声叱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易挺大惊之下,拉着易明、水灵光倒退三步。 只见那人影竟扑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轻轻笑道:“捉到了……捉到 了。” 易挺双掌已蓄势待发,但却已看清此人乃是条村汉,他手里的盾牌只是个竹箩,长矛却 是木棍。 那人抬起头来,认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来瞧热闹么,但这里可危险 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险,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话,将竹箩掀开了一线,以木棍在里面拨了两拨,竹箩中突有一条毒蛇窜了 出来,但下半身却又被竹箩压住,夜色凄迷灯光闪烁之中,只见那毒蛇昂首作态,红舌闪 吐,看来十分狰狞可怖! 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 “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 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并非安份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 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是 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大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 上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大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 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 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 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 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 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 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 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的跟她哥哥走了,心里 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哧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份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 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 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 有别属,却全未在意。 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 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好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 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的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 了。 三人毕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 机,充满危险。 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去窥探他的秘密,他 怎会轻易放过? 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 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衰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之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 凄清幽秘之意。 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 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紧,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 在脚上咬一口。 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樱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 “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也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 称了我的心呢。”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 影。 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破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 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 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 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齐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 都提着只竹箩。 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 步。 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起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 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 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 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 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 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 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 重的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已匆忙爬起,倒退数 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 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 武林一流高手。 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 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畔,轻轻道: “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的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一瞧那活佛究竟 是个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么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了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 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己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 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 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 空无一物。 唯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 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 如佛像。 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色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 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赤红的颜色,唯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 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 摄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 再看方才提入蛇宠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 乃是那红衣僧人的门下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 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 去,随意摆布。 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宠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 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 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乎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 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觉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 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 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入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恶,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 出来。 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已将六七条毒蛇血 肉都吃下了肚。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 惊。 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 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 了。 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 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身,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惊震尤胜于易家兄弟,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 就认得的人物。 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 留。 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 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 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 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的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居,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 弟子?” “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 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 深深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 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哧一笑,道:“我瞧你正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 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 睡吧!” 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滴咕,然后方自渐 渐入睡。 水灵光却是翻未覆去,难以成眠。 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 断,理也理不清。 再加易明这一夜不停的做着噩梦,不时梦吃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 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 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 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 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 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晚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 中,更是声声断肠。 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的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的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 之处走了过去。 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 望。 此人正是易挺。 他瞧见那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 出尘绝俗的美。 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的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哼,便去唤醒了沉睡中 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松,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 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 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然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 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了气, 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 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的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 十分惹眼。 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 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 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 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 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 去。 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 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技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 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不已,她们的面上,都蒙着块黑纱,似是 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了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的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 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 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 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珠泪。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 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来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帐,便必定是个呆 子。” 她两人的说话声音虽不人,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 到。 晚风似也在伴着她门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 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认不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 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 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是再哭,我……我也 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 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 们还要可怜多了?” 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 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有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转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 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 哭了。” 那黑衣少女哀然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 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黯然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 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父,也 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这世界上,唯有一个最最亲近的 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的凄婉的语声,又有谁 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的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 他哭的。” 一直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颤声道:“你…… 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 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 亮。 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起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的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 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 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 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 的,他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 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 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 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 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的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 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猛然又是一震,易明也不觉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 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己 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悲泣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 个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 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 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绝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 有多么困难,有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部集中起来,不分昼夜, 苦苦练武。 他拼命析磨着自己,鞭策着自己,绝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因为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 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唯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唯有人类能 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然无光,寂寞、令清得 无法忍受。 那些可爱的少女们,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 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 她们也在不停的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的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 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 通。 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 破碎褴褛。 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 珠。 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了报偿。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 气。 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她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 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 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流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 眼泪。 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空 虚。 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 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 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第三三章 毒神之秘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 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短暂的晕迷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 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 落得干净,但……” 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 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的有价值,只因唯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 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畔最远处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的有价值……我万万 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耽下去,只因若是再耽下去, 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其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 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得断绝红尘,那日后娘娘 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张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 怎能逃得出呢?” 温黛黛道:“常青岛虽然一向纪律精严,但这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 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是非同小可了……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 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姑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 也休想回来了!” 易明皱了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 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 未见了。” 她从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 动。 只听温黛黛已缓缓道:“不错,多年以来,夜帝俱都未在人间现身,但那只是因为他已 被娘娘用计困在海滨地窟之中。” 水灵光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颤声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 么?” 温黛黛道:“我纵然知道,也已无用,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之前自地窖中脱身而出。” 易明耸然变色道:“他老人家又已重入红尘了么?” 温黛黛叹道:“江湖大乱将起,又怎少得了他老人家!” 易明喃喃道:“这就难怪常春岛要被惊动了……”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她激动的面容 上,半是失望,半是欢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红尘,从此势必又将如神龙夭矫,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 等到何时才能听到他的消息了。 她欢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终究仍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她终有一日总会见着他的。 但这瞬息的轻微欢喜,立时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掩没一时间纵将消逝,这悲痛却永将 留存她心底。 铁中棠去了! 她永远再也瞧不见那坚定而又温柔的面容,永远瞧不见那有时闪亮的火焰,有时却又温 柔如水的眼波。 这一切在她心中占据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虚,只因她失望得绝无任何事 物所能代替与弥补。 其实此时此刻,又何止是她?温黛黛、冷青萍又何尝不是满心悲痛,柔肠寸断,泪珠如 雨…… 就在这时,就在这人人俱都黯然销魄,不能自己之际,易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嘶声 道:“蛇……蛇……” 夜色中虽瞧不见她面容,但想见她面上必已毫无血色,她颤抖着伸着手掌,指着面前的 山石。 山石上那一点香火下,果然盘着一条颜色甚是怪异的小蛇,身下似乎闪动着一层乌金色 的光芒。 这条蛇长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实是小得可怜,但红舌闪缩,嗖嗖作态,却大有不可 一世之概。 温黛黛本也吃了一惊,此刻见到不过是如此一条小蛇而已,微一皱眉,便待伸乎去取。 但她手掌还未伸出,便被水灵光一把拉住,只觉她指尖颤抖,似是心中充满惊恐。 温黛黛心头一动,转首望去,只见她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满惊恐之色,不禁 奇道:“这条小蛇你怕什么?” 水灵光道:“这条蛇必是奇毒无比,动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长在沼泽之中,毒蛇自是见得多了,但形状如此怪异,神情如此狞恶的毒 蛇,却连她也未见过。 但见这金蛇仍然盘据在石上,动也不动,似乎根本来将面前这四个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 里。 易明越瞧越是害怕,颤声道:“怎……怎么办呢?” 水灵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说不定已深具灵性,纵是深山大泽也不常 见。” 冷青萍道:“不……不错,我……我立刻便将见……见着铁中棠了……你成全了我…… 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出口来,众人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易明嘶声道:“什么?他是你爹 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错……” 那人也似骇得呆了,道:“你……你是谁?” 冷青萍道:“女儿……青萍……” 话犹未了,那人已大喝一声疯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过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 黑中。 满天星光,映着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但见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颊上却已流满了晶莹的泪 珠。 那人身子猛然一震,竟也扑地跌倒,颤声道:“萍儿……果然是萍儿……”但见他高颧 削腮,鼻如鹰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枫!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眼见着眼前又是一幕人间惨剧,一个个俱是流泪满面,呆若木 鸡,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虽未认出女儿,但……但女儿却早已听出爹爹的声 音。” 冷一枫嘶声厉喝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尝给女儿说话的机会,一提起铁中棠,你心头便被仇恨充满, 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冷一枫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仰天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我好恨……好 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还在恨他?” 冷一枫道:“若不是他,怎会有如今这事……我若寻着他尸身,我便将之碎尸万段,也 难消心头之恨!” 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儿却立刻便要与他相 会了。” 冷一枫厉喝道:“你……你敢?” 易明道:“那……那它怎会跑来这里?” 水灵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来的!” 易明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抬处,突见山坡上,树荫下,鬼魅似的现出条人影,易明嘶 声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听那人影阴恻恻一阵冷笑,道:“幸好那丫头还有些见识,否则你们四人此刻只怕早 已都去见阎王了。” 此人头戴竹笠,身穿道袍,影绰绰依稀可看出乃是个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谁也无 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你……你为何要放出这条毒蛇来害我 们?” 那人冷笑道:“不错,你们四个小丫头自谈不到与老夫有何仇恨,但你们哭的那人却是 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说铁中棠?” 那人唏唏狞笑道:“铁中棠呀!铁中棠,你这好贼、恶徒,你这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畜 牲!你……” 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声中充满怨毒之意,冷青萍突然飞身而起,颤声呼道:“他人 已死了,你还骂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杀机,轻叱道:“金奴,上!” 突然间,金光一闪,冷青萍语声立时停顿。 水灵光见她身子一动,面色已是惨变,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声惊呼道:“你……你 没事么?” 星光下,但见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阵阵痉挛,她似是想说 什么,却无力气说出口来。 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来去之快, 当真是快如闪电。 水灵光花容失色,温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 狠!” 那人狞笑道:“这本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无 药可解,你只有等着见阎王了!” 冷青萍道:“女儿敢的……世上已再无一人能拦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 安适,如此自信……” 她缓缓阖起眼睑,嘴面的笑容,更是凄艳而迷人。 她语声也变得出奇的温柔,缓缓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们瞧得 见么?” 冷一枫身子早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冷青萍道:“唉!可惜你们瞧不见他……他笑容是多么温柔……唉!我实未想到死…… 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温黛黛本已泪湿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声。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惊吵我……你看,那甜蜜的黑暗,已渐渐近了……他的笑 容,也渐渐近了。” 她语声渐渐微弱,果真似乎已渐渐入睡。 冷一枫枯瘦的面容,已变为铁青,目光却变为血红。 他霍然转身,面对着那浑身散发着妖异之光的金蛇,竟要将他自己的罪孽,怪在这金蛇 身上。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鸣:“是你……都是你!” 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 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换来主子的仇恨,惊怒之下闪电般在冷一枫腕上咬了 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无比! 冷一枫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紧握着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紧。 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节已变为惨白。 那金蛇起先还在扭动挣扎,渐渐不能动弹……蛇首渐渐垂下,冷一枫嘴角,渐渐泛出残 酷而满足的微笑…… 温黛黛等瞧得手足冰冷,满身冷汗湿透重衣。 突见冷一枫摊开手掌,掌心血肉模糊——那坚韧的金蛇,竟已被他毕生苦练的掌力捏成 肉浆! 易明轻呼一声,晕厥过去。 冷一枫却疯狂的仰天狂笑起来,他口光也充满了疯狂之意,浑身肌肤,已变为恐怖的黑 色! 水灵光、温黛黛情不自禁紧紧依靠在一起,浑身颤抖,满心栗懔,要想转身奔逃,双足 却已骇得发软。 冷一枫笑声渐渐微弱……渐渐低沉……身子渐渐跌倒……突然软软的跌在他女儿身上。 无声寂绝,大地间静寂如死,唯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烟犹在夜中袅娜起舞,但就连这青 烟的舞姿,也带着种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盘旋在晚空中,静等着摄人 的魂魄! 水灵光、温黛黛木立当地,甚至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只有那飞舞的发丝,是这死寂中唯 一的生趣。 风,不停的吹,木叶不停的在风中咽呜。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黛黛颤抖着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怜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枫。 就在这时,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条黑影,这黑影来得全无丝毫声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 灵。 温黛黛、水灵光大骇转身,星光下,只见一条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两人身后,赫 然正是那食蛇异僧! 那鲜红的僧袍,纵在夜色中,也显得说不出妖异夺目,他冷冷的瞧着地上的冷一枫,那 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可怖。 温黛黛与水灵光已经历太多惊骇,已发不出惊呼,只是呆呆的望着他,也说不出一句 话。 红衣异僧目光仍然凝注着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枫身上,嘴角竟突然泛起了一丝奇诡、神 秘而兴奋的笑容。 只听他口中喃喃念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毒神现体,天 下……” 他反来复去,念的始终是这十六个字。 水灵光、温黛黛,虽猜不透这四句话的含意,但已觉出这短短十六个字里,必定含蕴着 一件可怖的神秘。 红衣异僧目光突然转向温黛黛与水灵光,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故……这话你们可 懂?” 他生像虽然奇诡狞恶,但对水灵光、温黛黛两人,却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温黛黛只得摇 头道:“不懂。” 红衣异僧又自喃喃说道:“两个小娃儿,自是不懂……其实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懂得? 又有几人懂得……” 他似乎越说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如天雷迸发,如海啸怒涌,惊得四下木叶飞落,惊得水灵光与温黛黛耳朵 发麻。 直过了盏茶时分,笑声方自渐渐微弱,温黛黛与水灵光只觉双耳早已麻木,别的什么声 音都听不见了。 这时阴影中却偏偏传出一阵冷笑之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又有何难懂之 处?” 红衣异僧心中纵然有些吃惊,但面色却绝无丝毫变化,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 话!” 山麓阴影中,果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满身锡衣,少年英俊,目光中虽有些惊怖之色,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身子却仍挺 得笔直。 水灵光一见此人,又不觉低呼一声,她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会在 此刻突然现身。 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会懂得“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 这十六个字的秘密? 红衣异僧见到现身的竟只是个少年,目光中也不觉微现诧异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 纪,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此时,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气呆板,这六个字说出来,亦是死气沉沉,与昔日的飞扬活 泼之态,遇然而异。 温黛黛虽也觉这少年有些异样,还不大惊异,水灵光见了他如此神情,却不禁大是吃 惊。 在水灵光眼中,此刻这易挺竟似与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个人,他心神生气,俱似已被别 人摄去。 红衣异僧道:“你既懂得,可知洒家是谁?” 易挺道:“食毒教主,飨毒大师!” 温黛黛心头一凛,暗惊忖道:“原来他竟是江湖传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 江湖的飨毒大师!” 飨毒大师名震天下之时,温黛黛虽还未生出来,但她耳朵里听得“飨毒大师”这名字, 却已不止一次。 温黛黛虽未看见这飨毒大师手段究竟如何厉害,但却看见每一个提起他名字的人,无论 是谁,只要说出“飨毒”两字,身子便难免为之惊栗——此刻温黛黛面对这江湖中人人闻名 丧胆的人物,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只见飨毒大师浓眉微微一扬,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问你, 何谓毒神之体?” 易挺道:“毒神现体,为食毒教下两大魔功之一。” 飨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练成毒神之体,四体俱属极毒,纵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旦触及毒神之 体,也要入毒无救!” 飨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又自接道:“但要练成毒神之体,必须牺牲食毒教下已将毒功练至五成火候以上的 一个弟子性命。” 飨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极凋落,只因这毒功练到后来虽易速成,但入门这一道功 夫却难如登天,食毒教主选来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练第一道功夫时便已因毒丧身,能 将毒功练至第五层火候的,实是绝无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牺牲他的性命来练那毒神之 体。” 飨毒大师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四个“不错”,镇静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满了惊奇诧异之色,甚至连语声都 已有了些改变。 只因他实未想到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现体的秘密,而且居然还能说得 如此详细。 易挺道:“但此刻这冷一枫,却已属毒神之体了!” 这句话说将出来,听他说话的三个人身子都不觉为之一震,就连温黛黛与水灵光面上也 变了颜色。 她两人方听那毒神之体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听得冷一枫已炼成毒神之体,心里自 然吃惊。 只听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枫之五毒神功,本已炼至第五层火候,体中神气血液,都已 含蕴剧毒,他平日便要随时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泡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 苦不堪,于是他体内之毒性,自是日渐加重,他掌力虽然越来越毒,但体内毒性发作时,自 也越是猛烈。 “如此虽是恶性循环,但相生亦有相泡,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变故,他体内毒性,万万 不致危害自身的,但此刻他已遇着件巨大的变故。” 易挺口若悬河,将其中秘密缓缓说来,竟是如数家珍一般,这不但令飨毒大师吃惊,也 更令水灵光迷惑。 转目望去,竟然见到易明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正睁得大大的,直望着易挺,眼睛里充 满了惊奇之意。 原来她早已醒来,而且己听得入神,瞧她的神情,显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会知道这武林 中惊人的秘密。 水灵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这秘密,易明怎会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易 挺却又怎会知道的?” 这些神秘的问题,她纵然仔细去想,也未必能想出个究竟,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无暇 思索。 这时易挺又按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无比,而且已具灵性,乃是天下七种最毒的毒 蛇之一。以食毒教练功之秘,冷一枫平日须得以自身之精血,来喂养此蛇,好教它与自身心 灵相通。若以毒教魔经所载,这金蛇实已成了冷一枫的元神,这个是魔教中人故神其说,但 他并非全无道理。”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等三人骤然听得这有如神话般神秘诡异之事,心头自不觉寒意更 重。 三个人不约而同,紧紧依偎在一起。 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来虽然最是明朗爽放,其实胆子却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缩成一 团。 只听易挺接道:“冷一枫方才被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体内之毒,与金蛇之毒本已有了 种奇异之感应。 “此刻两种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枫体内之毒性已全被引发,而且更形成一种比原 毒更胜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枫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胜十倍,他身体毛 发,已无一不是奇毒无比之物。 “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枫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 已足够令人丧命,此刻冷一枫却只要手指一触,便已足可夺人魂魄!” 说到这里,他语声方自微微一顿。 听到这里,温黛黛等人牙关已打起战来。 易挺道:”但纵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毒神之体。只因冷一枫此刻依然身蕴奇毒,但天 下武林高手倒只要不被他身子触及,还是可制服于他。” 飨毒大师赤红的面色已变为铁青,沉声道:“要如何才能炼成毒神之体,莫非你可知道 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无论中毒深浅,只要毒性发作时,气力必定 比平时强猛十倍!而冷一枫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发作起来,其气力 如何,乃是可想而知。 “是以只要将他此点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发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潜力,使他变 为一具毒尸,再以你毒教中迷神之药,令他完全变成一具傀儡,完全听命于你,那时他虽已 不能思想,但气力武功,却比往昔强胜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还有 谁能抵挡?那时你自己也可以他为工具,而横行天下了!” 他夏然顿住语声,温黛黛等人心房却似已停止跳动。 只见飨毒大师呆呆的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厉声喝道:“我毒教之秘,你 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过来点,我告诉你。” 飨毒大师微一迟疑,终于大步走了过去。 易挺道:“再走过来些。” 飨毒大师浓眉一扬,冷笑道:“你纵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老僧还怕了你不成?”果然 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自飨毒大师身后横飞而来。 这人影来势之快,几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灵光只觉眼前一花,这人影己到了面前,手中竟然握着块巨石,只见他抢起巨石,便 向冷一枫头脑砸下。 温黛黛心念一闪,恍然大悟:“原来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说话,只是要分 散飨毒大师的注意,好让此人乘机将冷一枫完全毁去,永绝后患。”她这边心念电闪而过, 那边巨石已自砸下。 这巨石砸下,冷一枫头颅固将粉碎,冷青萍亦难幸免,她那花容月貌,也已变为一团血 泥! 这时飨毒大师已自觉察,怒喝旋身,却已扑救不及。 但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水灵光突然飞身扑起,拍上了巨石,她竟将那巨石震开三尺。 “砰”的一声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个大坑,水灵光一掌拍出,却已呆呆的愕住了。 为了铁中棠,她爱屋及乌,自己对冷青萍有了份深深的好感,无论冷青萍生死,水灵光 都不忍见她容颜被巨石所毁。是以她方才毫不考虑便将巨石震开,但一掌击出,她忽然想到 如此做法的后果,心头却不禁战栗起来。 那捧石掠来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 但那一声巨震却令他回过头来,他再也想不到水灵光竟会出手救了飨毒大师的危困,口 中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就只这微一迟疑,飨毒大师已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那庞大的身躯中,早已满布着 杀机!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绝对无法逃走,竟索性顿住身子,与飨毒大师对面凝 立。 飨毒大师身形虽高大,此人身子却也不矮。 只见他一身黑袍,长可及地,黑袍随风飞舞,显见他身子必定枯瘦无比,他黑巾蒙面, 也瞧不见面目。 两人四道发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剑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 动。 但在这无言的沉静中,杀机却越来越重——就连在一旁观看的温黛黛等人,都似已被压 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飨毒大师突然道:“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来么?” 他语声平平和和,乍见似是毫无特异之处,但等他话说完了,竟还有一股余力震人耳 鼓。 飨毒大师道:“我早该知道你来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该知道的。” 飨毒大师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如此清楚本门秘密?那少年只不过是你的傀儡,代 你说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无意遇着的,他姓 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两人忽然之间,竟似数起家常来了,不但语声平平和和,而且所说的话也是平常得 很。 但不知怎的,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自这两人口中说了出来,便似乎变得大不平常起来。 只因这两人大奇诡,别人只当他两人所说的话必定也充满诡秘,是以两人说出平常的话 来,反倒更是令人吃惊! 飨毒大师道:“你既已来了,总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错,好得很。” 飨毒大师道:“你那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还是你莫要走的好。” 飨毒大师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说好说。” 两人忽然竟似又说起客气话来,水灵光更是诧异。 这其中只有温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这两人不但俱都心计深沉,阴谋毒辣,而且两人 还必定都是势均力敌的强仇大敌,彼此都已将对方恨入骨髓,彼此谁也不敢对另一人稍有疏 忽。 此刻看来两入虽在说话,其实却部在暗中运功调息,也都在暗中窥望着对方的破绽,随 时准备出手一击。 在如此情况下,两人自然已将全副精神贯注,非但再也无余力留意对方说的是什么话, 连自己说的话,也是随口胡诌出来的,是以两人言来语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简直有些 莫名其妙。 飨毒大师:“这地方不错。”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飨毒大师道:“还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灵光等人越听越是莫名其妙,但温黛黛观察入微,都知道这两人说话越是莫名其妙, 其中杀机便越重。 只因两人心头杀机越重,便只想抓住对方精神稍有松懈,好施出雷霆一击,自更无心留 意口中所说的话——这其间关系端的极其微妙,除了温黛黛这般饱经世故,聪明绝顶的人 外,别人自是看它不出。 温黛黛打量距离,自己与水灵光等人,距离黑衣人与飨毒大师立身之处,最少也有八尺 开外。 他两人这一击,威力再大,却也不至波及温黛黛等人。 温黛黛这才放心,索性坐山观虎斗起来,只望他两人此着出手之一击,威力越大越好。 只见飨毒大师面色越是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杀机自也越来越是沉重。 但两人那一击竟迟迟不肯出手。 过了半晌,两人仍是不动。 又过了半晌,两人还是不动。 温黛黛却不禁有些着急起来了,暗道:“这两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那一击为何到此 刻还不肯出手。” 一念尚未转完,突觉自己心胸之间,起了一股热闷之意,但手足四肢,却似已变得冰冰 冷冷。 她先还不以为意,但试着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痹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动。 她这才大吃一惊,赶紧暗调真气,真气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运转,她心头猛然一寒,几 乎失声惊呼出来。 转目望去,夜色中虽瞧不清水灵光与易明两入的面色,但两人一双明亮灵活的眸子,竟 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 温黛黛暗中盼望,这只是她两人方才哭肿了眼睛。当下强作镇定,低声道:“你两人觉 得怎样?”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样?” 温黛黛道:“你两人可觉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没有什么呀,还……”语声突然停顿,月光中立时露出惊骇 恐惧之色。 温黛黛失色道:“怎样?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发闷,且……且又热得难受……我手足竟…… 竟似也有些麻了。” 她语声竟已颤抖起来,显见心中充满惊怖。 温黛黛心中惊怖之情,委实更胜于她,目光望向水灵光,低声道:“水姑娘,你觉得怎 样?” 水灵光目光已散乱起来,道:“和她一叫……” 温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易明着急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道:“咱……们……都已中……毒了。” 她嘴唇似已麻木,每个字说出来都似困难已极。 水灵光、易明齐声大骇道:“中毒?” 温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极深。” 易明、水灵光转目四望,但见飨毒大师与黑衣人自始至终俱未动弹一下,而四下又再无 别人。 再瞧易挺,也还是木头般的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 毒、谁施发的毒?” 温黛黛还未答话,水灵光心念一闪,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脱口道:“莫……莫 非是他?” 她眼睛瞧着的,赫然竟是飨毒大师。 易明诧声道:“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温黛黛叹了口气,道:“不错。” 易明道:“但……但他连手指都未动过。” 温黛黛叹道:“天下人都知道飨毒大师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们却等着他出手 进击,这岂非呆子。” 易明骇然道:“难道他站着不动,也能施毒?” 温黛黛道:“不错,最厉害的是,他这毒不但能无形无影的放发出来,而且还能使中毒 的人毫无所觉。” 水灵光黯然道:“等到觉察时,中毒己深了,武功已大半消失,这时纵然察觉,也无用 了。” 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时,又何须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 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 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 不到了。 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却是冰 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 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 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 断下。 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 晃眼便已吹散。 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二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 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 可想而知。 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中,也丝毫未 见破损。 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 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 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中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 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 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飨毒大师却似丝毫无 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 终均处于挨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 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 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 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 上。 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 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 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似也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 顶上的野猫一般。 “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 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 时,还是那模样。 飨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 之意。 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的一双眼神之中,竟带 着种妖异之气。 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他却是诡秘的宝蓝 色。 温黛黛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 人不同。” 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作正是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 此术控制飨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神秘诡异的 摄心之术! 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 倍。 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生命。 飨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 万劫不复。 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都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头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 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凶险之极, 也奇诡之极的比斗。 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 则谁也休想住手。 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 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会便多些。 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恐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 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飨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 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可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 这灵机实是满大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 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大,俱有如水 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谁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也足以取 他性命,这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 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 能站起。 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 份潜力。 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的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椎 心刺骨的疼痛。 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受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 忍住。她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渗出了 珍珠般的汗珠。 她晶莹的牙齿咬着已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 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飨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到他们身畔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 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烧起她生命中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 力量。 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 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飨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 那黑衣人的右胁。 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为之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 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便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这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飨 毒大师的心神。 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飨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死之后,飨毒大师心神无 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怖。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 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是再加一 斤,便要跌倒。 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步,身子竟也“噗”的跌倒。 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 成。 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 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畔却已听得 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飨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 “苦也!” 飨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场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飨毒大师掌握之中,那纵然未死,却又 和死有何两样? 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飨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了,哪里还能站起来, 你装的什么蒜……” 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 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 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四个人直挺挺躺在她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飨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 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飨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飨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飨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 畔,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 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 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飨毒大师道:“你非但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苦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恐怖也 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飨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一 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飨毒大帅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 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了。” 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有像此刻这样哭 过。 飨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飨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唯有此 次是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 来。 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 撞死,才能安心。 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了一阵,理智立刻又战 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飨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绝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飨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 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飨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了今日 之罪。 但过了半晌,飨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飨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 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飨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 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 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飨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睑,不再说话。 温黛黛厮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 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飨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飨毒大师全似 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 生平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 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 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飨毒大师缓缓张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 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 浓厚。 飨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也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然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飨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飨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 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飨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飨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 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 缘。 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与其中两个人的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那一个死 在她面前? 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飨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已颇深,你若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 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但这些决定,于她一生中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 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 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 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 一丝对生命的依恋。 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的颤抖起 来。 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 来,他还能活下去么?” 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 入世俗红尘中来的。 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 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唯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的覆盖在眼睑上,所有的伤心与 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阖起眼睑,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唯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 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 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飨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飨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 份残酷的满足。 他也迫切的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准,只因他心中已允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 问道:“是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手指两点—— 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飨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的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张开 眼来。 飨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须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飨毒大师好奇的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 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 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了出来:“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 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竟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活是话给飨毒大师听 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飨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 声大笑了起来。 温黛黛张开眼睛,又阖起,再张开,望着飨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飨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 苦,这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飨毒大师微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 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飨毒大师笑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 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 他笑声中又自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的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 份残酷的满足。 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 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为何要嫉妒她么?” 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 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 来。 飨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 她,你恨她,嫉妒着她……” 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 手掌间钻过去。 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 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飨毒大帅又残酷的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 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 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飨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 时,必定爱得发狂,绝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 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女子若是 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我不要听……不要听!” 飨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除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 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飨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疯狂的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 碎。 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 过…… 第三四章 悲歌断肠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 清。 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 去。 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一片灿烂 的花林。 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 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者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 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奔到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 去。 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的痛苦呻吟 之声。 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 苦而扭曲。 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 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唯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的那火烧般 的痛苦。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飨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风九幽。 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的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 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 温黛黛。 温黛黛两次破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 窄,含眦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 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刻,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 要剐,她也不能还手。 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 的敌手。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 的。 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 架。 心念一转,当下暗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 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 不走,小命迟早送在你手上的。” 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 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反来覆去,只是不住暗问自 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 是真的?不是真是?……是真的?……不是真的? 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磨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 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 何还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 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的,不如死了算了!”只 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人。 她若是死,必定是死的极有价值。 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上,铺成一面花床。 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 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壁无暇的 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 她一面将鲜花盖覆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位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 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 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 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 悲伤? 风九幽暗道:“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死人唱起山歌来了,臭丫头,你要唱就唱 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 他一面暗暗骂着,一面却又不禁暗暗欢喜,一瞧这臭丫头这副悲伤的模佯,她是万万不 会立时走得了,臭丫头,你在乖乖的等着送死吗? 哪知温黛黛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低语道:“小妹妹,你好生耽在这里,让燕子与鲜花来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 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 她竟突然站起身子,向来路猛奔而去。 风九幽这下可惊呆住了,眼睁睁的望着她奔出花林,又是气恼,又是着急,却又无计可 施。 花林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这两个人,一个活着,一个已死,一个是绝顶的丑陋,一个是绝顶的美丽,一个是恶 魔,一个是天使。 死了的美丽大使,落入活着的丑陋恶魔手掌中,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令人叹息的 事。 温黛黛脚步越来越缓,双眉紧皱,似是在苦苦思索。 她心思本就是千灵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别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 得到。 但见她也不选路途,只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极 为出神。 半晌,她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抬起头来,四面辨了辨方向,然后向东走去。 此刻日色还未升至中央,她迎着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极慢,又拾了根树枝,在两旁草丛 中拨动。 在这荒山之中,她竟似在寻着什么珠宝似的,寻找得极是仔细——唉!这位姑娘的举 动,实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间,她瞧见几根长草被根丝线缚在一起,丝线极细,若不留心瞧,决难发现。 黑色的丝线,一点也没有什么古怪。 但温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当即弯下身子,在那堆长草里仔细寻找了起 来。 长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东西。 但她却又怎会知道这长草间有些奇怪的东西? 易明与易挺终于醒来。 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转目四望,但见阳光遍地,满山青翠,哪里还是她闭起 眼睛时的光景。 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事,她记得自己突然听不见,又瞧不见了,那当真有如噩梦一 般。 但噩梦中那些恶魔哪里去了,那两个为铁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 了? 她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还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赶紧拼命去摇易挺的身子,连连叫 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惊,跳了起来,瞧见易明,方自松了口气,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 之色,吃惊道:“我怎会到了这里?” 易明恨声道:“你怎会到了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摇了摇头,道:“我……我记不清……” 易明顿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对了,昨天晚上你与水灵光走后,我等了许久,你们还不回 来,我就忍不住出来找了。” 易明叹道:“你早就该出来找了。” 易挺双眉紧皱,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缓缓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见你们,突然听 得有人声,我立即赶过去,哪知突然有个满身黑衣,黑中蒙面,只露出双魔鬼般眼睛的人, 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张开双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惊呼一声,道:“对了,就是这个人。” 易挺吃惊道:“莫……莫非你也见到了他?” 易明着急道:“你先莫管,先说你后来怎样?” 易挺道:“我大惊之下,厉声一叱,哪知这人只是用那恶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瞧着 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地,竟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逃,哪知脚竟似已散了,想 避开他的眼睛,哪知却又偏偏忍不住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来怎样?”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来我不知不觉间,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说了什么,又怎会到了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摄心术!” 易挺苦笑道:“不错,想来我必是要走运了,此等别人瞧也未瞧见的功夫,就竟亲自尝 着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转,突又失色道:“水……水灵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灵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泪水,撇着嘴道:“她……她……” 说了两个“她”,便扑到易挺身上大哭起来。 易挺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吃惊,颤声道:“……她莫非已……” 易明终于哭哭啼啼将自己经过之事说了出来。 易挺还未听完,手足冰冰冷冷的,整个人却似被人抛入冷水里,不住的发起抖来。 两人猜未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会晕迷?更猜不出自己晕迷后究竟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事。 此刻两人在荒山之间,既辨不出方向,身子还是虚软得很,这从来不知着急的兄妹两 人,如今当真是着急得要发起疯来。 易挺搓手道:“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找着她。” 易明流着眼泪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着脸,也是想不出办法,两人垂首发了半天愁,终于还是易明心中灵机一动,脱 口道:“有了,咱们先去找着盛人哥他们,再请他们帮着咱们找,人多势众,总是要好得多 的。” 这总算是没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崂山山阴上清道观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还是不知 道。 两人只望能遇见个人问问路,鼓足气力,大步向前,转来转去,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 哪里遇得见人。 直走得易明眼花脚软,心里也有些失望了。 突然间,只听一声厉叱,自前面山拗后传了过来,一人怒骂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 也知道,还装什么糊涂。” 另一人却笑道:“在下实不知前辈寻找在下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说话的声音,易明、易挺虽听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厉的语声,他两人一听便知 道是钱大河的。 两人正自走投无路时,突闻故人之声,心中自是狂喜,当下再不迟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听钱大河厉声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将你这小淫贼废了,看你以后还敢 不敢胡乱寻花问柳?” 接着,便是兵刃相击声,呼喝叱咤声。 易明、易挺更是听得满心惊喜,加紧脚步赶去,只见山拗中,一片林木间,正有纵横之 剑气,满天飞舞。 直到两人走近,钱大河仍然全未发觉。 他迅急辛辣的剑法,此刻施展的每一着都是杀手,竟似与对方有着极深的仇恨,恨不得 一剑便将之伤在剑下。 对方却是个易明、易挺素不相识的锦衣少年。 这少年武功虽不弱,但显见并非这彩虹剑客的敌手,掌中一柄剑,已渐渐只有招架,不 能还击。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拦阻,只有在一旁瞧着,那两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见 有人进来。 钱大河越打越是愤怒,眼睛都红了。 易明、易挺与他相识颇久,也时常见他与人交手,但却从未见过他剑法使得有今日这般 辛捷狠辣。 他实已将本身剑法使至巅峰,但见剑势有如飞虹,四下木叶,在森森剑气中漫天飞舞, 那景象当真是惊心动魄,眩人眼目。 突然,钱大河剑光颤动间,分心一剑刺出。 那少年闪避不及,肩头立刻被划一条血口。 他惊痛之下,破口大骂道:“钱大河,你鬼鬼祟祟的拦住我去路,就逼着我动手,你如 此欺负个后辈,算什么英雄?” 钱大河厉声叱道:“今日若不废了你这淫贼,我黄冠剑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 你这畜牲手里。” 语声中快刺七剑,那少年左胸上又多了条伤口,鲜红的血迹,立刻在他织锦的衣衫上画 出了点点桃花。 他骇极之下,放声大呼道:“师父!师叔!快来救救徒儿的命呀!这钱大河不知发了什 么疯,竟要胡乱杀人了……” 钱大河狞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纵然喊破喉咙,黑星天与司徒笑却也万 万不会听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两人这才知道这锦衣少年竟是黑星天与司徒笑的徒儿,两人对望一眼, 不觉更是奇怪道:“沈杏白岂非已与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却为何又似与这少年仇 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转,突听一声轻叱:“住手!” 三条人影闪电般掠入林来,剑光一闪,“当”的一声,挡住了钱大河手中长剑,一人厉 声道:“大弟,你疯了么?” 语声沉猛,正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还有两人,一个目光闪动,嘴角带笑,护住了那少年,一个身材娇小,满面惊惶,勾住 了钱大河的手臂。 目光闪动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娇小的却是孙小娇。 钱大河面色已气得赤红,嘶声道:“小娇,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说什么我今 日也要宰了这小淫贼,这小畜牲!” 司徒笑微微笑道:“钱兄但请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无礼之处,钱兄只要说出来,小弟 必定重重责罚于他,钱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面俱是微笑,钱大河却已气得说不出活来。 司徒笑转向那少年,轻叱道:“你怎的得罪了钱大叔,还不从实说来。”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见到有人来了,胆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转,装出十分委屈的模 样,道:“徒儿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钱大叔,钱大叔口口声声骂我淫贼,徒儿更不知是为了什 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声道:“大弟你究竟为了什么,但说无妨。”哪知钱大河身子只是 发抖,还是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笑道:“沈杏白小小年纪,来日在江湖中还要混的,今日若是 被钱兄胡乱杀死,倒也罢了,但这‘淫贼’两字,却教他如何担当得起,存孝,你乃彩虹七 剑之首,此事钱兄若不说个明白,我只得来问你了。” 易厌兄妹虽是初次见到司徒笑,但见他如此神情,两人不禁齐的暗道一声:“好厉害的 人物。” 盛存孝果然被他那咄咄逼人的话锋,逼得说不出话来,干咳一声,凝注着钱大河,呐呐 道:“大弟你……” 语声方出,钱大河已嘶声大呼道:“好!我说,司徒笑你听着,你这无耻的徒儿,竟与 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说我是否该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齐都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来是这种事,难怪钱大河说不出口。” 孙小娇本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司徒笑厉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转了转,垂首道:“此事怎会是真的,徒儿纵然有心要勾引钱夫人,但 钱夫人玉洁冰清,怎会与徒儿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钱大河怒喝道:“放屁,你这小畜牲,还想赖……” 他这“赖”还只说到一半,面上却已被孙小娇着着实实打了一掌,他又惊又怒,还未说 话,孙小娇却大哭着滚在地上。 她一手撕着衣裳,一手捶着胸膛,放声大哭道:“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杀了 我吧……你若不杀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牲。……” 钱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个英雄人物,但见到老婆撤泼,也和天下的男人一样,半点主意 也没有了。 刹那之间,他身子已被孙小娇打了三拳,踢了五脚,踢得他满面通红,只得连连顿足 道:“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孙小娇边打、边哭、边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别人说你老婆玉洁冰清,你却要说你 老婆与别人不三不四,别人都信得过你老婆,你却偏偏信不过……各位,你们倒说说看,天 下还有这种硬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满面尴尬,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司徒笑背负双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却已悄悄偏过头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 声来。 孙小娇一跃而起,撕扯着钱大河的衣襟,大骂道:“好,你说我让你当活王八,你怎么 不宰了我?你……你动手呀……有种的就快动手呀……” 钱大河面红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开,避也避不过,只得呼 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顿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这时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了,终于一掠而出,拦腰抱住了孙小娇,拍着她的肩头,半哄 半劝道:“好嫂子,歇歇吧!” 孙小娇反手要打,瞧见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搂住了易明的脖子放声痛哭道:“好妹 子,幸好你来了,你可知你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 呀!” 易明呐呐道:”钱大哥说错了话,本是不该的。” 这一来孙小娇可是哭得更伤心了:“好妹子,还是你知道我……姓钱的,你可听到易家 妹子的话了么,你这没良心的,你这畜牲!” 钱大河见易明来了,暗中松了口气,早已远远的避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个眼色, 道:“钱大哥,你冤枉了大嫂,还不快过来陪个不是。” 钱大河委实是想过来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用良,却又顿住了脚。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声,道:“此事既属误会,也就罢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 我与杏白却要先行一步。” 他实已看出了沈杏白与孙小娇确有不三不四的勾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与沈杏 白打了个眼色,匆匆而去。 钱大河这才走了过来,左打恭,右作揖的,也不知陪了多少个不是,才总算将孙小娇哄 得停住了哭声。 但孙小娇最后还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还敢冤枉人么?” 钱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孙小娇这才噗哧一笑,道:“你这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这次饶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连连摇头连连叹息,他委实不忍也不愿再看,转过头去。便瞧见了易 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寻找大哥,又不知道那上清道观究竟在哪里,却不想误打误撞 的在此遇着了。” 盛存孝叹道:“你们来得倒是凑巧,否则你们纵然寻着上清道观,也未见能寻着我等, 只因我等早已离去了。” 易挺奇道:“离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处,有时当真可说是一日三迁,幸好我等俱是身无长物,他 说要走……唉:立时便可走。”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问道:“那却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长长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孙小娇却抢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难伺候,他唯恐暗中随时有人在窥探着 他的秘密,是以无时无刻不在移换居处,而且每日都逼着我们四下查访,有时等我们回去 时,他又已撤走了。” 她面上泪渍未干,口中却已咕咭咕咕说个不停。 易挺皱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声名,如此地位,竟然也会疑神疑鬼……他如此脾 气,你等怎能容忍?” 孙小娇道:“不能容忍也没法子呀,盛大哥的母亲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终于未 将下面的话说出口来。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怆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长叹,易挺见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 首。 易明突然问道:“咱们此刻回去时,他若又已搬了,却教咱们如何去找?” 孙小娇笑道:“这倒无妨,司徒笑他们昔日本有暗中联络的标志,此番咱们出来寻访, 也用他们的暗记互相联络,互相呼应,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咱们都可找得到的,妹子,来, 我这带你去瞧瞧。” 她不由分说,便拉着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随后跟去,钱大河这才知道他们方才 必是随着沈杏白留下的暗记寻来的,他痴痴的望着孙小娇那娇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 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连盟与盛存孝的彩虹七剑,从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种子。 第三五章 铁血柔情 温黛黛拨开草丛,草丛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个堆成一一堆,前面一个,指 向东方。 原来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标志,温黛黛昔日与司徒笑关系非浅,对他们的暗记 自然了若指掌。 她先前本已瞧见了这些标志,只是那时满心悲伤,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了决心, 要找寻雷鞭老人与司徒笑,便一路寻来。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将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将路标自东方移到 西方。 然后,她才拍了拍手,扬长东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势必要被这错乱的路标弄得晕头转 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一路行来,又寻得了四、五个路标,她自然又将这些路标全部给弄乱,好教司徒笑等 人摸不着方向。 最后到了一处,已入穷谷之中,前面虽仍有道路可寻,左右两边,却是山高百丈,壁立 如削。而草丛中的路标,却指向右方。 温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见那山壁高入云霄,壁上虽有藤箩攀援,但纵是猿猴, 只怕也难飞渡。 她又惊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来,将这路标弄乱了?”但知道这路标暗 记的,世上也不过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数人,他们又怎会将自己摆下的路标弄乱呢?温黛黛想 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的木立半晌,只觉风吹衣襟,向后飘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这风莫非竟 是自山壁里吹出来的? 这发现,立时触动了她的灵机,当下向山壁间有风吹出之处跃了过去,百忙中还是未忘 将那路标棋子换了方向,指向危崖。 山壁间果然有条裂隙,虽然被满布山壁的藤箩掩饰得极为隐约,但温黛黛以树枝拨了半 晌,终于发现了。 她此刻实已浑然忘了恐惧,这山隙里是龙潭,是虎穴,她全部不管了,拨开藤箩,便闯 了进去。 山隙中自是狭窄而阴暗的,草木也显然已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但要不是温黛黛心细如 发,留心观察,还是很难发现。 她吃力的走出数十丈后,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一片谷地,宽广辽阔似无边际,阳光普照,风吹长草,有如无情大海中黄金色的波 浪。 温黛黛实未想到这山隙里竟有如此辽阔的大地。 一时之间,她竟似已被这一片壮观的景象所吸引,痴痴的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动弹不 得。 辽阔的草原中,长草已有人高,温黛黛行在草丛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 无主。 她根本完全瞧不见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当入了山隙便可寻着雷鞭老人,如今 方知大大的错了。 在这辽阔的草原中寻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在这无人的荒山之中,她实已不敢放声呼 唤。 至于草丛中是否有毒蛇猛兽?是否有强敌窥伺?这些,她倒未必放在心上,只是迈开大 步,直向前闯。 但草丛委实太密,纵是对面有人行来,她也难发觉,纵是全力迈开大步,她也无法走 快。 走了两、三盏茶功夫,四下还是毫无动静,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闻风吹长草,在 耳畔飕飕作响。 这响声当真令人心慌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了,奋身一跃而起,跃出草丛,放眼四望,但见草浪如涛,哪有什么人 影。 她再想瞧仔细,但真气已竭,只有落下。 就在这将落未落的刹那之间,左面的草浪,动得似乎有些异样,但等她跃起再看时,已 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这长草之间行走,本来危险已极,只因长草间到处都可以埋伏陷阶,到处都可能埋伏 着危险。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怎敢胡乱去闯。 但温黛黛算定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了人踪,便必定是这伙人 其中之一。 她想也不想,便闯了过去。 又走了数十丈远近,她一顿足,便听得前面似是有一阵阵轻微的声声,似是衣衫磨擦草 丛所发出来的。 温黛黛轻叱道:“是谁?” 叱声出口,这轻微的声音便告消失。 温黛黛皱了皱眉,轻轻向前走去。哪知她脚步一动,那声音便已响起,似在向后退去, 只要她脚步一停,那声音便也立刻停止。 这情况当真有如捉迷藏一般,但却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凶险多少倍,空山寂寂,风声飕 飕。 温黛黛纵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觉有些胆寒。 这种出乎本能的惧怕,本是在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点之一。 她再次停下脚步,轻叱道:“你究竟是谁?” 风吹草动,寂无四声。 温黛黛道:“我此来绝无恶意,无论你是谁,都请出来相见好么?” 她这次声音说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无回答。 她这一生中,不知已到过多少凶险之地,但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那凶险总是可以看得 出来的。 而此刻这长草从中,看来虽然平安,其实却到处都埋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种不可知的 危险,实比世上任何危险都要可怖。 她口中不禁喃喃骂道:“这鬼草,怎的长得这么长……” 话声未了,突听前面草丛中“擦”的一响。 温黛黛骤然一惊,也不顾面目被长草所伤,奋身掠了过去,激得长草哗哗作响,四下仍 是瞧不见人影。 转身四望,身子立时又被那打不断推不倒的长草包围起来,到了这时,温黛黛心头不觉 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温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 徒笑?盛存孝?” 她说了一连串名字,还是无人回答。 她不禁皱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无人,只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我此刻已是有进无 退,好歹也要往前闯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冲去。 穹苍渐渐阴瞑,风势渐渐大了。 突然间,温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阶之中,身子不由自主任前面笔直栽了下去。 但她年纪虽轻,江湖历练却极丰富,在此等情况下,犹能惊而不乱,双臂一振,硬生生 拔了起来,向旁跃去。 哪知她脚尖方自落地,突然两根树枝自草丛中弹起,尖锐的树枝,有如利剑一一,挟带 风声,笔直划了过来。 温黛黛引臂击掌,身随掌走,“龙形一式”,再往前窜,哪知脚下又是一软,身子还是 栽了下去。 这次她真力已尽,再也无法窜起。 但觉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颈上直套下来,套住了她双臂,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温黛黛骤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声惊呼道:“你是……” “谁”字还来出口,嘴已被一只强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着,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 起来。 温黛黛双足乱踢,拼命挣扎。 但这人却是力大无穷,一双手臂更似钢铁铸成一般,她哪里挣得脱。 但觉胁上一麻,她根本动也无法动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温黛黛心中忖道:“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将我怎样?他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恨,是以方 自这般暗算于我?” 但路标所指,这谷地显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潜伏之处,雷鞭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别人敢 在此落足? 温黛黛心念数转,恍然忖道:“是了,这必定是司徒笑记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 为的只怕是要将我好好羞侮一场。” 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这时前面突然响起轻语之声,那是女子的口音。 只听她自语:“四哥,你真的出了手么?” 虽是女子声音,但语声却刚强得有如男子。 扛着温黛黛的那人,哼了一声。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对方路数之前,千万出手不得,私自打草惊蛇, 小不忍而坏了大事。” 那男子哑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么?” 那少女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谁也不认得。” 说到这句话时,她语声中似乎微带酸楚之意,听来才总算多少有了些少女们应有的温 柔。 那男人冷冷道:“这女子是来寻找司徒笑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竟似含蕴着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样深的怨毒,那少女轻轻惊呼一 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然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 风吹草浪,使这无边的沉静显得更是沉静得可怕,温黛黛心头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这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是司徒笑的仇人?还是司徒笑的朋友?是 为我来寻访司徒笑而迁恨于我?还是为了怕我向司徒笑复仇,是以先将我擒获?” 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 如何处置? 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 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 不再闻。 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悉挲”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 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 在如此隐密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 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 一派中的。” 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的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 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 “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 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道:“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 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 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密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 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青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 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 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那 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啦!”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活,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做敢为的汉 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然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 葫芦里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 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 华,他若是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呐呐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 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看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 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已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 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默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迫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此人自作聪明,什么事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来将你们 放在眼里,连你门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 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 他,只怕还不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于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 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 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愉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在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 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 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 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 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至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 番只怕也要吃吃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 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 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 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的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 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 有大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的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 还不回来,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她终于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好像有 什么事不对了。 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入了个地穴 之下。 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 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义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 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 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 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下想想你么叔是怎会落入对头手 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这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汗血,被你一时冲动就葬 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己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较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人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枝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 离,不可方物。 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 一般笔直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灌,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 必是个绝美男子。 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之间亦自有一 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 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像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 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便要向她脸上掴去。 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挨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 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 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 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 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大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 要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 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 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 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 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癯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竟还如此大胆,你……你拉我作甚?莫 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请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 比。 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 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 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 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 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 “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牲!畜牲!不想这两个畜牲,竟敢随意将 本门机密向外人泄露,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的,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 人终于做出此等事来,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道:“他们对我说,只因我并非外人。” 云翼怒喝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 来。 云翼突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牲竟敢在外擅自娶 亲。” 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将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来,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牲,还不闪开?” 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来,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 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 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 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他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睑,泪珠一连串流下。 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噗的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亦有如被人当头一锤击 下,钉在地上。 半晌,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 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 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未,也 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迫死他的,乃是……乃是天 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再也承受不住这打击了。 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叙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 描述出来。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 于泪水。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 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 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 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 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 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 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 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 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 生前那般逼他?” 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但在 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人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己太迟了! 他……他已永远听不到 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 人!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 的哭泣。 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 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 晕迷之中。 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 我……” 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的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 以死所能赎的? 她觉得最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 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 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 受命运的悲惨。 然而,他竟无能为助。 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 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 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 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 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 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 入口。 他若是不愿一件事时,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时,世上又有谁能令他 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 黯淡,渐渐无神…… 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己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自他身上消失了。 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 人能救他。 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 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唯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 已完全着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 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