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无语问苍天 车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见朝日宛如金钲,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端的令 人眼界为之一宽。 铁中棠一眼望去,却瞧不见海滩陆地,心头不觉一怔,再看前面岩石嵯峨,竟是一道断 崖。 原来方才健马无人驾驶,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却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铁中棠赶车,车马 只怕便要笔直冲入海里。 铁中棠大惊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缰绳,但车马兀自冲出丈余方自停顿,只要再进三 尺,车马若想停顿亦是有所不能了。 俯首下望,但见断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铁,海浪汹涌打上岩石,飞激四溅,人马若 是跌下,哪里还有命在? 车厢中的云铮与温黛黛,虽已忘却天地万物,但车马骤停,两人心念一转,也不禁惊出 一身冷汗。 温黛黛惶声道:“该死!该死!咱们竟忘了无人赶车!” 云铮道:“我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话声未了,人已掠出,却见一条黑衣汉子端坐在马车前座上,云挣更是惊奇意外,脱口 轻叱一声:“什么人?” 铁中棠惊魂未定,掌心犹自捏着冷汗,听得这一声轻叱,也未及思索便转过头来。 云铮目光动处,面色大变,狂吼道:“原来是你!” 吼声中突然一掌直击而出。 铁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被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左胁之上,只听 “砰”的一声,他身子已自马车上飞了出去远远跌入断崖下,只留下半声惊呼,缥缥缈缈飘 荡在海风中。 温黛黛听得这一声惊呼,方自抢掠而出,云铮左掌握着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的发怔。 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双目之中却布满了红丝,温黛黛又是惊诧,又是着急,惶声问 道:“什么事?” 云铮道:“铁中棠……铁中棠……” 温黛黛更惊,失声道:“铁中棠?铁中棠在哪里?” 云铮伸手向断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温黛黛惊呼一声,颜色惨变,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摇了两摇,终于“噗”的一声跌坐在 地。 云铮面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极是 古怪,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 温黛黛身子发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 其实她喉头哽咽,一个字也未说出口,挣扎着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断崖边缘。 断崖下浪涛击石,泡沫四溅,哪里还瞧得见铁中棠人影,唯见一方黑色衣袂挂在岩石上 犹未被海浪打湿仍在迎风招展,看来却似铁中棠的一只手掌还攀在岩石上,想挣扎着自海水 中爬起。 温黛黛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还能忍耐,双手紧抓着崖边岩石立时放声痛哭起来。 云铮见她竟为了铁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铁中棠背师叛友,人人 得而诛之,你哭什么!” 温黛黛霍然转身,痛哭着道:“他……他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里还有 命在!” 云铮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反应感激他不成?” 温黛黛道:“自……自然!” 云铮大怒嘶喝道:“你不知道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将我送入司徒 笑手中,若非我挣扎着逃出来,又……又遇见了你,早已要被他们非刑拷打而死,我还应感 激他、感激什么?” 温黛黛流泪道:“错了……错了……” 云铮大声道:“此乃我亲身经历之事,怎会错了?” 温黛黛嘶声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拚了性命救你,他为了救你,假意 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机将司徒笑击伤,那时他若将你放下不顾,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 下你,终又落入别人手中,幸好遇见个存心向大旗门报恩的赵奇刚,赵奇刚也只能救出一个 人而已,在那种选择之下,他仍是选择了救你,便令赵奇刚负你逃走,自己却落入百丈绝壑 之下!” 这些话她本是自司徒笑、铁中棠等人口中零碎听来,隐忍了多时,此刻终于一口气说 出。 云铮听得面上阵青阵白,道:“但……” 温黛黛道:“赵奇刚舍命将你送到安全之处,而你却偏要疑心那是别人要用刑拷打你, 竟然逃了出来。” 她惨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却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将 你诱回大旗门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踪,要你大旗门一网打尽,你伤势未愈时便已将你杀 了!” 云铮头上冷汗交迸,道:“但到了洛阳,他为何……” 温黛黛道:“我自以事机做得极是隐密,到了洛阳李宅,便被铁中棠看破了真相,但你 那时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钱财将我诱感,好教你对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 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铮颤声道:“但……但他为何又跟司徒笑……” 温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他要胁潘乘风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 将之当做铁中棠,他自己便好专心志意在暗中对付他们,他智计万方,又岂是别人所能猜 出!” 云铮双膝发软,“噗”的跌倒在地。 温黛黛道:“那时我对你本无丝毫好感,只是铁中棠时时刻刻劝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 祠之中,我才会那般说话。” 云铮黯然垂下了头。 温黛黛道:“那日在铁匠村中,也是他将艾天蝠诱开的,他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险 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阵风吹来,云铮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温黛黛道:“那时你已负伤,我将你抱回居处,却被司徒笑等人追踪而来,又多亏了铁 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铮流泪道:“原来你……你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亦是满面痛泪颤声道:“不错,有一阵我是喜欢他的,但他为了你,到处避着 我,直到……直到……” 她垂首啜泣了一阵,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负伤时,我抱着你满山狂奔,那时我才发 现,我整个心都已被你打动,我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让你死,但……但若 不是他,我们又怎有今天……”一面说话,一面流泪,话未说完,眼泪已湿透了衣襟。 云铮呆在那里,已不知动弹。 恩恩怨怨,前因后果,他终于全都恍然。 但这恍然,却已迟了些,这激动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铮但觉心胸中一片浑浑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 己纵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温黛黛流泪道:“这些话,我怕你伤心,本来永远也不想对你说的,但为了洗刷铁中棠 的冤名,只得对你说了。” 云铮茫然点了点头,泪珠洒满胸前。 温黛黛啜泣道:“不说别的,就说今天,若不是他及时勒住了缰绳,我们岂非早已粉身 碎骨……” 云铮突然长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铁中棠!铁二哥!小弟……云铮……太……太对不 起你……” 狂奔着冲向断崖,便待一头撞将下去。 温黛黛惊呼一声滚了过去,抱住他双足。 两人一起滚在地上,云铮惨呼道:“放手!求求你放开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 得下去!” 温黛黛痛哭着道:“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人,莫非……莫非你已忘了,天长地 久,永不相弃……” 她紧抱着云铮,再也不肯放手。 云铮道:“但……但我哪里还有脸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还是让 我死吧……我……我……” 温黛黛嘶道:“但大旗门的血仇还未报,我们的誓言犹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 死!” 她拼命捶着云铮的胸膛,悲嘶着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 日!” 云铮心头一凛,又是一身冷汗,道:“但我……” 温黛黛却越说越是悲愤,打得更重,骂得更凶:“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抛下大旗门血 仇不顾,也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无依无助,你……你若再说一个死字,你便是混账,便是懦 夫!” 她哀求虽然无用,但这番痛打,却打得云铮又惊又愧,这番痛骂,更是字字句句都骂入 云铮内心深处。 温黛黛打得手软无力,骂得声嘶力竭,自己实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铮身上痛哭着 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着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个干 净!” 云铮长叹一声,道:“我不死了!”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云铮道:“我活着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说的不错,我纵然要 死,也不该死在今日。” 温黛黛又惊又喜,道:“真……真的?” 云铮道:“我几时骗过你?” 朝日虽已升起,但海上却起了浓雾,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自岸边,划破了天地间的静 寂,传达到远方。 过了半晌,一艘渔船自浓雾中荡出,船上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款款摇橹。 她年龄虽已老迈,但站立在动荡的船头上,强劲的海风间,身子却仍挺得笔直,似是一 生中从未曾弯曲过。 云铮面容早已麻木,与温黛黛等候在岸边,渔船渐渐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转,忽然锐 声道:“死人在哪里?” 温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铮一眼道:“他是谁?” 她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 却仍亮如闪电,似是只要一眼瞧过去,任何人的秘密,却再也休想瞒得过她。 温黛黛赔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岛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上来,他留下!” 温黛黛惶声道:“为……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凭什么能到常春岛去?” 温黛黛道:“他……他……” 云铮突然厉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岛去,也未见得非坐她的这艘船不 可!” 哪知这老婆子听了这句话,如见鬼魅般,面容突然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你姓什 么?” 云铮大声道:“云!” 老婆子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他道:“你可是大旗门下?” 云铮道:“不错,你要怎样?” 老婆子身躯摇了两摇,突然回过头去,道:“你也上来吧!” 温黛黛大喜道:“多谢婆婆。” 云铮心中却大是惊诧:“为何我一说出姓名来历,这老婆子立刻就变了颜色?这其中难 道又有何隐秘?” 温黛黛道:“快上来呀!”一把将他拉上船去。 两人上船入舱,那老婆子始终背对着他们,再也不瞧云铮一眼,长篙一点,渔舟便离开 了海岸。 温黛黛道:“还要相烦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应?” 老婆子道:“说吧!” 温黛黛黯然道:“晚辈们有个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岩石下,请婆婆荡船过去瞧瞧 他……他的尸身还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说话,却将渔舟荡向左方。 温黛黛心里也不觉奇怪、暗道:“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应,如今却是有求必 应,这是为什么?” 海浪汹涌,雾更重,哪里还寻得着铁中棠的尸身?云铮、温黛黛相视一眼,又不禁潸然 泪下。 老婆子虽未回头,却似将他们举动瞧得清清楚楚,锐声问道:“这尸身是你们的什么 人?你们竟为他如此伤心。” 温黛黛流泪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躯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还是姓铁?”这句话问将出来,可见她 对大旗门竟是知之颇深。 温黛黛瞧着她背影,迟疑着道:“姓铁……”忍不住又问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 门?” 老婆子却不答话,也不再说话,双手紧紧握橹,用力将渔船荡向浓雾深处,但闻水声荡 荡,海天俱寂。 她似是对这条海路极是熟悉,虽在浓雾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温黛黛瞧着她身影,不 觉竟已瞧得出神。 却未想到那老婆子突然叹息了一声,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抚了~下,道:“孩子,你为什 么要对大旗门……” 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温黛黛只觉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脸上犹如挫子一般,不禁问道:“婆婆 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了半晌,缓缓道:“我在这海上……一个人……荡来荡去……已有十九年八 个月零三天了!” 她将时日记得如此清楚,显见这一天天孤寂的岁月是如何难以打破,温黛黛只觉心头一 阵凄楚。 老婆子又道:“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唉!过去得真是慢,但有许多事,再过二十年, 还是忘不了的!” 她也不知是对人倾诉,还是自言自语。 温黛黛茫然,更不知该如何对答,但她已隐隐猜出这老婆子必定有什么伤心事,而且还 必定与大旗门有关。 三个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谁也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子自舱中取出几个馍 馍,三人分来吃了。 那馍馍又粗又干,温黛黛若非早已饿了,实是难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叹道:“海上如此 困苦,婆婆你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道:“若非这种困苦的日子, 又怎能磨得去我心头的恨事!” 笑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诡异。 温黛黛只听得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说话。 船行约莫三个时辰,方自靠岸,云铮道:“多谢!”一掠而去,他只觉自己留在这老婆 子身旁,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真是越早离开此地越好,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 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温黛黛也说:“多谢婆婆……”方待转身。 哪知老婆子却一把拉住了她,轻叹道:“傻孩子,千万莫要为大旗门子弟伤心,大旗子 弟是从来不为女人伤心的。” 她终于将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温黛黛呆了一呆,还想再问,老婆子却已将她 推开,径自摇船去了。 岸上雾已淡去,极目望去,但见岛上椰林高耸,四下佳木葱笼,果然不愧为常春之岛。 温黛黛迎面瞧不见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温黛黛,奉命前来……”呼声来了,已有 两条人影一掠而至。 这两人轻功俱都不弱,身材却极是窈窕,面貌也极是娟秀,在淡雾中看来,更是风姿绰 约,貌美如花。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不是头蒙黑中,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见了这两个少 女,心情不觉一松。 那两个少女瞧了他两人一眼,面上却不禁露出惊诧之色,左面一人道:“这位公子,怎 会也来到岛上?” 云铮暗叹一声,道:“在下奉命而来的。” 那少女道:“奉谁的命?” “少林掌门,无色大师。” 少女们对望了一眼,右面一人道:“无色大师,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来的人,娘娘想 必不会不见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转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带浅笑,柔声说道:“两位请稍候……”眼波转向温黛黛,道:“不知这 位姐姐是不是……” 温黛黛不等她说完,便已抢着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类的话,都是在外面说的,到了岛 上,便用不着了。” 温黛黛本当这岛上之人必定甚是矫情做作,不近人情,听了这话,暗中又不禁松了口 气。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计百出……”转首向云铮一笑,道:“我可不是说 你。” 云铮见她笑语温柔,也不禁对她甚有好感。道:“无妨。” 那少女这才接道:“对付奸诈之人,咱们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们心生惧怕,才敢对 咱们使坏心思,所以咱们一出此岛,便以黑巾蒙面,言语诡异,但回到岛上,大家却都像似 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为了天下女子们多不幸,才将咱们救上这岛来,对咱们自然温柔得 很。” 她咕咭咕咕,又说又笑,温黛黛也不禁染上了几分喜气,暗暗道:“岛上之人,若都像 她一样就好了。” 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几个救我之人,言语冰冷,语气间似有重忧,又不 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们才是真正的伤心人,而这少女却没有什么伤心事,却不知她怎 会来到这里?” 当下忍不住问道:“岛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这般和气?” 那少女微一笑道:“岛上虽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说话,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岛上多住 几日,就知道了。” 温黛黛暗道:“这就是了。” 只听少女又笑道:“我姓姚,别人都唤我姚四妹,姐妹你以后也叫我姚四妹最好,莫再 以姐姐相称了。” 温黛黛道:“我姓温。”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姐姐……不但认得姐姐,还认得他。” 温黛黛、云铮俱都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两人心头突然一动,齐声道:“原 来你是……横……” 姚四妹咯咯笑道:“对了,妹子昔日就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在洛阳李家,咱们早就见过 面了。” 温黛黛这才恍然:“难怪她对我如此亲热,想不到原来竟是昔日相识,却不知这些女王 蜂怎会来到这里?” 姚四妹似已知她心意,轻叹道:“昔日那一窝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与方才走的 那杨八妹最是幸运,被娘娘救到这里,其余的姐妹们,如今却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 死。” 说到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这里,姐姐会遇着 些想不到的人。” 温黛黛道:“谁?” 姚四妹道:“鬼母门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认得?” 温黛黛骇然道:“她们也在这里?” 姚四妹笑道:“前两天才来的,鬼母也一起来了,还有一位听说是鬼母妹子,年纪虽 大,人却美极了,手里还抱着白猫,唉!我年纪大了时,若能也有她那样美的风姿,也就心 满意足了。” 温黛黛更是惊奇,脱口道:“阴嫔?” 姚四妹道:“对了,阴嫔,最可笑是鬼母门下,昔日本来和我们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 这里,却和我们亲密得跟什么似的。” 温黛黛又是惊奇,又是感叹,还想再问她一切有关岛上之事,但这时已有一阵钟声自岛 上山巅传了下来。 姚四妹道:“娘娘己在召见,咱们快走吧!” 一条小路,曲曲折折返向山峰,三个人相继而行,一路上但见青翠的山林中,种满了五 彩缤纷的花朵。 林木间,花光里,不时可瞧见亭台楼阁,翩翩人影,当真犹如一群仙女徜徉在这世外仙 山中。 四面鸟语啁啾,却听不见人声、天地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祥和安适之气,令人不觉顿时 忘却红尘劳苦。 姚四妹轻轻笑道:“姐姐你瞧瞧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咱们女人能到这里, 也真该知足了。” 温黛黛长叹道:“谁说不是……”瞧了云铮一眼,住口不语,云铮茫然而行,却似全然 未曾听见她们的说话一般。 上山数百丈,突见一道长阶直达峰巅,也不知有几千几百层,阶石打扫得干干净净,仿 佛玉石。 到了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恭谨,悄声说道:“上面摘星峰,观月顶,便是娘 娘视事之地了。” 温黛黛悄悄点了点头,在这似可直通天上的长阶下,她只觉得那位娘娘实是高不可攀, 自身却渺小无比。 三人抬级而上,纵是脚步轻健,也走了顿饭时分,方自堪堪将达尽头,道旁一角小亭, 绿石朱栏,玲珑可观。 那杨八妹正自倚栏相候,见了三人,轻轻招手。 三人转身走了过去,杨八妹悄声道:“这位公子还请在此少候……妹子先陪这位姐姐上 去。” 温黛黛瞧了云铮一眼,眼色中满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铮瞪眼望着远方,竟 是不闻不见一般。 这时杨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温黛黛只得叹息一声随她走上,只觉心里战战兢兢,怔忡难 安。 距离峰巅越近,她心中这惊惶之情也就越深,到后来竟已垂下了头,再也不敢向峰巅观 望。 峰巅一方青石平台,四面围着青玉栏杆,雾气留在山顶,阳光直射,将这平台玉栏映得 更是辉煌灿烂。 十七八个青衣少女围坐在栏杆旁,中央是一方淡黄色的凉席,看来微闪金光,也不知是 什么织成。 一个青衣妇人,斜倚在席上,远眺着海洋——极目望去,但见白云悠悠,大海与苍天连 接成一片青碧。 温黛黛随着杨八妹走上平台,她目光始终不离开杨八妹足跟,到了台上,还是不敢抬起 头来。 她只觉许多道目光都在瞧着她,她却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栏杆旁的少女部长得什么模 样,更不知这位名动天下,已可算当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大仙般人物。 耳畔只听一阵和婉的语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黛黛伏地拜道:“温黛黛。”她话不敢多说,只觉足下的玉石被阳光映闪得她眼睛都 快花了。 那和婉的语声道:“谁带你来的?起来说话。” 温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谨谨将经过始未说了出来。 那语声更是和悦,轻叹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 这话声既和婉,又温柔,但却总是有着种愁苦之意,似乎这说话的人昔年终日都在悲惨 之中,是以连语声都变得愁苦。 这温和的声音却使温黛黛减去了畏惧之心,情不自禁抬起头来悄悄望了一眼。 但这时斜倚在席上的日后娘娘正转首望着他方,温黛黛终是只能看见她小巧的身子,纤 纤的玉手,而瞧不见她的面容。 温黛黛有心再瞧几眼,却又情不自禁的垂下了头。 日后娘娘缓缓道:“你既然已到了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让八妹 先陪你歇去吧!” 这言语是那么体贴而温柔,温黛黛心头当真充满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这里,定必 十分幸福,只是云铮…… 她只要一想起云铮,心胸间便似立刻燃烧起来,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痛苦,垂首道: “但……但弟子还有下情上禀。”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温黛黛惶声道:“弟子一心想留在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还有什么牵挂?” 语声中已微带诧异之情,温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觉已有泪珠夺眶而出,口中也讷 讷的不知应如何说话。 日后娘娘道:“来到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绝尘世,但你若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 来我也不会怪你。” 温黛黛更惭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着道:“我……他……我又遇见了他……他…… 我……” 她说得断断续续,简直词不达意,实是令人难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历沧桑,听了这断断续续几个字,便已将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 却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日后娘娘柔声叹道:“你本当那男子对你无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来却又偏偏遇见了 他,又发觉他并非无情,于是两人山盟海誓,再难相弃,是么?”她娓娓道来,无一句不是 说入温黛黛心底。 温黛黛红生双颊,悄然颔首。 日后娘娘道:“我这里尽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却绝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 幸福,我更高兴。” 温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谢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绝不 忘记。”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欢喜,那男子必定是个多情人……唉!多情虽然烦恼,但世上 多几个多情人总是好的。” 过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温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无色大师派来的弟子?” 语声中显见有惊诧之意,温黛黛道:“他……那男子虽因无色大师之命而来,却非少林 子弟。” 他说出了“他”字,又觉甚是难以为情,急忙改口,四下却已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温黛黛与日后娘娘说了这一席话,已知这位武林前辈实在是善体世情,放任自然,既温 和,又慈祥的妇人,绝非她昔日想象中那种愤世嫉俗,矫情做作之辈,是以听得少女们敢在 她面前笑出声来,倒也不觉惊异,只是觉得难为情,面上红晕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门下?唉!你莫怪我问得噜苏,但你既来此一 趟,我便不免对你多加关心。” 温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两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厉吼一声:“什么?” 语声森严凌厉,与方才竟已判如两人! 温黛黛心头一震,颤声道:“他……他是大旗门下……” 突听“咚”的一声,半截如意“当”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将手中如 意折断了。 温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吓得籁籁的发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听了大旗门三字,为何 如此发怒? 只听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过了半晌,突又厉声道:“大旗门下!你怎能 对大旗门下如此痴情?天下的男子纵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对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 么?” 温黛黛又惊又疑,这同样的话,她已自那摇篙的老妇人口中听过一次,语句纵然不同, 意思却完全一样。 她实不知这常春岛上之人,为何对大旗弟子如何愤恨,那老婆子听了云铮乃大旗门下, 却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 这爱恨之间,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实是令人不解,只是温黛黛心中虽有千万疑团,却一 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来。 日后娘娘似已长身而起,在四下走来走去,一阵阵脚步声围着温黛黛打转,每一脚都似 踩在温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脚步之声才自停顿,日后娘娘厉声道:“带那大旗弟子上来!”杨八妹恭应 一声,转身掠下。 温黛黛更是说不出的惊惶,说不出的关心,不知她们将云铮带上来后,要将他如何处 置? 第二七章 生死两茫茫 云铮上得峰巅,上了石台,第一眼便瞧见个身形纤弱的青衣妇人背负双手,面对着大 海。 这妇人身材既不高大,体形亦不奇特,衣着更非鲜艳夺目,全身上下,可说绝无丝毫抢 眼之处。 但山峰上如许多人,云铮却偏第一眼便瞧见了她,这平平凡凡的妇人身上,竟似含蕴一 股无比强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纵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绝色少女,但她却只要个背影, 便已足够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再也不会瞧到别人身上,云铮虽然瞧不见她面貌,却 也已断定她便是常春岛之主日后娘娘。 这被武林传说犹如神话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铮心里不觉泛起一阵难 言之激动。 她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互绞,根根指节全都苍白,心中竟似也充满了激动之情,却 不知为了什么? 云铮躬身抱拳:“大旗弟子参见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谁之命来的?” 语声虽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双手之动作中无意间泄露了心中的激动,是以连语声听来 都似有些颤抖。 云铮道:“弟子乃是奉少林无色大师之命前来。” 日后娘娘突然厉声道:“你既奉无色大师之令前来,便该以少林弟子身份觐见,知道 么?” 云铮怔了一怔,也不知她为何暴怒,只得称是。 日后娘娘道:“无色大师令你前来,是为何事?” 云铮道:“无色大师令弟子转禀娘娘,说是江湖动乱已久,也该让武林朋友稍得安歇, 那件纠缠数十年几乎将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牵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时也该作一了结了,望娘娘 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体无辜遭劫之苦,更该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积年仇杀逼得流离颠沛 苦不堪言,有时连亲人尸首都难收葬,惩罚也该够了,是以但请娘娘得放手时且放手,早些 将此公案……” 突听日后娘娘大喝一声:“住口!” 她双手互绞得更紧,甚至连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也想教训我 么?” 云铮道:“这番话全属无色大师所言,弟子只是将之一字不漏转禀娘娘,至于所说的为 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声,仍似薄怒未歇,厉声道:“无色也未免将自己看得过高了,凭什么 他来管这闲事!” 云铮瞧她如此模样,心里既惊且奇,垂首不敢言语。 又过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渐渐平息,但仍未回过头来,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 来,只是说这几句话么?” 云铮道:“就是这些话。”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此事既非我种因,亦非我能了结,我一向只是袖手 不问,以后还是袖手不问。” 说着说着,她语声又自激动起来:“无色若想将此公案了结,不妨自己设法,莫再寻着 我。” 云铮道:“是。” 云铮这才转首瞧了温黛黛一眼,见她满面惊惶悲痛之色,目中泪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 着他。 两人目光相遇,温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两行晶莹泪珠。 她眼波中竟充满惜别之情,也充满了悲痛,似是在哀求着云铮:“你快走吧,莫要管 我……” 两人心有灵犀,情意互通,云铮一眼瞧过,便知日后娘娘拒绝了温黛黛之请求,心里只 觉一股悲愤之气直涌上来。 温黛黛见他面色突变,目中似又闪亮了火光,大骇之下,颤声道:“你……你万万不可 在……在此地……” 但云铮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拦他不住。 温黛黛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铮已挺胸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云铮,还有一事想要 请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称大旗弟子!” 云铮狂笑道:“云某已将少林门之事交待,自当还我本来面目,云铮生为大旗门下人, 死为大旗门下鬼,为何不敢自称大旗门下弟子,大旗门武功纵不如你,但这铁血大旗四字说 将出去,无论在何处都要比常春岛响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极,嘶声道:“你……你敢……” 温黛黛痛哭着扑到她足下,泪流满面的道:“娘……娘娘,他……他还是孩子,娘娘莫 和他一般见识。”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还犯不上为他动怒……好吧!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事要请教 的?” 云铮大声道:“我且问你,温黛黛既不愿留在此处,你凭什么要强迫于她,难道这也算 是救苦救难么?” 日后娘娘道:“谁要强迫她留在此处!” 云铮不禁怔了一怔,心气顿时平了,他知道自己猜错,反觉有些讪汕的难以为情,讷讷 道:“既是如此,黛黛,咱们走吧! 日后娘娘道:“谁答应你带她走的?” 云铮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说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 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无论要去何处,我都不会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却是万万不 可!” 云铮怒道:“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寻个归宿,纵是嫁于市井无赖,贩夫走卒,俱无不可,却万万不 能嫁给大旗门下!” 云铮怒喝之声更大:“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门男子俱是无情无义的畜牲!” 云铮一跃而起,怒骂道:“放……谁说的?” 他虽然终是不敢骂出“放屁”两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 下,可说绝无仅有。 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知道娘娘绝不会再放过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动手,竟连头也未回,却向温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 不留你。” 温黛黛轻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临走之前,却要发下重誓,今生今世绝不和大旗门弟子交谈一言半 语:” 温黛黛道:“我……我……”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温黛黛痛哭着道:“我……我留在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这里,也得发下重誓,从今往后永不再对大旗弟子有所思 念。” 温黛黛身子一震,颤声道:“这……这……”突又伏地痛哭,道:“我不能不想他,我 实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岛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这常春岛 上!” 说到这里,不但云铮悲愤交集,热泪盈眶,便是常春岛上的少女们也觉日后娘娘今日所 行委实太过不近人情,都不禁对温黛黛生出了同情怜悯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泪来。 温黛黛以手捶地,嘶声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的事,你……你不如让我 死!”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来你只有死了!” 云铮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厉喝道:“我大旗门与你有何仇恨……”喝声中竟已飞身扑 上,一掌击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们齐齐惊呼,花容大变。 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无礼!”反手一挥,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铮胸 膛。 云铮一拳还未击出,便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竟是不能抵挡,狂呼一声,凌空跌出三丈 开外。 温黛黛惊呼着便待扑上去,但日后娘娘长袖轻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刹时她已无法动 弹。 云铮武功虽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冲劲,却是天下无双,方自跌倒在地,立又翻身 掠起,和身扑上。 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铮再跌再起,但三五次过后,他连一招都未递出,便远远跌了开 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 他这才知道这号称武林中第一奇人日后娘娘,武功确是神奇不可思议,自己纵然再练十 年,也未见敌得过人家。 一量之间,云铮但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目中流下泪来,日后冷冷道:“凭你这 样的武力,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来,只看你有没有决心一死 的勇气?”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我死么?那还不容易,云某已活得不耐烦 了!” 铁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愤化作失望,更觉了无生趣,要知云铮性情激 烈,冲动时从来不顾生死,此刻又怎会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声中,一掠而起,竟要投 身那万丈绝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处,竟又拦住了他。 云铮怒道:“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跃下也未必会死,若是决心想死的人,往那边 跳去。” 她竟未回头,云铮狂笑道:“温黛黛,我生不能陪你,死后却再也无人能阻我与你相见 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那万丈绝壑下,只有那充满悲愤的 狂笑声却仍在人们耳中激荡。 半日前云铮将铁中棠击下断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断崖下,他知道这一死不但可救得温 黛黛性命,还可洗清他的罪疚,临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却未想到他这一死,可叫活 着的人如何忍受? 何况,这铁血大旗门下的两大弟子,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气、最有前途的两大高手。 他们的性情虽是极端不同,但一个是机智百变,临危不乱,一个是热情充沛,临难不 苟。 这两人正都是下一代热情少年的典范,铁血男儿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他 们负担。 但如今,他两人竟在一日中相继死去,这对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损失,何等深沉 的悲痛! 温黛黛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已碎了,含泪的眼睛,望着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 痛怨恨,谁也指叙不出。 日后娘娘竟霍然回过头来,那苍白的面容上,竟也满是泪痕,缓缓道:“将温黛黛送入 留云馆,好生看着她。” 语声中竟是充满关怀亲切之意。 温黛黛却真想破口大骂:“你既将他逼死,为何还要流泪?”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 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少女走过来抱起了她,她无助的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们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叹,轻轻道:“不想大旗门下,竟终于有了个 为情而死的男子……” 她面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已泛起了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也再无人 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山麓,留云馆,窗明几净。 这时正有四条人影飘然而出,掠向海滨。 海滨,渔船上,静寂无声。 那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盘膝而坐,仰望苍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静坐,苍天、碧海,衬着萧萧的自发,当真有 如吴道子彩笔下的绝妙图画。 留云馆中掠出的四条人影,远远便顿住身形,瞬也不瞬的瞧着她,四人身法均极轻灵, 谁也未曾发出丝毫声息。 那老婆婆虽未回首,却已觉察,突然沉声道:“过来。” 四条人影齐都一紧,对望一眼,终于掠了过去,却原来正是鬼母阴仪、阴嫔、易冰梅与 冷青萍。 这时阴仪那经常阴沉的面容,竟又现出激动之色,阴嫔嘴角常带的娇笑,也已无影无 踪。 老婆子缓缓转身面对着她们,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瞬也不瞬,谁也没有说 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阴嫔突然颤声道:“大姐……” 老婆子缓缓道:“三妹。” 阴嫔身子一震,突然疯狂般掠上船头,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睁睁瞪着她,道:“大 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不是我是谁?” 阴嫔轻呼一声,双膝一软,扑的跪在船板上。 阴仪整个人却似已呆愣了,一步步走上船头,口中喃喃呼道:“大姐,真的是你……大 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阴仪道:“三十年不见,不想终是还能见着大姐一面。” 多年来艰辛岁月,似已将她心肠炼成如铁石,虽在如此激动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笔 直。 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过得有时是那么慢,但有时又觉得三 十年只是一转眼的事。” 阴仪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临走的时候,还替你们梳次头发,想不到……现在……你 的头发都白了。” 阴仪垂首道:“大姐头发也白了!” 老婆子惨笑一下,道:“白了自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转眼间,我竟已 有三十年未替你梳头了!” 缓缓自怀中掏出把破旧的梳子,梳子上还嵌着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鲜艳而时 髦。 但如今,这梳子也正和她们姐妹一样,虽还残留着一丝动人的痕迹.却早已失去了昔日 的光彩,珠光也已发黄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着梳子,半晌半晌,才惨然笑道:“你还记得么?这梳子就是昔日我为 你梳头的那把。”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 魔头。 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 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 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 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的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 了。 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姊姊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 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姊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 妹。 一时之间,二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 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二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 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 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无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姊妹,终于 又回到一处了。”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姊这艘船,竟不认得大 姐。”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姊只怕已气得不理我 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姊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 是昔日的异人阴素。” 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 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己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 迹。 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 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唯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她那里骗回半分青 春。 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唯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她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 的欢乐。 唯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 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姊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姊去 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姊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是只喝 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 了。” 她们毕竟是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悔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 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姊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 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 我。”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姊姊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姊姊救他,他还能活 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 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 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再上了那 些臭男人的当。” 她轻轻闭起眼睑,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姊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 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 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说:“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姊妹练 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蜒、扑蝴蝶,但是…… “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男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的晕倒 了。 “我们三姊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 俊。 “尤其是,他脸色苍自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 动。 “但那时我不过只觉得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姊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 偷偷的爱上他了。”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便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的 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 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 “二姊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姊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 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 “大姊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 “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 少。 “大姊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若无事的修花剪草,竟不 瞧我和二姊一眼。 “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姊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硬是将 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姊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 我们。 “何况,我姊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 们也不会伸一伸手。 “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姊妹不会将那男子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 了。 “从那天之后,大姊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 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 “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是好了,大姊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 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 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入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姊永远忘 记他。但大姊怎么忘得了他,大姊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的追了 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悔忍不住又间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姊。” 易冰悔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悔、冷青萍齐的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阴素仰望苍大,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丝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 得她苍老的面容都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她轻轻道:“那一段日子,我们过得真是美,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连他都似乎 将一切事给忘记了。” “但是……但是有些事却是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伤。 “他们门户为了复仇,要远远赴塞外,而他们门户的规矩,是绝对不许带女子同行 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阴素惨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阴素道:“他们离别了妻子,为的只是不愿练武时分神,更不愿他们下一代受到丝毫母 爱。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训练自己,训练他门的儿女,训练的严格与残忍,真是教人看了动 心。 “他们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身子,还要将儿女训练成铁一般心肠,若有母亲在那里, 就不会狠得下这个心来。 “只因我后来不顾一切,还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这些,我虽然心狠,却也不禁看得 流泪。” 阴嫔诧声道:“大姊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阴素垂下头来,眼泪又是们汩汩流出,道:“我”共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们掌门人 赶了回来,只因我总是不死心,无论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的罪,有时甚至被打得遍体都 是伤。 但只要我伤一好,我还是追了去。 “他们的食粮本来就少,有好的都给了孩子吃,要孩子长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 们,更是寻不着吃的。 “有时我一饿就是一两天,饿得连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挖了出来,用火烤 了吃。 “我求他们,只要让我跟着,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尽了各种法子,说尽了各种好话, 甚至……甚至下跪。 “但……但他们还……还不动心,还是要赶我……” 易冰悔、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伟大的爱情,如此强烈的情 感,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阴嫔更是泣不成声,颤声道:“难……难怪大姊你……你如今竟变得……变得如此苍 老……” 阴仪流泪道:“我知道……我知道以大姊你的性子,在向别人下跪时,那……那当真比 什么都要痛苦。” 阴嫔突然大声道:“大姊你既是受了这么多的苦,就应该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 们真把你杀了!” 阴素悲泣道:“他们虽未杀我,但最后一次,却对我说,若是我再纠缠下去,他们就 要……将他杀死!” 阴嫔道:“你就从此不追了么?” 阴素默然点厂点头,说不出话来。 阴嫔顿足道:“大姊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见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 生死。” 阴素流泪道:“他……他也没法子,除非他敢背叛门户。” 冷青萍心念一动,突然颤声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辈,是否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阴素道:“你……你怎会知道?” 冷青萍流泪道:“我……我大姊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辈的完全一样,只怕还……还 要惨些。” 阴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姊也是在堡中救了个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的爱上了他,而且还 为他生了个孩子……” 阴素道:“后来怎样?” 冷青萍流泪道:“后……后来此事被大旗门的掌门人知道,我姊夫就……就被他们五马 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气,道:“那大旗掌门,就是我姊夫的亲生爹爹!” 阴素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嫔恨声道:“那大旗掌门,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若见了他,定要他胸膛剖开,瞧 瞧他心是什么做的!’、 阴素缓缓说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样,他也爱上了个女人,但是,这女子却和他 仇家有些关系……” 她骤然间说出了这个从来无人言及之武林隐密中的隐密时,众人都不觉吃了一惊,脱口 问道:“真的?” 阴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却真狠得下心,将那女子活生生推 落绝崖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问道:“你……你那……” 阴素道:“我的丈夫云九霄,就是他亲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惊,颤声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为什么还要对他亲生 的弟弟和儿子如此狠心?” 阴素仰天叹道:“这就是铁血大旗无情的传统,他们代代相传,都是如此,而且……” 她突然幽秘的惨然一笑,接道:“而且,据说大旗门的每一代弟于,都有过我这些差不 多的悲惨的事!” 这又是件惊人的秘事,众人更是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阴嫔又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我从来未曾听人提起,大姊你……你却又怎会 知道?” 阴素神情更是幽秘,缓缓道:“我自然知道……想来你们日后自也会知道的,而且知道 得比现在还多。” 阴嫔诧声道:“为什么?” 阴素一字字缓缓道:“只因这常春岛,便是……” 突然间,山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钟声,响彻云霄。 两个乌衫少女,手提青竹篮,自袅娜四逸的钟声余韵中踏着碎步奔来,遥遥便呼道: “婆婆,又要劳你送饭了。” 阴仪大奇道:“给谁送饭去?” 阴素还未及回答,乌衫少女已然轻轻跃在船上,嫣然一笑,道:“你们才来,怎么就跟 婆婆这么熟了?” 她两人自不知她们原来就是姊妹,阴素也未说出,她面容又恢复冷漠,只是淡淡道: “我要送饭,你们也该走了。” 少女笑道:“对了,你们先让婆婆送饭去,回来我们再一块儿聊,否则若是让人饿着 了,那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们才来没多久,我们也正好闲着,等吃过了饭,让我们陪你们到 各处看看好么?” 阴仪、阴嫔只有含笑称谢。 她四人心中虽还有无数疑问,这常春岛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门幽秘的历史有何 关系?阴素如此急着送饭,究竟是为谁送饭去? 但此时此刻,她们四人纵有满腹疑问,也只有留待阴素回来后再寻解答,四人打过招 呼,便径自去了。 骄阳仍盛,波平如镜,海面一片黄金般光彩。 忽然间,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声唤道:“婆婆,婆婆……” 阴素回应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边若是有个叫铁中棠的人要到这里来,求婆婆好歹载他一程,莫要忘 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当铁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来她随鬼母同赴帝宫,虽然在宫外留 守,没有瞧见铁中棠,但却已得到铁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与鬼母与她姊妹一起带回常 春岛后,她又辗转听得铁中棠要到常春岛来。 阴素皱了皱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门下。” 阴素眉头皱得更紧,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惊喜道:“不错,婆婆你怎会认得他?” 阴素哼了一声,道:“他已不会来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为何不会来了?” 阴素道:“他已落入海中,连尸首都寻不着了!” 冷青萍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阴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时晕倒在海岸上。 阴素看着冷青萍身影倒下,不禁长叹一声,道:“幸好铁中棠已死了,不然这孩子受罪 的日子可就多了!” 过了半晌,喃喃又道:“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无情无义的人,方才嘴里也还在骂大 旗弟子没有良心,但转眼之间,为何自己也对大旗弟子如此关心?莫非那姓铁的也和云九霄 少年时一样,真有令少女着迷的地方……唉!幸好铁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第二八章 斯人独憔悴 但铁中棠却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边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汹涌,重列着千百块怪兽般的礁石,正是 他落水处。 海边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险恶。 岩高不止百丈,铁中棠显然体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气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 息。 他方才被一拳击落海中,云铮拳势虽重,但铁中棠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势飞起,所 受内伤虽不重,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险些一头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应变奇迅,反手一掌 拍在石上,衣衫虽被礁石尖齿扯下一角,身子却堪堪自礁石边滑了下去,而掌石相击,他身 子又正在坠落之际,这一震之下,竟使他晕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 起。是以云铮与温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飘扬的衣袂,却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当 他已葬身海底、 海水冰凉,过了半晌,铁中棠便已醒来。他体力全失,只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边。 这时云铮与温黛黛已又乘着阴素的渡船寻来,铁中棠一时不愿与他们相见,便隐身躲在 礁石后。 等到云铮、温黛黛苦寻不着,失望而返,铁中棠又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方自层层礁石间 爬到岸边。 此刻铁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剧,目光动处,突见一艘船笔直向自己存身之处驶 来。 这渔船顺风破流,来势快得异乎寻常。 铁中棠虽还猜不出这艘船来历,但他行事素来仔细,何况此刻体力如此不支,凡事更应 谨慎小心。 他见那渔船方向来势丝毫未变,身形一闪,寻了个石隙躲了进去,石隙前还有方怪石遮 挡,正是天生绝妙的藏身之地。 渔船驶到近前,竟在那星罗密布的礁石外缓缓打住,铁中棠又发现船上掌舵的竟是那与 温黛黛同来寻找自己的白发婆婆,她年迈苍苍,一人操舟往来海上,已是十分令人惊奇之 事,更令铁中棠奇怪的是这老婆婆竟然去而复返,却又不知是为的什么? 她俯身抬起一团绳索,打了活结,脱手抛去,那绳团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老婆子将长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紧紧拴住了渔船,身形突然横飞而起,掠上了礁石。 她左右双手各都提着只青竹篮,身形飞掠在峰峙险恶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却是稳健迅 急。 礁石间恶浪汹涌澎湃,雪白的流花,飞激四溅。 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来直如自发龙婆凌波飞渡一般,竟是直扑铁中棠藏身之山 岩。 铁中棠又自吃了一惊:“莫非她已发现了我?” 刹那之间,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却未接连扑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几步,突然 放下竹篮,伸出双手,抓住了一方尖锐的岩石,用力一扳。 那方无论是谁看来都必定以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笋,赫然竟在她双手一扳之下缓缓 滑了开去。 铁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那滑开了的石笋下,乃是一块铁板,白发 老婆子俯身掀开了铁板,便露出个两尺方圆的洞穴。洞里黝黯无光,深不见底。 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饭来了。” 呼声落处,突有一阵铁链曳地之声自洞穴传了出来,无底洞中响起铁链之声,令人不禁 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铁中棠越瞧越是惊奇,他无心去窥破别人隐秘,当下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那老婆子听得铁链一响,立刻自竹篮中取出两只纸袋,轻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 穴之中。 她似乎对洞中之人深怀畏惧之心,纸袋抛下,立刻将铁板紧紧盖起,翻转身子,推动岩 石。 洞穴中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回去告诉日后,她……”但石笋已然阖起,语声也立被隔 断。 那老婆子松了口气,喃喃叹道:“可怜!可怜!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无 望了!” 隐约听来,可猜出这老婆子似在为洞中之人惋惜。但她虽在惋惜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 雄,却又说他落到如此地位,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来,更是今生无望了。 铁中棠目送船影消失,暗忖道:“这老婆子定是常春岛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会提起日 后两字。” 他想到云铮与温黛黛也曾坐这艘船来寻找自己,便更断定这老婆子必是来自常春岛的。 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温黛黛以哨声呼唤渡船之事,铁中棠也曾听在耳里,如此说来,则温 黛黛与云铮必定已在常春岛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们既脱离险境,铁中棠自也大是放 心。 但被囚在这神秘的洞穴中的,究竟是谁?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来虽然对他那般怀有戒心,却仍称他乃是“一世英 雄”,他的身份来历,想必自是十分惊人!日后将她囚禁在如此阴黝潮湿的洞穴中,显见对 他痛恨极深,却又为何不索性将他杀了?而能被日后怀疑之人,却也断然必非寻常之辈。 铁中棠反来复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觉此事诡秘已极,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满了神 秘的色彩。 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实是再难遏止,接连几个纵身,掠到石笋前,推开石笋,掀 起铁板。 但他行事从不鲁莽,生怕洞中人乘机脱逃,此人若非恶徒倒也罢了,若是凶恶之徒,自 己却又制他不住,岂非要闯大祸?是以他只是将铁板掀开了一线,万一情况不对,再将铁板 关上也来得及。 要知那石笋重逾于斤,只可向旁推动,却无法向上掀起,中间隔着块铁板,洞中人便休 想将石笋移开。何况那铁板厚达七寸,份量亦是极为沉重,纵有绝高之掌力,亦是决计无法 将之震裂。 是以洞外之人虽可进去,洞中之人却万难出来。而山岩上千石万笋,若非眼见,又有谁 会知道这石笋下藏有秘密?筑建这秘窟之人,端的是独具匠心,令人可佩。 铁中棠自钢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这才瞧见山洞中乃是条曲折幽秘的地 道。 突听那铁链拖地之声又自地道中摇曳而来,一条人影随着铁链曳地声自阴影中缓缓现 出,厉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来扰人清梦?” 铁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觉此人虽是铁链在身被人囚禁,但语气之间。竟仍隐隐带有 帝王之威。 纵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会失去威严。 此人自然万万不会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况下,仍有如此气概,一种豪雄威风,侵 侵然直逼铁中棠眉睫。铁中棠心念一闪,口中未说话,却将铁板完全掀开。 那人抬头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话?” 他发譬蓬乱,须长过胸,形状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种英雄落拓之气,却更是令人心醉。 铁中棠紧抓铁板,心想只要他身形一动,立将铁板阖起,口中却道:“地穴已开,你为 何还不乘机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后来,也不禁一怔。 但瞬息之间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几时逃走过,无知小辈,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 等人物?” 狂笑之声,震人耳鼓,正是神龙遭困浅滩,余威仍足惊人!铁中棠心念一动,大声道: “你可认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铁中棠道:“不错,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竞仍茫茫然有些痴了,过了半晌,突然大喝一声, 道:“你认得他?” 铁中棠道:“认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来了么?”语声竟已颤抖,显然心中 大是激动。 铁中棠暗暗叹息一声,已猜出此人是谁了。 他无竟中遇着此人,心中虽是又惊又喜,但见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样,却又不禁感慨丛 生,泫然欲泪。 那入却是满心焦急,厉声道:“快说,他可是来了?” 铁中棠叹息一声,道:“他虽未来,却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 道你老人家的去处。”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铁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掀开铁板,纵身跃了下去。 那人厉声道:“你要作甚?” 话犹未了,铁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铁中棠,叩问你老人家 福安。” 那人双目圆睁,神情更是惊诧,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可知我又是谁?为何要向我 跪拜?” 铁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结义兄弟,见了你老人家,自当跪拜。”突觉肩头一 阵剧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铁中棠只觉这只手掌犹如钢铁一般,劲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 未遇。 何况武功练到铁中棠这种地步,对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种本能之反应,无论是谁,都 难将他抓住的。 但此人却能无影无踪般伸出手来,直到抓住铁中棠后,铁中棠方始觉察,这出手之快, 又是何等惊人! 铁中棠虽然是铜筋铁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却仍咬牙忍住,绝 不皱一皱眉头。 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的的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 他身上一件宽袍,已是千缝百补,满头长发披散,双目虽仍灼灼有光,看来却仍是潦倒 已极。 尤其是那锁在他身上的一副巨大之铁链镣铐,更令铁中棠满心感慨,既是怜悯,又觉悲 痛。 那人缓缓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铁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那人喃喃道:“不错,不错,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 突然松开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便该称我一声老伯才 是!” 铁中棠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错,这人赫然满身镣铐,几乎连手足都难动弹的老 人,上是名动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之夜帝。刹时间,铁中棠更是惊喜交集,伏地再拜,恭 声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儿为人一向目中无人,能与他结为兄弟的,老天早已知道不会错 了。” 铁中棠道:“多谢老伯夸奖。” 夜帝道:“你一时便能猜出我是谁来,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 不改色,端的有几根硬骨头!” 铁中棠见他落到此种地步,心胸仍如此开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 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儿竟还记着我!他可好么?我那住处,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 宽敞了。”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过了半晌,方自勉强忍住了悲痛,垂首问道:“不知老伯已有多 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谁耐烦去记那日子,只怕有十来年了吧!” 铁中棠暗叹忖道:“别人若是过他这种日子,必定是度日如年,连多少天都记得清清楚 楚,而他竟然连多少年都记不得了,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沧海桑田,这十余 年来,世间变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处远离红尘,想必不致有……” 铁中棠叹道:“那……那地方……已……” 他实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毁之事说出口来。 夜帝变色道:“已怎样了?” 铁中棠却也终是不敢隐瞒,垂首道:“已……已被焚毁了。” 他生怕这老人家听得这惊人之变故太过悲痛,竞是深垂着头,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烧了么……烧了也好,远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烧了 的。” 铁中棠道:“为……为何……” 夜帝道:“藻儿自小便喜欢享受,那地方若是烧了,他必定要设法再造一处,这也好激 发他一些争强要好之心,免得他只知享受,却不知如何耕耘……这孩子本来什么都好,就是 有点太过懒了。” 铁中棠叹道:“老伯见解,果非凡人能及。” 夜帝笑道:“你既与朱家人结为兄弟,便该知道我朱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享 受,却不能吃苦的。”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无论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奋斗才能得来,你若喜欢比别人享受的好,你能 力就必须比别人高些。” 铁中棠肃然道:“此点小侄定必永记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儿之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对他一向放 心得很,只是……” 笑容突然消失,叹道:“只是不知她的娘如今怎样了?” 铁中棠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 夜帝叹道:“她委实太过好强,一心想要胜过我,但像她那样去练武功,却太苦了,不 知她那痛苦已结束了么?” 铁中棠不敢抬头,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结束了……” 夜帝苦颜笑道:“好极好极,她也该享享福了。”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更是不敢抬头。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然来了,便该陪我谈谈,莫急着要走,知道么,快 进去痛饮几杯。” 铁中棠又惊又奇,几乎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还要 进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进去的。” 铁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门打开,老伯为何还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 的东西弄去后……” 夜帝道:“原来你要救我出去。” 铁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夜帝又仰天大笑道:“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还用得着等你来么?孩子,你未免太小 瞧了你朱老伯了。” 铁中棠道:“老……老伯为……为何不走?” 夜帝笑道:“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会知道了。”拉起铁中棠,转身向那曲折的岩洞里 走去。 铁中棠又惊又叹,忖道:“这老人当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到如此年纪,还是如此 倔强,到如此地步,还是绝不肯接受任何人丝毫帮助,看来只有慢慢设法劝他,他才会走的 了。” 但他怎敢将这番话说出口来,只得相随而行。 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遂,有如诸葛武侯之八卦迷阵一般,幽秘繁复处尤有过 之。 两人走了半晌,铁中棠更是发觉自己若非有老人领路,便再也休想自这曲折的道路间走 回原地。 越是深入,越是阴湿黝黯,到后来竟已伸手难见五指。 铁中棠想到自己结义兄弟之爹爹竟在这种地方度过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决心要将老人 说服,劝他出去。 也不知转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脚步。 忽然间,铁中棠只听“叮”的一声轻响,火光一闪,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来秘道中 竟已亮起了灯光。 前面岩壁,已被凿成石灯的模佯,灯蕊竟有十余条之多,互相连结,夜帝火石一敲,刹 那间灯蕊便一起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铁中棠瞧得内心惊奇,目定口呆。 他奇怪的倒不是这石灯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这灯中满贴的灯油究竟是哪里来的, 但更令他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秘道中一直是阴湿而黝黯,这里却是干燥宽畅,左面一张石床,右面一张石桌,几张石 凳。 石桌边竟还有个石盆,盆沿雕成双龙抢珠之势,一缕清泉,潺潺不绝,自龙口中流了出 来,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却始终保持着满盆清水,在一旁的洗梳用具,也无一样不是干 干净净。 夜帝笑道:“这地方还好么?” 铁中棠道:“此处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说的好……说的好……”一面大笑,一面已自将哪两只纸袋拆了开 来。 纸袋中食物倒也丰盛,铁中棠只道他要劝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纸袋,竟将袋中食物 部倒入盆下水沟里。 铁中棠大骇道:“老伯这……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当我要绝食自尽不成?” 铁中棠道:“这……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纵然要死,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万万不会被生生饿 死的。” 铁中棠更是诧异,忍不往道:“但老伯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这些东西只配给马吃,老夫这里既无驴,亦无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 甚?” 铁中棠只听得呆呆的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不……不知老伯平日是吃些什 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问道:“方才老大曾说,苦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可是有些 不信?” 铁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实得很……好!你且忍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中,你无论见着什 么,都莫要说话。” 铁中棠更是满腹狐疑,勉强道:“小侄遵命便是。” 夜帝大笑道:“好!” 笑声中双臂一震,身形暴长,满身铁链镣铐突然四散而开,哗啦啦,啷呛呛,落满了一 地。 铁中棠骇然道:“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准说话!” 铁中棠只得将满心惊讶压了下去。 夜帝转身走到水盆前,略为梳洗,脱下宽袍,里面竟是件柔丝所织轻柔华丽的花衫。 等他转过身来,哪里还是方才那落拓潦倒的老人?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落拓潦倒的模样? 只见他容光焕发,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看来虽是潇洒飘逸,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之威 严。 这谦洒与威严之奇异混合,便混合成一种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顿时忘却了他的年 纪。 铁中棠又待惊呼,虽然忍住,但张开了的嘴,却再也合不拢来。 夜帝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 那石床竟赫然应手而开了,露出了个洞穴,但洞穴之中却是光亮异常,洞中秘道,亦是 异常平整光洁。 夜帝道:“随我来。” 铁中棠有如身在梦境,呆呆的跟着走了下去。 他天赋机智,平日别人所行所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 事,却无一不大出他意料之外。 秘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盏石灯,走了数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门,低垂着淡青长帘。 夜帝回首笑道:“闭起眼睛,要你张开时再张开。” 铁中棠此刻对他已是五体投地,立刻闭起了眼睛。 夜帝将他引入了垂帘,又走了几步,鼻端便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醉。 香气浓浓,室中也渐渐温暖。 又过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张开!” 铁中棠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眼睛不张还罢,这一张开了眼睛,几乎吓得跌倒在地。 此刻他立现之地,竟是个圆形石洞,虽说是石洞,但四面满悬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 皮…… 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何况洞中一桌一几,俱都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 同,各具匠心。 有的石桌形如楼房,有的卧椅形如长桥,有的低几形如农舍,更有张圆桌竟是雕成那夜 帝之宫的模样。 石桌上一杯一盏,亦是花巧奇丽,有的形如乌雀,有的形如牛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 形如裸女。 每样东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独运,栩栩如生,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万难及得上 之事。 更何况—— 锦帐下,石桌旁,低几前,竟站着十余个绝美少女。 她们有的身披轻纱,有的穿着锦袍,有的正在谈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妆, 还有的正在作图。 此刻,每个人都停住了手,痴痴的望着铁中棠,每个人面上都充满了惊讶之色,不知这 少年自何处来的。 铁中棠几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惊可奇之事虽然不少,但却当真要以此事为 最! 一时之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莫说夜帝令他莫要说话,便是要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一 个字来。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铁中棠还是说不出话来。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说话了。” 铁中棠长长叹了口气,道:“小侄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 转身面向少女,笑道:”这便是我那藻儿的结义兄弟,你们不妨过来相见。” 少女们掩唇轻笑,有的还不禁垂下头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无外客,这些丫头倒也不免都变得小家气了,贤侄你可莫要见 笑。” 铁中棠也不禁垂下了头,哪敢回话。 夜帝道:“呆望什么?还不整治些酒菜来,与我这贤侄接风?” 少女们一阵娇笑,一起走了。 夜帝道:“坐下。” 铁中棠坐了下来。 夜帝道:“到了这里,你感觉如何?” 铁中棠抬起了头,只见四面珠帘仍不住轻轻摇荡,一阵阵银铃般的轻悦笑声自摇荡的珠 帘中飘了过来。 他又自长长叹息一声,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为止,还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道究竟是 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已说过,朱家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得设法好好享 受。” 铁中棠叹道:“老伯实有过人之能,但小侄心里有许多事无法了解,不知老伯能否见 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道:“不知老伯怎会到了这里,又怎会……怎会如此?” 他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心中的惊异,只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将他囚禁此 间,此间便必是绝地,而夜帝却能将此绝地变为仙境,岂非大是不可思议。 夜帝含笑道:“你问的虽然只有两句话,但要我解释起来,却委实是说来话长,不知你 可有耐心听么?” 铁中棠道:“小侄洗耳恭听。” 夜帝微徽一笑,寻了张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开始叙说那一段神奇的故事:“我一生行 事,自信绝无有愧天疚地之处,却只有件事被人骂得体无完肤,你可知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语,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说出口来,其实你纵然说出,又有何 妨? “要知风流亦非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纵然对天下女子钟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女子,只因唯有她们,方 是天地间灵气之所钟,你且看有些女子粗头与恶俗,有些女子却是清雅如仙,这其间差别为 何如此之大,便是因为上天喜恶有所不同。 “苍天既将灵气钟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爱护,这正如好花好草,灵山秀水, 亦是要人欣赏之理相同。 “若有人对这些苍天垂爱之事,不知欣赏,不知爱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 呆子。”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着说:“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从来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 上天眷爱之女子,我必定爱护有加,视如无上之珍宝。 “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为,不过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护着,莫教她 们受了恶人欺负而已。 “更令人庆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实,也唯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 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与大下的女子结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视为知 己,则人生便已庶近无憾了。” 他显然已将铁中棠视如子侄,是以说话毫无顾忌,铁中棠却已听得呆了,唯有连连苦 笑。 只因他这番言语,说的无一不是铁中棠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道理,铁中棠实不知他所 说的是对还是错。 转眼瞧去,只见少女们已将酒菜端来,悄悄坐在四周,一个个俱是面带微笑,早已听得 入神。 这番话她们显然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此刻仍听得如此入神,可见夜帝言语间,实是 大有令人动情处。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举杯在手,突然长长叹息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自接着往后 说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却有个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曾将我视为知己,而且根本对 我不理不睬。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为了此事,我接连七日七夜几乎全然未进饮食,几 个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及她来,心头便有如针刺般痛了起来,不 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时之心境? “好,你还是微笑不语,我那时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 “唉,与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也是人生一件乐事,否则与那些俗物言谈,倒不如对 牛弹琴还可少生些闷气。” 他说来说去,尽是说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话题错开,又忽而要铁中棠 饮些美酒,用些酒菜,铁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话再问一次道:“不知前辈怎会来到这 里?” 夜帝这才说及正题,叹息着道:“你且莫着急,只因方才那些话,听来似乎与此事并无 关系,其实却是我为何会到这里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对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谁么?她便是…… “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岛之日后,她若是对我不睬,倒也罢了,我最多不 过生些闷气。 “哪知到了后来,她竟想尽办法,将我身边的女子俱都说动,十人倒有九人离我而去。 “她说我用情不专,自命风流,却不过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 道我的深意。 “你可见到爱花之人,家里只种一株花的么,家里唯有一株花的,那断然必非爱花之 人。 “这道理正与我相同,我若对女子漠不关心,又何苦用尽千万百计要她们陪伴在我身 旁,辛辛苦苦的维护着她们,绝不会使她们受到丝毫伤害,爱花之人必常护花,将花移入温 室,冬日培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鲜花莫被狂蜂所戏,野鸟所欺,唉……不是爱花人,又怎 知护花者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更是听得铁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虽觉这道理大是不通,却又说不出他的不 通之处在哪里。 那些少女们却听得如醉如痴,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泪,铁中棠赶紧插口道:“是以老伯 便赶去常春岛。” 夜帝道:“不错,那时藻儿年纪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关,我忍无可忍,便赶去常春 岛。 “而日后却早已算定我这一着,她终究不敢与我独斗,竟已集全岛百余高手之力,摆下 了大周天绝神阵,在岸边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岛,她便与我立下誓约,只要我能破了 那绝神阵,她便听凭我来处置,我若在三个时辰中破不了此阵,便得完全听凭她发落了。 “那日海上风浪极大,我下船时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个时辰,又嫌太少,但我虽明知 这誓约立得极不公道,却又被好这条件所诱,无法拒绝,一战之下……唉,我便到了这 里。” 铁中棠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沉吟着道:“不知老伯临去之际,可曾将去向说给朱大哥 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来深知我心意,我纵然不说,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 里。” 铁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只是……” 他要说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说出,便已死了。”但却将这句话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铁中棠强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诉小侄。” 夜帝举杯在手,呆呆的出了会儿神,缓缓叹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儿 来找我。” 铁中棠暗暗叹道:“这次你却错了。” 过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说了下去:“我到了这里,不过半年,便将这岩间中的秘路全 部摸熟了,但约莫十个月后,才发觉此地并非绝地,除了那入口外,还另有一条石隙可通向 外面,那时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铁中棠道:“老伯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汉立身处世,虽可不拘小节,但于大节,有关忠、孝、信、义之 处,却断不可亏。” 铁中棠肃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间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过活,便要看我 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纵然日日享乐,也无亏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地受 苦,才算守信。” 这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 铁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这伯父虽然生性风流,立论有时 也不免失干偏激,但胸怀间自有一种恢宏之气,果自下失为武林第一名侠之风范。”一念至 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不如由你按着往下说吧,也 可说得动听些。”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高挑身材,肤色微黑,年纪虽已二十七、八,但却仍充满青春健 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转,嫣然笑道:“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永远也忘不 了。” 她笑容间满含对往事甜蜜的回忆,开始叙说她的故事,轻柔的语声,令铁中棠更是听得 入神。 她阖起眼睑,说的很慢:“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我和翠儿每天要赶着羊群出来,找个有 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读些书,一面牧羊。 “有一大,已是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去,忽然听得山下面有吟诗的声音传出来,念的是 白居易的琵琶行。 “山下面会有人吟诗,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诗声是那么优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诗句,我听了两句,竟不知不觉间听得呆 了。 “那时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纵然是鬼,也是个雅鬼,于是我和翠儿就壮起胆子去找这声 音是自何处发出来的。” 她笑容更是动人,接着说:“你知道少女们的幻想总是比别人多些,所以我们才一心要 找那雅鬼,若是换了现在,只怕我们就不敢了。 “我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乱草间的那块山石竟有条袭隙,有双眼睛正在这袭隙中呆呆的 望着我们。 “这双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绝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就壮起胆子和他说起话来。 “从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要去听他说话,只因他说的全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我们 都不禁听得着了迷。 “我们每天挤羊乳给他喝,他也时常用石头雕些东西送给我们,到后来,我和翠儿就都 对他……都对他……”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头,嫣然一笑,才接着 道:“到后来我们都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就带着些纸笔、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进那地 洞里。 “那时这地洞虽还没有这样的规模,但已是很干净了,我们每天陪着他吟诗、下棋、作 画。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们将画好的画拿出去卖,再换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他却又要我答 应,一定要将画卖给女孩子。 “但闺秀少女会到街上来买画的极少,幸好我们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闺房里走动,很 容易就将七、八张画全都卖了出去,而且卖得价钱很高,我们就买了些丝网、纸笔、珊瑚、 象牙一类的东西回来。 “这次他不但画了画,还刻了些图章和珊瑚、象牙人一类的小玩意,于是我们又拿出去 卖。 “那时我们到了街市上,先前买我们画的几个女孩子,竟都派了她们使唤的丫头,天天 在街上等着我们。 “原来她们已对那几幅画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呆呆的望着那画儿出 神。” 说到这里,旁边也有三四个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红,珊珊含笑瞧了她们一眼,含笑说了下 去:“她们见了我,简直高兴得发狂,一定要求我们带她们来找这画画的人,否则就不放我 们走。我们被逼得没法于,也实在瞧她们可怜……” 突听一个杏衣少女笑啐道:“谁可怜?你才可怜哩!” 珊珊娇笑道:“你还不可怜?那时候连眼睛都哭红了,我若再不带你们来,只怕你们真 要活活急死了。”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几个少女一眼,格格娇笑道:“就算我们着急,可总比她们要好些 吧!” 珊珊笑道:“这倒是真话。” 少女们又笑又啐闹成一团,你说我着急,我说你可怜,但瞧了铁中棠一眼,又都红着脸 垂下了头。 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们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 听到这里,铁中棠不必再听,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这些少女们想必是见着夜帝画的图画后,便自心醉神痴,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作画的才 子。 等她们见着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这绝世之丰神,优美的谈吐所醉,留在这里,再也不 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协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经过十数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将这阴森的 岩洞变成了仙境。 由此可见,夜帝不但武功绝世,而且文采风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则又怎能 迷得了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见着他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十个中倒有九个会被迷住,而且想尽法 子,也要赶来。 “到后来我们真怕若照这样下去,连这岩洞都要被女孩了们挤塌,是以再也不敢将他的 图画雕刻拿出去卖了。”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脸微微一红,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说了。” 夜帝大笑道:“我也该歇歇了,翠儿,你说。” 另一个模祥与珊珊生得同样标致,年纪又轻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说,珊姐要是吃 醋,先前也不会将别的女孩子带来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买这些图画雕刻的女孩子,必定 都是才女,才女瞧见才子的手笔,怎会不心动?但人来的大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还是翠儿知道我。” 翠儿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们,也说莫要将图画往外卖了,留着自己看,总比让 别人看好得多。” 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语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转娇柔,却又另有一番动人心魄之处, 令人见之神醉。 只听她接着道:“我和珊姐虽是穷人家的子女,但别的姐妹们,却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 小姐。她们来的时候,就不知带来了多少珠宝,尤其是敏儿,几乎把她家全都给偷搬了 来。” 那杏衫少女笑骂道:“我可没惹你,你穷嚼什么舌头!” 翠儿笑道:“我又没说假话。” 珊珊娇笑道:“我证明,敏丫头来的时候,足足装了三大车东西,就只她一个人带来 的,已足够大家吃一辈子了。” 翠儿道:“所以虽然不卖图画,也没关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想尽法子将这里布 置起来。” 夜帝微微笑道:“好了……中棠,你也该全明白了。” 铁中棠叹道:“小侄若非眼见,真不敢相信这故事竟会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 人,又怎会有此奇遇!” 翠儿笑道:“是呀,他若不会吟诗作画,哪有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准时间,知道有人送饭来了,我 便打扮个落魄模样出去。” 铁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却连小侄也骗倒了。” 洞中无昼夜,众人谈谈笑笑,也不知过了多久。 珊珊忽然笑道:“他们男人,想必总有许多不愿被咱们女孩听到的话要说的,咱们何必 留着惹厌,走吧!” 翠儿笑道:“累了一天,也该睡了。”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少女们俱都嫣然一笑, 陆续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们身影,微笑道:“你瞧这些女子,是否天地间灵气所钟,不用你说话,她 们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铁中棠道:“果然善体人意……”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小侄委实有句不愿被 人听到的话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吧!” 铁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为难,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 转眼四望,几上纸笔犹在.他方自走了过去,提笔写了几个字,双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变。 但他默然良久,也终于说出一番话来,铁中棠听了这番话,神情竟也大变,也不知是惊 是喜。 他刹那间便已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灵光……朱大哥…… 你们……太好了!” 铁中棠究竟写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说了什么?铁中棠又为何突然提出水灵光与朱藻两人 的名字。 第二九章 阴错阳差 这时朱藻与水灵光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畔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 的呼声。 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自古以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 灵迹。 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下,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 在哪里。 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 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 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泥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 尘。 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 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只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 气所摄,而自惭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 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 近。 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 鸡群,迥异流俗。 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 信心。 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 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 影,已逐渐消失。 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 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 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他,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 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大大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 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 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咳!咳!今天天气不错。”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 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 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拗后面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 时放缓了脚步。 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轻装,腰畔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己放 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发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绦,迎风飞舞。 另一个却是个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 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起, 正是一双壁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 瞧的痴了。 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 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请教。”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 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 打听这地方作什么?”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未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 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 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活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 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 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贵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 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先前将两位当做是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 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 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 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 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一双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 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 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致冒昧招呼了。” 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凤,当真是天 成……” 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 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我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 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 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 流高手。 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 得似是颇为投机。 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 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正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 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是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 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 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 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 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 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己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 般的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 人!” 易明接,了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 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 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 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 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 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机心。 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路婉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 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 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但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 留心小处的人。 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 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 他两人只伯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密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 是……” 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格格娇笑道:“依我看来,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 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 人了。” 突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走,远远看来,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 士之风。 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得出他的年 纪。 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 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 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 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分浓厚的忧郁。 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 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还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 开目光。 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的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小 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 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 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凉在这里, 也不叫咱们过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 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 一个隐士居处。 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 亦是玉制。 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 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 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无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 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 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 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么会认得兄台的,我 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 道:“是二弟……” 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 告退片刻,恕罪。” 话来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 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又接道:“就像我 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 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声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 定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着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 秘的身世。 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上,但这些朋夜也没有一人知道他 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 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也,这样的人物,自是人 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哨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 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 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 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浮起 铁中棠的容貌。 铁中棠提笔写的,只是:“水柔颂,庚子四月十六。”九个字。 这本是他在夜帝宫后秘室中的黄绢册上瞧见的。 夜帝看了这几个字,面上神情却自大变,过了良久,方自沉声道:“你为何要向我问起 此事?” 铁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关系甚大,只因……唉!这其中关系纠缠复杂,小侄 一时也说不清。” 夜帝厉声道:“你既说不清,为何要我说?” 铁中棠道:“小侄只想求问老们,庚子四月十六那一人,在盛家庄外的桃花林里,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铁中棠重音道:“小侄实是……” 夜帝突然放声狂笑,道:“好!你莫要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问我此事,我向你说了 也罢。” 笑声又突顿,面上露出一片黯然之色,缓缓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迟早总要 对一个人说的。” 铁中棠屏息静气,不敢开口。 夜帝缓缓又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动了游兴,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间便 到了中原。 “你知我生性素来不喜拘束,一路上既无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厌 物的嘴脸。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不但逍遥自在,而且还可从中领略天地 之佳趣。 “这一日,便是十六那一日,黄昏时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见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 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开得最盛之际,满大夕阳,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辉灿烂, 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那动人的风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闪而没,他又 接着说了下去:“我无意中见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当下便在桃花林歇了,沾了壶美 酒,斩了只白鸡,正待对花独饮,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响起一阵叱咤喝骂之声, 似是有个男子在前逃命,却有个女子在后追赶。我本是为了遣兴而出,自不愿惹上这些江湖 仇杀之事,虽恨这两人大煞风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 子是何角色,唉……这一瞧之下,却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来。” 他心中似有许多感慨,叹息半晌,方自接道:“那两人轻功都不弱,手势极快,我虽已 飞身掠上了桃树,在花枝间藏起身形,但酒菜却未及取上。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个劲装少 年,发髻蓬乱,气喘如牛,神情已是狼狈不堪,掌中剑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经一番剧战, 此刻已是强弩之未,只是为了挣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高髻堆云, 容貌如花的锦衣少妇,手持双股鸳鸯剑,也已累得娇喘微微,满头香汗。 “那劲装少年一奔入林,显见再已无法支持,身子个踉跄,虽又冲出几步,终于扑地跌 倒。那锦衣美妇,一掠而来,那股鸳鸯剑唰的刺下,劲装少年大呼道:‘剑下留情,先听我 说句话好么?’ 锦衣美妇剑势果然一顿,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 说!’ “那劲装少年颤声道:‘今日我与你才是初次相见,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毒手?’……” 说到这里,夜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些话都是他们当时口中说的,直到今日,我仍 可记得一字不漏。” 铁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记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实是极为深刻,你既问起此事,想必已知 道这男女两人是谁了吧?”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心里不觉暗暗称奇,这少年与她第一次相见,她为何要 下此毒手? “那锦衣美妇冷冷说道:‘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却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 中,你难道不杀我?’ “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他,轻轻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无论如何也舍 不得杀你。’ “他生像虽有些凉薄,但却端的是个俊秀少年,尤其说话的语声甚是特别,最易打动女 子的心肠。 “那锦衣美妇怒喝道:‘好个轻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声虽怒,但暗中却已有些动 心。 “她若未动心,剑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还和他说话,这种女子心意,我 怎会不知? “那少年想必也瞧出来了,胆子更大,长叹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这样美貌的女 子,在下实未见过。’他歇了口气,道:‘尤其是姑娘这双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无那般 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无那般温柔。’他说着说着,竟悄悄推开了胸膛上的剑尖,锦衣美 妇面上微微泛起了红霞,似已听得痴了,竟完全未发觉。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 身跃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实已意乱情迷……’他口中胡说八道,连 我也听得有些脸红了。 “那锦衣美妇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个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 那少年性命。哪知她还是以剑尖抵住少年胸膛,剑尖还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 你当我是什么人?” “那少年颤声道:‘我……我实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让我亲近亲近,我……我死 了也甘心。’他语声虽装出颤抖的模样,目中却全无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准,那锦衣 美妇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锦衣美妇手果然软了,少年又推离了剑尖跃起,但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 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剑杀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上,已心满意足了。”这番 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再加上他那种说话的声音,也难怪女子听了要心动。 “那锦衣美妇竟垂下了头,脸上红得更厉害,过了半晌,才轻轻道:‘你知道我已不是 姑娘了。’ “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却永远是最纯洁的姑娘。’ “那锦衣美妇听了这句活,心里实似有许多感触,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 “那少年语声更温柔,道:‘我早已听说,你婆婆与丈夫都对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 们怎忍对你不好……’ “那少女大喝道:‘谁说的?他……他们对我很……很好……’她嘴里虽不承认,但神 情却早已承认了。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对我不好……我们本自无冤无仇,又何必 为了他们而互相仇视……’ “只听‘当’的一声,那少妇手中两柄剑都掉了下来,喃喃道:‘他们对我不好,我为 何要为他们拼命……’ “那少年大喜道:‘对了……’突又叹道:‘我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能遇着你这样的女 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樱唇……却比我梦想中的女子还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见 你,真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那少妇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骗你?’ “那少妇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阖起了眼睛,轻轻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这 样的话。’ “那少年叹道:‘那些不解风情的莽汉,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又何解温柔,又怎知灵 魄,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绝色无双的女子,却委身于他,岂非辜负了青春?唉!上天对人, 为何如此不公?’ “这句话更是说入了那少妇心里,她眼圈儿又是一红,娇躯突然软软的倒在那少年身 上……” 听到这里,铁中棠耳畔似又响起了水柔颂在那死神宝窟中狞笑着对铁青笺说的话:“二 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 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 那时铁中棠虽己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未详情,铁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 楚。 他心中暗叹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对外人道的残疾,又是个铁铮铮的汉 子,自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水柔颂年方少艾,春闺寂寞,见了铁青笺那样的少年,听了这 些挑逗的言语,自不免动心。” 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虽恨这少年花言巧语,但也恨那少妇 的丈夫不解风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观,也不想多管闲事。只见他两人轻言细语,那少妇被少 年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也已意乱情迷,芳心难以自主。 “那少年突然瞧见我遗留在桃花树下的酒菜,哈哈笑道:‘不想苍天也凑趣得很,竟平 白送了些酒菜来。’ “两人也不问酒菜是何处来的,便对斟起来,这时夜色已浓,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 人。我瞧他们在树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却在树上喝风,心里唯有苦笑,也颇以能瞧见这段情 史为乐。 “那少妇酒量甚浅,我那酒又是陈年佳酿,后劲甚足,她喝了几怀,不但醉了,而且醉 得十分厉害。这时她已罗襟半解,积郁的春情,突然间全部发作,那当真有如黄河缺口般, 一发不可收拾。 “我只当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缠绵。哪知那少年竞悄悄摸着了一柄鸳鸯剑喃喃冷笑 道:‘贱人,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 “那少妇犹在呢声呼唤于他,他却提起剑来,一剑向那已对他完全倾心的女子刺了过 去。” 这一变化,倒是大出铁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脱口惊呼一声,夜帝道:“你想不到 吧?” 铁中棠叹道:“这一着小侄委实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时我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先前我只道那少年虽然狡猾,但总算是个多情 的少年。这时,我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 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我万万不能忍受,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 “那少年自然吃了一惊,反手便向我刺了一剑,却被我一把就将剑夺下,那少年更是吃 惊,竟吓得呆了。” 铁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这样的武功,铁青笺自是做梦也未想到,也难怪他要吓得呆 了。” 只听夜帝接道:“那时我虽恼恨于他不该如此来骗这女子,只因这女子并非淫妇,只是 委实寂寞难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难以自主,但我可怜他年纪轻轻,虽然盛怒之下,却也并 未取他性命。那少年呆了半晌,见我还未动手,话也不敢说,便逃命般奔逃而去,转眼间便 逃得无影无踪。 “我自未追赶于他,但见那少妇在地上婉转娇哼,对身旁发生的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 如未见。我知她实已醉得不省人事,正想设法使她清静些,哪知……哪知我方扶起她身子, 她竟一把抱住了我,将我当做那少年了。 “那时月光自桃花间射了下来,满地月光浮动,落花缤纷,衬着她蓬松云鬓,如梦星 眸……她那火热的身子,在我怀抱中不住轻轻颤抖,一阵阵花香随着春风吹来……我也不免 为之情动……” 这段事后来的变化,竟是如此离奇,委实令人吃惊。 但铁中棠吃惊之外,心头还有一分狂喜,一时之间,当真是惊喜交集,口中反而一个字 也说不出来了。 夜帝双目一垂,似又入定,但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凄掠的笑容,默然良久,才自接着说出 了此事之层声。 只听夜帝缓缓接道:“事过之后,那少妇便沉睡如死,但面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口中 犹在喃喃呼唤那少年的名字。我本想等她醒来,突然瞧见那少年带来的那柄断剑之上,竟刻 有铁血大旗四字,才知他竟是大旗门下。那时我本要与大旗掌门一晤,只是大旗弟子行踪飘 忽诡异,无论是谁,也休想将他们寻着。 “我见那少年竟是大旗门下,惊喜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飞身迫了出去,只当以我轻 功必可追着。哪知那少年行事却甚是仔细,生怕有别人追来,一路上竟布下许多疑阵,竟将 我引上了岔路。等我追他不着,再回桃花林时,天光已大亮,那少妇早已走了,桃花林中, 却是一片狼藉,桃树都被打得枝叶分离,想是她悲愤之下,便以桃树泄愤了,那时我心里也 甚是难受,虽想追寻于她,怎奈……苍猝之间,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铁中棠听完此事始未,惊喜之外,又多了份感慨。 水柔颂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乃是失身于铁青笺,醒来时却已瞧不见他,自然终生对他 恨之入骨。 铁青笺虽明知她并非失身于自己,但在那死神宝窟中,却不敢说出,又想以“一夜夫 妻”之情,来打动于她,是以便承认了孩子是他的,只当水柔颂顾念旧情,便不致向他出 手。 哪知他这一念之差,竟使自己丧命,而水柔颂一时之失足,更使自己终生痛苦,这岂非 深足令人感慨。 这件事确是阴错阳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夜帝若非如此奇特之生性,此事也不会 是如此结果了。 夜帝若是凶淫好恶之人,纵然见色起意,见到水柔颂貌美而情动”他便万万也不会放过 铁青笺之性命。 但他若是一丝不苟的君子,便也不会等到那时才出手,若不早已将他们惊散,便该早就 走了,怎会在树上一直看下去。 只叹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议,竟偏偏要夜帝这种不拘小节而又怜香惜玉,既非君 子,亦非小人的人物,着此等事,而这事每一个关键,又偏偏与大旗门有如此密切之关系。 唯一令铁中棠欢喜的,他终于知道水灵光并非自己的堂妹,这眼见已将令他终生痛苦的 死结,竟神奇的解开了。他神情虽是忽悲忽喜,变化甚剧,但夜帝却始终术曾瞧他一眼,只 是仰首捋须,不住的叹息。 过了半晌,只听他黯然叹道:“我一路之上,虽也不免有留情处,但唯有此事,却令人 终生每一思及,便觉憾然。 “只因我事后方自发觉,那少妇虽是已嫁妇人,却仍是处子之身,我纵对她并无恩情, 也该对她有些道义之责,终生维护着她才是,但我这一生之中,此后竟未再见过她。何况我 这一生之中,从未在那般情况中占有过女子,她……唉!她只怕到此刻连我是谁都不知 道。” 他满面俱是自责自疚之色,铁中棠叹息一声,缓缓道:“还有一事,老伯若是知道,只 怕更要……唉!更要难受了。” 夜帝道:“什么事?” 铁中棠道:“她已为老伯生了个孩子。” 夜帝身于猛然一震,一把抓住铁中棠肩头,嘶声道:“真的?你怎会知道?那……那孩 子此刻在哪里?” 铁中棠叹道:“那孩子名叫水灵光……” 当下将自己由身落沼泽,直到遇着朱藻为止,这一段曲折离奇的经过,俱部简略说了出 来。 夜帝虽然久经世故,但听了这段故事,亦不觉为之目定口呆,心头又是惊奇,又是悲 痛,却又有些欢喜。 只听他喃喃道:“灵光……灵光……原来她已这么大了……她……她可生得可爱么?” 铁中棠但觉一阵也不知是酸、是甜、是苦的滋味,由心底直冲上来,凄然一笑,点了点 头。 夜帝凝目瞧了他两眼,忍不住仰天叹道:“天意……天意……我委实未想到你竟是大旗 弟子!” 铁中棠忽然问道:“小侄只求前辈相告,大旗门的恩怨情仇之中,究竟有什么惊人的秘 密?” 夜帝面色微微一变,喃喃叹道:“不错……这其中实有秘密,这秘密我也知道,但此刻 却不能告诉你。”铁中棠嘶声道:“莫非这秘密小侄竟听不得么?” 夜帝道:“并非你听不得,只因……只因你此刻先须全心学武,万万不可为此事分 心。” 铁中棠道:“为何小侄此刻定要全心学武?” 夜帝缓缓道:“只因我要将一生武功全都传授于你,以你之根基天赋,三个月里,便可 有成,但若分心,便不成了。” 铁中棠心头一震,又不知是惊是喜,讷讷道:“但……” 夜帝截口道:“但你若专心学武,三个月后,我必将武林中这件久已湮没之秘辛,完全 告诉你。” 铁中棠道:“但……但老伯为何要以绝技相传?” 夜帝微微一笑,道:“你乃藻儿结义兄弟,又是灵光……灵光的患难之交,我武功不传 给你,难道还传给别人么?” 铁中棠终于伏身拜倒,顿首道:“多谢老伯!” 夜帝捋须而笑,并不答礼,过了半晌,缓缓叹道:“若是藻儿与……与灵光也在此…… 唉!他两人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铁中棠面色突变,脱口道:“不好!我莫要铸下大错!” 夜帝道:“什么事如此惊慌?” 铁中棠道:“大哥与灵光乃是兄妹!” 铁中棠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惶然道:“但……但小侄己请人设法尽快为他们完婚了! 他两人此刻若是……若是……” 但觉心头一塞,再也说不下去。 夜帝亦自面色大变,颔下长髯,无风自动,双拳紧握,指尖冰冷,口中喃喃道: “这……这怎生是好?” 王屋山下,再生草庐中,已燃起了灯光。 那神秘的草庐主人,正在灯下展视着铁中棠的信笺。 他反反复复,其实早已不知瞧过多少次了,此刻只是呆呆的瞧着信笺出神,嘴角带着一 丝微笑,眉宇间却含蕴着一丝悲痛。 这封信上显见是匆忙中写出来,不但字迹甚是潦草,语句也简单已极,但草庐主人却尽 可了然。 信上写的是:“前函想必已收悉,弟甚佳,惟因事不能赶来,时机已将至,兄与弟必须 倍加忍耐,以待功成。 “送信人一乃夜帝之子朱藻,亦弟之义兄,此人天纵奇才,倜傥不羁,信人杰也,望兄 善待之。 “另一乃弟前函叙及之水灵光,兄当已知其身世,当亦知弟无法与之终生厮守之苦衷。 “此番弟令其与藻兄同来,正因藻兄对其情有独钟,弟亟盼兄能将他两人婚事促成,灵 光若不愿,兄可婉转相劝,甚至以弟终生不再相见之言相胁,兄才胜弟百倍,想必还另有良 策。 “嫂侄子均安,勿念,相见虽已有期,但弟临笔亦多感慨,唯望兄善自珍摄。 “弟中棠叩上。” 朱藻、水灵光与易氏兄妹还在惊奇于这草庐主人身世之奇秘,交友之慷慨,草庐主人已 飘然而出。 他含笑望了朱藻与水灵光一眼,眼色已较方才更是亲密,突然走到朱藻面前,伏地拜 倒。 朱藻大惊道:“兄台为何行此大礼?” 亦待离座还拜,但却被这神秘的草庐主人紧紧按在椅上。 易氏兄妹与水灵光瞧他突行大礼,也不觉甚是惊奇。 但闻草庐主人恭声说道:“但望兄长莫再以兄台相称,兄长既是铁中棠的大哥,便也是 小弟的大哥了。” 朱藻望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未说话。 易挺已动容道:“铁中棠?莫非是那近日名动江湖号称剑法之快当世无双的大旗弟子铁 中棠么?” 朱藻与草庐主人听得夸奖铁中棠,神情俱是十分得意,有如听人夸奖自己一般,齐都含 笑道:“不错……” 水灵光更是睁大了眼睛,道:“你认得他?” 易挺沉吟道:“虽未谋面,但闻名已久……” 易挺忍不住道:“闻得那铁中棠剑下曾胜过紫心剑客盛大哥与黄冠碧月,我兄妹两人本 想也找他较量较量。” 朱藻心念一动,道:“莫非贤兄妹亦是……” 草庐主人接口笑道:“红鹰剑客易挺,翠燕剑客易明,亦是彩虹七剑中之名侠,兄长莫 非还不知道么?” 易挺苦笑道:“我兄弟昔日本有寻他一较高下之心,但今日见了兄台之武功,方知我兄 妹实是浪得虚名。” 朱藻道:“兄台太谦了。” 易明道:“真的,大哥的武功,我们做梦也赶不上,二弟的武功,还会错么,这场架不 打也罢。” 易挺微笑道:“我妹子倒知趣得很……” 草庐主人大笑道:“贤兄妹当真是心直口快,其实中棠剑法虽快,也未见能强如贤兄 妹……” 朱藻含笑截口道:“不是在下为我那二弟吹嘘,近日以来,他武功实是较昔日精进十 倍!” 草庐主人大喜道:“真的?” 朱藻笑道:“在下怎敢以虚言相欺。” 草庐主人满面俱是狂喜之色,仰首向天,喃喃道:“苍天垂怜……我们户中兴已有望 了!” 水灵光暗中吃了一惊,脱口道:“贤……贤主人莫非……莫非与中棠乃……乃是同一门 户中人!” 草庐主人沉吟半晌,缓缓道:“正是。” 朱藻、水灵光、易氏兄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四人齐都失声道:“原来兄台亦是大旗 子弟!” 草庐主人瞧了易氏兄妹一眼,苦笑道:“不是在下一直不肯将身世言明,只是……唉! 此中实有绝大之秘密。” 易氏兄妹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易明强笑道:“你是怕我兄妹俩把这秘密泄露,所以才 一直瞒着我们?” 草庐主人道:“贤兄妹心直口快……” 易明截口道:“我兄妹虽然话多,但若真有绝大之秘密,咱们的嘴里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来。” 草庐主人长长叹了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在下若是再加隐瞒,便是未将贤兄妹视为 知友了。” 易明笑道:“是呀,你可不能再瞒着咱们了。” 水灵光讷讷道:“不知你……你究竟是那一位?” 草庐主人笑容突敛,神情变得十分沉重,一字字缓缓道:“在下便是大旗门中那不肖子 弟……” 突听“当”的一响,水灵光手中茶杯已跌得粉碎,她目定口呆瞧着这草庐主人,颤声 道:“你……你是中棠的大哥?” 草庐主人垂首黯然道:“不错……” 易挺亦自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兄台竟是独探寒枫堡,又……又与冷大姑娘巧定良 缘的云铿云大侠?” 要知这段事早已流传江湖,成为武林少年豪杰口中一段充满着传奇色彩,也充满着冒险 与浪漫情调的轶事佳话。 草庐主人沉声叹道:“在下正是云铿!” 易明痴痴的瞧着他,面上隐隐泛出红霞,喃喃道:“这段事我们早已知道了,不……不 想云铿竟是你!” 要知这一种浪漫而神秘的故事,在少女心目中更是多彩多姿。而那悲剧的结果,也更易 令少女们神醉。 已不知有多少少女曾为这故事中那多情的男女扼腕叹息,悄然流泪…… 易明午夜梦回,也曾幻想过,自己便是那城堡中的公主,在痴痴的等待着那冒险的王 子,骑着白马来叩她的窗扉。 如今,这不知曾引起多少少男少女在枕畔玄思流泪的故事中的王子,便在她眼前,易明 亦难免心动神驰…… 但他心念一转,面色又不禁大变,颤声道:“但……但那云铿岂非……岂非已在大旗门 铁血门规下牺牲?” 草庐主人云铿黯然道:“不错!” 众人俱不禁为之惊然失色。 易明面容已变得煞白,颤声道:“那么……那么为何直到此刻,你……你还是活在世 上?” 云铿长长叹息道:“这便是我那中棠二弟救了我性命,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被五马分 尸了。” 众人长长透了口气,但面面相觑,仍是说不出话来。 云铿道:“那日,我在门规之下,本是死而无怨的,是以不等家父动手,便反掌自震大 灵,以求自决。” 易明幽幽叹道:“你……你真忍对自己下手,若是我……唉!可是再也不会下这么大的 狠劲!” 易挺沉声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是何等人物?怎能与你这自幼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 厚的小姑娘相比?” 云铿苦笑道:“哪知我掌到临头,终是手软……唉!这一掌竟未能取了我自己之性 命!” 易明道:“换了别人,也不行的,这怎怪得了你?” 云挫道:“但我那时已存必死之心,是以家父等人走后,我虽醒来,但仍求中棠赐我速 死!” 易明道:“铁中棠便是主刑之人么?” 云铿神情黯然道:“我这二弟平日沉默寡言,看来最是冷酷,家父生怕别人下不了手, 是以令他主刑!” 易明幽幽道:“有时外表冷酷的人,心里其实却是一团热火,只是平日不易流露出来而 已。” 朱藻道:“正是如此,越是此等面冷心热之人,越是多情多义,他虽不轻易动情,但若 一动情,便比他人深厚。” 水灵光缓缓垂下了头,黯然忖道:“但他却又为何对我如此无情,如此冷淡……”泪光 莹莹,已将夺眶而出。 她却不知,情到浓时情转薄,无情只是多情处。 云铿叹道:“两位说的不错,我那二弟,实是情义深重,我虽一心求死,他却定要我 活。” 易明道:“如此……他岂非也犯了你们大旗门之门规?” 云铿黯然道:“不得任法纵情,正是我大旗门铁律之一,犯者亦与叛师通敌者同一罪 名!” 易明骇然道:“五马分尸?” 云铿道:“不错!” 众人不禁都倒抽了口凉气,易明道:“他……他竟不惜被五马分尸,也要救你,他…… 他好大的胆子!” 云铿默然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这自是因他与我兄弟之情甚是深厚,但除此之外,还 有个最大原因。” 众人不禁又甚觉惊奇,诧声道:“还有原回?什么原因?” 云铿仰首向天,沉声道:“只因他不忍见到我大旗门弟子,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样的道 路,造成同样的悲剧,他立下决心,要将我大旗门的命运从此改变,他要将这连绵数十年的 仇恨,在他手中断决!他要使这自古以来,武林中最大的悲惨故事自他这一代终止……” 众人俱都耸然动容,只因直到此刻为止,就连朱藻与水灵光,也不知铁中棠竟有如此伟 大的抱负! 云铿道:“是以他要我活下去,好眼见这惨剧的终止。” 易明道:“你……你答应了他?” 云铿黯然道:“我纵有必死之心,我纵不敢违背师命,但听了他竟有如此的抱负,又怎 能再拒绝于他?” 易明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才是男儿本色!” 云铿道:“但那时我伤势颇重,他又无法分身照顾于我,只因他势必要装作已曾施刑, 而向家父覆命。” 易明皱眉道:“那怎么办呢?” 云铿道:“当时大雨倾盆,他冒雨急驰数里,寻来一辆大车,将我送至数十里外一个荒 村中的野店歇下,一路上连劫了十六家大户,筹集了三千两白银,五百两黄金,要我在王屋 山下安身落足,静养伤势,静候他的消息,然后片刻不停赶回原地,这一夜他往来奔波…… 唉!委实苦了他了。” 水灵光吃惊道:“他……他竟连劫了十六家大户?” 云铿苦笑道:“不但连劫了十六家大户,还将当地一个土豪杀了,代替我去受那五马分 尸之刑!” 水灵光颤声道:“这……这……” 易明却截口叹道:“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行径,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便不能再 拘泥于小节上了。” 朱藻拊掌大笑道:“好!我二弟做的痛快,姑娘也说的痛快!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真 让在下佩服得很!” 易挺微笑道:“就是话太多了些,人家说一句,她便要问一句。”但他自己也忍不住问 道:“后来怎样?” 云铿道:“我马不停蹄,到了王屋山,便在这里住下,但这屋子那时却只是两间樵舍, 乃是我以三百两银子向个古稀樵翁买下来的,那樵翁拿了这笔银子,便出山开了家小小的酒 店,日子倒也过得甚是安逸,直到最近,还不时提三五斤佳酿,寻我来对酌一番。” 说到这里,他沉重的面容,方自露出一丝笑容。 易明笑道:“三百两银子买两间樵舍,那老头子自然感激你的……但不知又是谁将这樵 舍修成如此精致?” 云铿道:“我在这里住下之后,竟有两个月未曾得到他的消息……唉!那时我真是为他 担心。” 水灵光面上也泛起了一丝朦胧的微笑,轻轻道:“那时……那时他正在沼泽之中,已遇 见我了。” 云铿道:“不错,到后来他才命人将这事告诉了我,要我安心,还为我送来一笔为数颇 为可观的银子。” 语声微顿,笑道:“这银子也就是在你那里寻得的。” 水灵光恍然道:“他将这银子分做了好几份,又将每一份的用处都告诉了我,但只有一 份银子,他是做什么用的,我始终都不知道,他也不说,直到现在……”嫣然一笑,接 道:”现在我才知道了。” 朱藻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了,方才我还当你是个退隐的绿林豪杰,是以居室才有如 此华美。” 云铿微微一笑道:“他便是要我以此银子,修筑居室,结交朋友,还为我送来两个童 仆,好奉茶待客。” 水灵光笑道:“那是他自粉菊花处买来的。” 云铿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自那日在雨中分别之后,我却始终再也未曾见过他 了,不知他此刻……” 朱藻笑道:“他此刻不但武功精进,身子也安好得很。” 云铿展颜一笑,道:“他本与我约好,在这两日里必来探望于我,却不知又有什么事耽 误了?” 朱藻这才将铁中棠近日的遇合,简略说了出来。 这一段曲折而离奇的故事,云铿固是听得动魄,唏嘘感叹,易氏兄妹也不禁为之目定口 呆,舌矫不下。 过了半晌,易挺方自苦笑道:“如此人物,端的不愧为当世奇男子,可笑在下方才还要 寻他一较身手呢。” 易明笑道:“幸好咱们认识了云大哥与朱大哥,否则若真要与他打将起来,那可是要吃 不了兜着走啦!” 于是云铿摆上酒菜,为客洗尘。 当日晚间,大家都己歇下,云铿却寻了水灵光,步入竹林,道:“二弟还有件事要你 做,你可知是什么?” 水灵光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 云铿苦笑道:“你口里说不知道,心里必已知道。” 水灵光眼圈儿忽然红了,垂首道:“他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但……但我绝不嫁 给别人!” 云铿道:“朱大哥当世奇才,文武双全,可说是……” 水灵光幽幽道:“我不是说朱大哥有何不好,但……但比他再好十倍百倍的人,我也不 嫁!” 云铿怔了半晌,长叹道:“我也知你对我二弟实是情深义重,但……唉!造化弄人,却 偏要叫你两人谊属兄妹。” 水灵光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云铿沉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两人既……” 水灵光顿足道:“找什么都不嫁!” 云铿又自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莫忘了,你此刻也是大旗门的子女,便该为大旗门设 想……” 水灵光道:“我一生不嫁,与大旗门又有何关系?” 云铿叹道:“话虽如此,但大旗门若想中兴,便需要天下英雄相助,似朱大哥那样的人 物,更是万不可少。”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道:“你……你要我为了大旗门的恩怨而嫁给他,好教他为我大旗 门出力?” 云铿肃然道:“不错!我大旗门若能有夜帝之子加入,情势必将完全改观,有许多秘密 亦将从此披露!” 水灵光流泪道:“大旗门凭什么要我牺牲?” 云铿厉声道:“只因你是姓铁的后人,只因你也是大旗门子女,这就是上天之旨意,亦 是我大旗门之铁律!” 水灵光身子一阵颤抖,垂首低泣起来。 云铿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方自沉声叹道:“你可知道,大旗门为了这纠缠之恩怨,历 代已有多少子弟牺牲?但百年以来,我大旗门下前仆后继,从无一人退缩,你既生为大旗子 女,亦是你的不幸。” 水灵光哭声更是悲恸。 云铿目中似也有泪光莹然,长叹又道:“何况,你既为二弟之知己,便该知他一番苦 心,便该助他完成他的抱负!”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但……” 云铿道:“你如此做了,不但乃是为大旗门尽了你一份为子女之责任,也是为了他,你 若真的对他好,为何不能为他牺牲?何况,你这牺牲,比起别人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大 旗门弟子的辛酸痛苦,你难道不知道?大旗门的历史,本就是以男子的鲜血与女子的眼泪写 成的!” 这一句句话,像是一根根鞭子无情的抽在水灵光身上,又像是一根根尖针刺满了她的 心。 在这无情的鞭鞑下,谁能不动心? 水灵光垂首低位,良久良久,突然抬头道:“好!” 云铿实未想到她突然答应,倒不觉一怔,道:“什么?” 水灵光头又垂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 这本是大喜的事,但云铿心头却只觉甚是辛酸。 过了半晌,他方能说出话来,道:“这才是好孩子,也不在二弟他……他对你的一番心 意,不但他终生感激你……” 突听一阵脚步之声,良竹林外传了过来。 接着,又听得朱藻的语声大笑道:“如此良夜,如此良朋,还有谁能入睡?贤兄妹以为 然否?” 易明的声音也自笑道:“不知我们的东道主可曾睡了?” 云铿干咳一声,笑道:“三位清兴倒不小,但在下亦未入睡。” 朱藻大笑道:“好极好极!原来主人也在这里,古人秉烛夜游,吾等虽无烛,游兴也不 输古人。” 笑声之中,朱藻与易氏兄妹已大步而来。 易明眼波一转,笑道:“原来水家姐姐也在这里,你们悄悄的说什么,可以让我们听听 么?” 水灵光悄然拭去眼泪,强笑道:“没有什么!” 云铿心念一动,笑道:“有的,我两人正在说一件大事。” 易明眼睛睁得更大了,道:“什么大事?” 云铿瞧了水灵光一眼,道:“我这妹子的终身大事。” 易明、易挺齐都拍起掌来,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在商量如此佳事,两位真不该将 咱们蒙在鼓里。” 朱藻面色却不禁微微变了一变,沉吟道:“我等冒昧闯来,不知是否打扰了你们的说 话?” 云铿笑道:“此事也正与兄长有关。” 易明瞧了瞧水灵光,又瞧了瞧朱藻,眨着眼睛,道:“莫非她……和他?” 水灵光突然双手掩面,奔了出去。 朱藻也不知是惊是喜,道:“贤弟怎敢取笑于我。” 云铿瞧着水灵光身影远去,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口中却笑道:“小弟怎能取笑兄长,只 是要向兄长讨杯喜酒喝。” 易明拍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朱大哥与水家姐姐当真是对壁人,我敢说普天之下再也 找不出第二对了。” 易挺道:“但不知这喜酒咱们何时才能吃到?” 云铿沉吟道:“虽然未定,但越快越好。” 易明道:“正该如此,反正我们江湖儿女,也没有那么多噜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 订在……” 易挺笑道:“就订在三日后如何?” 云铿瞧了朱藻一眼,笑道:“这个……” 朱藻实已呆住了,呆了半晌,此刻突然仰大大笑道:“我岂能作那些世俗男女一般娇情 作态被你等耻笑,三日后就三日后……” 易明拍掌道:“痛快痛快!朱大哥果然是英雄男儿,也唯有这样的男儿,才配得上水家 姐姐那样的女子。” 易挺笑道:“蜗居便在左近,小弟这就去命家人将婚事应用之物送来,哈哈!少不得还 要几坛美酒哩。” 云铿道:“如此……就麻烦贤兄妹了。” 易明笑道:“麻烦什么,我们真未想到,这次来竟遇着这天大的喜事,真是太好了…… 大好……” 三日后,再生草庐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溢,大厅中龙风红烛已燃起,新人立刻便将交拜 天地。 但,又有谁知道,在这洋溢的喜气背后,竟是一幕凄惨绝伦,令人不忍卒睹的绝大悲 剧? 朱藻与‘朱’灵光已将结成夫妻,铁中棠与夜帝远在千里外,纵然赶到,也来不及了。 何况,他两人根本无法赶来! 除了他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其中惊人的秘密,除了他二人外,还有谁能阻止这悲剧 的上演? 第三十章 人间惨剧 夜帝铁青着脸色,良久,方自沉声道:“你将灵光与藻儿之事,托付给谁,那人此刻在 哪里?” 铁中棠道:“他便是我大哥云铿,此刻在王屋山下。” 夜帝低喃道:“王屋山……”突然振衣而起,大声道:“你我两人之脚程,此刻赶去还 来得及阻止于他。” 铁中棠大喜道:“老伯也要赶去么?” 夜帝叹道:“除了日后亲口之言,别的事本无法令我出此洞窟一步,但这件事……这件 事……” 跺了跺脚,厉声道:“这件事我却是非去不可!” 当下大声呼唤,将少女们都唤了进来。 珊珊睡眼惺忪,道:“什么事?又要添酒了么?” 夜帝道:“添什么酒,准备行装,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这四个字,少女们听来,当真宛如霹雳一般,瞬眼之间,她们的面色都 已变了。 珊珊颤声道:“走……有什么事么?” 夜帝厉声道:“自然有事!” 珊珊道:“什……什么事?” 夜帝怒道:“不必多问,快去整治行装,快!快!” 这老人一生行事,潇洒从容,但此刻心神实已大乱,否则又怎会有如此暴躁的脾气? 但少女们又怎知他的心事。 十年以来,夜帝对她们都是那么温柔,从来有过改变,但却在此刻突然变了,变得如此 疾言厉色。 她们做梦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一时之间,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目中都已泛出了泪 珠。 珊珊含着眼泪垂首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外,又不禁回过头来,道:“你……你此去可还 回来?” 夜帝见到她们如此神情,心头又不觉大是不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放心,我 自是要回来的。” 翠儿道:“什……什么时候回来。” 夜帝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不致太久。” 少女见他竟不愿说出回来的日子,神色更是悲戚,珊珊道:”你……你不能将我们也带 去么?” 夜帝叹道:“这件事……你们个能去。” 珊珊流泪道:“什么事?为什么我们不能去?” 夜帝满心焦急,此刻又忍不住暴怒道:“莫再问了,不能去就不能上,再问还是不能 去!” 少女们身子颤抖,不等他话说完,齐都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 她们在这里已度过了十年安闲而平静的日子,这突来的打击,实令她门无法忍受,有几 个方跑出门外,身子摇了两摇,竟生生晕厥过去。 铁中棠也不禁瞧得满心酸楚,暗叹息,他自也知道这老人的苦衷,委实不能将此行的原 因说出口来。 夜帝扭转了头。面向石壁,看也不看那些少女一眼,但面色之沉痛,已俳任何言语所能 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将这石窟都震得不住劝摇起来。 杯盘碗,哗啦啦落遍一地。 夜帝面容骤变,惊呼道:“什么事?”转身一惊而出。 铁中棠急急相随,穿过几间石,便有一股硝火之气扑面而来,四下石屑纷飞,当真有如 山崩地裂一般。 珊珊、翠儿、与那个杏衫少女敏儿,自石硝烟火中缓缓走出。三人俱是发譬蓬乱,面上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敏儿痴痴笑道:“你们抛下我们,你也走下成的!” 夜帝须发皆张,一把抓住了珊珊,厉喝道:“怎么了?” 珊珊亦是满面痴笑,我们已用以前开辟这洞府时未用完的炸药,将出去的那条秘道炸毁 了!” 铁中棠身子一震,大骇道:“炸……炸毁了?” 翠儿痴笑道:“不错!炸毁了!什么人也莫想出去、我们为你牺牲了一切,你也该陪着 我们。” 夜帝大喝一声,反手一掌打在珊珊脸上,珊珊却仍然痴痴笑道:“你打我,你也走不 了……”身子一软,突然倒了下去。 少女们放声惊呼,夜帝连连顿足,这其间唯有铁中棠还能保持冷静,心念一转,大声 道:“小侄方才入洞时,并未将外面石笋阖起。” 夜帝精神一振,大呼道:“不错,快去!”两人先后急掠而出,将少女们的痛哭与惊呼 俱都抛在身后。 哪知地道尽头,那唯一的出口,不知在何时,竟也不知被谁阖起来了,岩洞中一片漆 黑,哪有一丝光亮? 仅存的出路又被封锁,唯一的希望又告断绝…… 铁中棠纵是铁打的金刚,此刻身子也不禁起了一阵颤抖,只觉手足冰冷,双膝发软,几 乎便要扑地跃倒。 突听夜帝暴喝一声,惨厉的喝声中,他身子已平地拔起,接连两掌,向那出口处的山岩 击了过去。 这两掌正是名震天下的夜帝毕生功力听聚,其力道之强猛,其声势之惊人,又岂是任何 文字所能形容。 但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四面山壁都为他这一掌之威所震慑,顿时四下回声如涛如 浪,良久不绝于耳。 只是回音过话,山岩仍无恙,这一掌之威却可霸绝人间,却终是不能与大地自然之力相 抗。 这历经时代之变迁,日受海涛之摧打,已被磨炼得坚逾精钢之山岩,又岂是任何人力所 能摧毁? 夜帝身形起伏不停,双掌接连发出,片刻间又击出十余掌之多,所有的气力,还是空 费。 到最后,这人间霸主,终于还是绝望,仰天惨号一声,扑地倒了下去,以首顿地,欲哭 无泪。 一阵光亮自后面照了过来,翠儿与敏儿手持火把,自曲道间转出,火光照着她们苍白的 面容,照着她门面上晶莹的泪珠,照着夜帝蜷曲在地上的身子,照着他苍苍白发,满额鲜 血…… 这绝代之雄,此刻竟被完全击倒,世上又有哪一种光亮,能照得出他心中的绝望与哀 痛。 铁中棠热泪盈眶,不忍再去瞧他,悄然转首,只见石地之上,零乱散落着一些肉脯食 物。 只听翠儿颤声道:“那老婆子下次送饭来时,便会将秘道打开来的,你……求求你莫 要……莫要伤心好么?” 铁中棠道:“下次再也不会有人送饭来了。” 翠儿道:“为……为什么?”语声不但颤抖,且已嘶哑。 铁中棠黯然道:“那老婆子昨夜送饭来时,瞧见石笋已开,朱老伯又不知去向,自然以 为他老人家走了。” 他目光扫观散落满地的食物:“瞧她将食物落了一地,显然心头亦是大为惊惶,只怕她 也找寻了一会,才失望而去,随手便将出路紧紧封死,好只当岩窟中己无人了。自然不会再 来了。” 这些令人听了更伤心绝望的话,他本不该说的,但面对夜帝如此非常之人,与其将话忍 在心里,还不如说出得好。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笑声传来。 珊珊厉声惨笑道:“封死最好……永远没有人来最好,我们要活,便活在一起、要死, 也要死在一起!” 笑声不绝,珊珊已披散着头发,被少女们拥着赶来,她玉面已红肿,明媚的双目也哭红 了,看来实是凄楚动人。 但铁中棠瞧见这罪魁祸首,却忍不住一股怒火直冲心头,厉声道:“你可知他老人家是 为何要出去么?” 珊珊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铁中棠大喝道:“为的是……” “为的是”三个字喝出,语声突然断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这件事委实是惨绝人 寰,又有谁能说得出口? 哪知夜帝却突然翻身跃起,目光逼视着珊珊,口中一字字缓缓的道:“你要知道为什 么?好!我来告诉你。” 他额角已被自己撞裂,宽阔的前额上流满了鲜血,他那充满绝望与悲愤的双目,却比鲜 血还红。 珊珊直被他这种目光瞧得心胆皆寒,忍不住退后两步。 夜帝那凄厉的语声,已接口道:“我要出去,只因我若不能立时赶去王屋山,我的亲生 女儿,便要与我的亲生儿子成婚了。” 他说得虽然简短,但其中包含着的是何等悲惨的故事,无论任何人听了,都能了解,都 要心碎。 少女们忍不住都嘶声惊呼出来,有几个身子已是摇摇欲倒。 珊珊以手掩口,痴痴的望着夜帝,痴痴望了半晌,颤声道:“你……”一个“你”字出 口,便又晕厥过去。 翠儿与敏儿被惊得呆了半晌,突然扑地跪下,颤声道:“我……我对不起……”一语未 了,齐都放声痛哭起来。 后面的少女,也跟着跪满一地,跟着放声痛哭,一时之间,大地仿佛已布满了这种凄惨 的哭声。 铁中棠只觉肝肠俱断。 夜帝已是泪流满面,突然仰大狂笑道:“你们哭什么,我不怪你们;这……这只是上天 在惩罚我的罪孽……” 凄厉的笑声突然中断,威猛的身形再次跌倒。 苍天呀苍天,你纵要惩罚他的风流罪孽,但这惩罚却也未免过份了些……太过份了 些…… 铁中棠横抱着夜帝的身子,穿过那跪伏在地上痛哭着的少女,穿过那寒气森森的曲折地 道,走回了石室。 他石像般的面容,已布满泪珠……这泪珠在他那坚定的轮廓上,更显得分外晶莹,分外 夺目。 石室依旧,但那些华丽的陈设,此刻也都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唯一阵阵刺骨的寒气, 逼人而来。 铁中棠以珍贵的皮裘盖住了夜帝的身子——皮裘虽珍贵,却又怎能挡得住那刺骨的寒 意?只因他已冷到心底。 突然,又是一阵惊呼传来。铁中棠面色立时惨变,这铁打的人儿也会变色,只因他所受 的打击委实已经太大了,他已无力再承受别的打击。 但打击还是来了,随着少女们的步履奔腾声、哀号痛哭声传过来:“珊……珊姐撞岩自 尽了!” 铁中棠身子一震,颓然跌坐。 少女们抱着珊珊奔来,珊珊俏丽的面容,此刻已是血肉模糊,口中犹在呻吟着:“我对 不起你……对不起你……” 铁中棠一跃而起,大声道:“她还未死,快救她!” 珊珊道:“谁……谁敢救……救我?我不想活了!” 突然一个沉厉的话声道:“你不想活,我也要你活!”原来夜帝已不知在何时醒来,翻 身坐起。 少女们痛哭着扑倒在他足下,齐声哀号:“你……你把我们都杀了吧……我们都不想活 了。” 铁中棠悄然拭泪,悄然后退。 夜帝突然大喝一声:“站住!谁要你走的?” 铁中棠垂首道:“小侄实不忍……” 夜帝厉声狂笑道:“如此悲惨之境,全因你来才造成的,你纵然不忍,却也只有在此看 下去。” 铁中棠怔了一怔,哑声道:“全……全因小侄……” 夜帝大喝道:“若非你来,我全不知此事,怎会有此刻之悲痛,我若不好生惩罚于你, 实是心有不甘。” 这道理实是不通之极,但此时此刻,铁中棠怎样辩驳,唯有俯首道:“老伯要小侄怎 样,小侄万死不辞。” 夜帝厉喝道:“真的?” 铁中棠道:“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夜帝道:“好!我要你在三月之内,尽得我武功真传,你若学不会,我立刻便要取你性 命。” 铁中棠又自一怔,亦不知是惊?是喜? 夜帝大喝道:“还有,我要你三个月后,立即出去!” 铁中棠俯首道:“小侄必定设法……” 夜帝怒喝道:“谁要你设法,我自有办法,那山隙虽被炸断,但绝对不会断死,有三个 月的时间,还不能通开么?” 铁中棠不禁大喜,但心念一转,想到三个月后,朱藻与水灵光势必已成亲,立时又不禁 为之心痛如绞。 夜帝面向少女,沉声道:“你们若觉对我抱憾,便将在这三个月里,设法打通那炸毁之 山隙。” 语声顿止,目光又自闪电凝注铁中棠,一字字沉声道:“你出去后,我要你设法寻着那 朱藻与水灵光两人……” 铁中棠心头突然一寒,颤声道:“做……做什么?” 夜帝霍然转过头去,嘶声道:“你已立下重誓,完全听命于我,是么?”嘶哑的语声 中,竟似已生杀机。 铁中棠惊怖欲绝,道:“是……但……” 夜帝厉声道:“好,重誓己立,永无更改!”突然大喝一声,喝声有如霹雳,夜帝长身 而起,双目之中,光芒有如雷轰电闪,摄人魂魄,口中嘶喝道:“我万万不能容他两人并存 在世上,我要你将他两人斩于刀下。” 少女们骇极惊呼,铁中棠已立时晕倒。 王屋山下,再生草庐中,红烛双燃,喜气洋溢。 云铿已御下青袍,换上吉服。 那一身粉红衣衫的易明,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忽然咯咯娇笑道:“不想云大哥换了衣 服,竟变得如此漂亮了。” 云铿笑道:“漂亮的还是你,只是……只是……” 易明跺足道:”只是什么,快说呀!” 云铿道:“只是你换了这身粉红衣裙后,名字也要改上一改才是,再唤‘翠燕’两字, 已是名不符实了。” 易明转了转秋波。道:“你瞧该叫什么才合适?” 云铿故意沉吟半晌,缓缓道:“粉燕……不好,粉仙子……也太俗……嗯,不如就叫粉 红豹吧!” 易挺拍掌大笑道:“妙极!吵极!她那两只爪子,倒也和母豹子相差无几,只是却又比 豹子刁蛮得多了。” 易明娇喝着扑了上去,道:“你……你骂人……我抓死你……”纤纤十指,往易挺抓了 过去,果然与豹爪相似得很。 易挺连连闪避,道:“莫找我,又不是我说的。” 易明顿足娇嗔着迫:“不来了,你们一起欺负我,我……我只当云大哥是个好人,哪知 也是个坏东西。” “坏东西”三字出口,她自己却又不禁嫣然失笑。 大笑声中,忽听山坡下有人大喝道:“易老弟!易大妹子!你们可是在上面么?”呼声 嘹亮,中气充足。 云铿道:“谁?” 易明眼珠一转,笑道:“听声音像是盛大哥,我去瞧瞧。”一面娇呼“来了”,一面奔 了出去。 山坡上三马并骑而立,马上人衣衫色彩鲜艳,有蓝有紫,有黄有黑。在日光下看来,耀 眼已极! 易明目光一扫,拍手笑道:“好呀,全来了……易挺,你快出来瞧瞧呀,看是什么人来 了?” 易挺带笑奔出,道:“我早瞧见啦……” 一言未了,山坡下五人已翻身下马,急奔而上,五个人三男两女,身法俱是迅急轻快已 极。 易明两只手,左手抓住了一个翠碧衣衫身材娇小的少妇,右手抓住了一个蓝衣蓝裙柳眉 凤目的绝美少女,又是顿足,又是娇笑,道:“告诉我,快告诉我,你们怎会也找来了?” 那碧衣少妇娇笑道:“还说呢!咱门先找去你家,你们兄妹都不在,打听了老半天,你 们家那个老人才肯说出你们在这里。”只见她面如满月,体态丰腴,说起话来,嘀嘀咕咕的 不停,正是碧月剑客孙小娇。 易明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正愁喝喜酒的客人不够,你们赶来了,莫非你 老还就闻到洒味了么?” 孙小娇道:”我又不是狗鼻子,哪有那么灵……”忽然发觉这岂非自己在骂自己,红着 脸去哈易明的胳肢。 易明一面躲闪,一面娇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哎哟,痒死了,柳姐 姐,救救命呀!” 那蓝衣少女只是微笑旁观,既不插口,更不插手。 她容貌虽然绝美,面上虽带微笑,但眉宇间却似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寞之意,当真是艳 如桃李,冷若冰霜。 那边易挺也迎着了一条紫衣大汉,一条黄衣黄冠的硬长汉子,还有个全身衣衫漆黑如 墨,面色却苍白如雪的少年。 黄冠道人自是与孙小娇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的黄冠剑客钱大河,而那紫衣大汉赫然却是 紫心剑客盛存孝。 易挺握手寒暄,又笑道:“诸兄远道而来,固出小弟望外,盛大哥居然也会远道而来, 小弟简直是大吃一惊了。” 钱大河笑道:“还有要你奇怪的,连咱们也是被盛大哥约来的,你想不到吧?”此人笑 将起来,高冠跟着直动,神情虽然滑稽得很,但笑容却甚是枯涩,似是因为终年难得一笑, 是以笑起来也觉不大习惯。 易挺道:“盛大哥有亲在堂,向不远游,此番孤身一人前来,其中必有缘故,小弟愿闻 其详。” 盛存孝骤见良朋,虽也含笑,但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郁沉重之色,果然仿佛有许 多心事。 他压低声音,沉声道:“愚兄此番前来相约各位贤弟,便是奉了家慈大人之命,是以昼 夜兼程赶了来。” 易挺诧声道:“盛老伯母相召,却又不知为的何事?” 盛存孝语声更低,道:“贤弟久在家居纳福,自然有所不知,今日之江湖,已是风涛险 恶,满伏危机,非但久绝红尘之一些绝代高手此番都已倾数而出,甚至那名声仅次于日后、 夜帝之雷鞭……” 易挺忍个住脱口道:“雷鞭老人也出山了么?” 盛存孝道:“正是,此老一出江湖,便惹出了无穷风波,竟与日后座下之使者发生冲 突,声言定要一闯棠春岛。” 易挺耸然变色,忍不住又自脱口道:“常春岛岂是凡人们能擅入,此老纵然武功绝世, 此番只怕也要有去无回。” 盛存孝叹道:“此老性情之孤做倔强,贤弟也该耳闻,他若要去,又有谁能拦阻?愚兄 本也要追随于他……” 易挺失色道:“盛大哥,你可千万去不得!” 盛存孝道:“他非但定要愚兄追随,而且还要家母与黑星天、白星武等人相随前去,一 行人中,还有个扎手人物……” 易挺道:“谁?” 盛存孝长叹了口气,一字一字道:“风梭风九幽!” 易挺身子一震,竟被惊呆了。 盛存孝道:“愚兄又何尝不知此行之险恶,但事已至此,只好打算将性命交付于他,哪 知……唉!幸好雷鞭老人虽然神通广大,但海上航行数日,却也寻不着常春岛所在之地,只 有失望而返。” 易挺这才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但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凡夫俗子,自然 是寻它不到的。” 盛存孝道:“人虽已返,事却未毕,到了岸上,家母便令我前来邀约各位贤弟,以助声 势。” 他沉重的叹息一声,接道:“愚兄本不愿惊动各位贤弟,但家母之命,又不敢违,唯望 贤弟瞧在昔日之情,唉……” 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这忠义凛然之英雄汉子,此来显见并非出自本意,只是他的孝心,却能使他做任何一件 他本不愿去做的事。 易挺沉吟半晌,缓缓道:“此行必定甚是凶险,而且有些师出无名,若是换了别人来 约,小弟只怕难以从命。” 语声顿处,忽然仰天一笑,大声接口道:“但盛大哥你来么……要小弟水里走,小弟便 水坐走,要小弟火里走,小弟便火里去……”话未说完,盛存孝已是热泪盈眶,一把捉住易 挺的手掌,久久说不出话来。 突听云铿放声呼道:“贤弟要到哪里去,你可千万走不得,千万要将你这些位朋友一起 约来喝杯喜酒。” 他只听得易挺说话中最后一个“去”,便当易挺要走了,连忙大呼着奔了出来,要强行 留客。 易挺忍不住展颜一笑,呼道:“小弟万万不会走的。” 转首向盛存孝笑道:“小弟必随大哥前去为盛老伯母效劳,但盛大哥今日却必定要先喝 小弟一杯喜酒。” 盛存孝膛目道:“贤弟你大喜了么?” 易挺失笑道:“大哥且莫管是谁的吉日,且喝了喜酒冉说。”竟不由分说拉着盛存孝、 钱大河等人便走。 那边易明也早已拉着孙小娇与蓝衫少女走上山坡,这些少年男女共有七人,一个个非但 笑容爽朗、神情明快,就连衣衫的颜色,亦是明朗鲜艳已极,不问可知,这自然就是近年方 自崛起江湖,声名便己震动武林的彩虹七剑了。 彩虹七剑气味相投,情如手足,只是平日分散四方,极少相见,今日竟能不期而合来喝 这杯喜酒,确属一大盛事。 但易挺兄妹却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些,竟忘了此间主人乃是铁血大旗门下,盛存孝却是 他不共戴天的仇家子弟。 等到客人入门,易挺兄妹蓦地想起此事,却已太迟了。 兄妹两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正在彼此埋怨,云铿已笑道:“佳客远来,贤弟 怎么不为我引见引见?” 易挺干咳一声,道:“这……这位……” 易明已抢着道:“我这位最最漂亮的姐姐,就是蓝凤剑客柳栖梧,她的飞风十八剑,江 湖中谁不知道!” 蓝衣少女一面含笑作礼,一面偷愉瞪了易明一眼,那妩媚而又冷锐的眼波中,有些责 怪,也有些欢喜。 易明娇笑着接道:“漂亮的姐姐,自然要有个英俊的姐夫才能相配.这些人里面谁最英 俊,谁就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易挺道:“我!” 易明道:“哎哟,好不害臊,你……你配么?”一手拉着孙小娇,两人一直笑得直不起 腰来。 云铿目光凝注那黑衣少年,抱拳道:“这位当是龙兄?” 黑衣少年亦自抱拳道:“不敢,在下龙坚石。” 此人虽是面容苍白,神情冷削,但明锐的目光中,却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教人不得不 另眼相视。 云铿目光左右瞧了几眼,不禁喟然叹道:“游龙飞凤,双龙连壁,今日一见,果然是珠 联壁合,名下无虚!” 易明娇笑道:“我这位柳姐姐与龙姐夫,表面上看来,虽然是一个冷冰冰,一个冰冰 冷,两人在一起,好像三天三夜不说话都没关系,其实呀,两人却是爱得发狂,一时一刻都 不能分开。” 孙小娇笑骂道:“疯丫头,别再乱嚼舌头了……这些情呀爱呀的话,也是你这未出嫁的 大姑娘能说的么?” 易明道:“你瞧。我一夸赞别人,我们的孙姐姐就吃醋了,好,我说,这位孙姐姐,又 小巧,又娇嫩……” 孙小娇道:“鬼丫头,你……你再说!” 于是两人又是一阵纠缠笑闹,易明娇笑道:“好了,还有两位,一个是孙姐夫,一个就 是我们的大哥。” 她故意又吵又闹,为的只是想在笑闹中将紫心剑客的姓名混过去不提,却不知这又怎能 混过去? ——少女的自作聪明,虽然可笑,却也是可爱的。 云铿目光早已凝注在盛存孝身上,口中缓缓道:“如此说来,彩虹七剑今日竟全部到 了……” 易挺暗道一声:“更糟!盛大哥虽不知他是大旗门下,但他却已认出盛大哥来了, 这……这怎生是好?” 大旗弟子与仇家相见,向来必是血溅当场!此刻盛存孝与云铿若是拔刀相见,易家兄妹 左有为难,当真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哪知云铿竟然微微一笑,接道:“这位兄台气宇不凡,想必就是江湖中第一孝子,武林 中第一剑客盛大侠了。” 神情之间,竟毫无仇恨之意。 盛存孝全不知对方是谁,自然更是唯有含笑答礼,易挺兄妹心目中必将发生的流血争 杀,竟无发生之征兆。 易挺、易明又惊又喜,反倒不觉呆住了。 他们自不知铁中棠书信之间,已将那日风雨林中被困,盛存孝仗义放行之事说了出来, 还再三夸奖这紫心剑客盛存孝乃是条孝义双全之英雄汉子,铁中棠与云铿非但俱是大旗子弟 中最开明之人,而且恩怨最是分明,铁中棠既如此说话,云铿又怎会再对盛存孝有仇恨之 心? 自古以来,英雄与英雄之间,必定惺惺相惜。 墨龙剑侠龙坚石、紫心剑客盛存孝等人见到云铿如此风采,自不免要请教姓名,探问来 历。 云铿哪肯将姓名说出,只是微微一笑道:“在下本是两财为人,昔日姓名早已忘去。” 孙小娇眼波流转,娇笑着道:“瞧这位大哥的模样,昔日必曾有段伤心之事,所以连姓 名都不愿说了。” 易明道:“这下可给你猜对了。” 孙小娇道:“既是如此,你便该好生安慰他才是。” 易明虽是女中丈大,此刻也不禁红生满颊,笑啐道:“你……你要死了么……”笑着要 打,孙小娇早已娇笑着逃到盛存孝身后,喘着气,道:“易小妹总是欺负我……大哥你不管 管她么?” 盛存孝微笑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不知姓名,又有何妨?这位兄台既有苦衷,咱 们便不必再问了。” 云铿叹道:“盛兄果是快人,好教在下佩服!” 再生草庐中本无贺客,此刻加上盛存孝等人,总算可以凑满一桌,当下摆上酒筵,开怀 痛饮。 一桌酒本嫌太少,八个人也不算多,以有了易明与孙小娇两人。还想没有笑话?还想不 会热闹? 于是一向寂寞的再生草庐,此刻便充满了客气,也充满了欢笑。酒过三巡,就连墨龙蓝 凤面上都已满带笑容。 孙小娇卷起衣袖,露出了半截嫩藕的玉臂,娇笑着与易明猜拳赌酒,玉腕上的悲翠镯 子,在笑声中叮叮当当的直响,仿佛悦耳银铃。又像是珠落玉盘,输了三拳,她更是眼角含 媚,满面春生,娇笑的声音,也更响了,致电后来谁也分不出窨是镯子声像银铃?还是她的 笑声? 忽然间,一个自内堂大步冲了出来,大笑道:“好热闹的场面,定须得算上我一分!” 竟是满身吉服的新郎倌到了。 易明又惊又笑,道:“哎哟,怎么新郎也来了,还未拜天地就冲出来喝酒的新郎信,你 们可曾见过?” 一向江河自如的朱藻,此刻虽是吉服吉帽,全副披挂,但在别人的惊奇喜笑声中。却还 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持杯大笑道:“你们不笑倒也罢了,你们这一笑,我哪里还憋得 住,少不得要来找你们抢酒喝了。” 云波含笑道:“按照规矩,新郎此刻确是不该出来的。” 朱藻一把扯开衣襟,大笑道:“规矩礼法,岂是为我辈而设,来来来,且待我先敬各位 三杯。” 当真仰起脖子,连干了三杯。 桌上虽然俱是平日脱略形迹的江湖豪杰,却也未曾见过如此豪爽狂放的男儿,有谁不肯 陪他喝这三杯! 三杯过后,孙小娇竟突然站了起来。 她娇躯摇摆,已有些站不稳,双颊之上,更是早已红如胭脂,口中娇唤道:“大家不要 动,听我说话。” 易明吃吃笑道:“酒鬼,谁动了呀,是你自己眼花。”她说别人酒鬼,其实自己也喝了 不少,舌头也已有些大了”。 孙小娇伸出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指着朱藻,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是男了汉,我 孙小娇最喜欢了。” 钱大河道:“醉话醉话……坐下坐下……” 伸手拉她,却被她甩手摔脱了。 易明格格笑道:“幸好朱大哥今日是新郎倌,否则我们这姐夫的醋罐子真要打翻了。” 孙小娇眼波乜斜,直瞅着朱藻,道:“你虽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钱大河,你莫 非已忘了他么?” 钱大河凝目瞧了朱藻两眼,面上神色突变,手中酒杯“当”的跌了下去:“你……原来 是你。” 孙小娇拍手道:“你瞧,我可没有醉吧,刚才我一眼就瞧出他是谁了……喂,朱大哥, 你看我醉了么?” 别人自不知道,那日在小小少林寺前,钱大河与孙小娇两人早已见过朱藻,也曾领教过 朱藻那惊人的武功。 只是朱藻那日麻衣麻鞋,今日却是满身吉服,钱大河一时竟未认出,一经认出后,自不 禁为之惶然色变。朱藻亦自想起这两人是谁了,面色亦自微变,但瞬即大笑逍:“我只道两 位乃是新交,却不知原来竟是故友。”孙小娇格格笑道:“钱大河,你发什么呆,变什么 脸,咱们与这位朱大哥,既无冤,又无仇,咱们今天能与这样的英雄同桌喝酒,更该觉得高 兴才是,来,朱大哥,我夫妻先敬你一杯。”朱藻笑道:“在下正当与贤夫妇立饮一杯。” 举杯一饮而尽,钱大河呆了半晌,终于强笑着取过易挺的一杯酒喝了。众人早已瞧出他三人 神色间之异样,方自在哈中担心,此刻见了这情况,才不禁松了口气。孙小娇道:“好,朱 大哥,咱们酒也喝过了,总算已是朋友,你的高姓大名,总可以说出来让咱们听听了吧!” 易明娇笑道:“说出来准骇你一跳,还是莫说吧!”孙小娇道:“不说可不行……”易明 道:“好,我替朱大哥说,他就是夜帝之子!”她若不是已喝得有八分醉意,再也不会说出 朱藻的身份。如今她既说出来了,别人怎会不耸然变色!孙小娇“扑”的跌在椅上,这: “我的妈呀,我虽早知他是个英雄,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会是这么大的英雄,易 明,你怎不早些说呀!”这句话虽有醉意,但却也是众人心中俱有之心意,只因众人虽也早 知朱藻必非泛泛之辈,却万万不曾想到他竟是夜帝之子。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不禁有些喘 喘不安。笑声也少了,只因“夜帝之子”这四辽名头委实太过吓人。但转念一想,自己今日 竟能与夜帝之子同桌饮酒,终究是件值得向人夸耀的荣宠之事。 再加以朱藻大笑把盏,连声劝饮,众人又不觉渐渐忘去了他那惊人的身份,只记得他是 个好客的主人。 于是心情恢复开朗,笑声更响了。 易挺转眼四望,不禁暗叹付道:“看来今日倒端的是个良辰吉日。是以凡事俱可逢凶化 吉。这真是朱大哥的运气。” 他见到两次纠纷,但都在无声无息中消弭于无形,心头自不免在为朱藻与水灵光暗暗欢 喜,却不知纠纷若是发生,反倒可阻延这惨绝人寰之悲剧上演,那才是他真正值得欢喜之 事。如今纠纷既未发生。一切俱十分顺和,婚礼亦将顺利举行,大家俱是欢欢喜喜,欢喜的 背后,却正是人间最大之惨剧。 欢喜的本是悲惨,悲惨的才是欢喜,这悲惨与欢乐间,关系是如此微妙,如此复杂,身 在局外的易挺,又怎能分辨得清? 非但易挺,就连云铿此刻俱是满心欢悦——小小的风波已过,新人立将成礼,他的心 愿,便将完成了。 于是这两人不禁同时举起杯来,互相祝饮,易挺笑道:“大哥你还不快请新人出来,让 他们交拜天地。” 云铿大声道:“正该如此!” **********************************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