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武道禅宗 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轻功,但闻身畔风声忽来忽去,吹得人衣袂猎猎飞舞,到后来卓三 娘的身形竟完全变作一条银光在两条灰影之中绕室飞转,哪里还辨得出人影,众人但见银光 忽前忽后在身侧四面飞舞旋绕,绕得人头晕目眩几乎便要晕倒在地,当下闭起眼睛,不敢再 看。 那赤足汉却仍瞪着眼睛行若无事,似因他眼睛瞪得虽大,其实却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 卓三娘不住娇笑,风九幽微微气喘,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是清脆,那气喘之声也越来越 响。 风九幽突然顿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认输了么?” 风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样矮小,轻功也未必输给你。” 麻衣客亦自驻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轻功再好,也只是逃命的本事,算不得什 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侧飘过,顺手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风老四找 谁,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举手拍出三招。 风九幽唏唏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着你还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两句话功 夫,两人便拆了十数招。 卓三娘笑道:“你们两位多打打,我进去瞧瞧!” 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帘。 风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捡便宜光寻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踪卓三娘而 去。 哪知卓三娘已闪电般退了出去,常带微笑的面容上竟已变了颜色,瞧见风九幽追来,却 闪身笑道:“你要进去么?请!” 风九幽喃喃骂道:“狐狸精,又玩什么花样?” 心里虽己启疑,还是飞身掠了进去,麻衣客驻足而观,目中光芒闪动,风九幽忽然 “呀”的一声惊呼,飞也似的退了回来、 他双目圆睁,手指垂帘,道:“她……她还未死。” 卓三娘叹了口气,道:“叫你不要进去,你定要进去。” 水灵光恰巧醒来,惊喜道:“他……他还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的了,我们说的她,是另外一个人,这人你再 也不会认得的。” 水灵光听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晕了过去。 风九幽嘶声道:“夫人既还未死,为何不出来相见?” 那娇柔甜美的怪声自黑色垂帘中传了出来,一字字道:“不错,我还未死,你可是要见 我么?” 风九幽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没用的人,平日枉称了英雄。” 风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见夫人一面。” 那怪声道:“你等着吧,我这就出来,说不定还将你们要的那东西带出来,你们可不要 走呀?” 风九幽道:“自然不走!” 脚下却渐渐向门外移动。 他虽然舍不得走,但对那方舟中人却委实害怕已极。 那矮小之黑衣妇人走到卓三娘身畔,悄声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错,是她!” 脚也往外直溜。 黑衣妇人身子一震也待转身,麻衣客突然横身挡住门户,冷冷道:“家母请各位留下, 谁敢走!” 风九幽眼睛一瞪,道:“谁要走?”竟真的坐下来,斜眼瞧着卓三娘道:“卓三娘,你 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两人嘴上虽硬,神情却已软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动,暗喜忖道:“母亲已要出来,铁 中棠已死,当真是万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会挡住风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亲那般说 话,本是要将他们骇走的。 这时大厅中又变的没有声息,最担心害怕的还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事情的究竟,也不 知未来是凶是吉。 原来铁中棠武功虽不甚高,但机变急智,却可算并世难寻,眼见一拳击来、他虽无法躲 闪,但心念一转,便乘势向后倒跃,只是赤足汉那一拳力道委实大强,他仍被打得直飞出 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跃之力,这一下竟飞出四丈多远,穿过垂帘,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 去。 这时他神智犹未完全昏迷,若是换了别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凭自己落水,但 他却不惜冒险,竟拼尽最后一点真力,手脚齐动,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 方舟之上。 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便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之时,鼻端只闻一阵阵淡淡的清香之 气。 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异宝,名为“天师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师助下人之意,功能 助长练武人功力,修习内功时燃此一香,修习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则他身受那般严重的 内伤,怎会这么快便已醒转,只觉香气入鼻,胸中舒服已极,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 垂纱之中。 忽听耳畔有人缓缓道:“你重伤之下,还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显见别 有用心,是么?” 声音轻柔甜美,世间无双,铁中棠听过一次,永生难忘,知道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亲 了,心下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夫人身在舟中,却能将自己的心意窥破,端的是神目如电,当下道:“晚辈 内腑已被震伤!” 他说了这句话,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无人打救,落水之后,必无生望,但晚辈 年纪轻轻,实不想死。” 那语声又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会将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却不 能见死不救了,是么?” 铁中棠道:“夫人明鉴,晚辈受的伤虽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辈 才存万一之想。” 那怪声道:“你倒没说假话。”随即不再言语。 铁中棠说了这些话,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闭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张开眼来,想瞧瞧 这位夫人的模样。 他听这夫人语声那般柔美,只当她必定是驻颜有术,貌如天人,哪知这一瞧之下,心头 立刻大吃一惊。 黑纱中光线灰黯,香烟氤氲,只见这位夫人盘膝坐在方舟中蒲团之上,身子似已缩成一 具骷髅,脸上面皮焦黄,全无丝肉,顶上头发也已完全脱落,瞧不见一丝毛发,四肢细瘦有 如婴儿,但肚皮却圆圆凸了出来。 这形状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变色惊呼出声来。 但铁中棠素来不轻动容,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叹忖道:“这位夫人当 年必是天香国色,只因苦修武功,才变得如此模样,难怪她不愿别人相见。”一念至此,心 里反而暗生怜悯同情之意,不知不觉自目光中流露出来,正是他遇强不畏,见弱生怜之天 性。 夫人双目半张半阖,也未说话。 铁中棠瞧了两眼,终是不敢再望,转过目光,只见蒲团旁有只香炉,炉旁有本薄薄的绢 书,上面写的似是:“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动,方觉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难怪那风九幽要个身穿嫁衣之人,想 来必是暗指此术神功秘册。” 突听夫人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门下?” 铁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来历,口中恭声应了。 夫人又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同情寂寞,这倒不易。” 铁中棠一惊,才知道石闸未落,外面的说话,这位夫人竟都听得清清楚楚,连自己对李 洛阳的那句话都未漏过。 夫人道:“但你见了我的模样,怎不害怕?” 铁中棠道:“晚辈从不知害怕,何况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当将臭皮囊抛却,晚辈 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现暖意,缓缓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当今世上,又有 几个能不看皮相之人!” 铁中棠不敢答话,只是微微气喘。 夫人道:“你还能动,便爬过来。” 铁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怜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伤,必定不敢擅自闯入来,你既凑巧来了,你我总是有 缘,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说。” 铁中棠惊喜谢过,挣扎着往蒲团爬去,但他伤势太重,说话又损了气力,这短短数尺之 地,竟如隔千山万水一般。 那位夫人见他挣扎爬动,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来了。” 铁中棠虽未听见声息,但忍不住扭头望去,透过垂地黑纱,果然朦胧见到一条银色人 影。 他知道这是卓三娘来了,心里不觉一惊。 那卓三娘见到水中方舟,舟中轻烟,更是吃惊,在水边顿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 么?” 夫人也不答话,突然张嘴在那烟气之上一吹,一条匹练般的白烟穿纱而出,夭矫强捷, 有如剑气一般。 那卓三娘惊呼一声,再不答话,急急退出。 等到风九幽随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样葫芦,吹出一道白烟,风九幽果也惊呼一声,风 也似逃了。 铁中棠瞧那白烟非但有形,还似有质,心下不觉好生羡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 月,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那夫人似在凝神倾听,神情十分庄肃。 过了半晌,风九幽怪声自外传来道:“夫人既然未死……”当下那言来语去几句问答, 铁中棠自也听得清清楚楚。 铁中棠听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觉大喜,又过半晌,听得麻衣客道:“家母请各位 留下,谁敢走!” 夫人面容忽变,道:“孽障!我要将他们骇走,他却偏要将之留住。” 铁中棠奇道:“夫人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却看你在地上挣扎爬动。”双目 一张,目光有如明灯一般。 铁中棠大骇道:“夫人莫非……已不能走动?” 夫人道:“正是。” 铁中棠倒抽一口冷气,道:“这……这……” 夫人冷冷道:“还不干你的事,快过来待我救好你伤势再说。”这句话说完,铁中棠也 已爬到她面前。 夫人缓缓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铁中棠头额正中,直通心经,主血脉流行之心经大穴,右 掌按住他脐右气血相交之处之血门商曲大穴,她双臂动作,亦是呆拙生涩,但掌心却炙热如 火,方自按在铁中棠这两处大穴之上,铁中棠便觉一股热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 他全身本已疲乏脱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觉一阵阵新生之力源源不绝而来化入他体中, 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极。 但过了半晌,这本极平和之力,忽似化做两股烈火,铁中棠顿觉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涨 欲裂。 他大惊之下,立刻运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伤重欲死,哪有内力,但这一念还未转完, 体中却已有一股内力生出,原来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间已化入他体中,变成他原有的一般。 铁中棠惊喜之下,也不及细想这内力怎会融化得这般迅快,连忙运力将那热力消散,过 了一阵,那热力非但不灭,反似更强,而铁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来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热 力越强,而热力越强,抗力也随之增大,如此反覆相生,也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忽觉自身 体内真力竟似能将这热力吸为自己之用,那热力来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热力源源不 绝而来,但一入铁中棠那股吸力化为己有,于是铁中棠吸力更强…… 铁中棠体中本已无真力,但此刻无中生有,由弱而强,竟有如高山滚雪球一般,越滚越 大。 而此长彼消,那股热力虽然来得更炔,但已有强弩之未不可持久之象,更是无法抗拒铁 中棠吸化之力。 香烟氤氲中,只见那位夫人焦黄的面目由黄而红,由红而白,鼓涨的丹田、下肚,也渐 渐缩小。 原来她数十年精修之内力真气,此刻竟如江河决堤,倒灌而出,全部灌入铁中棠体中, 竟是不可遏止。 这时大厅中众人已等了数个时辰之久。 水灵光倚在那黑衣妇人怀中,一双大眼睛空空洞洞的直望着屋顶,目中一无泪痕,眼泪 似乎已流干了。 那赤足汉手持宣花大斧,木立当地,从未动过一动,李剑白四下走来走去,神情极是不 耐,李洛阳端坐那里,却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寻来一些食物瓜果,但众 人却都觉难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安,暗暗道:“母亲既已答应出来,为何到 此刻还不出来?” 风九幽与卓三娘负手立在石壁之前,两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图形,都似已看得痴了。 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 她口中称赞,其实眼睛却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虽未露面,但瞧她方才 那一手凝烟穿纱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绝了,少时她母子两人若是联手来对付我,我却如 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与风老四联起手来,将这小怪物宰了再说。”眼睛不觉向风九幽瞧了 过去。 风九幽摇头摆脑,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 心里却也在暗忖:“与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不如乘这小子落单之时先将他宰了再说, 但我一人之力,还无把握……” 想到这里,一双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过去。 两人对眼一望,瞧对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还不出来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问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哟,我可不敢问,风老四你去问吧!” 风九幽唏唏笑道:“她见了我就生气,还是你去吧,你看来总比我顺眼得多。”两人一 搭一挡,逡巡着向麻衣客走了过去。 麻衣客面色不变,浑如不觉,口中却忽然笑道:“你两人等得不耐,不耐莫非是想先打 一架么?” 卓三娘、风九幽齐都一呆,卓三娘缓缓笑道:“小皇子,你真聪明,又让你猜对了,风 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风九幽暗骂道:“狐狸精,又赖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将这小子宰了再说,免得那怪物 出来就更麻烦了。” 当下唏唏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却是不错!”长袖一拂,卷起一股狂 风,扑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风老四阴风厉害得紧,风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 戏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话声中风九幽、麻衣客早已动起手来,风九幽每一掌发出,都带起一股寒风,吹在人身 上有如刀刮一般。 麻衣客出招却是轻巧飘忽,柔若无力。 但见他面带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风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颊,当真有如调戏妇 人一般。 李剑白暗笑道:“这戏花拳倒是名副其实!” 李洛阳瞧了却暗地吃惊:“好厉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极处,让人再也料想不 到,变化更是奇诡繁复。” 只听卓三娘笑道:“风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调戏你,你不如就嫁给他算 了。” 风九幽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道:“这婆娘闲得太舒服了,倒要给她找点事做做,神斧力 士何在?” 赤足汉大喝一声:“在!” 风九幽一招“凤凰展翅”,右手击向麻衣客,左手指着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 一架。” 赤足汉道:“是!”一斧抡了过去。 卓三娘笑骂道:“难怪雷老大说风老四不是坏人,只是个疯子,但你也不想想,这大猴 子碰得到我么!” 话声中身形已飘飘飞了起来,赤足汉抡开巨斧,放开大步,在后一路追赶,一路砍杀。 他巨斧抡起虽然声威骇人,却又怎伤得了轻功第一的闪电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 一见赤足汉巨斧砍来,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汉眼睛发直,也不管是谁,只要是有挡路的,就 给他一斧。 厅中顿时乱了起来,风九幽唏唏笑道:“对了,这样才热闹……哎哟,好招。”身子一 转,也还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风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风九幽闪开时,她 却又去得远了。 风九幽破口大骂,卓三娘道:“你莫骂,我公平得很。”这次飞掠而出,却向麻衣客连 劈三掌。 但见她身子倏忽来去,忽向风九幽打一拳,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击向风九幽力轻,击 向麻衣客力重。 风九幽何尝不知道她在暗地帮忙,口中虽大骂,心里却甚是欢喜,暗道:“这婆娘的确 有两套!” 麻衣客面上笑容渐敛,显见应付已大是吃力。 风九幽精神一震,道:“再过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却差不多了!” 李洛阳瞧的清楚,知道麻衣客实难再挡七十招。 而高手相争,六十招晃眼便过,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算计,七十招后,麻衣客若 败了,自己父子两人又当如何? 这时铁中棠只觉对方掌心的热力突然中止,自己试一运力,不但伤势已痊,而且气力更 胜从前。 他惊喜之下,谢道:“多谢夫人!”张眼一瞧,却不禁又是一惊,夫人双目紧闭,满头 大汗,面上更无血色。 铁中棠不禁惶声道:“晚辈不知夫人疗伤竟会要损耗这许多内力,若是知道,晚辈也不 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变得平平坦坦,过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 了……” 声音虽仍甜美,却已变得极是微弱。 铁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张目笑道:“十余年来的大难题,今日才算明白……炉中香已燃尽,你将香炉捏扁 它!” 铁中棠道:“晚……晚辈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试试看!” 铁中棠不敢违命,迟疑着取起香炉,那香炉高达三尺,乃精铜所铸,沉重异常,刀剑难 伤,铁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将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当下用力一捏,只想将香炉之炉耳捏断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过处,那铜铸香炉竟真的 被他随手捏扁。 铁中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张口结舌,望着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这香炉实难如登天,今日捏来却易如反掌,你可知这是什么缘 故?” 铁中棠道:“晚……晚辈不知!” 夫人道:“这只因我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内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 此时你功力之深,虽不敢说是震古烁今,天下无双,但当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 了。” 铁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惊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 辈该死,晚辈不知……” 夫人道:“你闻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总算有些良心,何况……唉,此事 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铁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会将真……真气全都给……给了晚辈?叫晚辈 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这原因委实奇妙古怪,此刻之前,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唉,此刻 我总算知道了!” 铁中棠道:“不敢请……请问夫人……” 夫人道:“这十六年来,我练的便是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我虽早已知道这神功 深奥并世无双,修炼极难,但也知道只要练成此功之后,便将天下无敌,又听得昔年大旗门 开山两位祖师,也因练成此功,遂至称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绝一切,下了狠心,决心来练 它。” 铁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脱口道:“这……这本神功秘册,莫非便是大 旗门先人故意遗失的么?” 他实在想不通本门先人为何要将这练成后便可无敌于天下的秘门神功故意遗失,只是此 时此刻,又怎敢问出。 只听夫人道:“不错……但我一开始练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练此功之后,我体内 真气便忽然变得枯涩起来,难以运转,但那时我已欲罢不能,只有再练下去,哪知我真气虽 越炼越强,但若要它运转却是痛苦不堪,那真气流过之处,都宛如尖针所刺一般。” 她叹了口气,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难受,但若停止不练;功力立散,那散 功之苦,实是非人能忍,是以我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练,而真力越强,痛苦 越深,我只有将真气逼在丹田腹下,不让它随意运行,这时我下肢却已完全瘫了。” 铁中棠听得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但却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为何鼓涨成那般模样 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气纵然练得再强,如不能运用,又有何用,试想我对敌运用真气时,自 身内脉已如针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是痛苦本堪,但却百思不得其解,总以为自己必 是练错了,再看这神功的名字,‘嫁衣’两字,我虽始终不解,但‘禅宗’两字,我却知 道。” 语声微顿,接道:“佛家中禅功最重顿悟,以传顿悟为第一大事,释迎牟尼说是:‘微 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神功既称武道中之禅宗,自是也以顿悟为重,顿悟乃立 刻悟道之意,而我却苦练十余年还是未得其旨,我昼夜苦思,越想越是湖涂,自己越是痛 苦!” 铁中棠也不禁陪她叹息一声,只是无言劝解。 夫人道:“今日我虽是见你仁厚智高,不忍见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内力为你疗伤,但也 是要看看我将体中的真气逼入你体中之后你有何反应,否则我与你非亲非故,又怎肯不惜痛 苦为你疗伤?” 铁中棠垂下了头,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气到了你的体内,你竟行若无事,我心里奇怪, 便将力道加强,这时你竟已将得自我的真气收为己用,与我相抗,但两种真气本属一源,自 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气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觉被你吸了过去,等我发觉之时,已是欲罢不 能,收不回了!” 铁中棠也不觉恍然忖道:“呀,原来如此!” 夫人说了这番话,竟已累得满头大汗。 但她神情却仍极是兴奋,喘着气接道:“只是我内功虽失,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 兴得很!” 她缓缓道:“原来这神功之名嫁衣两字,取的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缝成,让 别人去穿,缝的人虽使千针万线,怎奈自己却不是新娘子,这神功练来,也是要留给别人享 用的,练的人虽然吃尽千辛万苦,自己却半分也用不上,这种功夫,难怪大旗门要将它远远 丢开了。” 铁中棠越听越奇,此刻已是汗流侠背。 夫人目中微现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为何这神功要称武道禅宗,原来这顿悟 两字,也是用在别人身上的!” 铁中棠惶声道:“但……但为何如此……为何这神功真气在夫人体中便那般涩重,到了 晚辈体中,便……便……” 夫人叹道:“想来必是因为这神功真气太过强猛霸道,但经我十余年之磨练,再入你身 体之中,便将火烈之气全都滤尽了,而两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 说到这里,闭目不语,但见那蒲团之上已有一圈水渍,想来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 流在蒲团上的。 铁中棠五体投地,道:“晚……晚辈身受大恩,实不知应该如何……”语声哽咽,实在 难以继续。 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发觉自己一生心血俱是为别人所费时之滋味,心是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惨然一笑,道:“此事你既无心,我亦非有意,怎么能怪你,只是……只是这门神 功,也未免对练功之人太残酷些。” 铁中棠再也忍不住伤心落泪,道:“晚辈……晚辈……” 夫人长叹道:“天意……此功本属大旗门,你又是大旗门弟子,想来必是上天要你重振 大旗门,才差你到这里来,否则你等纵然苦练三十年,也未见能复仇雪耻。”语声更是微 弱,间断也更多。 铁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强,她怎会说我等再苦练三十年也无法复 仇?” 但此刻他已无暇多想,伏地道:“晚辈深受夫人大恩,没齿难忘夫人若不给晚辈报恩的 机会,晚辈必将抱憾终生。” 夫人道:“报恩两字,本谈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是肯为我做几件事, 我必当感激的!” 铁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夫人缓缓叹道:“我儿子那些女弟子中,有个瞎眼的女孩子,这些年天天为我送饭, 唉,她为了送饭给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见,才自残双目,但愿你能为我找到这女孩子, 替我好生谢谢她。” 铁中棠道:“弟子上天入地,也要将她寻着。”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叹道:“我那儿子虽不孝,但总是我亲身所出,唉,这也怪我与他 爹爹情怨纠缠,才令他左右为难,现在你功力已强胜于他,但愿你能照顾他,莫教他被别人 杀死。” 铁中棠肃然道:“晚辈必将尊他为兄,互相规过劝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 过了半响,又道:“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你也带走,替我将它去送给一个人。” 目光闪动,忽然现出怨毒之色。 铁中棠心头一凛,道:“送……送给什么人?”他知道若将此秘册送给别人,实比杀了 那人还要毒辣。 夫人缓缓道:“去送给一个你所见过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残忍,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的人。” 铁中棠本在担心不知她要自己将此秘册送给谁,此刻方自松了口气,道:“晚辈遵 命!” 若是将这秘册送给善良之人,铁中棠委实于心不忍,但将之送给最最残忍自私之人,却 是再也恰当不过。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写下一封书信,夹在这秘册之中,你决定将之送给谁之后,不 妨拆开来看看!” 铁中棠道:“是!”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心愿仅止于此,但……唉,却还想见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 愿为我将他唤进来?” 铁中棠道:“晚辈这就去!” 夫人目光一闪,又道:“但你却切切不可让第三者走上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别人 见到我如此模样!” 铁中棠心下又是一阵惨然,恭声应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双目,神色虽疲 惫,却甚是平静。 第二二章 拳中有奇 李洛阳避坐一角,纵观厅中全局,只见水灵光倚在那黑衣妇人怀中,非但姿势绝未变 动,甚至连眼睛都未霎一霎。 卓三娘身形仍如银线般飞舞来去,那赤足汉虽追她不上,但一面将那宣花巨斧抡得震天 价响,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来,竟仍然毫未见缓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铁打的一般, 似是永不切劳累。 风九幽与麻衣客之决战,却已又过了四、五十招,风九幽唏唏怪笑道:“二十招,再要 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数着,一招,两招……呀,这招‘双锋手’施得真臭……四 招,嗯,这还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缓,面色也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滞滞洒 洒,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样子二十招还不行,风老四,让 我替你攻一招吧!” 语声未了,身子恰巧掠过麻衣客身侧,左手轻轻一拂,尖尖五指有如兰花一般拂向麻衣 客。 但见她拇指、食指微曲,虚扣成环,无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张,拂向麻衣客胁下三 处大穴。 这时风九幽鸟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 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时穿胸透骨,但被卓三娘那兰花般三指拂 中,却更是不得了! 就在这刹那间,忽见他身子一缩,不知怎的已将身上所穿之宽襟麻衣脱了下来,随手一 洒,乌云般卷了出去。 虽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却早已贯满真力,风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 招!”反身跃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错!”纤腰一转,手腕微震,无名指、小指、中指缩回,食指却 突然变了个方位,急急弹出。 她手指虽未点上麻衣客,但听“嗖”的一声,竟有一股真气自她食指顶端高阳穴激射而 出,嗤的一声急响过去。 麻衣客只觉身子一震,肩头一凉,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气划破一条血口,鲜血迸出,不 禁骇然道:“先天真气!” 卓三娘笑道:“不错,你倒识货!”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间一股劲风泰山压顶般往麻衣客头顶直劈而下,原来是那赤足汉见麻衣客挡住去 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闪身而退,只听身后狞笑道:“还有我呢!”竟是风九幽自他身后又 攻出一招。 他若要避过此招,就势必冲入那赤足汉斧下,众人瞧得不觉一惊。 哪知他前后受袭,竟临危不乱,右足无声无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却向那宣花巨斧卷了 上去,麻衣轻柔,巨斧刚猛,但柔能克刚,那麻衣竟将巨斧卷住,赤足汉振臂一挣,竟是未 能挣脱。 那麻衣被扯得笔直,忽见一道银光过处,一件麻衣,刀切般分为两半,赤足汉、麻衣客 身子齐向后一倒。 风九幽方自避开麻衣客一脚,此刻见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机,狞笑道:“这是第十 九招!”双拳齐齐击出。 群豪眼见麻衣客再难避过这一掌,有的欢喜,有的惊呼,有的却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忽听天雷般一声大喝:“风九幽,你敢!”一个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帘之 前,不是铁中棠是谁? 风九幽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骇得面目变色,方自触着麻衣客衣衫,一双手便 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听满堂俱是失色惊呼之声,有的欢喜,有的失望,站着的被骇得扑地坐下,坐着的被 吓得长身而起,齐呼道:“你还未死……” 水灵光亦自喜极大呼:“你还未死!” 但惊喜过度,身子还未站起,又软软倒下,原来又晕了过去。 众人悲喜虽不一样,但惊奇之情却无不一致。 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汉仍在她身后抡斧狂追,他但听风九幽之命行 事,别的任何事他都不闻不问。 铁中棠大步走了过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非但毫无受伤之态,而且神采竟似更是焕 发。 风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还能大模大样走 出,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举手一挥,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汉果然如 响斯应,停住脚步。 铁中棠道:“我那么叔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竟将他弄成这副模样,这是怎么回 事,你倒说说!” 风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没礼貌,风四大爷问你的话,你就该老老实实答出来,还敢 反嘴!” 铁中棠冷冷道:“今日你老实说出如何将我么叔弄来,再快快将他神智回复,倒也罢 了,否则,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居然有个小伙子敢向风梭风九幽如此说 话,端的是妙极!” 风九幽道:“否则怎样?” 铁中棠道:“否则就要你好看!”转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将水姑娘快些还我,也和他 一样!” 众人听他如此说话,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连麻衣客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准备 随时出手相救。 哪知风九幽、卓三娘对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动怒。 原来两人老好巨滑,见到铁中棠未死,已觉奇怪,再见他如此发横,更当他身后必有靠 山,而那靠山却正是他两人所畏惧之人,但两人眼睛往他身后之垂帘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 动静,更觉莫测高深,卓三娘道:“这小子太过无礼,风老四,你还不教训教训他!” 风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争先。” 铁中棠大声道:“我问的话你两人快些答复,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轩眉怒皱,端的 威风凛凛。 李剑白瞧的又惊又羡,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虽都又奸又滑,但却被铁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此刻见他 如此神气,只当他又在弄什么诡计。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风老前辈不知这小子深浅,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这小 子武功,你我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错,这小子骗了咱们好多次,这次咱们莫要再上他的当了,司徒兄,是 你上还是我上?” 司徒笑还未答话,只听盛大娘道:“风老前辈不屑动手,待老身来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 的小子!” 原来他对铁中棠亦是满腹怨气,风九幽、卓三娘两人正自无计,此刻见到有人来做试金 石,齐都大喜道:“好极!” 盛大娘一顿拐杖,长身而起,盛存孝却已在她身后道:“娘,还是让孩儿来吧!”他生 怕母亲有什么失闪,当下抢先跃出。 哪知盛大娘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大喝道:“这次不要你动手!”嗖的掠在盛存孝前 面,双手待杖,道:“来吧!” 盛存孝又惊又急,望着铁中棠道:“铁兄……”他虽未说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 于说出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点了点头,卓三娘道:“还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扫出。 她年纪虽老,功力不老,一杖扫出,隐隐有风雷之声。 铁中棠连让她三招,暗叹忖道:“瞧在你那好儿子份上,今日我饶你一遭!”随意挥出 几掌。 但他功力与昔日相较,差了何止十倍,这几掌虽是随意挥出,掌风已颇见强劲,远非昔 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进步些嘛!”她不知铁中棠功力何止进步一些,仍然不 惧,一棍当头劈下。 铁中棠突然反手一抄,众人还未瞧见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 知道,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觉一股大力自棍上传了过来,自己竟万难相抗,这才大吃一惊,方待撒手抛 棍。 哪知铁中棠也在此时松开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尽,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拐杖当的 落了下去。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胜之心越老越盛,闻言正好乘机下阶,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 用了……”俯身抬起了拐杖,道:“还要再打么?”她这话问的已显见有些情怯,只因她若 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问? 盛存孝连忙赶过去,道:“娘,你老人家还是歇歇吧!”少里却是有数,不由得感激的 瞧着铁中棠一笑。 铁中棠亦自一笑,两人惺惺相惜,尽在不言之中。 司徒笑等人虽然狡诈,却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亏,只因他们再也未想到铁中棠会有 如此惊人的内劲。 黑星天大声道:“待黑某教训教训这厮。” 风九幽、卓三娘见铁中棠武功似强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武功的深浅,闻言喜道:“正 是,快去教训他吧!” 黑星天道:“铁中棠,你虽然满腹好计,但此番你我真刀实枪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还 能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门祖宗若是有灵,便来瞧孩儿为你老人家先杀了这第一个 仇人吧!” 当下一步滑了过去,沉声道:“要送死就快动手!” 眼见黑星天缓缓走来,他面上虽然甚是得意,但脚下仍是慎重异常,铁中棠心念突又一 动,压下了胸中怒气,暗道:“不对,此刻师父师叔俱未在此,我若轻易将他杀死,一来便 宜了这厮,再来也消不了师父师叔的心头之恨,何况我此刻显露武功未免打草惊蛇,司徒笑 等人难免再生奸计。” 黑星天见他面容数变,只道他怕了自己,胆气更壮,大喇喇笑道:“我若让你三招,你 必定不肯,看掌!” 只见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随声至,刹那间便已攻出二招。 铁中棠冷冷道:“我让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还手,连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 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来实是获益非浅,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铁口棠这三招避的当 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颠,黑星天这三掌攻的虽然迅急泼辣,却连他衣袂也沾不到一点。 风九幽等绝顶高手见了还不怎样,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却是暗暗心惊,李剑白更忍不 住脱口赞起好来。 黑星天一生争杀不知凡几,此刻暗地虽然吃惊,却仍沉得住气。以掌一反,后招绵绵攻 出。 铁中棠存心要拿他试手,来练那壁上的武功,封闭拦锁,闪展腾挪,竟仍然守而不攻, 未曾还手半招。 此等守招本是七仙女阵之克星,用来对付黑星天自是绰绰有余。 数十招过后,但见黑星天出招越来越快,额上却已微现汗珠,显见已被铁中棠此等奇诡 的招式惊得慌了。 突听司徒笑大声道:“黑白双星与人动乔,对手无论多少,向来兄弟齐上,黑大侠今日 不该轻敌破了惯例,白二弟,你说是么?” 他这话明虽说给白星武听的,但偌大声音,还有谁听不到,正是要为白星武造个出手的 机会。 白星武不等他话说完,便已长身而起,大声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挥拳加 入战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时此地,这小子找不到帮手,否则对于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 双星的真功夫来!” 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绝不会出手,李洛阳老成持重,也不会贸然来淌浑水,是以方自 如此说话,只是斜眼瞧着李剑白。 李剑白果然跃跃欲试,但瞧了半晌,铁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两人之间,仍是守而不 攻,仍是游刃有余。 这一来不但李剑白大奇,别人亦是失色。 要知黑白双星联手对敌,招式配合之间,实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龙门五霸那等武功,还 是败在这两人联手之下,司徒笑说的那话,倒也非全属吹嘘,而今铁中棠声名不著,却非但 以一敌二,而竟迄未还手,司徒笑等人昔年都曾见到他的武功,此刻自是惊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这小子武功进境之速,实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了他,再过几日,那 还了得!” 一念至此,忽又大声道:“五福联盟,生死与共,我司徒笑怎能瞧着黑白二兄苦斗,自 己却坐在这里。” 他这话明虽自言自语,其实又是说给大家听,李剑白忍不住怒道:“好个五福联盟,原 来是以多为胜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闻,嗖的窜去,大声道:“黑大哥,白二哥、两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来 教训教训这厮!” 他明知黑、白两人万万不会退出,说话间早已向铁中棠急攻数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 丝毫没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紧。 李剑白大怒道:“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参战,李洛阳却已拉住了他,道:“你 再看看,再动手也不迟。” 李剑白定睛瞧去,只见场中虽然多了一人,但情况竟仍毫无变化,只是铁中棠先还窜高 纵低,闪展腾挪,才避得开对方招式,此刻脚步却越踩越是细碎,看来竟似根本未曾动弹, 出招之间,也是有气无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有举手轻轻 一引,便消弭无形。 有时对方三人六拳一起攻来,他明明双拳难挡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脚下微一错步, 便又避开,却仍不还手。 李剑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这是病维摩拳!” 李剑白道:“什……什么叫病维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剑白瞪大了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风九幽、黑袍妇人等人,却不禁一起扭回头去 瞧那壁上招式。 但几人瞧了两眼,便又一起转回头来,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几人自恃身份,脸皮 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我面偷学我的拳法,否则我又怎会说将出来!”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聪明极了。” 风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学什么病维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的什么,我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风九幽这话 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话的,否则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会说出这样的外行呆话来,心念一 闪,立时闭口不语。 风九幽大笑道:“算你聪明!” 原来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之意,对方招式纵如漫天花雨缤 纷,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 维摩拳、仙女阵,相生相克,维摩拳之长,正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单独与一人对 敌,反显不出威力! 铁中棠苦研七日,将这维摩拳之精义全部牢记在心,只是招式之变化,仍无法运用自 如。 黑、白、司徒笑三人,若是一开始便一起攻上,铁中棠不能变化招式,必将落败无疑。 但开始时黑星天一人动手,正好给铁中棠喂招,等铁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个白星武来 给他试手。 等到司徒笑上阵之时,铁中棠非但己可从容抵挡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间不少精微之变 化,揣摸出维摩拳以静制动之精义,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闪,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 柱一般。 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虽如大河狂涛奔腾而来,但遇着这中流砥柱,立刻飘流四散,不 成格局。 风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错,这拳法委实有点门道,但这种有败无胜的拳 法,也只有这傻小子才会去学。” 与人动手,只守不攻,岂非有败无胜,风九幽这句话,实是说入众人心里,麻衣客却仍 一笑,道:“你等着瞧吧!” 一言未了,只听司徒笑大声道:“盛大娘、盛世兄,你两位今日莫非是瞧热闹来的 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方待说道:“以多胜少,盛某不为。”哪知他还未说出口来,盛大娘已 一跃而起。 原来盛大娘方才吃了个暗亏,心中实是又惊又忿,此刻暗道:“咱们以四敌一,难道还 怕宰不了这小子!” 当下一顿拐杖,当头一拐,向铁中棠击下。 盛存孝阻挡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远攻,咱们近取,上下左右,远近交攻, 你还往哪里走!” 四人但觉精神一震,齐声喝道:“你还往哪里走!” 要知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以四敌一,已大是丢脸,若再被铁中棠 生还,更是颜面无存。 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将铁中棠立毙当场还可稍挽颜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 一起往死处招呼。 铁中棠脚步一错,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间不容发自掌杖间滑了出去,左掌掌缘在黑星天 眼前一扫,跟着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却平平在盛大娘铁杖上一托,这一托本是乘着拐 势,丝毫不现火气,但盛大娘掌中拐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声,竟向司徒笑、黑星天两人扫 了过去。 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惊人,再加上铁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无侍,司徒笑,黑星天敢 硬挡,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这算什么!”盛大娘不觉老脸一红。 司徒笑却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说话,多动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铁中 棠,恶狠狠一起扑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这就是以少胜多,以守胜攻的法子,谁说这拳法有败无 胜?” 他似也学了司徒笑那一套,这话明虽讽骂那风九幽,其实却是向铁中棠指点拳法中之精 义。 铁中棠悟性本就极高,闻言心念一闪,便已恍然。 但见白星武一招“毒蛇寻穴”击来,铁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 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却正好去挡盛大娘铁拐,两人齐都一惊撤招,铁中棠左掌恰好赶到在 盛大娘杖头一引,盛大娘铁仗便呼的向司徒笑横扫出去,这时铁中棠右掌已将黑星天双掌引 向司徒笑。 司徒笑眼见盛大娘一杖,黑星天双拳竟向自己身上打来,大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招 “野马分鬃”反击两人。 但听“砰”的一声,司徒笑、黑星天两人竟对了一掌,各各被震开数步,盛大娘虽然硬 生生顿住拐杖,但仍收势不及,杖头也扫上了司徒笑肩头,司徒笑痛澈心肺,噗的跌倒,霎 眼间头上已疼得满是冷汗。 众人见铁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对方四人却自相残杀起来,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惊又 骇,又是好笑。 李剑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来,道:“你四人纵觉以四故一,不好意思,那也不 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跃起,道:“在下无妨,莫着了这厮道儿!” 四人铁青着脸又自攻上。 但铁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义,骊珠既得,精神陡长,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诀,便将四 人引得兄弟相杀,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对了对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练到这地步,不必脱衣服,七 仙女阵也可破了。” 铁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阵破法原来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脱的实是有些撒赖,面颊微 红,道:“多谢前辈。” 麻衣客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这两人一问一答,只有彼此了然,旁人却听得莫名其妙。 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来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头上,是以谁 也不敢再下狠着。 突听白星武轻唤一声,原来他又被盛大娘扫着一杖,左手抚着右肘连退七步,亦是疼得 满头冷汗。 盛大娘跺一跺足,将铁杖“当”的一声掷在地上,道:“这臭小子有邪法!”转过身 子,竟自大步走了。 场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两人,而司徒笑亦是肩头受伤,两人手上虽仍不停,心里早 已胆寒。 突听风九幽冷冷道:“这也算是打架么?丢人!” “丢人”两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飞起,不知怎样一掠,但闻两声惊呼,司徒笑、 黑星天已被他夹颈抛了出去。 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极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双足落地,两人对望一眼,心里也 不知是何滋味。 风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铁中棠几眼,道:“江湖中出了这么个少年高手,风四爷竞不知 道,嘿嘿,真是丢人。” 铁中棠听他夸奖自己,也不觉谦虚道:“过奖!” 风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更难看,看来我今日只有杀了你,让江湖中 根本不知有你这人,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似觉自己想的甚妙,抬起头来,得意的大笑起 来。 铁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请动下吧!” 风九幽见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气,竟不动怒,倒也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又瞧了几眼, 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休气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风九幽道:“瞧这小子崆峒派头,再过几年,岂非活脱脱又是个夜皇帝,唉,今日更是 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风九幽格格笑道:“你比我还想宰他,你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闪电风梭都想宰你, 你不如先自杀算了。” 铁中棠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人不如一起动手吧!” 风九幽道:“你那几手,也只能对付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晚辈,要用来对付我们……嘿 嘿,我不说了。” 铁中棠道:“谁要你说,快动手吧!”他面对江湖传说中鬼怪般两大高手,心中虽惴惴 自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本是他的天性,哪知却歪打正着,风九幽暗道:“不好,瞧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还 有煞手?” 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风四爷与你动手,是存心欺负你……好徒弟,快来替为师教训 这小子。” 原来此人最是欺软怕硬,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对了,徒弟不成,师 父再上也不迟。” 那少年秀士却是说打就打,一句话不说窜了过来,动手就打,一打便已连攻七掌。 卓三娘笑道:“师父是个慢郎中,徒弟却是急先锋……哈,想不到这小子也是个急先 锋。” 原来那少年秀士招式虽快,铁中棠身手却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变了三招,底下还 又加上了一脚。 在场之人,无论武功强弱,都不禁暗赞:“好快的手脚。” 两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撩乱。 风九幽瞧了卓三娘一眼,怪笑道:“别的不说,再过几年,你这‘闪电’两字的名号, 总得让给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风九幽三番几次斗口,都输给了她,此番见她被自己一句 话说得哑口无语,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来,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 快送终了,你还笑得出来?”风九幽大笑着转动目光去瞧场中恶斗,笑声果然渐渐微弱。 原来七仙女阵与维摩拳相生相克,铁中棠既已深得维摩拳之精义,学一反三,便又将七 仙女阵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见他此刻所使俱是进手招式,虽未真个脱衣,但姿态却与脱衣一 般无异,那出招部位之巧,变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 那七仙女阵之招式,虽是七人同发,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锦衣少女快了数 倍。 此刻他双拳挥动,竟宛如有数人同时发招一般,发招虽有先后之别,但望之却有如一起 击来。 那少年秀士虽是名师之徒,却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异之招式,只是仗着身法轻灵, 四下闪避。一到目前为止,铁中棠出手虽快。轻功终是还不如他,轻功本是铁中棠拿手本 领,此时他别的武功精进,轻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环,是以他虽居上风,但一时之间还是 未能得手。 麻衣客又缓缓说道:“守之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备,动静相 生,便可胜了!” 铁中棠灵机一闪,右手自内向外划了个半弧,五指挥洒而出,左手如拈花枝,轻轻向外 曳引,消去了对方招式。 少年秀士只觉自己攻出力道突然无影无踪,对方招式却已急攻而来,大惊之下,双拳合 拢,急振而出。 这一招以攻为守,力道强猛,果是妙着,风九幽抚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 一击!” 笑声未了,只见铁中棠右掌一缩一引,看似有气无力,却又将对方那般刚猛的一招引 开,左手自右而左轻轻一旋,斜削对方双肘,这接连两招,果然已将七仙女阵与维摩拳融而 为一,正是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于拳法而言,这两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绝着。 少年秀士踉跄猛退数步,风九幽愤然变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风梭门下,原 来也不过如此!” 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突然暴喝一声,以拳直抢中宫急进,正是力拼生 死之孤注一掷。 铁中棠心念一闪,不闪不引不避,踏步进步,双掌急迎而出,原来他斗得兴起已浑忘了 藏拙敛锋,免得打草惊蛇之事,竟有心要借此一试自身真力,众人齐都耸然动容,麻衣客失 声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铁中棠内力真气并不高明,怎能敌得过风梭之门徒,却又阻止不及,方自顿足 扼腕,暗怪铁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长击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长,哪知他一念还末转完 —— “砰”的一声大震,接着一声惨呼,一条人影仰天飞出,鲜血随着身形洒落地面,远远 跌在一丈开外。 再一看,铁中棠却仍卓立当地,目光闪动兴奋之光,这一来不但麻衣客大出意外,众人 更是群相失色。 麻衣客暗暗思忖道:“他招式进境奇速,那是因为他悟性特高,但他内力精进如此,却 又是为了什么?” 这道理不仅是他,谁也想不出来的。 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满身鲜血。 风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创,却连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宝贝徒 弟么?” 风九幽冷冷道:“本门中阴柔功夫,他偏偏学不会,却只学会这些拼命的功夫,这种人 原本该死,瞧他作甚!” 铁中棠暗道:“这种狠毒师父,只有让沈杏白拜在他门下,才是相得益彰!”转目一 望,这才发现沈杏白竟已不见。 他方才在外面还明明瞧见此人,此刻却已不知所终,心头不觉暗暗一惊,只因沈杏白武 功虽不高,心计却是歹毒无比。 就在这时,突听麻衣客大喝一声:“不好!”接着,一阵奇寒澈骨的柔风无声无息向他 袭来。 铁中棠身子一凛,已知中了风九幽暗算,大惊之下,急退数步,再也顾不得别的,盘膝 坐下。 耳畔只听得麻衣客怒道:“身为武功宗师,做的却是这些小人勾当,你难道不怕丢人现 眼么?” 又听得风九幽阴森森笑道:“风四爷不过试试他,出来闯荡江湖,能不能眼觑四路,耳 听八方,谁知他这般不中用。” 接着,掌风呼啸,显见两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铁中棠又惊又怒,又是惭愧,但此刻他身子己如落在冰窖之中,浑身不住颤抖,牙关响 个不停。 他暗惊忖道:“好厉害的九幽阴风……”不想再想别的,只望能将阴寒逼出体外,当即 调息起来。 但他说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那夫人犹在方舟中相候,又想到自己一伤,场中已是 强弱悬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虑,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见自己受伤,正是复仇良机,怎容得 自己安静调息。 一时间,但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哪能运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确不错,卓三娘笑道:“风老四武功不灵,只会暗算,怎会是小皇子敌手, 看来我只有出手助他了。” 她口中虽在骂着风九幽,招式却己向麻衣客击出。 风九幽怪笑道:“骂的好,骂的好……”两人合击,都想乘着里面厉害人物还未出来之 际,先将麻衣客制住再说。 麻衣客以一敌二,十数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那边水灵光犹自昏迷未醒,原来那黑衣妇人怕她刺激过度,是以伸手点了她黑甜睡穴, 让她好生安息。 少年秀士却是真的昏迷,赤足汉瞪着眼睛,木立当地。 司徒笑、黑星天对望一眼,两人也不说话,齐齐展动身形,向盘膝打坐的铁中棠移了过 去。 铁中棠听得有脚步之声移来,自己却已无力抵挡,不禁暗叹一声:“罢了!” 突听一个黑衣妇人道:“你两人要作什么?” 司徒笑陪笑道:“没有什么!” 黑衣妇人道:“没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动!” 司徒笑腹中暗骂,知道今日这机会错过,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向铁中棠复仇,但他先前 早已见过这些黑衣妇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动一动,暗中虽然满心恨毒,面上还装着笑脸。 铁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气,突听耳畔有人道:“加强运功!”接着,又有一只手掌紧贴 在他后心之上。 原来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衣妇人之中,这一掌便是黑衣妇人相助于他。 刹那之间,他只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后心传入,自己体内方自得来之真气也随之发动。 要知他体内真气,本属至阳至刚,否则那位夫人周身经脉也不致被烧得如受针炙,此刻 一经发动,已足以将那阴寒之气逼出,何况还有后心之助力,只见他头顶宛如蒸笼一般,不 住有丝丝白气冒出,身了便随着温暖。司秆笑等人瞧得又惊又怒,知道他体中阴毒片刻间便 将尽数被他逼出,众人咬牙切齿,不知黑衣妇人为何要来助他? 片刻间铁中棠体内真气便已运行两个周天,面色立变红润,心口便立刻泛起惊异之情: “这些黑衣妇人为何要来助我?” 但他还未曾说出话来,耳畔却有人缓缓道:“你不必惊异,也不必问我,今日后速至常 春岛便知一切。” 铁中棠翻身跃起,还想再问,但黑衣妇人们己端坐如石像,黑纱垂面,瞧不见她们面 色。 “常春岛……常春岛……” 这名字铁中棠隐隐约约似曾听闻,却想不起究竟在人间何处,但他见了黑衣妇人神情, 也不敢再问了。 转目望去,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顷,铁中棠突然怒喝一声:“风九幽,你瞧瞧 能否伤得了我!” 风九幽目光望见了他,果然一惊,铁中棠已横掠八尺,左手带消连引,右手如切似削, 急急向他攻出两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损耗太巨,风九幽虽已被铁中棠引开,他竟仍然无法力 敌卓三娘一人。 卓三娘身形闪电般飞旋四侧,倏忽来去,端的有如幽灵鬼魅一般,忽然笑道:“风九 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风九幽见铁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复原,心里又惊又疑武功固是仍胜于铁中棠, 但却不能取胜。 此刻闻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动颜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来助我杀了这 厮!” 赤足汉暴应一声,挥动巨斧扑了上来,风九幽阴侧侧的笑道:“对付你也不值两人动 手!”身子一闪,又去相助卓三娘击麻衣客,赤足汉巨斧泼风般舞动,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铁 中棠。 铁中棠又急又惊,颤声呼道:“么叔……么叔……你……你……”他纵有天大本事,千 百辣手,也不能向他么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汉宣花巨斧却招招俱是杀手,铁中棠只要碰着一点,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 有命在! 这两人动手,铁中棠自然要吃大亏,司徒笑拍掌大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当 真是好看煞人!” 铁中棠更惊,更急,招式更乱,那边麻衣客情况更是比他还糟,十招中已还不出一招 来。 紫心剑客盛存孝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洛阳父子虽然想来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 无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那黑色垂帘中传出一阵轻柔甜笑的语声,缓缓道:“我未出来之前,谁 敢动手!” 这轻柔语声,似比震天霹雳还要骇人! 风九幽、卓三娘,凌空一个翻身倒退丈远,风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还不住 手!” 赤足汉一斧方自斫出,听得喝声,意在半路硬生生顿住斧势,两膀苦无千斤神力,焉能 如此。 但满厅之人,却无一人注意及此,数十道目光一起望着那黑色的垂帘,无人敢有半点声 息。 只有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那夫人真力己尽,又是那般模样,此刻虽在帘后发话,却万 万不会出来的。 哪知黑色垂帘竟然一掀,帘中竟然缓步走出个人来。 她长袍曳地,宫鬓高堆,眼波转动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难画难描,神 情间似带的那种高贵清华之气,更是令人不敢仰视,单只“仪态万方,宛如天仙”八字,又 怎足以形容? 众人一起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终坐着的黑袍妇人立刻一起站起,铁中棠更是 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众人惊的是这位夫人闭关数十年,而今居然容颜不改,不见苍老,若非早已参破内家绝 境,又怎能有术驻颜。 铁中棠惊的却是这位夫人方才明明还是那般模样,此刻怎会变得如此,符说此乃上天奇 迹,他实难信,若说此非上天奇迹,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够解释,他看了两眼,终于不敢再 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听夫人柔声道:“卓三娘,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说会道,此刻竟是言语生涩,说了一句 话,便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夫人又道:“风老四,你呢?” 风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祥葫芦学卓三娘说上一句,哪知竟连“托 夫人之福”五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谁动手,总不是你两人吧?” 风九幽连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谅也不致如此鲁莽!” 黑衣妇人道:“夫人说的是。”这些黑衣妇人语声虽仍保持平平静静,但神情显也有些 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们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说出半个“不”字,下面便是牙齿打战 之声,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动手,想必是我听错了。” 众人一起垂首,哪有人出声,只因众人既不能说“夫人没有听错”更不敢说“夫人是听 错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风老四与卓三娘多年不见,想必又练成几手绝技,是以今日想来 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风老四他要来的,小妹本不知情!” 风九幽大惊道:“你……你……”他惊怒之下,虽待辩白,怎奈急得满头青筋暴现,还 是说不出话来。 夫人轻叹道:“你们既来了,想必也不会空手回去,但你们想必也不愿和我动手,这怎 么办呢?” 众人不敢出声,夫人似乎沉吟了半响,才缓缓接道:“这样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儿 铁中棠,陪你们过两招好么?” 语声微顿,又自笑道:“我只传了他一日武功,想来还不是你们敌手,你们手下留情才 是。” 众人一听铁中棠只学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这般身手,那真比点铁成金还要令人吃惊。 夫人道:“中棠,你起来,陪前辈们过两招。” 铁中棠依言站起,但觉全身活力充沛,他听得这位天仙般的夫人亲口唤他徒儿,实比学 得任何惊人武功还要欢喜。 风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师父可想而知,我纵能打败徒弟,师父出来时我岂非完 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抚起肚子大叫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 说“要”,飞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骂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只听夫人笑道:“风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讨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这是说笑,小妹怎会与铁世弟动手。” 她究竟要较风九幽强胜一筹,盈盈一笑,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几日,怎奈…… 唉,也只有拜别了。” 她虽然还能说话,但话一说完,身子已出门,黑衣妇人似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放下 水灵光,无声无息走了。 司徒笑等人也踉踉跄跄奔出门去,突听风九幽的声音远远呼唤着道:“神斧力士何 在?” 赤足汉暴应道:“在!”便待奔出。 铁中棠大惊道:“么叔,你等一等。”方自赶去,哪知赤足汉却忽然回身一斧斫来,铁 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汉己奔出门去,铁中棠身念师门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风 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听夫人道:“中棠,你回来。” 夫人口中这五字对铁中棠说来,实有无上威力,他脚步一顿,还是想回禀夫人一句,立 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这里,外面我去照顾。” 铁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两人都留在这里……”一句话还未曾说完,便已满头大汗涔而落,身子软 软倒了下去。 麻衣客惊呼道:“娘,你……你怎样了?” 铁中棠惊呼道:“夫人,你……你……” 两人呼声混杂,一起奔了上去,只见夫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口气不上不下停在喉 间,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铁中棠、麻衣客不约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将真力源源不绝逼入夫人体 内。 这两人内力加在一起,是何等惊人,夫人此时虽不能吸引,但过了半晌,面色还是稍见 红润,张开眼来,惨然一笑,继续着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渐渐回复,但我也知道这只 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铁中棠心头恍然,麻衣客却听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什么神功?怎会失散?”但此 时此刻,又怎问得出口来。 夫人又道:“但你两人也不必伤心,上天令我死时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两人日 后互相视为兄弟。” 这两人一个是他血肉所化的亲生子,一个却是毕生武功之结晶。一人延续了她血脉,一 人延续了她武功。 铁中棠、麻衣客对望一眼,齐都黯然点头。 夫人呼吸有是急促,道:“卓三娘、风老四暂时虽然被我吓走,但这两人生性多疑,绝 不肯就此罢手,还是要再来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儿们还能抵挡。” 夫人摇了摇头,惨笑道:“你两人此时还不是他两人敌手,千万不可拼命,我还要靠你 两人传宗接代。” 铁中棠、麻衣客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夫人道:“你两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图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 还……还有许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风老四一心想知道,还有别人也……咳咳……你两人定 要答应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才能出来……咳咳,莫与风……动……动手……”不 住咳嗽喘气,已是难以继续。 此时此刻,铁中棠、麻衣客两入,纵有天大困难,纵然刀斧临头。也只有答应她的话, 两人一起黯然称是。 夫人道:“我一生……纵……纵横大下,死前有……有所传人,也算死能瞑目,但…… 但还有……还有……” 铁中棠、麻衣客两人一起加紧逼送真气。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多说,你……留意图画……莫忘了嫁衣……大旗门的…… 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实还未死……他骗过了 你……却骗不过我……” 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微笑。 麻衣客大骇道:“爹爹还未死?他在哪……” 语声突然中断,张口结舌,目定口呆,忽然两人一起大哭起来,原来夫人一言未了,竟 已含笑而去了。 她容颜仍如生,眼睑已半阖,上天虽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却未能夺去她的绝世颜色。 铁中棠、麻衣客终非常人,虽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强忍悲痛,抱起夫人 之尸身。 铁中棠却回身抱起水灵光,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终无人理睬,麻衣客暗叹一声, 随手摸出一包伤药抛在他身侧,道:“兄弟,跟我来。” 铁中棠听得这“兄弟”两字,心头又是一阵怆然,但觉血脉奔腾,几乎不能把握,闭目 歇半响,才随后跟去。 两人关起石闸。过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绿水池畔,方舟已在岸边,柔纱依旧飘荡,但 舟中之人却已远去。 上了方舟,铁中棠将那神功秘册仔细藏在怀中,两人一起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图 画。 只见四面青山绿树,白云悠悠,画的似非人间,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树丛中、白云 之下婉蜒流出。 “两人惧是聪明绝顶之人,深能体会“山穷水尽”四字之意,一起沿着溪流瞧了过去, 这溪流流过丛林,有亭翼然,绕亭而过,便是飞阁一角,又自亭台楼阁间曲折流出,忽然消 失不见,尽头处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苍墨,重重叠叠,白云缥缈山腰,杂树丛生足下。 忽然间,重山叠岭间,又见溪流一现,便真无迹,两人对望一眼,知道这“山穷水尽” 之意,便在此地。 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机关枢钮,饶是两人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异之 处。 两人将方舟催动,紧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迹。 铁中棠忽道:“这四壁山树,画的俱是生机盎然,只有这一曲溪水,却画的死死板板, 毫无生趣,两下委实不称,竟似非一人之手笔。” 麻衣客道:“你说的不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 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 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 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隐之 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钮,定在这 两只铜环之上。”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 的圆圈划动起来。 但他划了半响,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 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 疑,先后纵身而入。 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迹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 痕迹。 石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行明珠,俱是龙眼般大 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问主人超凡绝谷,是以无论 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 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 图也清晰可见。 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乳橱,琴棋书画,各色 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 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 泪昧6 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义喜叉悲,三人一起在 棺前拜倒。 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针对口,也不知过了多 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这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 饥之物。 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慢后寻得十数罐美酒,只有美酒既可久贮,又可 解渴,反比贮水方便。 铁中棠千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 了起来。 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有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愉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 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色铁青,不禁倏然 住口,不敢再说。 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于,好显 赫的名声,是么?” 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 吧。”也不劝他。 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 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 金杯酒!” 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 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平浅,此 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笑一笑, 亦自痛饮起来。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己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 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有何 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 睛望,往事己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苗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盯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 萧索,难以自遣。 水录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 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 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是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 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 歌道: “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蝴鹤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 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水灵光轻轻击节,道: “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心中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 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 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 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我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 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呆了良久, 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 这时铁中棠心畔,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 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 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去再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 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上 面写着: “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 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的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页上写着:‘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六。’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到水柔颂名字为 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 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 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 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己久,却想不到如今竟 能得见。 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 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 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 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渡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 藻、水灵光亦无异言。 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起在棺前叩 头,垂首而出。 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 心头不禁一动。 转瞬间门己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起呆在地上。 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而池中 却浮着些焦木。 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夷,四下俱是焦木残灰, 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矗立在凄凉西风 里。 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畔、草上、柳下, 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花光,人间 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 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 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 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 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 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 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忒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在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 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 谷外乃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 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望大哥收我这兄弟……”门 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急又笑道:“说的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 又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外’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 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朱藻道:“此事容 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 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 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 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 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已说口来,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 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 绝不再嫁他人。” 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她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大,也决心一生不 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 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极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 来,神情怎会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渡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 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活,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 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 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便必定赶去王屋, 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不再问你了!”长身而起,道: “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 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俱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 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 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 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 阳余晖大步下山。 第二五章 多情空余恨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的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 启行。 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的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 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呐呐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 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意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 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畔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 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 可以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便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黑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 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的松了口气,仰首望着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都 不用担心了。” 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 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已发觉了自己行藏。 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砰”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 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然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 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是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是以未曾留 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 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佳,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衫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 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 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 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变,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入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 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 这些人看在眼里。 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 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 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己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 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 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喀喀的响,当真是说不 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突听 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 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 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 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们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 屁话,小心你的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 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 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风九幽怪笑道:“凭你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 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的太多,也说的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 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看来实是诡异可 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任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 直拍风九幽肩头。 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 迅快得多。 哪知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 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 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 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已又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 涂漆。 众人知道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的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之中竟带 着种腥臭之气。 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变,冷一枫竟沾 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 招。 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朕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 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曲,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 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 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霎眼间 便将伤在掌下。 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 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 以制冷一枫死命。 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甚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 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 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 怒。 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耸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 名。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 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 下面并无具名,只划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 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风九幽阴狠的面目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入餐毒大 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 不是要宰我么?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餐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 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的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 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已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 是何时投入了餐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 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餐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 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 上笑容,也己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手摇折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 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 罪恕罪。” 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 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断?”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大多,偷看的也大多,咱家要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后再 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部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 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 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若是要动手,在下看 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家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连响,便 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个九九八十一天, 在下岂非罪孽深重!” 原来他眼光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谈笑生死,举重若轻,心中竟不禁 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 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竟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 睑。 突然间,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 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入,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 声无息。 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 的。 紫袍老人手持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种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 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 “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 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了过来,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了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 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的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是来的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 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 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 喝酒!” 他呼来喝去,顷刻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 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虽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 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们的 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晌提起了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如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 哪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了尸身自 窗口抛入河里。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然自动做了,不觉持须笑 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生受用不 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 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请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 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 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紫袍老人接过竹篓,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将那装满了毒物的竹篓扣在冷 一枫头上。 这手势简单已极,看上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枫却偏偏躲他不开,狂吼一声连人带椅跌倒 在地。 风九幽拍手大笑道:“冷一枫呀冷一枫,你这岂非自讨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师 父,却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枫阴沉老辣,方才骤然大惊,不免惊吼出声,此刻却是一声不惊将竹篓自头上缓缓 褪了下来,篓里已有两个火红色的蝎子,一只叮住了他的脸,冷一枫不动声色,一只只抓了 下来抛在地上,他体内所含之毒,早已比这些蝎子、蛛蜘厉害得多,这些蝎子、蛛蜘非但毒 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抛到地上,便动也不能动了,众人方才还在好笑,此刻又 不禁骇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当真与养毒那老头子一般无二,难怪敢在人前这般猖 狂!” 冷一枫冷冷道:“五毒僵身,如蛆附骨,含毗必报,不死不休,但望阁下你今后多加小 心了。” 这几句话说得冰冰冷冷,众人听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来,紫袍老人持须狂笑道: “你敢情是想报仇么?” 冷一枫道:“阁下最好此刻便将冷某杀了!” 紫袍老人道:“你还不配老夫动手,要复仇叫你师父……” 突然变色而起,凝神听了半晌,面露喜色,大声道:“来了,来了……喂,小子,等的 人来了,你还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儿子又不认得那姓温的姑娘,爹爹若不带路,叫儿子到哪里去找她 去?” 铁中棠心念一闪:“姓温的姑娘?莫不是温黛黛?” 紫袍老人顿足道:“孽障,真是烦人……”冲着冷一枫大喝一声:“老夫要事在身,无 暇再与你噜嗦!” 袍袖一拂,烛火飘摇,转眼就瞧不见了。 冷一枫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风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说给谁听?” 冷一枫狞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风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冷一枫道:“谁?” 风九幽大笑道:“可笑你连他都不认得,雷鞭落……” 冷一枫变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风九幽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众人这才知道,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耸然动容。 铁中棠也不禁暗忖道:“难怪这老人如此气派……”心念一转:“他等的若真是温黛 黛,这倒是怪了。” 他真想赶去瞧瞧,怎奈这边的事也一样令他动心。 冷一枫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见得能在常春 岛上来去自如。”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岛上来去自如不成?” 冷一枫道:“我若不能,也不说了。” 风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冷一枫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辞了。” 哪知他还未站起身来,风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枫道:“慢什么?” 风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办法可到常春岛去,也不妨说来让大家听 听。” 冷一枫哼了一声,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须去常春岛一行,却又不得其门而入,是以好 心好意前来要想指点各位一条明路,哪知各位却不信,看来冷某所用之心机全是白费的 了。” 风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谁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 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风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谁也没有在下这么信的了。” 风九幽转过脸来,满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谁不信,风某第一个 宰了他。” 冷一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笑!确是好笑!” 风九幽道:“等冷兄笑过了再说也不迟。”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纵然百般嘲骂于他,他也行若无事,等到那人没有用了,他一刀砍 下那人的头也不会眨眨眼睛的。 冷一枫纵然阴沉,但遇见脸皮这么厚的武林前辈,倒也无计可施,道:“要我说出亦无 不可,但却无此容易。” 风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条件,只管说出便是。”脸孔一板,喝道:“黑星天,还不替 冷大侠倒杯热热的酒来!” 黑星天只得忍住气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枫道:“阁下为何前踞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枫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缓缓道:“冷某带了个人来,只要有此人随行,不但立可直 入常春岛,而且还可大模大样回来。” 风九幽似是喜得心痒难搔,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人当真是个活宝,他在哪里? 请冷兄千万将他带来。” 话未说完,已自长身而起。 冷一枫道:“我将他藏得妥当得很,你找不着的。” 风九幽干笑着坐下,又干笑着道:“冷兄若不带来,谁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谁? 先说来听听总可以吧?” 冷一枫道:“大旗弟子云铮!” 风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持掌笑道:“妙极!妙极!” 冷一枫道:“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岛,实比取了道张天师的 护身符还要妥当。” 风九幽大笑道:“不错,此人确是道护身符,想那日后纵然心狠,见了他也要投鼠忌 器……不对不对,该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觉自己话说得好,不觉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谁也笑不出来,人人都在心中奇怪:“为何云铮有这么大用处,竟能做护 身符?” 这奇怪之心,自以铁中棠为最,他听了众人之言,虽已知道大旗门与常春岛必有关连, 但大旗门连年亡命塞外,常春岛却远在海隅,两下可说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这关系是从何 来的?实是令人费解。 何况听风九幽说话,常春岛主人见了云铮便要投鼠忌器不敢伤害风九幽等人,显见得两 下关系还极为密切。 铁中棠这一夜里,虽然听得了不少昔日梦想不到的秘密,但听了之后,却比不听还要糊 涂。 他心念纷乱,左思右想,风九幽与冷一枫又说了几句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入耳里。 突听风九幽纵声怪笑,道:“条件都可依你,总该将云铮带来了吧?”铁中棠这才知道 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已谈妥。 冷一枫道:“阁下武林前辈说出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风九幽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枫咯咯笑道:“要那云铮前来,举手之劳而已。”手掌微扬,一道惨绿色的烟火穿 窗而出直冲云霄。 火光一闪而灭,众人睁眼瞧着舱门,但直过了盏茶对分,舱门外连人影也没有出现半 个。 风九幽已大是不耐,皱眉道:“怎么了?” 冷一枫干笑道:“快了……快了。” 又过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现出不耐之色了,站起了身子喃喃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莫非……” 风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乱吹嘘!” 冷一枫也不答话,冷一枫方自变色道:“不好!事必有变,待我出去瞧瞧。”纵身掠 出。 风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风四爷今日跟定你了。”如影随形跟在冷一枫身 后。 铁中棠也不禁大是着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绝对不致误事,此番必是情势有变, 但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却是难说得很,风九幽、冷一枫、司徒笑等人,一个接着一个掠上河 岸。 这其间几人轻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风九幽外,身法最最轻便的,便是冷一 枫。 盛存孝剑法沉稳,武功虽然是扎实,但轻功却非其长,纵身一跃,几乎达不到岸上。 铁中棠只等众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轻功虽还不及风九幽,却已相差 无多。 这时风中竟隐隐传来一阵叱咤之声,还夹杂着女子的轻喝,不但风九幽等人听到,铁中 棠也听得清清楚楚。 冷一枫脚步立刻加快,十余个起落后,便已瞧见一团人影围在方才他乘来的马车旁。 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触目,还有六七个蒙面的妇人幽灵般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铮已下得车来。而看守云铮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铮面 前。 情势一变,竟变到如此地步,实是大出冷一枫意料之外,风九幽显出吃了一惊,道: “这是怎么回事?” 冷一枫道:“谁知道。” 风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枫冷笑道:“你过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两人谁也不敢上前,都待转身想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既已来 了,便莫要回去!” 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长了眼睛,耳力之灵,更是骇人听闻,风九幽、冷一枫对望一眼, 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云铮戟指大骂沈杏白,直将沈杏白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 行。” 云铮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纵然奉命而行,也不该如此,若非这些夫人赶来,岂非 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来沈杏白等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下车瞧瞧动静,他只道如此深夜绝不会有人发现他 踪迹。 这时温黛黛与黑衣圣女恰巧走过,温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好狡,见他鬼鬼祟祟的模 样,便知他必有诡谋。 沈杏白见到那黑衣圣女的身影,已是吓得软了半截,赶忙钻回车里,只望黑衣圣女们已 忘记了他是准。 但他做梦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也变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关起车门,车门便被打开,被 人一把抓了出来。 温黛黛瞧见,亦是吃了一惊,当下解开了云铮的穴道,云铮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 他的黑衣蒙面女子会是温黛黛,下车大骂沈杏白,这时雷鞭父子已听到动静飞掠而来,温黛 黛瞧见这紫袍老人,也吓得不敢声张,几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这微妙复杂的局面。 这时曙色将临,已可辨人面目。 冷一枫生怕云铮发现自己,动也不动的站在风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铮,而是日后座 下的黑衣圣女。 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枫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 后。 盛大娘喃喃骂道:“没用的东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动也不动,盛存孝长叹一 声,背转身子似是不愿再瞧这些人的丑态,云铮纵是朝这面瞧过来,也只能瞧见风九幽一 人,何况此刻正是怒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个人外,谁也瞧不见。 温黛黛眼见自己梦寐中人便在眼前,却不能上前相认,心里当真是爱恨交迸,又惊又 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骂完了么?” 云铮眼睛一瞪,道:“关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无礼,可知老大是谁么?” 云铮大喝道:“铁血大旗门下,谁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见他竟敢对雷鞭老人如此顶撞,心下都不觉暗喜,只道他这番必定有苦头吃 了。 哪知雷鞭之生性,见着有骨气的少年最是欢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门下骨头果 然都是硬得很。” 云铮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与救你的这几位夫人说话,你若还未骂完,老夫也不妨等上 一等。” 云铮瞧了那黑衣妇人们一眼,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们在此说话,我到别处去骂 无妨。” 他也与盛存孝一样,是个服软不服硬的脾气。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妇人们微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 人近来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妇人道:“连阁下身子都还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丰,自然也康健得 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温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间问出温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惊,云铮方待将沈杏白抱起,此 刻也霍然顿住身子。 黑衣妇人却仍冷冷道:“谁是温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们休想瞒过老夫,温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踪影,若非已跟 随你们,老夫怎会找不着?” 黑衣妇人道:“那也说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须,微微笑道:“温黛黛若非已跟随你们,老夫宁愿割下面来,与你相 赌。” 黑衣妇人道:“阁下若要割下自己的头,我等也无法拦阻。” 雷鞭老人笑声一顿,怒道:“你还不承认,难道要老夫……”黑衣妇人冷冷截口道: “阁下若是定要说温黛黛已跟随我等,不妨指出谁是温黛黛来,否则……哼哼!” 另一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错了人,他日与日后相见之时,只怕有些不便。”语声 冷漠,竟与先前之人相差无几。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睛望去,七个黑衣妇人站在对面,自顶至踵,都被黑衣紧紧裹 住。 七个人不但装束一样,连身材高矮都几乎完全相同。 只听最左一人道:“我是温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着道:“我是温黛黛么?”这七 个人一个连一个说将下去,连语声都无差别,七人若不动弹,谁也无法喝出她们有何差异之 处。 雷鞭老人一生中所遇见的辣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却也未如此刻这般为难过,竟是呆在 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时铁中棠已绕了个圈子,隐身在那辆马车之后。 他虽然确知这七个黑衣妇人中,必有一个是温黛黛,但要他指出谁是温黛黛来亦是有所 不能。 不但是他,连云铮与司徒笑也是一样分辨不出,黑衣妇人道:“阁下若是指认不出,就 请莫再无理取闹。”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这……这……” 沈杏白突然一个翻身扑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谁是温黛黛,前辈又当如 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认不出,你这臭小子反倒认得出?好!你若认得出,老夫便作 主今日放过了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脚踢了出去,将他踢得连滚两滚,口中怒骂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说的 话,一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沈杏白虽然挨了一脚,神情却大是欢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锐,只是温 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马脚。” 雷鞭老人道:“什么马脚牛脚,快说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温黛黛外,谁也不会认得小人,更不会认得云……云大侠,但方才有 位黑衣夫人瞧见小人与云大侠时,却脱口喝出了小人与云大侠的名字,小人那时便已猜出这 位夫人是谁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时纵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时便已乘着那位夫人拉出小人之时,在她手上留了些暗号,她 当时也未觉察……” 说到这里,右面第二个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将手往衣袖里一缩,沈杏白眼内瞥见,霍 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声未了,雷鞭老人已闪电般掠到那黑衣妇人面前,厉叱道:“就是你!温黛黛你还想 逃么!” 那黑衣妇人身子一阵颤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温黛黛,谁教我要将手缩在衣袖里,其实你手上哪有什么记 号?” 铁中棠又是惊奇,又是感叹,惊奇的是不知这老人为何要寻温黛黛,感叹的是这沈杏白 的确饶富心计。 那黑衣妇人顿了顿足,大声道:“你认出我也好,不认出也好,反正我死也不跟着 你。” 她反手抹下了面幕,露出那虽然美丽但却憔悴的容颜,云铮见了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 主的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认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妇人忽然冷冷道:“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与老夫已有约定。” 黑衣妇人截口道:“她已死过一次,任何约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声又道:“只因 人既死了,任何事都无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错,既人日后座下,必定死过一次,但她纵然死了,这件事也 可做的。” 黑衣妇人道:“凭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与老夫约定之事,乃是将身子交给老夫,却未言明死活,这身子 不论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这一着确是厉害非常,黑衣妇人们立时无话可说,只因唯有这件事,死人确是一样可做 的。 温黛黛目光四望,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云铮突然大喝一声,挺身而出,厉声道:“瞧你也是个武林前辈,却这般欺凌弱女,别 人不管,云某却是要管的。” 温黛黛身子一震,双目中露出惊喜之情,云铮竟仍然对她如此关切,她纵然真的死了, 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着云铮,瞪了半晌,突然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你!老夫先前 竟然未能认出。” 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没有认出?你胡言乱语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对老夫如此无礼?”他此刻方自认出,云铮便 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铮却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几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进得了少林寺?” 云铮又惊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为了要救你,才将身子交给老夫,傻小子,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 知道?” 云铮身子一震,倒退数步呆在当地。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过来。” 那紫衫少年满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温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连连咳嗽站了过去,温黛黛目光痴痴的瞧着云铮,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儿子,又瞧瞧温黛黛,捋须大笑道:“好!好!当真是天造地设,郎才 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聪明,男的也不差,将来为老夫生个孙子,哈哈……哈哈!当真妙 极……妙极……” 温黛黛这才回过神来,诧声道:“什么?孙子?” 雷鞭老人道:“你与我儿子生下来的,自是我的孙子,嫡亲的孙子。”他似乎是生怕别 人不懂,解释得详详细细。 温黛黛实是大出意外,道:“你……你原来要我与你儿子……” 雷鞭老人满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纵横,孙子若是不佳,岂非一大憾事,是 以老夫一心要找个好媳妇……” 仰天大笑数声,接道:“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你,老夫阅人无数,深知笨女人生笨儿 子,聪明女子生聪明儿子,此乃千古不变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这般聪明美貌的媳妇,好孙 子也眼看可到手了……喏喏,你瞧,我儿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与你正是天生一对。” 这老人自说自语,越说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却是满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厉害了。 风九幽咯咯笑道:“妙极!妙极!当真是妙极!温姑娘,还不跪下叩头,亲亲热热的叫 一声老爷子!” 云铮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开些。” 云铮厉喝道:“温黛黛是我的,岂能再嫁给你这臭儿子!” 他也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冲口便已说出,温黛黛听在耳里,几乎喜欢得晕 倒在地。 雷鞭老人浓眉怒轩,厉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谁,对老夫无礼倒也罢了,岂能 骂老夫的儿子!” 云铮道:“骂了又怎样!”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训教训这呆鸟。”原来他“小子”上若没有加别的 字,便是唤他儿子。” 紫衫少年得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个不孝之子,还不快去……念在这傻小子还有把 硬骨头,莫伤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叹了口气,道:“好……” 哪知云铮出手一向快得骇人,不等他话说出,便已一拳击出,风九幽怪笑道:“好小 子,怎会是少林拳!” 一句话说完,云铮已攻出五拳之多:“贤侄,你瞧这傻小子真打,还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妇人乘着此时附在温黛黛耳畔悄声道:“我等缠住这老头子,你快走吧!” 温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妇人取出一个铜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边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岛,就 不必再怕任何人了。” 语声方了,微一招手,六个黑衣妇人身形齐展,只一闪已将雷鞭老人团团围住,身法当 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样?” 黑衣妇人道:“要教你脱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转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 肩头。 雷鞭老人大喝道:“闪开!老夫素来不愿与妇人交手。” 黑衣妇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 六人连环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势之奇幻,什么话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虽是当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阵之中,空自暴跳如雷,一时间也休想冲得出去。 温黛黛脚步已开始移动,一双眼睛却再也移不开云铮。 云铮拳势有如狂风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无力还击,又似根本无心与 他动手。 温黛黛纵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转过身子,眼角转处,突然瞧见风九幽正瞧着 她诡笑。 同时,她也瞧见风九幽身后的冷一枫、司徒笑,她心头一凛:“我此刻一走,岂非正好 落入他们掌握?” 她宁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这些人沾着一根手指,当下又顿住脚步,当真是进退 维谷。 突听那紫衫少年悄声道:“这马车是空的。” 温黛黛心中一动,云铮却大喝道:“空的又怎样?” 紫衫少年一面闪避他的拳势,一面压低声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 走。” 云铮怒道:“他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温黛黛却已赶了过来,悄声道:“他是要你坐上马车走 呀!” 云铮拳势仍是丝毫不停,怒道:“我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叹口气道:“你总可带着温姑娘走吧?” 云铮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说什么?” 紫衫少年叹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两人逃走,由我替你们挡住追兵,岂非什么 事都没有了么。” 云铮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急道:“你当温黛黛是天仙,我却未见瞧得上她呀,但你若还不走,我便真要 娶她做老婆了。” 云铮纵然再傻,此刻也能体会出这少年的一片好心,心下不觉甚是感激,口中却犹自喝 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车了吧?” 温黛黛忍不住“噗哧”一笑,悄然掠入了车厢。 云铮终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说话,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地一来 已扣住了云铮脉门,将他推上了马车,口中轻呼一声,手指轻弹马腹,健马长嘶一声,扬蹄 奔出。 马车一走,车后的铁中棠便无法藏身,他此时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车厢上跟着马车 走了。 健马方自长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风九幽、冷一枫等人身前,张开双手,微笑道:“各位 可认得在下么?” 风九幽道:“认得……莫放那马车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双星、司徒笑 亦自举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身子飘飘摇摇始终挡住了风九幽的去路,眼睛却瞪 着司徒笑等人沉声道:“各位还未答复在下的话,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气势所慑, 果然不敢动弹。 风九幽忍住气道:“你乃雷鞭之子,风某怎不认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随手一指司徒笑等人,“这几位兄台贵姓大名,也 请为小侄引见引见。,’ 风九幽满腔怒火,终于瞧在雷鞭面上而不敢发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几眼,将司徒笑 等人名姓说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飘身闪开道路,道:“各位请追吧!” 风九幽怒道:“此刻哪里还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让路了。” 风九幽火冒三丈,却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顿足,破口大骂,却又不敢指明骂的是 谁。 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转首望去,但见那六个黑衣妇人旋转更急,几乎已看不到她们的 身形,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连声怒叱,突然长啸一声,冲霄而起,啸声有如雷鸣,风云为之变色。 众人虽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听他一啸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为之战战兢兢群相失 色。 风九幽低笑着道:“我大哥动了真怒,对方无论是谁,都不管了,这六个妇人此番少不 了要吃些苦头。” 哪知啸声未了,黑衣妇人们身形已自散开,各各垂手而立,再无动作,雷鞭老人飘身落 下,须发皆张,双目含威,看来当真犹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尘,他一身紫缎锦袍高高鼓起不住 波动,显见得其中已涨满真气,众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极的气功,更是为之舌矫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闻常春岛大周天绝神阵,大小由心,妙用无方,老夫正要领 教,各位怎么停了?” 黑衣妇人缓缓道:“大周天绝神阵虽是大小由心,但六个人终不能显出它的威力,何况 温黛黛早已去远,我等又何苦多费气力,阁下若定是要瞧瞧绝神阵的威力,常春岛上随时都 有人候教!” 语声低沉缓慢,仍是丝毫不动意气。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岛?哼哼!常春岛难道真是龙潭虎穴,老大难道真的不敢去 么!” 风九幽道:“她们真是当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闯入常春岛,此刻自是极力鼓动 别人,自家便好乘机混水摸鱼。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冲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们走!”这一足跺下,泥 地竟被跺下一尺。 风九幽心中暗暗大喜,道:“小弟虽然无力为大哥助拳,但跟从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 一助大哥的威风。” 雷鞭老人厉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随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岛真是龙潭虎穴,此 番就要闯它一闯。” 司徒笑等人都为之喜动颜色,紫衫少年却不禁暗中叹息。 奔驰的马车中,云铮、温黛黛对面相坐,温黛黛面上笑容犹自未敛,云铮怒道:“你笑 什么?” 温黛黛不声不晌垂下头去。 云铮道:“你既觉得那少年比我聪明得多,为何不跟着他去?”温黛黛仍是低垂着头不 言不语。 两入默然半晌,车马奔驰更急。 云铮忽然又道:“我方才虽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单为着你,别的任何女子受了欺 负,我也一样会如此。”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似是满肚子别扭,温黛黛越是如此柔顺,他越是恼怒,忽而捶打车壁,忽而瞪眼发 威。 温黛黛还是低垂着头,也不理他。 又过了半晌,云铮终于忍不住道:“你虽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够苦了,我丝毫也 用不着感激于你。” 温黛黛道:“我知道……” 云铮突然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车壁,嘶声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 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温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叹道:“你怎知我不知道?” 这一眼望将过去,云铮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针。 这目光中那种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铁石人见了,也经受不住,何况这么条 血气生生的汉子。 云铮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温黛黛软绵绵的身子,嘶声道:“你不知 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不要理别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迸发,那火一 般的热情,也实是令人动心。 温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铮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还……” 温黛黛道:“还什么?” 云铮道:“我……我还……” 温黛黛道:“男子汉大丈夫,连个爱字都不敢说么?” 云铮大声道:“不错,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没有 你。” 温黛黛抬起头,娇靥上已满是泪痕,颤声道:“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但只要能听到这 一句话,便什么都满足了。” 云铮紧紧抱着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飞了,口中不住道:“我爱你……我爱你……你若喜 欢听,我每天都可说上千百次。” 温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经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云铮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论你以前做过什么,也不论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心对 我,永远不离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黛黛“樱咛”一声,伸手搂住他脖子,两人身体相偎,脸面相依,热泪相流,似乎都 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车厢外之人只听得热泪奔腾,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竟也不觉为之热泪盈眶,暗道: “傻小子……傻小子,你终于明白了……” 他虽不愿偷听,但车厢中字字句句却都传入他耳里。 他虽不愿再听,但却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好代他们欢喜,只因这两人若是幸福,他真 比自己幸福还要高兴。 云铮的确是全心全意在享受着这无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纵然见着比我聪明的 人,也莫要舍下了我。” 温黛黛见他说得诚心诚意,似是还未忘记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颜一笑,轻轻 骂道:“傻小子!” 云铮道:“我虽是个傻小子,但却全心爱着你,那些聪明人,不知有多少人会去爱他, 但我只有你一个。” 温黛黛道:“只怕不止一个吧!” 云铮着急道:“真的只有一个,你若不信,我……我……” 温黛黛突然抱紧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道:“傻小子……傻小子!虽然别人都爱聪明人,我却只 爱你这股傻劲。” 云铮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却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还有别的女孩 子喜欢这股傻劲也未可知。” 温黛黛咬着嘴唇,轻轻道:“若是有别的女孩子再喜欢你,我就将她杀了,剥了,煮 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铮纵声大笑道:“好凶的雌老虎……纵然有人要来喜欢我,听见这话也要吓得跑回去 了。” 他笑声中满是得意高兴,早已将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温黛黛瞧着他,瞧了半 晌,突然轻轻一叹。 云铮道:“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叹气?” 温黛黛眼睑一合,垂下头去,幽幽叹道:“咱们现在虽然这么高兴,但高兴的时候不多 了。” 云铮大骇道:“谁说的?……谁说的……” 温黛黛道:“到了海边,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岛去了,从此……天涯海角,人天两隔,只 怕我……永远……” 云铮大喝道:“不准你说了……也不准你去!” 温黛黛道:“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但……但你不要忘了,我已是个死人,只有常春岛 才是我的去处。 云铮又急又怒,热泪夺眶而出,紧抱着温黛黛,嘶声道:“谁说你是死人?那些人胡说 八道,你休要听他。” 温黛黛道:“我已加入她们,不去也不行了。” 云铮咬牙道:“谁说不行?谁若敢强迫你,我将那人……那人煮来吃下去,我……我去 放火将常春岛烧了。” 温黛黛手伸出衣袖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泪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绝世,座下高手 如云,你能对付得了么?” 云铮身子一震,犹如当胸着了一拳。 温黛黛见他面上突然没了血色,两眼瞪得圆圆,唤他一声,他也不应,直似已变得痴 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流泪道:“你……你怎么了……你……你醒来……再想法 子……” 云铮茫然道:“什么法于……什么法子?”突然放声大哭道:“没有法子了!我……我 对付不了他们。” 温黛黛垂首道:“想来总是有法于的。” 云铮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来,“咚”的一头撞上了车顶,但他却不觉得疼,大喜道: “真的有法子?” 温黛黛又是心痛,又是怜惜,轻轻抚着他的头,道:“日后虽然武功通大,总不能强迫 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铮拊掌道:“不错,不错……” 温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来她也绝不会勉强我们的。” 云铮道:“不错不错……我陪你去。” 温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却不愿意去求她。” 云铮大呼:“你……你……为什么?”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爷脾气,只想起我的错处,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 了的好。” 云铮面孔急得通红,大叫道:“云铮若再对温黛黛有丝毫相弃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铮死 于……” 温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了,你莫再说了,老天若是有眼,便 令我两人天长地久永不相弃。” 云铮道:“对,天长地久永不相弃……”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视,似是一时一刻也不 舍离开。 铁中棠听了温黛黛的言词语意,早已知她这诸般语意不过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意。 但他对温黛黛却毫无责备之意,只因他深知温黛黛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过是 想要云铮与她永不分离,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马一般的云铮,铁中棠只觉她这番 心意大值怜惜,颇堪同情,纵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计,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铁中棠虽非女子,却当真可算是女人们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唯有对她们喜爱的人, 才肯如此费尽心计,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顾,便是求女子对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计,那女 人也是不肯的。 转目望去,车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无人驾驶。 铁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两人说得起劲,竟将赶车之事给忘却了,此刻他两人想必 还是不会想起,我端的不该再听下去了,且让他两人温存温存,我便为他们赶车也罢。” 当下轻轻掠上前座,拾起缰绳策马而去。 这时天光已大亮,万丈金光破云而出,将那辽阔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黄,风声中已隐隐传 来浪涛声,大海想必已不远了。 铁中棠但觉精神一振,且将一切烦恼之事俱都抛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来无 事瞌睡多。 他见了云铮与温黛黛如此光景,莫说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说要他赶马,便是要他三日 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炉,他也是欢喜的。 **********************************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