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珠索魂 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独臂的大汉,有的是秃头的癫子,却还有的是身穿各色彩衣的 明眸少女。 他们手中都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皆轻灵无比,轻飘飘的立在竹竿头,仿佛随时 都可乘风而去。 潘乘风变色道:“这些人便是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们突然亮相,不知又是 在弄什么玄虚?” 只见这些人方自立上竿头,突然头下脚上,直栽了下来,仿佛立足不稳而跌倒了的模 佯。 但却在这刹那之间,他们的足尖,又巧妙的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挥,各各割下块猪 肉,放人口中大吃起来。 一个独臂汉子大笑道:“看到么,猪肉全都是没有毒的,只要你们有种,尽管来拿好 了!” 李洛阳厉叱道:“放箭!” 叱声方了,弓弦骤响,乱箭如雨飞出。 竿头上的男女轻轻一笑,突然飞身迎了上来。 但见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飞舞了一阵,乱箭竟俱都被他们接了过去,没有一根落到地上。 刹那之间,箭雨与人影俱沓,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黄的烧猪,和那些男女讥嘲声犹在风中 飘荡。 司徒笑变色道:“好轻功,好手法,只怕这些人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 下。” 李洛阳长叹道:“他们此举不但要证明猪肉无毒,诱人去抢,也在炫耀武功,借以示 威!” 海大少目光一转,突然跃出院外,自怀中取出一段长索,随手打了个活结,震腕抛出。 潘乘风冷笑道:“到底是做贼的,随身都带着做贼的家伙。”话声未了,活结已套上了 烧猪。 海大少大喝一声,挫腕收索,烧猪便离竿飞起。 突见墙外一条人影直窜而上,挥刀去斩长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窜起,左掌急扬,凌空扑向那挥刀的人影,掌法 有如雷霆。 那人影身材枯瘦,挥刀斜划海大少脉门,此人身法亦是惊人,凌空变招之迅,有如水中 游鱼。 海大少右手却已接住了烧猪,左手一翻,原式夺刀。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墙还想回去么?”一个独眼大汉,苍鹰般扑上,左手一托 那枯瘦汉子足底,右手直击海大少胸膛,枯瘦汉子将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 数尺,飞足踢向海大少面门。 海大少左右被袭,真气又已不继,纵然躲开了这两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墙外,便当真 是凶多吉少了。 厅中群豪变色,抢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齐出,手掌齐飞,十数点寒星暴射而 出,分打墙外两人。 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迎了那独眼大汉一掌,身子却借势飞回,凌空翻了个跟 斗,飘飘落到院中。 霹雳火大声道:“你受了伤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这种身子,挨个一拳两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换条肥猪,这买卖却 是不错!” 霹雳火挑起大拇指,大声笑道:“好汉子,墙外的鬼子鬼孙你们听到了么,你们一拳, 人家只当搔痒。” 但此刻墙外人影又已落下,更无人答他的话。 海大少抱着烧猪回到大厅,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块肥猪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 吃鸡蛋的朋友没有!” 刀锋展处,“唰”的划下块猪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贼的抢来的猪肉,人家 也不要吃的。” 潘乘风冷冷道:“他们划的地方无毒,别处也无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骂道:“你吃不到猪肉眼红,就拿话来骇人么?”手中尖刀却 已垂落了下来。 白星武自怀中取出银针,在肉中一刺,银针立刻变为乌黑。海大少面色大变,竟呆住 了。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叹息,司徒笑推开潘乘风,道:“幸好那厮的拳不重,否则倒真不 划算。” 海大少木然点了点头,嘴角突然沁出了鲜血,原来那独眼大汉方才一拳虽是凌空击出, 力道仍是不轻。 海大少早已觉出了不对,只是不愿扫兴,勉强忍住,最少也等别人吃过肉再说,哪知肉 却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铮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汉们手中要过了一张弓,一壶箭,张弓搭箭, 劲射而出。 箭如流星,去势奇快,飕的射落了竿头烧猪。 他手不停的挥,箭去如电,刹那之间,但听弓弦一连串轻响,那十只烧猪,竟都被他射 落。 院中大汉,不禁轰然发出了彩声。司徒笑等人见了,更是暗自心惊,只有温黛黛却仿佛 根本没有看到。 彩声过后,墙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准头!好手劲!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 墙头让咱们瞧瞧么?” 铁中棠情不自禁,脱口道:“不要去!” 却听云铮扬声大呼道:“少爷我就站在院中,你们只管来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 备好三支长箭。 墙外人轻笑道:“我来瞧瞧!”。 一条身着粉衣的少女人影轻飘飘的直跃而起,姿势优美,宛如仙子。 云铮厉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挥,弓弦连响,三支长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成 “品”字形飞出。 那粉衣少女娇笑道:“果然不差!”双手高扬,接住了左右两支长箭,飞起一足将当中 一箭踢回。 她举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铮又已换箭在手,大喝道:“还有!”又是三箭划空飞出,三箭发时虽有先后, 去势却快慢不差。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听那少女一声惊呀,翻身落了下去。 霹雳火一持须,大笑道:“他们伤了我们一人,咱们也立刻还了颜色,这场仗打得当真 是有意思得很!” 但众人心神只不过振奋了片刻,便又消沉了下来;难堪的饥饿,像梦魔般扼住了他们的 咽喉。 到了黄昏,院中的大汉多已不支,斜倚在墙角,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令人见了更是颓 废心伤。 大厅众人的嘴,也都被饥饿封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再敢多去饮酒,他们甚至连饮 酒的兴趣都已失去。 李洛阳环顾着厅内厅外的萧条景象,突然沉声说道:“老夫已决定要冲出去一战,有多 少人愿意跟随老夫的?” 这句话立刻像鞭子一样抽到他们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铮、霹雳火,俱都像挨了鞭 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来。 司徒笑笑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李大哥你在未作决定之前,还是再多加考虑的 好!” 李洛阳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谨慎,但此时此刻,却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之一掷!” 语声顿处,他目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沉声接道:“与其被困在此间,还不如出去战 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两日,或许有救星前来……” 李洛阳道:“吾意已决,兄台就不必多说了,倘若有人不愿出去一战,只管留守此间, 在下绝不相强!” 他平日言语平和,此刻说话,却有如斩钉截铁,目光四处一望,又自接道:“谁愿出 战,请举起手来。” 解雳火、云铮立刻应声举手,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也缓缓举起了手,口中说 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也去的。” 李洛阳道:“有这些人也已够了,海大少受伤难行,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该留在 这里。” 李剑白道:“海大侠恰巧睡着了,否则他听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声道:“谁说俺受伤难行?谁说俺睡着了?你们冲出去,俺来 开路。” 李剑白一挥长剑,道:“自应由我来开路!” 霹雳火大笑道:“开路之责,你们谁也抢不过老夫的。” 海大少、云铮齐声问道:“为什么?” 霹雳火拍了拍腰间的革囊,道:“就凭老夫这囊中数十粒霹雳子,纵在千军万马中,也 能杀出条血路。” 李洛阳截然道:“如此说来,开路之责就有烦兄台了,这位少侠与小儿左右为辅。” 他目光望向黑、白两人,道:“黑白天武双星断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应,无论怎样厮 杀,要前后呼应,不可失去联络!” 海大少怒道:“还有俺哩,难道你忘了么?” 李洛阳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兄台么……”突然伸手轻拍在他肩头穴道上,接口道: “兄台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的。” 海大少又气又恼,却已无法争辩了。 李洛阳回转头来,沉声道:“外面的兄弟,张弓搭箭守着此厅,无论如何,也莫要被人 冲进来!” 潘乘风应声道:“这里有在下照应!” 李剑白冷笑望了他一眼,道:“本来就没有人要你出去!” 说话之间,众人已都扎紧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铮挥动着剑光, 突然长叹道:"此刻 若有他在这里就好了!" 李剑白道:"谁?" 云铮叹道:"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他机警胜我百倍,虽在大乱之中,仍可从容策划,只 可惜……" 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声接道:"只可惜他已背叛了师门,认贼作父,我若见着了他, 定要和他拼个死活!" 铁中棠顿觉一股冷气自心底升起,悄悄闭起了眼睛。 李洛阳甩下长衫,握起长剑,厉声道:"此刻日象将落未落;正是血战的大好时分,你 我就此冲出去吧!" 大厅之中,顿时长剑挥展,森森的剑气,凛冽的杀机,弥漫在这珠宝世家之中,掩得四 下一切俱都为之失色。 铁中棠突然抬起了头,沉声道:"事值如此,各位无论如何自应出去一战,老夫在此为 各位击鼓助威,但……" 他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接道:"半个时辰之内,各位若仍无法取胜,就应即速回 来,免得无谓牺牲。" 司徒笑应声道:"正该如此,半个时辰之内,事若不成,你我便请即速回来,徐图大 计。" 李洛阳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铁中棠道:"老夫以击鼓为号,鼓声一停,便是半个时辰到了!" 李洛阳微微颔首,李剑白立刻传令取鼓。 院中壮汉精神也突然振奋了起来,死气沉沉的庭院,刹那间便被战斗的火焰燃烧了起 来。 霹雳火大喝一声,飞奔出院,云铮、李剑白挥动长剑,紧随在他身后,两人俱是年少英 俊,身手矫健。 只见霹雳火劈手夺过了一柄长弓,厉声啸着掠上墙头。 在这瞬息间,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雳子,施展出武林霹雳掌弹打金弓,连珠霹 雳的手法。 但闻一连串弓弦轻响,那十余粒霹雳子已应弦而出,落地之后,声如霹雳,炸开了一条 火龙! 墙外地甚空阔,远处林木葱郁,那青石铺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几条 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骤惊此变,四散分开,那跛足童子锐声呼道:"送死的出来了,让他们 莫要再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动,一人狂笑道:"他们回不去的!" 霹雳火厉叱道:"小鬼,着!"又是一串霹雳子飞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着的……"身子一转,的溜溜飞上竹竿,道:"老 鬼,你敢上来么?" 话声未了,院中已有一簇箭雨飞来,跛足童子凌空一个"死人提"笔直的倒翻了下去。 但见眼前剑光一闪,云铮己迎面扑来,长剑挥动,化作匹练,接连三剑,已将跛足童子 团团围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剑法不坏!" 身形在剑光中转了几圈,出手还了三招。 云铮面色深沉,剑势更是剽悍沉重。 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敛去调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这小子厉害得很, 快来帮帮忙呀!" 喊声未了,己有两条人影左右夹击而来,一个是粉衣少女,一个身穿碧衫,明眸流波, 身影却快如闪电。 跛足童子翻身抽出剑来,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还是你们陪他玩玩吧!"接连几个 翻身,远远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临阵脱逃,还要多话。" 笑语声中,长袖飞舞,轻飘飘攻出几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条长达五尺的银练,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远,看这小子能 接几招!" 云铮虽然素来不喜与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却已被她两人奇诡轻灵的招式困住,再也脱身 不开。 那边李剑白早已挥剑迎上了一条独目虬髯、手持一长一短两柄钢刀、长得宛如半截铁塔 般的大汉! 鼓声已起,雄浑急遽。 他两人招式,亦是刚猛迅急,只听刀剑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只见长短三道寒光,纵横开 阖。 这眇目大汉身形虽高大,但身手却绝不呆笨,长刀短刀,相辅相生,走的是刁辣招式, 怪异已极。 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和这经验老到的大汉交手,两百招内绝分 不出胜负。 但他们的攻势,却已被阻,霹雳火大喝道:"不要缠战,冲呀!"喝声之中,又击出一 串霹雳子。 突听树林中狂笑一声,一条人影急飞而出,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兜起一股劲风,竟将 漫天飞来的霹雳子全都震了回来,势道强劲,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响起一串大震,一 阵惊呼。 李洛阳变色道:"霹雳子发不得了。"挥剑迎上。 只见林中掠出的人影,飘飘落在地上,两只长袖随风飘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 后竟长垂及地。 他颀长的身形却是瘦骨嶙峋,面上双颧高耸,眼眶深陷,仔细一瞧,竟是个瞎子。 那跛足童子见他来了,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大哥也赶来了,看你们还有多少暗器, 只管放出来吧!" 霹雳火心头一震,大声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听无目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都头皮发炸,心头发慌。 因他虽是个瞎子,却专破天下各门暗器,其听觉之灵敏,有如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眼睛。 只见他阴沉的面色毫无表情,道:"不错,谁来陪我这瞎子走几招?"声音亦是冰冰冷 冷,毫无情感。 李洛阳"飕"的掠过霹雳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扫动,沉声道:"阁下想来便是九子 鬼母门下的首座弟子了。" 那跛足童子远远立在艾天蝠身后,飞扬跳跃,大声道:"不错,他便是我们的大师 哥!" 李洛阳道:"令师兄如此以阁下为荣,倒是很难得。"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过奖了。" 李洛阳呆了一呆,道:"阁下怎会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阳?"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双目虽盲,心却不盲,此时此刻,除了谦谦君子李洛阳外,谁还 会如此客气的对艾某说话。" 李洛阳扬眉道:"人道无目煞星心思灵敏,过于他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艾天蝠笑声突顿,道:"李先生如此的夸奖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么?"他即 使在狂笑之时,面上亦无表情。此时笑声一顿,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肠俱是寒冰所 铸,世上再无任何事能打动于他。 李洛阳纵声狂笑道:"不错,在下正要照原文与阁下打个赌。"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优势之时,从来不与别人打赌,李先生这番心思看来是白费 的了。" 李洛阳又自呆了一呆,他本想孤注一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师兄弟们的 性命赌上一赌。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赌不赌你都已输了,还赌什么?你骗别人可以,却骗不到我大 哥!" 艾大蝠道:"李先生若要动手,在下当可奉陪,但也请李先生先取下鞋底的蛋壳,免得 动手时行动不便。" 李洛阳情不自禁,举起脚底一望,只见鞋底之上,果然嵌着几片碎了的蛋壳,这连他自 己都未曾发觉。 但双目全盲的艾天蝠,却犹如目见,抬眼四望,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骇然竟是一片肌 肉,根本连眼珠都没有,绝不是伪装的瞎子--何况纵然是目光敏锐之人,也万万不会瞧见 别人鞋底的蛋壳。 刹那之间,李洛阳心头不禁大为惊骇。 只听艾天蝠冷冷道:"阁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会知道,艾某只是自阁下方才脚步移动 时所发的声音听出来的。" 李洛阳道:"你怎知必是蛋壳?"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来你们只得吃鸡蛋了,惶乱之下,自然难免将蛋壳 剥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却不想正猜对了。" 李洛阳暗叹一声:"这艾天蝠当真是个绝世的人材。" 要知此刻刀剑叮当,人声叱咤,鼓声更是响如雷霆,能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出别人脚步轻 微的移动,这耳力是何等惊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确,更是令人心惊。 霹雳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阳身后,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艾天蝠,你果然 心巧口巧,老夫却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长弓一展,箭步窜前,弓梢直点艾天蝠胸腹间的 将台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阳动手,你多事什么!还 是让少爷我陪你玩玩吧!" 喝声之中,双足如飞,踢向霹雳火面门。 霹雳火只得暂求自保,闪身避过,大怒道:"你明明知道老夫生平不与妇人孺子动手, 此番又来做什么?"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动手,可知我还不愿和你动手哩,你既未接到换命明 珠,还是乖乖站到一边去吧!" 霹雳火大怒道:"混帐!"呼的一拳,却是击向正与黑星天动手的一人身上,他纵在盛 怒之下,还是不愿与妇人孺子动手,这老人脾气虽然蛮横,倒也蛮横得可爱。 这时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自寻着了对手,在这一片辽阔的空地上,动手厮杀起 来。 但四面树林之中,仍不时有人影闪动,他们的攻势虽然凌厉,也无法在这四面杀机之中 冲开一条血路。 李洛阳与艾天蝠身子缓缓逼近,却始终未曾出手接过一招。 那跛足童子满面嘻笑,东打一招,西踢一足,忽然又是一个筋斗翻回树林,笑道:"师 父来了。" 九子鬼母果然已扶着两个明眸少女的肩头,缓步走了出来。 她脚步仍然蹒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贫妇。伴在她身畔的两位少女,却是满身华服,艳光 照人! 李洛阳心头一凛--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赫然竟是那奇异老人的艳姬。 他自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心头不觉疑窦丛生。 哪知就在他这疑愣的刹那间,艾天蝠硕长的身躯已冲天而起,两只长袖迎风飘展,有如 飞天的蝙蝠一般。 他双袖又长又宽,柔中带韧,正是两件最最奇异的外门兵器,双袖舞起,敌人武功纵 强,一时之间也休想近身。 战鼓频催,战况却胶着在当地,没有丝毫进展。 院中的家丁壮汉,听得外面的交战之声,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墙头,去 观看外面的战况。 铁中棠面色凝重,挽起双袖,将皮鼓敲得咚咚作响,温黛黛愁眉苦脸的坐直在他身侧, 也说不出话来。 十余条大汉本来凑在院中喝喝密谈,此刻突然狂呼上声,蜂涌着冲到紧闭着的大门前。 一人手提长刀,奋力挑起了门闩,刀风过处,大门洞开。 潘乘风变色呼道:"你们要干什么?" 家丁们齐声呼道:"冲出去!" 呼声未了,鼓声突然停顿。 鼓声停顿未久,黑星天便当先掠回院来,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 失落了。 潘乘风变色道:"兄台可是受了伤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道:"在……左肩……"突然仆地坐倒。只听墙外一声狂呼,白星 武、司徒笑狂呼着飞掠而入,两人神情亦是疲惫不堪,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铁中棠虽未见到外面的战况,但见到这几人的神色,已显然可以想见外面战况的惨烈。 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声道:"还有人呢?" 白星武手挥汗珠,指向院外,只听李洛阳在院外大声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断 后。" 另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前路虽然不通,要退后却绝对无人阻挡,阁下只管放 心好了!" 语声落处,李家父子、霹雳火、云铮,果然连袂跃入墙来,这四人更是神情狼狈,重衣 俱为汗水浸透。 李洛阳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长叹一声,垂首走回大厅,那黯然的叹息声,正显示了事 情的急迫。 众人回到厅中,心情更是沉重。 李洛阳在厅中踱了几圈,突然走到厅前的石阶上,沉声道:"弟兄们请过来听我说 话。" 院中的家丁壮汉们,缓缓围了过来。 李洛阳见到这些平日生龙活虎般的汉子,此刻纵然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态, 心头不觉更是黯然。 "你们快快放下兵刃,高举双手去吧,只要你们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纵然狠毒,也不 致要了你门的性命,各位跟随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却不能保护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话未说完,这些家丁们已骚动起来,等到他说完了话,这些粗豪的汉子已齐呼道: "咱们死也不走。" 李洛阳黯然道:"各位留在这里,也是在送性命!" 一个家丁振臂而出,嘶声道:"老爷待小人们天高地厚,小的们死也要和老爷死在一 起。" 另一个人接口呼道:"小人们虽然无知,却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老爷若定要小的们 走,小的们只有先死在这里。" 李洛阳静静的凝注了他们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足,转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闪 动的泪珠。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轻轻道:"咱们难道真的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随着 铁中棠,片刻也不肯离开。 李洛阳无言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铮的脚步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谁 也没有追出去。 李洛阳缓缓走过去解开海大少的穴道:"兄台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声道:"俺为何不怪你,听你说那些泄气的话,真几乎将俺气死 了。" 李洛阳苦笑一声,道:"不是在下说话泄气,只是以此刻情况看来,我们是凶多吉少 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别的人却仿佛都默认李洛阳方才的言语。 海大少厉声道:"你们说话呀,咱们究竟拼不拼得过?" 李洛阳仰首望天,缓缓道:"海兄此刻莫要问了,到了黄昏之后,你我再一起冲出去试 试。" 海大少道:"这才像话。" 李洛阳道:"你我这次冲出去,谁也莫要再存有回来之心,冲得出去就冲出去,冲不出 去就死在这里。" 海大少拍案道:"这更像话了。" 李洛阳移过目光望向铁中棠,缓缓道:"无论咱们冲不冲得出去,阁下都不会死的。" 铁中棠道:"此话怎讲?" 李洛阳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畔最最亲近之人,便是阁下的那位温柔美艳的夫 人!" 铁中棠脸色也变了。 李洛阳却已拂袖走了开去,众人本觉铁中棠来历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难道此 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内应?" 李洛阳负手立在厅前,只见院子的角落,几个家丁正悄悄的以长刀在挖着草根,剥着树 皮。 他只觉心头一阵黯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苍天,我李洛阳待人不薄,为何今日却 落到这般下场?"他满心怆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当真是言词沉痛, 凄凉欲绝。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骂道:"李大哥待人忠诚,有目共睹,怎么这里许多人中却有个内 奸。" 李剑白道:"谁是内奸?" 海大少手指笔直指向铁中棠,道:"他!" 众人心里都在想着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骚动起来,霹雳火大声道:"不错,这厮 行踪鬼祟,必定是个内奸。" 李洛阳望着铁中棠,只当他会辩驳两句,哪知铁中棠却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开口。 海大少厉声道:"今日一战,无论是生是死,也不能留着这内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 再说。" 众人齐都轰然应道:"正该如此。"脚步移动,便向铁中棠围了过来,众人心中俱是满 腹冤气,此刻自然一触即发。 那两个童子骇得面青唇白,牵着铁中棠的衣袂,瑟瑟发抖,李洛阳长叹道:"众意如 此,阁下还有何话说?" 铁中棠暗叹:"我施下连环之计,将情势造成如此局面,纵然称了心愿,弄得黑星天、 白星武、司徒笑、霹雳火没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却也害得许多条无辜的生命陪着一起送死, 我做得对么?我做得对么?"心念至此,只觉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长叹道:"不错,我 害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反而呆了一呆,突听一人道:"你们若要杀他,便将我一起杀死!"夕阳余晖下, 温黛黛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上此刻竟佩满了珠宝,在夕阳下更是光彩夺目,她轻轻笑道:"我能戴着我最爱的 珠宝,死在我最爱的人身畔,总比你们这些还要苦战一场才能死的人好,你们要动手,就快 动手吧!"原来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宝去了。、 海大少厉声道:"动手就动手!" 温黛黛走到铁中棠身畔,道:"谁来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在将死之前,动手杀两个丝毫不愿抵抗之人,脚下都不禁向后 退了两步。 天色不知在何时黯了下来,再也无人去燃起烛火,苍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惨惨切切。 潘乘风刚才掩起的大门,也不知何时吹开了。 夜色之中,门外忽然缓缓走来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一般,走过近 前,便可看到她美丽的轮廓,骇然竟是水灵光。 李洛阳变色道:"姑娘是来为九子鬼母传话的么?" 水灵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笔直走到铁中棠前面。 铁中棠惨笑道:"你出去,还回来作什么?" 水灵光缓缓道:"你活着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却不能活了,自然要来陪着 你。" 这几句话虽然有关生死,但她却说的是那么平静,那种奇异的平静心情,使得她言语也 变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轩眉道:"你两人不是九子鬼母门下?" 水灵光道:"她虽然要将我收为弟子,我却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险些错杀了好人。"反手掴了自己两掌:"老先 生,俺这里陪罪了!" 铁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不同,时候已到,李兄 还是冲出去吧!" 他缓缓回首瞧着水灵光,叹道:"只是你却死得太冤枉了。" 水灵光一笑,道:"你可愿意让我活下去么?" 铁中棠惨笑道:"我宁愿牺牲一切让你活下去!" 水灵光轻轻道:"你愿意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铁中棠大惊道:"你说什么?" 水灵光道:"你若真的肯牺牲一切,忘记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活 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众人的面色,但大厅中瞬即起了一阵惊诧之声,显见人人都已被她 言语所动。 铁中棠全身都紧张起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水灵光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子,道:"随我来!" 她轻飘飘的走出大厅,铁中棠不由自主的跟了出去。 这奇妙的女孩子,言语神态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得谁也不会对她说的话有半 分怀疑。 众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走入院外苍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更没有一个人出 口阻拦。 门外的夜色,像铅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压得发不出半点声息。 铁中棠无言的跟在水灵光身后,走入了黑沉沉的树林,甚至连树林中都没有丝毫声音, 风声和虫鸣都已被夜色压死了。 铁中棠只觉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脚步更轻更急,而暗林中终于渐渐露出了微弱的光 亮。 惨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着碧绿的林木,林木间人影幢幢,仿佛是幽灵在林中聚会。 突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来了么?" 水灵光道:"来了!" 一丛林木间,有片空地,摇曳的悬挂着十数点惨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灵的眼睛。 惨碧的珠光下,人影绰绰,围坐着一团人,映着惨碧的珠光,人面都也变成了惨碧的颜 色。 当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换了一身碧绿的长衫,碧管高髻,盘膝而坐。 铁中棠却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阴森森笑道:"大旗门下的弟子,胆气总是比常人高了一 等!" 铁中棠变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门下?" 水灵光轻轻道:"我说的。" 九子鬼母道:"他说你身怀大旗门血旗,可是真的?" 铁中棠道:"她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九子鬼母道:"拿出来瞧瞧!" 铁中棠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他随身珍藏的血旗,随手一抖,迎风招 展。 九子鬼母霍然长身而起,目光如炬,紧紧盯在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之久, 都未曾眨眼一下。 铁中棠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坐了下去,缓缓道:"果然是昔年号令天下的血旗!" 水灵光轻轻道:"她老人家说天下只有这个血旗能解今日之围,我听见了才将你唤到这 里。" 铁中棠精神一振,大声道:"真的?" 九子鬼母道:"不错,本门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这面血旗所至,持 旗人所发之令,老身无不听从。" 铁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声,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发令的规矩 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他脑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现,大旗门后代弟 子早已将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缓缓道:"昔年云、铁两位前辈,虽然挟此血旗,君临天下,但唯恐多扰江湖 同道,是以才立下了这规矩!" 铁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规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见于江湖,这规矩,你是要回去问他,还是此刻就 听老身说出来?" 铁中棠道:"前辈名重武林,想来不会骗人的。" 九子鬼母沉声道:"持旗人先道名来!" 铁中棠道:"铁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铁中棠,你此刻应双手持旗闭目而立,从此刻起所说的第一句话, 便是血旗所发之令,是以万万不可再随意说话了,知道么?" 接着又道:"还有一事,你应切记,持旗人所发之令,必须有关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 过十字!"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惊忖道:"不得超过十字,叫我如何发令?"放眼望去,四座一片 寂然,都在凝神倾听。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开口。 要知昔年大旗门开山宗师,傲骨峥嵘,他们虽以恶徒的鲜血汇集成了这面血旗,却根本 没有挟恩自重,要以此血旗来号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为了感恩图报,才立下个不 成文的规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听命,而云、铁两人深恐因此养成后人的狂傲之气乱 施号令,是以才自己约束自己,定下这苛刻的规矩,不是人命关天之事,不可以旗发令,所 发之令,更不得超过十个字,这规矩本应世代相传,只是大旗门近来屡遭惨变,声威大不如 前,纵有血旗,也未见有人听令于他,是以掌门便未将这规矩传给后人。 铁中棠双手举起血旗,缓缓阖上眼睑,心头却是万念奔涌,不住的暗问自己:"这十个 字叫我如何说法?" 他若是说:"请尔等放行让路!"岂非连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门血旗来 救本门的仇敌。 他若是说:"只放本门兄弟!"那么便要将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么忍心害这两个 意气干云的侠士? 他若要说:"放本门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 那里。 他更不忍害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有木立当地,当真是难以开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冷的道:"再若不说,便无效了。" 语声微顿,她又补充道:"这规矩本有限时,以十数为限,老身虽然未数,但想来时间 已到了!" 铁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让路放行,退出这里。" 铁中棠缓缓放下手来犹自木立当地,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雨点般落在他那已被汗水湿 透了的衣衫上。 水灵光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我本当你要说那句话的。" 铁中棠变色道:"什么话?" 水灵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铁中棠身子砰然一震,双目圆睁,目毗尽裂,突然狂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俱都 溅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灵光大惊道:"你……你怎么?" 铁中棠血泪俱流,道:"我先前怎么想不起这句话?"话声未落,又是一股鲜血随口而 出,他身子也仆倒地上。 水灵光扑抱了上去,流泪道:"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 的。" 她平静的心情一失,说话便又口吃起来。 坐在九子鬼母身畔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儿汉若要复仇,便该凭自己的本事,仰仗 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 冰冷的言语,有如鞭子。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震,有如被人当头浇了壶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 教,敢不从命!" 艾天蝠厉声道:"以好计对付好人,固是理所应当,但大丈夫胸怀自应磊落,为了这等 事痛心,岂非令人齿冷!" 铁中棠肃然道:"金石之言,永铭在心。" 艾天蝠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才对你说出此话,师父,我们走 吧!" 铁中棠大声道:"请问阁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门只听命血旗一次,以尽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说不定你我仍是仇 人相见,多问作甚?" 长袖微拂,当先而立,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两个跟斗,落在他身侧,道:"师兄,我跟 着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调皮的孩子,你不翻跟斗难道就不会轻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 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自铁中棠身侧走过,上上下下的打量 着他。 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个身躯颀长的独臂汉子,面色阴沉,脚步轻如无物。 独臂汉子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痴的癫子,望着铁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饿了两 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面目狰狞的眇目大汉,咯咯狞笑道:"铁兄,你少让他靠近你,只要沾着 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惨碧的珠光下,他面容当真比鬼怪还要可怖。 铁中棠脚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两人已大笑着出林而去。 再后面便是个形容猥琐的侏儒,鼠目猪唇,暴牙掀嘴,目光闪闪缩缩的直望着铁中棠, 宛如毒蛇一般。 铁中棠一见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厌恶的悚栗,脚下不禁又退了一步。 只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台莫皱眉头,咱们这些人长得虽然难看,但心地却比那些 俊小子好得多。" 此人鸡胸驼背,说起活来,声如裂帛。 再往后看,是个身长八尺铁培般一条大汉,脸上重重叠叠的生满了一脸金钱麻子。 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个个自惨碧珠光下走过,令人看 来,当真是如鬼如狐。 铁中棠心中暗叹忖道:"九子鬼母真有本事,这些徒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还有一 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样?" 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过来,望着铁中棠微微 一笑。 这少年不但英俊,神情潇洒,笑容更是令人可亲。 铁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还礼道:"兄台好走。" 却见这位少年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来他虽然四肢五官俱全,却是又 聋又哑。 这八人不问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踪最是诡异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门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连走出了树林,后面便是六个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虽然人人残 废,个个丑怪,但这七魔女却是人人美艳绝伦,云雾般的鬓发,水一般的眼波,低颦浅笑之 间,看来有如仙子。 当先一个紫衣女子袅袅走到铁中棠身侧,娇笑道:"我们七妹对你那般倾心,想来你必 定是个美男子,你肯不肯让咱们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另五个彩衣少女也轻笑着围了上 来。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谁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灵光,笑道:"就是她。" 铁中棠心头一震,呆呆的看向水灵光。 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着我们走了,你要看就多看两眼吧!" 铁中棠失惊道:"灵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道:"水灵光已投入老身门上,位列七仙子之未,从今而后,只怕你将极 少能见着她了。" 铁中棠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道:"不错,老身这七个女徒,俱是仙子降谪凡尘,沾不得人间烟火气的。" 铁中棠大声道:"你本己有了七位女徒,恰合七魔女之数,为何还要加上她?" 九子鬼母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风所污,身子己非完壁,水灵光来了,恰巧补她的空 位。" 铁中棠道:"你徒儿被人所污,你难道就不认她为徒了?" 九子鬼母厉声叱道:"仙子蒙尘,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虽要代她复仇,却早已将 她逐出门墙了。" 铁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倒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 大笑声中,轻轻挥了挥手,道:"徒儿们,让他开开眼界。" 那红衣少女咯咯笑道:"铁相公,你眼睛可要睁大些了。" 缓缓卷起衣袖,露出一段莹白如玉手腕。 另五个少女,也一起跟着她的动作,卷起了衣袖。 铁中棠凝目望去,只见五段手臂,虽在惨碧的珠光下,仍是莹白得粉嫩,有如新生的嫩 藕。 就在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鲜红的守宫之砂,红艳欲滴,衬着雪白的皮肤,颜色 更是鲜明。 铁中棠忍不住暗暗叹息着道:"七魔女恶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们必定是妖冶淫荡 的魔女,又有谁想得到她们竟会是守身如玉的处女,潘乘风污辱了这样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 子,也难怪别人要寻他复仇了。" 忽然间一条人影急急冲入树林,白衣素服,身手矫健,骇然正是大旗门下的云铮。 他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护身在铁中棠身前,铁中棠忍不住问:"云公子,你来作什 么?" 云铮道:"我担心你的安危,忍不往来看看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热血上涌,脱口道:"在下与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为何要如此关心 我?" 云铮道:"你将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阶,否则我便要永为大旗门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 能不报?" 九子鬼母面色一沉,厉声道:"你也是大旗门下弟子?" 云铮挺起胸膛,朗声道:"不错,我便是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之于云挣,你要怎样?" 九子鬼母厉声道:"你两人既然都是大旗弟子,为何要说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们 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身子一震,云铮亦是大惊失色,骇然转首,望向铁中棠,厉声道:"你也是大旗 门弟子?谁说你是大旗门弟子?" 铁中棠哪里说得出话来。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怀大旗门血旗,怎会不是大旗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 说!" 铁中棠黯然叹道:"在下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灵光幽幽接口道:"师父,你老人家也不要再问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铁中棠几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来解释此事,今日且放过 了你。" 水灵光轻轻拜了下去,道:"多谢师父。" 九子鬼母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丝慈祥的笑容,缓缓道:"好孩子,咱们走 吧!" 水灵光点了点头,无言的回身望向铁中棠,铁中棠也正目光相对,似乎都有许多话要 说,可是谁也说不出来。 片刻的眼波交流,无限的情意相通。终于,水灵光去了,带去了些许香气,却留下了一 片惆怅。 云铮的目光,始终狠狠盯着铁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着了铁中棠肩头,厉声道:"他们 去了,你如何向我解释?" 铁中棠讷讷道:"在下此刻还不能解释。" 云铮厉声道:"你不能解释,便是冒充我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就休 想生出此地了。" 铁中棠苦笑道:"纵然在下乃是伪充大旗弟子,但也以此救了你们的生命,你此刻反要 杀我,岂非恩将仇报?" 云铮又厉声道:"你以大旗门血旗救了我大旗门那许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铁中棠缓缓道:"我虽然救了他们,但李宅里的那许多义气汉子,亦是我救出来的,这 点你岂能忘了?" 云铮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问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来的?" 铁中棠道:"这一点阁下也不必知道。" 云铮大怒道:"血旗乃本门之宝,为何我无权知道?" 铁中棠道:"你虽不必知道,但却有权取回。" 云铮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铁中棠自衣袖中缓缓取出那面血旗,沉声道:"此旗乃大旗门中重宝,持旗之人,其位 不在掌门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些。" 云铮刚要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会将这 血旗交还给我,也绝不会对本门事情如此清楚:你若是大旗弟子,为什么要自认乃是伪充, 这些问题我本来实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却想通了。" 铁中棠脱口问道:"为了什么?" 云铮一字字缓缓道:"因为大旗门中,有一个不敢见我的叛徒,他做贼心虚,是以愧对 于我。" 铁中棠心头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铮目中已爆出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临危重伤时,抛却了我,而厚颜认贼作 父。" 铁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现在?" 云铮恨声道:"幸好那时我已伤重垂危,是以未被严密监视,只等着我醒转之后,便以 私刑拷问于我。" 铁中棠变色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云铮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这些用鲜血换来的教训,难 道还会假得了!" 铁中棠长叹道:"你误会了!" 云铮仰天狂笑道:"误会?若是误会,你为何不敢见我?"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铮嘶声狂呼道:"铁中棠!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狡赖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让 我亲耳听到你与那司徒笑的言语,又让我侥幸逃了出来,你这些叛师背友的无耻行为,世上 便当真无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让我能活着见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铁中棠,你就拿命 来吧!" 铁中棠身子一转,退后三步,黯然长叹道:"三弟,你纵要下手杀我,也该先听我解释 解释。" 云铮冷冷笑道:"你纵说得舌绽莲花,也难教我相信。" 铁中棠道:"那时我只是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种方法骗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 再乘隙夺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云铮的性命,而今却被云铮误会如此之深。 云铮冷笑道:"你是夺路逃出来的么?"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道:"我那时的艰苦行程,说来你也不信。" 云铮厉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别的不说,你身受重伤,又落在司徒笑那厮手里,还能 逃得了?" 铁中棠黯然笑道:"事实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铮大喝道:"杀了我,我也不信!"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传来一阵笑声。 随着笑声,司徒笑轻轻掠入树林,扬声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还和 他争论个什么!" 铁中棠神色突然惨变:"好阴毒的人!"他知道司徒笑这样一来,这误会便更难解释 了。 云铮果然纵声狂笑道:"好呀!铁中棠你纵想狡辩,怎奈司徒笑却已替你承认了,你还 要怎样?" 铁中棠一步窜到司徒笑面前。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还骗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风,立刻便又四下现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 正这里都是咱们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将他杀了灭口,世上便无人知道你的行径了,你还是一样能到 大旗门卧底的。" 铁中棠盛怒之下,满腹冤气。他自知此刻自己已是百口难辩,是以咬紧牙关,绝不开 口。 云铮双拳紧握,目光四下流转,突然嘶声狂喊:"铁中棠,告诉你,我纵然拼了性命, 也要逃出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会逃么?" 云铮目毗尽裂,望着铁中棠,嘶声道:"我要逃出,只因为我要将他叛师的丑行宣扬给 天下武林中人知道。" 语声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扑了过去。 司徒笑立刻遥遥向白星武打个了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这刹那之间,云 铮已挥拳扑来。 他一心突围,拳势自是凌厉无俦,左拳当胸护身,右拳直捣白星武胸胁,拳还未到,刚 劲的拳风已震起对方衣袂。 白星武掌势斜引,急划腕脉。 哪知云铮右掌竟是虚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然自右肘之下翻转,"石破天惊",猛 撞白星武下颚。 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变招如此之奇诡迅急,神色微乱之间,云铮双足已接连飞起,上下 三招,宛如一式。 足风拳影间,白星武身子斜斜冲出数步,似乎着了云铮一掌,立足不稳,只得让开了云 铮的去路。 两人动招,不过是霎眼间事,云铮志在突围,也不愿恋战,身子凌空急转,闪电般飞掠 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齐声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却仍紧挟着铁中棠,脚下更未移动 半步。 白星武哈哈一笑道:"小弟这诈败卖招,不知装得可还像么?" 司徒笑抚掌道:"当真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白星武道:"不过那厮招式也委实凌厉!" 司徒笑截口笑道:"无论他怎么凌厉的招式,难道还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冲出白兄的 拳网么?" 三人相对大笑,笑声充满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回过头来,望着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在下等为何不杀死云铮而故意放他逃 走?" 铁中棠道:"你存心挑拨我弟兄两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对了,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犹如为你制造了个最大的仇人,他 一生一世都不会放过你。"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口中却厉喝道:"我与他谊属同门情如手足,纵有误会,也解释 得开的。" 司徒笑阴侧侧笑道:"真的么?他连你说话都不愿听,一心只想杀了你这个叛徒,这误 会是再也解释不开的了。" 铁中棠胸中怨气淤积,忍不住大喝道:"恶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错,我是个恶徒,但若论今后狂江湖中的名声,只怕我要比你好 得多了。" 司徒笑道:"铁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门的叛徒,不但云铮要杀你,你们中师长要将你 明正门规,便是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过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 中已无法混了,铁兄你想必也知道的。" 铁中棠道:"纵然如此,也与你无关!"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台须得放明白点,以兄台目前所处的情况,只有与我等同盟还可 有生存之机会,否则……" 铁中棠道:"否则怎样?"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则怎样,兄台自己还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台还是将自死神宝窟得来的珠宝取来,与我兄弟共创一番事业, 远比在大旗门下受气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还是让铁兄多考虑考虑!" 潘乘风大笑道:"极是极是,你我此刻最好还是先回李府大厅用些酒菜,什么事再从长 计议。"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当真使尽了威逼利诱之能事。但铁中棠目光反而变得冰冰冷 冷,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轻轻搭上铁中棠肩头,含笑道:"兄台走吧!" 铁中棠不置可否,茫然随着他四人走出了树林,走向静卧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庄院。 庄门前有条窈窕的人影轻轻一闪,仿佛是温黛黛正倚立在门前,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司徒笑手指着那条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隐瞒兄台, 兄台可知道这位温黛黛是谁么?"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温黛黛本是小妾,但兄台若是真的属意于她,小弟立时便可 与她一刀两断!" 说话间,温黛黛已自门前的阴影冲了出来,见到铁中棠与司徒笑并肩而来,而且仿佛谈 笑甚欢,她便立刻顿住脚步,呆在铁中棠面前,连已说到嘴边的一句话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 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温黛黛,今后铁兄已与我是一家人了,你尽管当着我面与他亲热也 无关系。" 温黛黛抬头呆望着铁中棠。 铁中棠目光仍是毫无表情,温黛黛突然双手掩面,痛哭着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 夜色中看来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她居然真的对铁兄生出了情感,这当真是可 喜可贺之事啊。" 笑声虽豪放,但其中却已充满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对温黛黛仍是喜爱,只是不愿被温黛黛抛弃,更不能忍受眼看温黛黛爱上别 人。 只是他主动的抛弃了温黛黛,他便不会有任何痛苦--这便是男人的自私,任何男人都 不能忍受被女子抛弃的痛苦,却甚是喜欢将这种痛苦让女人去接受--欣赏别人的痛苦,在 某些人眼中,是一种享受。 笑声中,庄院里已燃起了灯火。李洛阳、李剑白父子两人抢步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紧张,手持利刃,显然还不知道外面 的围困已经解除了。 李洛阳目光转处,见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闲神情,不觉呆了一呆,道:"兄台们都没有事 么?" 司徒笑朗声笑道:"有了我们这位铁兄,自然无事了。" 李洛阳道:"九子鬼母呢?"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阳紧张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但目光却更是明锐,带着明显的询问之意,在司徒笑 与铁中棠面上扫动,显然期望能听到事情的经过--司徒笑却故意闪烁其词,铁中棠更仿佛 突然哑了似的,不肯说出半个字来。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这个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 兄又何苦追问。" 李洛阳果然不再追问,但对铁中棠的身份来历,不禁更加深了几分怀疑,双眉暗皱,揖 客人厅。 死寂的李宅,瞬息间便恢复了生气--所有被死亡阴影压制着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 出来。 悲哀与怜悯,在这许多种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显--在死亡与恐惧中时,人们的情感大 都会变为麻木,而此刻大家却都不禁开始为死去的同伴者悲哀,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与财产 珍惜起来。 这种世家巨宅的活动之力,是异常惊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殓,所需的食物也 都购来,甚至连那扇满溅鲜血的大门,此刻也都恢复了原有的光泽--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 远回不来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自星武,寸步不离的跟着铁中棠。 天杀星海大少,目光如鹰,紧盯着潘乘风。 霹雳火背负双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阳父子虽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间也显 然仍是心事重重。 海大少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些人看来虽然聪明,其实却最是愚蠢,本来该悄悄走 了,此刻却偏偏还要留在这里。" 潘乘风故意转过头去,生像没有听到。 霹雳火却忍不住问道:"兄台说的是谁?" 海大少厉声道:"战事虽已过去,但惹起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俺还是不能让他逍遥自 在的。" 潘乘风面上仅是微微变色,霹雳火却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的望向黑、白双星,厉声道:"不错,战事过了,咱们问的纠纷也要解决 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 霹雳火大喝道:"先还我徒儿命来再说话!" 黑星天道:"此时此刻,兄台与我争吵是要吃亏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 "司徒兄,你说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错。" 霹雳火变色道:"司徒兄,你还帮着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几乎终日都带着那丝淡淡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猜出他笑容中 的含意。 霹雳火目光四扫,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早已离去,别的人更无心思来管这份闲 事。 他暗中叹息一声,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忽见李洛阳大步行入,道:"各位无论有何问 题,都请饱餐后再说。" 语声微顿,沉声接道:"到那时在下也有几句话要对各位说的。" 不多时厅中桌上便已摆上虽不丰美,却可饱餐的饭菜。此时此刻,纵是好酒之徒,也再 无暇饮酒,纵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边,菜饭到了眼前,暂且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狼 吞虎咽起来-- 亘古以来,饥饿便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抗。 大厅中一片咀嚼之声,过了半晌,黑星天突然放下碗筷,脱口叫道:"不好!"面上也 变了颜色。 司徒笑侧身,让开了被他碗筷溅出的汤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这桌上少了一人吃饭!" 李洛阳皱眉道:"是么……哦,"望了铁中棠一眼,回首道:"剑白,你怎么不请那 位……那位夫人前来……" 话未说完,黑星天已飞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嘎声道:"这倒怪了,人家的妻儿不来吃饭,他倒先着急起来,这岂 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监。" 哪知他言犹未了,白星武也跟着飞身而出。 司徒笑虽较沉稳,仍然端坐未动,但面上亦己动容。 他三人自是生怕温黛黛席卷珠宝而逃,而霹雳火、海大少等人始终被蒙在鼓里,见了他 三人惊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声,附耳向铁中棠道:"铁兄,那笔宝藏,兄台可是全都带在身边?" 铁中棠默然良久,才冷冷的说道:"如果是你,你会放在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 侧更安全之处?" 司徒笑怔了怔,轻轻顿足道:"这可真是大事不好了!"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赶去,但 身子转了一半,又缩足而回。 铁中棠道:"我已无处可去,你根本不必守住我。" 司徒笑与潘乘风打了个眼色,终于扭转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贯注在那批珠 宝上,别的事就都觉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阳、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觑,霹雳火拍案大骂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真把 老夫给闷死了!" 铁中棠道:"闷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雳火道:"正是,老夫正该追去看看!" 海大少也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铁中棠忽然长叹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那些珠宝,眼见就要惹几条人命 了!" 李洛阳面色微变,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老夫这里死人已葬得够多了,绝不容再有 凶杀之事发生,剑白,随我去看看!" 语声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厅外。 李剑白瞧了铁中棠、潘乘风两眼,匆匆随之而出,在门外低低嘱咐了几句,大约是教院 中的人留意着他两人的动静。 于是厅中就只剩下铁中棠与潘乘风两人。 铁中棠道:"他们可是命你来监视我的?" 潘乘风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台而已。" 铁中棠道:"你此刻只管为他们卖力,等到别人定要除去你这罪魁祸首时,便无人为你 卖力了。" 潘乘风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见得。"他显然已与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 颇为安定。 铁中棠沉声道:"还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还在时时刻刻的等着你,你也莫忘了我还 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风垂首沉吟不语,但面上却已耸然动容,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道:"你要我 怎么样?先说来听听。" 铁中棠缓缓道:"你若肯与我合作,不但此后永无生命之虞,还可乘机名利双收。" 潘乘风道:"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铁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买来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这身衣服,别的事都 可以随机应变了。" 潘乘风瞠目:"这算做什么?" 铁中棠道:"你身材与我九分相似,只要说出理由,不愿脱下面具,他们万万认不出 你。" 潘乘风道:"身材纵相似但口音……" 铁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说话的口音,也是伪装出来的,人人俱可伪装,何况我素来不 喜多语,你也该尽量闭紧嘴。" 潘乘风冷笑道:"我假扮你的模样,瞒过了他们的耳目,你好处多了,我却未见有何好 处。" 铁中棠道:"如何没有好处,你若扮成我,潘乘风便不见了,要寻仇的人,到哪里找潘 乘风去?" 潘乘风沉吟道:"可还有什么好处?" 铁中棠道:"你扮成了铁中棠,他们要利用铁中棠,你自可乘机混水摸鱼,这一类的 事,相信你一定熟悉得很。" 潘乘风嘴角终于绽开了笑容。 铁中棠道:"在这一段时间中,你还可探出许多秘密,不但你可威胁他们,而且还可以 向我要些好处。" 潘乘风虽未言语,但瞧他的笑容,显已更是心动。 铁中棠道:"此事原则如此,但运用之妙,却是千变万化,阁下心智灵巧,想来也不必 我再多加解释了。" 潘乘风道:"此事这样下去,何时才是结局?" 铁中棠道:"只要你不泄露我的机密、事情告一段落时,我自会出来收手,你便可脱身 了。" 潘乘风想来想去,只觉此事对自己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对别人有多少害处,他根本 未曾放在心上。 院落中虽有大汉在巡逻,但多日惊恐饿渴倦累后,已经饱餐了一顿,自然都有些昏昏欲 睡的模样。 铁中棠一眼扫过,立刻拉着潘乘风转到屏风背后。 一阵衣履悉索之声,恢复了本来面目的铁中棠便和个"奇异的老人"潘乘风走出了屏 风。 潘乘风嘶哑着喉咙道:"学得像吗?"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声音再低沉些,别人就更无法分辨了。"经过许多天易容之 后,他黝黑光润的肤色,已显得有些苍白干枯。 潘乘风整了整衣衫,悄声道:"此后你我如何联络?" 铁中棠道:"以'化身'两字为信,以七角星为暗记,随时随地都可以互传声息。" 潘乘风道:"好!你可以走了。" 铁中棠笑了笑,摇了摇头,潘乘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的笑容,心头不觉一震,在这线条 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实在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我是个男子,见了这笑容尚不禁 心弦为之震动,若是换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样了。" 铁中棠取了块碎骨,飕的弹出窗外,口中道:"我暂时还要留在这里!"身子已轻轻的 向屋顶承梁窜了上去。 这珠宝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够十个人隐藏起身形,而绝不会被 人发现。 潘乘风心里正在奇怪,为何他还不离去,但他却已被这少年迅速奇诡的举动,机智灵敏 的头脑所慑服,只是静静的坐了下来,眼见院中的家丁壮汉被那碎骨所带起的风声所惊动四 下搜寻起来。 刹那之间,但闻衣袂带风之声,飕然微响。 黑星天、白星武,面带惶急如飞跃了进来,两人一起掠到潘乘风面前,厉叱道:"温黛 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铁中棠,偷眼下望,见到黑、白两人已毫无疑问的将潘乘风当做自己,心头不 觉暗喜。 但是他听到温黛黛果然己走了,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惊奇。 潘乘风木然摇了摇头,道:"他走了么?" 黑星天厉声道:"你难道没有和她约好?" 潘乘风冷冷道:"为何我要和她约好?"他哑起喉咙,压低声音,说话的口音,果然与 铁中棠假冒的声音极似。 这道理正如所有戏台上饰演同一角色戏于的道白听来都有几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声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钱的珍宝,都已被那贱人卷逃了么?你为何不 着急?" 潘乘风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我为何要着急。" 黑星天面上杀机突现,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宝本已属于我的,都是你这厮坏我的 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骤下杀手,司徒笑却已赶来,他搜寻得较为仔细,是以回来得迟些, 此刻见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财心痛,连忙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道:"温黛黛 纵然带珍宝走了,这姓铁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却是个无价之宝,黑兄怎么可伤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不过在为铁兄心疼而已,好生生的珍宝都被 那贱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担保为铁兄寻回。"目光转处,忽然变色道:"潘 乘风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来,厉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风"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着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会知道?" 司徒笑皱眉强笑道:"在下只觉这厮有些奇怪,为何……" 黑星天变色接口道:"闻道这厮最善勾引妇人女子,温黛黛那贱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 了,是以两人双双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温黛黛虽然淫荡,却还看不上潘乘风那种卑贱无耻之徒,黑兄自管放 心好了。" "潘乘风"听得他当着自己的面辱骂自己,自己却还开口不得,心中憋着满腹怨气,面 上却还只得颔首同意,咯咯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天杀星海大少怒骂道:"这厮想必知道俺饶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入 地,也要寻你回来!" 此人当真是烈火般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未说完,双拳一揖,竟真的飞身而 去。 司徒笑道:"黑夜之中,那贱人必定走不甚远,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该如此!" 司徒笑注目着"潘乘风"道:"不知铁兄意下如何?" "潘乘风"缓缓站了起来,道:"合则两利,不合两败……" 司徒笑大喜道:"铁兄果然是人间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迟,你我此刻 便该向主人告辞了!" 三人本未携带行装,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辞。李洛阳口中虽在挽留,但挽留显然并不热 切。 承梁上的铁中棠,俯首下望,只见李洛阳走进来,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脚步,吹熄 了四下的灯火。 于是空广的厅堂,只剩了一盏孤灯,昏黄黯淡的灯光,映着他颀长寂寞的身形,风吹灯 摇,倍觉凄凉。 然后,他举起灯,走下了厅前的石阶,孤灯在夜色中渐渐退去,本来昏黯的灯火,变得 只剩下一点昏影。 于是,所有的争吵、哄笑、叽嘲、交易……暂时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厅中终于只剩下空 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 全身浸没在黑暗中的铁中棠,望着这孤独的老人远去,心里也不觉感到些许迟暮的惆 怅。 在黑暗中静候了半晌,听得所有的声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跃下承梁,掠出窗 户。 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狸猫般的移动着身形,目光却像兀鹰一般,在每一个阴暗的角 落中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谁也不知道他搜索与等待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终于,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中,树丛里,有了轻微的响动,响动虽轻,但铁中棠却绝不 肯放过。 一条人影,悄悄自阴暗的树丛中探出头来,机警的四下观望着。 四下绝无警兆,铁中棠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望了半晌,终于现出了身子,满身黑布、黑绢包头,只有眼波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铁中棠屏息而望,终于辨清了这人影便是温黛黛。 她左手提个箱子,右手挽着只麻袋,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倾听。 铁中棠暗中冷笑:"温黛黛,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这 里。" 温黛黛身形一长,轻烟般向铁中棠存身的屋脊窜了上来,伏在屋瓦上,轻轻喘息着。 铁中棠早已选了个最最隐秘的地势,是以他能瞧得见温黛黛的每一个举动,温黛黛却瞧 不见他。 她喘息渐渐平静,仰面将麻袋缚在背上,又紧了紧包头的黑布,束腰的绢带,以及足下 的绑腿。 铁中棠悄悄移动下身子,双臂已贯满真气,准备随时出手一击,便可将温黛黛擒在掌 下。 温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的躺在瓦上,凝目望着苍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 事。 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愤怒,忽然喃喃自语道:"司徒笑,你破坏了我和他,我绝对饶 不了你!" 这句话本未说完,说到大半时,她便忽然警觉住口,但铁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中已听 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准温黛黛绝不敢即时逃走,是以也等在这里,将她捉住,甚至将她杀死,取回自己 的珠宝。 但在这刹那间,他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这里只是全部宝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属我名下,我何不将这些珍宝就暂时给她,让她 以这份珍宝来与司徒笑等人作对,以她的聪明与泼辣,再加以她的美色,岂非又是个司徒笑 的大敌。" 原来他早已将宝藏分作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这是他深藏的秘密, 除了他谁也不知道。 另两份他给云铮,让云铮支配作复仇之用,水灵光也有两份;她守护着宝藏,陪伴着那 残废而寂寞的老人,这是她应得的。 腹中怀有云家骨血的冷青萍,铁中棠也为她留下一份,还有一份,他要留给救了自己与 云铮性命的赵奇刚。 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给自己的,但此刻他为了复仇的大局,又毫无留恋的交给了 温黛黛。 刹那之间,他便由富可强国变为赤贫,但是他心中却但坦荡荡,丝毫不觉难受与惋惜。 温黛黛终于翻身掠起,女子永远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与抵抗之力,她此刻虽觉饥疲虚 弱,但身法仍极轻巧。一忽儿,她已掠出庄院,掠入丛林。 铁中棠遥遥跟在她身后,他虽然毫无吝惜的将那一份巨大的财宝交给了她,同时也交给 她一份重大的任务。 此时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为?是否担得起这份担子? 入林已深,温黛黛才放缓脚步,歇了口气,她方待倚着树干歇息一阵,哪知树上突然坠 下了一条人影,直挺挺的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 温黛黛大惊之下,面上立刻变了颜色。 这条人影,左手提着包袱,包内碧光闪闪,满面嘻皮笑脸的神情,望着她不住痴笑。 温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门下的那跛足童子,不禁脱口道:"你们 不是都走了么?你为何还在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们都走了,我是回来收取挂在树上的碧 磷珠的。" 温黛黛深深呼了口气,道:"收了碧磷珠,就该回去了,还耽在这里,不怕你师父找你 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着她丰满的胸膛,只管痴痴的笑。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 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 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的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 人。" 温黛黛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吗?"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 准、地地道道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实在大小 了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然只有十四,可是和二十四的人绝 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 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是要多看看。" 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跛足童子固然是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 非。 跛足童子瞧了半晌,忽然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大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大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 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的笑了许久,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 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了你那位云公子 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 温黛黛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波转动,道:"你要带我去?" 跛足童子却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骂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真丢 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什么不敢带你去,只要你肯让我亲一下,我们马上就 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 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敛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的一把抱住了温黛 黛。 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 他,面上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 心。" 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 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的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一 样。 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 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决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 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进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 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 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然"卜通"一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温黛黛惊呼道:"你怎样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筋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 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臂膀,道:"走 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这贱人还要去寻二弟作什?莫非她还想害他。她既 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二弟,但二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是去了,以二弟的性 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二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二弟 的心,何况……" 这时,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 铁中棠断然决定:"此事我绝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 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才停住脚步。 温黛黛道:"已经到了?" 跛足童子呆呆的点了点头,道:"决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此处一片荒野,远远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 "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怔了半晌,忽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 了。" 温黛黛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到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 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 苦……" 她抬起头,幽幽的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寞呢?我真不 懂。" 温黛黛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 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温黛黛默然半晌,勉强笑道:"不要再提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而且还恨得他 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 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像 弟弟一样的喜欢你,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的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长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 就一定要你嫁给我。" 他不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木立半晌,暗问自己:"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 窜入丛林。 铁中棠不再迟疑,飞掠而去。 第九章 荒祠冷语 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 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 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 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的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 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的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才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呆了半响,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 大步走向祠堂。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 丛中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哗剥声,便混合成 一阕凄凉的夜曲。 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媚,便是那阴森破落的 祠堂。 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 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 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入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怀疑:“莫非 是那小鬼骗了我?” 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 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 温黛黛忍不住暗暗叹息:“师兄那般的谨慎,师弟却是如此大意,你纵然倦极了,也不 该睡在这里呀!” 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 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 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 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二弟呀二弟,你纵有铁中 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此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 温黛黛叹息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 人?” 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乃是睡倒在神案下,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 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看到她,颜色立刻大变,厉声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什么?”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温黛黛凝目看了他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 疯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完全没有感情,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 对我还没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大少了,你此刻纵然恨我,不久又会爱上 我的。” 云铮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 温黛黛轻轻叹息道:“你可愿意听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 养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 天天喝得烂醉。” “其实天下人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 净净。” 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 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 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是什么大事业,却连他 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 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 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 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 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 的酒,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之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 毫无结果。 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扶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 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的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 惑住他。 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最先欺负我的人 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 要钓到这条大鱼。 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眼泪对他说, 我不能背叛马师。 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 下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上却作出十 分悲伤的样子。 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 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 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 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根,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 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 我还要飞得更高。 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 们。 两三年来,凡是经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 得大多了,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卑贱、轻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找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 是绝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回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 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说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 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绝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 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愣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哈哈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看他身受本 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行的铁中棠,更是 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 仇为敌。 其次,他不禁有心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 相助,已可令人放心。 至于温黛黛对他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 轻一闪。 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 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暗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微一招手, 转身而退。 他刚掠出荒饲墙外,那跛足童子也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 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忽然轻轻挥了挥手。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 立刻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跛足童子极快的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 只怪你知道的大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 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 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下煞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 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吁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 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去师父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 了下来。 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 茅屋里不但有灯火,还有一阵阵推磨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贩豆腐豆汁的荒村 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做生意。” 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 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 无力的磨着豆腐。 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 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的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个初生婴儿,垂首走 了出来。 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作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站起来帮忙,忽然想到 自己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的坐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 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的私房 作料。” 跛足童子暗笑:“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那老人端了碗豆腐,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 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 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 虎咽的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笑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是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刷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 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笑哈哈的望着他,也不说话。 跛足童子顿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道不好,大怒举掌,向老人面前拍 了过去。 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心里暗恨:“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 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却又回首问:“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为 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 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 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 屋。 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 之力。 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她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 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 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在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喂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 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人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小童子 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的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传来,有人沉声值:“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 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 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车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 什,立在石磨边。 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渗渗的长着短髭,垂首道: “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 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说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 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 人了!”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己 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 来了。”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行脚僧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 的鼻子。 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仍带着一种阴森冷削 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 行脚僧微微笑道:“冷姑娘,你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忽然也泛起了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说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 么会不认得你!” 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然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 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那行脚僧人丹田要穴,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 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姑娘笑中必有藏刀, 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 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 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 “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 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 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 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 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行脚僧人,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 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她,吓得他再也不敢 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 霜早有图谋,此刻更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 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 然后,他长叹一声,又缓缓说道:“是以家师更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小弟才只得乔装 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的 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扑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 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 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没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刺了下去。 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绝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 刀刺下,竟真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 的手腕。 “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 口。 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 娘,姑娘还是让我死了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 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的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 何况这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自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 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多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 如见了亲人一般,他的装作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的相信了他。 沈杏白随着她走出茅屋,心头暗喜:“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 稍化功夫,还怕她不乖乖的投入我的怀抱。”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 怀疑不信。 沈杏白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 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的望向冷青霜,他其实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 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并没有拦阻 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 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 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涕。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立刻问道:“这两人是 谁?”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然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 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去,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 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 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的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是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 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听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 过头来。 冷青霜望着他那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 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 谁都猜不到的。” 冷青霜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的 望着晕迷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 就在这一瞥间,他已发现铁中棠袖中露出一角污中,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 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 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沈杏白心弦一阵震动:“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 意,俯身下去,在昏黄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中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张开眼来。 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后,他眼前便出现一张脸,他认得这张脸,仿佛是……仿佛 是…… 忽然间,他忆起了这张脸,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己下了决定,他绝不能容铁中棠 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他下定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 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 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 一道寒光,闪电般插中了冷青霜的胸膛。 她惊呼一声,双手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 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已使婴儿 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 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了门,目毗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 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 福。 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 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大丈夫的手 段!” 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撩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使得沈杏白不由自主顿住脚步。 冷全福厉声惨呼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砰”的一 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的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 子……” 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 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大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 你!” 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的扑了过来,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 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 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 子吧!” 位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教我的 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 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己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 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顿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 霜手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到 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 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 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 当场晕厥过去。 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 仍很清醒。 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 知。 这时,被那老人家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 檐。 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暗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 出世前,便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又立刻遇着了如此 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着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 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 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过来, 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张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 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 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 变一生的命运。 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劈拍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第十章 寒水香舟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 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 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 的命运或将改变。 此刻,在荒祠,空寂而寒冷。 曦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 来的苍凉景色。 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 袍。 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 日就变成道士。 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 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冷冷的看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 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道:“那么我劝你赶快死了心吧!” 沈杏白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 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道:“你不敢杀死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 永远不会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笑容立敛,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 话来。 铁中棠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 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必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 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便这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纵声狂笑,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 逃出我的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的害怕?” 沈杏白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顺手又是一掌,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 样?” 铁中棠动也不动,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里越害怕。”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臂膀,道:“铁中 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都拦阻不了我,今日日落 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是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了荒凉的祠堂,向北 而行。 走了段路途,听得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 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 雾。 过了很久,才听到“吱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 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忽然笑道:“快,快得很。” 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人?” 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一点,扁舟便已到了河 心。 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 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 那船娘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娘咯咯笑道:“你自己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叱道:?”快渡回去!” 笑声清脆的船娘缓缓回过头来,柔声笑道:“这船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可是还有别 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 去,仿佛绝美。 他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此刻立在船上,头脑已有些晕眩起来,心中虽起疑云,却也 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问:“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那船娘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帆船影,船上灯火将雾色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娘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娘回首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了铁中棠胸 前晕穴。 那船娘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 船上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娘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好教船家不敢随便动他,是以身 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 头。 船头上果然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一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竟也绝美。 船舱中的陈设,居然十分精致华丽。 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 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 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的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 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 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觉得自己仿佛已落入个神秘的陷阶中,在这华丽的船舱四周充满了危机。 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驾,肌肤如玉,分明不会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 家。 这华丽的大船,便是在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 物。 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 这时,后舱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 子,手里端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 玉盘上翠壶玉盏,都是极为珍贵之物。 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 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人后舱,却有一缕悠 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 到来。 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深沉,没有把握打的仗, 他是万万不会打的。 船舱四面,苇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他浑身说不出 的不自在。 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 但是他刚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 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帘幔启处,沈杏白顿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 笑而出。 她神情举止间,那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她的 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 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在过意不去。” 沈杏白嗫嚅的说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 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 家人,贱妾岂非也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上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切莫多疑,贱 妾等实无相害之心。” 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中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 药害人。实是在江河上摆渡,只不过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一点而已。”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 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的!”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无分文, 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 沈杏白心立刻定了:“看来我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 来了,何不乐上一乐?” 当下取出锭银子,当的放在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 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是如何值得?” 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 妾也只有代丫环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 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置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一呆,作声不得。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 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 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暗中冷笑:“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 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 帘幔后环佩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 而出。 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织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 中。 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痴了,连何时开上酒 菜都不知道了。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你看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纵声笑道:“什么?壹干两银子?夫人莫非是开玩笑?” 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 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 他只得干笑几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 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名师指点的名门高 足。你神情举止之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必你家世也必定不错。但你却不 但乔扮道士,而且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 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畔,是么?”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 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的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 住轻轻的问道:“是么……是么……”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莱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 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什么事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没看出你竟如此小 气!” 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敛,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 插入了银壶中:“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嫣然一笑,竟都转身走入了帘幔,华服美妇也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 告退了!” 客客气气的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的 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 了口气。 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 来。 沈杏自暗中告诉自己:“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绝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 言,来抢我的银子。” 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 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要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 他看看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 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 久,突听腹中“咕”的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了,这念头不想 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 日怎么如此奇怪?” 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在桌上那翡翠全 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 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辗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 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 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的么、饿成了这个样子, 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那时他纵有天大的 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 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个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 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 祟。” 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 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 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 八妹好,她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事,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 道:“算你们赢了!”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 公鸡还是拔了毛了!” 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的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 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 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手拍掌道:“秋姑, 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道:“不热也罢。” 但就在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条粗布围裙的厨 娘,垂首走了出来。 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 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 你听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 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 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 荡。 当着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 常而自然的事。 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 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还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白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 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小!”五指一抡,琵 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衣的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速的琵琶声炽然的扭 动了起来。 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 热、急剧而淫荡。 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 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 笑而入。 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正 来的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 作什么?” 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怎么还不回 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 着!”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么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苏州 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 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的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 要你了。” 别的女工蜂笑得花枝乱颤,姚四妹跺脚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 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 这骚胡子有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 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海大少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 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 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们面面相觑,都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 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 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 窝了。 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逸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 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未放 在心上。 海大少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在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心里暗流唾沫, 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绝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的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 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话了 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仰天狂笑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 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 然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 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呀,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 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 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后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 别的话都不必说了!”:” 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什么?”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 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样?”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 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是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 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 了开去。 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 出来的。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 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窈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影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 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畔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 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 他掌势突变如拳,招式也突然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 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 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如落叶般翻了 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 上。 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而回,忽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要倒 进我怀里来了?” 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 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了华服美妇的左胯,姚四妹身子微 动,闪身后掠。 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碟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 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峰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 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 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都一起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飞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 你想逃走,怎么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 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乖乖退了回去。 海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帐,兔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孙子般缩在壳 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 此刻,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的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 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 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 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了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了,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了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体生生的压倒在地上。 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 可!” 华服美妇突然敛去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 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 “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向后舱,忽然又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 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 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 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 值之物便是他。”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 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 凌乱的房舱,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的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 脸上满是强笑。 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而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 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绝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 说是么?” 姚四妹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 话。”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 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一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怎 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唯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 浅。” 姚四妹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就好像是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撇到黄河来,也舍不 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岂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 姚四妹道:“你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沈杏白己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笑笑、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 一右,挟下了后舱。 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了一道整洁的地 道。 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绝没有浪费半分 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人了第四间舱门。 那是间极为小巧而又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具安排在一间 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的在这舱房里渡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突变,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 乱动。” 话还没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了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 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 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又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菜,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 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 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豪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 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 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 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地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 下迷药,实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区,悄悄走了 进来。 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竟是 惊人的美,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 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 却已学会忧郁。 走入舱房,她立刻毫无迟疑的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为他解开了穴道。 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奇妙的经历。 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未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 立刻清醒。 铁中棠张开眼来,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竟是冷青萍。 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的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卧房。 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的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巧而干 净的厨房。 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到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 牵在水面。 这时已是午后,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 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 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取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 岸。 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的划动着双 桨。 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的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 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意,却又不禁想到 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 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头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 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借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 所奴役。 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 了她们。 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很,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 只怕便会如此凄苦的度过一生。 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伦,黯然道:“冷姑 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绝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掌若是触及了她 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看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的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 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 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沧,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头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 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之上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 冷青萍的木舟。 冷青萍倏然变色,只见那皮筏之上有三五条人影,仿佛都是女人。 云沉水急,两舟霎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 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 得他。 听姚四妹在筏上戟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 着我们带人私逃,你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 是个小小银锚。 “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 芒,直取冷青萍。 冷青萍白腕挥出木桨去挡光芒,寒芒却早已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叭”的一 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 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 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也飞出一条长索,矢矫如蛇,去缠冷青萍双 足。 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 世家,武功却不甚高。 此刻她凌空而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慌了,蹴足一摔,堪堪躲过了飞 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各备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 自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也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 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三成也使不出来。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丧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 可要我来助你?” 姚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又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 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 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 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顾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 棠下腹。 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 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再也想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 他拼了这一掌。 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 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 他手掌方出,“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画了半个弧,左右夹 击而来。 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竞使人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者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 般的兵刃。 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用“流星锤”、“练子飞抓”等这些外门兵刃和 招式飞出伤人。 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 一些。 忽然两道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 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然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 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然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 掌去抓那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地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 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 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番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 夫。 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 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 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 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浮的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 远了。 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 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 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撅,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得他抽身不 得。 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 们击落水中。 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 间、气力都差得远了! 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 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的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 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是你见死不救了!”双腕动处,银镢急 攻五招。 姚四妹轻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将她收回来了,其实,我姐 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罢了!” 姚四妹扬肩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 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镢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 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要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 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绝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 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 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 冷冰冰。 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 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 怎能说了不算!” 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 睹。 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的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的抓着了那银撅, 再也不肯放松。 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河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晕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却也 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扎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少女,水性俱都 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 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睛却痴痴的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 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么就变成了哑 巴!” 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 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脚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张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 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 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呻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 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的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 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 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 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                第一一章 蜂女飞兵    低云水雾间,果己现出那艘庞大的船影,虽在白昼之中,但这艘船上,却仍然是  灯火辉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闪闪发光。    船头影影绰绰站着条人影,也不住向远处眺望,见到皮筏破浪而来,突然转身奔  人了船舱。    皮筏靠近,姚四妹抢着将铁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紧,铁中棠只得暗叹一声  ,闭起眼睛。    船舱中人影幢幢,但却寂然不闻声急。    姚四妹眼皮一转,附在铁中棠耳畔,悄悄道:“我先解开你两处穴道,让你自己  走进去……”    突然张口在铁中棠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娇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  两掌,解开了铁中棠两处穴道。    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双足落地,双手却仍不能动弹,身上也软软的没有  半分力气。    姚四妹此时已敛去了面上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鬓发,昂起头,大步向船舱  走了过去。    铁中棠心头一动,暗忖道:“这女子此刻如此装模作样,莫非是船舱中又来了什  么人不成!”    姚四妹却已走到舱门,半掀垂帘,沉声道:“大姐,那厮己被我抓回来了,此刻  是否让他进来?”    船舱中立刻有人应声道:“带他进来!”    姚四妹回转头,轻轻招了招手,悄声道:“来吧!”    铁中棠脚步微微迟疑,方自缓步走了过去,他此刻算定船舱中必有人来,但却猜  不出究竟是谁。    姚四妹轻喝道:“来了!”纤手扬处,霍然掀起垂帘。    明亮的灯光,水一般无声的自掀起的重帘里涌了出来,映照着铁中棠坚毅的面容  、笔挺的身子。    船舱中许多明媚的目光,也随着灯光聚集在铁中棠身上,这许多双美丽的眼睛,  立刻全都睁得比通常大了。    铁中棠的目光,却冷得像冰一样,但却仿佛不知有多少潜力,隐藏在这一双冰冷  的眼睛中。    他目光似乎没有什么移动,但船舱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容,每一个动作,却  已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    这被海大少打得凌乱的船舱,此刻已恢复了原来的整洁与精致,只是将那柔和的  幻光拨得远比方才明亮。    蜂女们围绕着那华服美妇,坐在船舱左右,船舱的右方,也有三个锦衣少女斜倚  坐在锦墩上。    轻佻的蜂女们,神情已变得十分紧张慎重,然而这三个锦衣少女,态度却是那么  悠闲而懒散。    铁中棠再也想不到这三个锦衣少女中竟有个是水灵光!    就在他与水灵光眼波相遇的刹那之间,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微微的变化,  但却微微的令人难以觉察。    而水灵光,却已忍不住长身站了起来。    她虽然尽力抑制,却也掩不住面上的惊喜之色。    华服美妇目光微转,笑道:“姑娘们说的可就是他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她左边的锦衣少女却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们老实得很  ,不错,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华服美妇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时候在姐妹群中说过谎的,何况是鬼母座下  的姐妹们来了。”    那锦衣女,正是鬼母门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说话也最干脆,你  让咱们带他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转了转眼珠,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说过我们这里有这样个人来,却未  说过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变了,面上笼起寒霜。    花大姑却只当没有瞧见,含着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  带水,鬼母前辈问咱们要人,咱们本该立刻交出来,但这少年的来历却有些奇怪,每  个人都拿他当宝贝似的,所以我的这些妹子们,也就舍不得让他走了,我若答应了易  姑娘,对她们如何交待?”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    她心里一急,话又说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话说不清,还是让易姑娘说吧!”    水灵光扑的坐下,眼睛里气得泛起泪光,她自小逆来顺受惯了,虽然受了气,也  容忍下来,虽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着脸,还未说话,另一个魔女却笑着站起。    她并不轻易说话,面上却始终含笑,此刻她笑着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却  又教我们怎么对家师交待呢?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娇怯怯的身子,软绵绵的语声,纤腰一握,瘦如黄花,横江一窝女王蜂虽然也  都是尤物,但见了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觉又怜又爱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哟,怪不得人家说易清菊比菊花还美,就连我花大姑见了,也  不忍心拒绝姑娘你的话。”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应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了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们又更要恨我  ,那么,不如这样吧……”    她面上笑容更温柔,接道:“姑娘们就在这里露两手功夫让我妹子们瞧瞧,也好  教她们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哟,花大姑说来说去,原来是要咱们姐妹献丑呀,那还不容易  ,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过是……”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来,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让妹子我陪易姑娘走两招吧  ,妹子若是侥幸胜了,就让这位公子陪着我好么?”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若败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妹子我若败了,就让别的姐妹们再来陪两位易姑  娘走几招!”    易清菊娇笑道:“哎哟,好姑娘,你们真聪明呀,这样说来,便宜岂不是都让你  姐妹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纪轻,就让我一遭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声笑道:“你这样水葱似的一个人儿,姐姐我若是失手伤了你,心里该  多难受呀!”    姚四妹摇了摇头,娇笑道:“不会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绝对狠不了心伤  人的。”    立在舱门铁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轻轻以手肘碰了杨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们  若没有姚四妹,当真还不知谁来对付这易清菊呢!”    杨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见能对付得了!”    只听易清菊又轻轻笑道:“是呀,我真狠不了心伤你,咱们就好歹试试看吧,但  ,咱们在哪儿动手呢?”    姚四妹眼波转动,亦自笑道:“反正是咱们姐妹闹着玩的,在哪里动手还不都是  一样么?就在船头吧!”    她也不等别人的答复,纤腰微拧,便已走出舱门,走过铁中棠身侧时,她还不忘  在铁中棠身上轻轻拧了一下。    船头也不过只有三五丈方圆,姚四妹却又以白垩在船头划了约莫一丈五尺方圆的  一个圈子。    易冰梅悄语嘱咐道:“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还鬼得过我么!”    水灵光却己凑到铁中棠面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到还有两人立在他身后,终于  只是轻轻一笑,说了句:“你放心……”便随着众人走出来了。    姚四妹拍拍手上的白粉,回道笑道:“咱们姐妹就在这圈子里走两招好么?谁若  出了圈子,就算输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当真聪明,她知道鬼母魔女个个心狠手辣,就先划下这  圈儿,自己若是不敌,只要往圈子外一跳就得了,绝不致伤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  ,动手又先占了便宜。”    思忖之间,自然笑着赞成。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对,就笑着走人圈子。    杨八妹娇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杨八妹躬身突道:“多谢姐姐。”    话声未了,袖底突然飞出两道银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上打易清菊肩头,下  打易清菊膝弯。    原来蜂女们用的兵刃,俱是一条长索头所缚之物,有的形如笔撅,有的形如银锚  ,姚四妹这件,却是两支月牙银钩,下带护手。    这种兵刃飞出可作远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长,却无暗器之短,此刻一招  两式击出,当真是快如闪电。    易清菊笑道:“哎哟,好厉害的小蜂子,说打就打呀,好,姐姐让你三招。”    纤腰一拧,轻轻避过。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抢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无法施展,还有胜望,此番  她若是被四妹抡开招式,就眼见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见姚四妹纤腕一抖,银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有打“寒梅吐艳”,下面  紧接着便是“三春飞絮”、“缤纷桃花”,这两招过后,这双亮银飞钩才算完全施展  开来,要知道这种外门软兵刃唯一的短处,便是在急切之间不易施展得开,此番易清  菊说要让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情菊突又娇笑道:“哎哟,三招让不成,就让你两招算了!”笑语声中,  娇怯怯的身子,自银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悔吐艳”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飞絮”还未传出,旧力已死  ,新力未生,正是空门。    姚四妹大惊之下,易清菊却已抢入她眼前的空门之中。    亮银飞钩打远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轻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长索,右掌轻飘飘拍  向姚四妹胸膛。    姚四妹心中惊恐,面上却仍带着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当了!  ”飞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变拍为切,下切姚四妹的足踝,右掌已挫断了那条长索。忽听身后风声尖  锐,原来另一枚银钩,已自她身后划回,姚四妹跟招竞也是“鸳鸯双飞”,右足落下  ,左足跟着飞起,一招三式,夹击而出。    易清菊神不乱,头也不回,身子突然向前一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头顶  “飕”的一声,银钩已划空而过。    此刻她只要手掌轻轻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却已接住了那掠空飞回的银钩,手掌一伸,纤纤四指便插入了银护手,  只留下拇指环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横划易清菊肩颈,易清菊若是将手掌送出,  自己也少不得要伤在这银钩之下。    她两人俱是身材窈窕,娇笑满面,但招式却都是又快又准,又狠又辣,刹那之间  ,便已换了几招。    众人方自看得眼花缭乱,不想两人竟已成了这种局面,“当”的一声,已有一条  人影凌空飞出。    原来就在方才那危不间发的瞬息间,姚四妹掌中亮银飞钩还未切下,易清菊却又  反手接着了另一枚银钩。    这枚银钩长索被她捏断,索头一端在她手中。    此刻她左掌接着银钩,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势向右倾倒,姚四妹右掌银钩切下  ,恰恰被她左掌银钩接住,两钩相击,“当”的一响。    姚四妹身子一震,便被抛得凌空飞起三丈,还收势不住,眼见便要落入急流。    众人惊呼声中,已有一道银光自杨八妹手中长虹般飞起,又是“叮”的一响,飞  镢搭上了银钩。    姚四妹手腕借势,凌空翻了个身,头下脚上,燕子般直飞回来。    她虽然败了,但此刻身形翻转之轻灵美妙,仍不禁令人喝采。    水灵光忍不住脱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双足方自落到船头板,身子突又一个踉跄,竟似立足不稳,杨八妹“  艘”的窜过去扶住了她,变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姚四妹面色已变得煞白,额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颤声道:“我……我的脚,只  怕已不……不中用了!”    杨八妹大惊俯身查看,鲜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锦缎蛮靴,毋庸脱下靴子,也知她  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们群相变色,易清菊却仍然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笑嘻嘻:“哎哟,好妹妹  ,是不是我下手大重伤了你呀?”    她轻轻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这条手真该死,连轻重都不知道,幸好  伤了脚,还没有伤了她如花似玉的脸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强笑道:“我虽未伤她的脸蛋,但一个大姑娘,脚若是跛了,  教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我九弟也是跛子,这位妹妹若是跛了,  正好和我九弟凑成一对。”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足虽跛了,但心计却是千灵百巧,若不是他  ,咱们还找不到这里呢。”    木然远立在门外的铁中棠,斗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来是他提出的线索,她们  才会寻来这里。他若未死,冷青萍必也不会死了。”    一念尚未转完,船头已自情势大变。    蜂女们齐都窜了出来,将易家姐妹围在中间。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会群殴?花大姑,这  就是你所教出来的么?”    花大姑笑道:“谁教你伤了咱们四妹呀,她们就是要群殴,我这做姐姐的,也没  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挣扎着笑道:“好姐姐,你们都别想走了吧,好歹先  赔我一只脚来!”    易清菊笑道:“好,我赔你!”和水灵光打了个眼色,双掌倏然飞出,掌影缤纷  间分打三个蜂女六处要穴。    水灵光却已轻轻飘掠到铁中棠身前,急挥数招,逼退了铁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  中道:“你伤在什么……什么穴道?”    铁中棠道:“相门……”    水灵光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她招式虽不狠辣,但却轻灵迅急无比,将再次攻来  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闪电般挥出去解铁中棠穴道,哪知铁中棠面色却突然一变  ,已有两缕锐风自水灵光身后袭来。    铁中棠大惊叱道:“灵光,闪开!”    不想水灵光宁可自己负伤,只要先将铁中棠穴道解开,竟然不避不闪,手掌原式  拍出。    她禀性虽柔弱,但痴情却固执。    铁中棠大惊之下,双腿突然向下扑倒,他功力虽失,但临敌经验,判敌出手之方  位,仍不差毫厘。    水灵光不由自主手掌随着转下,身向前俯,两道银光,便堪堪自她头上擦过,但  铁中棠的身子,却已又被李二姐拉开。    而那飞灵闪变的银光,便立刻将水灵光绊住,她左冲右突,冲向铁中棠,但良机  一失,便已不再,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边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们八件兵刃之间。    船头地位终是有限,这些蜂女们,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牵制,也不敢使出长索飞  刃,只是她们的兵刃既可飞出伤人,亦可持在手中。    此刻一双弧形剑,一双点穴镢,一双判官笔,一双银光钩,团团围住了易清菊,  但见银芒如雨,但闻“叮当”之声相击,有如仙乐一般。    易冰梅却飞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的说道:“让小妹妹们在船头动手  ,咱们两人到舱里去!”    花大姑回头深浮望了她半晌,轻轻笑道:“就在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与你动手之间,可有别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还有谁来相助!”    易冰梅目光转处,除了受伤的姚四妹,以及拉着铁中棠的李二姐之外,别的蜂女  ,果然也已都被绊着。    她口中不再说话,目光瞬也不瞬,脚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该拿出做出大姐的样子来,拳打脚踢的动  手,岂非让人见了笑话!”    易冰梅道:“如何动手,但凭吩咐。”    花大姑轻笑道:“来!”    颀长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张起的船帆。锦衣飞舞间,她已飞掠上帆头  横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皱眉,身子却跟踪而起,掠上横木右端。    仰首望处,矗立在低云水雾间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着两位锦衣仙子,衣袂飘飞  ,仿佛像要乘风而去。    巨帆因风而动,两人相对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头犹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谁先抢上这船桅,便是谁  胜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谁也抢不上呢?”    花大姑轻笑道:“活着的就算胜了!”    易冰梅道:“何时开始?”    花大姑道:“你我两人走到中央,互拍一掌,掌声响时,便即开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这一掌若是将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聪明!”    如此凶险的生死拼斗,在这两个看来弱不禁风的美人口中,说来竟宛如儿戏一般  ,三言两语,便决定了!    要知道这种拼斗,看来虽是新奇有趣,其实却是生死俄顷,两人都必须将自身全  部的武功、智慧、潜力,全都倾尽使出,孤注一掷,谁也不能存有半分侥幸之心,只  要谁的内力轻功、拳剑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机变比对方弱了一分,谁便要委身在这  场别开生面的比斗之中。    两人脚步缓缓移动,走向横木中央。    两人的面上,虽仍都带着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    两人脚步每动一步,距离每近一寸,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    到了两人身形之间,相隔已仅有两尺,无论是准,已可伸手够及对方掌指,两人  面上的笑容,便突然消失不见。    易冰梅缓缓推出了手掌,纤纤手指,美胜春葱,但在这春葱般的手掌中,显然凝  聚了无比惊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着手掌的来势,突又轻轻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着笑声闪  电般拍出。    其实用“闪电”两字,似乎还不够形容她出掌之快。    她食、中、无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关节处轻轻一拍,掌声“勃”的一响,  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自凝聚了满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关节处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  环,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时,花大姑身子已跃起数尺,眼见便要跃上船桅。这蜂女之  首的心计,当真是胜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与她相争,便避重就轻出了奇兵  。    船头上众人,只有铁中棠能抽暇仰望。    此刻他见到这情况,心头不禁一跳,暗忖道:“好厉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  想不败,只有一个法子……”    他这心念才一闪而过,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之间,易冰梅掌势突转,“砰”  的一掌,击在船桅上。    这一掌她本乃蓄势而发,力道是何等惊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这纤纤玉  掌生生砍断。    激厉的掌力,震得丈余长短的船桅斜斜飞出数尺,凌空翻了个身,笔直落下,“  扑”的插入了船舱顶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头,巨桅已断,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  之处,身躯聚然失力,只得凭空落下,心中却不禁暗赞:“好个聪明的女子!”    铁中棠亦不禁暗中赞叹:“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这刹那之间,想出这唯一方法,  她若稍迟一分,便要输了。”    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双掌立又推出,激厉的掌风狂涛般击向花大姑身上  。    花大姑凭空哪有着力之处,直被这掌风震得斜飞而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船  舷边河水中落了下去。    易冰梅却再也不望她一眼,转身掠向插在舱顶的船桅。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突然飞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    她身子便以这勾着船帆的足尖做为重心,风车般一转,再借着这一转之力,箭也  似的向易冰梅窜了过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扑来。    她大惊之下,折腰回掌。    “砰”的一响,四掌相击,两人竟凌空换了一招。    这一次花大姑乃是借力扑来,易冰梅却是下坠之势,掌力相击,自然吃亏,竟也  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飞开。    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转身扑向断桅。    哪知她身形方动,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袭来。    原来易冰梅双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虽斜斜飞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将  暗器击出。    花大姑身形微顿,挥掌击落了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着又是五道寒芒带着风声划  空而来。    易冰梅在危急中击出了这两筒暗器,虽然并不甚准,但无疑却己阻遏了花大姑前  掠的身形。    花大姑虽能轻易的击落暗器,但等暗器完全被她击落时,易冰梅便已窜了回来,  双掌带风,急攻而至。    霎眼之间,两人便已拆了十数招。    两人的掌法,俱是奇诡迫急,但脚下却不约而同的移向那迎风微微摇曳在舱顶之  上的断桅。    要知她两人不但武功旗鼓相当,心智亦是势均力敌。    两人俱都知道,那船桅虽断,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断桅,亦应仍算自己胜了,是以  谁也不愿让对方逼近那断桅一步。    铁中棠目不交睫,当真是看得惊心动魄,他经历的凶险虽多,却也从未看过如此  紧张激烈的比斗。    就在这短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她两人已不知各在胜负之间翻过多少次身了,而每  一次胜负的分际,俱有如白驹过隙,迟不得半分。    花大姑掌影翻飞,有如狂风落掌般,一连施出“百鸟朝凤”、“狂蜂戏蕊”、“  三春飞絮”三招。    这三招连绵不绝,如飞絮,如游丝,俱是飞扬灵幻的招式。    但在这三招过后,她双掌突然推出,招式已由飞灵变为刚猛,宛如其声潺潺的小  桥流水,突然变为澎湃突发的山洪。    但她这一招招式虽猛,其实却已作退势,正是欲退先进,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闪,  她便扑向断桅。    哪知易冰梅竞也以攻御攻,突然自她掌风中穿入一招,纤纤玉指,如戟如剑,直  点她小腹。    这一招奇诡阴狠,只有女子对手时,才会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门贼子  ,纵在危急,亦不愿使出这种招式。    花大姑极少与女子对敌,骤然遇着此招,心头不禁一惊,又不知这一招还有多少  厉害后着。    刹那间她无心思索,更不愿与对方两败俱伤,当下掌势一沉,迎了上去,突觉对  方掌锋带着一股凌厉之至的内力,她手掌触及对方掌锋,便被吸住,心头更惊:“她  竟要与我以力相拼?”别无他策,只得运功与易冰梅内力相抗。    要知这种内力相拼,一经用上,便大多数是不死不休之势,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  大恨之人谁也不愿如此相拼。    铁中棠见了这种情况,心中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这易冰梅必也是个性情僻做、好  胜心极强之人。    他也知道这两人此刻拼上内力,便绝非一时半刻间能分出胜负,当下转过目光,  去看船头战局。    船头上银光闪击,分散两团。    易清菊以一敌四,身形纵横于八件银光闪闪的外门兵刃中,轻灵之势,已渐缓慢  ,显然非常吃力。    围住她的四个蜂女,神情轻松,不禁嘻嘻笑道:“姐妹们,莫要伤了她的性命,  只将她脚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着脚踝,也不去疗伤,却恶狠狠在旁观战,此刻放声道:“还要加些利  息,要两只脚。”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们不怕我的兄弟姐妹问你要利息么?”掌劈指点  ,突然闪电般攻出七招蜂女们果然不再笑了,她们想到此刻纵然战胜,但后果却有些  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担下心事。    那边水灵光力敌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之多。    她生涩的招式,已渐渐精巧熟练。她身形飞掠,往来如电,抽空攻出一招,招式  更是奇诡凌厉。    幸好她所攻的招式,虽奇诡而不辛辣,虽凌厉而不狠毒,但饶是这样,蜂女们也  已落了下风。    要知水灵光生长于那穷凶险恶的沼泽绝壑之中,时时刻刻都想飞渡而上,便习轻  功之勤之苦,自非别人所能想像,是以她与人动手,难免要吃交手经验不多的亏,但  轻功身法,倏忽来去,教别人根本无从捉摸,招式纵然弱些,却也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    铁中棠凝目而望,心头又是惊喜,又是叹息。    三百招过后,那两个蜂女已吃不消了,齐声惊呼道:“姐妹们,你们过来一个,  帮帮忙好么?”    那正与易清菊交手的杨八妹,果然纤腰微拧窜了过来。    船舱顶上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交,鬓边额角已渐渐开始流出了水雾般的汗珠  。    两人四目相对,瞳孔都渐渐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咯作响,幸好船舱作得坚固,  否则早已在她两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两人已将所有思念全部抛开,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击倒对方,如何先触达那  段断桅。    铁中棠望着船头上、船舱顶的生死搏斗,面上虽无表情,但心头却甚激动,这些  人本来素无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为了他,结果如何,谁胜谁负虽难以逆料  ,但无论胜负双方,都显然要他背负起极为深重的担子,他与这些人也素无恩怨,除  了水灵光……    而水灵光此刻却又已落在下风了,杨八妹沉稳辛辣的招式,忽远忽近的飞镢,在  蜂女群中,最为出色。    而此刻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灵光身形常常会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带起的  银光漩涡中。    她虽能使着无比轻灵的身法逃过了无数危机,但是她那虽轻灵却柔弱的招式,已  成了她交手对敌时的致命之伤。    铁中棠面色开始动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别人,只随着水灵光的身子打转,水灵  光每次遇着险招,他便不禁变色,水灵光每次放过了取胜的机会,他便不禁暗中叹息  ——他对水灵光那份真挚的情感,始终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时此刻才流露出未。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见着水灵光的急难无法解救,而水灵光却曾在他急  准时解救过他。    ——他,若不是水灵光,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泽绝壑之中。    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自语:“我必须设法……必须设法……”但此时此刻,除  了天降神兵外,别的还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贯注在那三场惊心动魄的比斗上。    河上风声与兵刃破空所带起的锐风,混合成尖锐而奇异的声响,再加上流水呜咽  ,听来更是断肠。    铁中棠的脚步,突然开始缓缓向船舷移动。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焕起智慧的光。    突听“扑通”一声水响,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动,回过头,已看不到铁中棠。    她大惊之下,急急掠到船舷,船舷边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涡未息,铁中棠赫然  竟已跃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变色,脱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动手相拼的少女们,心头全都一跳,高声问:“谁?”    李二姐双目圆睁,道:“那……铁……”    她话未说完,兵刃击风之声顿息,满天五色衣袂飘动,易清菊、水灵光,以及蜂  女们都掠去船舷。    她们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谁都不再动手了。    ——铁中棠知道此刻唯一解救水灵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牺牲了自己,跃  入了水中。    水流湍急,一泻千里,蜂女们虽然俱知水性,但却没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跃下  水中的铁中棠,却始终不见浮起。    水灵光玉容惨变,颤声道:“你……你们……”    蜂女们回首望望她,仍然没有任何举动。    水灵光突然冲过去,也要跃下水去,却被易清菊急急的抱住了她,沉声道:“妹  子,你会水么?”    水灵光玉齿紧咬朱唇,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易清菊顿足道:“傻孩子,你不会水,怎能救他?”    水灵光双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了泪珠,颤声道:“我……我不能眼看他……  他一个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紧紧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却恨声向蜂女道:“你们都是死人  么?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忽听有人冷冷答道:“我们与他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下去救他  ?”    易清菊不知这话是谁说的,只是不住恨声咒骂:“好狠毒的女人,你!你们竟忍  心见死不救!”    又听李二姐叹道:“他若也不识水性,必然跃下去就死了,我们跃下救他,最多  也不过能捞上他的尸体而已。”    水灵光满面珠泪,嘶声喊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他永远都不会死  的……”    突见杨八妹一言不发,走向船舷。    李二姐皱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杨八妹铁青着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疯了?你虽会水性,但这黄河的水,岂是长江可比,你何苦冒险  下去……”    杨八妹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纵身跃入了水中。    水灵光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流泪道:“求苍天多多保佑他,他……是个好人,  不能死的。”    易清菊双拳紧握,指节已握得发白。    水灵光流着泪又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无论救不救得起他来,我  都永远感激你。”    只有那边的易冰梅与花大姑,四掌相抵,仍未放松。    她两人虽已听到此地生变,但两人谁也不肯松手。    因为两人此刻俱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进逼对方,谁若  先将内力撤去,在一刹那间,对方的内力便将全面涌来,那时便有如黄河溃堤,不可  收拾,除非两人同时罢手,但两人却谁也不敢冒这一刹那的危险,是以两人中虽也惊  惶焦急,但手上却欲罢不能。    这时,突然有一缕风声破空急来。    急风中夹着一点黑影,“波”的击上了那段断桅。    断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将断桅燃烧了起来。    易冰梅、花大姑心头齐都大惊,但不知这么一来,两人四掌突然分开——要知她  两人方才掌虽未分开,但心头惊惶焦急,内力无形中渐渐减弱,此刻再经这突然震惊  ,内力便不知不觉的完全消竭,内力一消,掌便也分开,她们全力相拼,为的只是争  上断桅。    而断桅此刻却燃烧了起来。    两人不觉呆了一呆,风助火威,火势更大,两人不约而同的挥出了掌风,将燃烧  的断桅震入了河水中。    花大姑望着易冰梅苦笑了一声,道:“你我两人空自拼了老半天的性命,却到底  谁也没有抢上这桅头。”    易冰梅轻轻一叹,没有说话。    也就在此刻,黄河下流,已有一只轻舟逆波而上。    船头上卓立着一条高大威猛的身形,厉喝道:“快将海大少放出来,否则老夫的  霹雳烈火弹,便要将你们这条船毁去了。”    呼声随风而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花大姑微一皱眉:“霹雳火这老儿竟来了。”    他身穿黑衣劲装,白须白发,逆风飞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间斜佩豹囊,声势赫  赫,威风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赶去照顾水灵光,花大姑轻身掠下,听得铁中棠跃水之事,也不  禁皱眉叹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只匆匆向姚四妹问了两句,便立刻赶去船头,放  声道:“对面来的可是霹雳火老前辈么?”    霹雳火厉声道:“除了老夫还有谁!”    花大姑轻笑道:“老前辈是否也要寻我妹子玩玩?”    霹雳火大怒道:“放屁,快说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没有看见他呀!”    霹雳火大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说老夫便要放弹烧船了。”    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张成满月。    花大站咯咯笑道:“老爷子,你要烧就烧吧,你把船烧了,我就带着你妹妹们到  你家去吃去了!”    霹雳火呆了一呆,他闯荡江湖,倒真的从未见着这样的女子,更对这样的女子毫  无办法。    花大姑眼波四转,接口笑道:“老爷子,你如没事,当可上来坐坐,我们这有酒  有菜,还有……”    她银铃般娇笑了一阵,突然故意放低语声,轻轻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  亮,这里还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雳火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这时他所乘的轻舟,已逆波来到近前,那舟子  终年在黄河摆渡,驶舟之术精熟,竟已将轻舟设法停住,原来霹雳火与海大少离了珠  宝世家,竟在途中相遇,两人气味相投,便结伴而行,海大少来此之时,便曾嘱咐霹  雳火在舟上相候。    而这霹雳火正是霹雳般的脾气,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会儿便急  着赶来了。    但他此刻虽赶来了,却偏偏遇着满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气得吹胡瞪眼,笑得更是起劲,她也是个永远不会将感情露在面上的  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此刻别人见到她面上的笑容,谁也不会想到这船上  已发生了这许多麻烦的事。    只听她娇笑着又道:“老爷子,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胸膛起伏,终于大吼一声,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  嘿嘿……”    花大姑笑道:“对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来,就是一个女孩,要退回去都来不及  了。”    霹雳火怒喝道:“但你若将海大少害了,老夫还是……”    花大姑道:“哎哟!天杀星名满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强得多了,我姐妹怎会害死  他,何况……”    她回眸浅笑,接口道:“他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男子汉,我们喜欢还来不  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雳火道:“他明明来了,怎会突然不见?”    花大姑道:“哎唷!老爷子你这话就说得更奇怪了,他堂堂个大男人,又不是小  孩子,我又不是他妈,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爷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还是  上来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    她哎呀、哎哟、哎唷的说得滔滔不绝,真把霹雳火说得愕住了,想来想去,觉她  这话倒真有几分不错。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别处,  也未可知,这些女子和他素无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爷子这话就对了,你倒是上不上来呀?”    霹雳火道:“不用了,老夫还是要去找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声,戟指  叫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惊,随着他手指转身望去——自霹雳火来到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句  话的功夫。    船门前站着的一条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点了身上三处穴  道的海大少。    他左手插腰,右掌中竟还倒提着一个人的身躯,目中所暴射出来的愤怒火光,足  以烧毁任何敌人的胆量。    霹雳火哪里还忍耐得住,暴喝一声,跃上了船头,他立足的轻舟,竟被他身子的  后挫之力,震得摇晃着向后荡出。    那舟子也险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骇得煞白。    霹雳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没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道:“有什么事?”    霹雳火道:“没事就好了,兄弟,咱们走吧!”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声道:“先等俺算算帐再走。”    花大姑轻轻笑道:“你要找我算帐还不容易,但你却也该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将  你救出来的呀?”    她此刻面上虽仍带着笑容,但笑容已十分勉强。她亲手点了海大少的穴道,将海  大少闭在下舱的密室里,她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救得出他。    海大少厉声笑道:“你要见他还不容易!”    海大少突然闪身走过一边,让出了舱门,道:“就在舱里。”    花大姑身子轻轻一“震,面色更是煞白,过了半晌,才强笑道:“好,让我瞧瞧  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语声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舱。    但海大少却又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厉叱道:“且慢。”    花大姑轻叹一声,仰面望向他,柔声道:“你难道真的已忘记了你我的往事,真  要找我算今日的帐么?”    海大少面色铁青,冷冷的望着她。    花大姑眼睑微垂,幽幽叹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毁我了,你不帮着我  ,也不该帮着他们呀!”    海大少虽仍不发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开始溶化。    她以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目中的光芒,轻叹接道:“无论如何,你我总有多日交情  ,多年来……唉,你纵要算帐,又何必急着在今天?”    海大少突然大喝一声:“好!但日后若是……”    花大姑娘眼波,幽幽道:“来日方长,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总会让你平过这口  气来的。”    海大少右掌一扬,将掌中所提之人举到花大姑面前,厉声道:“但这厮出卖了俺  ,俺今日却要将他带走。”    花大姑叹道:“你要带就带去吧!”    海大少道:“走!”    说罢,与霹雳火两人走到船头跃下轻舟,这时便可看到这名满天下的侠盗天杀星  ,轻功果然惊人。    他如此魁伟的身躯跃在轻舟上,轻舟竟似丝毫未动。    霹雳火摇头道:“兄弟,看来你也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死也改不了,被  人两句话就请下来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海大少道:“她不是横江女王蜂的大姐么,这妞儿软硬工夫都不错,老夫实在也  拿她没有办法。”    海大少叹道:“她今日虽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雳火道:“昔日怎么了?”    霹雳火“砰”的将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双目之中,光芒闪动,咬着牙道:“  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雳火目定口呆,讷讷道:“她……她……”    海大少仰望苍天,缓缓道:“俺终年飘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  不孝,还提她作什么!”    两人一起垂下头去,心情俱都不堪沉闷。    这时,这轻舟的小舱中,突然又有呻吟之声传出。    那边船上的花大站,亦深深吸了口气,步入船舱,有几个蜂女已看出情势不妙,  紧紧跟在她身后。    水灵光犹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犹在焦急,那杨八妹也犹在水中搜寻,只是不  时出水来换口气。    而花大姑却已掀帘而入。她一脚跨入船舱,船中的灯光已熄了九盏,只剩下一盏  孤灯,发着凄惨的黄光。    但她目光转处,却看不到人影。    她不觉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骗了我?”    思念还未转完,突听身后传来一种阴恻恻、冷森森、不带半分情感的语声,道:  “在这里。”    花大姑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舱门紧边,一张巨大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条人影,身子没有丝毫动弹,在惨凄  的灯光下,看来仿如石壁魔像。    他双手扶着椅背,宽大的长袖,两旁垂落在地上。    他面上轮廓分明,双眉如剑,但眼眶处却是一片空洞,既没有闪烁的目光,也没  有转动的眼球。    而这张面容却是出奇的冷静,仿佛这人的心肠俱是寒冰。他长发披散至双肩,更  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    在他的身后,却伶仃仃的卓立着一条女子身影,苍白的面容,纤柔的身躯,美丽  的笑容,幽忽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们自水中捞起,关在舱中的冷青萍。    就连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但她立刻义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  的模样,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的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但仍未说  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一样关心你的,唉  ,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    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  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    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    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  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  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入,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  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大蝠。”仿佛只要“艾天蝠  ”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  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的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  ,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的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  壁上。    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顿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  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    冷青萍双时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速走到左面  的角落中。    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方三寸见方的空  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    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且已放大了许多。    冷青萍、水灵光、易艾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  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    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    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  相信了。”    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入下舱,转过回廊,到了自己的密舱,却见坚固的  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    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    转目望去,舱中只有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板上又轻轻一推,便  现出个二尺见方的密窟。    密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    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  狠毒之色。    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密窟底板上  轻轻一推。    “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便涌泉般激射而出,霎眼间便已将密窟淹没,  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  飞掠而出。    一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来势快逾奔马,霎眼间便来到近前。    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    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  怒怨毒之色。    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    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间,似乎颇为关心冷  青霜的伤势。    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  子鬼母。    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钵,筏身摇荡,但  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觉察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  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父来了。”    话声未了,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    蜂女们群相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  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    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谁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  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锦衣少女们亦自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上船头,掠到易清菊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  :“人呢?”    易清菊黯然叹道:“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  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心头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  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    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  的大姐到来。    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    蜂女们齐都变色问道:“这艘船怎么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    她急迫的喘了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  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觉察出船身的倾侧,跛足童子打掌呼道  :“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绝不逼人大甚,更从来不愿拍落  水之狗,但……”    她阴沉的目光中,突然射出逼入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  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  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小姐先去了。”    她本在船舷,此刻便与翻身落水而逃。    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大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  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她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  ,一把抓住了姚四妹背后衣领。    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谁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落在  鬼母足前。    他也借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真有如蝙蝠垂  天双翼一般。    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    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    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    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拚之意,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  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拚不过还拚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  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该活着?”她严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齐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为的是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侧面上扫过,按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  不该在此时抛下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的仇  !”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  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  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    转目望处,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    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  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  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齐齐脱口道:“走!”    “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长叹一声,道:“好女子!”    转目望去,船已渐渐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  幸这些人俱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    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己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巨大的  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伤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    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然在她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呐呐道:“三位……三位姐姐……小  弟……小弟……”    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  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  哭。    跛足童子呆呆的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  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  却自然的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寻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  块块抛入水中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  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不禁绽开了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  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  …”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是很正常的,有什么好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  也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吗?”    艾天蝠又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  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  明白得多。”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父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  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  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也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  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父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  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  呀?”    艾天蝠冷冷道:“这个……”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大蝠应声称是,那锦衣少女却又笑道:“你瞧,师父还是疼老九的,头发都快  烧光了,还让他出去闯祸。”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总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摇头叹道:“这些孩子,唉,真没规矩。”    口中虽在叹息,但嘴角却充满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着他们,似乎已忘记哭泣。    她们瞧着这师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温情,心中不觉暗叹忖道。“我只道鬼母师徒  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铁,哪知却是如此。”    她们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泪来。    冷青霜怀抱中的孩子,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他母亲,那纯洁而晶莹的目光  中,却无泪痕。    他似乎此时便已学会了大旗门男儿的勇敢与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发生过半  声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着她们,挺起胸膛,大声道:“姑娘们,莫要哭了,我一定去为  你们复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伤,又有孩子要照顾,  万万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灵光同声道:“我……”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大姑娘,怎么能和咱们大男人走在一起  ,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灵光垂下了头,她们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绝,便从来  不知反抗。    那边的锦衣少女却划着脸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充大  人!”    跛足童子笑骂道:“好,你好!”    突然纵身而起。    此刻两只皮筏,已流入个小小河汉,水势已缓,是以两船才可相距不远,缓缓而  行,离岸也不过仅有丈余远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个身,刷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  倒,道:“师父,弟子这就走了好么?”    九千鬼母还未说话,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锦衣少女面颊上拧了一把,  高声笑道:“小丫头!”    那锦衣少女又笑又骂,顿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  他就疯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着掠上河岸,去得远了。    他遥遥笑呼道:“大哥莫理她,这醋娘子,疯丫头,易小芳我告诉你,你这样一  辈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锦衣少女易小芳顿着足,笑骂道:“师父,你看,小华他……他……”却已笑  得说不出话来。    九千鬼母抚着她的手,摇头笑道:“你们看这孩子,一天到晚只会笑,好像无论  什么悲伤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    转自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着小华!”    艾天蝠应声称是,飞身而去。他双臂微振,两只长袖,在众人眼前微微一飘,身  形便已踪影不见。    九子鬼母摇头叹息道:“天蝠近年来,不但性情越发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强  了。”    那边水灵光、易清菊、易冰悔、冷家姐妹都在暗中默祷,盼他们能早日寻着沈杏  白,为死去的人复仇。 第一二章 恩仇问苍天 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船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 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 ——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 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间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 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大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 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 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他与你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 汉子。” 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就是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 黑天星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 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 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兔,活罪难逃!” 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过身来,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 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 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声道:“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 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 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去。 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T”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 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 命,倒真只有这次。” 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 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 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 乱。 海大少含笑旁观,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腕水,又取了些丸 药,和在水里。 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了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 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 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事 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 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像,还不想三妻四妾,以你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 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非情场大意,莫非是……是 银钱有了困难?” 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 又算得了什么?” 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了,你要多少,只管开 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 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 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竟爱上了 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 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 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 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下更是难过,暗 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得是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 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 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 不出话来。 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儿,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 好人!” 他实在别无办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 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 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 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 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 的。 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 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 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 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感动。 ——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 男子汉的心肠! 霹雳火也愕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 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 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 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雳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 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儿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 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 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 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 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 了!” 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 ‘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作你造 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 忍不住得意的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也恰当不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 子,自然会对他好罗。”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的笑得实在骂不出来了。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 海大少又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 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 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突然大笑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敛,面色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己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位,做个知己酒 友,若要在下拜在他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 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是换成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 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 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 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 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大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 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 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 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大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 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快弄些银子去买酒 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 “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 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 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感激得微笑抱拳下船。快船张三吆喝声中,轻舟已自 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 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萎,不见人 迹。 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 语声来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奔腾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至耳里,已有数骑 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 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寻 黄河中的船只。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 怎会突然不见?”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 语声中人马已来,马上人竟是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 更急,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了,放着好日子不 过,去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了,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 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大,真个不愿伸手 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 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个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 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那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 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蛮丰富的。”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 步而去。 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 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 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的,但一时间却不觉有些不忍,心中方自逡巡间,突听弓弦骤 响。 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 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线开扒时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的溜溜的一转,低声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予,动手脚居然敢动到 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之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 身上取个乐子!” 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却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么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 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装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 来走道,身上并未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手,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什么?” 那锦衣大汉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 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畔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 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也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 是。” 那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眼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 成?” 右面另一个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是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 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 银票。 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 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必辜 负了他。” 左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 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 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然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竟敢抢 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 来的。” 海大少仰大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 抓了过去。 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有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一切,这大汉已狂呼一声,跌 倒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 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住,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 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在他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真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敢乐,为何苦苦逼存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了,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 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 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 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 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头脑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 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的腰带,将他们四马钻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前还客 气,且饶了你一命。” 那霹雳火却己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冥,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漾漾的落下雨 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按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骋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 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 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了,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 上。”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 海大少对那欧阳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关心,身形如飞,便已瞧见前面风雨中的刀光剑 影。 他知道这群世子子弟,终日纵情酒色,走马章台,哪有心情练武,身上佩的虽是名剑, 剑法却必定差劲,万万不会是那些终日在枪尖刀日讨生活的绿林豪杰的敌手,情急之下,人 未到,声已作,纵声厉喝道:“天杀星在此,谁还敢在此动手!”喝声之高亢,几已可达河 滨对岸。 一阵惊叱,一阵轻呼,兵刃相击之声顿绝。 海大少双掌护胸,凌空跃入风雨人群中。 被十余条手持长刀的劲装蒙面大汉团团围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正是欧阳兄 弟。 这些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马早已被人牵走,鲜衣之上,也染满了汗 水与污泥,掌中虽然倒提着精光闪闪的长剑,但一个个气喘琳淋,面色如上,神情委实狼狈 不堪。 围在他们四周的劲装蒙面大汉,却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矫健,双方毋庸动手,胜负之 数已不问可知。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现身,齐都大喜涌上,欢呼道:“海大叔来了!看你们这般贼子还 敢不敢再逞强?” 话犹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当先一人的面颊上,怒道:“到此刻你们才认得 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欧阳兄弟哭丧着脸,呐呐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骂道:“没有用的奴才,手下没半分本事,却偏偏要在外招摇,连俺的人都叫 你们给丢光了!” 欧阳兄弟齐齐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话。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对着黑衣大汉,手掌一扬,大喝道:“俺已来了,你们还呆在这里 作甚,走走走!” 黑衣大汉,却站着动也不动。 海大少怒道:“还不走,要等俺来动手不成?” 他双臂乍分,突听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语声娇美,却又冷漠得不带丝毫情 感。 那些黑衣大汉见到这个女子,都垂手弯下腰去。 欧阳兄弟却指着她手里的布袋,乱纷纷嚷道:“海大叔,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 们带来的珍宝。” 海大少怒喝道:“站开一边,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却已将布袋缓缓放到地上,缓缓的道:“不错,这袋里都是珠宝,你们可拿得 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们拿不回去,却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来,这些珍宝他们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再拿回 去?” 一个欧阳子弟急急自海大少身后钻了出来,道:“要送人却也不是送给你……”可是话 未说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雳火与铁中棠也己赶来,霹雳火人还未到,便已遥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还 有老夫在这里。” 那青衣少女眼波一闪,她剪水般双瞳,在铁中棠面上盯了两眼,铁中棠只觉这眼波简直 冷得如寒冰一般。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这些珍宝本是他们要拿去孝敬给那批蜂子的,他们的确 不该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们谢了。”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喝道:“他们拿不回去,却也轮不到你,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 姓了。” 青衣少女缓缓道:“真的么?你唤它一声,看它可答应?”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声,突然俯身到她包袱前,轻拍着包袱,低低唤道:“孩儿孩儿!你 可听见俺叫你么?” 铁中棠腹中暗笑:“此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 笑。” 海大少装模作样的听了半晌,方才长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应了,你们可都听到了 么?” 霹雳火大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该听到,只有聋子才听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动声色,冷冷的望着他,道:“我也听到了,只是它却说要跟着 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说……” 青衣女子冷冷道:“它说的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会听错。” 霹雳火笑骂着:“变了变了,年头变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个个都要比男子厉害得 多。”。 海大少却已怒道:“如此看来,你是定要俺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从不愿与肮脏男子动手!” 海大少大笑道:“俺又何尝愿与妇人女子动手。”掌向黑衣大汉们喝道:“你等是要车 轮大战,还是一涌而上?” 青衣女子冷冷笑道:“天杀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声,却来寻这些无名之辈动手,纵然 胜了,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 霹雳火忍不住笑骂道:“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动手,又不要海兄弟与别人动 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女子突然伸手一指,道:“与你动手的人,这就来了!” 海大少随着她手指望去,两条铁塔般的大汉已自漾漾细雨中冒雨飞奔而来。 这两人也俱是劲装蒙面,但胸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铁打般的胸膛,虽看不清面目,但 一人神情沉猛,蒙面中下微微露出胡须,另一人举目洒脱,发浓如漆,显见是一老一少,两 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对内八角铁锤,那中年大汉遥遥喝道:“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寻事!” 海大少抢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倒也配挡得俺二脚两 拳广” 那中年大汉箭步飞来,上下瞧他几眼,亦自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难怪敢来这里架 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与俺天杀星动手之前,却得光准备些伤药放在 身边。” 中年大汉狂笑道:“久闻天杀星偷鸡摸狗的本领不小,却不知手下怎样,可挡得住我三 锤?” 青衣女子却已将那劲装少年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你两人怎么都来了?莫非那边的事 已经无妨?” 劲装少年道:“那边己按得住了,我……” 突听中年大汉厉叱一声:“莽儿,将锤送来给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个按你已足够了,要什么锤!” 中年大汉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与我动手,就 硬碰硬拚他个几锤,也好煞煞我的手痒!”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极好极,俺也许久遇不着硬碰硬的对手,正也觉有些手痒,呔, 将锤来!” 劲装少年一步窜来,大喝道:“接住!”手臂抡处,掌中八角铁锤呼的一声脱掌飞出。 海大少轻叱声中,目光凝注铁锤来势,突然伸手轻轻一抄,“吧”的声响,他已将铁锤 按在掌中。 中年人汉笑道:“试试份量,可嫌大重么?” 海大少持锤在乎,把了两把,纵声大笑道:“只嫌轻,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 衣钮纷纷迸落,衣襟也力之敞汗,露出黑铁般的胸膛,霹雳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 痒了。 中年大汉厉叱道:“孩子们,闪开去!” 四下劲衣大汉轰然一声,让开空地,欧阳兄弟也不自主悄悄退了开去,踏得泥泞,吱吱 作响。 那中年人汉伸手一抹发上水珠,狂笑喝道:“接着!” 刹那之间,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抡处,铁锤飞起,泰山压顶当头击去。 海大少暴喝一声,挥捶迎上。 “录”的一声,震耳巨响,两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抢步进身,铁锤斜挥。 中年大汉反掌抡锤,又是一声巨响,直震得四下劲装大汉身子已在不住打抖。 欧阳兄弟更瞧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 海大少厉声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几锤!” 展动身形,铁锤有如狂风暴雨般攻了出来。 中年大汉双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击。 “当,当,当……”五声暴响,两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锤,两锤相击之声,有如暴雨霹 雳。 站得最近的一个欧阳兄弟,直觉双膝发软,突然“拍”的跌坐在泥泞中忘了爬起,他身 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铁中棠也不禁微微变色,这中年大汉武功身法虽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惊人,却是无与 伦比。 他两人四目相瞪,但手臂却已都垂下,显得两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谁也不肯多退半步。 中年大汉喘了两口气,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几锤?”他犹在纵声而笑,但笑声 却已远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来!” “来”字方出口,两人又拼了一锤。 青衣少女目光始终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轻叱道:“够了!” 海大少厉声道:“胜负未分,谁说够了?” 他还能说话,但那中年人汉己喘息难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转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 锤,珍宝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胜负,珍宝不要也无妨。” 中年大汉仰天接了几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边,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挥锤道: “来来来,再……” 海大少挥锤大喝道:“再接十锤!” 又是一声巨震,两人铁锤突然齐齐落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大笑道:“好好好,冲着你这几锤,俺这袋珍宝不 要了!” 中年大汉大声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欧阳子弟强笑道:“两位若都不要,还是交回给 他一面说,便待爬起,又被霹雳火一掌打翻在地上,霹雳火道:“海大弟,莫怪老夫, 老夫实在瞧着他生气!”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换了俺打得更重些!”转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给 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汉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挥,喝道:“弟兄们,谢过 海大少,咱们走吧!” 霹雳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汉目光一闪,沉声道:“什么事?” 霹雳火狂笑道:“老夫也觉手痒得很!” 话声方了,那劲装少年已箭步窜来,反掌提起了地上铁锤,亦自狂笑道:“来来来,少 爷我专治手痒!” 霹雳火回首望着那中年大汉笑道:“这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徒弟、海老弟与你交手,怎 么却叫你徒弟与老夫……”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顿住,双目圆睁,的的的逼视着那中年大汉,面上充满了惊诧之 色,竟也呆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霹雳火手指那中年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夫认出你来了,老夫认出你来了……” 中年大汉身子一震,急忙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雳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来不及了。” 中年人汉沉声道:“只怕你认错了人。” 霹雳火道:“老夫若认错,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枫堡外那打铁的武老大 么?” 他纵声大笑,接道:“难怪你手劲那般惊人,原来是终日打铁练出来的,只是你几时改 了行,老夫却不知道。” 那中年大汉被他揭破了来历,一时间颇有些慌乱。 青衣少女却冷冷道:“纵是铁匠改行,又当如何,你怎知咱们先前当铁匠,不是由你这 样的角色改行的?” 霹雳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话声问突见两个黑衣大汉抬着一个劲装少年如飞而来,那少年身上虽无血迹,但已晕迷 不醒,面如金纸,显见受伤极重。 中年大汉已变色道:“方才还能抵挡,此刻怎会如此?” 黑衣大汉道:“方才大爷你放心走了后,小人们也算着不致落败,哪知那看来弱不禁 风、始终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爷就伤了,小人才赶着 抬回来。” 他满心惊惶,竟忘了还有外人,便滔滔说了出来。 青衣少女与中年大汉已赶着去探视那少年的伤势,青衣少女恨声道:“好狠的心,好重 的手法。” 海大少却拉着霹雳火道:“咱们与他们无甚冤仇,此时人家正在急难中,咱们也就不必 再为难人家了。” 霹雳火道:“老夫本无为难他们之意。” 海大少转身向欧阳兄弟大喝道:“你们还不走?” 欧阳兄弟被这声大喝震得连连后退,终于狼狈转身而去,只剩下一个看来身子最弱的少 年还留在当地。 海大少怒道:“你还留在此作甚?”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总该先谢过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颜道:“奎儿,俺看你本是个好孩子,何苦定要与那些不成材的东 西混在一处?” 那少年躬身道:“既属兄弟,不得不共进退。” 海大少叹道:“好,快快回去吧,记得代俺问你姨妈好。” 那少年躬身称是,海大少又道:“还有,去告诉你兄弟,那蜂窝船早已沉,叫他们莫再 想糊涂心思了。” 那少年躬身应了,转身而去。 海大少叹道:“那般弟兄里,只有这欧阳奎还有出息,欧阳吉家的产业,日后看来只有 他撑着了,唉,咱们也走吧!” 那中年大汉已转身向他抱拳:“我等急着赶上他处,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今日之 事,我武振雄绝不会忘记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大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请便。” 第一三章 英雄铸剑 突听风雨中又自传来了一阵兵刃相击之声。 一叫尖锐的女子口音道:“孝儿,困往他,莫伤他性命,只要他说出怎会认得铁中棠, 说出铁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为难他。” 铁中棠心头一震,闪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风雨中已有一团青光剑气裹着两条人影腾跃而来,还有一条人影在旁随着剑气移动。 来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剑气中的人影乃是一个手挥长剑的紫衣大汉,和一个左手 持刀、有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 随着他们在旁观战的,却是个手拄鹤头拐杖的银发老妇。 那紫衣大汉剑法沉稳迫急,一丝不苟,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剑术,长剑转动,当 真是滴水难入。 那黑衣人刀中来拐,攻势虽辛辣,但脚下却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 有些生疏,显见是初练这刀中夹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汉的霍霍剑光逼 住,毫无还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汉未存伤他之心,只怕他此刻便已要被伤在剑下。 中年大汉、青衣少女,齐齐展动身形,方待赶去援救,霹雳火却已大喝道:“盛大娘, 快令孝侄住手!” 众人齐都一呆,中年大汉也不禁顿住脚步。 那银发老妇与紫衣大汉,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了。 盛大娘目光一转,笑道:“你这老儿怎么也在这里,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这厮 说出那姓铁的下落,再与你叙阔。” 霹雳火大声道:“不必问了,铁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绽,但盛存孝却存心放了他招,盛大娘亦自惊奇,道: “你知他在哪里?” 霹雳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狸说动了,背叛了大旗门,此刻正与司徒笑、黑 白兄弟在一处。”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雳火笑道:“小弟几时骗过你盛大娘,小弟亲眼见到那铁中棠与司徒笑有谈有笑的一 起回去了,此刻只怕是在落日牧场了。” 盛大娘不觉呆了半晌,摇头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转了一趟。想不到竟会出这种奇闻, 孝儿,住手吧!” 盛存孝长剑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带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铁中棠怎会变节背 师。 铁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却是感慨交集。 此刻风雨更急,夜色已临,此问情势又如此混乱,盛大娘母子目光虽锐利,却也不曾注 意到他。 那蒙面黑人垂着刀拐,面色虽看不到,但神情却是黯然悲伤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 么。 盛大娘目光一扫,却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当了瓢把子了,势力倒还不小,好,瞧 在霹雳老弟面上,放你们走吧!” 青衣少女已来到这黑衣人身侧,此刻突然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 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变,大怒道:“你说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你却个幸是个女千。”她目光虽冷漠,但 言语却锐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小姑娘,你难道是想与你家盛大娘动手个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聪明,倒听出我的话来了。” 盛大娘笑道:“哎哟,好利的口,若是你的功大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错了,但只 可惜……” 她含着笑故意轻叹一声,缓步向青衣少女走了过上。 霹雳火等人素来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为这青衣少女暗暗担心,但又不便 劝阻。 奇怪的是青衣少女这面的人,却都似心定得很。 盛大娘接日道:“只可惜你瞧瞧你这双手,又白又嫩,绣花倒可以,怎么能与人动手 呢?” 笑语问她己轻轻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闪,反而将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下,冷冷笑道:“你 的手也不粗嘛!” 两人千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哟,你的手……”语声突顿,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 容立刻变为苍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缓缓放开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两眼,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口中沉声道:“孝儿,走!”说到走 字,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众人都不禁惊得呆往了,不知道盛大娘为何如此,若说这少女武功能惊退名满江湖的盛 大娘,谁也不敢相信。 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脚步不停,沉声道:“他见不着我们,自会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满面惊疑,匆匆向霹雳火抱了抱拳,随着盛大娘飞奔而去,袖中却似在无意 问落下了一只丝囊。 霹雳火拾起丝囊,盛存孝已去得远了。 他忍不住打开丝囊瞧瞧,里面却只是一粒丸药,霹雳火也认得这正是盛大娘独门暗器天 女针的独门解药。 一时间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语道:”怪了,存孝行事素来谨慎,怎会让这解药掉下 来?” 要知凡是独门暗器的解药,在江湖中俱是无价之宝,那独门暗器的本门中人是万万不该 让它随意遗落的。 转身望处,那青衣少女左掌捧着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正是中了 大女针的征象。 霹雳火心头一动,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已看出他母亲在掌上暗臧了天女针,两人一握之 下盛大娘显然被青衣少女内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却也遭了天女针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这女 子丧命,才故意遗落下这独门解药,他这一念之仁,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亲。 那边黑衣跛足人与中年人汉武振雄也己看出青衣少女的异状。大惊之下,齐都过去探 问。 青衣少女惨然一笑,轻轻合上眼睑,惨笑道:“好厉害的的毒药。我只怕……只所已是 无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都变色惊呼起来,突听霹雳火大喝一声,道:“不要紧,解药在老 夫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针乃是独门暗器,你怎 会有她的解药?” 霹雳火长叹道:“老夫人哪里会有,这只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轻轻伸手接过解药,那青衣少女也霍然张开眼来,道:“他为何 要救我?” 霹雳火苫笑道:“老大那位盛大姐虽然是心狠手辣,但她儿子的仁心侠义,却是江湖罕 见、天下无双。” 黑衣跛足人垂首叹道:“若换了别人,我此刻也没命了。” 海大少突然挑起了大拇指,大声道:“想不到紫心剑客竟是如此一条汉子,俺无论如何 也要交他一交。” 那青衣少女接过解药,突然取出一物,交给霹雳火,道:“这是我掌伤的解药,你去交 给他吧!”服下那药丸,在雨中坐下,运功调息,再不说话。 霹雳火接过少女交给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丛生,长叹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 这话当真一点也不错。” 海大少朗声道:“盛大娘虽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该快将解药送去才 是,还呆在这里做甚?” 霹雳火道:“正是!”脚步方动,突又顿住,望着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 夫又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这个……这该当如何是好,再迟只怕来不及了。” 话声来了,风雨中突又急急冲来两人。 前面一个少年,虽然也是黑衣劲装,蒙面巾却已失落,气喘咻咻,神情狼狈不堪。 还有个长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紧紧贴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 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顿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随之顿住。 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长喘了口气,立刻笑道:“好险好险,幸亏我还机警,终于将那 穷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已变色,沉声道:“你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的笑道:“自然是一个人。” 众人见他明明是两人同来,却偏说是一人,心头又不禁为之大惊,这秀士打扮的少年, 轻功竟如此惊人。 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师父你老人家在对谁说话?”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轻轻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蓦然一震,霍然转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随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 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随声扑倒在地上,拧头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转步从他身侧走了过去,他这才 知道人家竞始终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泌出了冷汗。 那少年秀士虽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湿,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间却仿佛是穿着最最干 净的衣服似的,丝毫不见狼狈。 他目光四下一扫,朗声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见他虽然也颇英俊,但神情间那种志得意满,故作潇洒的味道,却实在令人见了 有气,忍不住骂道:“好什么,好个屁!” 霹雳火却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的笑容突然不见,冷冷道:“看两位相貌堂堂,怎么出口便是村鄙之言, 岂非令人齿冷!” 海大少只装作未闻,故意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叹道:“果然是臭的好,不但是臭,而且 还有些酸酸的。” 霹雳火正色道:“只怕是闷坏了的陈年臭屁。” 众人虽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惊,但听海大少、霹雳火两人一搭一挡,嘻笑怒骂,也不禁 都“噗哧”笑出声来。 铁中棠此刻又早已闪身到那些劲衣大汉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担心,他见了这少年秀士的轻功,知道海大少、霹雳火两人还不是此 人的敌手。 那少年秀士瞧了他两人几眼,目中已有杀机闪动,却突然笑道:“田某谨遵师训,绝不 先向别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两位可敢动田某一动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雳火掌中取来那木瓶,放在地上,学着那少年口吻,冷冷道:“这木瓶 也从不先向别人动手,不知你敢动它一动么?”他口声本极清亮,此刻却故意说得尖声细 气,众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说话也咬文嚼字,此刻却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毁 了它,看看它是什么变的!” 喝声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还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丝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这木瓶也没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装的却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药,毁了 它,盛大娘就没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发动,此刻掌势突然一顿,硬生生撤回掌力。 真力回收,竟将那木瓶吸上掌心。 铁中棠见了这少年掌力竞已到了收发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头更是大惊,思潮运转, 再三想猜出这少年的来历。 却听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当他真有两手,哪知他却连个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动 手。” 霹雳火道:“这年头世上装模作样的人当真不少。” 少年秀士却似是未曾听见,拔开瓶塞,嗅了两嗅,变色道:”蟾华霜,盛大娘无非已身 受内腑之伤么?” 他目光一转,冷冷说道:“但此间又有谁配以掌力震伤盛大娘的内腑,依田某看来,各 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缓缓道:“我看你两人却像是一对活活的乌龟。”他如此作态hUik,突然骂 出“乌龟”两字,委实要叫i\fIT上一囵!。 但海大少却仍不动怒,正待反唇相讥,叼阵,霹雳火却已火了,厉喝道:“好小子,你 只当老夫真的不敢动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动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雳火大喝一声,双臂齐振,大步而上,周身骨节,都已格格作响,那少年秀士也敛住 笑容,眉字间立现杀机。 铁中棠大是惊惶,只怕霹雳火与海大少止、番要将数十年辛苦博来的声名,从此毁于一 旦。 就在此刻,那盘膝静坐调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跃而起,也不见她身形有何动作,却已 拦在霹雳火身前。 那少年秀士见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惊。 霹雳火却沉声叱道:“姑娘闪开。”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敌,盛大娘也是被我所伤,阁下为何却偏偏叫我闪 开。” 她目te【D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雳火一眼,霹雳火却不禁被她说得呆了一呆,只得负气 退了开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这青衣少女几眼,面上不禁现出惊奇之色,道:“盛大娘 是被你所伤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试试。” 少年秀士又自瞧Ttth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TXTR,怎奈瞧了姑娘这双如水眼 波,却再也下不了手了。” 海大少冷冷骂道:”想不到这厮瞧见女子,说话竟似变了个人,连骨头都仿佛突然轻了 四两。” 霹雳火冷哼一声,道:”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青衣少女的眼睛,却又像是未曾听到两人这番嘲骂的言 语。 青衣少女却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将伤药送回去吧,再迟只怕那 ‘生’大娘便就变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她礼聘而来对付几个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 管,她死不死,也与在下无关。” 铁中棠心头又不禁为之一震,暗晴忖道:“此人若是专来对付我大旗门的,倒当真是个 劲敌。” 他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本门中有谁能是这少年的克星!何况纵然有人能胜得了他,他们 中的师长,岂非更是难敌? 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惊,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处请得此人来的,那边的言 语,已都听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几眼,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不愿就走的 了?” 少年秀士道:“不错,暂时还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样?” 少年秀士目光一扫,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伤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伤 人?”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你要如此,也与我无关,但我也先要瞧瞧你,看你到底有什 么能耐敢留在这里!” 少年秀士朗声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虽也想自谦两句,但若论武功一道,在下却 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说来,你的武功是不错罗?” 少年秀士笑道:“岂只不错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就练手功夫让你瞧,你若能照样再练一遍,什么事都由得 你。” 少年秀士双眉轩展,大笑道:“当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冷“哼”了一声,道:“不错!”突然自腰间拿下一条丝绦,随手一抖,丝绦 立刻伸得笔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这还不容易,看来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 突然顿住了笑声,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就在那刹那之间,青衣少女手腕一送,丝绦笔直脱手飞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却也 已轻烟般飞起,竟在那悬空的丝绦上缓缓走了几步,丝绦方待落下时,她已反腕抄在手里, 飘身落下,冷冷道:”这容易么?你来试试。” 她缓缓将掌中丝绦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却早已惊得自定口呆,哪里敢伸手 去接。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心头充满了惊赞,他两人虽是脾睨一时,从不服人的硬汉, 对这样的轻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着眼前纤掌中的丝绦,额上更已渐渐泌 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试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额上汗珠,突然强笑道:“姑娘轻功身法,似已练至返璞归真,身 化微尘,几能驭气凌虚之境,中原草泽中竟有姑娘这样的身法,当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之外 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告诉你,草泽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 的,你若不敢试,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却待请教请教姑娘的来历?” 青衣少女面色突变,叱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 少年秀士沉声说道:“当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这样武功的人,据在下所知,也不过只 有南、北两人……” 那黑衣少年听他说到这里,突然大喝一声,挥拳扑了上来,厉声喝道:“你还在这里罗 嗦什么?快滚!” 喝声中,他已狂风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虽不精妙,但拳风虎虎,显然两膀也有着千斤 神力。 那少年秀士头也不回,脚步微错,长袖后拂,轻飘飘避开了这几拳,口中却接着道: “而这南北两人,在下都颇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势更见猛烈,口中不住连声厉叱,使得那少年秀上语音混 乱,难以分辨。 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叹,道:“么哥,让他说下去。” 她语声虽然温柔,但对这黑衣少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闪身后退,但面容 上却隐隐呈现出悲愤之色。 海大少等人见了又不觉大是奇怪,不知这其中又有何隐秘,转目望去,武振雄与那残废 之人,神情也突然紧张起来,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带着异样的激动,沉声问道:“那南、 北两人是谁?” 少年秀士目光闪动,道:“这两位奇人声名虽然不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这样的武功, 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仿佛凝思起来。 少年秀士道:“姑娘无论是出自这位两奇人哪一位的门下,都与在下有极深的渊源,姑 娘又何妨将来历告知在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却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现出希冀之色,目光直直的盯视着她,口中缓缓念道:“雷鞭落星 雨,风梭断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风梭……” 少年秀士大声道:“这两句话,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四转,只见众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诵着这两句话,面上神色, 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摇头叹道:“若说姑娘不是出自他两位老人家门 下,在下实难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动起来,锐声道:“什么风梭、雷鞭,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你快 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姑娘的武功……” 青衣少女顿足道:“快走快走,你的话我不要听了!” 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终于长长叹息一声,大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内,再 来领教!” 话声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冲破了风雨,划空急去,但见他凌空微一转折,身形便 已消失无踪了。 那青衣少女,目中却突然流下了泪珠,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低声啜泣起来,仿佛心中 有甚伤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儿,还不快去劝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来历,早些离开咱们,孩儿劝慰 也是没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厉叱道:“胡说!” 青衣少女霍然转过了身子,大声道:“孩儿身受义父与大叔的救命之恩,纵然自知身 世,也不会想要离开的。” 那残废之人黯然叹道:“你莫要听么儿胡说,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况……孩儿只怕永远也不会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 啜泣起来。 黑衣少年呆望着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泪光。 海大少、霹雳火心头更是骇异,想不到身怀如此惊人武功的少女,竟连自己的身世来历 都不知道。 武振雄干咳了一声,望着他两人抱拳笑道:“两位仗义相助,在下无可回报,不知两位 可愿屈驾敝处,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雳火侧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敌为友,正该来痛饮三杯,庆祝一 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闻天杀星大名,果然是条豪爽汉子!” 霹雳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先醉 倒!” 转过身子,高声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变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 呢?怎么不见了?” 风雨之中,铁中棠果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轻功 所惊,竟没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 霹雳火顿足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却连话也不说一 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这老儿火气可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却不似忘思负义的人,想必是有 什么事先走了。” 他拉起霹雳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饮几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来寻你,俺愿输你 个东道。” 霹雳火口中却仍在骂骂咧咧,但脚步却已跟着他走了。 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领路先行。 黑衣少年却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侧,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说错了话,你莫要怪我 好么?” 青衣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声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 会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闪耀起喜悦的光芒。海大少瞧着他们,轻轻笑道:“老哥,你瞧出来 了么,看样子这少年人是爱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雳火展颜笑道:“少管别人闲事,吃酒去吧!” 风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难行。 众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方自现出点点灯火,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竖立着一块木 牌,简陋的写着:“铁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这里便是蜗居所在,两位莫嫌简陋。” 霹雳火目光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齐,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妇人孺子立在门口,似在等着 夫婿归来,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汉子到了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与那残废之人行礼作别,回到 等待着他们的门中,抱起孩子,欢笑低语,妻子们便在身侧为他们擦着身上雨水。 霹雳火越看越觉奇怪,忍不住脱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两位可是看这里不像个强盗窝么?” 霹雳火大笑道:“的确半分不像,是以老夫才觉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虽也做些绿林生涯,但所得财物,却分毫不动,全都用做济贫之 举。” 霹雳火道:“那么你们又何以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铁!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扫铁好手,是以这村子虽偏僻,生意倒也不 错,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过,而且带的是不义之财,弟兄们探听确实,穿上黑衣,蒙上面 中,就立刻由打铁的铁匠变成绿林的好汉了。” 霹雳火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强盗,江湖中倒当真少见得很,若是再多几 个,那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来淹这侠盗之名,从此要转赠阁下了!” 相互大笑间,已来到一座极为宽敞的瓦屋之前。 这片瓦屋虽然宽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简陋,门口也悬着块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 写着:“神手打铁,专制各种巧器。” 迎门一间阔厅,宽有数丈,却放满打铁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剑,下至锅锄俱有, 当真是五花八门,佯样齐备。 穿过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简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满了酒坛。 海大少大笑道:“这样的地方,当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雳火接口笑道:“到了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来干同热茶,又将那黑衣少年带来相陪,笑道:“这便是犬子武鹏,生得呆头 呆脑,两位多指教了!” 霹雳火见这少年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身子更是精壮如铁,不禁摇头苦笑道:“老夫要 也有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他老来无子,见着别人的儿子,心中总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处一望,忽然笑道:“方才还有位兄台,使得好一手刀中夹拐的功夫,怎 么不出来厮见?” 霹雳火道:“还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钦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长叹一声, 住口不语。 这时一个菜布上,那残废之人,也已走了出来,他不但身子残废,面上亦是伤痕斑斑, 令人不忍卒睹。 武振雄立时便为霹雳火与海大少引见,但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只将这残废之人唤做 “赵大哥”,却未说出他的名姓。 酒过三巡,窗外风雨更急。 那赵大哥突然问道:“方才两位说起有位铁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场,这话可是真的 么?” 霹雳火道:“老夫亲眼所见,自是真的。” 赵大哥呆了半晌,复又喃喃叹道:“真的?怎会是真的?” 霹雳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台认得那铁中棠么?” 赵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闻得其名,却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在他那创痕斑斑的面容上凝住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总觉兄台眼熟得 很,不知在哪里见过?” 赵大哥神色仿佛变了一变,武振雄立刻举杯劝饮。 忽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车辚马嘶声,似已停在门口。 接着,有人朗声道:“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与公子特地前来,要打几件铁 器!” 武振雄微一皱眉,抱拳道:“在下暂时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风雨之夜,还有人赶着来打制铁器,看来武兄的打铁生涯果真不 错。” 笑语间武振雄己告罪掀帘而出,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两匹马也极神 骏,仿佛是富贵人家所有。 赶车的蓑衣笠帽,立在门畔,问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错,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赶车的笑道:“你等着,有好买卖上门了。”又奔将出去,启开车门,车中便走下一双 衣衫都丽的锦衣男女。 这时,里面房中的武鹏,正在陪笑劝酒。 忽听外面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这里可有上好制剑的精铁么,咱们慕名而来, 你可不能用劣货充数。” 霹雳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剑,这年头真变了。” 又听得武振雄的声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说出尺寸形状来,货色只管放心好 了。” 那女子声音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几样简单东西,你先拿纸笔,记下尺寸好么,免 得错了!” 接着,便是寻物声,磨墨声。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对雌雄合股剑,长三尺三寸,宽一寸七分,一口剑重九 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别注意,这两口剑别的没有什么不同,但剑柄却要打成护 手钩的形状,护手上还要带着血糟,柄头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装下两筒花针……你写清楚 了。” 里面的海大少嘘了口气,笑道:“这女子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仿佛还真有两下子,否则 也用不了这样的兵刃!” 霹雳火道:“但听她声音,却像是个卖唱的。” 这时,外面武振雄道:“都写清楚了,夫人还要什么?” 那女子道:”还要打几筒梅花针,图样在这里,这虽不是什么独创暗器,但你也不能再 用这图样为别人打造。” 武振雄道:“买卖规矩,本店从不废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说吧!” 接着便是个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剑,一口剑,只要重三十六斤,长三尺九寸,其 它的都无所谓。” 那女子口音句句带着甜笑,这男子口音却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嘘了口气,道:“好重的剑,看来这男子更是个角色,俺还真想看看 他们的模样呢!” 武鹏笑道:“酒坛后就有个小窗子。” 说话间他已撤开酒坛,果然有个小小窗口,外面玲琅挂着些铁器,自外望内,被铁器所 掩,但自内望外,却可从铁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雳火等人忍不住俱都凑首望去。 武振雄正在伏案而书,一面诧声道:“三十七斤的剑,这个在下倒从未打过,不嫌太重 了么?” 一个锦衣少年,背着窗口,立在武振雄身畔。 此刻这少年沉声道:“正是要重些。” 他话声微顿,又仿佛自语着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剑,怎能胜过他那鬼一般灵活的手 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胜快,以拙胜巧,想不到这少年竟已摸着了如此高深的门道, 却不知他是谁?” 目光转处,一个宫鬓高挽,体态婀娜的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缓绘转过了脸来。 灯火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靥,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带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当真弄 得令人神魂飘荡。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绝美的面容,心头却齐都吃了一惊,几乎忍不住要脱口惊呼出 来。 这锦衣美女,竟是温黛黛。 她眼波横流,娇声笑着道:“我看了他这里所打的几件兵刃,果然不错,大弟你还要什 么,只管说吧!” 那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声道:“还要七副手铐脚镣,份量打的越重越好,更要纯 钢打成,不易折断的。” 武振雄显然吃了一惊,抬头道:“手铐?脚镣?”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错,用来铐猩猩的。” 他笑声中含蕴着怨毒与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这少年却缓步走了开去,脚步轻 灵,几乎不带声息、 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贵姓大名,几时要货?” 那少年霍然转过头来,目光直射着武振雄,一字字缓缓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交货越 快越好。” 灯光下他目光明锐如星,面容虽苍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之间所带的那 份忧郁与悲愤,更使他平添了许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叹一声,忖道:“好个英俊的美男 子!” 但海大少、霹雳火见了这英俊的面容,却又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他!”这少年赫然 竟是云铮。 他两人却未见到,身后的赵大哥面色变化更剧。 只因这赵大哥正是那义气的汉子赵奇刚,而赵奇刚此刻也认出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 中救出的云铮。 他将云铮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之处,哪知云铮却自作聪明,误会了一切,竟逃了 出去。 那时赵奇刚正在悬崖边哭悼铁中棠——那时悬崖下,沼泽中,九死一生的铁中棠也曾听 到他声音。 也正在那时,他遇着寒枫堡门下,一番恶斗下,寒枫堡门下虽都战死,他自己也受了重 伤。 等到他挣扎着逃回武振雄处时,云铮早已逃去,他惊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 与武振雄逃来这里。 他们招集弟子,在这荒地上建起这新的村落,满怀雄心的赵奇刚,要练成刀中夹拐的招 式,弥补了他残废的缺憾。 于是他脾肉复生,要以残年劫富济贫。 于是他与武振雄两人,便创出这份事业。 此刻——他见到云铮,实在忍不住要冲出去,向那鲁莽的少年解释一切误会,告诉铁中 棠对他是如何义气。 ——他若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云铮,那么一切事便都将改变,铁中棠也不会再遭受许多不 白的冤屈。 但他瞧了霹雳火一眼,却忍住了这份冲动,只因他生怕霹雳火加害云铮,更怕霹雳火知 道自己的身份。 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铮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踪而去。” 这时,温黛黛却又娇笑起来。 她娇笑着走到武振雄身侧,道:“我大弟脾气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东西打得好,我 不会亏负你的。” 笑语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又自娇笑道:“好结实的人 儿,你妻子必定很幸福。”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红得发紫了。 温黛黛却仍然银铃般娇笑着,在他面前扭动着腰肢。 云铮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却终于忍不住一步掠了过去,伸出手掌,将她推到一 边。 温黛黛眨眨眼睛,娇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铮仍不看她,铁青着脸,沉声道:“铁匠,你写清楚了,那七副镣铐上,还要刻上名 字。” 武振雄干咳一声,道:“什么名字?” 云铮厉声道:“第一副镣铐,刻‘铁中棠’三字,这副镣铐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 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着笔的手,突然一震,几乎写不出字来。 云铮却未见到,接口又道:“还有六个名字,是冷一枫、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 存孝和……霹雳火!” 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雳火三字,而无一人知道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铮说到 这里,也顿了一顿。 里房中的人,却都吃了一惊。霹雳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大少早 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急忙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雳火怒道:“你休要……” “要”字才说出,却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与大旗门的冤仇,还是解开的好,与黑星天那般人混 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霹雳火脸都挣红了,从海大少指缝间支吾着道:“但这小子要为老夫准备一副镣铐,岂 非欺人太甚么。” 海大少道:“这……这……”目光转处,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谁来了,你的事 等下再说好么?” 霹雳火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当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开手,老夫不动 就是!” 这时,他已看到外间的变化—— 云铮方自说出了那六个名字,温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在含笑望着武振雄手掌中移动的笔 尖时。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凌空翻着跟斗,飞掠而来,大笑着道:“哈! 哈!果然在这里。” 温黛黛还未转过身,这人形已落到她身畔,拉住了她手腕,她眼睛的溜溜四下乱转,正 是那跛足童子。 云铮又自皱起了眉头,温黛黛却展开了笑靥。 她伸出莹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娇笑道:“小鬼,你怎么会知道 姐姐我在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紧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来越香,越来 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亲你一下。” 温黛黛娇笑着又轻拍了他一掌,娇笑着道:“小鬼,姐姐在问你话呀,你听到了么?你 怎会来这里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笑道:“有个人告诉我的!” 温黛黛一双媚眼忽然睁大了起来,道:“谁?” 跛足童子笑道:“一个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要我带件东西来,要 我交给你那位痴情种子。” 温黛黛娇笑道:“到底是谁呀?谁是痴情种子?” 跛足童子自怀中取出了个信封,指着云铮嘻嘻的笑。 温黛黛道:“哎哟!你这小鬼,怎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颤动,云铮 脸上却已变了颜色。 跛足童子将信封递了过去,只是笑,也不说话。 云铮满面怒容,更不去接。 温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让我替你看吧!” 接过信封,取出一看,不禁惊唤了出来:“哎哟,十五万两银子!” 信封之中,竟是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官银十五万两整!” 里外两间房中,如许多视线如粪上的江湖豪杰,见到如此巨额的银票,心头也都不禁为 之一震。 跛足童子砸了砸嘴唇,睁大了眼睛,叹着气笑道:“乖乖,十五万两,早知如此,我真 要放在身上多温一温了。” 温黛黛痴笑道:“若换了我,真舍不得交出来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这是给我 的还是给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银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给你!” 温黛黛眼睛瞧着云铮,咯咯笑道:“你呢?你给不给我?” 云铮沉声道:“没来由的银子,云某不要!” 温黛黛笑道:“哎哟,你若是不要了我可要了,但……喂,这里有张条子,也是给你 的!” 她将一张淡黄色的纸柬,交给了云铮。 纸柬上歪歪斜斜的写着:“纹银十五万两,留交大旗门,雪耻复仇,重振基业,莫问来 路,云铮阁下慎用之。” 云铮面色微变,厉声道:“这是谁交给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问什么,这银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别人要 的。” 云铮呆了一呆,温黛黛突然轻唤道:”小鬼,你把耳朵凑过来。姐姐我有句话要问问 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将身子凑近温黛黛怀里。 温黛黛在他耳畔悄悄道:”老实说,这银子是不是……他,铁中棠叫你带来交给他 的?” 跛足童子眨着眼睛,终于笑道:“不错,你猜对了。” 温黛黛嘘了口气,轻叹道:“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将耳朵凑过来,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温黛黛俯下头,跛足童干将嘴凑到她耳畔,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老实告诉我,你为 什么这样香呀?” 温黛黛一掌拍在他头上,笑骂道:“小鬼!” 突见云铮身形一闪,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闪电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厉 声道:“你说什么?” 跛足童干大声道:“你管不着!”他拼命挣脱手腕,怎奈云铮五指如铁钩般,他怎么挣 得开? 云铮怒道:”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飞醋,像你这样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 得上你,快放手!” 云铮五指一紧,厉声道:“若不是年你年纪幼小,今日就放不过你……但你若不说,今 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额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却狂笑道:“我年纪虽然小,也比你强得多,不像 你只会害单思病!” 云铮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声道:“你成不放手?” 云铮冷冷一笑,还未说话,只听跛足童子放声大呼道:“大哥,快来呀,有人在欺负 我!” 喝声来了,满堂灯火忽然一黯,微风过处,幻火重明,但门前已多了个满身黑衣的人。 他双袖飘飘,身形有如铁枪般笔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虽无任何光采,但却带着 种说不出的慑人魅力。 云铮心头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势挣脱了他手拿,大声道:”你若有种,就跟我大哥斗上 一斗,你敢么?” 他身子一闪,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铮道:”鬼母门下首徒,云某正要领教。” 艾天蝠道:“动手吧,我让你二招!” 他言语冰冷简短,从不多说一字。 但这时温黛黛却已闪身将云锋与他两人身形隔开。 她挡住艾天蝠,柔声笑道:“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不好么?我们大人何 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温黛黛媚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你门还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让我先陪你 喝几杯。” 艾天蝠突然挥出长袖,冷叱道:“闪开!”一股强劲的风势随袖而起,满堂烛光又是一 黯。 温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跄踉后退,但她口中却仍然娇笑道:“但愿你能看见我,那么你就 不会不听我的话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护,岂非令人对你失望!”突然大 喝:“还不过来动手!” 温黛黛眼波一转,仿佛还要再说什么,但云铮却已自她身畔掠过,口中大声喝道:“要 动手的便出来!” 喝声未了,他已冲入风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灯火闪动间,也已轻烟般掠了出去。 温黛黛大声道:“小鬼,你还不快劝劝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为何要劝他,要他把那小子杀了最好,那张银票,也就变成你 的了。” 温黛黛顿足道:“你大哥若杀了他,我就永远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来你还是喜欢他的。” 温黛黛叹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为他是铁中棠的师弟,才这样着 急是么?” 他双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铁的我也瞧着顺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 情好了!” 温黛黛展颜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两人身形一闪,俱都掠出门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的瞧着他们,霹雳火、海大少、赵奇刚和武鹏,却已都大步冲了出来。 赵奇刚顿足暗叹,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误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释得开。” 只听霹雳人亦自顿足叹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雳火道:”那小子绝非艾天蝠的敌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气,岂非无法出 了。” 赵奇刚心头一震,大惊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雳火道:”不错,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赵奇刚变色道:”不好!”突然大声唤道:“荷儿荷儿!” 喝声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帘而出,她行动迅急,倏忽来去,加以那副冷漠的面容,更 令人觉得神秘。 赵奇刚道:“快随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儿,你照顾着这里!”纵身跃出大门。 武鹏目光一转,躬身笑道:“有劳两位在此照顾一下,小侄前去接应家父。”语声未 了,也己飞身而出。 霹雳火、海大少面面相觑,霹雳火苦笑摇头道:“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赵大哥,想必与大旗门甚有渊源,听得那少年有险,便急着赶去援救 了!” 霹雳火也双眉一皱,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确可与艾天蝠一拼,老夫也真 想去瞧瞧热闹!” 海大少笑道:“这一场剧斗,倒当真不可错过!” 霹雳火笑道:”老哥这店铺……” 海大少突然纵身到那车夫身前,伸手一拍他肩头,道:“好生照顾着这店铺,莫要走 了。” 那车夫被他一掌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着霹雳火纵身而去。 那车夫眼看着他身形去远,重重将笠帽摔在地上,骂道:“他们支使你,你支使我,倒 霉的却是老子!” 突见一条急迅的人影掠上马车,扬鞭打马。 那车夫大惊道:“好个强盗,竟敢抢马!”飞步奔了过去,却被车上人反手一鞭,抽在 他脸上。 他负痛惊呼一声,双手掩面,健马长嘶,车声顿起,等他张开眼来,车马早已奔得远 了。 第一四章 艳姬忏情 云铮满腔热血奔腾,在风雨中放足狂奔,满耳风生响动,宛如苍鹰扑翼,正是艾天蝠的 双袖破风之声。 他生怕温黛黛再来阻扰,直奔到村外,方自驻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来,冷冷道:”就在这里动手么?” 云铮道:“不错!”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划了个三丈方圆的圈子,刀锋入 上,深达七寸。 艾天蝠冷冷道:“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铮怒道:”不论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胜负,谁也不得出圈半步!”挥手处,刀光 一闪,匕首深没入土。 艾天蝠道:”让你三招,快动手!” 云铮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盲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阵颤抖,披散着的头发钢针般竖立起来,他以那阴沉的面色,风雨中 望去有如鬼魅般可怖。 跛足童子恰巧赶来,听到云铮的狂笑声,面色亦自大变,顿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 也救不得他了!” 温黛黛失色道:“为什么?” 跛足童子叹了门”气,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骂他瞎子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活在世 上。” 温黛黛身子一震,眼望着艾天蝠凄厉的面容,不由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刹那间竟说不 出话来。 突听云铮厉声大喝道:“今计若有谁敢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铮一拳半足的话,云某便立 时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声道:“很好,不死不休!” 温黛黛顿足道:“你们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不死不 休?” 跛足童子苦着脸道:“大哥,打他两拳就好了,何苦伤他的性命?他……他也没欺负 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舌头!” 脏足童子抽了门冷气,摊开双手,只是摇头。 艾天蝠与云铮对立在风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湿透,两人虽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出手,但却 已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阵脚步响动,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也已赶来。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帮那少年么?” 赵奇刚道:“不错,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虽不愿与男子动手,但大爹的话,我只有听从。” 缓步向圈子里走了过去。 温黛黛却已拦身挡住了她,长叹道:“你若帮他,他便要横刀自刎,他的脾气我最清 楚,说出来的话,永远不会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赵奇刚,但赵奇刚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说不出 话来。 温黛黛轻轻道:“小鬼,你难道真没有法子了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转,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要那姓云的莫要先动手,我大哥也从来 不先向人出手的。” 话声未了,云铮身形已暴起,挥掌直击过去。 温黛黛跌足叹道:“你不说这话,他也不会先动手的,但你这么样一说,他一定要先动 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 言语间云铮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闪动,直等他三招击出后,双袖方自流云般飞 起。 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说出的话,也是永远都不会更改的,他说让三招,就是让三 招!” 艾天蝠双掌始终隐在袖中,双袖有如神龙夭矫,变化无穷,瞬息间便已攻出三招。 这三招攻势虽凌厉,但云铮双手紧贴在腰下,亦自闪身避开,三招过后,云铮突又大喝 道:“我也回让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温黛黛望着他轻轻一笑。 突听艾天蝠冷叱道:“再让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铮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 云铮怒喝道:“偏不要你让!再回让你三招!” 喝声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风动流云”、”云破日来”,风声激荡, 隐有后着。 这三招过后,本应跟着施出“月移星换”、“金轮破雾”、“长虹贯日”,正是连环六 招煞手。 但“云破日来”一着攻出之后,艾天蝠若再继续出招,便有如未让云铮一般,他只得硬 生生顿住招式。 云铮果已挥拳扑来,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风,震得艾天幅衣袂袍袖俱都飞 起。 艾天蝠武功虽高,但也被这三招逼得后退了两步。 他满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自变了颜色,口中大喝一声:“再接我这三招!”袖风狂 涛般推出。 这三招攻势虽更凌厉,但招式间却故意留下许多空门,第三招再是双臂大张,前胸全都 暴露在对方掌下。 哪知云铮却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过后,才肯还手,出手时招式攻而不守, 直将全身力道全部使出,丝毫不留后路。 艾天蝠虽然恼怒,对这倔强的少年却也无可奈何。 他武功虽然高出云铮不少,但连绵的招式时须切断,武功自然要打个折扣,而云铮凭着 一股锐气,攻势却激厉无比。 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战,本极少留有后着,此番动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时之 间,两人来来往往,竟未分出胜负。 跛足童子更是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摇头苦笑道:“这样的臭脾气,我倒真的从 未见过!” 温黛黛笑道:“今日你总算见到了吧,小孩子长些见识也好!”她面上虽在娇笑,心头 却也充满了紧张。 艾天蝠的三招攻势已越来越是难挡,云铮用尽身法,幸能避过,但额上已流下汗珠。 霹雳火与海大少也已赶来,也不禁看得耸然动容。 突听艾天蝠口中一声长啸,始终隐在双袖间的手掌,蓦地自袖中伸出,闪电般拍出了三 掌。 他袖风虽凌厉,但掌风却更猛烈,他双袖招式虽然变化无穷,但此刻双掌出招,亦更是 灵幻难挡。 云铮闪身避开了第一掌,却被第二招掌缘扫着了肩头,震得他身形俱都离地而起,凌空 翻了个身。 此刻艾天蝠第三掌还未攻出,上盘空门故意露出。 云铮若是乘势凌空下击,虽未见能胜,也可占些先机。 但他却咬紧牙关,束手跃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让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时,真气已自不济,就在这刹那间,艾天蝠双掌齐出,“排出倒海”,直 击云铮胸腹之间。 云铮虽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势却已不容他换气腾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风震得仰面 翻出,跌倒在地。 旁观众人不禁齐都发出一声惊呼,艾天蝠脚步动了一动,温黛黛娇呼道:“轮到他 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顿住身形,云铮却已自地上跃起,他虽然紧咬着牙关,但嘴角却已渗 出了血痕。 海大少变色长叹道:“好个倔强的少年!” 霹雳火亦自摇头叹道:“想不到大旗门竟有这样的汉子,看来竟比老夫的脾气还要刚强 几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动用过双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来,他纵然输 了,也光荣得很。,’ 温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光荣!” 云铮脚步踉跄,双目尽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过来,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伤势显然 也不轻。 但他锐气却丝毫未减,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着了!”举力一 掌,直击而去。 他这一掌虽然已尽了全力,但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纵然丝毫不会武功,他也未 见能将之击倒。 艾天蝠自然轻轻易易便避开了他三招。 海大少厉喝道:“下面三招,你还打得出乎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仍无丝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个老匹大,光和俺打一场再说。” 他方待展动身形,云铮已回过头来嘶声道:“你敢来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 前。” 海大少着急道:“但他这二招,你是万万躲不过的!” 云铮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过……纵然躲不过,也与你无关!”胸膛一挺,大喝道: “姓艾的,来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条汉子,让你多喘息片刻。” 云铮双目一瞪,还待回口,温黛黛已抢着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还有十五万两 银子在我这里,你……你……你还年轻,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让别人帮帮你好么?我……我 此后一定会好好的待你的……” 她语气已渐幽婉凄楚,但云铮却瞧也不瞧她一眼。 温黛黛道:“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么?我是喜欢你的呀,你若是死了,要我…… 要我怎么办呢?” 凄风苦雨中,她凄婉的语声,当真令人断肠! 云铮面上也微微变色,突然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口中却跟着厉喝道:”我已喘过气 未,你还不动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隐隐一阵抽动,突然缓缓道:“你方才说的盲瞎两字,可是骂我的 么?” 温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骂的不是你!” 但她语声未了,云铮却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说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声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铮怒道:“我又未曾说错,你本就是个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锐声接道:“大丈大 一言既出,死也不会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气,道:“好……”手掌缓缓抬起。 温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泪来,顿足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傻,你若……若说收回,他 就不会伤你了呀!” 云铮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大丈夫生若无愧,死有何惧!今日能见到你的眼泪,我 已高兴得很了,姓艾的,动手吧!” 语声未了,艾天蝠铁掌己到了他面前,迅急的招式,霎眼便攻出三招,“砰”的一声, 云铮右肩也被击中。 这一掌直将他震得立时跌倒在地上滚了两滚,旁观之人,俱都惨然阖上眼睑不忍再看。 但云铮却又挣扎着爬起,挣扎着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动容,道:“你还要再战?” 云铮喘息道:“大旗门下,从无中途告饶的人!” 他伸出手掌,发出一招“神龙探爪”,但他双肩皆伤,手臂实已难抬起,这一掌掌势之 缓慢,当真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探子取物一般,对方纵是婴儿,也万万不会被他这一掌击 中。 众人心头更是惨然,只望云铮手掌抬不起来,他这三招如发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无 法攻出。 但云铮手掌却终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间,听得轻轻一响— —云铮这一掌,竟击中了艾天蝠的面颊! ——要知艾天蝠双目皆盲,平时听风辨位,虽有如眼见,但此刻云铮这一掌,竟缓慢得 不带一丝风声。 艾天蝠只当他手掌已无法抬起,本已丝毫未曾防备,丝毫未曾觉察,再加上自己心中实 也难堪,竟被他一掌击中。 刹那之间,众人俱都被惊得愣在地上。 云铮亦自呆了一呆,嘶声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终于击中你一掌……”气力突然 溃败,翻身晕倒在地上。 温黛黛亦不知是惊是喜,纵身扑了过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阵,厉喝道:“艾天蝠,你还有脸向他出手么?有种的和俺海大少 战一阵!”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却似乎根本未曾听到。 赵奇刚面上纵横的伤疤似都已隐隐泛起红光,转首向那青衣少女道:”这样的少年,是 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那冷傲苍白的面容,此刻也已因激动而嫣红,忽然大声道:“艾天蝠,你可敢 接我柳荷衣几招?” 霹雳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厉声喝叱道:“老夫虽然是大旗门的仇人,今日也要 与你拼上一场!” 但艾天蝠却仍是茫然木立,风雨打在他脸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没有一丝 暖意。 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那如此可怖的神情,心头亦不禁泛起了一股寒意,忍不住颤抖着唤 了声:“大哥……” 艾天蝠缓缓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过来!” 跛足童子苦着脸走了过去,颤声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们动手,小弟可代你 应战。”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说了,站到我面前来。” 跛足童子一步步迟疑着走了过去。 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个头。 这不但跛足童子骇得目定口呆,别人也都不禁为之一惊。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这才也翻身拜倒在地,目中急出了眼泪,颤声道:“大哥,你…… 你这是作什么?” 艾天福道:“我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师父,对她老人家说,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 报她老人家的传艺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骇道:“大哥,你……你……” 艾天蝠惨然笑道:“艾天蝠纵横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还有脸再苟存人世 么?” 跛足童子流泪道:“但……但大哥你是先击伤他的呀!” 艾天蝠长身而起,面色一沉,厉声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代我问候众家弟妹, 就说大哥已告别了!” 跛足童子扑地痛哭,众人亦自为之动容,这时远处突然掠来一条人影,在暗处停住脚 步,众人正自心惊,谁也没有发现。 艾天蝠仰天长笑了好一阵,朗声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 弟,你切莫忘记,男子汉死时必须死得像个英雄!” 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灵直击而下。 但跛足童子却已和身扑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冲得退后了几步,痛哭着道:“大 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然也大声喝道:“这样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种的就活下来,还不知有多少人 要向你挑战呢!” 艾天蝠双掌捉住跛足童子双臂,厉叱道:“九弟,放手!”但跛足童子却死也不肯放 松。 忽然间,远处传来了一阵冷笑。 一个充满轻蔑的语声冷冷道:“你们何必劝他,他这个瞎子,活在世上本就无味,不如 让他死了算了!” 众人一惊,艾天蝠更是身躯大震,面容骤变,嘶声厉喝道:“什么人敢辱骂于我?” 数丈外一条人影,立在风雨中,冷冷笑道:“骂了你又怎样,哈哈,你只不过是个快要 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谁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谁? 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动得颤抖起来,忽然厉喝道:“你过来,我纵然要死,也要等杀了你 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杀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旦杀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双袖突然挥起,纵身向那人影飞掠 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声,道:“你杀不了我的!”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远,艾天蝠如 影随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声道:“大哥……大哥……”也纵身跟了过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谁,倒的确高明得很,三言两语,便将艾天蝠一条命要回来 了!” 霹雳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着沉沉夜色,摇头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温黛黛抱起了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来路走去。 众人无言的跟在她身后,心头都只觉十分沉重。 进了村庄,到了那铁铺之门,车马却早已踪影不见,那车夫见事不妙,也畏罪逃得无影 无踪了。 温黛黛凄苦的面容,又为之一变,道:“这……这怎么办?”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间……”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伤势。” 温黛黛俯着望去。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自户内透出的灯光下望来,几乎 已无生气。 她只觉心头一阵悲痛,泪珠不由自主的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到了云铮紧闭着的双目之 上。 哪知云铮呻吟一声,却张开了眼睑。 他只觉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视着他的伤 势。 云铮看清了她,突然挣扎着嘶声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枫堡的人,黛黛…… 快……咱们快走……” 柳荷衣那美丽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记,但他只记得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枫堡要 向她逼问口供的人。 赵奇刚赶了上来,叹道:“公子你误会了,那日……” 但云铮身受内伤,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温黛黛怀中挣扎着道:”好……好,寒枫 堡,我和你拼了……拼了!” 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挣扎着下来。 温黛黛紧紧抱住了他,流泪道:“好,我们走,我们走……”转过身子,向漫天风雨急 奔而出。 赵奇刚跌足叹道:“这……这……荷儿,去追……” 柳荷衣冷冷的凝望着她两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转过身 子,走入了房中。 海大少、霹雳火面面相觑,都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远处也已有了鸡啼,这风雨黄昏后的风雨之夜,已在风雨中结 束。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温黛黛怀抱着云铮,全力狂奔。 她不时俯首下望怀中的人,又已晕迷,她第一次发现怀中这痴情的少年竟也是个人间的 铁汉。 一时之间,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昔日辜负了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 够补救。 奔行了半个时辰,东方微现曙色,但四下却仍是凄凉黝黯,温黛黛的气息已渐渐粗重。 她多年养尊处优,此刻实已气力不济。 但她却仍未放缓脚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治疗云铮的伤势,若能救得云铮,她即 使累些又有何妨。 地势渐渐高峻、已入山区,又奔行了顿饭功夫,转过一个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间,便 隐隐露出了灯光。 温黛黛长长松了口气,急奔入林。 林中有栋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这就是温黛黛在仓促中觅得的藏身之地,外人 确是难以发觉。 她不但有过人的机智,还有着惊人的精力。 在短短数日之间,她不但寻得此地,将此屋布置成一个足可舒适的安身之处,还买了两 个诚实的丫环。 使她唯一遗憾的,便是那车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入,目光转处,却突然发现她那辆精心购下的马车,此刻正停在门 外。 她不禁暗喜忖道:“原来是那车夫等待不及先回来了。”当下也不及唤门,纵身一跃而 入。 厅中仍有灯火,温黛黛喘息着唤道:“莺儿,燕儿,你们还未睡么?快准备些热水 来……” 说话间她已直闯而入,但说到这里,她身子一震,骇然住口,满厅灯光下,那两个诚实 的丫环,竟都已横尸而死。 厅中物件,没有丝毫零乱,只有地上两滩血迹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却,事变显然未久。 温黛黛只觉心底寒意骤起,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惊忖道:”莫非是司徒笑己寻 来了?” 身后“砰”的一响,厅门又已阖上。 温黛黛掌心满是冷汗,一时间竟不敢回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呼吸之声,令人 心弦为之颤抖! 她急急向前奔了数步,奔到墙边,霍然转过身子,脊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抬眼而 望。 一个衣衫狼狈的少年,贴门而立,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面上也满是惊惶恐惧之色。 两人目光相对,竟都吃了一惊,齐齐脱口惊呼道:“原来是你!”温黛黛认得这狼狈的 少年,少年也认得她。 这狼狈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虽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却命不该绝,竟挣扎着到了岸边,那时他正如惊弓之鸟, 立时亡命飞奔。 首先,他自想寻个人家,寻件干衣,寻些食物果腹。 他误打误撞的竟也走到那铁匠村,找了个最大的房子,便要进去抢衣服,夺银两,劫食 物。 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望,却骇然发现海大少正在屋中饮酒,这一下骇得他心胆皆丧,伏在 阴影中,哪里还敢动弹。 后来温黛黛等人前来,争吵人语,他在暗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温黛黛竟和大旗门下 铁中棠的师弟在一起,他更是惊诧,侥幸的只是风雨深夜中,谁也没有发觉屋外还有人在。 直到众人俱都追随着艾天蝠与云铮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跃而出,夺下了马车,击退了车 夫,挥鞭狂奔。 但这时他已抵不过饥饿、惊骇、寒冷、疲劳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车座上失 去了知觉,晕睡过去。 那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在无人驾驭下,自然往来路奔回,马性识途,竟将沈杏白带回 了温黛黛的居处。 沈杏白醒来时,车马已到了这房屋门口,他本来无处可去,便冒险入屋,借大一栋房屋 中,只有两个丫环。 丫环们见到了他自然惊呼起未,他亡命之中,便下了杀手,但他却也未想到温黛黛竟会 突然到了这里。 温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会来到这里,一惊之下,沉声道:“你怎会来了,还不 声不响的杀了我丫环。” 沈杏白目光一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伤害婶娘的丫环,小侄来 时,还在奇怪她们怎会死了。” 温黛黛明知他在说谎,却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声,将云铮缓缓放在椅上,面上 突然泛起笑容,缓缓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的狼狈样子,婶娘我找件衣服给你 换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转,冷笑暗忖道:“好个笑里藏刀的妇人,此刻便想杀我了。” 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虽然避着妻子耳目,却不避朋友,时常将黑星天等人请到温黛黛 处饮酒,沈杏白自也时常跟着黑星天同去,耳闻目睹,对司徒笑这位地下夫人的脾气,实已 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下他心念又自数转,不等温黛黛来到近前,立刻闪开几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师 之命前来问候婶娘,怎敢劳动婶娘!” 温黛黛暗中一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娇笑着道:“你师父叫你来问候我,他自己为何不 来、难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虽然心智百变,但此刻却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变了黑星大,面上虽然娇笑,心头却在 怦怦跳动。 沈杏白一面动着心机一面笑道:”家师要小侄先来看看婶娘这里可方便,以们他老人家 不久也要来的。” 他先以此话稳住温黛黛,好教温黛黛不敢向他动手。 温黛黛秋波转动,媚笑道:“看看这里可方便?哎呀,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 来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脚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着走了,但你虽聪明,我沈杏 白也不是呆子,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下嘻嘻一笑,道:“但婶娘这里却不大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复师父?”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晕迷着的云铮一眼,笑道:“这位大旗门的高足,小侄也认得的,小侄 见到,怎敢不说。” 温黛黛咯咯笑道:“哎哟,你是说他呀?你回去告诉黑星天好了,就说这人我已玩腻 了,正想交给他们。”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笑道:“有什么真的假的,男人们瞧见我,想的是什么心思,我瞧见漂亮男人, 想的也就是什么意思。”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温黛黛娇笑道:”你师父平日就总是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次他找你来探路,还不是为 了……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转,笑道:”像婶娘这样的美人,无论是哪个男子见了,都忍不往要动心 的。” 温黛黛挺起胸瞠,媚笑着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浑身衣衫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丰满而诱人的曲线,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灯光 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会不 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温黛黛眼波横流,两眼瞬也不瞬的望着沈杏白,手掌轻轻溜上了衣襟,轻轻解开了衣 扭,一粒,两粒…… 她动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让人几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动,却只能看到她衣襟的褪 落…… 忽然问,她双手敞开衣襟,晶莹的躯体,便呈现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轻轻细语:“现 在,你还不敢么?” 沈杏白喉结上下移动,已看得痴了。 温黛黛轻轻阖起衣襟,媚笑道:”来吧,还等什么!” 沈杏白缓缓移动者脚步,无法抗拒的走向她。 温黛黛的媚笑更迷人了,但她暗中却在默默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只要你再 进三步,再进两步……” 沈杏白缓缓移动着脚步,面上痴痴迷迷,暗中却也在默数着脚步:“一步,两步……只 要再走进一步……哈哈,温黛黛,你这花样纵能骗到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始终不敢动手, 却向我如此引诱,显然是因你气力也不济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罗网,我正好将计就 计……” 他再次瞧了那丰满的胴体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铁中棠看着那青衣少女显露那惊人的轻功时,悄悄藏好了身形,别人寻不着他,他却在 暗中窥望着别人。 等到大家都己入了铁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铮与温黛黛的出现,却出了他意 料之外。 但他早已看出那残废之人便是赵奇刚,是以他生怕赵奇刚在霹雳火面前无意揭破他来 历,才悄然隐身。 他也为了要寻赵奇刚,才随之而来,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赵奇刚与那青衣少女 在这里,云铮是万万不会吃亏的。 而这时,他锐利的目光,却发现林外有两条飞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两条人影正是 艾天蝠与跛足童子。 于是他喝住了他们,跛足童子见他未死,又惊又喜,便对他说出了水灵光与冷氏姐妹正 为他多么伤心。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便要去寻找她们,问清了她们的去向后,便将那早已为云铮留下 的银票交给跛足童子。 跛足童子去寻温黛黛后,他便要去寻水灵光。 但他对云铮却始终是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听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 语声。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气与生机。 他想只要自己逃过艾天蝠的追寻,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谁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 便永远无法杀死此人,他自己自然也不会死 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灵敏,却远出铁中棠意料,铁中棠纵然使尽身法,却也 甩不脱艾天蝠。 无论铁中棠走到何处,艾天蝠那强劲的袖风,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头,更不敢 稍缓脚步。 两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个时辰,铁中棠已是满头冷汗,而这时,他两人也已到了那山 区之中。 而满山乱奔的铁中棠也终于发现了那栋隐在山拗密林中的房屋。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只有毫无选择的一掠而入,他要借这栋房屋来隐藏自己身形展动时 所带起的风声,逃开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踪。 这时,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间,灯光骤暗,满室风生,一条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温黛黛一惊,各各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目光同时望见铁中棠,口中同时惊呼出声。 铁中棠又何尝不惊?但是他那种应变的机智,却绝非任何人能及,他身形方自落地,便 已闪电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骇得呆了,此刻更是面色如上,牙关打战,心里虽想说两句告饶乞命的话, 口中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铁中棠目光刀一般的望着他。 虽只一瞬时间,但沈杏白却只觉宛如永恒般长久。 他等待着铁中棠出手一击,哪知铁中棠却在他耳畔轻轻道:”滚!若要是再被我追上你 时,便没命了。” 语声中竟真的放开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头当真是惊喜交集,不再迟疑,纵身跃出了窗外,亡命般飞奔而 出。 温黛黛虽然绝顶聪明,也摸不清铁中棠此举的含意,睁大了眼睛,诧声道:“你……你 为何……” 话犹未自出口,铁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她嘴唇,将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 毫声息。 他此举正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 他飞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双目皆盲,自难分辨入屋的与逃出的并非同 一人。 等到艾天蝠发觉追错了人时,铁中棠己可从容逃走。 温黛黛睁大了眼睛,吃惊的望着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开,一阵阵异样的肉香飘在铁中 棠鼻端。 铁中棠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但这时屋外竟突又传来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语声,道:“你骗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 法,与你完全不同!” 冰一般冷漠的语声,却含蕴着无比充足的中气,四面八方的传将下来,竟令人摸不清语 声传出的方向。 温黛黛面上立刻变了颜色:“艾天蝠!”她这才知道昨夜激怒艾天幅的人,便是铁中 棠。 铁中棠更是心惊:“好厉害的艾天蝠!他竟能自沈杏白的衣袂带起的风声中,辨出他的 身法与我不同。” 心念一闪,艾天蝠又已冷冷接道:“我数到三时,你若还不出来,我便要火焚此屋,那 时无论谁都逃不走了!” 铁中棠心头一凛,举步滑向门口。 温黛黛待要伸手拉他,但铁中棠身躯已游鱼般溜走,他轻轻推开门户,蹑足缓步,走入 院中。 艾天蝠死般冷漠的语声缓缓道:“……” 铁中棠己蹑足走入院中,未带丝毫声息。 艾天蝠道:“二……” 铁中棠又走了两步,心头突又一凛,暗暗忖道:”我此番纵能逃走而不被艾天蝠发觉, 他必定以为我还在屋中,那时他纵火焚屋,岂非害了云铮与温黛黛?” 一念至此,他立刻放声大呼:“我在这里!” 呼声落处,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温黛黛奔出门外时,一阵强劲的风声自屋脊掠下,一条蝙蝠般的人影霎眼间便消失在风 雨中。 她望了望前面无情的风雨,又望了望身后晕迷的云铮,忽然在石阶前跪下,眼泪流下了 面颊。 多年来第一次,她感觉到孤立无助的寂寞与痛苦。 她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那遥远而无助的童年,所有的信心与力量俱都骤然消失,眼前是 一片黑暗。 于是,她第一次发现,巨万的金银,有时对人生也并无丝毫帮助,庭院风雨声声,人面 泪珠簌簌。 等她走回房中时,铁中棠已远在一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