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风展大旗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 意。 黑暗中却来了一个人,身法轻捷,来势如电,见到这面大旗时,立刻脱下衣衫,解开发 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的迎风招展于荒原中的大旗前,神色间带着种不 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的跪在旗干,石像般动也不动,静寂中却忽然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个苍老 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在这!” 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左面一行三人三马,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微须的 中年男子、一个是短小精悍目光的的的少年、还有一人,面色黝黑,满身黑衣,身后斜背着 一柄乌鞘长剑,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端坐马上,当先驰来,双臂 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旗下。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他的马缰,马势一缓,已有两条人影掠 过,却是右面驰来的一个虬须老人和一个青衫少女。 赤身散发跪在旗下的人仍然跪在旗下,动也不动,虬须老人紧握双拳,旗杆般站在他面 前,满面怒容。 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木立在他身后,风声呼啸,天地间杀机沉 沉,虬须老人忽然厉喝一声,一掌向赤身汉子劈下。 一声轻叱,一条人影掠来:“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已轻轻架住了他的手掌。 老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叹道:“七年都已过去,再等一刻又何妨?” 虬须老人胸膛起伏,虽然怒极,却垂下了手,沉声问:“刑马已备齐了么?” 赤身汉子一听“刑马”两字,面色突又惨变,黑衣少女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 手,弟子也将天武镖局总镖头那匹‘乌云盖雪’取来,三弟和么叔却直到此刻还未见踪 影。” 中年男子道:“我取的是盛家庄那匹‘紫骝’,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场那匹‘玉蹄朱 龙’,这些都轻易得手,自然回来得快些。” 三匹健马已经系在树上,木叶萧萧,健马长嘶,青衣少女看着跪在旗下的人,忽然转过 头去不忍再看一眼,众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么叔来了!” 狂风吹过,方才插旗的铁汉,赤足飞奔而来,掌中竟高举着一匹黑白相间的花斑大马, 双臂筋结根根凸起,满头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声:“接住!” 双臂一振,竟将这匹花马直掷出来。 黑衣少年与精悍少年双双跃起,一人接住了马的一双前足,一人接住了马的后足,乘势 后掠,将花马轻轻放下,黑衣少年伸手一掌击在马颈上,花马稀哩哩一声长嘶,想要跃起, 却被他双手扯住马鬣,空自扬蹄怒嘶,无法前奔一步。 赤足铁汉一抹头上汗珠,道:“这匹‘飞云豹子’,当真和霹雳火那厮一般的臭脾气, 竟连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将它制住,一路举了过来,倒变成马骑人了。”目光一转,又变 色问:“小老三呢?还没有回来?”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赤足铁汉顿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枫堡戒备森严,冷老匹夫更是不 好对付,他却偏偏抢着要去……” 赤身散发跪在旗下的汉子忽然脸色大变:“三弟已至“寒枫堡去盗那匹冷龙驹了么?” 老人大喝:“住口!你贪恋女色,欺师灭祖,我云翼没有你这个孽子,云老三也没有你 这个兄弟,他就算死在寒枫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再敢唤他一声三弟,我立时便将你碎尸 万段!” 赤身汉子垂首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云翼厉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为何还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寒枫堡与我云氏一家世 代深仇,你难道不知道?” 双臂一张,对天悲嘶:“我云翼一生英雄,却想不到生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 嘶声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汉子黯然道:“他已经知道错了,大哥你难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双足, 让他一生残废?” 赤身汉子面色沉凝,凄然一笑,道:“云铿犯下了重戒,甘受五马分尸之刑,以立我大 旗门中的威信。” 赤足铁汉一挑拇指,大声道:“好!这才像大旗门下弟子说的话!” 云铿黯然道:“我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饶冷青霜一条活命,此事与她本无关系,这全 是我自己的错。”这条不怕死的好汉眼角上居然泛出晶莹的泪珠:“何况她腹中已有了云家 的后代了。” 云翼面色大变,远处却又响起一阵蹄声,一匹白马,银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来,马鞍上 似乎空无人迹,中年汉子皱眉道:“铮儿呢?” 话声未了,眼前一花,一条白色人影忽然自马腹下钻出,就已稳稳的立在马鞍上,朗声 笑道:“冷龙驹终也被我收伏了!” 笑声中白马急驰而至,四蹄一收,就动也不动的立在了大旗前面,马上一个面如冠玉、 满身白衣的少年,耸肩跃起,凌空翻了三个筋斗,笔直掠了下来,看到旗下之人,又惊又 喜:“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云翼只作未闻,沉声道:“三弟,宣读罪状,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叹,俯首道:“铁血大旗门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师爷执令,谨判叛徒 云镀,重色轻师,暗中通敌,应受五马分尸之刑!” 云铮面色突变,嘶声大呼道:“原来你们叫我盗马,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来你们都知 道了,就瞒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身受五马分尸的惨刑?他不过只是爱上了一 个姓冷的女人而已。”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道:“爹爹,你难道就不能饶大哥一次?他 毕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云翼面如青铁,木立当地,黑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起跪了下来,云铮膝行两步, 抱住他爹爹的腿:“爹爹,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云铿突然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大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大哥错了,你们 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 孝,沾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 话声未了,忽然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夭灵盖上,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扑了上去, 云九霄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也已在不住的颤抖。痴痴的木立半晌,突然 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 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 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己从此刻开始!” 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目中却己老泪纵横。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夭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目中的泪珠,才沉声道:“铁中棠留此施刑,别人都 随我走!” “走”字出口,大旗又展,一阵狂飘扫过,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云铮大喝一声,翻身而起,嘶声道:“云家的嫡亲骨血,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云翼须发飘拂,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字的说道:“入我大旗门中,便是嫡亲骨血,谁 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 语声未了,大旗倏沉,“铮”的一声,火星飞激,他身旁一方三尺见方的黑石立刻裂为 碎片。 云九霄一声轻叱:“走!” 展动身形,拉着云铮如飞掠去。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转过身子,随着精悍少年,轻烟般没入无边的 夜色中。 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 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采。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齐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刹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 迹,但转瞬便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 黑衣少年铁中棠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于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 雨水还是泪水。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骑,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然驯 服,但此刻放蹄而奔,却有如天马行空,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 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霆,泼墨般的东方天畔,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 曙色下,群山边,屋影幢幢,干椽万脊,沉睡着一片庄院,正是威镇天下的武林重地寒 枫堡。 冷龙驹长嘶一声,奔行更急,冲入了一片浓林,林中道路婉蜒,泥水飞溅,突听一声呼 哨响起。 一条人影自树梢飞落,显然早已捏定时间,要一跃落在马背上。 可是冷龙驹奔行太急,这个人刚落下,冷龙驹便已擦身而过,刹那之间,但见这人身形 凌空一提,倒翻了一个筋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龙驹的马尾,随着马身悬空飞驰 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再次呼哨一声,飘然落在马背上,轻轻拍着马背鬃毛,低 语道:“马儿马儿,不记得我了么?” 夜色中只见此人剑眉星目,满面悲愤,正是云铮! 冷龙驹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好像还记得这个曾经将它收伏过的少年,低嘶一声,停住 了脚步。 云铮却比马还紧张,翻身跃到马尾后,只见两条粗索自辔头拖到后面,又是血迹,又是 泥水,但绳端处却究无一物。 “难道失落了么?” 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云铮翻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 “大哥,你死得好惨,你不但不能全尸而终,而且连尸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忽然间一阵厉叱之声响起。浓林中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 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更锐利。 云铮居然笑了,仰面大笑:“过来,全过来,我正要以你们的鲜血为我大哥复仇!” 喝声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条劲装大汉,身形向外一横,闪开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来 一位头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帘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间,只 见他高颧锐目,鼻钩如鹰,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发,在风雨中不住飞舞,冷冷的问云铮: “谁是你的大哥,寒枫堡与你大哥有何仇恨?难道你是铁血大旗门下?” 云铮纵声狂笑:“冷一枫,除了铁血大旗门下,谁家配有我这样的男儿!” 这鹰鼻老人正是寒枫堡主冷一枫,他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沉声道:“你夜盗冷龙驹, 胆量果然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却掩不去他手掌的颤抖。 云铮冷笑道:“别人看寒枫堡铜墙铁壁,少爷我却是拍掌而来,拍掌而去,算得了什 么!” 冷一枫忽然问:“大旗门重施五马分尸,为的可是那云氏不肖于云铿么?” 云铮厉声惨呼:“第二个便轮到你了!” 身形一展,飕的向冷一枫窜了过去;突见眼前刀光一闪,三条劲装大汉,手挥长刀,迎 面扑来,刀花三震,分砍云铮上、中、下三路。 冷一枫仰面狂笑道:“云翼呀云翼,老夫真该感激于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闺女,想 不到你却代老夫报了仇!” 狂笑未歇,忽然低叱:“住手,放他回去!” 三条大汉一招未曾施全,猛然挫住手腕,后退三步。 冷一枫沉声道:“姓云的,老夫念你也是条汉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下次若敢再来寒 枫堡,便叫你来得去不得了!” 云铮怒道:“放屁,谁要你假慈假悲,少爷我今日就偏不回去!” 铁掌急伸,五指如钩,捏住了一柄长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汉再也把持不住刀 柄,撤刀退步,云铮引臂一送,刀柄便急急点在他前胸将台穴上。 另两柄长刀,已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云铮左右双肩,刀光如匹练,一闪而至。 云铮曲身进步,倏然自两柄长刀钻出,右时倒撞,将左面一条大汉撞得全身缩做一团, 再也直不起腰来;左掌一招“倒插朝阳手”,扣住了右面一条大汉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 这黑凛凛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了出去。 冷一枫冷哼一声,身形滑开三尺,伸出右掌,将那凌空飞来的大汉轻轻一托,轻轻一 送,那大汉悬空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被骇得犹未还过魂来。 云铮拇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长刀翻了个身,刀柄便落在了他掌中,他长刀在 手,如虎添翼:“老匹夫,拿命来!” 冷一枫身子动也不动,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 刻还逃得了么?” 四面一圈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长弓大箭的汉子,弓已上弦,箭矢如 林,只要有一声令下,乱箭如蝗,便都将射在云铮身上。 冷一枫缓缓抬起手掌:“你看清了么?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门今后便又要少去一个子 弟了。” 云铮挺胸厉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威胁我,你却是错打了主意,你只管放手,看 少爷我可会皱一皱眉头?” 冷一枫淡然道:“你生死虽不足惜,但大旗门衰微至今,你爹爹隐忍边睡二十年,调教 出你们几个弟子,为的就是要你们重振大旗门的声誉,你今日如此死了,岂非可惜?” 云铮放声狂笑道:“大旗门英才辈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样有人来寻你复仇,你这骇 不倒我!” 冷一枫道:“视死如归,果真是豪气如云,但忠言逆耳,却又未免大过愚蠢。” 云铮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 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一脚,踢向那大汉的背脊。 那大汉方才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大惊失色,翻身扑倒在地上,避开了他这一腿,哪知云 铮身子已急转而下,铁掌如抓,抓住了这大汉的足踝,振腕一抡,那大汉一声惊呼没有出 口,竟被他抡得有如风车般急转起来。 手持弓箭的大汉们,眼见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谁也不敢骤弦放箭。 云铮厉声大呼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冲出,人群骤乱间,竟被 他杀开了一条血路。 冷一枫冷笑:“赵大早已没命了,你们还顾忌什么?” 两条持刀大汉,应声跃起,长刀急挥,劈向云铮掌中的汉子,刀沉力猛,这两人竟将自 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 刀光闪处,血光飞激,云铮大喝一声,全力掷出了掌中半截残尸,击在一条大汉的脸 上,这大汉被击得满面鲜血,惊呼一声,突然想起了这半截尸体片刻前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 伴,只觉胸中一阵呕心,随手抛去了掌中长刀,一路呕吐着飞奔而出,有如疯狂一般。 云铮势如猛虎冲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敌十数柄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刀,但见 人影闪动,惊呼不绝,刹那间便已有三条大汉被他振腕抛出。 冷一枫面色更阴沉,只说了句:“无用的奴才!” 四面的弓箭手立刻将长箭引满,冷一枫手掌一反,拇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齐声厉叱,撒 弦放箭,弓弦响处,数十支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围攻云铮的长刀手,再也想不到庄主竟不顾自己这班兄弟的死活,断然放出弓箭, 大惊之下,手挥长刀,四下急窜,有两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扑地跌倒, 箭杆触地,箭矢穿胸而出。 云铮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舞,将四下长箭一起拨飞,但四周弓箭手已张弓持箭,引满 待发。 冷一枫冷冷的看着他:“现在我已经不能放你走了,活捉不成,死的也行。” 一株巨树的浓枝密叶忽然分开,露出一个衣衫虽华丽神情却极狼狈的少女来。 这少女身后浓密的枝叶里,己响起一阵低沉冷漠的语声,道:“冷一枫,你还要你女儿 的命么?” 冷一枫变色道:“你是什么人?决将她放下来!” 那语声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难,只要你先将姓云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证不会动 她!” 冷一枫冷笑道:“原来大旗弟子也会做出这种事来,今日倒叫我冷一枫开了眼界了!” 云铮大喝:“谁说他是铁血大旗门下?” “他若不是大旗门下,为什么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赶来救你?” 云铮怒极仰面喝问:“你是什么人?” “你活着出林之后,自然会见得到我的!” “我云铮就算死,也不要你用这般手段来救我。” 浓枝中的人在冷笑:“如果我一定要救你,你怎么办?” 冷一枫忽然扯下了头上的竹笠,用力掷到地上:“老夫一生从来未受制于人,今日却被 这个丫头害了。” “退!”这个字说出来,在片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冷一枫大喝:“还不放她下来?” 那语声笑道:“姓云的还未走哩!” 云铮道:“你只可以用这种手段逼他,却逼不了我,我偏偏不走,你怎么样?” “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 日,你脾气虽然拗强,我倒要看看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能与我僵持到几时?” 云铮气得面色发青,别人好意救他,他一点都不领情,突然大喝:“我就偏偏要你放 她!” 他已经准备冲上去了,可是身子刚跃起,冷一枫的铁掌已拍至他后心。 云铮大怒:“我要救你女儿,你为什么要暗算我?” 林中人大笑:“我要救你,你为什么暗算我?” 云铮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林外有人呼唤:“云铿的弟弟在哪里?” 大雨之下,一个手撑湘妃竹伞的白衣女子,自树林外飞掠而来。 她的身法轻盈,虽然自雨中奔来,身上的衣衫却仍一尘不染。 冷一枫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白衣女子却不看他,目光一直盯在云铮身上。 “你就是云铮?” “你就是冷青霜?”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我就是。” 云铮又大喝:“你害死了我大哥,还有脸铮来见我?”双拳齐出,击向她双肩。 冷青霜一拧腰就闪过去了。 “你敢对大嫂无礼?” 云铮悲愤交集:“你是谁的大嫂?” 他第二拳又击出,只听冷青霜道:“我身上还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动手?”身子一 挺,便迎了上去。 云铮立刻硬生生的收住拳势,急退三步,木立当地,面上阵白阵青,却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大哥已经死了,你就更该听大嫂的话,快点走吧,你大 嫂是个苦命的人!” 她的泪珠滚滚而下,云铮看了看她面上的泪珠,又看了看树上的少女,狠狠的一顿足, 大步走了出去。 忽然间一蓬光雨暴射而来,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他身子方圆丈余处。 云铮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 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他前胸面 目,云铮双掌齐挥,掌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起震落,却是数十根细如丝线的银针。 冷一枫、冷青霜面色微变,林叶中那个神秘人物已经发怒。 “你还敢暗算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冷青霜大声道:“你们错了,那暗器并非我寒枫堡门下所发。” 云铮道:“你还想赖?” “天女针暗器武林仅有一家,‘玲珑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无双,你 等见了这种暗器,这等手法,还猜不出是谁施放的暗器,怎么可以算在我寒枫堡帐上?” “是谁?有种的出来!” 冷一枫忽然阴沉沉的一点头:“盛大嫂请快出来,再不出来,你侄女就没有命了!” 一株大树后果然传出轻轻一笑。 笑声轻柔娇美,宛如少女,随着笑声走出的,却是个手提拐,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 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双 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 透。 银发老妇大步而行,非但全无半分龙钟老态,还带着少女般的笑声:“我三个媳妇一个 接着一个都死在大旗门人的手里,害得我这儿子十余年都不愿再娶亲了,你陪我死个把女儿 有什么关系!姓云的儿子既然来到寒枫堡,你难道还能放他走么?” 她的声音也娇嫩无比,与她面上的皱纹大不相称。 冷一枫面色微变,树梢密叶中那神密客又朗声而笑:“来的莫非是盛家庄女主人,昔年 人称‘散花玄女’的盛大娘?后面的想必就是‘紫心剑客’盛存孝盛少庄主了,真是幸会得 很!” 银发盛大娘头也不抬,冷冷的说:“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动手,有老身在 此,姓云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冷一枫,你可听清楚了?他媳妇死了还有儿子,你老女儿死了,却连女婿也没有。” 冷一枫面色森寒,缓缓道:“云铮,你走不走?” 云铮紧贴树身而立,戒备着四方,大声道:“少爷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拦不了 我!” 盛大娘道:“真的么?冷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直将你寒枫堡看作无人之境,你受得 了?” 冷一枫还未答活,冷青霜已长叹道:“大婶你也该为咱们想想,我妹妹落在别人手中, 我们能怎么样?”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别说话,婶婶我一看到大旗门又施出五马分尸,盗马还马 的老套,就急忙赶来,为的还不是大家好?大旗门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报仇,定必是要 赶尽杀绝的,你若不杀他,他就杀你,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一个拼一个,总是划得来 的。” 云铮忽然笑道:“谁跟你拼,少爷走了!” 长笑声中,身子贴树而起,没入了树梢的浓枝密叶中,谁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时,他 硬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时,他却乘机逃了。 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存孝,截住他的去路!” 紫心剑客盛存孝沉声应了,方待展动身形,突闻树梢上一声惊呼,云铮失声道:“原来 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惊呼一声,身子由树上直落了下来,冷一枫抢先几步,引臂接 过。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后的紫鞘长剑,剑光与人影一起飞身 而上。只听哗的一声,树梢的枝叶,被他锋利的长剑削去一片,两条矫健的人影,自树梢急 坠而下。 冷一枫将怀中的少女交给冷青霜,沉声道:“带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后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 只见由树梢坠下的两条人影,一人满身是黑衣,背插长剑,脚尖一点地面,方待再次跃 起,突觉一股阴冷的掌风扑面而来,原来冷一枫已急攻而至,厉声道:“此刻你也走不脱 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仰面一个大翻身,乘势拔出了长剑,一剑削向冷一枫的双眼,剑法犀 利,其急如电。 冷一枫双掌齐翻,拍的一合,要待以双掌夹住这黑衣人的剑身,变招之快,当真是间不 容发。 哪知黑衣人长剑早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又攻出五剑,剑法虽然平平实实,毫 无新奇巧妙之处,但运剑之快,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冷一枫生平仅见。 此刻紫心剑客盛存孝已与云铮动手相搏了三招,忽然说道:“冷大叔,让小侄来领教这 位少年剑客的高招。” 盛家庄虽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却是以剑法饮誉江湖,此刻见了这黑衣少年剑法 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觉动了与他一争锋芒之心。 冷一枫沉声道:“这厮剑法奇快,手腕更是灵活无比,贤侄你与他动手,可要小心 了!” 盛存孝道:“侄儿知道!” 一连三剑挥出,人已与冷一枫换了个位置,长剑平击当胸,与黑衣人对面而立。 两个人横剑对立,目光互视,身子却不再动。 这两人一个面容黑中透红,一个面容黑中透亮,两人俱是剑眉狮鼻,神气沉稳,隐隐有 名家风范。 云铮与冷一枫又接了几招,冷一枫忽然发现云铮频频望着那黑衣少年,满脸俱是怒容。 盛大娘手里拿着自盛存孝掌中接过的竹笠,忽然微笑:“冷老弟,你忙着打什么?反正 姓云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这个人,你看这少年长得是否与存孝很像,简直就像兄弟一 样。” 云铮叫了起来:“铁中棠!你若还不出手,不如就跟他结为兄弟吧!” 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门下的三弟子铁中棠,他是个孤儿,师门恩重,平日都让着这师弟几 分。 所以他终于出手了。 不轻易出手的人,出手通常都快得很。 两声轻叱,一声龙吟,两道剑光,交剪飞起。 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如珠落玉盘,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人影一闪间,已攻出十 余剑之多。 每个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 只有云铮例外。 “原来他们都是大旗门下,妙极妙极。” 云铮怒喝:“妙什么?” 盛大娘的笑声如银铃:“大旗门复仇之时,素未喜欢偷袭,而且人马从不落单,今日却 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岂非妙极?” 冷一枫立刻问:“哪里有三个?” “冷老弟,难道你忘了你女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 “你要将她怎样?” “只要有云家子弟撞在我手里,就再也休想活命了!” 冷一枫立刻横飞而起,挡在冷青霜姊妹的面前:“你们快退!” 盛大娘又少女般吃吃的笑了。 “冷老弟,你怕什么?我盛大娘的天女针,岂是轻易便会出手的,纵要出手,对象也不 会是你的女儿!” 就在这时候,十余匹高头大马忽然自林外急驰而来,马头上罩着铁盔,马身上也披着铁 甲。 十余条黑衣汉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树林中树干颇密,隙地无多,但这些铁马骑士,人 人都骑术精绝,穿行在树干之间,比奔腾在原野上还要迅速。 这一群声势惊人的马群一入树林,立刻就惊散了树林中的人群,只听马上人低叱道: “大旗门下速退!” 随着喝声,数十道暗器乌光自马上骑士掌中射出,分击盛大娘、冷氏父女,两个人自马 背上跃起,空出了两匹健马。 铁中棠长剑急挥,跃上了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云铮的臂:“三弟,你还不走?” 云铮挣脱了他的手掌,却还是跃上了另一匹健马,乒手一掌,击在马屁股上。 马群来势虽急,去势更快,数十声马嘶过处,马群已穿林而出。 盛大娘闪过暗器,定了定神,厉喝道:“追!” 每个人都追了出去,只有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动。 冷青萍忽然轻轻叹息:“但愿他两人不要被爹爹追着!” 冷青霜皱了皱眉,厉声问:“他那样折磨你,你为什么还希望他逃走?”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没有折磨我,他根本没有折磨过我。” 她的语声娇柔,身子更仿佛弱不胜衣,与她姐姐的倔强冷傲,完全不同。 冷青霜看着她,也不禁长长叹息:“二妹,难道你也爱上了大旗门下的弟子,难道你没 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样?” 冷青萍低垂着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第二章 司徒笑的笑 铁中棠和云铮骑术精绝,那两匹健马更是万中选一的良驹。 奔行不久,他两人便已将另外十余骑全都抛在身后。 铁马骑士遥呼:“你兄弟快走,我们挡住追兵!” 于是后面的马奔行更缓。 冷一枫、盛大娘,两条人影纵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后的一匹铁马。 冷一枫身躯凌空,一掌击向马上人的后背,他掌力虽不以威猛刚烈见长,但凌空下击, 亦有雷霆万钩之势。 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银针,左手鹤顶拐杖凌空刺出,杖头鹤首急点马上人灵台、命门双 穴。 这两人左右夹击,威势是何等强猛,想不到马上人却笑了,偏身钻下了马腹。 他的身法又轻松又漂亮,以骑术而论,中原武林已无他的敌手。 盛大娘厉叱:“哪里走!” 铁杖急沉,直击马背,她掌中的这一条拐杖是南海寒铁所铸,一杖打实了,铁人铁马也 受不了。 “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手腕回挫,“悬崖勒马”,硬生生撤回了杖上的力道。 铁杖轻击在马鞍上,“卜”的一声轻响。 一条矫健的人影,已自马腹下钻出,一脚跨上马鞍,一手勒着缰绳,健马长嘶一声,顿 住脚步。 冷一枫、盛大娘脸色都变了:“司徒笑,是你?” 这个人面如满月,终年带着微笑,也是大旗的强仇大敌之一,武林中的名侠,江湖中的 巨富,落日牧场的场主司徒笑。 跃马施箭救出大旗门徒的人,居然会是他! 冷一枫和盛大娘都气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已叛盟背誓,归到铁血大旗门下了么?” 司徒笑大笑:“我纵有此心,他们也容不得我的。” “那么你难道疯了?” “盛大娘一代奇女子,难道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计?” “什么奇计?这样的奇计你不使也罢,我们好容易困住大旗门人,你却纵马将他们放 走!” 冷一枫冷冷道:“我也想听一听司徒兄的奇计到底是怎样奇法?” 另外十余骑已小跑驰回,雨势渐小,天色虽阴暗,却已将黎明。 司徒笑道:“纵虎归山虽不妙,但却是放线钓鱼之计,两位如果还不明白,且寻个避雨 处待小弟从详说来。 最近的避雨处就是寒枫堡,最好的避雨处也是寒枫堡。 大家坐落花厅,司徒笑才解释:“铁血大旗门是武林奇兵,天下各门各派,无不惧他三 分,不但为了他们武功自成一家,更为的是他们行迹飘忽,剽悍骛猛,近年来他一门虽远遁 边外避仇,你我又何尝有一日不在担心?” 他一直都在笑:“这次铁血大旗重来中原,主要是对付我们五家,以两方实力相比,谁 优谁胜,各位想必是早已了然的了。” 冷一枫、盛大娘都闭口不语。 “大旗门实力虽难估计,但他门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难敌众,我们五家若是联手,他们 就死定了。如果单独一家与他相较,我们就死定 冷一枫冷笑:“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从中作乱,否则我五家自是联手对敌,生死与 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不改:“我们五家距离最近的也在数十里外,平日虽然声息互闻,危急 时却援救难及,铁血大旗门来去如风,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击若是中了,那怎么 办?” 冷一枫、盛大娘面上也变了颜色。 司徒笑却仍在笑:“何况你我纵能将大旗门击败,但只要被他门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 仍是食不能知味,寝不能安枕,铁血大旗门下那种强傲不驯、百折不回的决心,难道还有谁 未曾领教过?” 每个人都纵然动容,因为每个人都想起了铁血大旗门那许多动魄惊心、可歌可泣的往 事。 过了很久,盛大娘才问:“以你之意,又当如何?” “集合全力,将大旗门连根诛绝!” “他在暗中,我在明处,难道你我五家终日聚在一处,专等他们铮来不成?” “我们五家若是聚在一处,他们就不会来了。” “正因如此,才无法可施。” “怎么会无法可施,他不来找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去找他们?” 冷一枫冷笑:“若是能找到他们,二十年前便去找了,还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却找得到。” 盛大娘动容道:“此话怎讲?” 司徒笑笑道:“这便是我欲擒故纵之计,我方才虽将大旗门徒放回两人,却在那两匹健 马的马蹄里暗中放下了一种药物,这药物气味极其强烈,你我虽不能嗅到,却难逃犬鼻,铁 旗飞驰,一路留下了气味,到时你我只要以猛犬前导,便可一路寻到他们的巢穴,比按图索 骥还要方便。” 盛大娘也笑了:“这法子也亏你想得出来。” 冷一枫叹道:“果然是奇计,难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珑七巧的心肠,小弟万万 难及。” 盛大娘忽然不笑了:“冷青霜,冷大侄女,你听够了么?还不快些出来!” 厅后的水晶玉石屏风后有人轻轻一笑,轻柔娇美的笑声中,冷青霜已经慢慢的走了出 来。 她笑嘻嘻走出屏风,秋波四下一转:“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好虽好,耳朵却不甚灵便了,连你站在屏风后面,我都没有听出来。” 盛大娘冷冷一笑:“可是盛大娘却实在有些对不起你,否则你现在就可以将消息传出去 了。” 冷青霜面色沉下:“大婶你说些什么?我实在不懂,这是我家的厅房,我难道来不 得?” 冷一枫面沉如水,轻叱道:“霜儿!” 冷青霜霍然转过身子,面对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枫长叹一声,严厉的语声,转为十分轻柔,缓缓道:“长辈们在这里,你还是回房 去吧!” 盛大娘又在冷笑:“她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冷一枫面色也沉下:“你难道真的怕霜儿通风报信去么?” “不可无虑。” 冷一枫怒道:“寒枫堡绝无吃里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经不全是冷家门里的人了。” 此时冷青萍也已在寒枫堡十里以外。 她虽然终年藏在深闺里,但在她那及弃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着一份对外面十丈红尘万 里江湖的思慕,她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自己正纵骑驰骋在烟波缥渺的柳堤上,莽莽苍苍的草 原中,还有一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骑士陪在她身畔。昨夜她听得有个大胆的少年,敢夜闯十年 来一直平静无波的寒枫堡,便再也无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 她正想偷窥一下那大胆少年的身手,却在朦胧的雨丝中看到了一个黑衣少年的眼睛。 两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觉心里的幻想己变成了真实。 因为这黑衣少年明锐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坚毅的轮廓和那一种飒爽的风姿,正是她梦 魂中所思盼的人。 铁中棠在夜雨凄迷中忽然发现了一个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痴迷的目光,心中也不 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滋味。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云铮的安危,所以他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问:“你是什么 人?” 冷青萍只觉一股热力自腕间直达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阵颤抖。她忘记了反抗,顺 从的回答:“我叫冷青萍。” “冷一枫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爹。” 于是她就变作了铁中棠的人质,但是她对铁中棠仍然一无怨恨。 这就是她传奇式的感情,传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这种久藏深闺的少女,才会有这种突 来的奇遇,突发的感情。 她听了司徒笑的计谋,心里只有一种心思——救出她梦魂中时时思念的少年骑士。她不 顾一切,溜出了寒枫堡,牵出了两匹寒枫堡的守夜犬。 雨已微,雨丝如雾,她牵着两匹猛犬,奔行在荒野中,晨寒与水寒,已使得她娇弱的身 子起了一阵阵可怜的颤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着,它们似乎已捕捉到一特异的气味,所以就沿着云铮与铁中棠方 才奔过的蹄印前行。 凶恶的猛犬,娇弱的美女,在雨丝中形成了一种特异的图画。低低的咆哮与轻微的喘 息,也在雨声中混合成一种特异的声音。 地势更荒僻,深深入了山拗。 群山浓林掩蔽中,前面仿佛露出了一角屋檐,猛犬到了这里,吼声更急。 冷青萍阻止了猛大的吼声,她已猜到那一角飞檐下可能就是铁血大旗神秘的藏身处。 于是她拴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飞檐掠去。 两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飞檐,地形真是险恶已极。 她虽是报警而来,心中仍存有一份深深的恐惧,所以,她也不顾地上的污泥,在乱草间 伏身而行。 前面有一幢颓毁的庙字矗立在一片危岩上,山风起处,这庙字檐脊齐飞,仿佛真的要乘 风而去。 风声雨声,使得她隐藏行迹较易。 她选了一株枝干最高、树叶最密的大树,悄然飞掠而上。自浓枝密叶中望出去,庙字的 后院,系着有十数匹健马,庭殿深严,却看不到人迹,也听不到人声,甚至连那十数匹健 马,都不敢长嘶。 她焦急的思虑了半晌,便自怀中取出了一张长仅尺余的金弓,几粒小小的银丸,左手持 弓,右手张弦。 弦声一响,十粒银丸便银虹般飞射而出,带着风声击向马群。 这金弓银丸是她在闲暇时游戏之用,可见她已经用熟了,十粒银丸居然都击在马股上, 没有一粒落空。 健马负痛,惊嘶而起! 大殿中立刻有几条人影飞掠而出,身法轻灵迅快,从朱漆剥落的庙门中望,前殿已经没 有人了。 冷青萍咬了咬牙,飞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发了她隐伏已久的勇气,使得这娇弱的少 女,竟有了闯龙潭探虎穴的胆量。 她无暇去留意那尘封的佛像与颓败的佛殿,身形一闪,便已掠入了第二进云房,立刻就 看见了一个黑衣人。 一张破旧的祭桌,两截半残的红烛。 祭桌上,红烛间,赫然竟有一面紫缎大旗! 大旗前笔直的跪着一个黑衣人,背脊挺得有如剑一般直。 那挺直的身躯,在冷青萍眼中却是那么的熟悉,在许多时候的焦急与惶恐之后,一见到 这熟悉的身影,她己情不自禁。 “喂!” 铁中棠霍然转身,面色立刻转为铁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里见到寒枫堡 主的千金。 他霍然长身而起,又立刻跪了下去。 “走!快走!再迟,你就没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觉而敏锐的感觉到他言语中的关切,只因他若是对她没有情 感,怎会叫她逃走? “我是来告诉你,告诉你一件紧急的消息,他们……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是我爹爹……还有……” “还有什么人?” “还有司徒笑、盛大娘……” “他们怎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用了司徒笑之计,在你们……” 突听一声低叱。 “中棠,里面有什么动静叶语声犹在远处,入耳却清晰已极。 铁中棠身子一震,冷青萍已经扑到他身上。 “我……我全都为了你……为了你……” 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可掩饰的真情。 铁中棠敏锐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瞬息之间,他心里已转变了许多种 情感。 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睛却在看着神案。 冷青萍立刻窜入神案下,四垂的布幔,一阵波动,铁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案前微微移动了一些,窗外一阵冷风吹来,好冷好冷。 他究竟该怎么去做?他是否应该将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牺牲?那么,这一份真挚的 情感他又将如何报答? 就在这时,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条人影。 长期的武功训练,以及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得铁中棠立刻回过头去。 想不到窗外的人居然是大旗门掌刑人云九霄。 “中棠,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许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是大旗门此次重出江湖,正 有如孤注一掷,是成是败,在此一举,是以大师兄对弟子们处置便不免过于严厉,你必须了 解。” “我明白。” “可是你太大意了,云铮行事素来鲁莽,如此做法,还情有可说,你一向老成持重,怎 么也会留下痕迹?” 铁中棠也不辩:“这些都是我的错,我也明白。” 窗外忽然有人大喝,云铮一跃而入。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必代我认错!” 他衣衫虽已狼狈不堪,但神情间仍带着逼人的锋芒。 云九霄面色一沉,道:“吼什么!难道你不会低声说话!”他平时面目甚是慈祥,但面 色一沉,眉字间便立刻充满威肃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云铮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 “本来就是我逼着他先回来的……” 一个面色赤红的长髯老人,忽然间已走了过来,长髯滴水,双拳紧握,有如山岳般当门 而立,目光凛然凝注着云铮,沉声问:“是你逼着他回来的?” 云铮跪下。 “是。” “是谁给你马?是谁救你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他虽已知道这问题的严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钉断铁。 云翼斗然跨前一步,目光厉如闪电。 “你知不知道别人救你,正是在用欲擒故纵之计?” 铁中棠垂首道:“三弟年轻,未曾顾虑,这全是我的错,不能怪他。” 云铮大喝一声,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也绝不会代你受过,你明明曾经劝我 不要一路回来……” “他是如此说的?” “他说这只怕是欲擒故纵之计!” “他既已说过,你为何还是要他回来?难道你如此急着逃命?” 云铮抬起头。 “我不怕死,我只气他。” 云九霄用一声叹息打断了他的话。 “是不是有人在那马匹上留了些什么特异的颜色与香气,我怎么看不出那匹马的来 历?” 云翼冷笑道:“什么来历?只不过是那司徒笑订下的毒计而已,他怎么能瞒得过我!” 神案下的冷青萍身子在颤抖。 “好厉害的人物!”她伏在桌下,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纵然她宁愿为情而死,但她又怎忍伤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骑士! 她双手紧捏着自己的胸铮的衣襟,紧紧的咬着牙齿,生怕牙关颤抖会发出致命的声音。 大旗门下的弟子已经回来了,赤足铁汉当先而入,大声道:“逃了!连影子都不见一 个!” 云翼冷笑着,摊开手掌,掌心之中,赫然竟有三粒光芒灿烂的银丸。 “这银丸的来历,你们可认得?” 神案下的冷青萍吃了一惊。但随即安慰自己:“这暗器是我游戏之用,他们怎么会认得 出?” 只听云翼道:“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发,份量又觉大轻,看来 仿佛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游戏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测不错,那么另一些奇怪之处便不难 解释!” “什么奇怪之处?” “司徒笑这恶计,探出我大旗门的落足之处,必定是想集寒枫堡、落日牧场等五家之 力,将我大旗门斩草除根,一群歼灭。但银丸打马却是打草惊蛇之举,这是不是奇怪之 处?” “是。” “这银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枫堡冷一枫的两个女儿来此通风报讯,那么这奇怪 之处,就可以解释了。” 赤足铁汉忽然跳了起来:“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子!大哥的神机妙算,当真是天下无 双!”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觉满头都是冷汗! 铁中棠的脸色也变了。 云翼盯着他,忽然厉声问道:“大家都追查敌踪,你为什么不去?” “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动!” “你在这里,可看到什么?” 铁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颊,天地间一片沉寂,铁中棠久久都未发 出声息。 云翼浓眉一挑,厉声而叱:“说!” 铁中棠不能说,也不敢说。 神案下却有个人出声了。 “我来说!” 云翼一脚踢翻了祭桌,现出面容惨白的冷青萍。 众人大惊,云翼大喝:“你是不是冷一枫的女儿?” 冷青萍不敢直说,云翼却已出手,一掌将铁中棠打到墙角,脚又向铁中棠踢了过去,铁 中棠只有等死。 每个人都惨然变色,可是谁也不敢出手劝阻,只有冷青萍忽然纵身一趋,抱住了云翼的 身子,哀呼道:“你要杀就杀我,这全都不关他的事!” 云翼须发皆张,怒喝道:“放手!” 他铁掌虽已扬起,但终是不愿对一个少女下手。 冷青萍泪流满面,颤声道:“我来到这里,本来就已没有再存活命之心,但是你们也该 先听我说完了话。” 她双手仍然抱着云翼的身子,眼睛却在看着铁中棠。 “我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劝你们快走,绝没有一丝一毫恶意,我这样做,爹爹一 定不会原谅我,你们也要杀我,虽然是如此愚蠢,但是我也心甘情愿,只希望你们念在我这 番苦心,将我杀死后,不要再为难他了。” 云翼的手掌垂落,却仍然厉声问:“你和铁中棠是什么时候认得的?为什么甘心为他而 死?” 冷青萍凄然一笑。 “他叫铁中棠?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我为什么会对他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 道。” “他对你又怎样?”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无论对我怎样,我都不管,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我死了也没有 关系。” 她缓缓松开了双手,伏到地上,阴黯的天气,檐前的滴雨声,一滴滴,一声声,人却无 声。 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转过了头,只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莹的泪 珠。云翼面色凝重,木立当地。云九霄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赤足铁汉忽然大喝:“闷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将她怎样?” 云翼目光凝注着眼前的一片空白,双唇紧闭,默然不语。 赤足铁汉大声道:“俺赤足汉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 “放了她?” “有谁不肯放?” 语声未了,云铮已自地上一跃而起,大喝道:“我不肯!” 云九霄面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话!” 云铮惨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岂非死得太冤枉,你们放不过大哥,为什么要放 她?” 这个热情冲动的少年,心里只知道有他的大哥,只知道大哥已经死了,别的人别的事他 都不放在心上。 赤足铁汉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根根暴起。 “你和云铿是兄弟,难道和铁中棠就不是兄弟?” 云铮仰天惨呼:“是他动手杀我大哥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云翼面上的神色,阵青阵白,忽然厉喝:“铁中棠,你有什么话说!” “弟子没有话说!” 云九霄却已沉声道:“中棠没有话说,小弟却有些话说,此事无论如何定夺,虽然全凭 大哥作主,但此时此地,却不应骤下定论。” “为什么?” “因为现在应该决定的,乃是我大旗门一门的命运,此地已被敌方发现,不出片刻,寒 枫堡、落日牧场的人,就要大举联攻而至,我们是跟他们拼了,还是暂避锋头,大哥你该早 作决定,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语声简短而有力,一番话说完,众人面色更是沉重,静等云翼开口,只因人人心中俱 都知道,只要云翼说出一个字来,便可决定大旗门下所有弟子的命运。 赤足汉神情激奋,胸中已不知说过多少次“拼了”,却也始终不敢将这有关生死存亡的 两个字说出口来。 无比沉肃的气氛中,只听他们的掌门人缓缓道:“铁血大旗门君临天下武林时,开山始 祖以及铁老前人,双骑纵横,天下无敌,大旗令所至,天下群豪无不从命!” 他的神情变为十分悲激:“那时寒枫堡、落日牧场、盛家庄、天武镖局以及霹雳堂,俱 是我大旗门的亲信,哪知我开山始祖及铁老前人相继仙去后,这五家竟以好计毒杀了我大旗 门第二代掌门人和十六位前辈先人,使得大旗门从此一撅不振!” 他语声越说越悲愤沉郁:“四十年来,我大旗门被他五家逼得无地容身,四十年来,这 血海深仇也越积越深,我两次前来复仇,都不能动摇他五家的根本,所以二十年前,又远遁 边荒,苦练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见云、铁两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长成,心中方暗喜复仇有 望!” 他突然反手一拳击在自己左掌上。 “哪知云铿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师门,云铮及中棠,更是令我伤心,二十年的卧薪尝胆, 今日眼见都要化为流水,我年近古稀,难道还能再等二十年么?” 众人都垂下了头,谁也不敢接触到他满含忿恨的目光,只听掌门人忽然又大喝:“铁中 棠、云铮不知友爱,暗违师令,从此逐出门墙,其余的大旗弟子,与我留在这里,和他们血 拼一场!”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铁中棠变色,云铮惨呼:“弟子宁愿血流当地,也不愿被逐出门 外!” “你敢违抗师令!” “我只愿留在这里,和他们一拼生死!” 突听云九霄一声轻叱:“住口!” 他缓缓转过身子,面向云翼。 “大哥你也请再三思,我们这么样做,岂非更如了司徒笑的心愿,我们大旗门也势必毁 在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么忍心让先人辛苦所创的声名基业从此而新?” 云翼面色铁青:“令出如山,永无更改!” “小弟身为大旗门掌刑之人,依照门规,绝对有权对掌门师兄所下之令修改!” “你要怎样?” “云铮与铁中棠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此,应逐出门墙三年,三年中若无劣迹,而有功 勋,便可重回门墙。我大旗门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边睡,暂避锋锐,三年后再来复仇!” “三年?” “三年并不算长,却可延续我大旗门的命脉,大哥你难道就等不得?” 云翼木立半晌,突然狠狠一顿脚:“依你!” 云九霄精神一振。 “既是如此,小弟就暂代大哥传令了!”他手掌一挥,沉声道:“铁青树准备马匹,并 将铁中棠骑回的马处死!” 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声应了,飞步而出。 云九霄又道:“云婷婷收拾包裹,准备口粮,每匹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御寒。” 那青衫少女一拭泪痕,射身道:“弟子领命!” 云九霄转向赤足汉:“还请四弟守护大旗!” 赤足汉大笑:“三哥只管放心,小弟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将这杆大旗一路护送回去,再 一路护送出来!” 云九霄也大笑:“好!等到这杆大旗重出中原之时,也就是你我兄弟复仇雪恨、扬眉吐 气的时候到了。” 云铮一跃而起:“三叔,我有满腔热血,两膀气力,随时俱在听候三叔吩咐!” 云九霄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此刻已非本门中人,本门对你亦无差遣。只望你能在这三年中不负本门之期望,则 三年之后,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铁中棠,我对他说的话,也是对你说的,知道么?” 铁中棠垂首无言,云铮却已大变颜色。 冷青萍悄悄的站了起来,悄悄的问:“我呢?” 云九霄轻叹:“掌门人已经饶了你,你回去吧!” 冷青萍凄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去?” 她缓缓转过身子,凝视着铁中棠,良久良久,才黯然长叹一声”说了半天,只说了四个 字:“你多保重。” 铁中棠垂首无语,也不看她。 冷青萍抬手理了理头上青丝,满面泪痕的脸颊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步一步的走出了 门外。 门外雨丝漾漾,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一刹那便被雾一般的雨 丝掩没。 铁中棠不敢抬头,只是在心中默祷:“你也多珍重。” 一个久藏深闺的少女,如今却无家可归,而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的前途岂非正有如门 外的雨丝一样。 云九霄忍不住叹息:“铁中棠!是她害了你,还是你害了她?” 赤足汉立刻狠狠一顿足,大声道:“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叫这样的好女子生为冷一枫的女 儿?” 语声中只听远处传来两声尖锐凄厉的马嘶。 云九霄道:“那两匹马大概已被处置了。” 接着,那青衫少女云婷婷也回禀:“回禀师叔,行装都已备齐了。” 云翼立刻大喝一声:“走!” 他一步跨出,也不回头去看他所疼爱的门徒和亲生的儿子一眼。 但是他苍老的心房中,还是充满悲伤哀痛。 赤足汉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奔出。 “小子们,好好干,三年后再回来!” 凤雨之中,那一面紫色的锦缎大旗,突然舒展而起,呼的一声,划破了风雨。 云铮立刻便要随之而去,铁中棠沉声:“三弟,你去哪里?” “你管不着!” 铁中棠纵身一跃,身形有如弩箭般飞跃而出,穿窗落入院中,挡住了云铮的去路。 云铮大怒:“你要做什么?” “不出片刻,我们的对头就要追来了,你要不要跟我来挡他们一阵?” 云铮胸膛一挺,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来抵挡寒枫堡盛家庄的高手,实在很难。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不在乎。 云铮只问:“他们为什么还不来?这样等要等到何时?”他说:“你躲在这里,我迎上 去!” 铁中棠变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 “迟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 “谁说迟早都是一死,三年后你我还要重归师门,难道你已经忘了不成?” 云铮冷笑:“你要我留在这里挡住他们,难道你还想活命?” 铁中棠前色道:“你我留在这里,只不过要拦阻他们,拖延他们的时间,并不是留在这 里送死的!你我这两条性命,还要继续活在世上,继续与他们五家为敌,为什么要死?” 云铮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人的眼神坚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热情而冲动,却都充满着一种无畏 的勇气。 终于还是云铮首先打破了沉默:“你除了用生命来阻挡他们,还能用什么别的?” 铁中棠简短的回答:“就算没有,也要找出来。” 他语气中充满了自信,这种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变得没有困难,任何困难 都能克服。 他很快的掠出颓败尘封的前殿,打开了庙门,在殿中燃起了四只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 明。 然后,他熄灭了后殿的灯火,寻了几只破铜盆,盆中装满石子,用长索吊起在前后的通 路上。 大旗六在这荒寺中耽了许久,一切应用的物件,还都不致缺乏。 云铮大奇:“你在干什么?” 铁中棠一言不发,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跃身掠上了大殿,将大殿的正梁砍开一道缺 口。 木屑纷飞中,他飘身而落,随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数长条连接在一起,在每隔两 丈长短处,包起几块石子,然后纵到屋檐上,又掀下数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阴暗隐僻的 角落里。 云铮还是忍耐不住,又再问:“你是要和他们捉迷藏么?” “不错!” “此等生死大事,你开什么玩笑!你若要来捉迷藏玩把戏,我恕不奉陪了!” “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戏的手段,来做这有关生死的大事。” 云铮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拼了。” 铁中棠一把抓住了他,远处已响起犬吠。 风雨声中,犬吠一响便寂。 “来了!”铁中棠拉着铮挣走向后殿,沉声道:“三弟,此事有关生死大局,你无论如 何定要听我一次。” 云铮咬了咬牙:“好,只此一次!” 风雨飘摇,火光闪动,四下杀机深深。 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响起了一阵阵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也出现了十数条神秘的 人影,身法都异常轻灵,但远在十余丈之外,就隐身在林木阴影中。 冷一枫,身穿紫衣,头包油布,司徒笑亦是紧身包头。 “荒寺中灯火通明,寺门大开,好像一无戒备,冷兄,是否有些奇怪?” 冷一枫点点头。 盛大娘母子立在他两人身后,还有一个面带微须背后斜插着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人。 盛大娘冷冷的说:“一定是冷青萍那丫头还没有找到这里,所以他们还没有听到风 声。” 中年人却不同意:“青萍侄女虽不在寒枫堡,也不一定是要到这里来通风报讯的!” 冷一枫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盛大娘却已经在骂了:“白星武,你懂得什么!黑星天不 来,你来干什么?” 白星武居然微微一笑,却不辩驳。 司徒笑又在笑了:“黑兄远在千里之外,哪里赶得回来。但就凭我等之力,也足够了, 只怕那荒寺之中有诈而已。” 盛大娘道:“无论有诈无诈,也要去闯上一闯!你我已到了这里,难道还能空手而回 么?” 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门若是已得到讯息,哪里还敢硬拼,这或许只是他们的空城 之计亦未可知。” “什么空城之计?” 白星武道:“他们将荒寺布置得灯火通明,叫我们疑神疑鬼,不敢骤入,其实他们早已 走了,这只不过是个空庙而已。” 司徒笑沉吟道:“此计虽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过大意,最好先留一半人在庙外布 置,然后再进去。” 盛大娘冷笑轻叱:“冷老弟、白老弟、孝儿,我们闯进去,让他留在外面布置好了!” 叱声中,她已展动身形,轻烟般向前掠去。 紫心剑客盛存孝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冷一枫、白星武对望一眼,也随之扑去。 司徒笑轻叹一声,挥手招集了另十余条人影。 “你们各领五个弓箭手,各寻隐身之处,包围在这荒寺四周,无论任何人出来,若不说 ‘五福’两字暗号,只管放箭射杀!” 盛大娘手横铁拐,一步当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冠冕堂皇的大步走入荒寺。 “云翼,出来受死!” 语声尖锐,显已注满真力。 大殿中火焰闪烁,响起了一阵阵回声:“受死……受死……” 颓败大殿中,立刻弥漫了森森鬼气。 冷一枫、白星武、盛氏母子,虽俱都是久经生死危机的武林高手,此刻心头仍不禁生出 一阵寒意。 四人情不自禁的放缓了脚步,冷一枫双掌护胸,盛大娘紧握住铁拐,紫心剑客盛存孝反 腕拔出了长剑。 三手侠白星武亦自撤下了他背后的奇形兵刃,却是一只乌钢精炼而成的仙人单掌。 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长达四尺七寸,尖端乃是一只手掌,拇指、无名指、小指微 曲,食中两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状,但掌心中又握着一个钢球,显然这钢球还另有妙 用。 四人兵刃在手,胆气一壮,突听殿外风声响处,司徒笑飞身而入,沉声问:“没有人 么?” 四人谁也不开口答话,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枫道:“我来领 路!” 他自恃身分,不肯落后。 灯火通明的大殿后,竟是雨丝檬檬,一片黑暗。 盛大娘变色道:“果然是个空城计,他们全都走了!” 话声未了,突听黑暗中一声冷笑。 接着,当、当、当,几声金铁大震,无数道金芒自空中飞射而下。 黑暗中一人低叱:“退回去!” 冷一枫、盛大娘等人,骤然间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敌人,更不知上面落下的什么暗器,大 惊之下,身形暴退。 人影闪动,五人一齐退回大殿。 盛大娘怒骂道:“谁说这里无人?谁说这是空城之计,白星武,这都是你弄出来的 事!” 白星武脸色变了,司徒笑却大笑道:“姓云的,这是没有用的,反正大旗门今日是休想 逃出一人的了!” 忽然间,一块大石自殿后飞射而出,“砰”的一声,击在大殿前梁上。 梁木本已将断未断,哪里再经得起这一击,砰的折为两断,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 倒了下来。 众人又一惊,四下飞奔。突然“轰”的一声大震,火光全灭,碎石飞激,尘土四散,整 个的殿脊全部坍倒了下来。 惊乱之中,躲在后殿屋檐下,方才击落满装石子的铜盆,又击断大梁的铁中棠,此刻悄 悄一扯云铮衣衫。 云铮立即闪动身形,隐入另一边屋脊。 一阵惊乱过后,只见一条人影飞身而来,手握长剑,伏身而走,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 索。 另一条人影突然自殿脊上飞身而下。 持剑人轻叱一声,刷的一剑,带起寒芒直刺过去。 另一条人影轻叱一声:“五福!” 持剑人立刻收住剑势:“原来是冷大叔。” “存孝,那后面似乎也无人迹,你在这里,可曾发现了什么?” 盛存孝摇了摇头。 屋檐下的铁中棠已经听见他们的话了:“五福?这两个字难道就是他们所用的暗号?” 他用力一拉那条围在屋檐上的长布条,中包着的石子便一齐弹了出来。 那布条长约二十余丈,每隔二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弹出,看来屋檐上仿佛布满人迹。 冷一枫厉叱一声:“在这里!”双掌护胸,“一鹤冲天”,瘦削的身子,笔直拔上屋 檐。 盛大娘、司徒笑、自星武,同时飞掠而来,一起跃上屋脊,四下搜索,哪里看得到半条 人影。 铁中棠悄悄溜下屋檐,闪人一间云房,迅快的取出火种,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 “下面火起!” 五人一齐掠下屋脊,扑向那起火的云房。 但此刻铁中棠却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随手拾起一叠瓦片,用尽全力,分向东南西北四 个方向抛了出去。 冷一枫等人跃入房中,只见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还有他物,引发了阵阵浓烟 冷一枫当先而入,此刻已被呛得不住咳嗽,忽然变色道:“不好,烟中只怕有毒!” 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么毒?湿马粪而已!” 冷一枫的脸居然也红了,只听东方远处,蓦地一声轻响,仿佛夜行人纵身落地时所发的 声音一般。 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听。 冷一枫缓缓道:“这是瓦片落地之声。” 语声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连三响。 盛大娘狠狠的盯了冷一枫一眼,道:“我就不信。” 盛存孝道:“声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声。” 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娘面前也要逞能么!”她指桑骂槐,骂的是冷一 枫。 司徒笑叹了口气道:“敌踪未现,自己先乱,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着,反被雁啄了 眼。” 盛大娘、冷一枫果然不再说话,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却越来越深。 铁中棠在屋檐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骂出,但对面一排房子里,己有火苗冲 起。 他知道云铮也已得手,身形一闪,悄然退后,掠上了一株巨树,这正是他与云铮约定得 手后相聚之处。 云房火势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飞身而出,只见四面火势熊熊,盛大娘怒声道:“只怕 他们已逃走了!” 司徒笑道:“他们方才还在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即使逃了,也该有些 警兆。” 五人四下搜寻,白星武突然轻轻道:“若要导出大旗门下弟子,只有一个办法最好。” “什么办法?”盛大娘问。“你可知道大旗门最怕什么?” “你说是什么?” “大旗门最怕的是激将之计,你我只要一骂起阵来,他们必定无法忍耐。” “妙极,孝儿,替为娘骂他们出来!” 盛存孝干咳了几声,朗声道:“大旗门下弟子听着,莫要躲在暗处,快些出来就死!” “这算是骂人么?再骂得凶些!” “孩儿不会骂了。” 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扫,只见人人都不开口。 要知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乱开口骂人? “男子汉大丈夫,连骂人都不会骂,难道还要教我这女流之辈来出口不成!” 冷一枫冷冷的说道:“盛大姐口舌之锋利,小弟素来是敬佩得很,能者多劳,还是请盛 大姐帮帮忙吧!” “我骂就我骂!”盛大娘一顿怀杖,厉声道:“姓云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来见见老 娘么?” 她这边一骂,树中的铁中棠便不禁暗暗着急,只因他深知云铮的脾气,生怕盛大娘一骂 就将他骂了出来。 只听盛大娘越骂越凶,云铮虽未出来,但也未回到他的约定之地,铁中棠暗暗顿足,更 是着急。 紫心剑客盛存孝听得他的娘越骂越是难听,紫色的面孔,不禁变得赤红。 “骂不出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 司徒笑目光一转,忽然仰天狂笑:“想不到大旗门会的只是以五马分尸自己的儿子,别 的事全是脓包!” 他此话一骂出口,树上的铁中棠已暗道一声:“不好!’ 就在这时,对面果然响起一声怒叱,一大片屋瓦随着厉叱之声直掷而出。 司徒笑悠然而笑:“骂出来了!” 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骂?” 语声之间,他五人身形已闪电般窜出。 一条人影自暗处冲天而起,盛大娘厉叱道:“打!”扬手一把银芒暴射而出。 那人影正是云铮,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气,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尽赤,哪里再顾生 死。 银芒击来,他又自扬手掷出一片屋瓦,这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制住了最毒、最 巧妙的天女针。 一阵“叮叮”轻响过后,天女针全被瓦片击落。 他满蓄怒气真力,这一击当真有雷霆万钩之势。 司徒笑真力一敛,飘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 喝声中云铮又已凌空扑上,司徒笑身形一缩,暴退三尺。 云铮脚尖点地,如影随形,急攻而至,双掌齐出,左截胸膛,右劈肩头,掌影带风,猛 如饿虎。 司徒笑不迎而退,脚下倒转七星,连退七步。 云铮三击不中,再次攻上时,攻势已远不及方才凌厉,司徒笑长笑一声,左拳右掌反扑 而来。 他心计深沉,动手经验更多,方才用的正是猎人捕虎之策,先挫了对方锐气,减弱对方 真力,再来动手。 刹那间掌影与拳风激荡,两人已斗在一处。 盛大娘母子、冷一枫身形不停,继续搜索。 三手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阵,只见司徒笑虽然抢得先机,但二十招过后,却仍 未站得住上风。 那云铮前如初生之虎,潜力深不可测,拳脚施展处,风声激荡,慑人心魄,而且越战越 勇。 司徒笑沉着应战,心中虽暗惊于这少年武功之高,但却毫不着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 留有几分后力。 铁中棠遥遥相望,也看不甚清。 “三弟武功虽高,也不会是他们敌手。”一念至此,方待奋身而下,却又忍住:“我下 去只不过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还可设法救他。” 只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火势渐大,极目望去,只见云铮已被两人围住,原来三手侠白星武见司徒笑久战不下, 也参入了战围。 他掌中一件兵刃不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异之处,仙人掌握着钢球,不住发出叮叮 轻响,声声慑人心魄。 司徒笑掌势一缓,微笑道:“白兄还恐小弟战他不下么?” 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带起霍霍风声,叮叮轻响,围住了云铮:“小弟只是想速战迅决而 已。” 一句话功夫,他已攻出七招。 云铮牙关紧咬,额上已泌出汗流,他已存拼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间,俱是与敌同归于尽 的煞手。 只听盛大娘遥遥呼道:“四下都无敌踪,难道大旗门就只剩下了这一个小杂种了么?” 云铮怒道:“少爷一个,已足够和你们拼了!”振起全部潜力,急攻司徒笑,直将白星 武那奇异的兵刃置之不顾,只因他立下决心,拼得一个,便是一个,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 度外。 司徒笑身形急闪笑道:“困兽之斗,也不过如此而已!” 突听白星武轻叱一声:“着!” 寒光闪处,生生将云铮肩头划破了一条血口。 树上的铁中棠知道云铮身上定已负伤,越是着急,心里越乱,更想不出解救之策。 云铮此时己是满身鲜血淋漓,招式却更见泼辣,神气更是凶猛,丝毫没有畏怯之意。 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强的小子,难道大旗门真的就只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么?别的人 都缩到哪里去了?” “别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着吧!大旗门复仇的手段,你看到过没有?” 呼声惨厉,众人心头不觉一寒。 这呼喝声传入铁中棠耳中时,他心里已有了决策。 他飞快的折了几条树枝,编在一起,然后脱下外衫,套在树枝上,全力向外一掷,口中 厉叱一声,身子急溜下树干,窜入起火的云房。 那外衫崩着树枝,看来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背上,树枝一弹,突又弹起了数尺,火光 闪动中,看来更绝似凌空飞跃的夜行人。 盛大娘大喝一声:“哪里逃!” 她怀杖一顿,当先飞掠而起,身形有如鹰隼一般。 紫心剑客盛存孝跟踪而去。 司徒笑道:“这小子身受重伤,小弟已尽可应付,白兄还是追敌去吧!” 三手侠白星武立刻也腾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铮力已将竭,竟抵挡不住。 “你若肯说出他们所去之地,我便饶你一命!” 原来他存下私心,想先问出大旗门逃走的方向,然后便可以此在盛、冷等人之间建立自 己的权势,所以带着别人都去追敌,却想不到这么做正合了铁中掌的心意。 忽然间,一团烈火凌空飞来,火势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闪身飞避。 哪知这团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转着他的身子飞扑而来。司徒笑惊呼一声,身上己沾 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扑倒地上,连滚数滚,这其间,火焰后突然飞出一条人影,一把抱起了 云铮,飞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滚熄火焰,一跃而起时,面前已不见云铮的人影,只剩下那团烈火犹在燃 烧,果然是一张桌子。 原来铁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张起火的桌子,他不顾掌心被火焰烧得吱吱作响, 腾身飞掠而出,扑向司徒笑,司徒笑闪身一避,他便将火桌掷出,乘势抱起云铮,越过起火 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见寺外阴影中,人影一阵闪动,弓弦一阵轻响,两个低沉的口音厉声叱道:“什么 人!” 铁中棠想也不想,立刻应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铁中棠身子已自他们之间穿过,飞奔而去,他伐幸凭着一句暗 号,脱出重围,但却不禁流下一头冷汗。 俯首望去,云铮满面苍白,双目圆睁,眼珠瞬也不瞬,铁中棠惊呼一声:“三弟!” 云铮亦无反应。 他真力枯竭,失血过多,此刻竟已晕迷不醒。 铁中棠紧皱双眉,脚步不停,向荒山中飞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觉体力也渐渐 不支,举一步,脚下都仿佛带有千钧重物。 他喘了几口气,在黑暗处寻了个洞穴,将云铮放了下来,只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作 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烧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肤,更已被烧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 直传到心底。 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火伤,先扶起云铮的身子,撕下一块衣角,为 他擦拭鲜血汗水。 只见云铮身后一道伤痕,深达寸许,由肩头直到背脊,几乎已可见到血肉间的白骨。 另一道伤痕虽浅,但伤痕却在心腹之上,其势更险。 铁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气,噗的坐在地上,他知道如此严重的伤势,若不立刻施救,云铮 的性命,亦是十九无望。 但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伤药,甚至连洗涤伤口的清水都没有,除非他能胁生双翅,飞出 荒山,否则只有眼见云铮因伤重而死在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铮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风荒草,满山凄凉。 铁中棠体力中已不支,但精神却极旺盛,意志也更坚定,只在心里问自己:“他们见我 逃脱,不知道会有何步骤?”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见了云铮,心中又惊又恼。 火光中,只见一条人影如风掠来,冷冷的说:“四下俱无敌踪,幸好还有个云家的后代 被司徒笑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枫,原来他方才早已见到铁中棠抱着云铮逃去,但是他却故意伏身不动, 只是在暗中冷笑:“司徒笑呀司徒笑,你处处俱要逞能,这一次老夫倒要看看你该如何说 话?”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见到司徒笑锋芒毕露,口中虽不言,心中却甚是恼怒,此 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枫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铁、云两人一时无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 前栽个大跟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强,哪知事情转变大出他意料之外,铁、云两人竟然脱 走。 所以他只有索性装作毫不知情,司徒笑果然被他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冷一枫还要故作惊惶,失声问:“那小子哪里去了?” “逃走了!” “那厮一个后生小辈,竟能在司徒笑手下逃脱?” 司徒笑淡淡的说:“幸好四面都有寒枫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 冷一枫脸色变了,只见两个紧衣汉子自寺外飞奔而来,道:“方才有两个少年走了,不 知道是什么人?” 司徒笑怒道:“你们莫非都是死人,怎会放他们走的?你可知道他两人便是大旗门 下!” 那汉子也吃了一惊:“他们说出暗号,小的怎敢拦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追!” 冷一枫冷笑:“那‘五福’两字的暗语,本是司徒兄想出来的,却不知大旗弟子怎会知 道!” 司徒笑面色铁青。盛大娘等人也空手而回。 白星武却不动声色道:“只要知道他们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将他们捉回!” 盛大娘说:“这么多人围住他们,都会让他们逃跑,再去追时,只怕更迫不到了!” “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连受了我两次重创,是否能够活命,已难以预料,救他的人必 定要为他疗伤,必定不会在荒山中停留。” “他身上若有伤药呢?” “若有伤药,先得用清水洗涤伤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寻找他两人虽然不易,但我们 只要寻着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专等他们前来,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么?” “有理!” “他们狼狈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专寻那阴暗之处搜索,再堵住 四面出口,这样双管齐下,前后夹击,那二人除非胁生双翅,否则,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枫望了司徒笑一眼,冷冷的说:“白兄之计,果然大妙,看来司徒兄的‘智囊’之 名,要转赠白兄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迟,快!莫再多说了!” 众人来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两侧伏下暗桩,白星武等人便在暗处四下 搜索。 司徒笑转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着一个重伤的人奔行在这荒山之中,又该如何逃 脱别人的追踪?” 铁中棠身形已大是迟缓,但奔行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选那最荒凉阴暗之处伏身而 行。 寒冷萧索的秋风中,突听一阵阵流水声自林中传来。 水声潺潺,细碎而轻柔,听在铁中棠耳里,更有如仙乐一般,当下精神一振,循着水声 走去。 只听水声越来越近,他只要再走几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 到他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铁中棠忽然警觉:“不好!”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暗问自己:“我若是他们,要追踪两个疲劳重伤的人,是不是会在 水源四下先设下埋伏?” 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声,就变成了诱人的麻药。 铁中棠再也不去听它,转了个方向,摘下几片树叶,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声仍然一阵阵不绝传来,使得他只觉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燃烧一般,他咬紧牙 关,立下决心,凭着一股坚忍不拔的毅力,抗拒着这巨大的诱惑,这常人不能忍耐的诱惑, 竟也被他坚强的决心克服了。 此刻暗林中,已有两条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行来,这两人正是三手侠白星武与寒 枫堡主冷一枫。 秋风满林,木叶萧萧,地形更加阴暗。 铁中棠突又警觉:“不好!我若是追踪之人,必定先要在阴暗之处搜索,我岂可落入别 人算中!” 只见一条宽约三尺的山道,婉蜒通向山下,道路虽崎岖,但却已是正常山路。 “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险行事,专寻别人意料难及之处行去,或许还 能逃脱,这山路甚是明显,别人绝不会相信我敢自这条路上逃。” 当下再不迟疑,转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险的情势,逼得他发挥了人类最高的智慧,走入了别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别 人意料难及之事。 他一路飞奔,山路上果然无人拦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三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够逃脱,你的伤势必定还有 救的。” 云铮虽仍晕迷不醒,但却已有活命的希望,铁中棠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 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铮,为了云铮的鲁莽冲动,两人几乎一起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 此刻心中却毫无埋怨之意,只要云铮能得以活命,他纵然牺牲更大,却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突然间,山道旁骇然传出一声冷笑:“只可惜你的对手中,怀 右一个司徙笑!” 司徒笑微笑:“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落入他们算中,必定要反其道而行,此刻你已力竭, 你伙伴更己重伤,无论要怎样,全都得看我的了。” “且慢!” “你还要等什么?”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逼我?” “你我虽然无冤无仇,但谁教你身为大旗门的弟子,谁教你要拜在云老儿的门下?” “谁说我是大旗门弟子,我两人早已被大旗门逐出门墙,你杀了我们,又算得什么?” “你花言巧语,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司徒笑!” “你若动手杀我,不但师出无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门的心愿,日后他们说将出去,武林 中人反要笑你为大旗门清除了门下弃徒。” “我若不杀你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带你去寻出大旗门的下落,那时不但你吐气 扬眉,我也出了口冤气!” 这一句话,恰巧说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跃跃欲动:“你若要我罢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门 下。” 铁中棠立刻告诉自己:“他此举乃是试我之诚意,昔年韩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 践遭洗马之侮而雪耻复国,我若要留下性命,报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什么?” 于是他轻轻放下了云铮:“你说话可是真的?” “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我为何要骗你。” 铁中棠直觉胸中的悲愤之气几乎已将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却仍然毫不动容,翻身拜了 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还有他呢?” ’ 铁中棠道:“他此刻晕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话声未了,突听云铮颤声道:“无耻的奴才,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么,我生为大旗门人, 死为大旗门鬼。” 话声突顿,又自晕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听到了铁中棠的话看到了铁中棠拜倒。 铁中棠满腔悲愤冤屈无法倾说,但是他已立下决心,忍辱负重,无论遭受怎样的罪,无 论背负怎样的恶名,也要救下云铮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复仇雪耻那一天的来临。 司徒笑面色沉下,冷冷的问:“这算做什么?” “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淡淡的说:“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动手将他击毙,否则我还是难以相 信。” 他使的这绝尸之计,当真毒辣已极,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从未被人骗倒,此刻他掌上 早已满注真力,只要铁中棠稍有迟疑,他便要将铁中棠一掌击毙。 哪知铁中棠却毫不迟疑,霍然转过身子,面向云铮,厉声道:“大旗门对你早已恩义断 绝,你竟然还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缓缓举起手掌,向云 铮当头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确定这少年已被他收服。 他无意间收服了这样一条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 只见铁中棠的手掌,已将拍上云铮头顶。 刹那间,铁中棠突然纵身一跃,双时后撞,一双时拳砰的击在司徒笑胸腔上,右足后 踢,将司徒笑踢得飞了起来。 铁中棠暗算得手,头也不回,抱起云铮的身子,如飞逃去,在秋风夜色中,只剩下司徒 笑晕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骗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铁中棠却先以名利打动了他的欲望,再以言 语行动坚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满心得意,再无怀疑,便被铁中裳一击而中——人们若是太过得意时,必定 疏于防护自己。 但是,坚毅机智的铁中棠,在这惊惶、忙乱的一刹间,也不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没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别人的罗网。 林中阴森黝黑而又潮湿,他飞奔了一段路途,忽然才发觉自己的错误,却已来不及了。 只听树叶一响,三枝利箭,嗖的飞起。 铁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窜出,随手抓了块泥土,向左边掷了过去,自己却向右边飞 掠而出。 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转,只见一株大树,枝叶浓密,正是绝妙的藏身之地,当下再 不迟疑,一跃而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头脑居然还是十分冷静,对事情分析和判断,还是很清楚。 他刚在枝叶中藏起身子,树下已有衣袂带风之声掠来,他若是稍迟一步,立时被人撞 见。 飞掠而来的两条人影,正是冷一枫与白星武。 冷一枫目光四下搜索:“明明看他自这个方向逃出,怎么却又突然没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脚步,冷笑道:“这厮虽然手快脚快,难道还会上天入地不成,怎会突然不 见,只怕冷兄看错了。” 冷一枫怒道:“老夫怎会……” 话声未了,突见白星武向他使了个眼色:“小弟方才听得左面有响动之声,你我还是到 那边看一看的好。” 冷一枫立刻改口:“不错,只怕他们到那边去了。” 两人一齐转动身子,回头纵去。 树梢上的铁中棠,不禁松了口气,暗幸自己又逃脱了一关,哪知他心念方动,突听两声 发笑,自身后传来。 三手侠白星武发笑道:“我当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来你只不过是躲在树上而已。” 长笑声中,他已飞身上树,仙人掌扫开了枝叶,挟着锐风,直击铁中棠肩头后背。 铁中棠大惊之下,不敢还手,嗖的跃下大树。 冷一枫早已等在树下,冷笑道:“你还想逃么?”双拳交错,夹击而至,分击铁中棠和 他怀抱中的云铮。 铁中棠左手抱着云铮,拧身错步,飞起一腿,直踢冷一枫胁下,攻的正是冷一枫必救之 处。 冷一枫撤掌护身,下切铁中棠足胫,白星武也飞身而下,兵刃带风,横扫铁中棠腰股。 他怀抱一人,前后被击,当真是危险已极。 他纵然躲过了这一招,但冷一枫、白星武两人的后着立将连绵而至,他亦手单拳,怎能 抵敌? 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刹那之间,他突然大喝一声,和身扑向冷一枫,一头撞向冷 一枫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这一招大大出了常轨。 冷一枫纵是经验丰富,身手老到,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惊之下,闪身避过,反 手一掌扫在铁中棠肩头上。 铁中棠咬紧牙关,乘势向前冲了出去,三手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头一耸, 前待追出。 铁中棠突然回过头来,厉喝道:“着!”冷一枫、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齐齐 拧身闪开。 哪知铁中棠这一着却是虚招,冷一枫,白星武观望半晌,连暗器的风声都听不到半点, 铁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这些计谋,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浅薄的花样,但却偏偏能将这些江湖好手骗得团团 乱转。 冷一枫跺了跺脚,恨声道:“又中了这厮一计!” “这林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得掉吗?” “我也明知这厮逃不掉的,恨就恨在这厮竟以一些顽童技俩骗过了老夫!” “这正是他狡猾之处,明知我们早已将这些顽童技俩忘却,是以专用它来对付我们。” “此人留在世上,终是祸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剑、满袋天女针等着他 哩!” 铁中棠已逃出数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飞奔,伏下腰身,步步为营,缓缓向铮移动。 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要前面稍有风吹草动,他便立刻转变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满 身火伤外,肩头又中了一掌,已几乎完全不能和人动手了,这样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 走了数十丈还未遇到阻拦。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听头顶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 绊倒了!” 铁中棠心头一懔,不敢仰视,嗖的向前窜出。 只听头顶上风声响动,两条人影飞跃而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与 盛存孝。 盛存孝手横长剑,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满面,还未开口,铁中棠却忽然长长叹了口 气,道:“好极了!” 长叹声中,他竟坐了下来,看来竟仿佛是忽然见到了亲人一样,是以坐下来休息一阵。 盛大娘忍不住问:“好什么,你见到老娘还好么?” 铁中棠又长长叹了口气:“我苦苦寻找两位,是以此刻才找着,总算是苍天有眼,没有 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更奇:“你找老娘作什么?” 盛存孝生性不喜多话,只是手持长剑,凝注着铁中棠。 铁中棠突然弯下腰去,大声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铁中棠颤声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厉声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会上你的当!”嘴里虽然这样说,仍忍不 住要想看一看究竟有没有暗器? 铁中棠眼角偷窥,只见她已缓缓俯下身来,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还是上了我的当 了!” 他扬手掷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弹了起来,双足连环飞起,踢向盛大娘面 门。 盛大娘身形后退,大呼道:“存孝,莫放他逃了!” 盛存孝挥手刺出一剑,剑势如虹,急快绝伦。 铁中棠大声道:“长剑不斩徒手之人,你要杀就来杀吧!”展动身形,向左逃去,盛存 孝剑势果然一挫,仅仅在铁中棠后背划破一条血口,便顿住脚步,暗暗叹道:“我怜你是条 汉子,快走吧!莫要被别人追着了!” 他心中动了怜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铁中棠一条生路。 盛大娘双目一时睁不开来,但仍然扬手放出一把银针,但见银芒闪闪,直追铁中棠,仿 佛自己长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这暗器已有数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听风辨位,而且可将暗器随意指 挥,看来若有灵性。 这道理全在她手劲控制之妙,绝不和“身剑合一,驭空御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 种武林神话一样。 铁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了十数步,突然觉得腿股一麻,竟连中了三支细如银 丝般的天女针。 一阵透心彻骨的痛苦,使得他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无法举步,但他却放了心事,知道针 上无毒。 针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会疼痛,原来盛大娘为了要想生擒敌人,是以取在掌中备用 的,乃是无毒之针。 铁中棠长长吐了口气,反手一掌击在中针的伤处之上,伤口中的银针立刻被掌力震出半 截。 他食中两指一挟,将银针挟了出来,忍住疼痛,飞奔而去。 此刻他行动更是谨慎,寻了数块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数步,便向两侧掷出一块泥 土,作为诱敌之用,直到他掷出第五块十泥时,暗处树梢果然发出了一阵暴声,铁中棠身子 一闪,紧贴在树干上。 只见十数枝弩箭自树梢破空而下,齐齐射向那干泥落下之处,铁中棠牙关紧咬,将最后 一块干泥全力掷出,只听树梢上轻叱道:“点子那边去了!” 四条人影嗖的跃下,齐齐向那边追去。 铁中棠叹了口气,转身向另外一方向掠出,他虽然屡次都以机智骗过了强敌;但连他自 己都不知道要逃到何处? 哪知道一路上都没有埋伏,铁中棠心中暗叹:“今日我若能逃脱,必是老天爷相助,否 则……” 一念还未转完,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铁中棠擦身向左奔去,只见左面一株树后,露出一柄长弓,箭已上弦,引满待发。 他满身重伤,不敢硬闯,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树后己缓步走出一条大汉,冷冷道:“哪 里走!” 铁中棠双目一闭,转身向前中冲了过去。只听迎面一株树上有人厉声道:“这里也走不 了的!” 树上已又跃下一条劲装大汉,手持长刀,满面冷笑。 铁中棠暗叹一声:“罢了!” 但见前、后、左、右,已被四条大汉团团围住,一人手持长刀,另二人手里都拿着长箭 硬弓。 铁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气力充沛时,这四条大汉,他哪里还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满身伤 痕,怀里还抱着伤重晕迷的云铮,便是个普通壮汉,也能一拳将他击倒,何况这四人身手俱 都十分矫健,尤其那持刀大汉,目光炯炯,轻功不弱,看来还仿佛是个武林好手。 刹那之间,他但觉万念俱灰,信心顿失。 “师父,弟子愧不能为你老人家保全师弟的性命,只有化为厉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 复仇了!”当下立定脚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见那四条大汉已一步步逼了过来,他四人还怕铁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都是 一片凝重之色。 铁中棠仰天大笑:“紧张什么?你们只管放大脚步过来便是,你铁家少爷索性成全了你 们,绝不动手!” 那持刀大汉面色微变,冷笑道:“姓铁的,你死到临头,还要逞凶?” “死是什么滋味,你铁家少爷早想尝一尝了,只管放胆过来,看铁少爷可会皱一皱眉 头!” 持刀大汉冷笑一一声,挥手道:“将这厮生擒,莫要伤了他的性命,堡主还要审问他 的。” 这持刀大汉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条汉子齐应了一声,撤箭收弓,大步奔来,但仍然不敢 大意,神情间满是紧张戒备之色。 铁中棠昂然卓立,面带笑容,心中却甚是酸楚。 他师恩未报,大仇未复,实在是不能死的。但等到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然 有含笑面对死亡的豪气。 那持刀大汉右手紧握刀柄,左掌也似乎满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却已不禁现出了激动难安 之色。 直到那三条大汉俱已走到铁中棠身侧,他突然轻叱一声:“慢着!”一个箭步急窜而 来。 三条大汉方自一愕,持刀大汉右掌一扬,长刀已砍到左面一条大汉的颈上,暗器也已射 入右面大汉的胸膛。 另一条大汉大惊之下,一拳击中了铁中棠的背脊,直将铁中棠打得斜斜冲出数步,扑面 跌倒地上。 持刀人厉叱一声,刀光闪处,急砍那大汉肩颈。 那大汉闪身避过,失声惊呼道:“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匹练一般,将那大汉团团围住,那大汉心胆 皆丧,狂呼一声,转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满面杀机,也不追赶,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然全力掷出了掌中长刀,去势 如虹,如闪电一般,“噗”的插入了那大汉的背脊,去势未竭,直将他钉在一株树上,惨呼 未出,气绝而亡。 铁中棠挣扎着坐了起来,怀中仍紧抱着云铮的身子,方才那大汉惊惶之下,击出一掌, 拳势并不甚重,是以他此刻仍可挣扎坐起,心中惊奇交集,愣愣的望着那持刀大汉:“朋友 你……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长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迹:“此时此刻,不是说话之处,铁公子快跟在下 逃走。” “你不说清楚,我怎能跟你走?” 持刀人轻轻叹息一声,道:“二十年前,铁公子的先人铁老前辈刀下留情,放过了一个 少年赵奇刚的性命,那赵奇刚虽是个粗人,但二十年来却从未将这活命大恩忘记,只可惜铁 老前辈已仙去了。” 他语声已微微颤抖,但仍极快的接着道:“赵奇刚不能报大恩于铁老前辈,只有为铁老 前辈的后人尽一份心力,前面不远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赵奇刚的背上,也好叫赵奇 刚报恩于万一!” 铁中棠挣扎着站起,语声未了,又扑地倒了下去。 赵奇刚面色大变,伸手去扶铁中棠的肩膀:“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铁中棠却摇了摇头,惨然笑道:“赵兄,你快将我怀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 我……” “你要怎样?” “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负我两人一起逃走。” “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那样只是在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住援兵,你们还有逃生之 望。” 赵奇刚跺足道:“公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公子你若是不走,赵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 一起等在这里!” 铁中棠沉声道:“赵兄,你是条恩怨分明的热血男儿,怎能定要我做个不仁不义的人, 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将他留在这里,自己逃走,岂非变成了禽兽不如的畜牲,赵兄,你若不 依我,铁中棠只有自杀一死!” 赵奇刚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铁中棠叹道:“我已将这兄弟性命交托给你,你还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 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赵奇刚面如死灰,不能动弹。 铁中棠厉声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赵奇刚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这样的铁血男儿……好!依你!” 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铮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第三章 生难死易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 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 “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 子,我这个头,乃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老铮辈的后人……” 他开始时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也已跪倒:“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他抬 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快去吧!”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 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的波动,而 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 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 他轻蔑的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 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 他拾起一张弓,几只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刻他也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 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一了百了了,岂非 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生难死易,生难死易。 ——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 今来,有多少人借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 气还要勇敢得多,还要困难得多。 但人生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 脚步渐近,只听得一人轻轻道:“赵师父,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动静么,堡主吩咐咱 们,到这里来……” 语声来了,浓雾中突然飞出一只暗箭,飕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 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只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 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 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 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己被铁中棠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埋在泥上中,泥土虽然已被 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 铁中棠心念转处,突然暗道一声:“不对!” 他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必定会仔 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 “又跑了!” “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忽然惊叱一声:“你看这里!” 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的确有几分与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绝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具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几 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 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 装死扮成的而已。” 冷一枫忽然变色:“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的了。” “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 不全。” “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策,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吗?”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 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 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刻立即减去了 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 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 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 去看看那疯婆娘究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 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做自己人了,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 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 眼溜过。 这正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之时,往往都在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 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 我,又该怎生是好?” 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又 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 他不能张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动手,站在那里装死 么?” “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什么法子?” “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俐 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 他深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 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 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 遥远,看来这个坑,非但不小,而且极深。 “好兄弟,在下面好好的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 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坠之势甚是迫急。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 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 他身子又下坠了一段,然后悠悠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张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 壁上,虽然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 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 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深怕山藤断落,只愿在片刻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 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出奇 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掌心有如烈炙般的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无法忍受的痛苦。 许多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党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 的不能忍受的事。 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 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坠而下,接着,他右掌握住的 山藤也告断落。 他的心仿佛已将自喉咙中跳出,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子他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靠 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 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 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嗖”的一响。 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 侧不及一尺处。 蛇目如灯,瞬也不瞬的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战栗,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 那一阵阵自蛇口中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 落。 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 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 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的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如此深刻 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 了。” 悲伦的语声,悲伦的句子,一入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 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找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 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又道:“铁公子,你在天的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 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任命,立刻赶回,哪知却已来不及了。”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 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来,突然间,一人大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祝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离开 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了。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的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己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 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 接着一声清叱:“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的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得眼前一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 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这时,昏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 在。 他张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 红日满窗,但房中却无人迹,只有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 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口 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 了他。 “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 角,我也要将你追到!” 门前挂着的蓝布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往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 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在她面上,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 睛中,也缺少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过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 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问:“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要叫云铮喝 下去。 云铮大怒:“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 慢慢折磨于我。” 那少女正在冷冷的望着他,眼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 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 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 布帘外也是一间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 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 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 出来的。 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问:“他将药吃下去了 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 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什么恶意。” 他虽然正在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 挥,又“当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好不,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 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大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 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 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 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断续续的语声传来:“寒枫堡……追 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心里充满仇恨:“我死了虽不足惜,但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 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 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痕都已被仔细的包扎好了——但他绝不相信这会是那 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的冲到窗口,奋身跳了下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 散的痛苦。 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 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 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大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的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 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会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 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 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的走了。 他唯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 自路上缓缓行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哼着山 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这必定是大宅巨户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 逃生。” 他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缓绳,瞪眼道:“你要死了 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 入!” “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己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说:“敏 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睛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车厢中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美丽。 一个满头珠翠、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 云铮。 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 风韵,最易打动少年人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夫人……” “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脸红了:“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 车。” “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钦慕得很。” 她以一声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又向车外吩咐:“敏儿,走慢 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声问:“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道:“在下伤重未愈,仇家却甚是厉害,是 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绝不会找 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声自后面传来,一人大呼道:“姑 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李二。” “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李二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 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 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 下了车帘。 车马又复启行,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叭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 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 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份,我也不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不 是?”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 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轻轻接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 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的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忽然沉下,温柔的眼波,也变得 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的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 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黑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 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的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 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得出了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二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 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入,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来 么?” 绝色美人道:“我算定了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说:“那么,那个……” 绝色美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百倍的闺房。 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毛毡沉厚,掩住了脚步声,柔和的灯 光,自壁间日洒而出。 牙床上,锦幔下,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来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我和你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 “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 糊涂涂的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的就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 样的美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么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 他痴迷的移动着双手,痴迷的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 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温黛黛诱人的躯体,配合的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 我?” 少年情欲已被激动,面色已发红:“黛黛,相信我,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真的?”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忽然惨呼一声, 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三天的欢乐,竟换取 了他年轻的生命。 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的望着那绝色美妇人,颤道: “你……你好狠……” 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大镜旁有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境,白玉的水池中, 池水常温。 她跃下浴他,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的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的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 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都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池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而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 世的婴儿一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的走了出去,轻俏的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 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 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刚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 嗣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 突然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起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 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只道: “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好……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此 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是说不出来。 温黛黛面上却浮起了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 看,别偷偷摸摸的!” 她胸膛一挺,突然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的籁籁抖了起 来。 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的盯在那无暇的胴体上。 温黛黛媚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温黛黛面上笑容突然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 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起跪了下去,颤声道:“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 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 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冷汗。 温黛黛望着他两人的背影,轻蔑的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 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 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人,骇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才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 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 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轻轻伏到他胸膛上:“听说你 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伤了。” “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脱逃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 算了!” “他们全逃了么?唉呀,那怎么办?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了,只可惜……”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如果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会怎么 样?” “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司徒笑心念一动,突然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小丫头,你又有什么 花样了?” “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了!” “真的?” “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 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 过腻了!” “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人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 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样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的说出 来么?”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那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住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 肉!” “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肠,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 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那么怎么办呢?” “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面色沉下,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 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 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只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 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 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黛黛,你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畔,轻轻说了许多话,然后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 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 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 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 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 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少年……” “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 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的跑 了开去。 温黛黛笑骂:“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 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 户。 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 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他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 邀游着一对鸳鸯。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 想必就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 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的沉睡在 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 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然醒来,他仿佛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望见了她,嘴角才 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 取出一方纱中,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好多了!” 他正想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 又裂了!” 云铮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 打扰?” 温黛黛柔声说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 我就要生气了。” 她温柔的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个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子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 柔的看护? 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 的看护。 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的在 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过去。 第四章 空谷幽兰 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隐、动荡、 刺激。 铁中棠坠下悬崖,经过一段短暂的晕眩后,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的唱着:“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 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铁中棠身畔,仰首望着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 神。 铁中棠从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 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对眼睛,倒还 黑白分明。 铁中棠觉得奇怪极了,谁知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 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实在分不 清。”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 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 “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做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这是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他们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 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 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侧然,不知道这少女在如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去 的。 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是要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 来。” 铁中棠忍不住问:“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少女悲哀的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 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薛苔,当真是飞鸟难 渡。 ——此间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 一念至此,铁中棠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只见水灵光却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个懒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唱着道:“请你呀,尝一尝。” 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铁中棠心里虽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灵光见他笑了,觉得更是开心,又笑着唱:“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大悲 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 “肥猪肉我虽然没吃过,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着猪肉,你的心就永 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暗叹息:“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 她和她的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 因为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 地的?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刚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远己有人在呼唤:“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像在耳侧。 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大为一惊,水灵光己俯下身对他说:“走……走, 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的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 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已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 了起来。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 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 怪她们的来历。 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他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 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份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 称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 学来的。 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净净,仿佛常经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 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才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下奔跑了起来,活像她 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 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 “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是 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暗,但打扫得却甚是清洁。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步的走了进 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 森静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自发、身披麻衣的枯瘦 妇人。 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般的 光芒,正阴森森的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这人是哪里来 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 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是已骇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他……是……是从……山……山上…… 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这自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 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叹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 病,无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 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立刻否认:“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 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 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的问:“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活声未了,自发老妇忽然厉声狂笑起来。 “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这里的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 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她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 “我……我的给……给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孩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 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 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 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 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 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 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 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 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 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 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 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 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 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 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 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 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 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 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 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 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 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 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 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 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 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 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 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 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 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 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 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 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 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 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 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 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 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 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 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 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 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 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 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 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 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 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 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 知已完全绝望。 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 上。 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绝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 力。 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 调息起来。 仰首望着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 苦,而且残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来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栖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蛟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散发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 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绝不走失一 步。 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 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 步。 突听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的身 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 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 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柔情手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 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起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 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如以歌声来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 事了。 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的移动着脚步, 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好地方!” 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 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 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奇特,到后来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 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张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着笑声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 这是什么地方?” 铁中棠双目一张,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 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 宝物。 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塌,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坛泥 封未除的美酒。 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 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 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忽然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外洞窟万籁俱寂中, 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的斜倚在锦榻,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 信。 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 “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 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 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到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属?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水灵光究竟是因何 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来,还有件事; 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 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张开眼睛,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绢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 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 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 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 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 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 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头望处,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 那种心情之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忽然飞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真 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 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毛病必定会好 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 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 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打断了她的歌声:“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只见铁中棠目中充满了了解与鼓励,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 信。 ——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于是她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一直到七、八岁 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她不但恨盛大娘, 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 最阴森的地方去独自流泪。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中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 电般的眼睛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 她赫然发现有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 健全。 他形容虽然可怖,态度却很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异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 怜悯起来。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 到这神奇的宝窖中来。 她遵从这老人的命令,永远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 他尽心的传授她武功和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 这里获得了补偿。 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绝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 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 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 “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 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些 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色沉肃,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声问:“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灾祸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不会知道的。” 想不到水灵光展颜一笑,居然说:“我知道!” 她轻盈的飞身而出,片刻后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 梳妆匣。 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 彩。 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满口缀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 住问:“这就是灾祸之箱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箱子里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 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并 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他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 老人一生的秘密。 “这一定就是灾祸之箱了!” 他想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灵光却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动……动不得的!” “这箱子难道从未曾打开过么?” “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 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她才展颜而笑。 “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效,你赶紧服下 去,伤病便无妨!” 铁中棠还没有推辞,水灵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拒 绝。 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 服下。 铁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颊上轻轻一 吻。 然后又换过那件褴楼破烂的麻衣,在身上涂满污泥,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一 个人似的。 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用焦木写 着: “你已睡了两日两夜,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去侍候娘,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 看箱子里的书。” 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 意。 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的发着光,但铁中棠却觉 自己如在梦中。 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 笈、灵药、美人、财富。 生命的变迁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 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 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泱背。 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样,只是更为精妙而已。 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父也不能解释,然而在这里却有了答 案。 “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 他虽然想起师父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门被仇家所害时,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所 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 到。 他又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 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这些想法,在铁中棠心头闪过,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 找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蜜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 看上一看。                第五章 死神宝窟    后面的洞窟,宝藏更惊人,四面石壁上挂满镶珠的宝剑,嵌玉的皇冠。    水声淙淙,从一个珍珠宝石镶成的龙头中流出来,汇集在玉壁铺成的水池里,池  水满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    水池旁边有一张锦榻,水灵光刚才穿的宫衣还留在塌上,另外两只箱子里,满是  锦绣衣衫、铁中棠暗暗叹息,他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是经过先人们无数次的苦心策  划才建成的。    可是他仍然找不到那黯黑的灾祸之箱,正想先喝点水,想不到这口神秘的箱子竟  在池水中。    他毫无迟疑将箱子提起,突然轰然一声大震,四壁皆摇,箱子又落入水中。    四下回声不绝,有如天崩地袭一一般,铁中棠不禁大生恐惧:“难道这灾祸之箱  ,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试探着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震,铁中棠情不自禁的连退三步  。    这一次震动更猛烈,四壁的珍宝都被震得狼藉满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  来。    回声过后,片刻静寂,山腹之中,竟又隐隐传来阵阵斧凿之声,仿佛便在近处,  而且越来越近。    铁中棠终于明白了:“有人开山!”想通这点,他立刻开始四下搜索起来,想找  一个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阔,哪有地方藏身?    斧凿之声刚停,山腹中竟传出人语:“方向对么?”    声音之近,仿佛只有一壁之隔。    “兄台只管放心,我费的多年心力,绝不会白费的。”    “好,弟兄们再掘!”    接着,斧凿之声又响起。    时机急迫,铁中棠已无暇思索,先将锦榻推到角落里,又将那两口装衣裳的箱子  推到锦榻前。    然后他飞身出洞,将外面的锦榻收拾妥当,关起了幸运之箱,藏入满堆的珍宝中  ,擦去了榻上的两滴鲜血。    他伤痕虽未完全复原,但精神却极是健旺,动作也不慢,直到他确定四下再没有  人新近逗留后的痕迹后,才钻入锦榻下。    就在这刹那间,壁上山石忽然飞激而出,一人欢呼道:“果然在这里!”    两条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铁中棠屏住呼吸,从两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的瞧了出去,只见这两人其中一个是  身穿宝蓝长衫的中年文士,虽在如此惊喜的情况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着从容不迫  的沉稳之态,只是满身尘埃,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另一人是个乌管高髻,灰袍白袜的道人,鹰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纪虽在中年,  头上却已白发苍苍了。    这两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满窖珍宝所吸引,这时山壁中又跃出了一个锦  衣少年和一条板肋肋虬须、浓眉环眼的劲装大汉。    这大汉似乎因为心情兴奋过度,身形跃出时,竟一头撞在山壁上,撞得满头鲜血  ,但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满洞珠宝,闪耀得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    良久良久,那白发老人才长长叹了一声:“十余年的苦心积虑,满头的苍苍白发  ,今日总算有了报偿。”拾起地上一柄满镶珠玉的银剑:“你知道我为你化了多少心  血?”    那蓝衫文士忽然反手一掌,震落了他掌中银剑。    道人变色:“这是什么意思?”    “阁下难道忘了我们的君子协定,主权未分之前,谁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你我只不过想看看而已。”    蓝衫文士不再理他,却走到他畔去喝水了。    虬须大汉悄悄退了两步,问那锦衣少年:“兄弟,你出于大富之家,可曾见过这  么多珍宝?”    “连做梦都未曾见过。”    蓝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问道:“宝藏既得;阁下可有什么  安排?”    “这宝藏虽是我探测出来的,但若无你的支持,必定要费事得多。”    “只不过费事得多?”    “非但费事,也许永远也无法寻到此地。”    “想必如此。”    “是以在下绝无贪得之心,只想将宝藏分做两份,你我各取其一……”道人叹了  口气:“然后我就要寻个山明水秀之地,好好的享一享福了。”    虬须大汉大怒:“分作两份,你难道将我们当作死人?当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雳  堂门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还有谁能以火药炸破山腹?”    白发道人冷冷道:“放火药,甩苦工的代价,我自会算给你。”    虬须大汉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白发道人冷笑,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这种时候每个人都想喝点水的。    铁中棠暗中旁观:“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这时候那白发道人捧中的清水,已经全都漏了下去,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  。”    蓝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闻未见。    白发道人也不瞧他,自头上拔下了发簪,在水中轻轻一划,簪头的一点银尖,立  刻变作了乌黑的颜色。    他慢慢的将银簪插回头上,才冷冷的看着那蓝衫文士说:“黑星天,你的心也未  免太黑了吧!”    黑星天面色仍然丝毫不变。    白发道人又问他:“原来你是想独吞?”    “是的。”黑星天冷冷道:“可是这水中之毒,却不是为你而准备的,我要杀你  ,又何须在水中下毒?”    他吩咐那少年:“叫他们进来!”    锦衣少年立刻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八条手持鹤嘴尖锄的劲装大汉随在他身后鱼  贯而入。    黑星天含笑的招呼他们:“各位辛苦了,先喝些水解解渴!”    劲装大汉一起躬道:“总镖头太客气了!”口中虽然在说话,但十六只眼睛,却  都在直愕愕的望着珠宝。    黑星天笑容温和:“先喝水吧,少时自有重赏!”    劲装大汉一起走到水池边,争先喝起水来。    铁中棠手脚冰冷:“好毒辣的角色!”连那白发道人和小雷神都变了颜色。    大家喝过了水,其中一人还在抹着嘴说:“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几个字,已说得有气无力,说完最后一字,面容一阵痉挛,一口气再也喘不  上来。    其余七人也立刻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一倒下就气绝而死,竟没有一个能惨呼  出声来。    虬须大汉抹了抹嘴:“好厉害的毒药!”俯下身去,翻开一条劲装大汉的眼皮,  他眼皮竟已变作惨绿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转目四望:“珠光宝气中,加上几具死尸,倒也蛮协调的!”    话声中,脚步移动,走向那白发道人。    自发道人顿时面目惨变:“你要做什么?”    黑星天道:“我先问你,你这宝藏之图,是从哪里来的?”    白发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黑星天冷笑一声:“你说那藏宝之图,是在大旗门门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来的,  是么?”    白发道人道:“不错……”    黑星天道:“这种话你用来骗三尺幼童,他或许还会相信,但在下么……哼哼,  大旗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却从不知这二十年来,有任何一个大旗弟子的尸身  ,不是死在我亲眼目睹之下。”    白发道人呐呐的说:“这个……这个……”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况这宗宝藏如此巨大,大旗门人必然将它看得极重,所  以身怀藏宝秘图之人,必定是大旗门中的首脑角色!他们的尸身,临死时我已搜查过  了,纵有藏宝秘图,也轮不到你来发现。”    白发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声说:“不管我是如何知道这宝藏所在之地,都与你  无关,你都该将财宝分我一份。”    黑星大冷冷道:“不错,但我怀疑你的来历。”    白发道人变色道:“怀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厉声的说:“我怀疑你也是大旗门的弟子,自师长口中听到了  一些有关这宝藏的秘密,财帛动心,你便背叛了师门,是么?”    白发道人身子一震,连退了三步,颤声的说:“你……你疯了么,我要是大旗子  弟,怎么会来找上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还有谁懂得开山之学,除了霹雳堂  外,还有谁善用火药?”    白发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呆呆的愣了半晌,长叹道:“不错,在下的确是为了这  宗宝藏而背叛了师门!”    小雷神大喝一声:“好呀,你小子原来是大旗门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    他双臂一振,全身骨节作响,刷的掠到了自发道人面前,挥拳直击过去,这一招  看来浑浑愣楞,仿佛毫无奥妙,其实却是含劲沉实,拙中藏巧,正是霹雳堂世代相传  的混无霹雳拳。    白发道人拧身错步,身形斜斜跃过水池,口中大声叫道:“黑星天,我还有话说  ,你要不要听?”    小雷神厉喝道:“还说什么!”如影随形,跟踪而去。    黑星天沉声道:“雷贤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骤然停下,道:“黑大叔,这厮曾为一天大旗门弟子,便是我五家的  仇人,怎么能放过他?”    黑星天冷冷道:“谁说放过他,听他说完了话也不迟。”    白发道人紧紧贴住山壁,目光四下转动,嘶道:“只要你们放我生路,宝藏我宁  可只要两成!”    黑星天道:“废话少说,先老实说出你的名姓来!”    白发道人见那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又紧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大虽然负  手而立,但目光如挟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长叹一声:“我虽曾为大旗弟  子,但却从未伤过你五家门徒中之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门掌刑人铁毅的  未记名弟子,名唤钱空。”    铁中棠在暗中心头又是一凛,只因铁毅便是他的父亲;忽听黑星天冷笑道:“钱  空,嘿嘿,大旗门中从不收未记名弟子,更不收云、铁两家外姓门徒,你骗得过我么  ?”    白发道人面色如上,忽然扑地跪了下来,哀声道:“无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  昧着良心,自铁毅手中偷出了藏宝之图,又费了十余年的心血,参出了宝图上的暗语  ,将你们带来此地……”    他几乎已声泪齐下,接着道:“二十年来,我吃尽了千辛万苦,连头发都急白了  ,你们今日怎能忍心杀我?”    黑星天目光一闪,道:“铁毅心智武功,天下无双,你却能偷得他的贴身之物,  想必你八成便是他异母兄弟铁青笺了!”    白发道人嘶声说道:“不错,我就是铁青笺,但若不是我将铁毅的右手暗算成伤  ,你们能伤得了他么?”    铁中棠直听得满心悲愤,身子已不禁抖颤了起来。    黑星天微微一笑:“不错,若非你将铁毅右手暗算成伤,我五家的确无人是他的  敌手,就凭这点,我本该饶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铁,为了你姓铁,我就万万  饶不得你了!”    话声顿处,忽然大喝:“动手!”    铁青笺惨然一笑,仰天叹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大哥,我对不起你,我…  …我……”    突然挺胸道:“你们快动手呀!我绝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轻轻一掌拍出,“砰”的击在铁青笺胸膛上,只听得铁青笺惨呼一声,鲜血随声  而出,溅出三尺开外。    小雷神浓眉微扬,走过来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    黑星天做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溜转,又道:“你两人快将  所有珍宝都收集在一处!”    小雷神、锦衣少年齐声应了,开始动手。    黑星天缓缓走向锦榻,拉出一口箱子,打开来看了一眼,自语道。“这种衣服,  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关上箱盖,一脚将箱子踢回原处。    那锦衣少年叹道:“有了这些珍宝,当真富可敌国了,只是……我们三个人怎么  将这些珍宝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无妨,凭我这两臂的力气,就是再多一倍,我也  弄得出去。”    突听黑星天“咦”了一声,自水池中捞起了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细瞧了半晌,喃  喃道:“这箱子里有古怪,却不知如何开法。”    小雷神笑道:“我来瞧瞧!”    他接过来看了一下,道:“这种箱子里还会有什么东西,不看也罢!”随手将箱  子扔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断言,这箱子里的东西,价值必在这所有的  珍宝之上。”    小雷神诧声道:“真的么?”又将箱子拾起来,突听外面一声轻呼,一条人影如  飞而入。    三人齐声厉喝道:“什么人?”    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女,插腰站在洞口,大声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  来……来干……干什么?”    此女正是水灵光。    小雷神放声一笑,大步走了过去:“结巴姑娘,你是什么人,这里难道是你的地  方么?”    水灵光眼珠一转,道:“当当……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现在这地方已换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净,大爷我就把你带  出去!”    水灵光目光一转,见到地上并没铁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是躲了起来,暗中松  了口气,笑道:“真……真的,你……要……带……带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就要摸水灵光,突见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将他打得连  退数步。    他惊怒之下,大声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灵光面前,长身一礼,笑道:“请姑娘莫怪  他无礼。”    水灵光心念转动,满面笑容的轻轻摇了摇头。    黑星天柔声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定能打开那口黑箱子,只要姑娘打开  让我们看一看,我们立刻就离去,绝不打扰你。”    水灵光灵活的转动着眼波,笑道:“要打开那箱还不容易?向左边一转,箱子就  开了!”    她说话仍是结结巴巴,一句话几乎说了半盏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转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圆的螺纹么?”    小雷神思索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却是圆的,制  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灵巧得很!”    黑星天含笑拿起了箱子,心念忽然一转,将箱子递到水灵光面前:“这是姑娘的  东西,还是麻烦姑娘开吧!”    水灵光道:“这……这箱子已……已经锈……锈住了,我没……没有力气,怎…  …怎么打……打得开……”    小雷神伸手将箱子拿了过来,大笑道:“卖力气的事,还是由我雷震远来干吧!  ”    他右手抱着箱子,左手往左一转,箱盖果然活动了起来。    小雷神雷震远大笑道:“你看,我……”    话声未了,忽然惨呼一声,胸膛间血光暴现,箱子砰然落地,他庞大的身子,也  随着倒了下去。    原来箱盖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飞射而出,齐齐的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变,  俯身查看。    锦衣少年惶声问:“雷大哥他……”    黑星天摇了摇头,长叹道:“没救了!”    锦衣少年一步窜到水灵光面前,怒声道:“你找死!”    水灵光睁着大眼,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谁知道!”    黑星天长身而起,冷冷道:“这也只能怪雷震远大大意了,怎能怪这位姑娘?反  正箱子已开,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叹他师父的冷酷。    黑星天拾起一柄鹤嘴尖锄,拨开箱盖,箱子里竟只有几本书册,一块叠得甚是整  齐的污布。    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却是满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门秘传的  武功想必就在这里了!”    狂笑声中,转首又道:“拿出来。”    锦衣少年摇摇头,退了两步。    “你不拿么?”    “弟子不敢……”    “好,你竟敢违抗师命。”目光转向水灵光,水灵光不等他开口,已俯下身去:  “我来!”    她腰身方自缓缓弯了下去,忽然双掌齐扬,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势冻厉,  隐隐夹着风声。    黑垦天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一手。”    冷笑声中,身形半转,飞足踢向水灵光胯骨。    他撤招变式,其快如风,双掌含劲,稳稳封住了水灵光的退路,只因她方才一招  用力过猛,此刻竟已眼见不能闪避了。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身子突然飘飞了起来。    黑星天变色道:“好轻功!”身形立时后掠三步,水灵光若是乘机追击,便能立  刻抢得机先。    然而她武功虽高,却无全交手经验,此刻竟不知追击。    黑星天心头暗喜,当下挥掌扑去。    数招过后,水灵光招式果然大见软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武功深浅,是以与人  交手时,便不禁生出畏惧之心,床下的铁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就在此刻,  铁青笺的尸身忽然轻轻弹了一下。    铁中棠心头一跳,正忖思间……    水灵光秀发飘飞处,纤腰轻轻扭转,双掌却重重的击向黑星天。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门的武功,不知利用轻功之长,却用这些硬  打硬拼的招式。”    心念转动间,脚下又连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铁青笺的“尸身”之前。    突听铁青笺厉喝一声,反身跃起,紧紧抱着黑星天的双腿。    锦衣少年大惊道:“他……他复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胆皆丧,已被铁青笺拖倒在地上,只觉双腿膝盖一阵麻木,已然被  点了穴道。    锦衣少年目光闪处,忽然狂奔而出。    黑星天惶声呼喊:“不要走,快来助我一臂……”    铁青笺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逃了,还鬼叫什么!”话声未了,手掌又连拍了  黑星天胁下两处大穴:“你……你怎会……”    “你以为我死了是么?”    “我亲手探过了你的心脉。”    “我早已将全身功力凝集在胸前,拼受你一掌,然后闭气诈死,我知道你自恃掌  力、必定不会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来诡计多端,怎会不知道诈死的妙处?  ”    “好,算我黑星天阴沟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杀就杀,还多说什么!”    铁青笺冷冷道:“要杀就杀?哼,哪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转向发着愣的水灵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议建议该将这厮如何处死,  在下必定遵命。”    水灵光睁大眼睛,道:“随……随便。”    铁青笺缓缓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尝过么?”    “我……没有吃……吃过……,也……也不……吃!”    “那么我只有自用了,这厮方才一掌,大损我的元气,此刻正好补上一补。”他  取出一柄匕首,在脚底缓缓磨了起来。    黑星天面容已惊得起了痉挛,颤声道:“你将我杀死也就罢了,何苦要如此作贱  于我?”    铁青笺看也不看他,一面磨刀,目注着水灵光,道:“姑娘一直在这里为在下看  守财宝,在下感激得很。”    水灵光圆睁双目,诧声道:“你……你的财宝?”    “这宝藏本是我大旗门所有之物,方才看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门颇有渊  源。”    “什……什么大旗门,我……我不知道……知道。”    铁青笺微微笑了笑,方待说话,忽听身后冷冷道:“我知道!”    锦榻下忽然钻出了一个面色微黑,双眉如剑,目光更闪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见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的颤抖起来,如见鬼腕一般,颤声问:“你  ……你是谁?”    铁中棠道:“你不认得我么?我却认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的凝注着  。    水灵光虽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却已感觉到他两人之间,定存着一种神秘的关系,  是以绝不开口。    铁青笺干笑了两声:“阁下怎会认得在下的?”他一见这少年便生出恐惧,竟不  敢出手。    “你看看我像谁?”    铁青笺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惧。    “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珠光之下,铁青笺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颤声道:“你……你……”    “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你是铁毅大哥的什么人?”    铁中棠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有什么颜面敢称呼先父为大哥,为了财物  ,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残废,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  于死在别人手中……”    铁青笺面色如上,道:“你……错了,我……”    铁中棠怒喝道:“错了?哼,这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还想否认么?”    铁青笺忽然一挺胸膛,大声道:“不错,我确是下毒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时  时刻刻生活在他控制之下,几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了机会,我自要反抗,但我  绝没有杀死他,只是——”“你虽未亲手杀他,但他却因你而死……”    “你要怎样?”    “我要杀了你,为先父报仇!”    “人人都可向我动手,但你万万不能!”    “我为何不能?”    “你莫要忘了,我总是你的亲叔父,你身为大旗门弟子,焉敢逆伦犯上!”    铁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门中,最最严厉的戒条,便是:“不得通敌叛师,不  得逆伦犯上。”    铁青笺目注着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现阴险的笑容。突见眼前人影一花,水灵光  已站在他面前:“我……我能杀你么?”    铁青笺冷笑道:“自然你可杀我,但你却不是我的敌手,你若不信,大可试一试  看!”    语声未了,突听洞外传来阴森的冷笑,一个枯涩的话声:“我先来试上一试!”    语声方起,水灵光已花容失色,瑟瑟的抖颤了起来。    铁青笺、铁中棠亦且心头大惊,惶然失色。    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自远而近。    水灵光面色更是苍白如纸。    珠光一闪,人影微花。    一个干枯丑恶的老妇人,手里拄着两根竹杖,竹枝点地,凌空而入,望之有如鸠  盘魔婆。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冷冷道:“你还记得我这个娘么?好好!”    她横目望了铁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转到了铁青笺身上,一字一字沉声道:“铁青  笺,你还记不记得我?”    铁青笺摇了摇头:“在下实在眼拙得很。”    “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记了么?”    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几曾见过如此丑恶的妇人。    “你可记得二十年前,那风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缤纷落花之中……”    “你……你……你是水柔颂?”    水柔颂展颜一笑:“你还记得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将起来,更是丑得骇人。    铁中棠、水灵光两人面面相觑,实未想到水柔颂与铁青笺是认得的,更令铁中棠  奇怪的是水柔颂此刻的目光。    她目光含蕴着的,竟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对旧事情的绻念,伤心的忏悔,刻骨  的痛恨……这许多种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    她便以这种目光,凝注着惶然失色的铁青笺,缓缓道:“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但  却不认得我了,是么?”    “我……我……”    “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    她缓缓阖上眼睑,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丽的回忆中。    忽然她睁开眼睛,厉声狂笑起来:“但我现在已变成世上最丑恶的女人,你自然  不会再认得我!”    她拄着竹杖的双掌,剧烈的颤抖起来,狂笑着接道:“二十年,还不到二十年,  世上的变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  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两天,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又落在  我手中,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    铁青笺目光转处,突听黑星天阴森森的冷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大嫂在  这里。”    水柔颂道:“黑星天,你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你,你还不快将他杀了,同  小弟一起去见大哥去!”    铁青笺扑地跪了下来:“柔颂,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想着你的,你的容颜虽然变了  ,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    黑星天厉声道:“盛大嫂他骗你的,他……”    水柔颂突然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缓缓自铁中棠、铁青笺、黑星天面上扫过,冷笑道:“你们男人的花言巧  语,我水柔颂可听多了。”    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不能  生孩子,便想来骗我,骗不到什么,又跑去盛大娘那里挑拨,这些帐我都记得清清楚  楚,今日我饶不了你!”    “你”字方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惨呼一声,气绝  而死。    然后,她竹杖指着铁中棠:“你!你骗得我女儿连娘都不要了,你这恶徒,我更  要宰了你!”    水灵光颤声道:“娘……”    水柔颂竹杖却己指向铁青笺:“你呢,你骗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杀了  你都不足泄愤。”    “你不能杀我,我女儿也不会答应你!”    “谁是你女儿?”    铁青笺手指突然指向水灵光,大呼道:“她!”    水灵光惊呼一声,一连退了好几步,倚在石壁上。    铁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这一切的变化,实在大过奇妙,每件事的发生,都大  大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铁青笺又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那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  万夜,你忍心杀我么?”    铁中棠恍然而悟:“难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杀她!难怪她对自己  的女儿那般冷酷无情!”    只因她对铁青笺十分痛恨,自己更对自己的往事仟悔,于是她便将上一代的罪孽  ,发泄到下一代的身上。    目光转处,水柔颂又自阖上了眼睛,缓缓道:“我也实在不忍心杀你,唉!过来  扶我一把,我要到榻上歇歇。”    铁青笺连忙赶了过来,作出温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颂的臂膀,柔声的说:“柔颂  ,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那些财宝……”    话声未了,身子忽然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去。    水柔颂满面俱是凄厉的狞笑,嘶声狂笑着:“财宝,你这个怕死又贪财的臭男人  !”    她竹杖飞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宝,撒在铁青笺尸体上:“今日我就教你死在这些  财宝里!”    水灵光抖着身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那种潜伏的父女天性,使得她再也控制不  住自己的悲哀。    她狂呼一声:“娘……你……”牙关一紧,晕倒在铁青笺的尸身上。    狂笑声与痛哭声一起绝灭。    珠光,映照着蓬乱、枯瘦、丑陋、残废的水柔颂。    她目光已变作赤红,面色却有如铁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变作了  一具丑恶的躯壳。    铁中棠静静的凝注着她——心里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对这所有的尸身,他心  里也不知是憎恨还是怜悯。    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随死亡而终结,他们对财宝的贪婪与奸谋,也随  着死亡而消失。    水柔颂眼神霍然移向铁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狞笑。    “好小子,你骗了我女儿,若不是我偷偷跟了来,岂非要活活的饿死在那里!”    “夫人只要对她好些,不要将上代的罪孽迁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会孝顺你的  。”    “放屁!你不过是欺负我是个残废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尝尝残废的滋味!”    怒骂声中,她竹杖轻点,身子已飞舞而起。    铁中棠见她散发飘飞,双目如火,看来当真有如恶魔一般,张牙舞爪的扑向自己  ,心头一凛间,两条挟带锐风的竹杖,已闪电般划向他胸膛。    他大惊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体力是否已完全恢复,哪里敢与她硬拚,肩头微  耸,纵身避过。“你跑得了么?”竹杖飞舞,急攻而至,她双腿虽废,但以手代足,  身形仍然其快绝伦。    数十招霎眼而过,铁中棠已是不支,突觉膝弯一软,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绊倒在地  。    他和身一滚,随手拾起了一柄尖锄,反手挥出。    水柔颂身子微退,铁中棠已摸着了一柄满镶碧玉的宝剑,翻身掠起,扑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颂此刻已不可理喻,所以也下了拼命之心。    心念一闪,宝剑不找水柔颂的身子,而专削她掌中的竹杖,这正是用上了“射人  先射马”的兵家至理。    剑杖相交,蓬的一响——水柔颂掌中竹杖竟丝毫未动,要知她杖上已满注真力,  便是百炼精钢之利剑,也难斩断了。    铁中棠手腕一麻,心头大震,接着一剑挥去。    水柔颂厉喝道:“来的好!”另一根竹杖随时而起。    铁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长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长剑方自脱手,水柔颂掌中竹杖已左落右起  ,划空急至。    铁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身,滚到了水池边。    水柔颂凌空一跃,掠上了水池边缘,厉叱道:“拿命来!”左手一沉,竹杖急点  铁中棠胸膛。    突听“咯”的一声,点在水池边缘的竹杖忽然折断,重心骤失,“拍”的落入水  中。    原来方才剑杖相击,这两根竹杖已被铁中棠斩开两条裂口,是以水柔颂稍一用力  ,竹杖便断了。    只因铁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参果后,伤口虽未复元,内力已无形中增长。这连铁中  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没有自信之心,水柔颂更是低估了他的实力,大意之下,突遭  此变,自是措手不及。    水花四溅中,铁中棠喘了口气,翻身掠起,退到石壁边,暗调真气,以备第二次  的攻击。    哪知过了许久,水池中仍无动静,水柔颂仰面卧在水池中,身躯竟缓缓浮了起来  ,宛如死尸一般。    铁中棠目光动处,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水中有毒,水柔颂必定已呛入了  池中毒水,毒发而死了!”    刹那之间,水柔颂枯瘦的身子,已渐渐痊孪收缩起来,四肢扭曲,乱发飘散,形  状更是可怖。    铁中棠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呕吐的感觉。    终于,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一个角落,尽情的呕吐起来,直到无物可吐  ,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    此刻洞中又传出了水灵光的惊呼痛哭之声。    铁中棠木立当地,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    他只愿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些宝藏存在,那么,这一切悲惨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  会发生了。    财富虽然可爱,但跟随财富同来的,常会是贪婪、吝鄙、阴谋、杀戮、冷酷、争  夺、陷害、死亡。    怎奈人们的眼睛,都已被财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见财富的光亮,却看不到光亮  后隐藏的阴影。    铁中棠呆愕了半晌,也不去劝阻水灵光的痛哭,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泪最能发  泄少女的哀痛。    他在衣箱上坐了下来,取出那“灾祸之箱”中的书册与污布,书册乃是锦缎所订  ,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鲜血染成的旗帜,只因年代久远,鲜血变色,是以看来黯淡无  光,但却另有一种神秘慑人的魅力。    铁中棠手指一触及这锦缎、这血旗,身子便不禁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泪珠也立刻  夺眶而出,顺腮直落。    这洞窟中不但隐藏着财富与死亡,显然还隐藏着另一段秘密。    这一段秘密是有关铁中棠祖先的,其中满含着难忘恩仇,辛酸血泪,生的欢乐,  死的痛苦。    翻开锦册的第一张,恭正的字迹写着:“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  为害江湖,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不敢言,隐藏多年。直至本门云、铁两位先人出  道江湖,黄山、洞庭、点苍、大湖、祁连、昆仑、中条七役,大小数十战,终以两柄  神剑,杀尽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鲜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群相伏首。是以云、铁两祖创立我大旗门,以德义立  门,以德义立规,以德义服人。”愿吾后代门人,毋忘忠、孝、仁、爱、信、义、和  、平八字,谨守门规,扶弱锄强,发扬正义。“旁边一行字迹,写的是:“大旗门第  二代云老先人遗墨,铁毅恭录。”    铁中棠手里捧着亡父的遗泽,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眼泪,翻过第二页,字  迹已潦乱。    潦乱的字迹,写着铁毅艰苦的后半生:“余,铁毅,残废老人,幸有一子,然尚  在襁褓,今生恐已谋面无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为弟所断,双腿被仇所残,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凭余门中  传统之恒心毅力,寻得此宝藏。    此宝藏乃余大旗门先人避难时所藏,淹没多年,余赖一残缺不全之秘图,百般参  详,寻得此地。    令余最愿欣慰者,我大旗门开门立户时之血旗,亦未遗失,此旗乃余门中至宝,  门人得之者可掌门户。    余已不能重见天日,但望得此宝藏者,即非大旗门,亦应将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    若此宝藏幸而仍为大旗门人所得,则必须用于复仇大业,万万不可忘怀祖宗之教  训。    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财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当者昌,用之不当者亡  ,谨之谨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画,裁衣为纸,烧木为墨,辛苦写下了  余数十年武功之秘奥,但望得宝之有缘人,勿轻视之,得余武功后,为善者神灵护佑  ,为恶则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灵光,乃余残年中唯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运命辛酸,唯得宝人  善视之。    下为余武功诀要,计有:“内功要诀、行功秘诀、大旗风云掌、铁血十二式以及  轻功、剑法多种。”    铁中棠仰首而望,泪流满面,嘶声惨呼道:“爹爹呀!爹爹呀,不肖男儿,竟无  缘见您老人家一面么?”    语声方毕,突听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水灵光流泪道:“他……他老人家,是你  ……你爹爹?”    铁中棠黯然点了点头。    水灵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妈妈呢?”    铁中棠长叹一声:“我犹在襁褓时,家母便已走了。”    水灵光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惜与同情、关怀  与慰藉。    这善良的少女,为了别人的不幸,竟忘了自己的不幸,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岂非  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两人泪眼相对,心中都充满了凄苦。    不知过了多久,水灵光突然长身站起,向铁中棠招了招手,转身飞奔而出。    铁中棠手持血旗锦书,随之而出。    水灵光时时停下脚步,等候着铁中棠,走了约莫盏茶时分,沼泽忽然现出一丘土  堆。    这座土丘上,满植着浅黄色的花朵,随风而舞,婀娜多姿,给这荒凉丑恶的沼泽  绝壑平添了几分生趣。    水灵光驻足在土丘前,眼睑一垂,又自泪流满面。    铁中棠心念动处,颤声道:“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  地……么?”    水灵光木立在微风中,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已痛哭着跪倒在坟前,血旗、锦书,凌乱的落到地上,微风虽不识字,但  却翻开了书页。    水灵光也轻轻的拜倒下去,暗中默祷:“我已将你老人家的后代带到这里了,望  你老人家在九泉安息。”    她伸手一抹泪痕,以首触地,悲声道:“我爹爹也曾经对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  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谅他。”    铁中棠无声的啜位,已变为有声的痛哭。他似乎要将自己这一生的眼泪全流尽。    一片乌云遮着日光,天色忽然黯了下来,接着,细雨飘然而落。    铁中棠仰首望天,让泪水与雨水交流。他守在亡父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见过  父亲,此时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灵光啜泣着陪伴着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浓,心事也更乱,最苦的是,她心事多  半不能向人诉说。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铁中棠缓缓长身而起,拉起水灵光的手腕,他已决心要用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  个可怜的女孩子。    水灵光抬起头,问:“你……你不恨我?”    铁中棠凄然说道:“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没有你,谁来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  一生都将永远感激你,怎么会恨你?”    他仰天长叹一声:“我非但不恨你,连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们…  …”    话未完,水灵光已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大地虽大,但她只觉唯有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唯有在他怀里,她脆弱的生命才  能获得安息。    但是,她必须要离开他,离开他,离开他……    为了什么?她不能说,她不忍说……    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柔声说:“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  将你的父母好好安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  地的眼泪与悲哀。    铁中棠目光动处,一件白绩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字:“我也会  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不见了。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是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  ,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的头颅已被  人割下。    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  ,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此时鲜血都  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来  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  我么?”    水灵光柔顺的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了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  前守墓百日。    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  上了衣衫。    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了。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响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  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    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以相信,至此,他才相信世上果然有  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  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然、哀思,有时练习着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  采多姿的故事。    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的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  财宝运用的方法。    然后,他拜别父坟,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  难测。    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  所能体会。 第六章 洛阳风云 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是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上,近日在悄悄的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 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 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 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 故事做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 下,经营珠宝的,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 李洛阳世代经营珠主,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 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倘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 理,武功都练得极好。 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学会 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 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 之地。 每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着价值巨万的 珠宝。 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 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的做着 生意,绝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 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 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 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传统的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的格言是:“一入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 当的。 但是你只要有丝毫不轨的行为,小则立刻会受到被逐出的羞辱,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 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 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 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上是同 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己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 一时。 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 如明星。 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 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第一对客 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了手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 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蹒跚的走上了石阶。 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的含笑问好。 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做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响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忽然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 拉的华丽香车。 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亦毫无逊色。 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 金神童”。 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的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 这些童婢个个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若非世家巨富,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 一个就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是哪位高官巨贾,有 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 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的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 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这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车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搭在那锦衣少女的削肩上。 接着,车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双纤秀泽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自绫的轻鞋,鞋尖一 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 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只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 情更痴。 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樱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 车门外己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 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来。 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 谪仙。 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 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 白须白发的老人。 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睑,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 宫衣美人的香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在了牛粪上。 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入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佳客远 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 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 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 怪的老人。 老人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忽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竞有两幅是 赝品。”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 色止住。 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己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耀人眼 目。 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李洛阳自然识货,心头不禁更是惊 异。 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住的地方在哪里?” 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 深宇广院。 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知道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特地将 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 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指 着李洛阳的鼻子大骂:“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 了。” 李剑白面色也沉下:“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 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意在院中搭起了三座篷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 王公所居。 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挽 出来的。 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 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 人人都在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见多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 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 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 出游。 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 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采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 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 因为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 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的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耀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可是第二天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翡翠马,一串珍 珠顶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 柄镶珠的宝剑。 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 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 有些气盛的少年忍不住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 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然弯下腰娇笑了起来:“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站直了佝偻的身子,霎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及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 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 水灵光笑了一阵,却又皱起了眉头:“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 会来的。” “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 道……不怕他会猜到?” “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被他们寻找的危险,但我 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却反而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 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 个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然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面颊变得苍白,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他只是深沉的凝注着壁间斜挂 着的一柄宝剑:“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马上的骑士,面色凝 重,风尘满面,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 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玫黑星天,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与人们的清晨新鲜空 气。 三人匆匆寒暄中—— 黑星天已经在问:“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李大哥打听一事。” “但请明告。” “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都是人 世间罕睹之物。” “黑总镖头的消息当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 知道了。” “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 日来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面色一沉:“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 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白星武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 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些留些日子,自然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 也未必能看得到。” 他面上又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一番,然后再来喝一杯在 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金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忽然沉声说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 统的作风,但……” 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 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 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己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大旗弟子的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 他们来到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 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门下的男女两位弟子所 扮?” “不错!” “两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 行踪还唯恐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兄弟若是疏 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 李洛阳沉吟半晌:“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 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 之中。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 两人此刻虽是心怀诡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所陶醉。 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春生。 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在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 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卷曲着身子。 这时,锦衣艳婢突然五指一划,琴声顿绝。 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茜儿,你……你奏得真好!”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忽然自榻上一掠而起:“弹下去!” 他的人已闪身掠到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已变:“来……来了么?” “果然来了!” “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茜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 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追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 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两人对望一眼,黑星天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了过去。 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说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倒是主人专门派来伺 候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 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对望了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 力。 方入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 拥着一位艳妹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 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倒在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 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 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 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 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 西,竟算到我两人帐上。” 黑星天垂首道:“小的刚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拍”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妹,接道:“她是我化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 一分银子未化,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 认?” 黑星天、白星武全都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 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我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们的 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在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 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 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 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立刻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看老子不打断你 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默默弯腰退了出去。 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鄙的老人,难怪他会 发大财。” 黑星大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但是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 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是这其中又总像是有些不 对,有些不对。” “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大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 对了。” “并非如此,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 一些真相也未可知。” 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忽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 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 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 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 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 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刷的打了开 来。 一个满脸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插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 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此时看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 在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在暗暗的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大婆,与那 老头子倒是一对。” 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 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大喜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已,这个女子也不 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 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如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 他到怪老儿那里去!” 那个佣人连忙点头,黑星天却己去得远了。 他脱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装,身形起落间,当真轻灵巧快已极,刹那间便又回到了 那重院落。 帐篷前仍是珠帘深垂,琴声已顿,却有一阵阵酒菜香气扑鼻而来,香气特异,也不知是 什么烧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骂道:“这厮倒蛮会享受的!”闪身一掠,贴到了那帐篷冒气窗 近前。 忽听帐篷内有女子嘻嘻的笑声,还有碗盏叮当的声音,突然,一个女子轻声笑道: “喂,给……给我……” 黑星天心头一震,再无丝毫疑虑,飞掌震起珠帘,飕的掠了进去,狂笑道:“好呀,你 们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声色不动,轻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认得?” 铁中棠故意的瞧了他几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来就是方才的佣人,偷不成要来抢 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两人是什么变的,大爷我难 道还看不出来么?” 水灵光心里已暗暗紧张,但铁中棠仍在发怒。 他拍着桌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无礼,快滚出去,快滚……”举起茶 杯,掷了过去。 黑星天轻轻一闪,便自避过,狞笑道:“那批贼赃,你两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实点说 来,大爷我或可饶你一命。” 铁中棠叱声道:“什么贼赃,你疯了么?” 黑星天狞笑道:“别装蒜了,拿命来!”双掌平举,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铁中棠走了 过去。 铁中棠面上仍然是惊惶失措之态,但暗中已满集真气,此时此刻,他虽不愿显露行藏, 但只要黑星天一动手,他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相隔,越来越近,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刹那间,突听帘外一声大喝:“且慢!” 声落人倒,一条人影穿帘而入,闪电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声道:“大哥,且慢动 手!” 铁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侠白星武竟会在这紧急关头出手劝阻,黑星天亦为之一愕,轻声 叱道:“放手!” 白星武轻声道:“大哥,你认错人了!” 黑星天厉声道:“大哥我自信两眼不瞎,怎么会认错人,这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分明 就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万,大哥,你单凭此点,便骤下结论,岂非 太过冒失武断?” 他附在黑星天耳畔低语道:“幸好小弟及时赶来,否则,大哥你在李洛阳面前如何交 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凭着什么说我错了?” 白星武拉着黑星天退后几步,耳语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发现了大旗门弟子的踪 迹!”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看错不曾?” 白星武道:“那厮正是来自林中漏网之人,小弟亲眼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大 哥只管放心好了。” 黑星天面色立刻大变,呆了半晌,转身长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时鲁莽,万祈老先生 不要放在心上。” 铁中棠怒骂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远不会忘记,你 快滚吧!” 白星武苦笑一声,低语道:“快走吧,咱们犯不着和这老怪物呕气!” 拉着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灵光眼睛望着他们,暗中松了口气,轻轻道:“好危险!……幸……幸好……”目光 转处,突见铁中棠目中一片紧张焦急之色,手掌紧握成拳,已在轻轻颤抖,不禁大惊道: “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沉声道:“刚才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水灵光点了点头,道:“听……了一些!” 铁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稳健,绝不会认错人的:但我实在难以了解,他见到的人 是谁呢?” 白星武一直将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问道:“二弟,此事关系非同小可,你可 是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探出那厮也有女子随行,昨夜 还在这里置了些珠宝首饰,手面极为阔绰,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极少露面,更不与别人应 酬交际!”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来,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几时出过差错?” 黑星天道:“走!”甩脱手腕,当先而行。 白星武却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从容沉稳,怎么今日变得如此暴 躁起来?” 黑星天轻叹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关系太大,我既不能让他们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 一枫、司徒笑他们前来,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笔横财,少不得就要分他们一份了, 何况……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负极大责任,若被霹雳火那厮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叹道:“话虽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动手,李洛阳会不闻不问么?以我兄弟之 力,能否斗得过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长叹道:“老实说,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乱了,此事该如何行动, 你不妨全权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转,附在黑星天耳畔耳语了一阵;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点头,忽然一拍 双掌,道:“好,就这么办!” 当夜华灯初上时,李宅大厅,交易依旧。 大厅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盏铜灯,灯油充足,灯芯乃是七股线合绞而成,映得四下金 碧辉煌。 除此以外,每张桌子,都燃着两只巨烛,笼着雪白的珍珠罗纱罩,纱罩每日换新一次, 绝无半点烟熏痕迹。 因为珍宝的交易,必须要明亮的灯火,才能分辨出珠宝的真伪和估量出珠宝的价值。 每一张桌子四周,都设有八张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块赫然的木牌,牌上写着不同的号 码。 这号码所代表的顺序,便是象征着坐在这桌的客人是住在那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 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号桌上,以此类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该坐在第十号 桌上。 因为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来加 以区别。 但一些声名显赫的人,他们的真实的身份是无法隐藏的,正如纸笺永远包掩不了火。 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个隐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号桌上,敏锐的目光,留意着每 一个走进来的人。 直到大厅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显赫的名姓。 一个形容猥琐、身材枯瘦的华服老人,带着两个容貌冷艳、眼波流荡的粉衣少妇,坐到 第二号桌位上。 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腰佩长剑、满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潇洒,面容苍白,在英俊 中却又显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双眉一皱,低声道:“你看是谁来了?” 白星武诧声道:“玉潘安潘乘风!他怎会做了山西冯百万的保镖?这倒真是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冯百万这两位如夫人,看来冯百万这 顶绿帽子是逃不掉的了。” 说话之间,厅中又走入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风流王孙金二公子,带着他四位艳姬, 笑语驾声,嬉笑而入。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几位公子哥儿,欧阳兄弟,手摇折扇,目光不住扫视在厅中的 少妇艳姬身上。 还有一批却是一群女子,一个个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更都颇具风姿,但神情却又不苟 言笑,垂首敛目宛如闺秀。 厅中人瞩目,但却少有人知道她们的来历,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可知 道她们是谁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大看轻小弟了,难道连这群横行大江南北的风流女盗横江一 窝女王蜂也不认得!” 黑星天道:“这群女魔头一来,这里的风流公子们,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飞蛾扑火,自投 罗网了!” 白星武转目望去,那欧阳兄弟们目光果然在直的的的望着她们,不禁冷笑道:“自己若 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听门外一声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着一只布袋,洒开大步,直闯进 来。 他环目一扫,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风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叽咕骂着:“好哇,吃软饭的 软骨头也来了!” 潘乘风两眼望天,直如未闻未见。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杀星海大少也来了,若不是在这里,他与玉潘安两人,想来 又有好戏可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这一年的收获必定不少,此人单枪匹马,连我 都从不知道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抢来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杀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号桌上,但他却没有上来,嚷着:“李大哥,今天如 何?” 在厅中四下负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着四下的交易,有的他们买下,有的他们不 买。 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却都要提起半成佣金。 李洛阳闻言一笑,道:“时候还早,大市面还未开哩!” 天杀星海大少仰天一阵狂笑,大声道:“好,俺今日就来替李大哥开开大市面好了! 他左掌抓着袋口,右手抓着袋底,一提一抖,“哗啦”一一声,布袋里的珠宝,散满在 桌上。 灯光辉映中,桌上宝光耀眼,俱是价值不薄之物。 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经不住坐,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 银子一件,要买的就来!” 话声未了,已有一群爱捡便宜的妇人,以及那些眼光锐利的珠宝捐客,一涌而上,择肥 而噬。 海大少突然厉喝道:“都给俺站着!” 声如霹雳,骇得众人一起顿住了脚步。 海大少狂笑道:“这样可不行,选去了好的,坏的留给谁去,一个个伸手进去摸,摸什 么,就是什么!” 语声微顿,突又“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先交银子,再进来摸,若是谁来胡混, 准一刀斩断他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追巡着退了回去,谁也没有看清袋里的东西究竟价值多少,谁敢来碰这 个运气? 李洛阳微微一笑,自身旁跟着的一个中年帐房手中取了一张银票,含笑道:“在下先来 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过,银票先收起来吧!” 李洛阳道:“规矩不可废的。”将银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一块汉玉,其色 甚白,毫无暇疵。 众人一声轻呼,李洛阳微笑道:“三千两银子的汉玉,五百两就买来了,好极好极!” 李洛阳估计珠宝,万元一失,话声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来,但第一个摸的,却摸了 件只值二百两的翠佩。 于是众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目光炯炯、面容清灌、穿着一袭蓝衫、宛如秀才似的 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一向精明,也要来碰碰运气?”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宝商人中最著盛名的“银算盘”,闻言一笑,道:“在下信得过兄台 绝不会教人吃亏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却只值三四百两,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价值数千的 翡翠狮子。 海大少笑道:“银算盘果然精明,你还要摸么?” 银算盘微笑道:“赚了四千两够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个中年汉子,与他的妻子商议许久,东凑西凑,凑了一叠小额的银票,流着汗走了过 去。 他颤抖着手掌,却也摸出一件同样只值二百两的汉玉,他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满头汗珠 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过来,颤声道:“这……这怎么办?” 海大少目光一转,忽然大声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汉子垂首道:“在下已没有……” 海大少笑骂道:“呆鸟,俺叫你摸还会要你银子么?” 那中年汉子夫妇几乎难以相信,几次推辞,终究又摸了件千把两银子的东西,千恩万谢 的走了。 白星武笑道:“这天杀星果然不愧是个侠盗!” 冯百万忽然长身而起:“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起买下来了!” 海大少大声道:“拿银子来!” 冯百万将一张银票交给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风,道:“这里是一万二千五百两,找五百两 回来。” 玉潘安缓缓接过银票,缓缓走了过去。 大厅间的气氛,猛然沉重了起来,因为江湖中几乎人人知道,玉潘安与天杀星是解不开 的死对头。 天杀星海大少嘿嘿一阵狂笑道:“姓潘的滚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来 的银子俺不要。” 潘乘风的脚步突顿,苍白的面容,越发没有一点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难道叫错了么?” 潘乘风缓缓缩回手掌,手指触及了剑柄。 海大少双掌紧握,指节已掐得隐隐发白。 四道满含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着。 李洛阳突然轻咳一声,走来取过潘乘风的银票,换回海大少的布袋:“生意做成了?” 潘乘风默然将布袋交给冯百万,他始终一言不发,但目光中却已闪动起一片锋利的杀 机。 海大少嘿嘿冷笑数声,选了几张银票交给李宅的帐房,口中犹自骂道:“软骨头的奴 才!” 他边骂边走,走到冯百万面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大笑道:“其实这些都不值钱,你奴 才却有一项最值钱的碧绿帽子要卖给你。” 冯百万怔了一怔,道:“什么碧绿帽子?”忽然想起这句话的含意,面孔涨得通红,怒 骂着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远了,一面挥手高歌:“五湖四海任邀游,天下金银予取求,看得人间 不平事,乘醉挥刀快恩仇!” 歌声激昂,动人心魄。 冯百万骂声越来越低,潘乘风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厅中气氛沉寂了一阵,交易又开始恢复了正常——惊诧激动的情绪,以及低低的窃笑 与低语,都已平息。 但直到夜点上来时,有许多席桌子仍是空的。 黑星天、白星武在暗中忖道:“第四号桌子仍是空的。”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甚是得 意。 “步骤还记得么?” “先在这里制造纠纷,让别人无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马厩中放火,叫李家仆役忙着去救 火,然后再动手。”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说来虽易,但是你我两人怎能在此制造纠 纷呢?” “你我人手确是太少些,只怕潘乘风这厮没有胆子,否则纠纷早已起了。” 说话之间,突见一个满身褛衣的老太婆,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跛足少年,缓缓走了进 来。 她手中紧捏着一只破布袋,衣衫虽是破旧,但精神却宛如扶着奴婢的贵妇。 大厅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 她缓步走向第九号桌,望也不望众人一眼,走到大厅中央时,破布袋里忽然漏出了许多 珠子。 一阵“叮当”声响,宛如急弦琵琶。 晶莹耀目,龙眼般大小的真珠,落满一地,在辉煌的灯光下,四下滚动,转眼望去,也 不知道有多少粒。 褛衣老妇人尖呼一声:“我的珠子!” 李剑自己窜了过来,高举双手:“各位贵宾暂且莫动,待在下为这位老夫人拾起珠 子。” “要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价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谁也不愿担当 这罪名。 四下众人,立刻呆了起来,谁也不愿动弹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来,自厅旁的一面边门中走了出来,两人一 起仰天吐了口气。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迟,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 语声中他两人已沿着阴暗的屋檐边走了数丈,到了四面无人之处,两人一起跃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着那里。” 两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窜而出。 第四重院落中,灯火朦朦。昏黄的窗户中,有两条朦胧的人影。 他们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响,男子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推开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 面容。 长而带采的剑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来在英俊中又带着些书 生的清秀。 但他那白皙的皮肤,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嘴唇,却又使他看来还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和倔 强。 他凝望着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气恼。 那女子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回过头…… 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动心。 她眼光中似乎含蕴着一种令男子无法抗拒的魅力,轻轻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声道: “你生气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但那少妇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头,樱唇也已附在他 耳畔。 “求求你不要生气,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我不是生气,我只有些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那美貌的少妇垂下了头,道:“你为什么不愿来?”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着她的肩头,道:“你告诉我,你有许多苦衷,你正在 受着恶势力的压迫,要我救你,要我帮助你……” 少妇抬起眼皮,望着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叹道:“我怎会不愿,莫说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论你我的情 感,你叫我去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妇柔声道:“你对我好,我知道……” 她眨了眨似有泪光的眼睛,轻轻偎入少年的怀里。 少年阖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对你不好,怎会答应你将你带出来,还要将你带回 去,……” 他霍然推开了她,大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个待罪的门人,我带你回去,就不 知要担着多少风险,甚至还可能受到门规的处治。” 那少妇突然轻轻鸣咽起来,抽泣道:“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 靠什么?” 少年的怒容渐渐平息,柔声道:“我当然要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你带回家 去,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妇轻位道:“珠宝,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对珠宝的引诱,是永远没有法子抗拒的,我 早就想到这里来了。” 那少年叹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妇道:“你为什么不化装、易容?” 英俊少年剑眉一轩,怒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我的容貌,我为何要隐 藏,为何要易容?” 那少妇又倒人他怀里,道:“小云,不要生气,我们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没有人 会伤害到你的。” 她轻轻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来,但是她手掌抚过的窗台上,却竟然 留下了一只指印。 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这指印便在夜色中闪闪的发着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狱 边缘留下的痕迹。 这的确是地狱边缘,因为此刻房中正是间充满阴谋的地狱。 那美丽的少妇,却比魔鬼还要凶险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笑的情妇温黛黛。 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与柔情,编织成一个温柔但却可怕的陷阶,引诱少年云铮投 落了下去。 她编造了一个故事,将自己说成一个可怜而无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铮将她带出来,她求 云铮:“带我逃出去,带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我们永远厮守在一起,我要远离这丑恶的世 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强、天真而热情的云铮,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发誓要永远保护她,甚至 要将她带回家去。 他要将她带回大旗门的根据地,受到最妥善的保护,因他还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 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 云铮的计划,正是温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将云铮的话告诉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来了一笔为数甚大的银子,便跟随着云 铮一起“逃出”。 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记标志,让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踪,云铮再也不会想到,他正带着自己 的仇敌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灯光更是朦胧!对面的屋脊上,却出现了一条人影,正是白星武。 夜色中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阴险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语:“好小子,这回看你跑到哪 里去?” 语声未了,远远屋脊后,已冲起一片火光。 接着惊呼声、喊叫声、脚步奔腾声,一起响起。 白星武潜身伏下,只听衣袂微响,黑星天已如飞掠来:“是这里么?” “看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了。” “可有什么动静?” “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个妖艳的女子,此刻大约已在……嘿嘿。” 黑星天突然诧声问:“那是什么?” 白星武随着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发着惨碧淡光的指印。 “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虚,依小弟看来,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 只可惜一时间探不出她的来历。” “无论她是什么来历,也该下手了!” 只见那边火势仿佛更大,但惊乱之声,已自平息,显见李家仆役俱都受过严格训练。 沉吟之间,黑星天已掀起块屋瓦,正待扬手掷出。 白星武扬手阻住了他:“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窜进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 两人一起纵身掠下屋脊,他两人联手己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 后两扇窗子里闯进去。 哪知他两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飞来一点寒星,来势虽快,却不带半点风 声,直打黑星天的肩头。 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察觉,白星武突然飞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间。 黑星天暗骂道:“你疯了吗?” 急忙闪身避过,他避开了这一脚,同时也避开了那点寒星。 只听风声一响,暗器已自他耳畔擦过。 白星武举手微指暗器发出的方向,甩转身,“龙形一家”,颀长的身躯,便随着这一指 之势,箭般窜去。 黑星大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随之掠去,旁边屋脊上人影微闪,又是一点寒星打到。 黑白两人拧身耸肩,左右掠上了屋脊,两人心身俱都大为惊异,想不出是谁在暗中偷 袭。 白星武暗忖道:“难道他两人还有人护守?难道此地还有别的大旗子弟?难道我们行动 已被李洛阳发现?” 黑星大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发现了我两人的行踪,是以故意作出安寝之状,却暗中 绕来先发制人。” 两人心中,俱有鬼胎,谁也不敢惊动了屋中人,更不敢惊动李宅弟子,各自闷声扑了上 去。 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轻轻一滚,竟滚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掌上早已满蓄真力,当下闷哼一声,举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转身扑上,飞足踢向 这人影的背脊。 他两人前后夹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发掌出足的部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处,有心 要想将此人立时毙在掌足之下。 那人影前后被击,仍然临危不乱,微一拧身,蓦自黑白两人足掌之间窜了过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自心惊:“此人好快的身手!”两人也不答活,如影随形跟踪而至, 又是三招击下。 突听这人影轻笑一声:“两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一起一怔,勒马悬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一起凝目望去。 目光之下,那人已仰面卧在屋瓦上,双手抱头,悠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马场主人司徒 笑。 黑星天、白星武,惊愕交集,呆了半响,黑星天翻身扑倒在屋瓦上。 “司徒笑怎么也到了这里?” “小弟知道两位己到,自然追随在后。” “司徒兄当真是耳目灵通得很。” 他面上虽在强笑,心中却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宝藏的秘密,难道又被这 鬼精灵知道了?” 要知他虽然号称“七巧玲拢”,若论心智之好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却大有不如,这一点 他自己也极为清楚。 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虽不多,只可惜两位知道的事,却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两人心中鬼胎更盛,相互对望了一眼,白星武突然面色一沉:“我弟兄 确是知道得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领教领教!” “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领教’两字!” “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动手,怎料司徒兄突然伸手阻拦,幸好小弟命 不该绝,否则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两人做贼心虚,便先发制人。 司徒笑道:“无论是谁,今日要动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 上一干。” 黑星天变色道:“此话怎讲?” 白星武冷笑道:“难道司徒兄也投归了大旗门下?” 司徒笑面带微笑,缓缓道:“两位可知此刻在房中陪着那姓云的小子的妇人是谁么?” 白星武道:“管他是谁,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爱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愕。白星武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能解释一下么?” 他早已翻身卧倒,和黑星天两人将司徒笑夹在中间。 司徒笑道:“两位可看到那淡绿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着这标志而来,两位难道还 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了些心事:“原来他此来另有图谋,与我两人之秘密无关。” 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了一些笑容。 “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小弟们怎会明白?” “此事说来话长,此处又非谈话之地,在下到了两位的安歇之处,自将详情奉告!” “在下落脚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走!” 直到他三人身影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阴影突然又有人影一动,喃喃自语:“这是怎么 回事?” 月光照耀下,这人影满身黑衣,黑中蒙面,在月光下翻了个身,静静的仰卧在屋脊背后 的阴影中,却正是铁中棠。 他听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测到八成必定是云铮,只是他行事谨慎,是以未曾贸然 寻来,只是暗中留意着黑、白两人的动静,一路跟踪而来,等到黑、白两人要待动身时,他 方要出手,不料却另有人先他而动。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拦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随云铮而来的, 竟是司徒笑之爱妾。 此刻他仰视着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未,但转念之间, 却已猜出了八成。 刹那之间,他身上不禁骇出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将那女子带回家里,岂非是弥天 大祸!” 云铮的脾气,铁中棠是深深知道的,当云铮下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时,谁也莫想改变他的 主意。 方才窗中的人影,铁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铁中棠看了更是担 心。 他知道若想要云铮回心转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证据揭穿这女子的阴谋,揭穿她的来历 身份。 他也知道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强敌——美艳妖娇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难以对 付。 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势力作为后盾,在这一场斗智兼斗力的战争中,他实无取胜 的把握。 他必须抓住她的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呢? ——珠宝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这句话,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华灯又上,盛会再开。 李府的大厅,比前三日更加热闹了,大厅中每个角落都充满了谈笑、人语、烟草的辛 辣,脂粉的香气。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进行着。 江南大富家欧阳兄弟比往日来得更早,衣着更华丽,一双双眼睛,死瞪着邻桌那一群奇 异的女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却仍然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越是这样,那群公子哥儿心里越是心动。 第二号桌上的冯百万,目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着,显见昨日的交 易,他赚了不少。 玉潘安潘乘风,仍然静静的站立在冯百万身后,坐在后面的一个艳姬,不时的偷偷伸手 去摸他的手掌。 云铮与温黛黛也来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但他们却似根本 不认识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 突然一声狂笑,道:“俺又来了!” 海大少依然敞着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入,大厅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的观望着 这传奇的人物。 他“砰”的一声将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谁要这袋里的东西,快些 说话。” 未等别人开口,冯百万已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大声道:“你袋里有多少件东西,老夫 一起都买下了。” 海大少眨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价格……”, 冯百万急急的动着手掌,大笑道:“做生意应该做得公平,昨日五百两,今日也该一 样。” 海大少摸了摸头,道:“也该一样么?” 冯百万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张银票,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不折不扣,一文 都不少。” 他匆匆走过去将银票放到桌上,匆匆将布袋提回来。他昨日吃了甜头,此刻生怕海大少 突然反悔不卖了。 冯百万头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说了!” 海大少忽然仰天狂笑起来,道:“俺袋里的东西算来每件只能卖二两银子,你确定要花 五百两买去俺也没办法。” 众人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吝啬成性,一手不拔的冯百万,今天居然也会栽个大跟 斗。 冯百万却已面如死灰,提着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惊又怒,颤声叫 道:“你骗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厉声道:“谁骗你,这是你自己强要买下的,你再说个‘骗’字,便 砍下你的脑袋。” 冯百万“扑”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将银票交给李洛阳,道:“李大哥替俺 将这银子拿去济贫,俺先走了!” 他狂笑着离座而起,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铮更是大为喝采。 冯百万转身对潘乘风道:“去追,追他回来。” 潘乘风面色阴沉,动也不动,冷冷道:“追什么?” 冯百万暴怒而起,乾指骂道:“老夫化了大把银干将你请来,难道是请你来吃饭的 么?” 潘乘风冷削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狞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当正是活该,怨 得了谁?” 冯百万气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风冷笑道:“住口,大爷我已不干了,银子原封未动,全还给你,日后你挨枪挨 杀,全与我无关。” 冯百万变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风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厅外。 冯百万身旁的两个艳姬,花容一起大变,竟一起惊呼追了出去,道:“小潘,小潘,你 到哪里去,别走呀!” 冯百万更是气得火上加油,怒骂道:“贱婢,回来!” 但她们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直追出了大厅。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百万看来看去,看不到一张同情的脸,气得狠狠一顿足,也冲 了出去。 哪知他方自冲到门口,却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冯百万撞得连退数步,大骂 道:“奴才,瞎了眼么!” 门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却正是那“奇怪的老人”,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戏 看了。 只听这老人也早已骂了出来:“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冯百万怒道:“你撞了我还敢骂人,要造反么!” 话声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个耳刮子。 冯百万道:“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钱没老夫的钱多,势没老夫的势大,打了你还不是白打,你要怎 样?” 冯百万抚着脸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钱财实在比不上人家,盛气先减了一半,竟狼狈逃 了! 厅中又是一阵哄笑,这奇怪老人们着背,昂着头,走入大厅,令人失望的是那绝代艳姬 并未同来,跟着他的只有两个童子。 厅中的交易,自从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跃起来。 许多人都想在这奇富的老人身上赚些银子,许多特别珍贵的珠宝,到此时被拿出来。 他虽然老丑,但却不知吸引多少艳姬美妇的目光,他半阖着眼睑,舒靠在自己带来的织 锦软墩上。 他似乎闭目养神,其实什么人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夜点过后,银算盘突然长身而起,仔细的打开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项 链、耳坠和头饰。 这一套首饰,全都是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浑圆,粒粒同样,方一取出,立刻 博得了满厅中人的惊赞。 温黛黛的美目张大了,目中射出贪婪的光芒——这表示她纵然牺牲一切,也要将这套首 饰拿到手。 喊价开始,由一万两喊到一万五千五百两时,只剩下温黛黛、金二公子与欧阳兄弟竞争 了。 到后来温黛黛终于以无数道媚眼,一万六千两的价格击败了他们,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满 足与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异的老人突然干咳一声“二万两!” 温黛黛呆了呆,既是惊诧,又是愤怒,大声道:“二万四千两!” 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财产。 那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银算盘微笑道:“阁下可是出五万两么?” 答复是肯定的。 银算盘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现的!” 老人轻轻勾了勾手指,身侧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银票。 银算盘转目四望,大厅中惊喟之声又起,温黛黛呆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充满了悲 哀、愤怒与失望。 她常会不择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出卖灵魂,但此刻,她却毫无办法可 想。 交易决定了,首饰箱子送到仍然半阖着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轻笑道:“黛黛这次总算遇到对头货了。” 黑星天道:“五万两买套首饰,除了这老头儿还会有谁会干!” 云铮缓缓站了起来,柔声道:“黛黛,我们走吧!” 温黛黛眼波瞧着那老人身旁的首饰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铮长叹一声,俯下身子,轻轻道:“那套首饰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温黛黛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要的东西,不知有多难 受。” 云铮呆了呆,缓缓坐回椅上。 突听门外一阵怒马长嘶,十六条锦衣大汉翻身下马,鱼贯而入,个个手腕一震,齐都抖 出了一面锦旗。 十六面锦旗,俱是鲜红缎底黑丝绣字:“霹雳堂”。 旗分成两列,由阶下直达厅门,十六条锦衣大汉,人人俱是面容沉肃,身子箭一般挺得 笔直。 大厅中又惊动起来。 “霹雳火来了!” 司徒笑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微皱,忖道:“他来了又有何妨,黑星天为何要面目变 色?难道他是作了什么亏心事?” 思忖之间,只见一位满面红光、锦衣华服、身材极为魁梧的长髯老人,自两列锦旗中大 步而入。 他衣衫极为华丽,颔下长髯也修得极为整齐,目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 之意。 李洛阳抱拳迎上,笑道:“兄台光临,蓬革生辉……” 霹雳火摆摆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话。”目光一转,道:“老夫此来, 只是要寻黑星天说话。”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离座而起,黑星天更是抱拳强笑道:“小弟在这里, 兄台有何见教?” 霹雳火大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我且问你,你将老夫的大徒弟带到哪里去了,八成 准不是什么好事!” 他当真是目中无人,竟在厅中喊了起来。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变,故作茫然:“谁?兄台说的是雷大侄么?自从月前分手以后,小 弟也未见着他。” “真的没有看到?” “兄台难道还不信小弟的话么?” “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问错了你。 这老人的脾气,当真有如霹雳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闭眼斜坐在椅上的铁中棠,心中又是一动:“黑星天果然是瞒着他们的,这倒好极 了!”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闲。 他悠闲的站了起来,缓缓踱了出去,随侍左右的两个童子,手捧饰匣,追在他身后,缓 缓转过了大厅。 大厅后灯光已黯了一些,偏园中静无人迹,铁中棠脚步走得更缓,一条人影,急急赶了 过来,竟是银算盘。 铁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银算盘将手中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还给了他,目光回转,突然悄悄问道:“你老人家这样 做为的是什么?” 铁中棠眯着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借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 去。” 银算盘会意点了点头,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在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 两;自然要为您老人家守密的。” 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原来这首饰本是他家藏中的明珠,请名匠穿缀而成。 他看中了最标准的生意人便是银算盘,便买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戏,好教温黛黛入 毅。 哪知就在此刻,花丛中突然传出一声冷笑:“人家说越老越风流,这句话看来果真不 差!” “什么人?” 他心头虽惊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作得气喘喘的样子,大步赶了过去,拔开花丛 一看。 月光之下花丛中竟有一对男女紧紧的蜷曲拥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冯百万的爱妾,此刻 眼波荡漾,气喘微微,衣上发上沾演了花瓣与碎草。 她抬头望着铁中棠,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带着媚笑,两条粉臂,也仍然紧 紧勾着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苍白,目光炯炯,却正是潘乘风。 他手掌按着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阁下若是勾引上了那荡妇,不妨也到这里来尝试尝 试此中的乐趣!”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这里真好玩极了,我们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试试 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铁中棠暗中怒骂,口中冷冷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风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阁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隐瞒了,在下积 数十年的经验看来,那女人的确是条好鱼,而且极易上钩,只是……她那小白脸,看来倒是 个武功不弱的会家子,颇不好对付,阁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却不好办了!” 铁中棠将错就错,故意作出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潘乘风笑道:“只是阁下身旁若是有个像在下这般的人守护,那厮也只好干瞪眼了!” 铁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这厮竞敢在我头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难道是想来做 老夫的镖客么?” 潘乘风笑道:“在下去了个差使,自然想再找一个。” 铁中棠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难道不会利用你么?”口中却冷冷道:“替老夫 做事,岂有如此容易?” 潘乘风面色一沉:“两利之事,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你做了老夫的镖客,便要服从老夫的指挥。” “这个自然。” “那么你此刻便站起来,随老夫回去。” 潘乘风毫不迟疑,长身而起,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你看上了别人,就不想我了 么?” 潘乘风面如寒霜:“放开!” “不放又怎样!” 她还在撒娇放刁,要抱住潘乘风的大腿,哪知潘乘风突然飞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将 台”要穴之上。 将台穴直通心脉,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经受得起,双眼一翻,声音未出便倒 了下去。 铁中棠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好狠毒的心肠!” 潘乘风神色不变,笑道:“请看在下这镖客如何,唯恐这女了泄漏阁下的秘密,便先宰 了她灭口,连恩情都顾不得了!” 那两个童子已吓得面色发白,铁中棠也故意颤声道:“你竟敢在这里杀人,不怕李洛阳 知道么?” 潘乘风冷冷笑道:“在下这是在为主人做事,此事该如何发落,就全要看阁下的主张 了!” 铁中棠道:“你怎么能赖在老夫身上?” 潘乘风道:“阁下若不愿承当,在下只有将事情的始未说出来了。”他知道已将这老人 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铁中棠故意皱紧了眉头,沉吟道:“那么……那么……” 忽然双眉一展,轻轻道:“乘着此刻大家都在厅中,你偷偷把这尸身往别人的房里一送 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铁中棠道:“第十三号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惜,又曾经得罪过老夫,就将这尸身送到 他们那里去吧!” 潘乘风笑道:“好极好极!黑星天那厮,的确讨厌得很!” 他抱起尸身,道:“我片刻即回。” 铁中棠道:“老夫在帐幕中相候。” 潘乘风道:“好!”纵身一跃,急掠而去,此人自号“乘风”,轻功果然高妙,霎眼之 间,便已去远了。 铁中棠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过冯百万所居的二重院落时,院门 外,阴影中,仿佛隐藏着两条人影。 铁中棠心念微动,远远凝目望去,这两条人影一个自发皤皤,一个身躯瘦弱,竟是那褛 衣老妇与跛足少年。 他自从服下千年参果后,目力已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未 见到他。 他心念一闪,立刻远远躲到墙角后,那两个童子千灵百巧,两人对望一眼,立刻从另条 路走了。 他们本就受过严格训练,绝不过问主人秘事,绝不泄漏主人机密,就算主人是强盗,他 们也一样听话。 那祖孙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刻拧动身子,见到只是两个童子走过,便也未将之放在心 上。 又过了半晌,跛足少年轻轻道:“师父,冯老头回来了,那厮怎的还没有回来,徒儿已 等得不耐烦了。” 褛衣舍妇冷笑道:“急什么,为师已断定是他,他还逃得了么?便宜他多活了这几日, 已是他运气了!” 铁中棠大疑:“这两人名为祖孙,实为师徒,显见也是乔装而来,必定有所图谋,只恨 我江湖阅历不丰,看不出他的来历。” 思忖之间,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腾身而起,口中说道:“待徒儿去前面看看,那厮是 否还在大厅中?” 这少年不但身法奇怪,一纵数丈,丝毫没有残废之态,而且胆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将此 间视作无人之地。 那楼衣老妇也不阻拦,似乎对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铁中棠更是惊异。 他师徒寻仇的对象一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风,却不知他三人之间有何仇恨? 第二重院落铮,是一片草坪,前后的灯光,都照不到这里,院落里也没有燃灯,四下暗 影幢幢,显得十分黝黯。 黑黝黝的草坪上,又传来一阵笑声。 六七个女子,环佩叮当,一路嘻笑着走了过来。 她们步履都十分轻灵,正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四下无人迹,她们不再装作。 一个身材纤小,面如银盘,眼波最媚的圆脸少女在叹气:“那老头真是财东,只可惜人 太老了些,否则……” 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绯衣女子,却在笑:“姚四妹不但爱财,还爱俏,我就不爱这些,只 要有银子,老少都可以。” “谁像你这个专收破烂的,我看你对天杀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绯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那杀星我可不敢惹他。” “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机会,我照样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然一阵大笑:“看样子俺艳福来了,谁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请过来。”笑声粗豪,正 是大杀星海大少! 他手中倒提着一只朱红酒葫芦,胸襟敞得更开,醉态可掬,脚步踉跄,迈开大步走了过 来。 横江一窝女蜂王,有的惊呼,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弯下了腰。 那圆脸少女指着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道:“你就,你敢再说……” 她张开两只手,笑着去呵圆脸少女的腰肢,圆脸少女笑着求饶:“好妹妹,我再也不敢 说了。” 紫衣少女红着脸:“你逃,逃到哪里去?”突然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 抖,倒进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大笑:“就是你这小丫头么,来来,让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几 眼,突然凑上脸,用他那个钢针般的虬须在她那粉嫩的娇靥上狠狠擦了几下,开怀大笑: “你怕不怕?” 圆脸少女半仰半闪,娇喘微微,颤声求饶,一只手却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忽然一手推开她。 “就凭你这样的小丫头,还勾引不到俺。”语声中大笑而去。 圆脸少女被他推得跌倒地上,又是惊诧,又是羞怒,在地上狠狠呻了一口:“臭男人, 臭胡子。” 横江一窝女王蜂又是欢笑,又是惊骂,突听有人说:“姑娘们什么事如此高兴,小生们 也来凑凑热闹如何?” 原来欧阳兄弟们也跟着来了。 “横江一窝女王蜂”立刻顿住笑声,一个个垂眉敛目,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神情,低着 头走了。 欧阳兄弟们手摇折扇,跟了过去。 海大少站在远处喝酒,大笑道:“孩子们,回来吧,莫要再去掏马窝蜂了,被蜂子刺一 下,可不是玩的。” 一个少年转过身来,似乎要待怒骂,却被另一人拖了回去。 海大少笑笑,忽然轻叱:“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铁中棠吓了一跳,海大少目光炯炯,却在望着那褛衣老妇的藏身之地。 就在这时,第二重院落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呼! 惨呼声中,冯百万满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跄奔了出来。 “李洛阳,李洛阳在哪里?” 海大少急窜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头:“你疯了么!” 轻轻一掌,掴在他面颊上。 冯百万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微清醒了些,木然呆了半晌:“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你杀了谁?” “银蝉……那贱人,她偷人养汉,还要杀了我私奔,我就先杀了她。” 海大少大怒:“为了个贱女人,你值得么?” 冯百万呆了一呆,居然痛哭了起来。 此刻李府的少主人李剑白:已领着四个家丁急赶了过来,远远处也已响起了骚乱的脚步 声。 铁中棠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大乱的前奏,这平静多年的珠宝世家,眼看就要有更大的变 乱发生。 于是他悄然跃起,经过第二重院落时,果然见到那荡妇的尸身倒躺在地,身侧还有只箱 子。 她显见是因为恋好情热,竟要席卷细软,找潘乘风私奔,却被冯百万发现,才造成这件 命案。 铁中棠暗暗叹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帐幕前悄然落地,只听里面潘乘风的声音笑 道:“姑娘,此后我们已是一家人了,你怎能将在下赶出去?” 接着就是那艳婢茜人的声音:“滚出去,你竟敢对我家姑娘如此无礼,你不要命了 么?” 铁中棠大步走了进去,看见水灵光坐在角落里,茜人挡在她身前,惊喜出声:“好了, 我家主人回来了。” 潘乘风首笑道:“你问问他,可是他要我来的?” 铁中棠面色沉重:“事办完了么?” “办得十全十美,谁也不会怀疑到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你纵能脱身事外,别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脱的了!” 潘乘风变色:“此话怎讲?” 铁中棠道:“冯百万已经为你杀了人了,这笔帐少不得要找到你头上,还有……那海大 少也不会放过你。” 潘乘风展颜一笑:“冯百万杀人与我何关,那姓海的与我多年对头,也未见得能将我怎 样。” “可惜此刻情况却不大相同,何况你还有个极厉害的对头,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什么人?” “就是那褛衣老妇和跛足少年。” 潘乘风呆了一呆,沉吟道:“他们,……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语声未了,颜色突 变:“是她,难道是她……” 铁中棠冷冷道:“你已经想出她的来历?” 潘乘风踉跄的倒退了好几步,虚弱的倒坐在椅上:“她……她怎么说的?” “她说要你的命!” 潘乘风伸手一抹脸,汗珠随手而落。 铁中棠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条响当当的英雄汉 子,哪知你见了个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这样的英雄,老夫实在不敢领 教。” 潘乘风怒火似要发作,但身子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不错,我确是怕她。” 他“拍”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对我姓潘的无礼,我照样 要割下他的脑袋!” 铁中棠冷笑:“她是谁?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她……她的名字……唉,说出你也不会知道。” 他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便有灾祸临头。 “你不敢说?” “就算我不敢说,你又怎样?” “你说话最好声音小些,莫要被她听到了!” 潘乘风呆了一呆,怒气全消,颓然垂下了头。 铁中棠道:“但是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潘乘风道:“你是不是怕我连累你、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起承 担。” 铁中棠故意变色道:“那怎行,你快走吧!” 潘乘风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还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谁,怎知 她的厉害、她一来至此间,不单我要倒媚,恐怕连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 他语声中已毫无生气,显见是心中充满了恐怖之意。 铁中棠仿佛更是惊慌。 潘乘风瞧了水灵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这里,你再设法将我送走,否则我若死 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铁中棠故意呆了许久,仿佛己说不出话来,水灵光早已知道他心智过人,此举必有用 意,是以也绝不开口。 过了半晌,只听他长叹道:“除此之外,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 潘乘风冷笑着摇摇头。 铁中棠道:“老夫倒有个妙计……” “什么妙计?” “此刻在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与姓海的之外,还有什么显赫的人物?” “司徒笑、霹雳火,还有那黑白双星,这几人势力勾结,在武林中可称一时之霸。” “这几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替你在他们面前说几句话,他们必定就会全力助你。” 潘乘风精神一振:“真的?我若有这几人相助,情势便大力改观了,但他们又怎会助 我?” “老夫自有妙计,只要你听话就行了!” “阁下若真的有此妙计,帮了在下这次忙,以后阁下无论有何事发生,在下也必定会全 力相助。” 铁中棠走到案旁,提笔写了两张字柬,封得严严密密:“你先要设法与霹坜火单独谈 话,将这一字柬交给他,他看了必定会答应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将这第二张 字柬取出。” 潘乘风半信半疑,接了过去,铁中棠又提笔写了两张字柬:“这两张是要交给司徒笑 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样。” 然后,他又写了两张字柬,要潘乘风先后交给黑白双星,潘乘风病急乱投医,也只有姑 且一试了。 铁中棠正色又道:“你万万不可将字柬弄错,否则必有大祸,也万万不能提起老夫,否 则他们便不会出手相助了。” 潘乘风呆呆的望着他,只觉这老叟越来越是神秘,然后才掀开珠帘窥了窥外面的动静, 悄悄掠了出去,珠帘犹在飘动,他身形便已消失。 铁中棠望着珠帘冷笑道:“狡猾好色的淫徒,司徒笑、白星武,这次你们都要受些罪 了!” 水灵光轻轻叹息:“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铁中棠看着她,眼中立刻恢复了和蔼的光芒:“我安排了一个连环妙计,要教那些人没 有一个能逃得出我手里。” “你……你愿意让……我知道么?” “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残杀起来,再要那个神秘的老妇人去那里追寻潘 乘风,他们已发下重誓,少不得要保护着潘乘风,那神秘的老妇便也不会放过他们,再加上 那具尸身、李洛阳、海大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最后自必形成混乱之局。” 水灵光凝眸望着他,见他脱下长衫,露出里面一身黑劲装,又取出一方黑中蒙在面上。 他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迅速己极,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快而 流畅。 他又自榻上的锦褥下,取出了一柄乌鞘长剑,反腕抽出,仔细瞧了几眼,剑鞘毫无装 饰,剑光却宛如一涨秋水。 水灵光缓缓走到他身前,将长剑以丝条缚在他背上。 铁中棠将将剑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刹那那间拔剑出鞘的位置上,轻轻的说:“我要走 了。” 水义光轻轻点了点头,铁中棠已走到床前,水灵光忽然幽幽叹道:“你……你要去哪 里?……能不能告……诉我?” “我上去就来。” “我……个知道是……不是也能帮你的忙……” 铁中棠柔声笑道:“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比你冒险去做任何个的。”一拭珠帘,飞身 而出。 忽听水灵光的声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刹那间,他心头突然涌出一阵奇异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还是感激,只觉身子似乎比往 常更轻了许多。 但这份轻松的感觉瞬间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虽已安排妥当,但最困难的却是要使云铮 知道身边女子的秘密。 他掠到门外,远远似乎有条苗条的人影袅娜走了过来、行路的姿势,仿佛是风中的柳 枝,带着一种媚人的波浪。 铁中棠大喜:“她果然来了!” 思忖一转间,他便己倒掠而回,掠入帐幕。 水灵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铁中棠摇了摇手:“你们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中,卧倒在锦榻上,将剑柄 压在枕下,将锦褥盖在身上。 水灵光顺从的带着茜人和童子们走了,似乎只要是铁中棠说出的话,他便会毫无条件的 顺从,甚至连问也不问。 微风过处,珠帘外果然已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淡淡的珠光中,现出了一条朦胧 的人影。 这人影在帘外巡了半晌,轻轻的问:“里面有人么?”语声娇媚,带者一种甜丝丝的荡 意。 “这里面又不是坟墓,怎么会没有人?” 帘外轻轻一笑,道:“老爷子你真会说话。” 铁中棠大声:“谁说我老?” 帘外的笑声更是娇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冲动鲁莽,哪有老年人体贴温 柔。” 语声未了,温黛黛已掀起珠帘。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对着水灵光双手插着腰:“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 是。” 语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掌。 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红的娇靥上已现出 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愿意 拜她!” 水灵光却说:“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睑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 钟声余韵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 他惊疑的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 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茜人,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她到铮厅 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心乱如麻:“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时温黛黛红痕未退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第七章 惊变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 但在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 吸也是沉重的。 桌位上已参差的将近坐满了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起都 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踱,不时望向厅门:“人都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 对方怨毒的目光。 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 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紧皱:“这厮怎么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 怪。 忽然“砰”的一声,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在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我想大醉一 场。” 李剑白走了过来,沉声道:“兄台稍后。” 话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李剑臼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着自 己身后的。 他回身望去,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 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 惊异。 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 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了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实在不安得 很。” 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 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 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么就要 逐客?” 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叹道:“十日会期,虽然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 各位卷入漩涡。”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 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坐在那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 一眼。 李洛阳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一旦卷入漩涡,便休想 再置身事外了。” 他微微一叹,接口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也举世无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 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 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便万万来不及 了。” 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惧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 了个寒噤,乖乖的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多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马车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 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 问。 那些规矩的商贾拍客,安份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 整理行装。 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 落。 还有些江湖豪士,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看义气,还不肯走,但经不住李洛阳再三相 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死盯着温黛黛 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兄弟还不走么?” “不走!” “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 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好 汉,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来就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真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 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了。 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有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 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幸好白星武仅是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绝不会离开此地,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 的!”手持剑匣,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么还 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 拼命了。” 这时李洛阳已在纷纷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得院外一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 脚步奔腾声中。 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即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 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 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子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 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 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 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什么,没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 立刻毙于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耽在这里,被别人调 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 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 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大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 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忽然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咱们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一声,坐回 椅上,再也不望潘乘风。 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吁吁,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 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样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着道:“小的遵命跟着离去的马车,但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 马车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绝对不会容我们混在 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的人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 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本来仿佛是又 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 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 过,他此番来了……,, 突然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首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么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 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了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 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义要与他斗起门来,哪知潘乘风却只足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 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 突听人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马车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 路。 李洛阳叫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獭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的走了 过来。 此人个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 打采,驴背上却又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 乎透不过气来。 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有一神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打发几个赏 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然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拿去 吧!” 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 直等银光到了面前,手掌突然一翻,那银锭便似突然消失了力道,平平的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 那白痴仍然痴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来势 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 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 驴哪里经受得起,扑地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去,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 身。 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 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捡三口棺木,好生 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 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忽然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 “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声脱口问道:“什么事?” 播乘风目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 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顿足道:“你我都看走了眼,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瘟煞鬼 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 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 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 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 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 潘乘风道:“用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 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 他话未说完,众人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人全部逐出此 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了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 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 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要知那时医学尚未发达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 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 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 那瘟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 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默然良久,突然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我门了赶出去送 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 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一起染病而死厂!”李洛阳道:“生 死有命,你我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也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涪,黑兄、白兄、潘 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 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移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忽然“呛啷”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忽然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 笑声之中,他已急疾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 拳势之间,霎眼间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速奇诡,端的罕闻罕 睹。 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丝丝,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 洒落。 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已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 上造诣有如此之深。 李洛阳的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 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 手。 只因此刻局势突然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铮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己将那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已触过了那三 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 活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在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 年,绝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 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 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然一阵硬咽,双 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 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快快离开这里 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然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 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然一起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 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们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 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自在胸间一按,鲜血 随手而出。 他们早已在袖口中暗藏着百炼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 回天之力,也救不了他们了。 李剑白忍不住抚尸痛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 出话来。 但闻风吹堂户,四下无声,院中却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 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 这些人有的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泪流。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 怨,此刻已由他造成,口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 然已对师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 苦和残酷的事!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 去。 忽然间,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的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呼,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 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 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含笑为礼。 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 云铮正立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的望着院中的帷幕,他见到铁中棠来,面上立刻露出 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突然帷幕中也有歌声传出:“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 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水灵光近日才学会的一首词,此刻她以幽怨而动人的歌唱来,歌声中竟真的含蕴着 幽幽的别离滋味。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看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水灵光与茜人却远远立在角落中。 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 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茜人垂首道:“姑娘要走,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茜人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上面写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作你的妹 妹,但又不能不作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作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 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 意。 他心弦突然颤动了起来,倒退几步,坐到椅上。 是的,她不愿作她的妹妹,因为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 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 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旁边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 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垂下了头,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你的,你……你……”说到后 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像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 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 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的震入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畔“嗡”然一声,震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喝道:“你怎会 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 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 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胁,我却不是能被人要胁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 你。” 温黛黛呆了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胁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 着了不受要胁的铁汉。 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 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着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 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了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依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 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活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失色道:“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真会让别人 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自有事请 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入,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 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 是……” 铁中棠大怒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部由你。”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 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现在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作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 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出,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 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跑了,茜人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 走?” 另一个童了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 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未,你只要脱身一 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座宅子里,那时你仇 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 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的那些仇人一起 死?”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 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 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的人,对那些好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 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个晌,轻轻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哝,却不 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大了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外面好容易安静片刻,突然又有三卢惨厉的呼叫传来,接着,又是人声叱咤,脚步奔 腾,还隐隐夹杂有弩箭破空之声。 一个嘶哑的声音,奔跑着喊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栏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 喊声中充满震惧,由后面奔向前厅。 两个童子对望一眼,他两人虽然聪慧过人,终是年龄幼小,此刻闻得这样的惨呼惊唤, 已吓得抖了起来。 温黛黛失色道:“这怎么办呢,喂,你们怎么还不将珠宝都收起来,大乱之后,便来不 及了。” 铁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宝何用?” 温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轻轻哭了起来,流着泪扑向铁中棠,道:“我不要死,我不要 死,你一定不能让我死……” 铁中棠“哼”了声,重重推开了她。 钟声又响,童声再唱:“钟声三响,死神到场,收拾棺木,准备送葬!” 两个童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靠到一起。 这时,满身劲装的李剑白,突然闪身而入,沉声道:“大乱将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 厅中,集中力量。” 温黛黛止住哭声,道:“我们人若去了,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她纵是死到临头,对这 些珍宝还是忘不了的。” 李剑白冷冷道:“此间所有的东西,本宅自会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东西,分 毫也少不了的。” 铁中棠微一沉吟,道:“这就去吧!” 当下众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厅,此时一队队手持长矛快刀的黑衣大汉,已将前厅的院 落四下都围住了。 李洛阳已将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这里,夕阳未落,照着箭链刀锋,映辉起阵阵寒光。 人人面上俱是凝重无比,将近百人巡大在一个院落里,但闻步履移动,听不到别的声 音。 前厅中已燃起灯光,夕阳未落,灯光甚是昏黄,更衬得这空阔的大厅显得阴森,令人可 怖。 厅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围在一个角落中,绵绵密谈,也 不知在谈些什么。 霹雳火与天杀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盏痛饮,不时发出一两声洪亮的笑声,划破死寂。 潘乘风孤寂的坐在李洛阳旁边的桌上,出神的在擦拭掌中长剑的剑锋,也不知擦了多少 遍了,剑锋早已雪亮。 云铮立在厅前,见到铁中棠等人来了,突然拧身而入,拔出长剑,坐到潘乘风对面,也 擦起剑来。 李洛阳突然沉声道:“我已准备苦守此间,虽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 我已准备与他们周旋到底。” 他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间,不但与我同甘苦,而且 要与我同生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该如此!” 李洛阳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难未曾度过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到些委 屈。” 霹雳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阳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胜负尚未可知,兄弟们,先摆上饭来,待 大家饱餐过后,静待肃杀!” 院外轰应一声,便有几条黑衣大汉抬上酒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饭,摆在大厅中央。 众人一旦焦虑恐惧,大多忘了饮食,此刻闻得酒饭的香气,始觉饥肠辘辘,迫不及待 了。 铁中棠目光转处,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己暴毙,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 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样了。” 李剑白道:“这些酒菜都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赶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领, 否则怎会有毒?” 潘乘风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种,端的令人防不胜防,你我还是小心些 的好。” 说话之间,李洛阳已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银色如意,在菜肴中轻轻一点,刹那间, 那亮银如意己变作黑色。 众人不禁俱都色变,李洛阳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剑白。 李剑白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潘乘风叹道:“只怕他们早已在天井中下了剧毒。” 李剑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转身飞奔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在厅中默候,过了半晌,见李剑白飞步而入,满面惶急,道:“果真不 错,四口井中,已被他们下了毒了!” 潘乘风道:“如此说来,连饭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难道她真要将我们全部活活饿死在这里,李兄,你不知弄些鸡 鸭,不用水煮,用火烤来吃如何?” 李剑白叹道:“厨房里的鸡鸭猪羊,也已都暴毙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眼前香气扑鼻的酒菜,却不能人口,更觉饥肠难忍,要知人是铁,饭是钢,虽 是英雄,也挨不得饥饿。 李洛阳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剑白,传令将所有鸡鸭之蛋,全都搜集 来,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季剑白应声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极妙极,白煮鸡蛋,密封陈酒,神仙也下不了 毒,你我饿不死了!” 李洛阳望着厅外的家丁壮汉,面色却更是沉重。 片刻之间,李剑自己然将酒坛鸡蛋全都搬来。 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极多,几乎摆满了半间大厅,但鸡蛋却仅有两篓,还带有大篓 风干的鸡鱼咸肉。 李洛阳黯然叹道:“只有这么多?” 李剑白道:“厨房中所用的菜蔬,大半是当日采买新鲜的……” 李洛阳长叹接口道:“鸡蛋共有多少?” 李剑白道:“孩儿方才已同人数过,共有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风展颜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尽够吃上几天了!” 李洛阳冷冷道:“兄台莫非忘了,院外还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他们也要赖这些鸡蛋 的。” 潘乘风呆了一呆,颓然坐在椅上,全身仿佛都软了。 李洛阳叹道:“幸好每年的会期,兄弟的内眷丫环都由家母带去朝山进香了,否则, 唉!情况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计算过了,里外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个鸡 蛋,此外还多十二枚。” 李洛阳展颜一笑,道:“兄台好精明的计算……” 潘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们乃是李家的客人,难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壮汉同样 待遇么?” 李洛阳面色一沉,道:“他们也都是自爹娘肚中生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该和兄台你同样 待遇?” 潘乘风大声道:“虽都是人,等级却终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这些兄弟比阁下还要多些人情味,若论忠 义侠气,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风冷笑道:“你明知此时此刻,别人绝不能眼看我和你动手,便故意以言语激恼于 我……” 海大少道:“纵非此时此刻,这些话俺也要说的。” 李洛阳长叹道:“两位莫再相争,多出的十二枚鸡蛋,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 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岂是为鸡蛋而争,只是听不惯这厮的屁话。” 当下李洛阳便传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鸡蛋,四井有毒,就利用 了昨天剩下的洗脸水。 鸡蛋煮熟,先送上大厅,每人果然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鸡蛋,打开酒坛,一口酒一口蛋,眨眼之间,便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得干干净 净。 霹雳火吃到第四个蛋时,迟疑了半晌,痛饮了几口酒后,终于也将五个鸡蛋全都吃光, 架起两张桌子,倒头便睡。 潘乘风剥开一枚鸡蛋,叹了口气,仔仔细细,分成八块吃完,然后将另四枚鸡蛋谨慎的 藏入怀里。 别的人有的吃了两枚,有的吃了三枚,这些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却对这淡 而无味的白煮鸡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环顾一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鸡 蛋原来有如此美味。” 只有云铮,垂首吃了枚鸡蛋,目光无意的触及倚坐在铁中棠身边的温黛黛,第二枚蛋, 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独自喝下了小半坛酒,玉面渐渐变为赤红,终于抬起头来,瞪起眼睛,毫无顾忌的望 向温黛黛; 夜色渐深,大厅中已无人语,院外的火堆也已熄灭,死寂的黑夜中,充满了令人室息的 沉重。 大厅中人看来似乎都已沉睡着,其实却无一人真的能睡着;潘乘风不时伸手到怀中去摸 摸那四枚鸡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过后,云铮终于醉倒了,伏在桌上,口中顺喃的发着呓语,仔细听来,却显然是在 呼唤着温黛黛。 铁中棠闭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怜悯痛苦。 李洛阳轻微的脚步声,在四下轻轻移动。突听李剑白轻轻问道:“爹爹,你不睡一会儿 么?” “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着!” “孩儿也睡不着,不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来?” 李洛阳叹息着摇了摇头,缓步走下厅前石阶,院中巡大的大汉一个个都瞪大着眼睛望着 墙头。 突听司徒笑在身后轻轻说道:“但望他们今夜进攻,弟兄们还有些斗志,否则,这样再 困两日,只怕……唉!” 李洛阳黯然道:“再过两日,他若不来,我们便冲出去。” 司徒笑道:“敌暗我明,冲出去也是凶多吉少,何况……李兄你还有偌大的一份家业在 这里。” 李洛阳垂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众人提心吊胆过了一夜,黎明终于冉冉而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长身站起,在厅中四面的窗户前往来蹀踱起来,只是人人心头沉重,谁 也不愿多说话。 云铮宿酒未醒,更是头痛如袭,打开酒坛,又自痛饮。 一夜过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铁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风身旁,拍拍他肩头,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 么?” 潘乘风目光一转,道:“自然奉陪。” 温黛黛缓缓站了起来,铁中棠冷冷道:“你留在这里!”温黛黛委屈的点点头,终于又 坐了下去。 李洛阳道:“在院中散步虽无妨,但各位还是要小心些!” 出了大厅,潘乘风便诡笑起来,轻轻道:“老爷子你唤我出来,可是有什么巧计要施展 么?” 铁中棠道:“你猜对了!” 潘乘风精神一振,道:“这里人多,到后面去说。” 铁中棠目光闪动,道:“你若能将海大少、李家父子以及那云铮诱出大厅,我便再教你 一条脱身妙计。” 潘乘风大喜道:“真的么?” 铁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那就算了!” 潘乘风笑道:“这又有何难!”转过身去,海大少正拉着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厅的石阶, 和院中壮汉攀谈着。 接着,云铮脚步踉跄,也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永远不 要……” 铁中棠沉声道:“你快将他们引至厅后,寻个隐密的地方看大厅中的动静,其余的事, 自有我来处理。” 潘乘风道:“好!” 果然悄悄走了过去,拉起云铮的臂膀。云铮醉态可掬,甩脱了臂膀,道:“你要作 甚?” 潘乘风嗅到他扑鼻的酒气,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却已疾点了他软 麻哑穴。 云铮身不由主,口里也说不出话来,一直被他半拉半跑的拉到厅后,潘乘风目光转处, 却已寻不到铁中棠。 他只得寻了个隐密的窗户,在窗纸上点了个月牙小孔,压低声音道:“快从这里往里面 看!” 云铮口里虽不能说话,但心中却大怒道:“你这样对我,我偏偏不看!”当下竟紧紧闭 起了眼睛。 潘乘风皱眉忖道:“这少年看来如此倔强,我纵然用强,他也未必肯乖乖睁开眼睛来 看……” 心中正在为难问,铁中棠突自旁面悄悄掩来,沉声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张不开了, 还教他看什么?” 云铮大怒忖道:“谁说我醉了,我偏偏要睁开眼睛看。” 当下果然睁大了眼睛,凑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风见铁中棠只一句话便教云铮睁开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钦佩,又是好笑:“这老 人当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 要知越是酒醉的人,越更不肯承认自己酒醉。 铁中棠拍了拍潘乘风肩头,道:“你责任已了,快去吧!” 潘乘风虽然也动了好奇之心,想着大厅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见到铁中棠的眼色, 终于还是走了。 铁中棠与云铮并立在窗前,偷愉向内望去—— 只见温黛黛已站起身来,要向外走,却被黑星天、白星武二人挡住了去路,温黛黛道: “你们要做什么?”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谈谈。” 温黛黛变色道:“谈什么,我不认得他。” 司徒笑突然扣住了她的脉门,冷笑道:“贱人,敢说不认得我,我养了你十年,便是养 条狗也该知道报恩才是。” 温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却突又绽开了媚笑,轻笑道:“我跟你说着玩的, 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窗外的铁中棠冷笑着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们一出大厅,司徒笑便忍不住要 逼问这贱人了!” 转目望去,云铮睁大了眼睛,满面俱是惊骇诧异之色,显然他见了厅中的情况,酒意已 被骇醒了一半。 突听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踪那少年,探出他的巢穴,你为何却要半路抛了他,去 跟个半死的老人?” 听到这里,云铮已不禁骇出一头冷汗。 铁中棠瞧了瞧他,心中暗忖道:“这也够了,若是让司徒笑再逼问下去,那贱人说不定 连我也出卖了。” 一念至此,突然举掌震开了窗门,环腰抱起了云铮,闪电般的傍着一排房屋掠了过去。 大厅中果然响起一串惊叱之声,司徒笑、黑星天等人,惊叱着自厅中疾掠而去。 铁中棠也不理它,抱着云铮,藏起身形,随手拍开了云铮的穴道,沉声道:“你听清了 么?” 云铮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切齿道:“贱人!” 铁中棠和声道:“你既然已知道她是个贱人,便不该再为她痛苦,你若再为她痛苦,便 不是男子汉了!” 云铮垂首呆了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铁中棠道:“此刻情况非常,他们纵然明知你是大旗门人,也绝不会伸手动你,但你也 切切不可随意妄动。 云铮点了点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笔直望向铁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一切事都瞒不过你?” 他目光充满了惊奇敬畏之情,铁中棠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转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 后自会知道的。” 云铮道:“你现在为何不说?” 铁中棠道:“此刻说了,事情便有大变。” 他语气中充满了森严沉重,教任何人听了,都不敢再问。 突听一声厉叱:“什么人在这里?” 厉叱声中,已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来。 铁中棠沉声道:“你乘隙溜走,我去应付。”当先大步行出。 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的凌空飞掠而下,见到铁中棠缓步而来,两人不禁齐声脱口 道:“原来是你。” 铁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见教?” 黑星天沉声道:“大乱已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中棠冷笑道:“逛逛。”再也不看他们,负手走了。 黑星天皱眉道:“这老头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总觉得此人甚是神秘,本来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门人改扮,但见到他与 云铮之间的情况,又觉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这难道不会是他们演的双簧么?” 白星武摇了摇头,道:“那姓云的激烈冲动,看他的痛苦神情,绝不会是假的,这点小 弟倒可以担保。” 这两人虽都心计深沉,但却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曲折。 黑星大道:“这老人纵有秘密,只要与我们无关,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队家丁壮汉神情也大是激动,弓上弦,刀出鞘,紧张的在四下搜索方才那击 窗之人。 李剑白如飞奔来,沉声道:“家父请各位还是回到大厅中,弟兄们也速即各守岗位,不 要妄动。” 众人在四下查不出异状,便一起回到大厅。 李洛阳本在厅前往来碟踱,见到众人回来,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此刻你我力量必 须集中,精神必须镇定,切切不可为了些许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乱了精神,而为对方所 乘!” 霹雳火大声道:“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李洛阳道:“兄台难道另有什么高见么?” 霹雳火呆了呆,闭紧嘴巴,再也不开口; 日色渐高,众人心情更是烦躁,还剩有蛋的,都取出蛋来吃了,虽是兄弟之交,也再没 有人互相客气。 海大少望着别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在死寂中听来分外触耳。众人不 禁都瞧了瞧他。 他却抚肚大笑道:“俺虽是英雄,怎奈肚皮却恁不争气。” 霹雳火手里捧着酒坛,笑骂道:“直娘贼,这饿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瞒你说,老夫的肚 皮也要不听话了。” 话未说完,肚中果已叫了起来。 潘乘风手里拿了个剥好的鸡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咀嚼,吃口蛋,叹口 气。 海大少瞪着眼睛,眼珠子随着他的蛋移来移去,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骂 道:“直娘贼,白煮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风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涨红了面孔,霍然站了起来,潘乘风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 放心,俺不会抢你的蛋的。” 众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大厅中阴森死寂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云铮面上 更早有了笑容。 但院中的大汉精神却已大是颓萎,这些人武功怎及厅中群豪,饿了一天,早已饿得头晕 脚软。 李洛阳目注院外,双眉紧皱,喃喃道:“黄昏,最多只能拖到黄昏了。” 突然钟声又是一响,那童声愉快的唱道:“钟声四响,饿得发慌,送些猪肉,给你尝 尝。” 歌声中,墙外突然挑起十余根高出墙头甚多的竹竿,竿头缚着只烤透了的烧猪,随风摇 晃。 那金黄的猪皮,在日色下闪闪生光,扑鼻的香气,阵阵随风传来,众人虽想不闻不看, 哪里忍受得住。 院中的大汉脚步更乱了,眼睛却瞪得更直。 突听一条大汉大声骂道:“妈的,大鸡大鸭老子们都吃惯了,猪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 们,看它作甚!” 张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墙外,突然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来,众人见到墙外竟有如此严密的戒备,心 里不禁更是沉重。 铁中棠望着墙外金黄的烧猪,心里突然忆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过猪肉的水灵光,也忆 起了她的歌声:“……那淌着油的猪皮哟,已烧得金金黄,我割下了一块大猪肉哟,请你尝 一尝,尝一尝……” 他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但心头却更是凄凉。 海大少在厅铮走来走去,忽然停步,“呸”的吐了口口水、大骂道:“这猪肉保险是酸 的,不吃也罢。” 李洛阳失笑道:“虽未必酸,却必定有毒……” 话犹未了,突然十余条人影刷的窜上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