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护花钤 =- 第一章 生死之间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华山苍龙岭一脊孤悬,长至三里,两旁陡绝,深陷万丈,远 远垦去,直如一柄雪亮尖刀,斜斜插在青天之上,白云之中。 晓色云开,浓雾渐稀,苍龙岭尽头处,韩文公投书碑下,竟卓然仁立着一个体态如 柳、风姿绰约的绝色少女,一手轻抚凤鬓,一手微弄衣袂,柳眉低绥,明眸流波,却不 住向来路凝睇! 险峻的山石路上)果真现出几条人影,绝色少女柳眉微展,轻轻一笑,笑声冷削阴 寒,满含怨毒之意,直叫人难以相信是发自如此娇柔美艳的少女口中。 笑声方落,山脊上的数条人影,突地有如数只健羽灰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 已掠在绝色少女面前,绝色少女眼波一转,冷冷道:“随我来!”纤腰微拧,“唰”地 后掠数丈,再也不望这几人一眼。窈窕的身形十数个起落,便已笔直掠上南峰! 雾中横渡苍龙岭的五条人影中,一个满面虬须、劲装佩剑的黑衣大汉,浓眉轩处, 面对他身侧的一个玄衫少妇哈哈笑道:“好狂的小姑娘,只怕比你当年还胜三分!” 玄衫少妇螓首轻抬,微微笑道:“真的么?” 黑衣大汉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谁要是娶了她,保管比我龙飞还要多受些折磨 !” 笑声高亢,四山皆闻,语声中虽有自怜之意,笑声中却充满得意之情,玄衫少妇嘤 咛一声,伏向他胸前,一阵凤吹过,吹得她云鬓边的发丝与他颔下的虬须乱做一处,也 吹得他豪迈的笑声,与她娇柔的笑声相合。 笑声之中,他身后垂手肃立着的一个清瘦顾长的玄衫少年,突然干咳一声道:“师 傅来了!”虬须大汉笑声突止,玄衫少妇也倏然站直身形,险峻的山脊上,大步行来一 个锦服老人。 面上竟蒙着一方乌色丝中,每跨一步,丝中与锦袍一阵飘动,便已跨过一丈远近, 他身后却跟着两条亦是满身黑衣、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四条粗健的手臂高高举起,掌 中抬着一物,长有一丈,阔有三尺,方方正正,却被一面五色锦衾通体覆盖,谁也猜不 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虬须大汉、玄衫少妇、清瘦少年见了这锦服老人,神情俱都立即肃然,锦服老人脚 步一顿,露在丝中空处外的一双目光,闪电般四下一转,沉声道:“在哪里?”虬须大 汉颔首道:“上去了!” 锦服老人冷“哼”一声道:“走!”大步向岭上行去,山风吹起他的锦缎长衫,露 出他长衫里的一柄绿鲨剑鞘! 玄衫少妇幽幽羟叹一声道:“爹爹今日……”樱唇动了两动,下面的话,却未再说 下去。 清瘦少年缓缓回转身,望了他身后并肩而立的一双少年男女两眼,果呆地愕了半晌 ,长叹道:“四妹五弟,你们还是该留在山下的。”长袖一拂,随着虬须大汉及玄衫少 妇向山上掠去,这一双少年男女对望数眼,良久良久,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过长空栈,便是南峰,白云冉冉,山风寂寂,亘古以来,便少人踪,然而此刻,阳 光初升,这险绝天下的华山主峰上,却已人影幢幢,四个鬓边已现华发的中年妇人,青 衫窄袖,并肩立在一株古松下,人人面目之上,俱似笼着一层寒霜,那绝色少女一掠而 前,低语道:“来了。‘语声方了,峰下已传来一阵人语,道:“十年之约,龙布诗并 未忘怀,食竹女史怎地还不下来迎接故人?”语声并不高朗,但一个字一个字传上来, 人耳却清晰已极。 青衫妇人目光交错,对望一限,身形却未有丝毫动弹,绝色少女冷笑一声,盈盈在 松畔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峰腰处发出语声最后一字说完,峰上已现出那锦服老人高大 威猛的身形,闪电般的目光,缓缓在松下五人身上一扫,沉声问道:“此地可是华山之 巅?你等可是丹凤门下?” 绝色少女秋波凝注着古松梢头的半朵轻云,冷冷道:“不错!” 锦服老人一步跨到青石之前,沉声道:“丹凤叶秋白在哪里?” 绝色少女微拧纤腰,缓缓长身而起,上下打量了这锦服老人几眼,冷冷道:“你就 是‘不死神龙’龙布诗么?” 锦服老人神情似乎一呆,突地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今日 江湖中竟有人敢当老夫之面,喝出老夫的名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仰首望天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当我 之面,喝出家师的名号。锦服老人龙布诗笑声一顿,松梢簌然落下几枝松针,落在他衣 襟之上,他顺手一拂,突又转身走到那四个青衫妇人身前,一手指向绝色少女,沉声道 :“这就是叶秋白收的徒弟么?” 青衫妇人八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齐声道:“不错!” 龙布诗“唰”地回身怒道:“你师傅与我十年之前,相约于此,她此刻怎地还未前 来?却教你在这里对前辈无札!” 绝色少女冷冷道:“纵有天大的约会,家师也不能来了!” 龙布诗怒喝道,“怎地?绝色少女缓缓道:“三月以前,家师便已仙去,临终之际 ,令我在此践约,却未曾告诉我,你是我们的什么前辈!”语声缓慢,语气冰冷,丝毫 没有激动之色,哪里像是弟子在叙说师傅的死讯。 龙布诗神情又自一呆,覆面的丝中,突地起了一阵波动,颔下的银须,也开始不住 颤抖。 四个青衫妇人,再次对望一眼,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虬须大汉、玄衫少妇、清瘦少年等七人,此刻相继掠上峰头,两个黑衣大汉,将掌 中所抬之物轻轻放在地上,垂手退到一边。虬须大汉龙飞一步掠到龙布诗身侧,皱眉低 语道:“爹爹,怎地了?” 龙布诗呆立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叶秋白已经死了!”目光遥望天际, 缓缓向岭下走去。 绝色少女冷削的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仰天一阵冷笑,缓缓道:“可 惜可惜,想不到江湖传说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见面之后,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 。” 龙布诗倏然顿住脚步,龙飞浓眉一轩,怒叱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我说什么,与你无关,此间根本就没有你说话之处。” 龙飞目光一凛,须发皆张,龙布诗却已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缓缓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订下的生死之约,说的是什么?” 龙布诗目光一阵黯然,沉声道:“胜者永霸江湖,负者……唉,叶秋白既已死去, 龙布诗纵能称霸江湖……” 绝色少女冷冷接道:“家师虽已仙去,只怕你也未必能永霸江湖吧!” 龙布诗沉声道:“难道你还想与老夫一较身手?”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我纵有此心,只怕你也不屑与我动手吧?” 龙布诗道:“正是!” 绝色少女道:“数十年来,你与家师动手相较,约有几次?” 龙布诗道:“次数之多,难以胜数!” 绝色少女道:“你可曾胜过她老人家一招半招?” 龙布诗道:“却也未曾败过。” 绝色少女道:“胜负未分,你便想永霸江湖,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龙布诗愕了一愕,道:“叶秋白既已死了,我难道还能去寻死人动手不成?” 绝色少女冷笑道:“家师虽死,却留下一套剑法,你若不能胜得这套剑法,便请你 立时自刎在这华山之巅,‘止郊山庄’中的门人弟子,也从此不得涉足江湖。” 虬须大汉龙飞突地仰天一阵狂笑,道:“家父若是胜了,又当如何?” 绝色少女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直似未曾将他的话听入耳中。 虬须大汉浓眉一扬,狂笑道:“家父若是负,便得立时自刎,家父若是胜了,难道 要叫那‘丹凤’叶秋白再死一次么?何况你明知家父不屑与后辈动手,叶秋白纵有剑法 留下,又有何用?” 哪知龙布诗突然一声厉叱:“住口!”走到绝色少女身前,沉声道:“这十年之间 ,她又创出了一套新的剑法?” 绝色少女道:“正是!” 龙布诗目光一亮,突又长叹道:“纵有绝世剑法,而无绝世功力之人行使,又怎能 胜得过老夫?”缓缓垂下头来,意兴似乎十分萧素。 绝色少女冷冷道:“若有与你功力相若的人,以家师留下的剑法,与你动手,难道 还不是和家师亲自与你动手一样么?” 龙布诗目光中的落寞之意,越发浓重,缓缓道:“自从十六年前,天下武林精华, 除了老夫与你师傅外,尽数死在黄山一役,此刻普天之下,若再寻一与老夫功力相若之 人,只怕还要等三五十年!” 绝色少女缓缓道:“剑法虽可补功力之不足,功力却无法助剑法之灵巧,你说是么 ?” 龙布诗道:“自然不错!‘绝色少女又道:“剑法招式,自有捷径可循,功力深厚 ,却无取巧之道,你说是么?龙布诗道:“不错!” 绝色少女接道:“但剑法、功力,相辅相成,缺一便不能成为武林高手,这道理亦 甚明显,是以自从黄山会后,天下武林,便再无一人能与‘丹凤神龙’争锋,亦是因为 后起高手中,纵有人偶遇奇缘,习得武林不传秘技,却无一人能有‘丹凤神龙’这般深 厚的功力,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正是此理。” 绝色少女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功力可是相若?” 龙布诗道:“纵有差别,亦在毫厘之间,不算什么!” 绝色少女道:“这十年之间,家师时时未忘与你生死之约,朝夕勤练。” 龙布诗接口叹道:“老夫又何尝不是一样!” 绝色少女道:“如此情况下,十年前,家师功力既与你相若,十年之后,是否也不 会有何差异?” 龙布诗颔首道:“除非在这十年中,她能得到传说中助长动力的灵丹妙药,否则便 绝不会胜过老夫。”突地长叹一声,回首道:“飞子,你可知道,功力之增长,直如雀 乌筑巢,匠人建厦,循序渐迸,丝毫勉强不得,切忌好高骛远,更忌揠苗助长,纵能偷 巧一时,终是根基不稳,大厦难成,却非百年之计。贪功性切,不足成事,反足败事, 那些真能助长动力的灵丹妙药,世间却难寻找,奇怪的是,武林中竞有如许多人相信, 因此又不知多生儿许事故!” 龙飞垂首称是。 绝色少女道:“如此说来,你与家师功力既无可争之处,所争仅在招式之间的灵拙 变化是么?” 龙布诗道:“高手相争,天时,地利,人和,俱是重要因素!” 绝色少女道:“家师如能创出一套剑法,一无破绽,是否便能胜你?” 龙布诗道:“天下没有绝无破绽的功夫,只是你师傅的剑法之中的破绽,若能使我 无法寻出,或是一招攻势,令我无法解救,便是胜了。” 绝色少女道:“你与家师生死之约未践,胜负未分,家师便已仙去,她老人家实是 死不瞑目。” 龙布诗冷“哼”一声,道:“我又何尝不引为平生憾事?” 绝色少女仰首望天,道:“家师临终之际,曾说这十年之间,你必定也创出一些武 功来对付她。” 龙布诗仰天笑道:“叶秋自当真是老夫的平生知己。”笑声之中,充满悲激之意。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但你大可不必担心所创的武功没有用武之地,家师临终 时,已代你想出一个方法,来与她一分胜负。” 龙布诗笑声突顿,目光一凛,绝色少女只作未见,缓缓道:“你若让我在你肩头‘ 缺盆’、后背‘神藏’、尾脊‘阳关’三处穴道上各点一指,闭住天地交泰的‘督任’ 二脉,那么以你的功力绝不会有性命之虑,但内功却已削弱七成,正好与我相等,我再 用家师所留剑法与你动手,那么岂非就与家师亲自和你动手一样!” 她反来复去,说到这里,竟是如此用意,龙布诗不禁为之一愣,却听绝色少女叹道 :“此法虽是家师临终前所说,你若不愿答应,我也无法。” 龙飞浓眉一皱,沉声道:“此事听来,直如儿戏,绝无可能,真亏你如何说得出口 。” 一直远远立在一旁的玄衫少妇,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说,我用爹爹 的武功与你动手,岂非亦是一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转过头去,突地仰天长叹道:“师傅呀师傅,我说他绝对不会 答应,你老人家却不相信,此刻看来,还是你老人家错了。”缓缓走到树下,冷冷道: “我们走吧,就让‘止郊山庄’在武林称霸,又有何妨?” 龙布诗厉叱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愿对死人守约,我也不能怪你,就当十年之前家师 与你根本未曾订约好了。” 龙布诗突地仰天一阵狂笑,朗声笑道:“数十年来,老夫险死还生,不知有若干次 ,从来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对人失信一次,叶秋白虽死,约会却仍在,她既 已留下与我相较之法,我怎会失信于她!” 龙飞与玄衫少妇齐地惊喝一声:“爹爹……” 龙布诗狂笑着抬起手来,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丝中,绝色少女秋波转处,心中 一懔,只见他面目之上,创痕斑斑,纵横交错,骤眼望去,虽在自日,却仍令人心底不 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寒意。 龙布诗笑声顿处,沉声道:“你爹爹生平大小数百战,战无不胜,多年前纵遇对手 武功高过于我,我却也能将之伤在剑下,便是因为我胸怀坦荡,一无所惧,我若有一次 失信于人,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坦荡胸怀,那么,我只怕早死了数百次了!”目光一阵惘 然,似是已渐渐落入深思。 有风吹过,龙布诗宽大的锦缎长衫,随凤又是一阵飘动,初升的阳光,穿破终年笼 罩峰头的薄雾,映在他剑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痕,俱都隐隐泛 出红光。 他缓缓抬手,自右额轻轻抚下,这一道剑伤由右额直达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 便无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浮云悠悠……”他喃喃低语,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幅图画 :剑气迷漫,人影纵横,峨嵋派第一高手“绝情剑”古笑天,在浮云悠悠的玉垒关头, 以一招“天际谅虹”,在他额上划下了这道剑痕,他此刻轻轻抚摸着它,似乎还能感觉 到当年那锐利的剑锋划开皮肉时的痛苦与刺激! 他突地纵声狂笑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大声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 际惊虹’,老夫虽然无法抵挡,但你又何尝能逃过我的剑下……” 笑声渐弱,语声渐微,右额上长短不一的三道剑痕,又触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语,“五虎断门,回风舞柳,荡魔神铲……”这一刀、一剑、一铲,创痕 虽旧,记忆犹新,他忆起少年时挟剑邀游天下,过巴山,访彭门,拜少林,刀口惊魂, 剑底动魄,铲下余生,次次险死还生,次次败中得胜,这号称“不死神龙”的老人,便 又不禁忆及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为他发起的“贺号大典”,仙霞岭畔,帽影鞭丝, 冠盖云集,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手掌滑过颇下的长髯,抚及髯边的一点创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剑”,这一剑 创痕最轻,然而在当时的情况最险。 “九翅飞鹰狄梦萍,他确是我生平少见的扎手人物……” 他一面沉声低语,手背却又滑上另一道剑痕,这一剑弯弯曲曲,似乎一剑,又似乎 被三柄利剑一起划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这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剑’了,‘一剑三花,神鬼不差’ ,但是你这‘三花剑客’,是否能逃过我的剑下!” 右眼边的一道剑痕,其深见骨,其长人发,上宽下浅,似乎被人凌空一剑,自顶击 下,这正是矢矫变化,凌厉绝伦的昆合剑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仑绝顶…… 他心底一阵颤抖,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往事,每一忆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惊悸, 但是,他毕竟还是安然地度过了! 还有武当的“两仪剑法”、“九宫神剑”,他手掌滑下面颊,隔着那袭锦缎的衣衫 ,他抚摸到胁下的三道剑痕。 “武当剑手,心念毕竟仁厚些,击人不击面容,是以我也未曾赶尽杀绝。”他暗自 低语,“可是,谁又能想到,面慈心软的武林三老,毕竟也在黄山一役中丧失性命!” 龙布诗不禁为之长叹一声,使天下武林精粹一起同归于尽的黄山大会,却未能使他 身受半点创痕,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已遍历天下武林的奇技绝学,世间再没有任何一种武技能伤得了我!” 他遥视云雾凄迷的远山,心头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寂寞,求胜不能,固然可悲,求 败不能,更为可叹,往日的豪情胜绩,有如一片浮云飘过山巅般,轻轻自他心底飘过, 浮云不能驻足山巅,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声鹰鸣,传自山下,“不死神龙”龙布诗目光一闪,自旧梦中醒来,山巅之上, 一片死般沉寂,绝色少女两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着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 ,又仿佛是轻蔑。 突地,“不死神龙”龙布诗,又自发出一阵裂石穿云的长笑! 长笑声中,他双臂一分,一阵叮叮声响,锦袍襟边的十余粒黄金钮扣,一起落在山 石地上! 虬须大汉龙飞目光一寒,颤声道:“爹爹,你老人家这是要做什么?” 龙布诗朗声笑道:“我若不与叶秋白遗下的剑法一较长短,她固死不瞑目,我更将 终生抱憾。” 绝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缓缓一系腰带,龙飞瞠目道:“爹爹,此事大不公平……” 龙布诗笑声一顿,厉叱道:“你知道什么?”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号称不 死,老来若能死在别人剑下,却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龙飞心头一震,连退三步,却见他爹爹突地手掌一扬,深紫的锦缎长衫,有如一片 轻云,横飞三丈,冉冉落在古松梢头。 绝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阳关……” 龙布诗冷冷“哼”一声,拧腰转身,背向龙飞,缓缓道:“飞子,‘鹤嘴劲’的手 法你可还记得么?” 龙飞颔下虬须一阵颤抖,道:“还……记得。” 龙布诗道:“你且以‘鹤嘴劲’的手法,点我‘缺盆’、‘神藏’、‘阳关’三穴 。” 龙飞面容一阵痉挛,道:“爹……爹……” 龙布诗轩眉叱道:“快!” 龙飞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关,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身后,双手齐出,食指与拇 指虚拿成“鹤嘴劲”,缓缓向他爹爹肩头“缺盆”穴点去。 玄衫少妇暗叹一声,回转头去,但目光一触那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时回过头来, 只见那豪迈但直的龙飞,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颤抖,终于还是不能下手。 龙布诗浓眉一轩,回首叱道:“无用的……东西!” 他“无用的”这三字说得声色厉然,但“东西”两字,却已变做轻叹。 虬须大汉龙飞双手一垂,颓然长叹一声,道:“爹爹,我想来想去,总觉此事极为 不妥……” 话音未了,突地一条人影横空掠来,竟是那一直追随在乌衫清瘦少年身后的弱冠少 年。 龙飞皱眉道:“五弟,你来做什么?”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缓缓道:“大哥既无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劳好了。” 龙飞双目一张,叱道:“你疯了么?” 弱冠少年目光直视,面容呆木。“不死神龙”转身仔细望了他几眼,突地长叹一声 ,道:“我一直当你孱弱无能,嫌你脂粉气太重,想不到你外和内刚,竟与老夫昔年心 性一样,此次我若能……”干咳几声,转目道:“你既也懂得‘鹤嘴劲”的功力,还不 快些下手。“龙飞连退三步,垂下头去,似乎不愿再看一眼。只听”笃,笃,笃“三声 轻响,绝色少女一声冷笑。龙布诗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又呼地吸进一口长气,接着”呛 嘟“一声龙吟,剑光耀目!玄衫少妇柳腰轻摆,掠至龙飞身侧,低语道:“你难受什么 ,爹爹又不是定要落败的!” 龙飞霍然抬起头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未曾出口。 只见那绝色少女自青衫少妇手中接过一柄离鞘长剑,右手食中两指,轻轻一弹剑脊 ,又是“呛”地一声龙吟。传遍四山! 剑作龙吟,余音袅袅,“不死神龙”龙布诗右掌横持长剑,左掌食、中两指轻抚剑 身,阴森碧绿的剑光,映着他剑痕斑班的面容,映着他坚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 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手指与目光,一起在这精光耀目的长剑上移动着,就像是一 个得意的母亲,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爱子一般! 然后,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解下腰畔的绿鲨剑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 冠少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闪动一丝惊异之色,双手接过剑鞘,龙布诗已自沉声 说道:“自今日起,这柄‘叶上秋露’,已是你所有之物!”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剑鞘,连退三步,“噗”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 个头。 虬须大汉面色骤变,浓眉轩处,似乎想说什么,亥衫少妇却轻轻一拉他衣角,两人 对望一眼,一起默然垂首!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莫要辜负此剑!” 弱冠少年长身而起,突地转身走到那具锦衾所覆之物前面,缓缓伸出掌中剑鞘,缓 缓挑起了那面五色锦衾,赫然露出里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龙布诗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竞又缓缓跪了下去,面对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突然手 腕一反,自腰畔拔出一柄作龙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轻轻一点,然后反手一挥 ,挥出数滴鲜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不死神龙”龙布诗严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丝满意的微笑,颔首道:“好! 好!”一折长髯,转身走到绝色少女面前。 绝色少女轻轻一笑,道:“刘伶荷锄饮酒,阁下抬棺求败,‘不死神龙’,果真不 愧是武林中第一勇士!”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这一笑当真有如牡丹花开, 百合初放,便是用尽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出她这一笑所带给别人的感觉。 弱冠少年将那柄绿鲨剑鞘挂在腰畔,目中突地发出异光,盯在绝色少女的面上,一 步一步地缓缓向她走了过去! 绝色少女秋波一转,与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间,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 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声道:“你要做什么?龙布诗沉声道:“此间已 无你之事,还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语不发,突地双掌一分,左掌拍向绝色少女右胁,右掌竟拍 向“不死神龙”龙布诗的左胁! 这一招两掌,时间之快,炔如闪电,部位之妙,妙到毫巅,绝色少女与龙布诗齐地 一愕,俱都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向自己出手! 就在他们这微微一愕间,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触到他们的衣衫。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左掌“唰”地挥下,“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右掌相击,龙 布诗厉叱一声,拧腰锗步,亦是挥出左掌,“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左掌相击! 四掌相击,两声掌声,俱在同一刹那中发出,虬须大汉浓眉骤轩,一步掠来,大声 喝道:“老五你疯了么?” 却见弱冠少年双掌一撤,脚步一滑,行云流水般倒退三尺,躬身道:“师傅,这女 子没有骗你!” 龙布诗道:“你是说此刻我的功力,已和她一样了。”仰天一阵长笑,又道:“好 极好极,今日我到底有了个与我功力相若的对手!” 龙飞呆了一呆,道:“原来你方才是要试试这女子的功力,是否真的和师傅此刻一 样?” 弱冠少年垂首道:“正是……” 龙布诗朗声笑道:“平儿若非有此相试之意,怎会对我出手,你这话岂非问得多余 了些!” 这成猛严峻的老人,此刻虽已临着一次定必极其凶险的恶战,但心情却似高兴已极 ,却不知是为了终于求得“功力相若”的对手?抑是为了寻得一个极合自己心意的子弟 ?亦不知是否两者兼而有之? 龙飞面上不禁泛起一阵愧色,缓缓后退,缓缓垂下头去,却用眼角斜斜腺了那弱冠 少年一眼。 玄衫少妇轻轻一笑,道:“五弟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如此智慧和功力,真叫人看 不出来!” 龙布诗微喟道:“日久方见人心,路遥方知马力,看来人之才智性情,也定要到了 危急之时,才能看得出来!” 弱冠少年垂下头去,龙飞再与玄衫少妇对望一眼,方才与这弱冠少年并肩站在一起 的少女,娇靥之上,却泛起了一阵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绝色少女直到此刻,目光方自从弱冠少年面上移开,冷冷道:“既已试过,现在可 以动手了么?龙布诗道:“自然!”反手一挥掌中长剑,只听一阵尖锐的金声劈空划过 ,石畔古松一阵轻颤,又自落下一片松针,却落到那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身上! 他仅存三分功力,剑上还有这般火候,青衫妇人们相顾之下,不禁骇然! 绝色少女却直如不见,冷冷道:“既然已可动手,便请阁下随我来!” 龙布诗一愕道:“难道这里不是动手之地么?” 绝色少女道:“不错,这里并非动手之地。”纤腰微拧,似欲转身而去! 龙布诗抗声叱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因为我与你动手时所用的剑法,别人不能看到!” 龙布诗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道:“我若是将你杀死,你的门人弟子一定要来找我寻仇,‘止郊山庄’ 在武林中声势壮大,家师却只收了我一个徒弟,他们寻我复仇,我必定无法抵敌,你说 是么?” 龙飞大喝道:“你自然无法抵敌!” 玄衫少妇接口道:“你以为凭你这份武功,就能胜得了我师傅么?” 龙布诗横望了他两人一眼,暗中似乎叹息了一声,突又沉声道:“不错,你若能杀 死我,我弟子定会寻你复仇,你也必定不是他们的敌手,是以你便想仗着这套剑法防身 !” 绝色少女道:“不错,我师傅传我这套剑法时,除了叫我杀你之外,还要我去杀别 人,我岂能让人看了这套剑法后,再去研究其中的破绽!” 龙布诗缓缓颔首道:“不错,我若创出一套新的剑法,也是不愿让太多人看到的。 ”突地长叹一声,目光笔直地望向绝色少女,一字二字沉声说道:“你师傅临死前,还 在那么恨我?”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道:“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 龙布诗心头一冷,喃喃自语:“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仰天长 啸一声,喝道:“在哪里?随你去!” 山巅浓云,绽开一线,一道阳光,破云而出,雾更稀了! 绝色少女一言不发,转身而行,虬须大汉轩眉大喝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脚步不停,直如未闻,只听飒然一阵微风吹过,弱冠少年已垂手挡住在她 身前,绝色少女柳眉微皱,回首冷冷望了龙布诗一眼。 “不死神龙”沉声叱道:“你等又要作甚?” 玄衫少妇莲步轻抬,一掠而至,赔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 们在那边若有埋伏,师傅你老人家岂非要遭人暗算?” 龙布诗沉吟半晌,抬头一望,绝色少女冷冷地望着他,仿佛在说:“去不去由你… …” 玄衫少妇一双灵活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龙布诗一眼,见到他面上的神情,连忙抢着 道。这位姑娘高姓大名,我们直到此刻还未请教,实在失礼得很!“她语气说得甚是温 柔和婉,面上又充满了笑容,让人不得不回答她的活。绝色少女虽然满面寒意,但口中 却仍简短地回答:“叶曼表。” 玄衫少妇轻轻一笑,道:“好温柔的名字,我叫郭玉霞,你看这名字多俗,可是— —唉,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此刻,她竟突然地与人叙起家常来了,龙布诗神色之间,虽似十分不耐,但却 又似对她十分宠爱,是以竟未发作!虬须大汉龙飞,对她更似十分敬畏,只有那弱冠少 年,始终面容木然,不言不笑! 只听她接着又道:“叶姑娘,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令师的大名,我们却听得 久了,再加上叶姑娘人又这么美丽可爱,是以我们对叶姑娘说出来的活,没有一件不听 从的!” 绝色少女叶曼青冷“哼”一声,郭玉霞却仍神色自若地接着说道:“但是叶姑娘你 方才提出来的条件,我们却觉得有些不妥——”叶曼青冷笑道:“有何不妥?此事根本 与你无关,你多事作甚?”她语气冰冷,言语更是犀利,直欲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玄衫少妇郭玉霞却仍是满面春风,嫣然笑道:“叶姑娘若真的是因为不愿意让我 们看到今师的秘传剑法,那么早就该说出来了,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才说呢?这道理我 真有点想不通!” 叶曼青上下瞧了她几眼,冷冷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 郭玉霞柔声笑道:“我之所以来问姑娘,确是希望姑娘你把这原因告诉我们,不然 我又何必多嘴呢,是不是?” 绝色少女叶曼青秋波轻轻一转,却已似乎将这片山崖上的人都瞧了一遍,冷笑着道 :“我方才没有说出此点,只是因为我看你们这班人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我剑法中的 破绽!” 郭玉霞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了呢?” 叶曼青眼角似有意、似无意,腺了那弱冠少年一眼,冷冷道:“我现在提出了此点 ,是因为我忽然发觉,‘不死神龙’的弟子,到底井非都是蠢才,总算还有一人是聪明 的!” 玄衫少妇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多谢叶姑娘的夸奖,有姑娘这 样的徒弟,难怪‘食竹女史’那么早就放心死了!”她骂人非但不带半句恶言,而且说 话时的语气仍是那么和婉,笑容仍是那么温柔,叶曼青面色亦不禁一变,冷笑一声,转 身欲去! 郭玉霞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颇以自己在言语上战胜她为得意,哪知龙布诗突地长 叹一声,目光沉重地望向她,缓缓道:“飞子若是有你一半心机,那就好了!” 郭玉霞垂首微笑一声,龙布诗却又沉声道:“只可惜你大聪明了些!”随即面色一 沉,叱道:“叶姑娘慢走!” 叶曼青再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去不去由你,多言作甚!”她此次果然将 她目光中的含意说了出来。 龙布诗干咳一声,道:“叶秋白一生孤耿,她弟子也绝不会是不信不义之人!” 叶曼青冷笑一声,仍不回首。 龙布诗道:“老夫一生,从无所惧,便是你那边真有埋伏暗算,又当如何!”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来,虽仍满面冰霜,却已微露钦服之色。 龙布诗又道,“但老夫掌中这口剑,已伴了老夫数十年之久,虽非什么利器神兵, 却也曾伤过不少武林中的成名高手!” 他半带骄傲、半带伤感地微笑一下,接道:“今日老夫若是不能生回此间,只望姑 娘能将这口剑,交回我门下弟子南官平!” 他威猛沉重的语音,此刻竟变得有些伤感而忧郁,这种伤感而忧郁的语声,当真是 他门下的弟子从来未曾听过的,便连那弱冠少年南官平,神色也为之一变,双目一张, 诧然相向。 龙布诗自也觉察到他们异样的目光,手捋长须,胸膛一挺,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一 声,忖道:“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么?……莽莽武林中,原本也该让新的一代来露露锋 芒!”心念方转,只听叶曼青冷冷道:“我若不能生回此间,希望你也能将我掌中的这 口‘龙吟神音’带回给她们!”她玉手轻抬,指了指那四个青衫少妇。 龙布诗道:“这个自然!”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去,低叱一声:“走!”秋波却又淡淡睨了南宫平一眼! 龙布诗浓眉一扬,道:“走!”微一迈步,高大的身形,突地有如轻烟直飘出去, 方自掠过南官平身侧,袍袖微拂,前进的身形,竞平空倒缩了回来,伸出巨大的手掌, 轻轻抚了抚他肩头,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仍未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轻轻一叹,袍 袖再展,霎眼之间,便已消失在白云深处! 直到他身形变成一条淡淡的白影,南宫平仍然垂手木立,呆望着那飘浮的白云,他 面上虽是那么呆木,但目光中却有着炽热的感情,只听身后的郭玉霞喃喃道:“叶上秋 露……龙吟神音……想不到师傅与那‘丹凤’叶秋白,真的有……” 龙飞干咳一声,道:“师傅他老人家的事,我们还是少谈的好!”大步走到南官平 身侧,一手紧抚着颇下虬须,呆立了半晌,却又转身走回,重重坐到一方山石上,仰首 望着天上浮云,发起愕来。 郭玉霞轻掠云鬓,瞧了南宫平半晌,突地轻轻招手道:“四妹,你过来!” 远远仁立着的少女,垂首走了过来,她步履极为轻灵,显见得武功不弱,但行动之 间,低眉敛目。却永远带着羞涩之态,看来竟有如足迹未出闺门的少女一般,哪里似叱 咤江湖、威震武林的“止郊山庄”门下!她一双玉手。不安地盘弄着腰畔丝带,怯生生 地问道:“大嫂,你叫我做什么?” 郭玉霞微笑道:“老五后来居上,传得了那柄‘叶上秋露’,你心里高不高兴?” 羞涩的少女神态更加羞涩,苍白的娇靥上,倏然飞起两朵红云,头也垂得更低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清瘦少年,突地沉声道:“不但四妹高兴,我也很高兴的!” 郭玉霞面带笑容,左右瞧了他们两眼,含笑道:“你们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心 里的想法部一样,难怪江湖中人都将石沉和素素连在一起,称为‘龙门双剑’,只可惜 ——”语声一顿,轻咳两声,眼波却又向南宫平睨了一眼。 清瘦少年石沉目光随着她望去,面色突地一变,眉峰间似乎隐隐泛出一阵妒忌之色 ,但随即朗然道:“此后加上了五弟,江湖中只怕要称我们为‘龙门三剑’了!” 郭玉霞含笑道:“这个你又不知了,五弟虽然入门不久,但江南‘南官世家’的富 贵声名,却早已天下皆知,武林中也早就替五弟取了个名字,叫做‘富贵神龙’!” 石沉强笑一声,道:“大嫂见多识广,小弟却少在江湖中走动,所见所闻,和大嫂 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龙飞浓眉一扬,道:“富贵神龙这名字我虽然听过,但那不过只是一些和‘南宫财 团’有关的镖局中人胡乱奉承而已,又算得什么?” 郭玉霞笑容一敛,明眸横波,道:“好好,你知道,我不知道!” 龙飞张口欲言,但望了望他妻子的面色,却只是伸手一捻虬须,默默不语! 一时之间,众人尽皆沉默,只有山风飕飕,木叶簌然,无定的浮云,忽而飘来,又 忽而飞去,正一如武林中波诡云谲、变迁不已的人事!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仍然垂手并立在古松之下,流转着的目光,不时望向他 们面前的这五个“止郊山庄”的弟子,这八道明锐的目光,似乎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猜 疑和矛盾,是以在这些明锐的目光里,便不时流露出轻蔑讥嘲之意! 只见虬须大汉突地长叹一声,长身而起,仰首望了望天色,沉声道:“师傅他老人 家……唉,已经去了约摸半个时辰了!” 郭玉霞秋波一转,冷冷道:“你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难怪师傅不肯将‘叶上秋露’ 传给你,你看五弟,他有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龙飞神情亦为之一变,讷讷道:“反正都是自己弟兄,传给谁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一样!” 南官平神色安然,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郭玉霞身前,含笑道:“大嫂,你可知道我 为何不着急么?”他面上虽有笑容,但语气却仍是那般深沉坚定,仿佛有种无法描述的 慑人力量,也让人不得不回答他的问话。 郭玉霞一笑道:“这个——我怎会知道。” 龙飞干咳一声,道:“你怎知五弟心里不着急,师傅他老人家胜败不知,人人都是 在着急的!” 南官平含笑道:“人人都在心里着急,只有我是真不着急!” 石沉、龙飞面色一变,郭玉霞一声冷笑,王素素柳眉轻翅,秋波凝注。南官平缓缓 又道:“我心里不着急,因为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师傅一定不会败的!” 四个青衫妇人,齐地冷笑一声,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郭玉霞又是一声冷笑,龙飞皱眉道:“你是凭着什么判定的,我却认为师傅动力削 弱后,实在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何况姓叶的那小妮子又刁钻古怪!” 石沉缓缓道:“五弟分析事理,一向总有独到之处,但方才所说的话,却不能让人 情服!”他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生似唯恐说错一字! 南宫平道:“方才我那一掌,不但试出了那姓叶的女子未曾欺骗师傅,还试出了师 傅他老人家的身手,实在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得多。” 他语声微顿,缓缓又道:“当时我双掌齐挥,那姓叶的女子站在我身右,她的右掌 虽然持剑,但我右掌拍去时,她身形不用丝毫转动,便可用左掌将我右掌接住!” 他左掌微沉,比了个手势,接着又道:“但师傅那时却是站在我左边,他老人家右 掌之中,亦持有长剑,我一掌拍去时,他老人家自然不会用右掌中的长剑来接我这一掌 ,是以便势必要转动一下身形,才能用左掌将我那一掌接住!” 他语声沉定,言语清晰,说到这里,那四个青衫妇人已忍不住回转头来,面上也不 禁流露出凝神倾听之色! 只听南宫平道:“在如此情况下,师傅出手,显然多了一番动作,那么与我手掌相 交时,本应也该比那姓叶的女子慢上一筹,但四掌相交时,两声掌声,却是一起发出, 丝毫没有先后之差,那么岂非显然是说,师傅的出手,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些,这其间 的差别,虽然不大,但高手相争,出手快慢,若有毫厘之差,便可以决定胜负,何况师 傅他老人家一生大小数百战,经历阅历,都要比那姓叶的女子丰富得多,是以无论由何 判断,师傅都万无败理!” 一南官平这一番话,只听得王素素满面笑容,石沉不住颔首,郭玉霞手捧香腮,垂 首不语,龙飞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元败理。”他伸出 巨大的手掌,重重一拍南官平肩头,大笑道:“老五,你真有一手,现在大哥我也不着 急了!”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齐地冷笑一声,最左一人侧首向身旁一人道:“宁子, 你着急么?” 宁子摇了摇头,却向身旁另一人道:“悦子,你着急么?” 悦子一笑道:“我也不着急!” 宁子道:“那么和子想必也不会着急了。” 和子颔首笑道:“我一点也不着急,安子,你着急么?” 最友一人“安子”笑道:“我也不着急的,但是我不着急的缘由,却不能告诉你们 !” 四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地一起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龙飞浓眉一轩,重重“哼”一声,口中喃喃道:“若不看你是个妇人,定要好好教 训你一番!” 青衫妇人们笑声一顿,“安子”冷冷道:“若不看你是个男人,定要好好教训你一 番!” 龙飞目光一凛,怒喝一声,转身一掌,击在身旁的一方青石上,只听“轰”地一声 ,山石碎片,四散飞激,那般坚硬的山石,竟被他随手一掌,击得粉碎! “安子”冷冷一笑,道:“好掌力,好掌力。”突地手腕一反,“呛”地一声,长 剑出鞘! 剑光一闪之中,她身形已掠到另一方石畔,手腕轻轻一送,“噗”地一声轻响,掌 中长剑的剑尖,便已没入山石七寸,竟有如青竹插入污泥那般轻易。 龙飞浓眉一轩,只听她轻轻一笑,道:“原来这里的石头都是软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好剑法,好剑法!”满面笑容地走到“安子”身旁,柔声 道:“大姐,你肯让我来试试么?”一“安子”微微一呆,还未答话,哪知郭玉霞突地 出手如凤,五只玉葱般的手指,闪电般向她胁下拂来,手势之美,美如兰花!“安子” 一惊之下,拧身滑步,滑开三尺,虽然避开这一招,掌中长剑却不及拔出,仍然留在石 上! 郭玉霞柔声笑道:“谢谢您啦,我试一试就还给你!”她语声和悦,神态自若,就 像方才那足以致人死命的一招,根本不是她发出的一样! 只见她轻轻自石中拔出那柄长剑,仔细看了两眼,她目光似乎在看着掌中的长剑, 其实却在探着那方山石! 然后她又自嫣然一笑,皓腕一抖,长剑送出,又是“噗”地一声轻响,长剑的剑身 ,竟已没入山石一半,青衫妇人面色一凛,郭玉霞柔声笑道:“这里的石头果然是软得 很!”拨出长剑,蓬步轻移,送到那青衫妇人“安子”的面前! “安子”面色阵青阵白,心房怦怦跳动,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那柄长剑,走了回去。 郭玉霞突又柔声笑道:“你心里不要难受,我这一剑,虽然刺得要比你深了一尺, 其实我的剑法和功力,却不见得比你强过那么多!” 青衫妇人“安子”脚步一顿,回首望去,目光中满是愤恨之意。 郭玉霞柔声笑道:“你心里也不要恨我,以为我胜你之后,还要取笑于你。”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这种以剑穿石的功夫,全凭一股巧劲,若然摸不到此中 的诀要,功力再深,也没有用,但是越到后来,越加困难,每深上一寸,都要比先前困 难十倍,却已非功力浅薄之人,能以做到,所以你看我那一剑竟比你插得深过那么多, 心里自然是又吃惊、又难受的!” 她娓娓道来,既似闲叙家常,又似训海子弟,丝毫不露锋芒,丝毫没有火气。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一垂,郭玉霞又道:“但是你却没有看出,我那一剑的偷机 取巧之处!方才你那一剑刺入山石后,山石已裂了一条缝隙,而我那一剑,便是自这条 裂缝中刺入,与你相比,自然事半功倍!” “安子”眼帘一抬,口中不禁轻轻“哦”了一声,似是若有所失,又似乎是恍然而 悟。 郭玉霞微微一笑,接口说道:“此刻你心里想必又在难过,觉得你方才认输认得不 值,是不是?” “安子”冷“哼”一声,算做回答。 郭玉霞道:“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问,我不但能寻出这生满青苔的山石那条小小的裂 缝,还能看出这条裂缝的最深之处,此等眼力,已非你所及,你可承认么?”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再次一垂,口中虽然不语,心中却显已默认。 郭玉霞一笑又道:“我随手一剑,刺入那条那般细微的裂缝,而剑上又已满注真力 ,此等准确,亦非你所及,何况我那一剑没入山石,已约摸两尺,虽有取巧之处,功力 也比你深厚几分,这也是你不能否认的事,剑法一道,眼力、准确、功力,乃是攻敌制 胜的三大要素,你件件都无法及我,若是真的与我交手,二十招内,我便有将你击败的 把握。” 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缓缓接口又道:“你若是不服,大可试上一试!” “安子”呆呆地愕了半晌,沉重叹息一声,缓缓回转头去,缓缓垂下手掌,只听“ 叮”地一声轻响,她掌中竟有一枚五棱钢珠,落到山石地上! 郭玉霞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一笑,笑声中既含轻蔑,又带得意,与方才那种温柔和 婉的笑声,截然而异。 有衫妇人“安子”双手一阵颤动,手指渐渐卷曲,渐渐紧握成拳,面上阵青阵自, 遥视着远方一朵自云的双目,也渐渐露出异光,突地回转身来,冷冷道:“不错,你武 功之高,非我能敌,但是你的师傅——哼哼,你们也不必再等他了。” 南官平、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面色齐地一变! 龙飞一步掠到她身旁,厉声道:“你说什么?” “安子”嘴唇一阵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三个青衫妇人齐地干咳一声,将她一 把拉了过去。 龙飞浓眉怒轩,目光凛凛,接道:“你若不将你方才的胡言乱语解释清楚,便休想 生下此峰!” 青衫妇人中,年龄仿佛最轻、神态却显得最稳的“悦子”一手拉着“安子”肩头, 回首道:“她所说的既是胡言乱语,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龙飞微微一愕。 郭玉霞柔声笑道:“胡言乱语,实在不必解释,但是却应该惩罚一下,你说是么? ” 她目光轻轻在龙飞身上一转,突地飘身掠到“安子”身后,右手微抬,两只春葱般 的纤指,已闪电般向“安子”的“肩井”,以及搭在“安子”肩头上的“悦子”左掌中 指与无名指间的麻筋第二支位处点去! “安子”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似是自悔失言,郭玉霞一指点来,她竟然不闻不见 ,“悦子”柳眉微扬,拧腰错步,手腕一反,“金剪断丝”,五指似合似张,反向郭玉 霞右肮扣去!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们还敢回手?” 右掌微一曲伸,仍然拍向“安子”背后,左掌的食中二指,点向“悦子”胁下! 这一招两式,以攻化攻,以攻为守,“悦子”闪身退步,避了开去,但“安子”却 仍在呆呆地发着愕。 “悦子”惊呼一声,右掌横展,将“安子”推开数步,只听“呛”的两声,长剑出 匣,两道青碧剑光,一左一右,惊虹掣电般交剪而前,削向郭玉霞左右双肩,“悦子” 右掌回旋,横切郭玉霞后胁,“安子”站隐身形,目光闪动,突然拔出长剑,同时配合 刺去! 郭玉霞面容微变,闪身、错步、甩腿、拧腰,堪堪避过这几乎是同时攻来的四招! 龙飞大喝一声道:“你们还不住手!” 这一声大喝,高亢激烈,显见他已真的急了,只听四山回声:“你们还不住手…… 住手……”一声接着一声,响应不绝。 回声之中,郭玉霞又已拆了数招,额上似乎已微见汗珠,龙飞变色大呼道:“我生 平不与妇人女子动手,你们怎地还不来助大嫂一臂之力!” 王素素轻叱一声,微一顿步,一掌向“悦子”后背拍去。 哪知“悦子”、“和子”身形闪电般交错一下,竟将她也围人剑阵之中,而“安子 ”“唰”地一剑,已自刺向她的咽喉! 石沉缓缓往前跨了一步,皱眉沉声道:“师傅不准我等携剑上山,想必便是不许我 等动手,如果他老人家怪罪下来,又当怎地?” 龙飞呆了一呆,抬头望去,只见白云缭绕中,漫天剑光飞舞,郭玉霞、王素素,竟 被这四个青衫妇人的长剑,困在一种快速、轻灵、变化无方的剑阵中,一时之间,虽不 会落败,却也无致胜的希望! 剑光霍霍,山风凛凛! 龙飞回首道:“五弟你看该当怎地?南官平垂首望了望腰畔的绿鲨剑鞘,道:“但 凭大哥吩咐。” 龙飞双眉深皱。 却听南宫平道:“人家若是将长剑架在我等脖子上,难道我等也不能动手么?” 龙飞目光一张,大喝道:“正是,若是妇人女子定要害我,难道我也不能动手?” 胸膛一挺,挥手道:“老三,老五,上了!” 他一声大喝,身形乍起。 南宫平与石沉对望一眼,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接着说道:“四个打两个固然 不好,五个去打四个也未见高明,‘丹凤神龙’的闪下,原来俱是些想以多为胜之徒! ” 南官平剑眉轩处、霍然转身,只见那紫檀棺木边,不知何时,赫然竞多了一个瘦骨 磷峋、乌替高髻、广额深腮、目光闪动如鹰、一手把剑、一手不住抚弄着颔下疏落的灰 须、面上冷笑之色犹未敛的道人,一阵山风,吹起他身上的一件惨绿道袍,他颀长枯瘦 的身躯,直似也要被风吹去! 这一声冷笑之声虽然轻微,却使得郭玉霞,王素素,以及那四个青衫妇人一起倏然 住手! 龙飞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身喝道:“你是谁?”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我是谁?哼哼,你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么?”一面说话, 一面缓缓向那紫擅棺木走去!“垂手肃立着的抬棺大汉,突地低叱一声,方待横身挡住 他的去路,哪知身畔微风飕然,南官平已抢先护在棺前。高髻道人冷笑一声,停下脚步 ,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南官平神色不变,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地转身走开,走到龙飞面前,道:“你师傅与‘ 丹凤’叶秋白的十年之约,可曾了结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你怎么知道?” 高髻道人哈哈笑道:“你师傅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笑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他两人到哪里去了?龙飞轩眉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叉转身走了开去,走到石沉面前,道:“谁胜谁 负?” 石沉目光凝注,缓缓道:“不知道!” 高髻道人再次嘿嘿笑道:“好好!” 一步跨到那并肩而立的四个青衫妇人面前,道:“食竹女史可是终于战胜了不死神 龙?” 青衫妇人对望一眼,郭玉霞却轻轻娇笑了起来。 高髻道人霍然转身,道:“你笑什么?” 郭玉霞含笑道:“叶秋白终于在一件事上比家师占先了一步!”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事?”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她终于比家师先死去了!” 高髻道人倏地浑身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垂手缓缓道:“叶……秋……白……已 经……死……了……么?” 郭玉霞道:“正是!” 高髻道人突地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经过:“想不到二十年前,天鸦道人临死前所说 的话,竟又被他言中!” 郭玉霞眼波一转,龙飞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话?” 高髻道人垂首道:“神龙必胜丹凤,神龙必胜丹凤……” 青衫妇人“安子”突地冷笑一声,道:“叶姑娘虽然死了,可是,不死神龙‘也没 有得胜!”高髻道人目光一抬,精神突振,脱口问道:“不死神龙亦未得胜?一他两人 莫非——莫非已同归于尽了!” 龙飞浓眉一扬,怒骂道:“放——胡说!” 高髻道人目光一凛,利剪般望到龙飞面上,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放什么?” 龙飞道:“放屁!” 高髻道入大喝一声,手腕一反,将腰畔长剑抽出,但长剑出鞘一半,他却又缓缓垂 下手掌,沉声道:“你虽无礼,我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 龙飞道:“哼哼……嘿嘿……” 突地仰天大笑起来! “安子”冷笑道:“有些人不愿和后辈动手,可是……‘不死神龙’此刻却在和叶 姑娘的弟子拼命!” 商髻道人诧声道:“不死神龙会和后辈动手?” “安子”道:“正是!” 龙飞笑声一顿,厉声道:“家师虽在和叶秋白的徒弟动手,可是他老人家却先闭住 自己的‘督’、‘任’两脉,削弱了自己七成功力,这等大仁大义的作风,只怕天下少 有!” 高髻道人伸手一捋颔下灰须,目中光芒闪动,嘴角突地泛起一丝笑容,自语着道: “他竟自削功力,与人动手……” 龙飞大声道:“不错,他老人家纵然自削功力,与人动手,还是定必得胜的!” 高髻道人缓缓道:“真的么?” 龙飞大喝道:“自然是……”语声忽弱:“真的!”其实他心里又何尝有什么把握 ,叉何尝不在担心害怕。 高髻道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又侧目瞧了瞧紫檀棺木边的南官平,缓缓道:“你们 究竟谁是不死神龙的大弟子?” 龙飞沉声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面上笑容一闪,道:“想必你就是了!” 龙飞冷“哼”一吉,道,“是又怎地?” 高髻道人突地抬手一指南宫平腰畔的绿鲨剑鞘,沉声问道:“你既是‘止郊山庄’ 的掌门弟子,这柄‘叶上秋露’,为何却被他得去?” 龙飞全身一震,望了南官平一眼,缓缓回过头来,道:“你管不着!”语气沉重, 语气中已全无方才的锋芒。 高髻道人冷笑道:“今日你师傅若是败了,不再回来,那么你可知道谁将是名震武 林的‘止郊山庄’庄主?” 龙飞身躯挺得笔直,动也不动,木立良久,突地扬声大喝道:“谁说我师傅不再回 来!谁能将他老人家击败!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语声方歇,回声四起,只听四山响彻一片:“不死神龙,永生不死……永生不死… …”渐渐微弱,渐渐消寂! 突地,一声尖锐的冷笑,将四山已渐消寂的回声,一起扫去! 一个冷削、尖锐而又极其娇脆的语声,一字一字他说道:“谁说世上无人能将‘不 死神龙’击败?谁说‘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呼地一阵狂风吹过,吹来了一片乌云,也将这冷削尖锐的语声,吹送到四面远方! 随着狂风与语声,峰头压下一阵寒意,南宫平、龙飞、石沉、王素素、郭玉霞,齐 地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稀薄的云雾氤氲中,叶曼青有如仙子凌波,飘然而来,双 掌之中,赫然分持着两柄精光闪闪的长剑,雾中望去一柄光芒如火,一柄碧如秋水,竟 是数十年来,与“不死神龙”寸步不离的武林名剑“叶上秋露”! 龙飞看了叶曼青一跟,不由目光尽赤,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狂奔到她面前,惨呼 叫道:“师傅呢?我师傅呢?” 叶曼青冷冷道:“你师傅此刻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龙飞身躯摇了两摇! 南宫平面容摹地变得惨白! 石沉有如突地被人当胸击了一拳,目光呆滞,全身麻木,连在他身畔的王素素娇唤 一声,晕倒在地上,他都不知道! 郭玉霞花容失色,娇躯微颤,四个青衫妇人手持长剑,一起涌到叶曼青身畔! 高髻道人一手抚剑,口中喃喃低语:“不死神龙终于死了!”回首望了望那紫檀棺 木,“不死神龙终于死了……” 语声迟缓低沉,亦不知是惋借?抑或是庆幸?是高兴?抑或是悲叹? 叶曼青明眸如水,静静地凝注着他们。 龙飞突地厉喝一声:“你害死了我师傅,还我师傅的命来!”势如疯虎,向前扑去 ! 石沉、郭玉霞身形齐展,南宫平向前跨了一步,忽地望了望那高髻道人,又倏地退 到紫檀棺木旁边,手抚腰畔绿鲨剑鞘,双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龙飞双掌箕张,扑到叶曼青身前,一掌抓向她面门,一掌抓向她手中长剑! 只听叶曼青一声冷笑,眼前一阵剑光耀目,四柄青钢长剑,剑花错落,已有如一道 光墙般,照在他面前,叶曼青娇躯微退,双掌一合,将两柄长剑,一起交到右手,口中 突地冷喝一声:“金龙在天!”反手自怀中取出一物,向天一挥,金光闪闪,赫然竟是 一柄黄金所铸的龙柄匕首! 她左掌五指,圈住两柄长剑的剑柄,右掌向天一挥,缓缓落下,将那金龙匕首,齐 眉举在面前,口中又冷喝道:“群龙授命!” 龙飞抬目一看,面容惨变,双拳紧握,呆立半晌,心中似乎在决定着一件十分重大 之事。 高髻道人目光闪动,口中又白喃喃低语:“金龙密令,又现江湖……嘿嘿!” 忽见龙飞连退三步,“噗”地一声,拜倒在地,但满面俱是愤恨怨毒之色,显见是 心中极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拜! 叶曼青冷笑一声,四个青衫妇人掌中之剑,一起垂下! 只见叶曼青莲步轻移,从四个青衫妇人之间缓缓走了出来,每走一步,掌中两柄长 剑互击,发出“叮”地一声清吟,划破这峰头令人窒息的沉寂。 郭玉霞悄俏走到龙飞身边,俯首道:“金龙密令,虽在她手中,但是……” 叶曼青目光转向郭玉霞,眼波一寒,右掌一反,本是齐眉平举的匕首,便变得刃尖 向下,口中冷冷道:“你不服么?” 郭玉霞凝注着她掌中的匕首,缓缓道:“服又怎样?不服又怎样?” 龙飞跪在地上,此刻面色突又一变,回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颤声道:“妹子,你怎 能这样……” 郭王霞柳眉一扬,大声喝道:“她杀了我们师傅,偷去他老人家的密令和宝剑,难 道我们还要听命于她!” 石沉方自扶起了晕倒在地上的王素素,忽见眼前人影一闪,郭玉霞已站在他面前, 道:“三弟,四妹,你们说,该不该听命于她?” 石沉目光抬处,望了望那柄金龙匕首,默然垂首不语。 郭玉霞银牙一咬,掠到紫檀棺木边的南官平身前,颤声道:“五弟,你最明事理, ‘金龙密令’虽是‘止郊山庄’的至宝,可是如此情况下,我们若还要听命于她,岂非 没有天理了么?” 南官平面容木然,抬起目光,有如两道冷电射到叶曼青身上! 叶曼青一直冷限望着郭玉霞,此刻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已现,你等 还要抗命,难道‘不死神龙’方死,你们便已忘了拜师前立下的重誓么?” 郭玉霞鬓发已乱,额角亦微现汗珠,她善变善笑,无论遇着什么重大变故,都能在 谈笑之间解决,但此刻神情却这般惶恐,似乎早已预料到叶曼青将要说出的话,必定对 她十分不利! 龙飞再次转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既然已 在你手中,我已无活可说!”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倒还未曾忘记你师傅的教训!” 龙飞垂首道:“认令不认人……”突地仰首厉喝道:“但是你杀了我师傅,我…… ”语声哽咽,语气悲激,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缓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嫂溺叔亦援之以手,吴汉为大 忠而灭恩义,是以前堂杀妻,盖事态非常,变应从权,不可拘束于死礼,此乃古人之明 训!” 郭玉霞双眉一展,道:“我心里想说的话,也就是这些!” 龙飞大声道:“极是!极是!” 叶曼青明眸之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道:“你可知道我要……” 南官平微一摆手,截断了她的话头,他神色虽安详,语声虽沉缓,但其中却似是含 蕴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 只听他缓缓又道:“金龙密令,虽已在你手里,但此中必有一些此刻尚不知道的理 由,否则以师傅之为人,必定早已将此令毁去,绝不会让它留于你手,你不妨将他老人 家所留交的话,说来听听!” 叶曼青眼帘微合,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到底只有你知道不死神龙心意!” 郭玉霞双目一张,大喝又道:“口说无凭,你所说之活,我们也分不出真假——三 弟,四妹,这女子害死了师傅,我们若还不替他老人家复仇,还能算是人么?” 石沉霍然抬起头来,双拳紧握。 突听叶曼青冷笑一声,缓缓道:“口说无凭么……”将匕首衔在口中,又自怀中取 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纤指微扬,将这方纸笺,抛在龙飞面前! 郭玉霞身形一展,口中喝道:“我来看!” 她飞掠而至,正待拾起地上的纸笺,突觉胁下微微一麻。 叶曼青右掌食中两指,轻轻捏着金龙匕首的刃尖,玉手轻拈,已将匕首之柄,抵在 她胁下“藏血”大穴上,口中冷冷喝道:“你要做什么?” 郭玉霞道:“师傅的遗命,难道我这做徒弟的还看不得么?”她口中虽在抗声而言 ,但身躯却不敢动上一动。 叶曼青道:“你先退七步!” 郭玉霞怒道:“你算什么,敢来命令我!”话未说完,只觉右边半身,一阵麻痹疼 痛,不由自主地身形后退,果然…连退了七步! 第二章 金龙密令 郭玉霞一心要取得那方纸笺,满心急切,是以才会疏于防范,而受制于叶曼青手下 ,此刻心中又急又怒,又是不服,只觉一口气,噎在胸中,再也咽不下去,嘴唇动了两 动,却说不出话来! 龙飞爱妻心切,暮地长身而起,轻轻捉住她手腕,触手之下,一片冰冷,有如大雪 之下,身穿单衣之人的手足一样,他不禁大惊问道:“妹子,你……你觉得还好么?” 郭玉霞嘴角勉强泛起一丝笑容,颤声道:“我……我……还好!”突地将嘴唇附在 龙飞耳畔,低声道:“你快去看看那里面的话,若是对我们不利,就不要念出来!” 龙飞愕了一愕,呆呆地瞧了他妻子半晌,似乎对他妻子的心思,今日才开始有了一 些了解。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不看师傅的遗命,却先去安慰自己装模作样的妻子,哼哼 ——”龙飞面颊一红,缓缓回转身,方待俯身拾起那方纸笺! 哪知叶曼青左腕一沉,已将那方纸笺,挑起在“叶上秋露”的剑尖上! 龙飞浓眉一扬,道:“你这是作甚?” 叶曼青冷冷道:“你既不愿看,我就拿给别人去看!她目光轻轻一转,便已在每个 人面上都望了一眼,似是在寻找宣读这方纸笺的对象,然后笔直地走到王素素面前,缓 缓道:“你将这张纸笺拿下去,大声宣读出来!” 王素素惊痛之下,晕迷方醒,面容仍是一片苍白,偷偷望了郭玉霞一眼,轻声道: “师傅的遗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读呢!”一面说话,却已一面伸出纤细而娇小的手掌 ,自剑尖上取下那方纸笺,又自迟疑了半晌,望了望石沉,又望了望南官平,终于缓缓 将它展开。 叶曼青道:“大声地念,一字不漏地念!” 郭玉霞、龙飞对望了一眼,龙飞只觉她手掌越发冰冷,不禁长叹一声,轻声道:“ 凡事俱有天命,你何苦这样患得患失!” 郭玉霞眼帘一合,突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龙飞紧了紧手掌,只听王素素已一字一字地朗声念道:“余与叶秋白比剑之约,已 有十年,胜者生,败者死,双方俱无怨言,亦无仇恨,余若败而死,乃余心甘情愿之事 ,尔等切切不可向‘丹凤’门下寻仇报复,否则便非余之弟子,执掌‘金龙密令’之人 ,有权将之逐出门墙!” 她似是因为心情紧张,又因太过激动,此刻虽然极力抑制,语声仍不禁微微颤抖。 念到这里,她长长透了口气,等到她起伏着的胸膛略微平静了一些,方自接口念道:“ 余之弟子中,飞子入门最早,又系余之堂侄,忠诚豪爽,余深爱之,唯嫌太过憨直,心 直而耳软,是其致命之伤,是以不能成大业,执大事!”她语声微顿,秋波微转,俏悄 望了龙飞一眼,龙飞却已沉重地垂下头去! 王素素眼帘一合,似是深恨自己多看了这一眼,垂手念道:“沉儿木讷坚毅,素素 温婉柔顺……”她面颊一红,伸手轻轻一抚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方自轻轻接口道: “……唯有平儿,出身世家,自幼钟鸣鼎食,却无矜夸之气,最难得是平日寡言而不露 锋锐,且天资极高,余已决意……” 突听一声娇唤,郭玉霞竟放声痛哭了起来,龙飞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只 听她放声痛哭道:“我替‘止郊山庄’做了那么多事,……他老人家在遗言里竟提都不 提我一句。”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妹子,你今日怎地会变得如此模样!” 郭玉霞抬起头来,满面泪痕,颤声道:“我……我心里实在太……太难受,这些年 来,我们为他老人家埋头苦干,可是……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叶曼青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却仍然紧紧守护在王素素身侧!王素素 呆呆地愕了半晌,幽幽叹息了一声,又自念道:“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与余寸步未离之 ‘叶上秋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 她柳眉一皱,像是不懂其中的含意,沉吟半晌,重复了句:“直至棺毁人亡!” 王素素又念道:“余生平还有三件未了心愿,亦令平儿为我一一了却,这三件事余 已转告叶曼青姑娘。”她不禁又顿住语声,抬头望了叶曼青一眼。 郭玉霞哭声未住,石沉目光闪动,王素素又念道:“余数十年江湖闯荡,虽亦不免 染下双手血腥,但扪心自问,却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而今而后,余自不能再问 人间事,余白手创起之‘止郊山庄’,今后全部交托于一一”她语声突又一顿,深深吸 了口气,面上忍不住泛出惊诧之色,时曼青柳眉微扬,侧首道:“交托给什么人?” 王素素目光一转,轻轻问道:“这张纸你还没有看过么?” 叶曼青柳眉又自一扬,朗声道:“丹风门下,岂有这般卑鄙之徒?会做出这等卑鄙 之事!” 王素素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先看了看,是于你有利的,你才交给 我们,是于你不利的,你就根本不会给我们看了!”她语气之中,充满了钦佩之意,也 充满了动人爱怜的柔顺和婉,她一言一行,俱是出乎自然,真情流露,直叫任何人都不 忍伤害于她! 郭玉霞哭声渐弱,此刻突地抬头问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可是师傅的么?” 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郭玉霞伸手一拭面上泪痕,又道:“你认不认得师傅的笔迹 ?” 王素素幽幽叹道:“他老人家近年来常在‘晚晴轩’习字,我……我总在旁边磨墨 的!”语声未了,眼帘一合,两滴晶莹的泪珠,突地夺眶而出,她瞑目半晌,方待伸手 拭去,只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叶曼青竟为她送来了一方柔绢手帕! 郭玉霞默然半晌,透了口长气,沉声道:“他老人家究竟是将‘止郊山庄’交托给 谁?” 王素素轻拭泪痕,又将那方柔帕,还到叶曼青手上,感激地微笑一下,伸手一整掌 中纸笺,一字一字地接口念道:“今后全部交托于飞子与玉霞夫妇!” 郭玉霞霍然站直了身躯,目光疑注着云隙问一片青碧的天色,呆呆地愕了半晌,满 面俱是羞惭之色,龙飞干咳一声,轻轻道:“妹子,师傅他老人家还是没有忘了你!” 郭玉霞茫然唤了一声:“师傅……”突又转身扑到龙飞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 叶曼青再次轻蔑地冷笑一声,缓缓道:“直到此刻,你方才想起师傅,才会为师傅 悲哀!” 郭玉霞哭声更恸,龙飞默然垂下头去! 只听王素素接着念道:“止郊山庄乃是余一生之事业,若无飞子之忠诚豪爽,不足 以号召天下群豪,若无玉霞之聪明机变,以补飞子之不足,‘止郊山庄’亦不能成为百 年事业。” 南宫平叹息一声,似乎对他师傅的调配,十分钦服敬佩! 转目望去,只见王素素呆呆地瞧着掌中纸笺,下面的话,她竟是念不下去,石沉探 目过去,望了一眼,面上突地现出喜色,道:“四妹,你怎地不念了!” 王素素道:“我……我……”忽地垂下头去,面上生出红霞,目中却流下泪珠。 石沉道:“师傅的遗命,你怎能不念!”他目光直视着那方纸笺,王素素又是羞惭 、又是失望的神色,他竟没有看见。 王素素偷偷用手背轻抹泪痕,抬头念道:“金龙密令,乃吾门至宝,今后交与沉儿 ……沉儿与素素共同执掌,以沉儿之正直,与素素之仁厚,想必不会滥用此令,以‘龙 门双剑,合壁之武功,亦不致使此令失却了威信!庄中大事,俱有安排,平儿可毋庸操 心,回庄略为料理,三月之后,可与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共同为余了却三件未了 心愿,但亦不可远离余之神棺,切记!”王素素越念越快,一口气念到了这里,面上的 失望之色,越发浓重,郭玉霞此刻哭声又渐渐平息,轻叹一声,附在龙飞耳畔道:“师 傅他老人家什么部知道,就是不知道四妹的心意!” 龙飞愕了一愕,道:“什么心意?” 郭玉霞道:“她宁愿和五弟去浪游江湖,却不愿和三弟共掌密令!” 龙飞恍然“噢”了一声,轻叹道:“你什么都知道1”郭玉霞面上一阵黯然,缓缓 垂下头去,长叹道:“我什么都知道么?……” 只听王素素语声一顿之后,又自接口念道,“余一生上无作于天,下无愧于人,朋 友知心,弟子成器,余即死于九泉之下,亦含笑瞑目矣。”她念到这里,语声又不禁哽 咽起来,轻轻折起了纸笺,却见叶曼青已将那柄“金龙匕首”,交到她手上,轻轻道: “好生保管!” 王素素眨了眨眼睛,道:“谢谢你!” 叶曼青微微一笑,王素素忽又轻轻道:“希望你以后也能好生看顾着他!”眼圈一 红,走了开去。 叶曼青不禁一愕,动也不动地木立半晌,转身走到南宫平面前,一言不发地将掌中 的“叶上秋露”插在他面前地上,冷冷道:“剑柄上还另有一封密函,你可取去自看! ”纤腰微拧,转身而去! 王素素还未将“不死神龙”的“遗言”念完时,南官平已俯首落入深思中,此刻他 反手拔起了地上的长剑,剑盾微皱,仍在沉思不已!直到叶曼青的身形已去得很远,他 突地轻叱一声:“叶姑娘慢走!”肩头微晃,“唰”地掠到叶曼青身后。 叶曼青回首冷冷道:“什么事?难道你还想杀死我,为你师傅复仇么?” 南官平平静的面容上,此刻微现激动,沉声道:“家师是否并未死去?他老人家此 刻在哪里?” 叶曼青身躯似乎微微一震,但瞬即恢复了镇定,缓缓道:“不死神龙若还未死,他 为什么不回到这里来?” 南宫平冷冷道:“这个便要问你了!” 叶曼青语声更冷:“这个你先该问问自己才是。”头也不回地走到那边四个青衫妇 人面前,道:“走!”五条身影齐展,闪电般一起掠下南峰!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起走到南宫平身旁,齐声道:“你怎……” 三人顿住话声,郭玉霞道:“你怎会看出师傅可能并未死去?” 南宫平双眉深皱,缓缓道:“师傅若是已死,那么在他老人家所留下的话里,又怎 会有‘若败而死’,‘即使死了’这字句,何况……师傅若真的因战败而死,以他老人 家那样激烈的性情,又怎会有冷静的头脑写下这样详细而又周全的遗言。” 立在最远的王素素插口道:“那纸笺上的字迹,也端正得很,就和他老人家平日练 字时写的最慢的字迹一样!” 南宫平目光一亮,道:“是了,在那种情况下,师傅即使没有当场被人刺伤,也绝 不会如此从容地写下这份遗言,这其中必定别有隐情……”他语声微顿,目光突又一阵 黯然,长叹道:“可是……他老人家若未死,又怎会不回这里来呢?” 众人面面相望,尽皆默然,便连那两个抬棺大汉,也在凝神静听! 本自立在古松边,忽而自语,忽而冷笑的高髻碧袍道人,此时此刻,在众人俱是这 般紊乱的心情下,自然不会受到注意! 南官平身形方自离开那具紫檀棺木,他身形便缓缓向棺木移动,“呼”地一阵山风 吹过,又自吹得他身上的道袍猎猎飞舞,他枯瘦颀长的身躯,突地随风掠起,闪电般掠 到那商个抬棺大汉身前,双掌齐飞,向他们后脑拍去。 山风方起,他身形已至,身形方至,他双掌已出,那两个抬棺大汉只觉眼前一花, 根本还未辨出他的身形,后脑正中便已各各着了一掌,两人目光一呆,痴痴地望了他一 眼,彪壮的身躯“噗噗”两声,笔直地晕倒在地上,使再也无法站起! 高髻道人却连眼角也未向他们睨上一眼,正是早已知道他们中掌之后必定晕倒,脚 跟微旋,竟突地双手抄起那具紫檀棺木,掌心一反,托在顶上,如飞向峰下掠去! 南宫平思潮素乱,满腹疑团,方自俯首沉思,突听“噗噗”两声,接着一声娇唤, 王素素惊呼道:“你……你干什么?”她天性仁厚畏羞,本无应变之能,再加以做梦也 不会想到有人竟冒着万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是以此刻竟被惊得愕在当场。 但是她这一声娇唤,却惊散了南官平的思潮,他霍然转身,目光动处,已只能瞥见 那高髻道人的一点淡淡的背影。他这一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口中暴喝一声,翻身错 步,掌势一穿,身随掌走,霎眼间便已掠出三丈,斜挂在他腰畔的长剑,“啪”地在他 膝盖上撞了一下,他左掌拔出长剑,右掌摘卞剑鞘,脚尖轻点,身形不停,有如轻烟般 随着那点淡淡的人影掠去! 王素素玉容失色,惊唤道:“大哥,三哥……” 龙飞喝道:“快追!” 郭玉霞道:“快追么?……” 龙飞浓眉一轩,怒道:“自然快追!” 郭玉霞道:“一具棺木,纵是紫檀所制,又能值几何呢?” 龙飞大怒道:“但是我等怎能置五弟的性命于不顾?”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可是师傅呢?难道我们就不管师傅了?” 龙飞身形方展,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郭玉霞轻轻一叹,道:“老五方才所说的话,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极有道理,不管 师傅他老人家此刻死或未死,我们都应该循着他老人家走的方向去查看一下,若是他老 人家真的未死,岂非天幸!” 龙飞缓缓转过身来,皱眉道:“可是五弟呢?” 郭玉霞道:“你看五弟方才所使的那一势‘龙穿云’,比你怎样?” 龙飞呆了一呆,道:“这个……”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个……就凭五弟这身功力,要想制胜,已非难事,若仅 保身,那还不容易么?” 龙飞皱眉沉吟道:“这话么……也有道理!” 王素素满面惶急,道:“可是那高髻道人既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可见棺中必定有 什么秘密……” 郭玉霞轻轻一拍她肩头,柔声叹道:“四妹你到底年纪还轻,有些事还不大懂,那 绿袍道人之所以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不过是想借此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而已。” 王素素道:“棺中若是没有秘密,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叫他拼死护棺呢?”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棺中即使有秘密,难道这秘密比师傅的性命还重要么?” 王素素一双纤手,反复互扭,她心中虽觉郭玉霞的言语甚是不妥,却不知该用什么 话来加以辩驳。 龙飞皱眉颔首道:“四妹,你大嫂的话确有些道理,我看那道人的武功并不甚高, 老五必定不会吃亏的,还是师傅要紧!” 石沉目光深沉,似乎想说什么,但望了王素素一眼,剑眉微皱,便自默然。 郭玉霞展颜一笑,又自轻拍王素素一下,道:“你听大嫂的活,不会错的,五弟若 是出了差错,包在你大嫂的身上,你还着急什么?” 石沉目光转向他处,郭玉霞道:“三弟,四妹,走,我们去找师傅去!” 王素素缓缓点了点头,脚步随着郭玉霞移动,秋波却仍凝注在南官平身形消失的方 向。 石沉道:“四妹若是不愿去寻师傅,有我们三人也足够了!” 郭玉霞含笑道:“三弟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四妹一向最孝顺师傅,师傅也一向最喜 欢四妹,她怎会不愿意去寻找师傅呢?” 龙飞道:“正是正是,四妹万无不愿去寻找师傅的道理!” 一只山鸟,破云飞去,“唳”地发出一声长鸣,余音袅袅传来,一如人类轻蔑而讥 嘲的汕笑,似乎在汕笑着龙飞的愚鲁,郭玉霞的机心,石沉的忌妒,与王素素的柔弱, 只是它鸣声方止,自己也在浓雾中撞向一片山壁! 龙飞脚下如飞,当先而行,望见这只山鸟下坠的尸身,回首道:“这只鸟真呆得可 以!” 石沉道:“孤鸟失偶,难耐寂寞,撞壁而死,反倒痛快些!”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若换了是我,则宁愿被人打死!”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你们都错了,这只鸟既不呆笨,也不寂寞,它被撞死,只 不过是因为飞得太高,一时大意而已!” 龙飞长叹道:“飞得高会撞死,飞得低会被猎人捉住打死,想不到做人困难,做鸟 也不容易!” 说话之间,四人身形便已去远,方才人语夹杂的山地上,此刻也只剩下那株苍虬的 古松,犹自挺立在弥劲的山凤与缥缈的云雾里。 本自急坠而下的山鸟,被自西北吹向东南的秋风,吹得斜斜飘开…… 南宫平身形如飞,片刻之间,便已掠过“韩文公投书碑”,他满心惶急,此刻却已 施展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虽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却极为迅速,南宫平只觉前 面淡淡的人影,渐渐清晰,但一时之间,却仍追赶不上!他实在也想不通这高髻道人为 何要冒着大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人也想不通自己的师傅为何要自己拼死守护它! 一些故老相传的武林秘闻,使得他心里闪电般升起许多种想法! 难道这具棺木中,会隐藏着一件秘密,而这秘密,却与一件湮没已久的巨大宝藏、 一柄妙用无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记载着武学上来心法的武林秘籍有关? 这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 突地迟缓起来,他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苍龙岭一线插天,渺无人迹,他猜不透他的同 门师兄们为何不赶来接应于他,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去推究这些,猛提一口真气,倏然几个起落,他与那高髻 道人之间的距离,已变得更近了,突地随风吹来一团黑影,打向他右臂,山风甚剧,这 黑影来势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惊,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闪电般将这团黑影抄在手里 ,却将掌中的绿鲨剑鞘,跌落在苍龙岭旁深陷万丈的绝壑之下。 黑影触手,冰冷而潮湿,他眼角微脱,竟是一只死鸟!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 是之大,小小的一只死鸟,竟会跌入自己手里,总算有缘,顺手放入怀中,抬眼望处, 苍龙岭已将走尽,而自己与那高髻道人,距离已不及两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后,斜托着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纵深,但手托如此沉 重的物件,在如此险峻的山路上奔走,气力终是不继!只听后面一声轻叱:“停住!” 他微一偏首,侧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长剑,距离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风,更急,云,渐厚,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飞舞,高髻道人脚下不停,身形却已 逐渐扭转。 高髻道人目光中杀机渐露,突地大喝一声,举起手中棺木,向南宫平当头压下! 这一具本极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满身真力,此番压将下去,力度何 止千钩,只见他目光如凛,双臂高举,一双宽大的袍袖,齐地落到肩上,露出一双枯瘦 如柴、但却坚硬如钢的手臂,臂上筋结虬露,若非漫天浓雾,你甚至可以看到他臂上肌 肉的跳动。 南宫平身形急刹,却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劲凤,已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在这一 脊悬天、两旁陡绝的“苍龙岭”上,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剑眉轩处,口中亦自大喝 一声,挥起手中长剑,剑尖一阵颤动,向当头压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刹那之间,但见他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只听“咚、咚、咚”数声轻响,他长剑 已在这具棺木上连点七次!而每一次则将棺木压下的力度,削减几分,正是以巧而胜强 ,以四两而拨千钩的上乘内家剑怯,南宫平这随手挥出的一剑,也的确将这种内家剑法 中的“巧”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髻道人面泛铁青,双臂骨骼一阵“咯咯”山响,紫檀棺木,仍然原势压下! 南宫平面色凝重,目射情光,脚下不了不八,屹立如桩,右臂斜举,左掌轻托右时 ,掌中长剑,有如擎天之柱,抵着紫檀棺木的下压之势! 两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自己梢一大意,便得失足 落在两旁的万丈深渊之下! 棺木长达一丈,剑尖却仅有一点!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长剑却以下承上,以一点之 力,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压之势,其中难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宫平只 觉剑尖承受之力,愈来愈见沉重,这柄百炼精钢所制的长剑,剑身也起了一种虽是常人 目力难见,却是内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弯曲。 衣衫飞舞,须发飘丝,他两个人的身躯,却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官平的双足,却渐渐开始移动,轻微的移动…… 他双足再不移动,便会深陷入石,但是这种轻微的移动。 此刻在他说来,又是何等的艰难与困苦!最艰难与困苦的,却是他不敢让自己掌中 长剑锋锐的剑尖刺入棺木!因为剑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将下压,换而言之,则是他力度 一懈,对方的力度自就乘势下击,此消彼长,他便将落于下风。 山风一阵接着一阵,自他耳畔呼啸而过,他只觉自己掌中的长剑,渐渐由冰冷变为 炽热! 他目光渐渐模糊,因为他已几乎耗尽了每一分真力! 高鲁道人目光愈发丑恶,面色越发铁青,随着南官平气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开始 泛出一丝狰狞的微笑,双眉轩处,突地大喝一声:“还不下去!” 南官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两人说话,谁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间迫出的声音,是以虽是大喝, 喝声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为时不远了!” 南宫平牙关紧咬,不声不响!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纪轻轻,如此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实在替你可 怜!”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连 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门有没有赶来! “为什么他们都不来?”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恩师留下给他的碧绿长剑,心中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 孤寂之感!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难道……”突觉倌木下压之势,又加重了几分,他心中一惊 ,收摄心神:“原来这道人是想以言语乱我心神,我怎地会着了他的道儿!” 他心念一转,目光闪动,突地自棺木的阴影下,瞥见高髻道人额上的汗珠,他心中 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忖道:“他为何要用言语来乱我心神,原来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强 弯之未,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转败为胜!” 高手相争,不但看功力之深浅,毅力、恒心更是莫大因素,胜负生死,每每判于一 念之间,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便能取得最后胜利,谁如半途丧失斗志,自然必败无疑 ! 南宫平一念至此,当下凝神定气,抱元守一,口中却缓缓说道:“你拼尽全力,妄 想孤注一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 高髻道人本己铁青了的面色,突又一变,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觉一弱,南官平深深 吸进一口长气,长剑一挑,借势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许较我稍深,但你惶 急惊慌之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却远较我多,此刻我纵然已 是强弩之未,你却已将近油尽灯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南宫平掌中的长剑,又自乘势挑起两分,高髻 道人苍白枯瘦的手臂,已渐渐由白而红,由红而紫。 南宫平暗中松了一口气,双眉舒展,缓缓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将下去,我虽危险 ,还倒不妨,你却难逃一死!” 他故意将“死”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接口又道:“为了一具既无灵性、亦无用 处的紫檀棺木,命丧异乡,岂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 林一脉,只要你此刻撤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让你回去!” 他这番言语,虽仍存有削弱对方斗志、扰乱对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话,却是真的发 自肺腑。 哪知他语声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阴恻侧地冷笑起来,口中喝道:“你要我一个人死 ,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双掌一紧,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将棺木压下。 南官平心中方自一懔,却见高髻道人腰身微拧,下面竟又唰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虽已大半贯注于双臂之上,是以这一腿之力并不甚大,但所踢之处,却是南 宫平脐下的“鼠溪”大穴。 南宫平若是闪身避开他这一脚,下盘松动,上面必定被他将棺木压下,若不闪避, 又怎能承受?他惊怒之下,大喝一声,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处切去! 这一掌时间部位俱部拿捏得恰到好处,哪知高髻道人双掌紧抓棺沿,身躯竟腾空而 起,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闪电般踢出! 南宫平掌势一转,抓向他左足,心头却不禁大骇,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显见得竟 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只见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躯凌空,双足自然运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 ,俱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官平若被他踢下深渊,他自己也要随之落下! 这一切发生,当真俱都在刹那之间,南官平右掌独自支着长剑,左掌正反挥出。 在这刹那之间,虽已架开那高髻道人连环三腿,但右腕渐觉脱力,棺木已将压下, 左掌也渐已挡不住对方快如闪电的腿势! 此刻他若是奋力抛却掌中之剑,后掠身形,还能保全性命,但在这生死已系于一线 的刹那问,又记起师傅遗言:“……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 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棺毁人亡……” 他不禁暗叹一声,再也想不出这具神棺到底有何异处,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宁愿 身死,也不愿违背师傅的遗命,也不愿尝受失败的屈辱! “棺毁人亡……同归于尽……”他再次暗叹一声,喃喃自语:“如此值得么……” 剑尖一送,左掌箕张,方待不再拦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势,劈胸向之抓去,他此刻但觉心 中热血上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来,许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千秋伟业,也 俱都在此种心情下发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且让你我三人一起同 归于尽。”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三人!”硬生生顿住手掌,再次诧声喝道:“ 哪里来的三人?” 他虽己大起疑云,一心想能住手问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势,却已势成骑虎,欲罢 不能,高髻道人冷喝一声:“这里便是三人!”双足齐出,齐地向南官平当胸踢去! 南官平眼帘微合,暗道一声:“罢了!”方待撤手抛剑弃棺,与这迹近疯狂、不借 以自己性命来毁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归于尽! 哪知———个近乎奇迹般的变化,却突地在这一瞬间发生——“罢了”两字,方自 他心头闪过,他掌中长剑,竟突地一轻,原本重逾千钩的紫檀棺木,此刻竟变得轻如鸿 毛。 棺木一轻,情况立刻大变,高髻道人只觉棺中似有一种奇妙力道,将他臂上真力引 去,他虽全身功力注于双臂,此刻亦突地觉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从使力?双 腿方自踢将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坠,变起突然,他根本无法思索判断,但觉心头一惊 ,双掌齐撤,提气纵身,曲腿弯时,身形一缩,后退三尺! 南官平亦觉心头一惊,撤剑收掌,拧身错步,后掠三尺! 两人一起后退,对面而立,高髻道人双拳紧握,面容铁青,双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 ,眼白竟已红如焰火,望着那具紫擅棺木,双腿膝盖,都在不住颤抖! 南宫平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满面惊诧之容,满心惊诧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着 那具神奇的紫檀棺木! 只见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两人身形齐地撤退以后,竟还在空中停了一停 ,然后开始缓缓下降,仿佛有着一个隐身之人,在下面托着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这般沉重的紫檀棺木,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立刻遍布全身,他出身世家,又得 明师,所见所闻,自不在少,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异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 入梦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虽无诧异之容,却充满惊惧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着那具 表面看来一无异状的紫檀棺木,山风怒号,他衣袂的飞舞,虽然掩饰了他双腿膝盖的急 剧颤抖,却掩饰不住他失血的面色与颤抖的嘴唇! 南宫平木立当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气,方待举步朝这紫檀棺木行去,突听那高髻道 人一声干笑,断续着道:“好……好,你果真……没有……死!”笑声凄厉难闻,语声 中却充满了惊怖、惶恐,以及欣慰、庆幸之意!这几种绝不相同的情感,竟会同时混杂 在一句话里,使得这句原来并无什么特别奇怪之处的话,也充满了神秘恐怖之意! 语声方落,南官平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只见高髻道人突地一纵身形,高举双掌, 向那又自恢复平凡的紫檀棺木扑去! 南宫平又是一惊,来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轻叱一声:“你干什么?”长剑一挥,迎 面扑去,但见剑花错落,满天飞舞! 他毕竟年轻力壮,体力恢复甚速,大大地弥补了功力之不足,此刻这一剑挥将出来 ,正是他一身武功之精革,高髻道人但觉一阵寒意贬人肌骨,一片碧光飞舞而来,一眼 看去,竟没有半分破绽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扑到棺前,双掌已触及棺盖,但他若不及时撤掌后退,立时 便是杀身之祸,南宫平沉声低叱一声:“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后退七尺, 南宫平脚尖轻点,掠过棺木,挡在他身前,长剑当胸横待,高髻道人双臂一伸,长袖垂 落,目光一如南宫平掌中的长剑,森寒而碧绿。 两人目光相对,身形木立,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双腿腿肚,正已触及了那具平凡而又 神奇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内心泛出一阵痉挛和惊栗,正如他幼时手掌触及冰凉而丑恶 的晰蜴时的感觉一样! 但是他身形却仍不敢移动半步,只听高髻道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与你有 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此时此刻,他竟会发出一声如此沉重的叹息,当真使南 宫平大感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这声长叹是埋怨,抑或是恳求,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我与 你素不相识,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与我既无冤仇,为何要这般拦阻于我!” 南宫平剑眉微轩,却听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将这具紫檀棺木交付于我,从此你 便是最大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会设法报你的大恩大德!” 南官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是否强抢不得,便来 软求?” 高髻道人胸瞠一挺,厉声道:“我生平从不求人!” 南宫平道:“你即便求我,我也不能让你走近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弹 起,右掌下削,左掌横切,双腿连环踢出,一招四式,同时向南宫平头顶、咽喉、膝弯 、下腹四处要害击去! 南宫平晒然一笑,双足不动,右掌轻挥,掌中长剑,自上而下,轻轻挥动一遍,便 有如自平地涌起一道光墙,这一招看来亦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寓攻于守、天衣无缝的 无上妙着! 要知“不死神龙”龙布诗一生大小争战,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说,单论交手经验 ,已是天下武林之冠,晚来稍自收敛,隐于“止郊山庄”,却将半生交手的经验,与一 生所见所闻所习的武功,淬练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实却着着精妙的剑法,因为根据 着那丰富的经验,他深知花巧的剑法,虽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绝顶高手,却大是不切实 用!是以他所创之剑法,外表看来甚是平凡,出手看来也极轻易,让对方先就自己松懈 自己的戒心,等发觉时每每已嫌太迟! 南宫平看来虽无防备,其实却早存戒心,知道这高髻道人软求不成,必定又要强抢 ,是以他早已在剑上满注真力,此刻一剑挥出,便将高髻道人那般凌厉的一招四式全部 挡住! 高髻道人单足点地,后退,复进,南宫平剑势稍衰,他双掌又复攻出,左掌直击南 官平胸侧“将台”,右掌斜斜一划,突地自左侧抢出,闪电般扣向南官平脉门,南宫平 手腕一抖,剑尖斜挑,连点他双臂胁下两处大穴,高髻道人拧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 木立半晌,突又长叹道:“好剑!好剑法!” 南宫平缓缓垂下剑尖,道:“剑若不好,也是一样!”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剑若不好,我已捏断你的剑身,击穿你的前胸!” 南官平面色木然,道:“剑若不好,方才我一剑点你胁下面处大穴时,你右掌虽可 乘势捏住我的剑身,但你又焉知我没有厉害的后着!”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试上一试!” 南官平面上仍无任何表情,既不动怒,亦不激愤,缓缓道:“我此刻若是与你交手 比试,莫说不该用如此好剑,根本就不该以兵刃与你空手过招。”他语声微顿,冷笑一 声,又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师命,护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纠缠,我甚至连暗器都会使 出!” 高髻道人冷笑声顿,双眉立皱,眉峰间聚起一阵失望之色,他强抢、软求、激将之 计,都已使出,却仍无法打动对面这少年铁石般的心肠! 他无法想出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来打动这有着钢铁般意志、玉石般坚强的少年,他也 自知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占胜对方,一时之间,他只觉一种由失望引起的难言恐惧 ,已将渐渐将他埋葬。 南宫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锐地打量着对方,他不但看到这道人宽广的颧骨,如鹰的 双睛,他甚至也看出这道人内心的颤抖。 只听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师傅令你拼死护此棺木,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现希望的光芒,道:“你既连原因都不知道,便不借拼却性命,自 然是不值得!” 南宫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缓缓道:“挑拨也没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与我对面站着,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复,等我功力完全恢复 时,你便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条性命了。” 南宫平晒然一笑,道:“真的么?”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宫平缓缓笑道:“若是真的,你怎会此刻告诉我,等你功力恢复后将我杀了,岂 不更好。” 高髻道人双眉一轩,厉声道:“我有意怜才,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官平缓缓道:“在下心领了。” 高髻道人变色道:“你难道不信我能恢复功力?” 南宫平道:“信与不信,俱是一样!” 高髻道人道:“此话怎讲?” 南官平缓缓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纵能恢复功力,你纵要将我杀死,我 也不能离开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复之际,先下手来将我除去? ” 南宫平缓缓一笑道:“我功力仅能保身,又不足将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声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宫平面容一正,沉声说道:“我与你素无仇怨,你若不来动手抢此棺木,而仅是 站在那里,我纵有能力战胜于你,却也不能将你杀死!” 高髻道人眼帘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张开眼来,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真想不 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守护这具棺木!” 南官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来抢这具棺木!”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南宫平。 南宫平神色不动,心平气和,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仰面向天,目注苍穹,缓缓道:“难道你真的 要我说出此中真相,才肯放手?” 南宫平道:“你纵然说出此中真相,我也绝对不会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视着天上,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接口缓缓说道: “有些人一生之中,兢兢业业,行事处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努力向善,从不敢出 半分差错,但只要偶一失足,在人们眼中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无所 不为,无恶不作,却偏偏在一个适当的机会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们对他以 往的过错,都宽恕谅解了……” 他语声缓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在对苍天诉说! 说到这里,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说苍天待人,可是公平的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为何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 种与方才发生之事,毫无关连的话来。 抬目望去,雾气之中,只见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态,已换作悲愤激怒之容 ,伸出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指向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守护着这具棺木,你可知道 此刻躺在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谁么?” 方才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迹,南宫平已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 也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着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师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会有不可告人之事,怎会将 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一生! 是以此刻这高髻道人大声喝出此话,南宫平心头仍不禁一震,脱口道:“这具棺木 之中,难道会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抬棺求败,已成了 数十年来,江湖中最脍炙人口的佳话,如今‘不死神龙’一死,这段佳话甚至会流传百 世,亦未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数声,又道:“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 中,又有谁知道呢!” 他笑声之中,满是轻蔑讥嘲之意,南宫平剑眉微轩,朗声道:“什么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顿,大声道:“你当‘不死神龙’抬棺而行,真的是求败求死么? 他只不过是为了这具棺木中藏着一个人而已!”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什么人?”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人……”突又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一个女人!一 个无恶不作、淫荡成性,但是绝色天仙的女人!” 南宫平但觉心头一震,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轩眉怒目,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 高髻道人狂笑着道:“我说你师傅‘不死神龙’龙布诗在江湖中虽然博得了‘第一 高手,抬棺求败’的佳话,其实却不过只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他笑声越来越 高,语声也越来越响,一时之间,漫山都响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轻蔑而讥嘲 地狂笑着大喝:“他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女人……” 这一声声刺耳的回声,传到南宫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锋锐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 他心里,因为这声音伤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虽在暗中抑止,但热血却仍冲上了他的 头颅,使得他苍白的面色变得赤红!高髻道人笑声渐衰,南宫平大喝一声,厉声说道: “你言语之中,若再辱及家师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家师……哼哼,我方才所说,句句俱是千真万确之事,你 若是不信,不妨将那口棺木掀开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道:“是谁?” 高髻道人道:“你虽然年纪还轻,但你或者也曾听过……‘他语声微顿,喉结上下 一阵移动,一字一字地沉声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这个名字!“有风吹过,南宫平机 伶伶打了个寒战,只听高髻道人突地语声一变,锐声吟道:“世间万物谁最毒,孔雀妃 子孔雀胆……”吟声渐渐消逝,他面上却渐渐泛起一阵难言的扭曲。 南宫平沉声道:“孔雀妃子与冷血妃子可是一人?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 一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鸟俱往朝丹凤,孔雀独自开彩屏……” 南宫平双眉微轩,怒道:“我问你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开,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 不知,神龙一怒下凡尘,九华山头开恶战,只见剑光不见人,剑光辉煌人影乱,观者唯 有松、石、云,武林群豪齐焦急,不知胜者为何人?”他吟声愈念愈加尖锐激昂,面上 的神色也愈见怨恚悲愤。 南宫平紧握长剑,凝神倾听,只听他微微一顿,接口又自吟道:“神龙既有不死名 ,百战百胜傲群伦,孔雀彩屏难再展,神龙弹剑作长吟,武林巨毒从此去,益振神龙不 败名!”吟声至此,戛然而止。 南宫平道:“如此说来,‘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扫向南宫平脸上,冷冷道:“不错,梅吟雪与梅冷血便是一人 。”突又仰天冷笑数声,一面说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绰号呀 好绰号,我公……我真该为此浮一大白!” 南宫平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公什么?”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道:“与你何关!”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你既然藏头露尾,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来问 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向天上,南宫平厉声道:“但我却要你将方才所说的活,与我 再说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么话?” 南宫平面寒如水,缓缓道:“这具紫檀棺木中,藏着一个活人,便是‘孔雀妃子’ 梅吟雪,此话可是出自你口?” 高辔道人道:“不错!怎地?” 南宫平突也仰天冷笑起来,一面厉声说道:“你方才既将那首在江湖中流传至今的 歌谣,一字不漏地念出来,难道你就不知道这首歌谣中,说的是什么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宫平手腕一震,剑光闪动,厉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这些侮及家师 的言语,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横行天下,仗着她的武功、机智与美貌,不知使得多 少武林人身败名裂,家毁人亡,却偏偏还有不知多少人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住事!” 南宫平横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虽然对她怀恨,却又为她美色所迷,为 她武功所惊,无人敢向之出手。家师一怒之下,才出头干预此事,九华山头,三日恶斗 ,家师终以无上剑法,将之除去,那时候守在九华山下,等听消息的武林群豪,见到家 师独自挟剑下山,奠不欢声雷动,当时那震天的欢呼鼓掌声,据闻在十里之外的人都曾 经听到!” 他语声微顿,面上不禁露出钦服敬慕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那时 还未投入师门,不得参加那种伟大的场面,我也常以此为憾!”他目光一凛,厉声又道 ,“但此事武林中,人尽皆知,家师虽然未曾对我谈及,我也曾从别人口里听到此事, 而且说及此事的人,莫不对家师那时的英风豪举折服,你此刻却要说,‘孔雀妃子’仍 未死,还要说她此刻藏在这具棺木之内,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对我说出,莫怪我 要你立时命丧剑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听,满面俱是轻蔑不屑之色。南宫平语声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 来,狂笑着道:“好个英风豪举,好个尽人皆服……龙布诗呀龙布诗,你虽死了,也该 觉得惭愧吧!” 南宫平剑眉怒轩,大喝一声:“你说什么?”掌中长剑,剑光点点,洒向高髻道人 胸前。 高髻道人笑声一顿,目光凛然,南宫平掌中长剑的剑光,虽在他胸前不及三寸处闪 动,他却身形未后退半步,沉声道:“你对你师傅这般信仰敬服,我纵然再说千百句话 ,你也不会相信!” 南宫平肃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只要举手之劳,便可教你对你师傅失望!” 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胡言乱语,实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虽不相信我的言语,但你不妨将棺木打开看一看,看看那里 面藏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弃的荡妇‘冷血妃子’?”他话声越说越高, 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 南宫平心中一动,暗暗付道:“如此说话的人怎会说出谎话!”心念一转,又自忖 道:“他说的若非谎话,岂非就表示师傅真的是将‘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瞒尽天下 人的耳目,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光明磊落,却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一念至此,他虽不禁在暗中责备自己对师傅的不敬,却又有些疑惑矛盾。 只听那高髻道人长叹一声,又道:“你只要将那具棺木掀开让我看上一眼,棺中若 非‘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时横剑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愿,却不会埋怨于你!” 南宫平双眉深皱,垂首沉思,满脸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开棺木,岂非 就变得像是他连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师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开棺木,又怎能消除心头的 疑念? 抬目望处,华山山巅,仍是云蒸雾涌,南宫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弥漫在山巅处的 云雾一般迷乱。 高髻道人目光凝注,见到他面上沉郁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不敢 打开棺木,便是说你对师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宫平怒喝一声:“住口!” 高髻道人只作未闻,缓缓说道:“否则这棺木既是空的,你师傅又未曾令你不准开 棺,那么你此刻掀开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宫平心中暗叹一声,口中却厉声喝道:“棺中若无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斩钉断铁地截口说道:“我立时便自尽在你面前……” 南宫平沉声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宫平大喝一声:“好!”霍然转过身去,面对那直到此刻仍一无动静的紫檀棺木 。 高髻道人一步掠来,亦自掠至棺侧,冷冷道:“是你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南宫平呆望着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会听到我们方 才的对话,那么焉有直到此刻仍无动静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声道:“先师遗物 ,怎能容你所渎,自然是我来动手的。” 目光抬处,只见高髻道人面容虽然紧张,目光却也充满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注着 这具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请开棺。”他语意目光之中,生像是只要 棺盖一掀,就必定会看到那传说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话生生卧在棺中似的。 南宫平方自增强的信心,此刻却又不禁起了动摇,他右臂微曲,想将掌中长剑插入 鞘中,才想起剑鞘已被自己抛却,目光动处,却又看见剑柄之上,还缚有一条淡黄的柔 绢,他又自想起,这条丝绢,必定就是师傅交由那叶姑娘转给自己的“遗言”。 要知南宫平并非记忆欠佳、头脑糊涂之人,而是这半日之中,所发生的事令他思潮 大乱,他暗骂自己一声,匆匆将这条丝绢解下,收入怀里。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将这柄长剑交来给我——”南宫平面容一变,却听高髻 道人接口又道:“那么你开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宫平冷“哼”一声,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剑,左于抓向棺盖,心中却不禁暗 忖:“这道人如此自信,难道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着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颤,暗中长叹一声,力贯五指,将棺盖向上一掀——高髻道人双拳紧 握,目光尽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毕竟要让我再见着你……” 只见南宫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应手而起,离地约摸三尺,但棺盖却仍好生生地 盖在棺木上。 南宫平呆了一呆,将棺木轻轻放下,口中缓缓道:“这棺木已上钉,谁也不能开棺 !” 高辔道人冷冷突道:“若是空棺,怎会上钉?” 南宫平心头一震,只见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着棺盖,沿着棺木四侧,缓缓 走动,南宫平双眉微皱,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声未了,忽见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南宫平厉叱一声:“住手!‘长 剑微挥,闪电般点向高髻道人项颈之下,他若不及时拧身撤手,这一剑便是杀身之祸。 剑风飕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时拧腰,只见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胁下穿过,再偏三 分,便要触及他身上的惨碧道袍,他惊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后伤人,算做 什么?” 南宫平冷冷一笑,垂下长剑,道:“家师神棺,岂容你的手掌冒渎!” 高髻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强忍着胸中怒气,狠狠瞪了南宫平几眼。突地转身,“呸 ”地一声,重重吐了口浓痰,头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两条云龙之间的龙珠,便 是开棺的枢纽!” 他身躯虽然枯瘦,形貌亦不惊人,但说话语气,却是截钉断铁,充满自信,南官平 虽然怀疑,却仍不禁大步自他身侧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见棺首盖上,果然雕有两条 栩栩如生的云龙,双龙之间,果然雕有一粒龙珠,这棺木虽是极其贵重的紫檀所制,但 常被日炙风蚀,看来也已有些陈旧,只有这粒龙珠,却仍是光泽滑润,显见是久经摩擦 !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观察之力,果然不如别人精细,一面缓缓伸出左掌,在 这龙珠之上轻轻转动了两下! 只听“咯”地一声轻响,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宫平手掌一反,抓起棺盖,高髻道人霍然转过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 只见他手掌抓着棺盖,却久久不见向上托起! 一时之间,两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怦怦作响,而入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 一双手掌,微微颤抖,两人甚至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已隐隐泛出汗珠! 突地,南宫平大喝一声,手掌往上一扬,棺盖应手掀开一一浓云狂风之下,绝岭孤 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盖半开,两条衣袂飞舞的人影,木立如死,这景象正 是充满了阴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额上汗珠洋详而落,面上神色阵青阵白,口中喃喃道:“这……这……她 ……她……”语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山风吹入棺木,阵阵呼啸作响,而——棺木空 空,哪有一物? 南宫平目光冰冷,面色铁青,手掌紧握剑柄,突地暴喝一声:“你这欺人的狂徒! ”反手一剑,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魄地望着这具空棺,这一剑刺来,他竟然不知闪避,全如未见,嘴 唇动了两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只说了“棺中必……”三字,南宫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 剑,已将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处刺穿,鲜血泉涌,激射而出,刹那之间,便 已将他惨碧的道袍,染红一片。 鲜红加上惨碧,道袍变为丑恶的深紫,高髻道人牙关一紧,口中惨嗥一声,翻手反 抓住长剑锋刃,自骨节间拔出,身形摇了两摇,指缝问鲜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尽失, 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喉结上下动了两动,断续着嘶声说道:“你……你终有一日…… 要……要后悔的……” 语声嘶哑、悲切、沉痛而又满含怨毒之意,虽是三峡猿啼,杜鹃哀鸣,亦不足以形 容其万一。 南宫平面容苍白,全无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动弹,目光呆滞地望着高髻道人,只 见他语气渐渐衰微,双晴却渐渐突出,眼珠渐灰渐白,眼白却渐红渐紫,最后望了南官 平一眼,手掌渐松,嘴唇一张,身躯微微向左转了半圈,“噗”地倒到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声,南宫平手掌一软,棺盖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尸身 ,然后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长剑,最后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长剑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觉心头一软,几乎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将掌中这柄利器,抛落万丈深渊之下 ,然而,他却始终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反反复复地在低念着一句话:“我 终于杀了人了……我终于杀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体验到杀人后的感觉,也体 会出杀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般难受! 望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尸身,他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胃腹一阵翻腾,此人与他仅是初 次见面,他们甚至连彼此问的姓名都不知道,而这条陌生的性命,此刻却已伤在他的剑 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回头,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扑面面来的山风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来到苍龙岭尽头,却又茫然顿住脚步,口中喃喃道:“我该 将他的尸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处,地上的血渍仍在,但是——那神秘 、奇诡而又可怜的高髻道人的尸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风在耳畔呼啸,白云在眼前飘舞,南宫平茫然立在这山凤呼啸、白云飞舞的孤脊 上,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眼中什么都看不见,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 寞、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去,然后便将胸中的痛苦与忏悔,都化做了一声悠长沉重的 叹息。 他口中虽无言,心中却在暗自析祷,希望那被山凤吹下绝壑的幽魂,能够得到安息 ,又不知过了许久,他只觉高处风寒,身上竟有些寒意,于是他手托棺木,回转身,走 下苍龙岭,山腰处,风声渐息,寂寞的华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乱的心情,却更加紊乱,除了那份对死者的杆悔与痛苦之外,他心中还有着许 多无法解释的疑团!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还猜不透这具看来平凡的紫 檀棺木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多少秘密? 寻了处幽静的山林,他将掌中所托的棺木,轻轻放到虽已渐呈枯萎,却仍柔软如苗 的草地上,掀开棺盖,看了一眼,棺中的确空无一物,他仔细地再看了两眼,只觉这棺 木外观虽大,棺内却显得甚为浅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还有几点似乎是油渍般 的污痕,不经细看,绝难察觉。 然而,纵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这棺木有丝毫特异之处。 他以手支额,坐在树下,树上的秋叶,已自萧萧凋落,使得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 气,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也使得这初秋天气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几分凄凉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这些他无法解释的疑团,竟忘去了探究他的同门兄妹为何直到此刻还 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怀,取出了那条淡黄的丝绢,也触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 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鸟那冰凉的羽毛。 于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紧丝绢,取出死鸟,展开丝绢,那苍劲而熟 悉的字迹,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般冲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限帘,叹息一声,再张开 ,只见上面写的是:“余一生虽杀人无数,然所杀者无不可杀之人,是以余生平虽然可 日无憾……” 南宫平为之长叹一声,他仔细地体会这“无憾”两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长叹自 语:“这两字看来虽平凡,其实却不知要化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 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剑下的道人:“我伤了此人,心中能否无憾?”他也想起那道人 方才的言语,“师傅他老人家一生无憾,怎会做出他口中所说那样的事!” 于是他信心恢复,宽然一笑,接着下看:“然余无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称遗憾… …” 南宫平心头一冷,立即下看:“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余心久已 深恨之,适逢其人又伤余一友,是以余仗剑而出,将之毙于剑下,然事后余却知此事实 乃余友之错,而那平素恶行极多之人,于此事中,反是清白无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迹,突地为一片鸟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官平方自看到紧要之处,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鸟血已干,纵然洗去,字迹亦将 模糊不清,他剑眉双轩,双拳紧握丝绢,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颤:“难道这片 血迹,是自师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热血倏然上涌,倏然长身而起,只觉满怀悲激,无可宣泄,方待仰 天长啸一声,目光突地瞥见那只鲜血淋漓的死乌尸体!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大笑三声,抑或是该大哭三声,颓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 鸟,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得跳过那片血渍,往下接看,乌血的下面,写的是— —“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 南宫平双眉一皱,诧声自语:“她……?她……她是谁?”愕了半晌,再往下看: “临行匆匆,余亦不能将此事尽告于汝,然汝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其中真相,余往日 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唯望汝日后戒言戒恶,奋发图强,勿负余对汝之期望 !” 这寥寥数十字,南宫平反来复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这淡黄丝绢上的字迹,越 看越见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风,寒意也越来越重! “临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么?… …”于是,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悲哀,加上怀疑,这滋味的确令他无法忍受,“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此事真相… …” 但这一日,何时方至?“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 面上泪痕,仰天呼道:“师傅,你老人家一直对我是极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 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么?”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浅浅的草地上掘了个浅浅的土坑! 然后,便将那只死鸟,仔细地埋葬在这浅浅的土坑里。 他纤长而苍自的手掌,都已沾满了褐黄色的泥土,上坑拍平,一声叹息,他任凭泥 土留在手掌上,口中却又不禁喃哺自语:“我与你终是有缘,是么?否则世界如此之大 ,你怎会偏偏落入我的手掌里?这土坑虽浅,但已可为你聊蔽风雨……” 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倏然顿住语声,因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剑刺死的道人 ,那一具碧绿的尸身,今后岂非将长久暴露于无底的绝壑中,永恒的风露下,于是他以 纤长的手掌,划开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无形的利剑,划开他心中的 积郁。 青草虽分,积郁仍在,他黯然阖上眼帘,冀求这份黑暗的宁静,能使他心中杂乱的 思潮澄清,于是一层沉重的疲倦,便也随着眼帘的落下,而布满到他全身,为着今晨的 决战,“止郊山庄”的门人弟子,昨宵已彻夜未眠,何况南宫平刚才与那高髻道人一番 苦斗,更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紧张渐渐松弛,也使得他身心进入一种恬适的虚无境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满林,黄昏渐至,树林中突地发出“咯”地一声轻响,那平凡而神 秘的紫檀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了开来——宁静的山林中,这声响虽然轻微,却已足 够震动了南宫平的心弦,他霍然张开眼睛,正巧看到这一幅骇人的景象——无人的棺木 中,竟有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南宫平这一惊之下,睡意立刻全被惊散,只见那棺盖越升越高…… 接着出现的,是一绺如云的秀发,然后是一张苍白的面庞。 满天夕阳,其红如血,映在这张苍白的面庞上,竟不能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宫平 纵然胆大,此刻却也不禁自乙底升起一阵寒意,沉声道:“你……你是……谁?” 他虽然鼓足勇气,但语声仍在微微颤抖。 棺中的绝色丽人,此刻已自棺中缓缓长身而起,她那纤弱而动人的美丽身躯,被裹 在一件正如她面容一样纯白的长袍里,山风吹动,白袍飞舞,她身躯竟似也要随风飞去 ,然而她一双明媚的眼睛,却有如南宫平座下的华山一般坚定! 她轻抬莲足,自棺中缓缓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双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宫平 走了过来,她面上既无半分笑容,更没有半分血色,甚至连她那小巧的樱唇,都是苍白 的,空山寂寂,骤然看见了她,谁都会无法判断她来自人间,抑或是来自幽冥! 南宫平双拳紧握,只觉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气纳丹田,大喝一声:“你是谁?” 方待自地上一跃而起,哪知这棺中的绝色丽人,突然地轻轻一笑,柔声说道:“你 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再次轻笑一声,倏然住口不语。 她语声竟有如三月春风中的柳絮那么轻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温柔的一笑,更能 令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为之动心,她所有自棺中带出的那种令人惊栗的寒意,刹那之间 ,便在她这温柔的笑语中化去。 南宫平目光愕然,只觉她这一笑,竟比叶曼青的笑容还要动人,叶曼青笑起来虽有 如百合初放,牡丹盛开,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庞在笑而已,而这棺中丽 人的笑,却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连她的灵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笑的涟漪中,让 你的呼吸,也要随着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让你的脉搏,也要随着她笑的跳动而跳动。 但笑声一止,南宫平却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这具平凡 的棺木中,怎会走出一个如此不平凡的人来。 他脚下移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现在,他已与她对面而立,已毋须仰起头来,便 能清楚地望见她的面容,于是,他立刻恢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自尊,再次低喝一 声:“你是谁?”喝声已变得极为镇定而坚强!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两眼,忽地“噗哧”一笑,柔声道:“你年纪虽轻, 但有些地方,的确和常人不同,难怪龙……龙老爷子肯放心将我交托给你!” 南宫平一愕,暗暗忖道:“将她交托给我……”他立刻联想到那幅淡黄柔绢上的言 语:“……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他方才所惊异的问题:“ 她是谁?”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这面容苍白、衣衫苍白、一 身苍白的绝色丽人! 然而,对于其他的疑窦,他仍然是茫无头绪,他暗中长叹一声,突地发觉天地虽大 ,有许多事却偏偏是如此凑巧,那淡黄柔绢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迹,竟偏偏会被鸟血所污 ,这难道是苍天在故意捉弄于他! 只见这出自棺中的白衣丽人眼波带笑,柳腰轻折,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伸 了个懒腰,仰首望天,自语着道:“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唉,其实 人生百年,又何尝不是弹指便过……唉,古往今来,谁又能留得住这似水般的年华呢? ” 她语气之中,充满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个如此艳绝天人的年轻女子所应说 出的话,而像是一个年华既去的闺中怨妇,在叹息着自己青春的虚度,与生命的短暂! 夕阳,映着她秀丽绝伦的娇靥,南宫平侧目望去,只见她眉目间竟真的凝聚着许多 幽怨,显见她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自真心,他心中大为奇怪,不禁脱口道:“姑娘… …夫人……” 棺中丽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连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部分不清楚么?这倒奇 怪得很!” 南宫平干咳两声,讷讷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 棺中丽人道:“龙老爷子既然将我交托给你,难道没有对你提起过我?” 南官平双眉微皱,脑海又自闪电般泛起那幅淡黄柔绢上的字迹——“十余年前,武 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他心头一懔,暗暗忖道:“难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 中所说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转:“但那‘孔雀妃子’十余年前已享盛名,于今最 少也该三十余岁了!她……”目光抬处,只见这棺中丽人,犹在望着自己,眼波晶莹明 亮,面靥莹自如玉,看未看去,最多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而已:他赶紧逼开自己的目光 ,只听棺中丽人又自轻轻笑道:“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抚她那长 长披了下来、几乎可达腰际的如云秀发,又道:“你心里一定在想着一些心事,是不是 在猜我的年纪?” 第三章 柔肠侠骨 南宫平面靥微红,垂首敛眉,但口中却正色说道:“不错,我此刻正在想着你的年 纪!” 棺中丽人幽幽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年纪,不猜也罢!” 南宫平微微一愕,却听她接口又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实在己不愿别人谈起我 的年纪了!” 两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宫平垂首敛眉,目光不敢斜视,心中却不禁大奇:“这女 子年纪轻轻,为何口气却这般苍老?”口中亦不禁脱口说道:“你正值青春盛年,为何 ……”语声方了,这棺中丽人突地自地上长身站起,伸手一抚自己面靥,道:“青春盛 年?……”她话中竟充满了惊诧之意。 南宫平皱眉道:“双十年华,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丽的时日,你便已这般懊恼灰 心,莫非是心中有着什么难以消解的怨哀忧郁?” 他一直低眉敛目,是以看不到这棺中丽人的面容,正随着他的言语而发出种种不同 的变化。 他只是语声微顿,然后便又正色接口说道:“家师既然令我好生照顾姑娘,但望姑 娘能将心中的忧郁悲哀之事,告诉于我,让我也好为姑娘效劳一二。”他心中但坦荡荡 ,虽然无法明了自己的师傅为何将一个少女交托给自己,但师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汤 蹈火,也不会违背!是以他此刻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说出如此关切的话! 哪知他语声方了,棺中丽人口中低语一声:“真的么?……”突地柳腰一折,转身 狂奔而去。 南宫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里去?” 棺中丽人头也不回,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依然如飞向前飞掠,只见她长衫飘 飘,长发向后飞扬而起,窈窕动人的身形,霎眼问便掠出林去,轻功之曼妙惊人,竟是 无与伦比! 南宫平心中虽是惊疑交集,却也来不及再去思考别的,甚至连那具棺木也没有管它 ,便跟踪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师已将你交托给我,有什么事……”放眼四望, 棺中丽人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顿住呼声,四下追踪,心中不住连连暗叹,忖道: “她若走得不知去向,我怎样对得起师傅!” 空山寂寂,夜色将临,要在这寂寞的空山中寻找一个孤单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捞 针,也未见容易多少。 南宫平只有漫无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连这棺中丽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 无法出声呼唤,风声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他也实在渴了,脚步微顿, 身形一转,便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与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南官平穿过 密林,山溪已然在望,于是他便似渴得更难受,脚下一紧,“唰”地掠到溪畔,方自俯 身喝了两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听水源上头竟然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的笑声!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地三五个起落,他已瞥见一条白衣人影,正俯身溪畔, 似乎在望着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着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犹疑地掠了过去,只见这 白衣人影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口中时而“咯咯”娇笑,时而喃喃自语:“这究竟是真 ?抑或是梦?……”直到南宫平掠到她身侧,她仍在呆呆地望着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 南宫平再也想不到这神秘的女子方才那般疯狂地奔掠,竟是奔到这里望着流水出神 ,站在旁边,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见那清澈、银白的流水中,映着她艳绝人 寰的情影,流水波动,人面含笑,水声细碎,笑声轻盈,这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景,南 宫平几乎也看得痴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单而双,棺中丽人却也没有觉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 己映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么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断地以她纤细而美丽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靥,口中又喃哺自 语:“这竟是真的,我真的还这么年轻……”然后,她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无意之中,得到了普天之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 的驻颜秘术。”她霍然长身而起,挥动着她长长的衣袖与满头的秀发,在月光下高歌狂 舞。 “从此,还有谁再认得我,还有谁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宫平心头一懔,反身一跃,大喝道:“什么,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自棺中的白衫、长发、绝色的丽人,狂欢的舞步倏然而顿,两道冰冷的目光,闪 电般凝注到南宫平面上,缓缓道:“不错!” 南宫平愕了半晌,长叹一声,缓缓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话竟是真的!我……我 ……真是该死!”他此刻不知有多么懊恼,懊悔自己将那高髻道人伤在剑下!于是他心 中内疚的痛苦,自然比方才更胜十分。 棺中丽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苍白而冰冷的面靥,突又泛起一丝娇笑,缓缓走 到南宫平身前,缓缓伸出她那莹白而纤柔的手掌,搭在南宫平肩上,柔声道:“你居然 也曾听过我的名字?” 南宫平心中一片紊乱,茫然道:“是的,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么,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南宫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梅吟雪柔声一笑,搭在南宫平肩上的纤掌,突地由莹白变得铁青,铁青的手掌,掌 心渐向外,但她口中却柔声笑道:“那么,你此刻要对我怎么样呢?” 南宫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师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顾你,我便要好生照顾你, 无论是谁,若要伤害到你,便是我南宫平的敌人!” 梅吟雪道:“真的么!为什么?” 南宫平想也不想,朗声说道:“因为我相信师父,他老人家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 错的!”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错了,我也不会违背他老人家最后的吩 咐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龙老爷子对我真的太好了!” 她铁青的手掌,又渐渐转为莹白,缓缓滑下南宫平的肩头,南宫平却再也不会想到 ,就在方才那几句话的功夫,他实已险死还生! 他只是茫然回过头来,茫然瞧了她两眼,面上又已恢复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 雪秋波一转,柔声道:“你此刻心里定有许多许多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想要问我,是么 ?” 南官平缓缓点了点头,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团太多,你自己也不知从何 问起,是么?” 南宫平又自点了点头,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能不能先回答 我?” 南宫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声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敛,沉声道:“你师傅一定是极为 放心你,才会将那具紫檀棺木文托给你,让你保护我,那么,你怎会不知道有关我和你 师傅的故事?” 南宫平缓缓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黄柔绢,道:“你且自己拿去 看看!” 梅吟雪柳眉微皱,伸手接过,仔细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轻轻道:“谁的 血迹?南宫平道:“死鸟!”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么死鸟?”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大多了些……”突又一声长叹,改口 道:“我无意间拾来的死鸟!” 梅吟雪轻轻笑道:“原来如此,起先我还以为是你师傅的皿迹呢!” 南宫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现出激动的神色,劈手一把夺回那淡黄柔绢,厉声道:“ 我也有句话,想要问问你。梅吟雪柔声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南宫平咬了咬牙, 厉声道:“我且问你,家师对你,可谓仁至义尽,直到临死时,还不曾忘记你的安危, 是以念念不忘,将你交托给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师的恶耗,居然丝毫不为他老人家 悲哀,你……你简直……”以拳击掌,“啪”地一声,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几眼,突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仰首狂笑道:“悲哀,什么叫做悲 哀,我一生之中,从未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难道希望我装作悲哀来骗你?” 她娇躯后仰,长发垂下,一阵风过,吹得她长发如乱云般飞起。 南宫平目光尽赤,凛然望着她,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将 她毙于当地,但他手掌方自举起,便又落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冷血妃 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宫平暗中长叹一声:“她竟连悲哀都不知道,难怪 江湖中人人称她冷血!”这一声长叹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愤抑或是惋借,想到今 后一连串漫你的岁月,他都将与这美艳而冷血的女人相处,他心头又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脚步一缩,后退三尺! 只听梅吟雪笑声突地一顿,随着南宫平后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 冷冷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为你师傅悲哀……” 南宫平轩眉怒道:“似你这般冷血的人,家师也根本毋庸你来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转向苍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尖酸愤怒的言语,口 中缓缓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该高兴才是!”虽是如此冷削 的话,但她此刻说来,却又似乎带着几分伤感! 南宫平怒喝道:“若非家师令我好生照顾于你,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将你…… ”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家师错认了人,他老人家若是养只猎犬……哼!哼 !有些人生性确连猎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笔直地望着南宫平,直似要将自己的目光化做两柄剑,刺人南宫 平心里。 南宫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喷出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仿佛要将这具美 丽、动人的胴体中所流着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两人目光相对,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对我如此,为的只 不过是要赎罪、报恩,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对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来赎他 未完的罪,报他未报的恩。” 南官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来,道:“赎罪!报恩!赎什么罪?报什么恩?难道 我的师傅还会——”突又想起那淡黄柔绢上的字句:“……此事实乃余之错……” 他心头一懔,顿住话声,暗中忖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 ?梅吟雪冷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南宫平暗叹一声,梅吟雪冷笑道:“你怎么不 说话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师傅铸下的大错?” 南宫平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沉声道:“任何人若要对家师说不敬的言语,便是 我不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数声。 梅吟雪缓缓道:“若是我说,又当怎地?” 南宫平“嘿嘿”冷笑数声,梅吟雪道:“奠说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龙’面前 ,我也是一样会说这些活的,因为我有这权力!” 南宫平忍不住大喝一声:“什么权力?师傅虽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却无权在我面 前如此说话!”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权!” 南宫平大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双拳猛握,跨前一步,与梅吟雪相距,几乎 不及一尺! 梅吟雪凝望着他,冷冷道:“我有权,因为我无辜地被他损害了我的名誉,击伤了 我的身体!我有权,因为我苦心练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毁去!我有权,因为我为了他 的刚愎与愚蠢,浪费了我的青春,浪费了我生命中最最美好的十年岁月,日日夜夜,时 时刻刻,僵卧在那具不见天日的棺材里,过着比囚犯还要痛苦千万倍的生活!”她越说 越是悲愤激烈,本是冰冰冷冷的语声,此刻却已变做声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宫平越听越觉心寒,本是挺得笔直的身躯,此刻已不自觉地有了弯曲。 只听她语声一顿,突地一把抓起南宫平的手掌,转身狂奔。 南宫平武功不弱,轻功犹强,但此刻却觉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两旁林木如飞倒 下,飞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数倍! 他暗中运行一口真气,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挣脱她的手掌,却 见她身形已渐渐放缓,奔人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已几乎没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阴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 而前,猛然掀开棺盖,大声道:“就”就是这具棺木,就在这里,我度过十年,除了夜 间你师傅将我扶出,解决一些生活中必需的问题之外,我便没有走动的机会!“她语声 又一顿,但根本不容南宫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闭起眼睛想上一想,这是一段 怎样的日子。我只要你在这里面度过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况是十年……十年 ……”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那具窄小而阴黯的棺木,梦吃般地低语:“十年……十年……” 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树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细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长地吸了口气,又幽幽地叹 了口气,缓缓道:“我在棺中时时刻刻心中希望着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时间 快些到来,纵然这段时间你师傅也不过只让我在他那间没有灯光、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耽上片刻,但我已心满意足!” 南宫平心中一动,懔然忖道,“难怪师傅他老人家将卧室设在庄中最后一进房中最 偏僻的一个角落!难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容掌灯,房中不设窗户!难怪他老人家每晚将棺 木抬进卧室,放在床侧……”他长长叹息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动,似乎在捕捉林木间漏下的那些纲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脑海 中那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惨的回忆。 她口中缓缓叹道:“幸好我每天都有这一个希望,否则我真宁愿死于千刀万刃,也 不愿死于这极痛苦的绝望,但是……这种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么痛苦,有一天, 你师傅无意间打开房门,那天大概是满月,从门隙射入的月光极为明亮,我那时真高兴 得要死,但月光下,我看到你师傅的样子日渐苍老,我心里又不禁难受,日子一天一天 地过去,我想我也该老了!”她语声又变得无比的幽怨和温柔,就像是有一个聪明而多 情的诗人,在晚风中、山林内,用七弦的琴,奏起美丽而哀伤的调子。 美丽而哀伤的琴韵在晚风中飘舞,于是,南宫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觉地升起一阵蓝色 的忧郁。 南宫平不觉忘记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为他此刻已开始同情起她悲惨的遭遇。他不 由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往事已矣,过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不死神龙已死,我又奇 迹般留住了我原该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这具棺木里,因为世 上再也无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变得异样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宫平面上,这美丽的女 子,情感竟是如此复杂而多变,无论是谁都无法在一个言语和行动上,推测出她下一个 言语和行动的变化,在这刹那之间,她的变化的确是惊人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沉声道:“你奇迹地留住了你本该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迹般恢复 了你自由的生命,那么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该是感激,而不该是仇恨,我虽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声,道:“我感激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你至少应该感激苍天!” 梅吟雪道:“苍天……哼哼!”长袖一拂,转身走了开去,再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但南宫平却在呆呆地望着她潇洒的后影,望着她飘动的衣袂! 只见她脚步虽然缓慢,但转瞬间已自走出林外,南宫平目光渐渐呆滞,显见已落入 沉思,因为人们在思索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他的目光便定然会变得异样地呆滞与 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将在夜色中消失,南宫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轻灵地起落两次, 落在她身畔,沉声道:“梅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梅吟雪缓缓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来,冷冷瞧了两眼,冷冷说道:“你可知道,世 上笨人虽多,却再无一人比你笨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变色道:“是极,是极……”牙关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但口中却仍然冰冷他说道:“你若 是不笨,方才我说‘除了你!’三字的时候,你便该转身逃去!” 南宫平冷笑道:“但我虽这般愚笨,你高抬贵手放过了我,我还要赶来追你!” 梅吟雪道:“不错不错,你当真是笨到极点了!”逐渐温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渐有 了笑意,只是南官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语声一顿,南宫平立刻正色道:“家师已将你交待给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 如何去向他老人家交待?” 梅吟雪道:“交待什么?反正‘不死神龙’已经死了!” 南宫平面色一沉,凛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叹了口气, 忍住心中悲痛,“我都不能违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么你要怎么样来照顾我呢?” 南宫平嘴唇动了两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伸手一拂,将飘落到胸前的几缕秀发,拂到身后,冷冷道:“你既然不走, 又要‘好生照顾’我,那么你今后是不是要一直跟着我?” 南宫平道:“家师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么?” 南宫平耳中听得她这动人的笑声,却不敢拾头面对她的笑容,诚意正心,收摄心神 ,缓缓道:“家师临去前,已曾令我不得离开那具棺木一步,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要 我时时刻刻地保护着你!”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多, 师傅他老人家为何还要我保护于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随时随地破棺自走,为何她 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种理由,却无一种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听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 ,你就跟着我好了,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一面说话,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 两步,回育“道:“来嘛!” 南官平只觉心中怦怦跳动,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中暗忖:“难道我真的要跟着她 ,她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干咳两声,沉声道:“为了师傅之遗命,你便是走到 天涯海角,我也只好跟着你。”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天涯海角……”又往前走了儿步,南宫平不觉面颊一红, 却又不得不跟了过去。 这时他两人的心思,当真是谁也无法猜测,他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又当真是谁也 无法形容,梅吟雪在前,南宫平在后,只见她不住抬起手掌,抚弄着鬓边的柔发,似乎 心中也有许多心事。 夜色更深,黝黯的树林中,一个最黝黯的角落里,突地漫无声息地掠出一条黑衣人 影,手中横抱着一人,似乎已受重伤。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貌,更看不清他手中横抱着的人是谁,只听他附在伤者的耳畔 ,轻轻道:“你可觉得好了些?” 他怀中的伤者立刻点了点头,道:“好得多了,若非阁下,我……”他语声之中, 极为明显地是在强忍着痛苦。 黑衣人影打断了他的话头,截口道:“我实在无法将你送下华山,你重伤之下,也 势必无法留在这荒山上,但你只要强忍住痛苦,不发声音,按时将我放在你怀中的丹药 吃完,数日内你必可复原,那时你定已在山下,便可伺机逃走!” 伤者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微声道:“大恩大德,在下……” 黑衣人影截口道:“多言无益,他们此刻绝对也不会再重启此棺,梅吟雪也绝不会 重入棺中,只要你能忍住转侧时的痛苦,必能安全下山。”他一面说话,已一面将那紫 檀棺盖掀开,将伤者轻轻放了进去,又道:“我的丹药不但能够疗伤,还能疗饥,你放 心好了。” 已入棺中的伤者,挣扎着道:“千祈恩兄将大名告诉在下……” 黑衣人影微一挥手,道:“我的姓名,日后自知!”缓缓阖上棺盖,目光四扫一眼 ,身形忽转,闪电般向苍龙岭那边掠去! 此刻梅吟雪与南宫平仍然漫步在如梦如幻般的星空之下…… 梅吟雪垂首走了许久,突地缓缓道:“你出身名门‘止郊山庄’在江湖中素称戒律 精严,你孤身与我同行,难道不怕武林中人的闲言闲语!”她头也不回,面上亦不知是 何神色! 南宫平脚步微顿,沉声道:“只要你我无愧于心,又是家师之命,一些无聊小人的 风言闲语,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于咳两声,便将“何况”两字下面的话掩饰了 过去。 梅吟雪道:“何况我年龄比你起码大了十余岁,根本毋庸避什么嫌疑!” 南宫平走来两步,又自停止,望着自己的脚尖。 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南宫平愕了半晌,道:“正是如此!”依旧没有抬头望她一眼。 梅吟雪垂手而立,全身都静静浸浴在星光下,缓缓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答应我 一个条件!” 南宫平道:“条件?……” 梅吟雪道:“无论在谁面前,你都不能透露我的真实姓名!”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若是透露了我的姓名,武林中人知道我仍然未死,便是你 师傅也无法再保护我,何况你!” 南宫平“哦”了一声,暗中忖道:“她仇家必定很多,若是知道她仍未死,定会向 她寻仇。”他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高髻道人尖锐的声音:“……淫荡、邪恶、人人唾弃 的荡妇……”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愤然忖道:“她既是这 种女人,我岂能再替她隐藏掩护……”转念又忖道:“但师傅他老人家却已如此做了, 又令我也如此做,我岂能违抗师命!”一时之间,他思潮反来复去,矛盾难安。 只听梅吟雪道:“你答应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答应!” 梅吟雪道:“无论什么人?” 南宫平道:“无论什么人!”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两眼,突地柔声一笑,道:“你日中虽答应,心里却有些不愿意 ,是不是?南宫平目光一抬,浸浴于夜色中的梅吟雪,竟有一种出尘的美,美如仙子! 他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为什么竟会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梅吟雪道:“是不是?”轻抚秀发,缓缓走了过来。 南宫平再次垂下目光,道:“我口中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思!”只觉一种淡淡的幽 香飘来,他纵未抬头,亦知梅吟雪已走到他身畔! 只听她忽又柔声一笑,缓缓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我知道你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脾气怪得很,有时会令你无法忍受,到了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呢?” 南官平剑眉微剔,道:“只要你不再做害人的事,别的我都可忍受!”他忽然发觉 自己如此跟随着她,除了遵守师令,看顾于她之外,还可以随时阻止她做出伤天害理、 不齿于人之事! 莫非师傅他老人家令我看顾于她,亦是为了这个原因?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觉一片 坦荡:“若我能使一个恶名远播的人改过向善,那么我纵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 ”于是他抬起头,但然望着她,她柔声一笑,道:“现在天已很晚了,我们总不能夜宿 空山吧!” 南宫平道:“自然要下山的!” 梅吟雪轻笑道:“走!” 她身形似乎因她心情的轻盈而变得更轻盈了,宽大的白色长袍,飞扬在如梦的星空 下,再衬着她满头飞扬着的长发,仿佛只要一阵清风,便可将她吹送到梦境的尽头。 南宫平仍然迟疑了半晌,方自展动身形,他无法追及她轻盈的身影,三两个起落后 ,他轻呼一声:“梅姑娘,慢走!” 梅吟雪长袖一拂,回顾道:“什么事?” 南宫平身形飞掠,直到掠至她身前,方自停下脚步道:“我此刻还不能下山!” 梅吟雪微微变色,道:“方才说过的话,难道你此刻便已忘了?你不是说我走到哪 里,你便跟到哪里么!” 南宫平道:“我只希望姑娘能等我一下,因为我还有些事未曾……” 梅吟雪展颜一笑,截口道:“你是不是还要回去将那具棺木取来?” 南宫平道:“正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同门兄妹留在山上,不知下山了没有, 我好歹要等他们一等!” 梅吟雪道:“同门兄妹,他们若见了你身边突然多了个我,又该怎么想呢?” 南宫平怔了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缓缓道:“他们若要寻你,方才便该已经跟来,只怕他们早已下山了!” 南宫平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本来情感极为浓厚的同门,现在为何对他如此 淡漠。 梅吟雪又道:“至于那具棺木,此刻早已没用了,带不带下山去,都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又何必在这空山里受苦,还是早些下山去的好,寻个幽静的地方,我可以将你直 到此刻还没有十分清楚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南宫平微一沉吟,霍然抬起头来,朗声道,“无论如何,那具棺木是家师的遗物, 我定要将之带下山去!…”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还有我的同门兄妹,无论他们怎 样,我也定必要等上一等,也算尽了我的心意!” 梅吟雪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一点也不听?”她温柔地望着南宫平,似乎要以自 己如水般的秋波,融化南宫平铁石般的心肠。 两人目光再次相对,良久良久,都未曾霎动一下,这两人之间,淮也不知道彼此究 竟谁是强者。 此刻星光更亮,夜却深了。 同样的星光下,同样的夜色中,龙飞目光所对的,亦是同样温柔的如水秋波。 他此刻正奔行在华山的山阴后,嗟峨的山石,浓密的林木,以及渐深的夜色,和夜 色中的荆棘,使得他的步履虽然迅炔,却异常艰难。 郭玉霞纤柔的手掌,温柔地牵着他粗壮的手臂,她娇小的身躯,也温柔地依附在他 身上,虽然她轻功较她夫婿为高,武功也未见比他弱,但她此刻的神态,却似乎如果没 有他的力量与保护,便无法在这荒山之间,移动半步! 她巧妙地给了他一种自尊和自信之心,让他确信两人之间,他是强者,但毕竟谁是 强者,那只有她心里清楚! 跟在他俩身后的,是楚楚动人的王素素,她却不要石沉的扶助,虽然她脸上已有淋 漓的香汗,于是石沉只得殷勤地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四人,几乎已将这片山岭搜索了 一遍,却仍未发现有任何异状,更未发现有任何他们师傅留下的迹象! 没有任何言语,他们都在无言地沉默着,终于郭玉霞轻轻道,“找不到了!” 龙飞道:“找不到了!” 回望一眼,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石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找不到了!” 随着这声长长的叹息,郭玉霞亦自幽幽长叹了一声,接口道:“回去吧!” 龙飞道:“回去吧!” 石沉应声道:“是该回去了!” 王素素接着她方才还未说完的话,缓缓道:“他或者还在等着我们!” 石沉面色微微一变,半晌说不出话来,龙飞、郭玉霞齐地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望 向王素素,四人彼此相望。 石沉夹他说道:“前面还有一段山路……”语音一顿,目光望向郭玉霞。 郭玉霞与他目光一错,轻轻点了点头,道:“山高九仞,切不可功亏一篑,我们既 然已经找了这么多地方,素性再到前面去看看吧!” 石沉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山高九仞,切切不可功亏一篑!” 王素素无言地垂下头去,龙飞却有些惑然不解! 越往前行,他们的步履越见缓慢,山势也越发险峻,要知南峰亦名落雁,高出华山 群峰之上,平日人迹罕至,本已十分荒凉,在这寂寞的深夜里,全山更弥漫着一种难以 描摹的森寒之意,郭玉霞、龙飞依偎得更紧,王素素却隔开石沉更远! 柔弱的她,此刻又何尝不要一双强健而有力的臂膀的扶持与保护,但她却只是将这 份需要深深地隐藏在心底,除了“他”,她心里再也不愿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情感,而“ 他”,此刻在哪里呢? 她想忍住眶中的热泪,却又忍不住,垂下头,泪珠夺眶而出,于是她头垂得更低, 脚下是灰黯的山石泥土。泪流满面,她不敢伸手去抹擦一下,因为她不愿让她身后的石 沉发觉她心中的哀痛,于是泪珠便无助地落到地上! 突地!她霍然停下脚步,一声惊呼,龙飞、郭玉霞闪电般转过身来,石沉一掠而前 ,低喝一声:“什么事?”夜色之中,只见王素素一双惊愕、清澈、充满了泪珠的眼睛 ,正惊愕地望着地上! 地是灰黯的,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她惊异的地方! 郭玉霞、龙飞、石沉,一起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地上,竟赫然印着一只入石 几达三寸的足印!于是,又是三声惊呼! 这片山石地面,本是异常坚硬而完整的,武功平凡的人,即使用一柄百炼精钢制成 的利刃,也难在上面凿成这么深的脚印,而此人却只是在上面随意一踏,便已留下如此 深邃的痕迹! 足迹并不端正,而是斜斜偏左,足尖便恰巧指向左边的一条岔道! 王素素目光凝注,惊愕半晌,期艾着道:“这……这足迹……像不像是师傅……他 老人家的……”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起交换了个目光,这种目光的含意,的确是不可 形容的,它是怀疑和相信,惊讶和兴奋,这四种极端不同、绝对矛盾的情感的混合! 然后,郭玉霞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不是师傅的!”语声虽轻微,但语气却 是肯定的!她不等别人开口,便又接着道:“这脚印看来虽是师傅的……” 王素素忍不住轻轻接口道:“不但大小一样,就连鞋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 石沉道:“此刻武林中人,穿这种厚底官靴的人,已经不大多了!” 要知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总以轻快方便为要,自然不会穿着这种笨重的官靴! 尤其不会穿着行走在这种险峻的山地上!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的确很少有人会 常日穿着这种笨重的厚底官靴了!” 她语气微微一顿,王素素又自接口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外,只怕也很少有 人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龙飞道:“是极,是极,他老人家在此地留下一个脚印,必定就是在指示他老人家 的去向!” 王素素道:“在我想来,亦是如此!” 石沉道:“是极,是……” 郭玉霞突地冷笑一声,道:“是极,是极,可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了!” 石沉诧声道:“什么事?” 郭玉霞道:“这脚印虽和师傅相似,而且以此脚印的深度看来,似乎也只有师傅有 此功力,可是这脚印却绝不是师傅留下的,因为……”她故意放缓了语声,然后一字一 字地接着说道:“师傅他老人家,此刻已经没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了:“龙飞、石沉、王 素素一起愕了一愕,然后一起恍然脱口道:“对了!” 龙飞抚额道:“师傅他老人家已自己将功力削弱了七成,他老人家此刻的功力,不 过和我相等,怎能在这种山石地上,留下如此深邃的足印呢!”他目光赞佩地望向郭玉 霞,喃喃着道,“这事我们都知道,可是,为什么此刻只有你一个人想得起来呢?郭玉 霞柔声一笑,道:“你们又累、又饿,心情又紧张,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常常 会将许多事忘记的!” 垂首而立的王素素,突又抬起头来,轻轻道:“这脚印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却又 是谁的呢?”她秋波在郭玉霞、龙飞、石肮面上扫了一眼,接口又道:“你们想不想得 出,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还有谁会深夜穿着厚底宫靴在这险绝天下的华 山落雁峰后行走?还有谁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自从昔年黄山一会,使天下武林精英同归于尽后,武林之中的确从未闻说有人与“ 丹凤神龙”一般功力,是以王素素这句话,的确问到了龙飞、石沉、郭玉霞三人的心底 !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山风吹起几粒砂石,落人那深达三寸的神秘 足印中去,龙飞皱眉道:“莫非武林之中,新近又出了个武功绝顶的高手?” 石沉道:“莫非是师傅在……”他语声突地沉吟起来,似乎话中有着难言之处,是 以说不下去! 龙飞伸手一捋虬须,沉声道:“在什么?” 石沉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龙飞浓眉微轩,满面现出焦急之容,连连道:“你 话说到一半,怎地就不说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王素素道:“他不愿说,就让他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了,”垂下头 去,又自望着地上的足印,呆呆地出起神来! 石沉侧目瞧了她两眼,期艾着道:“我怎会不愿说呢!” 郭玉霞“噗哧”一笑,道:“那么,你就快些说出来呀!” 石沉干咳两声,道:“我只怕……那脚印……”又自干咳两声,王素素柳眉轻颦, 抬起头来,石沉咳声立止,道:“我只怕这脚印是师傅临……临……” 郭玉霞道:“你是不是怕这脚印是师傅他老人家与人动手,身受重伤,临死散功时 最后留下的?” 石沉垂首,缓缓道:“我只怕如此!” 王素素口中惊唤一声,娇躯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龙飞手抨虬须,双目圆睁,口中喃 喃道:“临死散功时……临死散功时……”突地大喝一声:“师傅,你……你老人家难 道真的死了么?”手掌一紧,一把乌黑的胡须,随手而落! 要知凡是内功已有根基之人,临死之前,拼尽全力发出的一招,必定是他毕生功力 所聚,而内功深湛之人,临死散功时,或由指掌,或由拳足留下的痕迹,更是非同小可 !昔日有些武林高人隐于古洞荒刹,临死前每每会以金刚指力一类的功夫在洞壁上留下 遗言,于是这些人留下的指力遗言,总要比他平日的功力深上三分,后人凭吊时自也会 加深三分敬重之心,也就是这同一道理! 龙飞幼从名师,自然深明其理,此时悲愤交集,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石沉目光一扫,嗫嚅着道:“我的话不过是胡乱说的,大哥你……”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不错,你的话的确是胡乱说的。石沉双目一张,道:“不 过……” 郭玉霞道:“不过什么,难道你的话真有什么根据?” 龙飞伸手一抹泪痕,诧声道:“他的话难道没有根据么?” 王素素抬起模糊的泪眼,郭玉霞缓缓道:“这脚印若真的是师傅他老人家临死散功 时所留,那么这四周为什么没有动手的迹象!” 石沉、龙飞、王素素齐地呆了一呆,却听郭玉霞又道:“还有,师傅留下的那些遗 言,又岂是在此地能够写得出的!” 龙飞愕了半晌,浓眉一扬,大声道:“正是正是,他老人家散功之后,又岂能写得 出那些话来!”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那么,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呢?大嫂,你能告诉我么? ” 郭玉霞道:“我不过就事论事来推测而已,并不是故意反对你的见解!” 王素素惶声道:“大嫂,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呀……”眼睛眨了两眨,“难道我 说的话里有这个意思么?”眼帘一阖,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郭玉霞秋波凝注,瞧了她两眼,展颜一笑,道:“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就算我 错怪了你!”她温柔地一抚王素素的肩头,以无比温柔的声音又说了句:“小妹妹,对 不起,大嫂向你赔礼好不好!” 王素素道:“大嫂……”她哽咽着顿住话声,转身扑到郭玉霞怀里。 郭玉霞轻轻一叹,一手扶着她肩头,一手抚着她秀发,道:“小妹妹,你心里有什 么话,尽管在大嫂面前说出来。” 王素素缓缓抬起头来,缓缓道:“大嫂,我想……”突地改口道:“我年纪小,不 懂事,说错了话,大嫂你千万不要怪我!” 郭玉霞了解地一笑,附在她耳畔,轻轻道:“你又想起了平,弟弟,是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终于无言地垂下头去! 郭玉霞微笑着注视着她,突地昂首朗声道:“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此刻谁也不 知道,但留下这足印的人,必定与师傅他老人家有关……” 龙飞道:“何以见得?” 郭玉霞自了他一眼,自顾接口道:“而且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龙飞干咳了两声,讷讷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关呢?这 个……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郭玉霞轻轻摇了摇头,学着他的语声,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 傅有关呢!”她轻叹了一声,方又接道:“因为若非冲着‘丹凤神龙’,又怎会有如此 武林高手,在这深夜之中,跑到如此荒凉的华山后山来l”龙飞浓眉一皱,俯首沉吟半 晌,又自讷讷他说道:“这个……这个也未必一定!” 郭玉霞道:“当然未必一定,天下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但这脚印总不会是那人无 故留下的!”她语气中微有不快之意。 龙飞连忙接口道:“当然,当然,这脚印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王素素垂首尧尔一笑,郭玉霞又白了他一眼,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龙飞浓眉扬 处,精神一振,大声道:“这脚印既然暗示着一件秘密,我们不如就等在这里,看看它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得意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眼角望向郭玉霞道:“你说这个法子 使得使不得?” 他虽然生相甚是魁伟,其实却生于南方,正是南人北相,此刻得意之下,竟不自觉 他说出了乡音,郭玉霞忍着笑,又自学着他的口音道:“使得,使得,我们就等在这里 好了,再过一会,这脚印就会将秘密显露出来的!” 龙飞微一皱眉,期艾着道:“这脚印难道自行会将秘密显出么?这个……这个我又 想不通是为着什么原因了!” 郭玉霞板住面孔,一本正经他说道:“这脚印看似乎平,其实却灵异已极,等一会 ……”说到这里,她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直肠直性的龙飞,却仍然不懂,截口道:“这样一个脚印,怎会有灵异之处,这种 事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王素素头垂得更低,因为她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连素性不苟言笑的石沉,面上也 忍不住露出笑容。 郭玉霞微笑着道:“这脚印既然没有灵异之处,那么我们又何必等在这里呢?” 龙飞愕了半晌,道:“原来……原来你方才的话,是故意骗骗我的!”他目光呆滞 ,凝注着左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我也一向都承认,那么… …”他面上神色一阵黯然,“你又何苦要这样捉弄我呢?” 郭玉霞神色一变,便又笑道:“我哪里会捉弄你,你怎么多起心来了,我……我不 过是党得此对此刻,大家的心情太过紧张,是以才说笑说笑,让大家轻松一下罢了!” 龙飞浓眉深皱,霍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的,逼视着郭玉霞,这目光既是爱怜,又是 怀恨,当真是爱恨纠缠,不能自己!郭玉霞目光转处,轻伸玉手,将他悄悄拉到一旁, 低语着道:“你心里还在怪我,既是我要说笑,也不该将你作为对象,是么?” 龙飞默然半晌,竟又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柔声一笑,又自低语道:“但是,我若不如此,又能如何?你总是我最亲近 的人!我想世上的事,只有你能谅解我,原谅我,哪知……”她笑容渐渐消逝,语气渐 渐哽咽,似乎心中满是委屈。 龙飞抬起头来,伸出宽大的手掌,紧紧握起她的纤手!此刻他面上埋怨怀恨之色, 俱已消失无影,反而在歉然的低声道:“我……我怪错了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 石沉远远旁观,心中不觉暗暗好笑,暗自忖道:“大嫂当真是聪明得很,但大哥… …”他忍不住暗叹一声:“大哥的确太老实了!”口中干咳一声,道:“大嫂说的是, 我们留在这里也无用处,但是我们却该怎么办呢?” 王素素目光一亮,道:“我们……不如回去吧!”她一字一字费了许多力气,才将 这句话说完。 郭玉霞“噗哧”一笑,她那柔美而细长的纤纤玉指,在龙飞宽大而粗劣的掌心上轻 轻搔动了两下,然后笑道:“四妹心里怎地那么急着回去,难道……”又自一笑,倏然 住口。 王素素面颊一红,垂下头去,龙飞宽慰地笑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听郭玉霞突 地正色说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是我们好容易发现了这个有关师傅的线索, 又怎能轻轻放弃呢?” 她语声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面上,缓缓说道:“这足印到底有着什么意思,含示着 什么秘密,此刻我虽然还不知道,但我却可以断言一句,它脚尖所指的路,一定就是师 傅的去向!” 龙飞忍不住道:“但你……” 郭玉霞轻轻摆了摆手,截口道:“你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凭着什么理由而如此推 测,我只不过是凭着我的灵感而已,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来!” 她轻轻一笑,又道:“但我的灵感,常常都是很准确的,你相信么?” 石沉道:“那么我们就去试上一试!” 龙飞道:“正该如此!” 郭玉霞再次一笑,龙飞已迈开大步,向左边那条山道走去! 华山山阴,本已甚是荒凉;这条山路,更是险峻难行,若不是他们都具有一身轻功 ,此刻哪里还能行走半步! 王素素黛眉轻颦,柳腰欲折,步履之间,若不胜行,石沉抬头望了望天色,天上星 光闪烁,他仍然沉声叹道:“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 郭玉霞回首笑道:“其实一些江湖中人人必备的东西,我们也原该带上一些的;若 不是你大哥心烦,我早已带在身边了!” 龙飞干咳数声,石沉道:“不过凭我们的目力,没有火折子也没有关系。”忽见王 素素身躯一侧,他连忙伸手去扶,王素素却已又往前掠去! 荒山之间,他们默然急行,星光映着他们的人影,直如猿猴一般矫健! 王素素暗咬住牙,提起一口真气,如飞而行,云鬓飞扬,衣袂飘舞,反而掠到龙飞 前面。 郭玉霞轻笑道:“四妹真是要强,你看她……” 话声未了,忽听王素素又是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过后,龙飞、石沉、郭玉霞竟也齐齐发出了惊呼…… 无边夜色下的险峻山路上,距离王素素身形约摸二十丈前,竟突地腾跃起一片火光 ,这片火光在他们久经黑暗的眼中看来,自是分外明亮,王素素一惊之下,顿住脚步。 在这无人的荒山中,怎会突地闪耀起这一片显然是人为的火光?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四人心中,不禁齐地大惊,火光映影中,只见一片山 壁,插云而立,恰巧挡着他们的去路,在他们眼中看来,这片山壁,生像是随着火光的 闪耀而出现的! 而这片火光的出现,却又是如此突然,于是便显得这片山壁的出现,也变得有如奇 迹般神妙。 他们木立当地,仰视着这片山壁,目力所及处,俱是平滑得没有落足处,甚至连附 生在山壁上的藤萝都没有!再上去,便是一片黑暗,虚无缥缈的黑暗,让人再也无法推 测这山壁的高度。 山风呼啸,火光飞舞,于是在这黑暗中而显得虚无缥缈的山峰,便使得他们无法不 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们甚至忘却了心中的惊骇与疑惑,良久良久,王素素轻喟 一声,缓缓向火光处走去! 龙飞、石沉、郭玉霞也不自觉地移动着他们的脚步,随着王素素缓步而行,这一段 山路虽然短暂,但他们却似走了许久,然后,他们终于走近了那片火光,那是四枝松枝 扎成的火把! 石沉心头一惊,脱口道:“火把!竟是火把!”方才他说的,“若是有个火折子便 好了1”这句话言犹在耳,此刻火把竟真的出现了! 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之中,又有惊懔之色,龙飞道:“难道……难道 我们的行动,都被人在暗中看到了?” 郭玉霞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件事的确奇怪,是谁有此武功在暗中随着我们,竟 未被我们发觉,此人行事之奇,姑且不去说他,但此人的来意对我们究竟是敌是友?却 端的费人猜疑,是友么,固是极好,是敌么……”突地顿住语声,飞扬而转动着的秋波 ,突地呆住! 她目光凝注着的,便是那片山壁,因为她突地在这片平滑的山壁上,发现一行惊人 的字迹!众人随之望去,心头也不觉为之一懔,只见上面写的赫然竟是:“龙布诗!你 来了么!山壁上十丈处,有你希望看到的字迹!你敢上去看一看么?” 挑战的语气,刚劲的字迹!谁敢向名震天下的“不死神龙”挑战?是谁有此内力能 在如此坚硬的石壁上留下如此刚劲的字迹? 龙飞倒吸一口凉气,道:“是谁?……是谁?”霎然一步冲到山壁前,只见这些刚 劲的字迹,字字均入石五分,显然是以刀剑所划,但能将刀剑在石壁上运用得如此自如 的内力,已足以惊世骇俗! 郭玉霞的目光,却凝注在山壁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远较这山壁其他之处洁净的 地方,她呆呆地瞧了半晌,轻轻叹道:“五弟,你说的话真的对了,师傅……他老人家 还没有死!” 她语气之中的含意,竟是失望多于高兴,她失望的是什么?为了妒忌南宫平的才智 ,抑或是为了其他的事?无论她失望的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哪里会有人 注意到她话中的含意! 龙飞浓眉一扬,脱口道:“五弟的话真的对了?师傅当真没有死?”他虽仍在询问 ,但语气却是兴奋而高兴的。 郭玉霞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她纤指指向那一片较为洁净的山石,又道: “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走到了这里,看到了这行字迹,于是他老人家便施展‘随云浮 ’轻功,从这处山壁上去了。” 她娓娓道来,有如目睹,龙飞皱眉道:“可是……” 郭玉霞截口道:“这处字迹既是为师傅而留的,留字之人,自然算准了师傅必定会 来到此处,而由这处山壁看来,上山的人,使用的绝非‘壁虎游墙’一类的功力,因为 这种功力是背壁而上,而由此处可以看到的掌印看来,上山之人,乃是面壁而上,你们 都该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神龙门’的‘随云浮’是面壁而上的轻功绝技,那么,上 山的人除了师傅他老人家还会有谁!” 龙飞浓眉扬处,大喝道:“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没有死……”喝声之中,满含 欣喜。 石沉面上亦大为激动,喜欢的激动。 王素素轻轻道:“他老人家没有……”她喜极之下,竟然以袖掩面,低低啜位起来 。 郭玉霞目光转动,却突地沉重叹息了一声。 龙飞道:“师傅他老人家既然未死,你还叹气作甚?” 郭玉霞缓缓叹道:“你知道什么?”她目光移动到那行字迹上,又自叹道:“师傅 到了这里时,虽还未死,但他老人家上了这片山壁,却是危险已极,你难道没有看出, 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龙飞颤声道:“一个圈套?” 郭玉霞道:“正是一个圈套!”她屈起手指,数着说道:“先以言语激动,再削弱 师傅的功力,再将他老人家诱至此处!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安排得可谓天衣无缝… …”她长长叹息一声:“莫怪师傅会中了这个圈套!” 刹那之间王素素、龙飞、石沉三人面上的喜色,又化作了愁容! 石沉面色凝重,缓缓道:“如此说来,那姓叶的女子所说‘丹凤’已死,莫非也是 假的!” 郭玉霞颔首道:“可能!极有可能!她借此削弱师傅的功力,又借此削弱了师傅的 势力,使得他老人家人单势孤,然后再将他老人家诱至这里,唉——他老人家到了这里 之后,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前面纵是刀山油锅,也要闯上一闯的,于是……于是……唉 ,便着了别人的道儿!” 她叹息之声还未结束,王素素突地拧腰,腾身而起,掠到山壁下,双掌微按,双足 微分,全身紧紧依附着山石,向上腾起。 由下望去,只见她衣袂飘飘,冉冉升起,当真直如随云而浮,石沉轻呼一声:“四 妹,让我上去!”一步掠至山脚,王素素却已离地数丈,郭王霞一把拉住石沉的臂膀, 轻轻道:“十丈高下,凭四妹的轻功谅无问题,你且放心,就让四妹去看看上面的字迹 ,看看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石沉顿下脚步,点了点头,他的双眉几乎已皱到一处,仍在翘首而望,满面俱是焦 急关切之色。 越到上面,光线越暗,王素素身形动作,也渐渐迟缓,郭玉霞仰首道:“看到了么 ?” 王素素身形一顿,道:“在这里!” 郭玉霞道:“看得见么?” 王素素道:“看得很清楚!”她声音自上而下,袅袅传来,显得更是娇柔动人。 石沉放声道:“四妹,你可要小心些!” 王素素却没有回应。 郭玉霞道:“看完了快些下来!”言犹未了,却见王素素的身形,竟又向上缓缓升 起。 龙飞皱眉大呼道:“四妹,你还要上去做什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呀!不 好!”只见王素素的身形方自上升少许,内功却已支持不住,飘飘落了下来! 石沉面色一变,抢步而出,双臂环抱,龙飞、郭玉霞一起惊呼:“四妹,小心了! ”霎眼之间,王素素的身形已自落下,她虽提住一口真气,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 情势仍是危殆已极! 石沉两腿微弯,身形半曲,拼尽全身真力,托住王素素的娇躯,向后连退三步,方 自稳住身形,哪知王素素脚方沾地,立刻随手一推,将他又推出三步,呆呆地立在地上 ,火光中只见他面上阵青阵白,显见得心里难受已极! 王素素秋波一转,轻轻瞧了他一眼,突地长叹一声,垂下头去,轻轻道:“对不起 ,谢谢你!”她心地善良,从来不愿伤别人的心,更何况石沉如此做法,全都是为了她 ,她心里不觉也有些难受! 郭玉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龙飞却似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妙的儿女之情,只 是大声问道:“四妹,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你可看清楚了?” 王素素抬起头来,低声道:“看清楚了!”语声之中,似乎甚是烦恼。 龙飞急问:“写的是什么?” 王素素轻叹一声,道:“龙……”她终于没有念出她师傅的名字,便又念道:“你 上来了么?那么你武功还没有荒废,笔直落下后,向左走十六步,山脚处有一片山藤, 拨开山藤,有一处仅可容身的裂隙,你再笔直向里走,走到尽头,便可看到我!”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已开始往左行去,口中数道:“一!” 王素素又自轻叹一声,道:“大哥,你慢点走,下面还有!” 龙飞脚步一顿,回首道:“还有什么?难道你还没有念完?” 王素素点了点头,接着念道:“下面还有一行,写的是:‘你若还有余力,再上五 丈,还有字迹,你要不要看?’“她念完了,龙飞转身之间,郭玉霞长长叹息一声,缓 缓道:“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便是拼命,也要上去的!” 王素素垂首道:“可是我却上不去了!”她说来似乎甚是幽怨失意。 龙飞呆了半晌,道:“四妹的轻功一向比我好,她上不去,我更上不去了!” 石沉道:“我来试试!” 龙飞道:“大嫂的轻功比你好,还是让她上去看看好了!” 王素素道:“不用试了,大嫂也上不去的,我上到十丈后,再上一尺,便似比先前 升上一丈还要困难,若要再上五丈,我即便再练十年也无法做到!” 郭玉霞颔首道:“这种情形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要知“壁虎游墙”以及“随云浮”一类的轻功,全凭一口真气,起初几丈,较为轻 易,越到后来,便越为困难,若已力尽,便是还有一寸便可达到目的,却也无法再上去 了,这道理正和方才郭玉霞剑刺山石的道理一样,剑若力竭,便是再深一分,也是无法 刺进。 龙飞、石沉对望一眼,心中又何尝不知道,默然良久,龙飞沉重地叹息一声,道: “那怎么办呢?” 石沉道:“若是没有办法,我好歹也要上去试一试!” 龙飞道:“正是,正是!” 郭玉霞道:“若是没有办法,上去试也是白试,我们还是先从左边那条裂隙中走进 去看看。” 龙飞道:“正是,正是,我们应该先去看看,看看那留守的人,究竟是谁?”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不要去看,我也知道是谁了!” 龙飞道:“谁?” 郭玉霞道:“除了‘丹凤’叶秋白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人么!” 王素素轻轻道:“也许是……” 郭玉霞道:“除了叶秋白之外,还有谁会对师傅如”此说话?“龙飞怔了半晌,道 :“但是……‘丹凤’叶秋白不是已经死了么!” 郭玉霞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不过是个圈套,只是这圈套的绳头与活结究竟 在哪里,我此刻还不知道,除非……唉!除非我能看到上面的那些字,写的究竟是什么 。” 她语声方了,高耸云际虚无缥缈间的山峰上,突然垂下一条长绳! 石沉、王素素、尤飞、郭玉霞四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地惊呼一声,怔怔地望着这条 已自垂到地面的长索,许久说不出话来! 四人对望一眼,心里各各泛起一阵惊栗、寒意。这目力难见的高峰上,竟有人迹! 石沉皱眉沉声道:“抛下这条长素的,不知是否便是点起这些火把的人?”他不等 别人答复,便又接口道:“想来必定是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龙飞道:“必定是的,必定是的!” 石沉眉峰皱得更紧,沉声又道:“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此刻却叫人越发难以猜测 ,如果此人来意不恶,我们自然可以沿绳而上,否则的话……我们此刻的处境,却当真 危险得很!” 郭玉霞叹道:“此事至此,无论此人是友是敌,我们也只得上去看看了!” 石沉道:“但是此人若是蓄意要来暗算我们,我们沿着绳索上去,岂非又坠入了他 的圈套!” 郭玉霞微微一笑,摇头道:“若以此人的武功来看,他若要加害我等,又何苦费这 么多力气……” 王素素截口道:“那么还是由我上去看看好了!” 石沉立刻道:“我与你一起上去,若有不测,也可互相照应。”他此刻似乎已忘记 了危险。 王素素垂首道:“我一人上去已足够了!” 石沉道:“我陪你去!” 王素素道:“你不是生怕会有危险么?”她语声一顿,似乎又后悔自己的言语太过 尖刻,便又接着道,“若有危险,一个人上去反而好些!” 石沉无言地垂下头去,面上不禁露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微笑道:“四妹已经上去过 一次,这次还是由我上去好了。” 龙飞道:“正是,正是,这次原该我们上去的!” 石沉忽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陪大嫂去!”他为了要在自己思慕的人面前表示 勇敢,此刻前面便是刀山剑林,他也会毫不迟疑地闯上一闯。 郭玉霞道:“三弟陪我去也好。”纵身一跃,跃起几达三丈,轻伸纤掌,抄起绳索 ,忽地回首笑道:“大哥,我若跌下来,你可要接着我!” 龙飞双臂一张,骨节“咯咯”山响,昂然朗声道:“你只管跌下来好了,我……” 忽觉自己说话不妥,垂首不住咳嗽! 石沉已自掠了上去,王素素嘴皮动了两动,终于昂首道:“小心些!”她声音虽然 说得甚是轻微,但石沉却已听得清清楚楚!他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朗声道:“我会小心 的,你放心好了!” 夜色之中,只见他身形越升越快,经过王素素先前已看过的那片字迹时,身形微微 一停,便又上升,渐渐看不清楚。 王素素久久都未垂下头去,口中轻轻说道:“我想他们此番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危 险的!” 龙飞道:“怎会没有危险?” 王素素道:“大嫂不是说过了么!那人武功不知比我们高出多少倍,他要害我们, 又何苦花费这么多力气?” 龙飞沉思良久,方自点了点头,仰首大呼道:“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语声 高亢,随风而上,但虚无缥缈的山峰头,却寂无应声,龙飞浓眉一皱,侧目道。他们难 道听不见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龙飞又自仰首大呼道:“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他这次呼声喊得更高,站在他身畔的王素素,只觉耳畔嗡然作响,不禁后退一步, 但黑暗的山峰上,仍然没有一丝回应,只有呼啸的山风,将龙飞呼喊的回音,播送到四 方! 王素素柳眉轻颦,心中大是疑惑,这山峰纵然高绝,但空插云际,四面俱无阻声之 物,如此高亢的呼喊之声,他们怎会听闻不到? 她不禁也开始为他们担心,却又不敢说出口来,横目瞧了龙飞一眼,火光闪动之中 ,只见霎眼之间,他面上已变了几种颜色,亦不知是因为火光的闪动,抑或是因为心绪 的变化,直到四面回声完全消逝,龙飞黝黑的面色,己变得一片铁青,颤声道:“你看 ,你看,你说大嫂他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呼声呢? ” 王素素叹息一声,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良久良久,方自轻叹道:“着有危 险,他们也该出声让我们知道呀,但直到此刻,上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真是太奇 怪了!” 龙飞沉声道:“这真是太奇怪了……”一把抄起那条长素,回首道:“无论如何, 我也得上去看看……”话未说完,话声又突地顿住,王素素只见他手掌不住颤抖,却不 知为了什么? 龙飞宽大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着长索的一端,他手掌不住颤抖,这长索也随着颤 动起来!一王素素奇道:“大哥,你……这是为了什么?”她伸手一指龙飞颤抖的手掌 ,心中大是惊骇,因为她深知这已被江湖中人公认为铁汉之一的大哥,他的勇敢与公正 ,已与他沉实的功力、猛烈的剑法以及力可开山的铁拳同样闻名于天下,而此刻他手掌 为何竟会起了如此剧烈的颤抖? 龙飞霍然回过头来,面上满是惊怖之色,颤声道:“你看!” 他手掌一动,那条笔直垂下的长索,便远远荡了开去! 王素素心头一沉,劈手夺过长索,摇了两摇,长索又随之荡了两荡,上面竟似空无 一物,她垂下手,惊慌地后退一步,仰首望向山峰,颤声道:“这条长素怎竟是空荡荡 的,他……他们到哪里去了!” 龙飞目光呆滞地望着她,突然大喝道:“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危险么?” 王素素面色不由一变,再次后退一步,瞧了瞧这条长索,突地一咬银牙,“唰”地 腾空掠起——石沉双手交替,援索而升,他颀长而强健的身躯,此刻竟似比猿猴还要矫 健敏捷。 升得越高,山风越劲,火光也越黯,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温暖,暗暗忖道:“她毕 竟还是关心我的。”想到王素素方才那短短的一句话,短短的三个字“小心些”,他心 灵与躯体,便似乎已置身云端,是那么轻松、柔软而舒适! 于是他身形越发轻灵,就在这心念一转之间,便已升上十丈,只听郭王霞轻轻道: “这些字迹,就是四妹看过的,唉——她记忆力很好,方才念的时候,居然一个字也没 有漏,一个字也没有错。” 石沉应声道:“她记性一向好的!” 目光匆匆瞥过那片字迹,又复上升,心中却仍在暗暗思忖:“她毕竟还是关心我的 ,有时她那般待我,只不过是为了少女应有的羞涩和尊严罢了,无论如何,我已有约摸 五年的时光和她相处在一起,她怎会对我没有一丝情感呢?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心念方自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额角忽地触着一物,一惊之下,抬目望去,竟是郭玉 霞的一双纤足——一双淡青色、淡淡地绣着一些细碎但却艳丽的紫色小花的软缎绣鞋, 巧妙而合适地包裹着她纤柔的双足,尖而带翘的鞋尖上,还缀着一粒明亮的珍珠。此刻 这两粒明珠,便恰巧微微荡动在石沉的眼前。一阵阵无法形容的淡淡幽香,也随风飘入 了石沉的鼻端!再上去,便是她覆在脚面、也绣着细碎紫花的裤管,石沉身形一顿,目 光便似不再会转动,他才忽然明白,他这位艳色传播江湖的大嫂,为什么永远不肯穿着 江湖女子穿的薄底蛮靴或暗藏利刃的剑靴,这正如他们的师傅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却不 肯变换穿着宫靴的习惯一样——或者是因为厚底官靴可以象征他的尊严和正大,而明显 地区分出他和普通武林人物的不同!而只有这种轻便的软缎绣鞋,才能将女子”足“的 俏美完全表露出来!石沉凝视着这双绣鞋,心中不觉生出一些遐思,却听郭玉霞轻轻一 笑道:“你在看什么呀?石沉面颊一红,郭玉霞又道:“你快上来看看这些字才是真的 ,尽看着我的脚做什么?” 她语声极为轻微,仿佛就在石沉耳畔说话似的,却使石沉面上的羞红,一直红到心 里,他尴尬地干咳一声,讷讷道:“我……我我……”忽觉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弄 他的头发。 郭玉霞一手拉着绳索,俯下身去,轻抚着他的头顶,柔声笑道:“害臊了么,快上 来,在大嫂面前,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这温柔的笑语,使得石沉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见那艳丽的笑靥,正面对着自己,朦 胧的光线中,他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房在“怦怦”跳动,不禁又干咳两声,道:“上面 写的是什么?” 郭玉霞半拧纤腰,将自己的身躯平贴到山壁上,轻轻道:“你自己上来看好了!” 第四章危崖!危情! 郭玉霞身躯侧开后,石沉便有足够的地位升上来,他左掌一按石壁,轻轻掠了上去 ,目光再也不敢向她看上一眼,只是正视着石壁上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龙布诗, 你到这里来了,很好,很好,你武功为确没有荒废,此刻你上去,向右走十五步也有一 处山隙,这条路比较近些,但却难走些,不过你若仍有余力再向上升七丈,你便可以找 到一条更好的路,只是你切切不可逞强,千万要走你能走的路,不要勉强,即使你武功 差些,也一样可以见到我!” 光线虽暗,但以石沉的目力,已足够将这片刻在山石上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两眼便将字迹看完,只是他目光却仍未转动,因为此刻那一阵阵无法形容的 香气,已远比方才浓郁。他十岁就在“神龙”门中,那时郭玉霞也不过还只有十二、三 岁。 那时,他们还都是黄金般的童年,虽然在严师的督导下,他们却也有过任何一个人 在童年中都有过的游戏。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他自然也会偷偷地爱上过这比他大上两岁,也比他聪明得多 ,事事都照顾着他一些的“二师姐”,但那不过只是儿童纯真的爱情,姐弟间的爱情, 纯洁得有如一张白纸,直到他长大了许多,他还是没有将这段感情说出来! 到了他十五岁那年,王素素也入了“神龙”门中,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直到五年 后的今天,石沉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光是如何明亮! 就在那星光明亮的晚上,“不死神龙”龙布诗在大厅上摆上了几桌酒筵,宣布了两 件喜事,第一件是又收了一个聪明的女弟子,第二件宣布的却是,他的首徒龙飞,与次 徒郭玉霞的婚事。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他那间冷清清的小屋中,石沉虽然也曾偷偷啜位了一夜,以朦 胧的泪眼,数天上的明星,直到破晓,但自此以来,他却极力使自己将那份纯真的爱情 忘去,因为她已嫁给他最敬畏的大师兄了,从此,她已是他的“大嫂”,已不再是他童 年的游伴“小师姐”了,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忘却,永远的忘却,忘得干干净净! 从此,他便渐渐和她疏远,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变得严肃而庄重,仅仅有一天 ,清晨,在练武场中,他单独遇见了她,他想避开,她却将他唤住,对他说:“这些日 子你为什么总是避开我,难道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师姐了么?石沉心里在说:“是的!你 已不再是。小师姐‘了。”口中却没有说话。没有说话,以后他们就连单独见面的时候 都没有了,直到此刻……此刻,这些多年来的往事,在一霎眼间便从石沉心中闪过,而 此刻,郭玉霞却又仿佛多年前一样地依偎在他身畔,在这一阵阵如兰如馨的香气中,他 似乎又忘却了她是自己的“大嫂”。于是他缓缓侧过头一郭玉霞的眼波竟是如此深邃, 就仿佛那湛蓝的海洋,又仿佛是他春夜的梦。四目相交,他不禁轻叹一声,呻吟般缓缓 道:“小师姐……” 这三字语声虽然轻微,但却似一方千钩巨石,投入海洋,使得郭玉霞湛蓝的海,也 不禁为之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她眼波轻轻在石沉面上一转,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缓缓消 失,代之以一阵阵闪动的光芒——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只是轻轻伸出手掌,在石沉面上轻轻抚摸一下, 轻轻说道:“你瘦了!” 石沉没有动弹,安静得有如一尊石塑的神像,而他的心,却远不如外表的沉静—— 他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不管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但他口中只是说道:“师傅必定上去 了!”他不敢再回对她的眼波,微一提气,沿索而上! 这十丈距离,霎眼便至,上面果然便是尽头,此刻他根本已无法再顾及自身的安危 ,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上,放眼望去,这奇特的山峰,有如被一柄五丁神斧拦腰斩断似的 ,峰头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这山峰真是奇怪得很,难怪从下面望上来,望不见峰顶,原来峰头已被截断了! ”他心念方转,身后己响起郭玉霞的语声! 轻轻的语声,只因她此刻已附在石沉耳畔,根本毋庸大声。 石沉哪敢回转头去——虽然他心中实在有着这种欲望,他笔直地望着前方——而实 在他此刻眼中什么也看不到! 风,比峰下更大,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到他的耳畔,腮下,嘴角……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知道自从我跟了你大哥之后,你就时时刻刻地逃避我, 那天在练武场中我单独遇见你时,你甚至连话都不敢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像以前 一样……” 山下突地传上一声大喝:“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 石沉霍然一惊,回转身,唇边突地触着了郭玉霞温暖而甜美的嘴角——两人谁也没 有出声,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回答龙飞的喝问,谁也听不到从四面传来的回声:“ 没有什么变故么……什么变故么……变故么……”他们只听得到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 … 郭玉霞轻轻吐出一口如兰如馨的香气,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庄子后面的榆 树下……” 石沉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抱住你,要你陪我做新郎新娘的游戏……” 郭玉霞轻轻移动了一下目光的方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陪你入洞房,我 不肯……” 石沉只觉鼻端也触及一片温暖,梦呓着道:“你说你年纪比我大,只能做我的姐姐 ,不能做我的新娘……” 郭玉霞道:“于是你就抱着我,你迫我,那时……我……” 山下突地又传上一声大喝:“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石沉心头又自一懔,突觉两片温暖的红唇,触到了他的嘴唇…… 只听郭玉霞轻轻又道:“那时,我就和现在一样,被你亲了……” 石沉道:“可是……后来你却嫁给了大哥,你已是我的大嫂……”他身形并没有转 动,也没有后退,因为青年心中的热火,正火热地在他心中燃烧着。 郭玉霞道:“我虽然嫁给了你的大哥,但是……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么?” 石沉道:“你的心……你的心……” 郭玉霞道:“我哪件事不在帮着你,有时,你即使是被四妹碰了钉子的时候,我也 是帮着你说话的,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被四妹碰了钉子!”石沉只觉心头一阵哀痛,但瞬即被眼前的甜蜜掩没,梦呓着 :“为什么?” 郭玉霞道:“因为我心里一直还是想着你,一直还是对你好的,只是你一直不知道 罢了!” 石沉愕了半晌,缓缓道:“那么你为什么却要嫁给大哥?”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叹道:“我年纪比你大,又是师姐,即使我要嫁给你,师傅也 不会答应的!” 石沉叹道:“起先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想做‘神龙门’长门弟子的妻子,为了将来 想要接管‘止郊山庄’才嫁给大哥的,因为……因为你和大哥的个性和脾气,都没有一 丝可以投合的。” 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是为了被人猜中了心事,又似乎是为了被人冤枉了,长 长一叹,道:“你起先真的是这样想么?石沉点了一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知道我 那时想错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突地妮声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是……我们以后假如能时 时刻刻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石沉只觉心头一荡,痴痴地望着她,许久许久,甚至连呼吸都呼吸不出…… 此时此刻,清辉遍地,繁星满天,他忽然想到自己与星群竟是如此接近——要远比 世上其他的人都接近得多,他忽然又想到,若是天上的繁星,都是世人的眼睛,看着他 与自己师兄的妻子,如此亲近,亲近得甚至没有一丝距离,那么他又将如何?… … 突地,山下传来一阵语声,龙飞沉声道:“四妹,上面或者有险,你原该让我先上 的!” 刹那之间,石沉只觉心头一惊,有如耳畔突地响起一个霹雳,身躯一仰,左脚脚尖 向前一蹭,右脚脚跟向后一蹴,全身凌空拔起,“嗖”地向后掠出两丈有余,笔直地落 到一方一丈高下的山石之前!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王素素窈窕的人影,也已掠上危崖,接着,“嗖”地一 响,龙飞魁梧的身躯,随之跃上! 星光下,四人的目光,闪电般交换了一眼,彼此之间,目光中俱是惊奇之色——当 然,石沉的目光中还有惭愧与害怕! 龙飞、王素素齐地惊“咦”了一声,龙飞道:“原来你们在上面!” 郭玉霞微微一笑,手抚云鬓,缓缓道:“当然在上面,难道还该在下面么?” 龙飞目光一扫,只见石沉满面惊恐地立在一方山石之前,背脊紧紧贴着山石,仿佛 是生怕自己会跌倒地上似的,胸膛不住急剧地起伏着,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 郭玉霞的微笑与言语,也远不如平时自然。他虽然生性诚厚,但见了石沉与郭玉霞如此 大失常态,心中也不禁起了疑惑,沉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怎地问得如此奇怪?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龙飞怔了一怔,道:“方才我在山下的呼声,你们听到了么?” 郭玉霞道:“听到了!” 龙飞叹道:“既然听到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叫我在山下好生着急!” 郭玉霞的语音愈是生冷,龙飞的语声便愈是和缓,此刻他长叹而言,话中已再无一 丝一毫责备之意,只不过是在诉苦而已! 郭玉霞“嘿嘿”冷笑数声,道:“你糊涂,我却不能与你一样糊涂!” 龙飞道:“我糊涂什么?” 郭玉霞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何等危险的情况下?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你 还要如此大呼大叫,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么!我岂能再和你一样,你却不分 青红皂白,便来责问我!” 龙飞怔了一怔,缓缓垂下了头。 王素素轻叹道:“还是大嫂想得周到!” 石沉惊惶的心情,已渐渐平定下来,但是他的面色,却变得更加难看,对于郭玉霞 ,他既是佩服,又是害怕,他再也想不到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还能如此义正词严地去 责骂别人。 对于龙飞,他却有些伶悯,又有些惭愧,只见龙飞垂首呆了半晌,突地向他大步走 去,伸出大手,拍了拍他庸头,沉声道:“我对不起你!” 石沉心头一跳,讷讷道:“大哥……你……你怎么对不起我……” 龙飞长叹道:“我方才错怪了你。” 石沉垂首道:“我……没有……”他毕竟不如郭玉霞,此刻只觉心头跳动,哪里说 得出话来! 龙飞叹道:“我口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有些对你疑心,唉!我真该死,居然会对 你疑心起来。” 石沉呆了一呆,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面对着这样一个热诚、正直、胸怀磊落 的大丈夫、男子汉,他直觉自己实地变得如此渺小,如此可耻,讷讷道:“大哥……我 对……” “对不起你”四字还未说出,郭玉霞突地一步掠来,大声道:“兄弟之间,有些误 会,只要说开了,也就算了,你们还说什么!” 龙飞道:“是极,是极,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捏了捏石沉的肩头,突又惊呼道 :“这是什么?”目光凝注石沉身后的山石,再也没有移动。 石沉又自一惊,霍然转过身来,目光动处,只见这一方山石之上,竟刻着一个道装 女子的画像,乌簪高髻,全身肃立,左臂垂下,手捏剑快,食、中二指,微微向上翘起 ,右掌斜抬,掌中的长剑,剑尖却微微垂下,面目栩栩如生,衣摺飘舞生动,夜色之中 ,骤眼望去,当真有如一个女子,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 刻像旁边,还有数行字迹,定睛一望,上面写的是——“龙布诗,你功力又精进了 ,可是,你攻得破我这一招么?能,前走,不能,回去!” 龙飞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突地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我都能攻得破,何况师傅 !” 石沉道:“这上面的口气如此托大,但这一招骤眼看来,却平平无奇,难道其中又 有什么奥妙?” 王素素目光还未移开,口中缓缓道:“这一招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其中必定蕴藏 着许多厉害的后着,只是我们一时看不出来就是了!”郭玉霞额首道:“正是如此,越 是这种看来平凡的招式,其实却越是厉害!”她语声微微一顿,侧首笑道:“你们看了 半天,可看出这画像有何特异之处?龙飞已又瞧了几眼,此刻接口道:“持剑而立,脚 下定要踩着方位,但这女道士的双足,却是脚尖并拢,脚腿分开,成了个‘内八字’, 运算什么步法。” 郭玉霞道:“不错,这是一个特异之处!” 龙飞道:“如左臂贴在身上,只有食、中两指向上翘起,这也不是捏剑诀的方法。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胸膛一挺,面上大是得意,立刻接口道:“她身上穿着道装,脚下穿的却像是 男人的靴子,这也荒谬得很。”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衣着和剑法无关,这不能算是……” 龙飞正色道:“这怎地不能算是特异之处,衣冠不正,心术不正,剑法也必定不正 ,不堂不正的剑法,怎能攻敌制胜!” 郭玉霞笑道:“好好,就算你……” 龙飞道:“自然要算的。” 王素素不住颔首,道:“不堂不正的剑法,纵能称雄一时,却不能留之万世,大哥 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石沉道:“正是如此,自古至今,就不知有多少这种例子,你看,少林、武当这些 门派的剑法,代代相传,至今已不知传了多少代,但昔年一些也曾名震武林的剑法,例 如专走偏锋的‘海南剑法’,以毒辣著称的‘追魂夺命剑’,到了今日除了名字还有人 知道,岂非都早已湮没,由此可见那些昔年能仗着这种剑法称雄武林的人物,只不过是 因为他们的才智过人,功力深湛而已,绝不是因为剑法的高妙,四妹的话,当真……” 郭玉霞柳眉轻颦,截口道:“你说够了么?” 石沉一怔,郭玉霞又道:“此时此刻,我真不懂你们怎会还有心情来说闲话!” 石沉垂下头去,郭玉霞突又笑道:“要聊天的机会,以后还多得很,你们两个又何 必急在这一时呢?” 王素素面颊一红,不禁也垂下了头。 郭玉霞横波瞧了她一眼,含笑又道:“除了大哥听说的这两点……” 龙飞道:“三点!” 郭玉霞一笑接口道:“这三点外,你们还看出了什么?” 石沉抬起头来,目光虽然望着画像,其实眼中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王素素轻轻 道:“我看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这画像上女子的眼睛是闭着的,与人交锋,哪有闭着眼 睛的道理?” 她根本没有抬起头,想必是早已将此点看出,只是一直没有说出而已! 龙飞叹息一声,道:“还是四妹心细!” 郭玉霞道:“不错,我先前也认为这点最是奇怪,甚至奇怪得没有道理,但仔细一 看,她将眼睛闭起,不但大有道理,而且还是她这手剑法最厉害的一点!” 石沉、龙飞齐地诧声问道:“为什么?郭玉霞道:“她这一招剑法,静如山岳,含 蕴不致,正是以静制动、寓攻于守的内家剑法,而武林中谁都知道师傅的‘天龙十六式 ’,是自古至今,普天以下,攻势最为激厉难当的剑法,尤其是最后四式,更是矢矫变 化,飞扬灵幻,当真有如天际神龙般眩人目光,有些人便连一招也难以抵挡!” 石沉恍然道:“如今她闭起眼睛,根本不看那眩目的剑光,心情自然更静——”郭 玉霞颔首道:“不错,但这也因她内力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对‘听风辨位’有了极深的 把握!” 龙飞击掌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先以一招‘风虎云龙’作为诱招,诱得她出手 攻我,或是移动剑位,那么我使可以一招‘破云升’破她这一招守势,但她如闭起眼睛 ,沉得住气,那招‘风虎云龙’又有何用?” 石沉道:“但即使不用诱招,‘天龙十七式’中,也有破此一招的招术!” 郭玉霞道:“你说的可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那一招变化‘直上 九霄’?” 石沉道:“正是!她这一招横剑斜飞,虽然左可护胸腹,右可封敌路,但剑光微微 下垂,左臂紧贴身躯,左颈到肋骨一带便会空门大露,只要用‘破云升’中第六第七两 个变化,便不难将此招攻破。”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三弟在外闯荡还未两年,武功想不到已如此精进了。” 龙飞接口道:“再过两年,必定比你大哥还要强胜几分!” 石沉垂首谦谢,郭玉霞又道:“你用‘直上九霄’、‘震月飞星’这两招,虽然声 威惊人,无坚不摧,但却显得太过霸道,而且假如对方功力和你一样,只要将剑势稍为 变化,便可封住你的剑路,那么立刻就变成以功力相拼,而不是以招式取胜了,也就失 去了本意!” 石沉俯下头去,沉思半响,面上不禁又自露出钦服之色! 龙飞皱眉道:“那么依你说来,该用什么招式才对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若要攻敌制胜,先要知道对方这一招中藏有多少厉害的后 着,而愈是看来平凡的招式,其中含蕴的变化便可能愈多,这本是剑法中的至理,只可 惜大多人都将它忽略了!”她语声缓慢,因为她言语中的道理,正是要叫人一字一字地 去慢慢思索,方能领悟。 她语声一顿,见到王素素亦已抬起头来,凝神倾听,一笑又道:“这道理极为明显 ,天下万物,莫不皆是此理,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文人写字,他如只写了一横 ,那么他将要写什么字,便谁也无法猜到,因为由一横可演变为字极多,真是多得数也 数不清,但他若是已写了一个‘宝盖’,或是已写了一个‘草头’,那么他可能写的字 便较少,别人也容易猜些,等到他已将一个字的大半都写好了,那么他便再也无法改写 别的字,别人自然一猜就猜中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石沉、王素素已不禁俱都颜首称是。只听她接口又道:“ 是以与人交手,招式最忌用得太老,力量也不可用得太满,也就是这个道理!”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道理我原先虽然知道,但总不能说个明白,此刻听你一说 ,才明白得清清楚楚,你这写字的比喻,确是用得好极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山石上所刻的一招,正如写字的人只写了一横,后面含 蕴的后着,还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知道它的后着,又怎么能破她的招式呢!” 王素素突地接口道:“不是一横,是个”草头‘!“郭玉霞颔首笑道:“不错,我 说错了,是个‘草头’,若是一横,也就不成招式了!” 龙飞、石沉对望一姬,龙飞笑道:“到底是她们女子较我们男子聪明些!” 石沉道:“正是!”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郭玉霞道:“四妹的确比你们聪明得多。” 王素素垂首道:“还是大嫂……” 郭玉霞一笑道:“你别捧我,我且问你,你有没有看出,这一招到底有多少后着呢 ?” 王素素垂首沉吟半晌,道:“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据我所知道的,已有七种变化 !” 她目光一扫,龙飞、石沉面色郑重,正白凝神倾听,只听郭玉霞微笑道:“哪七种 ?” 王素素道:“她这一招虽然看不出是属于何派的剑法,但却可变为‘武当’派‘九 宫连环剑’中的一招‘雁落平沙’……” 郭玉霞道:“不错,只要剑尖向左一转,便是‘雁落平沙’了。” 龙飞双眉深皱,点了点头。 王素素接口道:“她剑势若是向左上一挑,便是‘点苍’派‘回风舞柳’剑中的” 柳絮迎风‘,她手腕向内一拧,便是。峨嵋,派’朝凤剑‘中最最厉害、可攻可守的一 招’孔雀开屏‘!“一口气说到这里,她语声渐渐激动!郭玉霞微笑道:“你慢些说不 要紧的。” 王素素喘了口气,接着:“除此以外,这一招还……还……可以变……变作……” 龙飞皱眉道:“还可以变作什么?” 星光之下,只见王素素娇美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痛苦而矛盾的扭曲。 石沉大惊道:“四妹,你……你……怎地了?” 王素素胸膛起伏,又喘了几口气,面容方自渐渐平静,缓缓道:“我没有什么,只 是……只是胸口有点发疼就是了,现在已经好了!” 石沉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原来他方才情急关心,竟不禁流下了冷汗。 郭玉霞秋波一转,笑问:“还有四招呢?” 王素素缓缓道:“这一招还可以变作‘天山’派‘三分神剑’中的‘快分乱麻’, ‘昆仑’派‘抱玉剑法”中的’玉杖分波‘,’少林‘派’伏魔神剑、中的‘立转阴阳 “,以及昔年’三花剑客‘留下的’三花剑‘中的一招’桃李争春‘!”她面容虽已平 复,但目光中却仍带着痛苦之色,生像是极为不愿说出这些话,却又不得不说似的!龙 飞长叹一声,道:“四妹,我真看不出你,武功竟如此渊博,大概你在没有投入师傅门 下之前,就已学了不少武功!” 王素素面色一变,期艾着道:“没……没有……” 龙飞浓眉微皱,道:“没有?我不信,若是没有,我怎地就看不出这一招有这些变 化!”他目光询问地望向郭玉霞:“你看出没有?” 郭玉霞含笑摇头道:“我也没有,我只看出了这一招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环 剑’的‘雁落平沙’,‘少林’派‘仪魔剑法’中的‘立转阴阳’,其余的五招变化, 我都没有看出来。” 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我虽然看出这一招里,含蕴的变化绝对不止两种,但 ‘三花剑’、‘抱王剑’这些剑法,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三分神剑‘、’回风舞柳‘ 这些剑法,我虽然看过,但里面的招式,却是不甚熟悉,如何变化,我自然也看不出来 了。”“龙飞面色一沉,目光凛凛,望向王素素,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这些剑法, 你从哪里学来的?” 郭玉霞笑道:“我也有些奇怪!” 石沉双眉紧皱,眉峰间忧虑重重,关切地望着王素素,只见她面容苍自,目光闪缩 ,显然在心中隐藏着一些秘密! 郭玉霞秋波转处,含笑又道:“四妹在拜师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一大哥,你可记 得四妹是谁引进来的么?” 龙飞面容一正,皱眉沉声道:“北六省‘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戟红旗震中州’ 司马中天!” 郭玉霞道:“不错,可是司马老镖头却也没有说出她的来历,只说她是一位故友之 女,师傅他老人家生性直爽,也没有盘问她的来历。”她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是恶意 的笑容,她目光不时望着石沉,又不时瞟向王素素。 王素素面容越发苍白,目光越发闪缩,甚至连手指也轻微地颤抖。 郭玉霞含笑又道:“这些年来我们大家相处,都和亲兄弟姐妹一样,可是,四妹在 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我却不能不……” 王素素突地截口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以后只要能时时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 郭玉霞、石沉突地面色一变,心头大震,石沉脚步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龙飞皱眉沉声问道:“四妹你说些什么?” 王素素轻轻一笑,道:“没有,我只不过在无意间……” 郭玉霞娇笑一声,道:“她没有说什么!”缓步走到王素素身边,王素素却轻轻向 后退了两步。 龙飞满心诧异,道:“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 郭玉霞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放着正事不做,却在这里说起闲话 来了,四妹的身世来历,师傅都没有问,师傅也放心得很,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神龙门’又没有禁止带艺投师的人,即使她以前学过武功,又有什么关系?” 龙飞瞠目道:“我又没有说有关系,但是……” 郭玉霞皱眉道:“你还说什么,四妹若是身世不正,就凭人家‘铁戟红旗震中州’ 那种身份,还会带她来引见师傅么?龙飞道:“但是……” 郭玉霞道:“但是什么?快去找师傅吧!”一手拉着王素素,绕过山石,大步走去 ! 石沉暗中叹息了一声,心中思绪,紊乱如麻,他已知道方才他与郭玉霞在此地所说 的话,已被王素素听去了,此刻他望着王素素的背影,心头仿佛压了一方千钧巨石般沉 重。 只有龙飞,他胸怀坦荡,生性磊落,一点也没有看出这其中罪恶的勾当,他呆呆地 愕了半晌,侧首道:“三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沉垂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他实在没有勇气来面对他正直而爽朗的师兄。 龙飞愕了半晌,突地笑道:“她们女孩子之间的事,我实在弄不清楚,罢罢,我也 不要去管了。”他仰天大笑数声,道:“三弟,告诉你,还是做独身汉来得舒服!一惹 上女子的事,总是麻烦的。” 石沉听着这豪爽的笑声,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惭愧,他深知他师兄的个性,知道这 标准的男子汉方才心中纵有疑惑,此刻也在这数声大笑中化去,石沉虽然放下了心,然 而却更惭愧了! 郭玉霞握着王素素的手,转过山石,突地顿下脚步,将王素素拉到山石后。 王素素道:“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以为我不知道么?” 王素素道:“大嫂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虽在笑着,笑容却是勉强的,因为不 知怎地,在这位“大嫂”面前,她心里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畏惧,就像是她幼时面对 着她哥哥时候似的。 郭玉霞眼波一转,道:“下山后,等他们睡了,我有话对你说!” 王素素道:“也好!”突地瞥见龙飞、石沉飞步奔来。 龙飞一步掠来,诧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郭玉霞笑道:“难道我们姐妹俩人说悄俏话都不行么?” 话声未了,龙飞又一声惊呼,道:“原来这上面也有字迹的!”语声微顿,接口道 :“三弟,你来看!”这上面写的是——“龙布诗,你若只看出这一招的七种变化,你 还是回去算了!” 他不禁惊叹一声,道:“原来这一招的变化还不只七种!” 石沉已自掠来,皱眉凝注着山石上的字迹,缓缓道:“雁落平沙、立转阴阳、玉杖 分波……四妹所说的七种,这上面果然都写出来了。” 龙飞嘘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一招里,除了这七种变化外,还 有别的!”他目光一转,只见这片字迹旁,竟还有一片字迹,只是这片字迹刻得较浅, 也较为零乱,不经注目,便难发现。 郭玉霞轻呼一声,道:“这岂非师傅他老人家的笔迹么?王素素轻轻道,”不错! “四人一起注目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以剑为主,以腿为辅,玄门剑术,异邦腿 法,要破此招,唯有反常!“这一行字迹较大,也较深,另外还有一行字,更是零乱难 辨。”你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贴紧身躯的左臂,以及穿着那一双奇怪鞋子的脚上,你 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哈哈,哈哈……“龙飞道:“哈哈,哈哈……你看怎样,这一招的 巧妙,全在那一双奇怪的鞋子上,你却说衣着与剑法武功无关!”他手捋虬须,仰天而 笑,神情之间,极是得意。 石沉却是双眉紧皱,喃哺道:“要破此招,唯有反常!……‘反常’这两字,却又 是作何解释!” 郭玉霞斜斜膘了龙飞一眼,秋波转处,又瞧了石沉一眼,道:“这些武功上的玄妙 之处,我们纵然再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想得出的!” 龙飞道:“但是我……” 郭玉霞截口道:“就算你误撞地说对了一样,但你可知道这双鞋子的巧妙究竟在哪 里么?” 龙飞呆了一呆,郭玉霞道:“还有一件费人猜疑的事,你们却都没有看出!” 龙飞目光一抬,诧声道:“是什么?” 郭王霞伸出纤指,指向那一片字迹,缓缓道:“你们可曾看出这片字迹是如何写上 去的?” 石沉凝注两眼道:“仿佛是用手指!”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师傅他老人家的指上功夫,本来就可以划石如粉!”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你呢?” 龙飞道:“我可不成。” 郭玉霞道:“师傅削弱了七成功力后,他老人家的功力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龙飞“噢”了一声,不住以掌拍额,道:“是了是了,师傅他老人家在写这些字时 ,功力必定已完全恢复,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的确令人猜疑……此时此地,又有谁会 为他老人家解开穴道呢?” 郭玉霞长叹一声,道:“华山较技这件事,本来是很普通的,我在没有上山的时候 ,原本以为此事虽有惊险,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奇诡秘密之处,但上得山后,却发现每一 件事俱都超出常情常理,古往今来的较技比武之举,只怕再也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奇怪的 了!”她话声微顿,眼波一扫,又道:“那姓叶的女子用尽种种方法,要师傅自削功力 ,而师傅居然答应了,这就是武林中未有的奇闻,那奇怪的绿袍道人拼命来抢一具空棺 ,更是奇怪到极处,我心里本已有些忐忑不安,哪知越到后来,离奇古怪的事竟越来越 多,此刻我仔细想想,这次华山较技,其中必定隐藏着许多秘密,许多曲折,说不定有 许多人计划许久,设计了一个圈套,要来暗害师傅,而由‘丹凤’叶秋白出面来做个幌 子,你们想想看……” 她话声未了,龙飞突地一撩衫角,如飞向前奔去,郭玉霞皱眉呼道:“你要干什么 ?” 龙飞脚步缓慢,回首道:“既然如此,我们站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也没有用,还不 赶快去帮师傅,难怪他老人家常说你人虽聪明绝顶,只可惜说得大多,做得太少了!” 郭玉霞面色微变,怔了半晌,王素素道:“大哥,你等一等!”纤腰微拧,一掠三 丈…… 石沉微一迟疑,瞧了郭玉霞一眼,亦自随后掠去,郭玉霞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突 地冷笑一声,笑声消逝,她身影亦已掠出三丈开外! 哪知龙飞却又已停下脚步,原来前面七、八丈远近,竞还有一方山石,山石上亦刻 有一个道装女子的画像,只是姿势已有变动!前像本是守势,此像已变为攻势,前像本 身是全身肃立,此像已变为腾身而起,左掌剑诀飞扬,右掌长剑斜削,旁边的字迹是: “龙布诗,你攻得破方才一招守势,你避得开这里一招攻势么?” 但他到此刻只是匆匆瞧了两眼,便绕过山石,石后果然又另有一片字迹,石沉冷笑 一声,道:“又是老套!” 龙飞喝道:“还看它作甚?”当先掠去,郭玉霞提气纵身,此刻已掠到他身伴,低 低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龙飞一呆,郭玉霞又道:“在三弟四妹面前,你总 该替我留些面子呀!” 龙飞道:“你在他们面前,还不是对我……”长叹一声,改口道:“我心里着急, 你不要怪我。” 郭玉霞幽幽一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见前面又有一方山石,但上面的画像,却已 被人击毁,山石碎片落满一地,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龙飞绕过山石,哪知后面的字 迹,更是被人击得七零八乱。 龙飞浓眉一皱,道:“师傅……” 郭玉霞道:“不错,除了师傅外,谁也没有这等功力。” 龙飞沉声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如此……莫非是这一招他老人家无法化解么?” 郭玉霞叹息一声,摇头不语,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前飞奔而去,只见平坦的山地 ,渐厌渐险,十数丈后,又有一块山石挡住去路,上面赫然有一行孽窠大字!“六一老 翁龙布诗长歌至此!”仍然是以指力划成,下面却又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迹:“永不复 返!” 这四个字不但与上面的字迹不同,而且笔锋较细,笔力较深,显见是以刀剑所刻。 龙飞目光一凛,大喝一声,“呼呼”两掌,击将过去,只听轰然一声大震,山石碎 片四下飞激而起,龙飞亦已倒退三步,扑坐到地上,他在武林中虽有“铁拳”之誉,到 底却仍是血肉之躯。 郭玉霞轻叹道:“你脾气怎地和师傅一模一样!”她伸手扶起了他,又道:“但你 要知道,你的功力却比不上他老人家呀!” 龙飞浓眉飞扬,胸膛起伏,突地挣脱郭玉霞的手掌,又是一脚踢去,他足上功力不 逮双拳,这一脚仅将山石踢碎少许,却将他自己脚上的薄底快靴踢破。 石沉、王素素随后掠来,齐地惊呼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王霞冷冷道:“你留些气力好不好,用来踢对手的肚子,岂非要比踢这块石头好 得多!” 龙飞霍然转回头来,道:“你……你……”他胸膛不住起伏,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 石沉讷讷道:“大嫂,大哥的脾气,就是如此……” 郭玉霞冷笑一声,纤腰微拧,“唰”地掠向山石之后。 龙飞道:“你……”却听郭玉霞一声呼唤,自山石后传来,他话也不再说了,立刻 飞掠而去。 王素素冷冷瞧了石沉一眼,道:“大哥对谁都好,对大嫂更是好到极点……” 石沉面颊一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转过这方山石,已是山崖边缘,就在这山崖的边缘上,竟巧妙地建有一间竹屋,日 炙风吹,雨打霜侵,竹色已变枯黄,有风吹过,竹枝簌然,这竹屋显得更是摇摇欲坠! 门前没有一丝标志,屋旁没有一丝点缀,放眼四望,白云青天,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 摇曳在凛冽的山凤里! 龙飞目光望处,脚步立顿,只听立在身畔的郭玉霞耳语道:“师傅他老人家只怕已 ……” 话犹未了,龙飞突又大喝一声:“师傅!”双掌前伸,十指箕张,一掌劈开这竹屋 紧闭着的门户,闪电般掠了进去! 方自掠来的石沉,不禁惊呼一声:“大哥……”双臂一张,亦将掠去,郭玉霞一手 扯着他的衣袂,道:“等一等!” 王素素道:“等什么,难道大哥有了危难,你就不进去了么?”她柳眉双轩,杏眼 圆睁,这温柔的女子,此刻言语中竟有了怒意,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唰”地掠入竹 屋…… 山风,自竹隙中吹入,吹起了龙飞浓密的须发,他怔怔地立在门口,竹屋中竟渺无 人迹,最怪的是,这空旷的竹屋中,竟有着五粒明珠、四重门户、三滩鲜血、两只脚印 、一具蒲团! 五粒明珠,一排嵌在青竹编成的屋顶上,珠光下,四重门户大小不一,龙飞进来的 这重门户最小,两人便难并肩而入,左右两面,各有一扇较大的门户,而最大的一扇门 户,却是开在龙飞对面,那具陈旧的蒲团,便摆在这扇门户前! 与明珠最不相称的,便是这蒲团,它已被消磨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片,然而在这陈 旧的蒲团边,却有着三滩新鲜的血渍,一滩在后,还有一滩血渍,恰巧正滴落在那一双 脚印边。 脚印边的血渍最大,左面的血渍也不小,最小的一滩血渍,是在这陈旧的蒲团后, 带着一连串血点,一直通向那扇最大的门户,而所有的门户,俱是紧紧关闭着的,就仿 佛是原本在这竹屋中的人们,都已化为一阵清风,自竹隙中逸去。 又有一阵风自竹隙中吹人,目光凝注、身形木立的龙飞,竟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 寒噤,青白的珠光下,凛凛的山风中,这景象的确令人忍不住要生出一阵谏栗的寒意。 这竹屋、这明珠、这蒲团、这足印……一切俱都是如此奇诡而神秘,而这三滩触目 的血渍,更在神秘中加了些恐怖。 龙飞惊然木立半晌,“唰”地掠到左首门前,一掌将之拍开,只见一条曲道,逶迤 通向山下。 王素素身形动处,亦自拍开了右首的那扇门户,亦有一条曲道,通向山下,这两条 曲道宽厌虽一样,坡度却不同。 龙飞心念一转,暗暗忖道:“这左右两条曲道,想必就是方才在山壁上的字迹所指 示的另两条路了。”心念一转:“目的地同为一处,道路却有三条,想必是这竹屋中的 人,企图借此来探测师傅的武功,他老人家只要走进了这间竹屋,毋庸出手,竹屋中的 人便已可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深浅……” 要知龙飞生性,只是豪爽,而非愚蠢,虽然大意,却不粗鲁,有些事他只是不肯用 心推究而已。 此刻他心念数转,面色越发凝重,又自忖道:“这竹屋中的人若是‘丹凤’叶秋白 ,以她与师傅之间的关系,以及她在武林中的身份武功,必定不会用诡计来暗害师傅, 那么她如此做法,却又是为的什么?这竹屋中的人若非‘丹凤’叶秋白,却又会是谁呢 ?看这具陈旧的蒲团,他在这竹屋之中,必定耽了不少时候,这竹屋建筑得如此粗陋, 甚至连风雨都挡不住……” 他思潮反复,苦苦思索,但想来想去,却仍想不出一个头绪,只见王素素已自掠到 那扇最大门户前,一掌横持当胸,一掌缓缓向竹门拍去…… 郭玉霞一手轻抚鬓脚,一手指着竹屋中王素素的后影,冷笑一声,轻轻道:“这妮 子的确知道得太多了,大多了……” 石沉道:“若是大哥知道了……”声音颤抖,竟是无法继续。 郭玉霞语音微顿,接口道:“知道太多的人,常常都会有突来的横祸。” 石沉目光动处,只见她眼神中布满杀机,不觉心头一懔,脱口道:“大嫂,你…… ” 郭玉霞霍然转过头来,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还是你的‘大嫂’么?” 石沉缓缓垂下头去,道:“我……我怕得很……”他不但语声颤抖,甚至连身躯都 颤抖了起来。 郭玉霞突地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怕些什么,告诉你,你什么也不要怕,她虽然 知道得很多,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 石沉抬首道:“但是……” 郭玉霞含笑接口道:“告诉你,她自己也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我再化些 功夫……哼哼!”她面上虽是满面笑容,语声中,却充满肃杀之意。 石沉呆呆地望着她面上春花般的笑容,心里亦不知是害怕抑或是迷惑。 突地,竹屋中的王素素一声惊呼! 郭玉霞笑容一敛,道:“走!”发丝飘飞,“唰”地掠入竹屋,只见王素素、龙飞 并肩站在迎面一,所宽大的门户前,垂首而立,而就在龙飞一双乌黑的薄底快靴以及王 素素的一双缕金蛮靴之间,那青竹制成的粗陋门槛之上,却赫然有一只枯瘦、铁青的手 掌! 郭玉霞、石沉的四遣目光,穿过龙飞右足和王素素左足之间的空隙,只见这手掌紧 抓着门褴,五指俱已嵌入竹内,指甲虽然灰白,却有沁出的鲜血,一阵阵强凤自门外吹 人,将龙飞颔下的虬须吹得倒卷而起。 郭玉霞柳眉微皱,一个箭步,双臂分处,分开了龙飞与王素素的身躯,目光一转, 心头也不觉一寒,颤声道:“这……这是谁?” 门外,一片俱俱,几片淡淡的灰云,飘浮在远处夜色中缥缈的山峰间,下面又是一 片绝壁,一道绝壑,一条枯瘦的身躯,无助地悬在门外,若不是他手掌拼命地抓着门槛 ,便早已落入这无底的绝壑之下! 俯首望去,只见他头颅后仰,仰面而望,双睛俱已突出眶外,面上的肌肉狰狞而丑 恶地扭曲着,虽然满含怨毒,却又满含企求,这种死前的怨毒与企求,便因血液的凝固 与肌肉的僵硬而仍然镌留在这已死之人的面目上,正如他手掌亦因血的凝固、肉的僵直 ,以及垂死前求主的挣扎,而仍然紧紧抓着这门下的竹槛一样!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八道目光惊震地望着这狰狞的面容、狰狞的手掌,良 久良久,龙飞方自叹道:“他已死了!” 石沉缓缓俯下身去,轻轻一触那狰狞的手掌,冰凉而僵木,他只觉一阵难言的惊栗 与厌恶自指尖通向心底,就正如手指触到枯草丛间死蛇的感觉一样,急地缩回手掌,颤 声道:“他已死了!” 龙飞浓眉一扬,俯下身去,抓着这死尸的手臂,将他拖了起来,但这只狰狞的手掌 ,却仍紧紧握着竹槛,龙飞聚力指掌,两指如钳,一只一只地将他的手指钳开,将他的 尸身平平放在地上。 只见他身躯枯瘦颀长,一身黑色劲装,死后面目虽然狰狞,但自他五官间仔细望去 ,年龄却不甚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十上下! 龙飞宽大的手掌一沉,抹拢了他至死不瞑的眼帘,长叹道:“此人不知是谁,否则 或许可以从他身上看出……” 郭玉霞冷冷接口道:“抄抄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遗物!” 龙飞目光一张,沉声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从他的遗物中,或许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她说话间神色又归于平静 ,好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 龙飞面色一变,缓缓长身而起,目光坚定地望着郭玉霞,沉声道:“此人与我们素 不相识,更无仇怨,即使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亦不可在他死后渎犯他的尸身,师傅他 老人家一生行侠,就是为了要为武林间伸张几分仁义,为江湖间保留几分正气,我们怎 能违背他老人家,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语声说得截钉断铁,目光更是坚定得有如高山磐石! 郭玉霞轻轻一笑,回过头去,道:“好的,依你!”再也不望龙飞一眼。 王素素倚在门畔,望着龙飞的面容,神色间不觉露出钦佩之意! 石沉干咳两声,道:“依照一路上的种种迹象看来,师傅他老人家必定已经到过这 里,就拿这一双足印看来,也似乎是他老人家的——”他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如 果他老人家功力已经恢复,那么在山下发现的那只足印也该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但是… …此刻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人询问,但却 没有一人可以回答他的话,一时之间,他们只能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 夜色中,云雾开,风甚急,“不死神龙”莫非已乘风归去! 无比的静寂中,渐渐又响起了石沉梦呓般的低语:“这里血渍共有三滩,想见方才 此屋中受伤的不只一人,而这死尸的身上,却又无半点血迹,伤者是谁?伤人的又是谁 ?……” 他此刻心中实是一片紊乱,情欲、思虑、恩情、惭愧……许多种情感,许多种矛盾 的情感,使得他紊乱的思潮,根本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他不愿被人窥破自己此刻的情 感,是以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借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说出的话,也 就是大家此刻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问题——他这份居心,是难堪而可怜的! 龙飞手捋虬须,干咳数声,突地抬起头来,望着石沉,道:“四弟,你且不要说了 好么?大哥我……我心乱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大哥,其实将这人……” 龙飞沉声道:“不可以!” 王素素轻叹道:“但是为了师傅的音讯……” 龙飞轩眉道:“就是为了师傅,我们才不能做此等会使他老人家羞惭不安的事。” 他深长地叹息一声:“四妹,你要知道,有许多事做出后纵然人不知道,却也会有亏良 心,甚至负疚终生,譬如说拾巨金于旷野,遇艳妇于密室,闻仇人于垂危,这些都是良 心的大好试金之石,今日世上恶人之多,便是因为人们在做出恶行之时,但求人所不知 ,而不问良心是否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侠义门下,焉能做出有愧于良心之事!”他语 声缓慢而沉痛,虽是对王素素而言,其实却又何尝不是在训诫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双手颤抖,只觉心头热血翻涌,突地颤声道:“大哥,我……我有 话要对你说!我……实在……” 郭玉霞霍然转过身来,眼神中虽有激动之色,但面容却仍平静如恒,石沉后退一步 ,头垂得更低,目光更见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头来,也使得他没有看到 王素素的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还要痛苦、激动,她心中也仿佛有着比他更深的愧疚,随 着龙飞的语声,她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终于,她痛哭失声,龙飞怔了一怔,道:“四妹,你哭什么?”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着道:“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傅……”她霍然放开 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这个人,我是认得他的,还有许多人我也认得,还有许多事 我都知道……” 她激动的心神,已使她言语间有些错乱!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四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大哥说出来。”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顿住哭声,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龙飞! 龙飞只见地面色青白,目光果滞,有如突地中了疯魔一般,心头不觉一惊,道:“ 四妹,你……坐下来静一静!” 石沉双目圆睁,望着她大失常态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闪动,面容亦有了慌乱…… 只听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师傅不共戴 天的仇人,俱都恨不能将师傅杀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龙’门下,亦是为了要报 我满门上下与‘不死神龙’间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又道,“我不姓王, 更不叫素素,我叫古倚虹,就是伤在神龙剑下的‘绝情剑’古笑天的后人!” 语声未了,她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语声一了,她娇躯便扑坐到地上,坐在蒲团前的 那滩血渍上,就在这刹那间,她摹然移去了久久压在她心头,使她良心负疚的千钧巨石 ,这重大的改变,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无法承担,无法忍受,她虚弱地蜷 伏在地上,许久……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然而这千钧巨石,却已沉重地击在石沉与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温婉柔弱的“四妹”竟会是个忍辱负重、负担着如此重大任 务却又不露行藏的“奸细”!他更想不到平素对师傅最好、与师傅最亲近,又最令师傅 喜欢的“四妹”,竟会是与师傅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时之间,他身形后退,退到墙角,呆望着她,连目光都无法转动一下! 郭玉霞虽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着隐秘,却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会有这份勇气, 将如此重大的隐秘说出来!她本自要以这份隐秘为要挟,于是,此刻,她不禁自心底泛 起一阵战栗,因为她所凭借的事,此刻已变得一无用处:“她既能说出自己的隐秘,难 道就不会说出我与石沉的隐秘?” 这份发自心底的战栗,使得平日机智而坚强的郭玉霞,此刻也变得迟钝与软弱起来 ,她面容苍白地倚着门畔,亦是久久无法动弹! 只有龙飞,他此刻竟反常地有着出奇的镇静,他缓缓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畔, 默默地叹息一声,温柔地抚着她的柔发,既不激动,亦不愤怒,只是长叹着轻呼一声: “四妹……” 仅仅是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强烈。 她痛苦地感到龙飞温暖的慰抚,那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给她的却是细腻的柔情, 她痛哭着道:“自从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我爷爷重伤回来,不治而死,我那可怜的爹 爹,受不住这么重大的打击,也似乎变得疯了,他终日坐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一棚紫藤花 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复自语着爷爷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我那招“ 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 这句话,自我懂事那天开始,一直听到爹爹死的时候,每一次我听在心里,都有着 说不出的痛苦!“她语声微弱而颤抖,龙飞只是垂首倾听,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说 什么,却也被龙飞摆手阻止了,他似乎要这柔弱的少女,尽情倾诉出心中的痛苦和积郁 ,郭玉霞目光一转,再次倚向门畔。只听古倚虹断续着接口道:“这四十年来的刻骨深 仇,使得我们全家大小的心里,都深深刻上了‘复仇’两字,我们终日计划着,因为我 们深知‘不死神龙’的武功,当世已无故手!” 她抬头向门外幽瞑的夜色望了一眼,垂首又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仍然想不 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复仇方法,于是,仇恨也随着时日的既去而一天天加深,苦难中的岁 月,一年仿佛比三年还要漫长,我爹爹,我妈妈,就在这苦难的日子中浪费了他们的性 命,他们的一生,都没有痛快地笑过一次!” 一连串泪珠落到地上,她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一个人一生没有欢笑,一个人的心 中没有仁爱,只有仇恨,这该是多么痛苦而可怕的事!”热血的龙飞,不禁为之沉重地 叹息了! 只听她抽泣着又道:“爹爹妈妈死后,我那时年纪还轻,我能依赖的亲人,只有哥 哥,但半年之后,我哥哥却突然出去了,我每天就坐在爹爹坐过的那棚紫藤花下,等着 我哥哥回来,那时,我就似乎已感受到爹爹生前的悲哀与沉痛,于是,我虽然没有学会 如何去爱,却已学会了如何去恨……” 龙飞心头忍不住颤抖一下,在那充满了仇恨的家庭中生长的孩子,他的生命本身就 是件值得悲哀的事,龙飞又叹息了! 但是她仍在接着说下去:“一年以后,哥哥回来了,他带回了许多个朋友,虽然年 纪都很轻,但形貌、装束,却都相差得很远,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不是来自一个地方 ,但他们都会武功,虽然强弱也有不同,却都还不差。哥哥也没有给我介绍,就把他们 带到一间密室中去、一连三天、都没有出来、三天里他们谈了不知多少话,喝了不知多 少酒……” 她哭声渐渐乎息,语声也渐渐清晰,目光却仍是一片迷茫,思潮显然已落入往事的 回忆里一一而往事的回忆,常常都会麻醉现实的悲哀的! “三天后,”她接着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门外去偷听,哪知我才到门口 ,屋里的人就听到了,屋门霍地打开,我吓得呆了,只见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站在门 口,他身材奇怪地高,站在那里,头发都快顶住门了,脸色又青又白,我呆了一呆,转 身就想跑,哪知我身子刚动,他已一把捉住了我,出手就快得像闪电一样。” 龙飞双眉一皱,暗暗忖道:“此人莫非是昆仑派当今唯一传人,武林中后起群剑中 的佼佼者‘破云手’么?” 只听古倚虹道:“那时我只觉他的手掌像铁箍一样,若不是哥哥出来,我手臂几乎 要被他捏碎,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在武林中已极有名的‘破云手’,他的父亲也是因为 败在‘神龙’剑下,而潦倒终生。除他之外,那房间中其他的人,竟然都是‘不死神龙 ’仇人的后代,以前他们散处四方,各不相识,但却都被我哥哥联络到了!” 龙飞又自微微皱眉付道:“如此看来,她哥哥倒是个厉害角色,却又怎会在武林中 默默无闻呢?” 古倚虹道:“他们计议了三天,决定了几件重大的事,第一件就是设法将我送入… …‘神龙’门下,刺探‘不死神龙’的动静,偷习‘不死神龙’的武功,假如有机会, 就乘机……” 郭玉霞突又挺起身子,瞠目道:“就乘机将师傅杀死是么?” 石沉心头沉重,凝注着古倚虹,只见她果然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郭王霞柳眉一扬,厉声道:“欺师之罪,万不可恕,这种人还留在世上做什么?” 一步掠来,举掌劈下!她早已存下了杀人灭口之心,是以这一掌不但其快如风,而且早 已力蕴掌心,蓄势而发! 哪知她掌到中途,龙飞突地大喝一声!“且慢!”单掌翻出,举臂一格。 郭玉霞愕了一愕,退后半步,怒容满面,道:“大哥,你这是…” 古倚虹头也不抬,缓缓截口道:“大嫂,我今天既然将此事说了出来,实在早已抱 定必死之心,大嫂你也不必急在一时!” 她此刻悲泣之声已然顿住,语声反而变得出奇地镇静。 “我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忠于师门,此时此刻,除死以外,我已别无选择 。这数年来,师傅他老人家,待我实在可说是恩重如山,但是他老人家待我越好,我心 里就越难受,不止一一次,我想将此事源源本本他说出来,但是……”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接道:“但是我却再也忘不了我爹爹临死前的面容!” 郭玉霞沉声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做出一次叛弃师门的事么?”言词之间, 咄咄逼人,若是言语亦能制人死命,古倚虹此刻只怕早已尸横就地。 但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做过许多次背叛师门的事 ,我不止一次将我自师傅处学来的武功奥秘,愉愉告诉我哥哥,或是我哥哥派来的人! ” 郭玉霞冷“哼”一声,道:“还有呢?” 古倚虹道:“这一次华山较技,由我哥哥他们设下的阴谋圈套,我也早已知道。” 郭玉霞道:“但是你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古倚虹颔首道:“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恩’与‘仇’,在我心里,都是 一样地重,恩是刻骨深恩,仇也是刻骨深仇!”她霍然抬起头来,“大哥,你若是我, 你该怎样?” 龙飞浓眉深皱,面沉如铁,古倚虹缓缓伸出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 ,也就是死在师傅剑下的‘五虎断门刀’彭天烈的后人,他,我哥哥,还有那昆仑‘破 云手’以及‘点苍派’当今的掌门弟子,昔年‘狂风舞柳剑’柳伯扬的后人,为了今日 的华山之会,不知已耗尽了多少年的心力!”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如今,当真如了你们的心愿了,师傅他老人家,果然…… ”她声音越说越大,说到这里,突地以手蒙面,放声痛哭,语不成声。 古倚虹再次垂下头去,两行清泪,再次夺眶而出,突也悲嘶着道:“天呀,你为什 么叫我生为‘绝情剑’的后人,又叫我身受‘不死神龙’的深恩……天呀,你知不知道 ,每当我出卖我师傅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痛苦,但是……我若不如此做,我又怎么对 得起我死去的爹爹……” 石沉依墙而立,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郭玉霞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厉声道:“你既然自知你自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 能尽忠于师门,还留在世上作甚,我若是你,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 古倚虹道:“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 她一字一字他说将出来,每个字里,都不知含蕴多少悲哀与痛苦。 她又抬头以模糊的泪眼望了望门外的夜空,似是对人世留恋地作最后之一瞥! 然后,她突地闪电般伸手入怀,闪电般自怀中取出那柄“金龙匕首”,闪电般刺向 自己胸膛,口中犹自悲嘶道:“师傅,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字尚未出口, 匕首方自触及她衣裳,龙飞突地大喝一声,左掌急沉,敲在她右腕上,只听”铛“地上 声,匕首落地!郭玉霞厉喝道:“你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要包庇这叛师的孽徒么? ” 要知武林之中,最忌叛师,叛师之徒,当真是罪大恶极,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即 使他的至亲好友,都也不敢为他出头。 而此刻龙飞居然对古倚虹如此,郭玉霞自是理直气壮。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私心隐藏在公理中,理直气壮地厉喝道:“方才我要代师除恶, 被你阻止,此刻你又如此,难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她本想说出“有什么苟且之 事”,但话到口边,突觉一阵心虚,到底说不出口来! 龙飞面沉如铁,一手抓住古倚虹的手腕,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缓缓道:“四妹, 你暂且不要激动,听我说……‘郭玉霞截口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心怀鬼胎,恨不得眼见这唯一一知道自己隐私的人,快些死去。 哪知她言犹未了,龙飞霍然转过头来,大喝一声:“住口!” 这一声大喝,宛如晴空霹雳,震得这粗陋的竹屋,都起了一阵颤抖。 四山回响,声声不绝,郭玉霞呆了半晌,面目不禁变了颜色。龙飞自与她成婚以来 ,对她都是千依百顺,从未有一次疾言厉色,此刻却对她如此厉喝,一时之间,她心中 不禁又起了忐忑,“他为何对我如此,难道他已看出了我的隐私?古倚虹雪白的牙齿, 紧紧咬着她失血的嘴唇,两行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痛苦的面靥,簌簌流下。” 大哥!“她哀呼一声,道,”大嫂是对的,我本就该死,每一次我伴着师傅练字, 他老人家谆淳地告诉我一些武功的诀要与做人的道理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死,因为… …他老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在欺骗着他老人家……“龙飞沉重地长叹一声, 缓缓道:“你没有欺骗他老人家!” 郭玉霞、石沉、古倚虹俱都一愕,龙飞仰首叹道:“就在你投入师门的第三天,师 傅他老人家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古倚虹大声地惊呼一声,郭玉霞、石沉亦是面目变色! 龙飞面容平静,目光仰视,满含敬慕钦服之色,似是在追忆他师傅的伟大之处,口 中缓缓道:“你要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择徒一向极严,我和你大嫂俱是孤儿,我更是自 幼便被师傅收为螟岭义子,三弟是师傅一位至友之孙,而他老人家与五弟家门之间的渊 源,更是极深。” 他语音微顿,目光一垂,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收下来历不明的你,便是因为他 老人家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世,‘铁戟红旗震中州’将你带来那天……” 古倚虹截口道:“司马老镖头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哥哥和他的朋友们设下计谋,让 司马老镖头以为我是个无父无母、志切武功的孤女,在绝望中饿倒在司马老镖头的门前 ,他老人家才会将我带到‘止郊山庄’中去的!” 龙飞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宽和的微笑,缓缓道:“世间没有一件可以终久 隐瞒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骗得过另一个人,纵然那人比较笨些!” 郭玉霞心头一颤,她本已伸手人怀,暗中本已捏起三枚钢针,准备射向古倚虹的后 心,但听到这旬话后,她手掌一颤,钢针又复落入怀中。 只听龙飞缓缓接道:“你莫以为你已骗过了司马老镖头,其实他老人家之所以将你 带到‘止郊山庄’,也是因为看出了你言语中的漏洞。你且试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纵然志切武功,又怎会知道‘止郊山庄’?纵然知道‘止郊山庄’,又为何一定要选 择‘止郊山庄’作为传武之处?因为无论是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要练武,‘铁戟红旗震中州’亦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在‘红旗镖局’中练武不是一样么 !” 古倚虹呆了一呆,不禁幽幽一叹。 只听龙飞又道:“古往今来,有许多聪明人,却往往会做出笨事,你哥哥自以为聪 明绝顶,却又想不到这些漏洞!” 古倚虹头垂得更低了! 郭玉霞心中却又不禁为之一懔:“他说这些话,难道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故意 说给我听的么?”于是她心头越发忐忑! 龙飞叹息一声,又道:“司马老镖头将你带来之后,就曾与师傅密谈过一阵,师傅 他老人家就断定你定是仇家之女,司马老镖头为人最是严峻,心如铁石,当时便只轻轻 说了八个字:‘查明来历,斩草除根’!“古倚虹全身一颤!龙飞仰天吐了口长气,接 道:“但那时师傅他老人家反而微微一笑,缓缓道:‘你我生为武林中人,枪尖嚼饭, 刀刃讨生,自然难免杀戮,我一生之中,杀戮尤多,结下的仇家,不知多少,在当时我 虽是情不得已,方会杀人,但事后我每一想起总觉得后悔得很!’“他说话之间,不自 觉地竟模仿了他师傅的口气,古倚虹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她那伟大的师傅,此刻又回 到了她身畔。龙飞语声微顿,又道:“那时司马老镖头便截下师傅的话头,说:“你不 杀人,人便杀你,只要你杀人时无愧于心,事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之处!‘我当时年 纪还轻,听得此话,觉得极有道理,哪知师傅却摇头叹道:‘话虽如此,但人命得之于 天,总以不杀为是,我自知伤人大多,日后若是伤于仇家后人之手,我也一无怨言,冤 冤相报,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他目光一阵黯然,沉默半晌,方又接道:“师傅他老 人家说到这里,又微微笑了一笑,道:‘我虽然也不希望我日后死于非命,但也不愿做 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事,总希望怨仇能够化解得开,这女孩子不论是谁的后人,总 算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而且根骨不差,她如此煞尽苦心,想来投入我的门下,我怎能令 她失望,即使她日后学成了我的武功,反来杀我,我也不会后悔,我若能以德化怨,令 她感动,化解开这场恩怨,不是更好么?’“听到这里,古倚虹无声的啜位,不禁又变 成放声的痛哭!龙飞叹息又道:“当时我在旁边伺候师傅,这些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且紧紧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我虽然自知不能学成师傅他老人家的一成武功, 但我若能学得师傅那等磊落的凤范,坦荡的胸襟,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痛哭着的古倚虹,嘴唇动了一动,似乎在说:“你已学得了!” 石沉目光敬畏地望着他师兄。 龙飞轻叹着又道:“于是师傅当晚就将你收归门下,就在那晚,他老人家也……” 他不禁望了郭玉霞一眼!继道:“宣布了我和你大嫂的婚事。” 他又默然半晌,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又似乎在回忆着当晚的甜蜜。 然后,他接着说:“你记不记得师傅他老人家第二天早上,一早就请马出去,第三 天晚上,他老人家回来的时候,就对我说,你是‘绝情剑’古笑天古老前辈的后人,让 我严守这秘密,并且叫我以后特别对你好些。我和你大嫂、三哥,入门时都受过不少折 磨,就连你五弟,那等门阀,与师傅那等渊源,入门时也吃过不少苦,只有你,将这些 全免了。” 古倚虹的哭声更加悲切了,她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其间,郭玉霞的心情是惊惶而紊乱的,她想得越多,也就越加慌乱,只因为她心 中有着隐私,有着愧疚——对丈夫不忠的妇人,她纵然颜厚得不觉痛苦,然而心中最少 也会惊惶而紊乱的! 石沉又何尝不然,他多少还有着一些良心,他也知道淫人妻子的可卑可耻,何况还 是他至友恩兄的妻子——只是他这份良知,有时却不免会被色欲蒙蔽——这该是件多么 值得悲哀的事,假如一个大好青年,真的被色欲断送的话。(因为他至少还是值得原谅 的,他不能算是主动!)坦荡的龙飞,目光没有顾及他们,他缓缓又道:“有一天,夜 很深了,我看到你东张西望了一阵,接着悄悄自后园掠出庄外。我自知轻功不佳,没有 跟踪而去,只是在远处观望,只见你与一个身躯颀长的男子,在黑暗的丛林中密谈许久 ,那男子还不时的取出手中,替你擦拭面上的眼泪,此刻想来,此人必定就是你哥哥了 ?” 古倚虹轻微地点了点头。 龙飞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我不但全都知道,而且知道了很久,只是……有 一件事,我却难以明了!不知道你……” 他突地顿住语声。 古倚虹收敛起痛哭之声,道:“无论什么事,只要我知道的龙飞长叹截口道:“四 妹,你此刻正置身于两难之境,既不能置父仇于不顾,亦无法忘却师恩,我并不强迫你 说出任何事。” 他黯然合上眼帘,接道:“事到如今,今日之情况,多年前已在师傅的计算中,那 时他老人家就曾经告诫我,无论如何,叫我都不要逼你,因为他老人家深知你的纯真与 善良。” 语声未了,古倚虹突地一抹泪痕,长身而起,柔弱、娇美的面容,也突地变得无比 的坚强。 “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说出来!”她坚定他说道,“怎能算是大哥你在逼我!” 龙飞叹道:“你本毋庸如此的,难道你……” 古倚虹道:“我并没有忘记亲仇,但是……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她语 声渐渐微弱。 龙飞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死的!”他此刻反似有了绝大的信心。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此刻已到了我来报师恩的时候!” 龙飞道:“如是因此而伤害到你的哥哥……” 古倚虹道:“我一定极力化解,师傅他老人家不是说过,怨宜解,不宜结么?” 龙飞叹道:“若是不能化解,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若是不能化解,我只有死在哥哥面前,让我的血来洗清我们两家的仇 怨。”她语声说得截钉断铁,朦胧的泪眼中,也射出了明亮的光芒。 龙飞长叹一声重:“若是仍然不能化解,你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我只求尽我一身之心力,不管我能力能否做到的事……” 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只有静听上天的安排,大哥……若是你换作了我,又 当如何?” 她目光笔直地望向龙飞,良久良久…… 龙飞突地一捋虬须,振袂而起,仰天狂笑着道:“好好,‘不死神龙’不在收了你 这个徒弟,我龙飞也不在认了你这个师妹,忠孝难以两全,恩仇难以并顾,既不能舍忠 而取孝,亦不能舍孝而取忠,大丈夫遇此,一死而已!” 笑声突顿,他目光亦自笔直地望向古倚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若换了我,亦 是如此!” 两人目光相对,各各心中,俱部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相惜之意! 郭玉霞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打鼓:“他两人言来语去,越说越见投机,如此下去, 她迟早总有一日将我的隐私说出,那却怎生是好!” 她心中当真是难以自安,既想出其不意,杀人灭口,又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但 有待举足,却又觉得只有静观待变最好,横目瞧了石沉一眼,石沉垂眉敛目,亦似有着 重重心事。 就在这片刻的沉寂中,屋顶上突地响起一阵朗声大笑,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朗笑着 道:“好一个英雄汉于,好一个女中丈夫!” 众人心中,齐都一惊! 龙飞厉叱一声:“谁?” 转目望去,喝声中只见一条黯灰人影自上跃下,身形凌空,轻轻一转,便飘然落入 门内,他似已在这竹屋顶置身许久,但屋中这许多武林高手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此刻跃下地面的身法,又是这般轻灵曼妙,众人心中,更是惊上加惊。 此人是谁?龙飞、石沉、古倚虹、郭玉霞,八道目光,一起凝目望去! -= 护花铃 =- 第五章 去日如烟 龙飞等四人抬头一看,只见跃下之人天庭高阔,目光敏锐,面容虽不英俊,却甚是 明亮开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丰满,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无比灵敏与 矫健,略带黝黑的面容上,永远有一种极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 ,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奔放的活力与飞扬的热情。他朗笑着掠入门内,虽是如 此冒失与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却无一人对他生出敌意。 尤其是龙飞,一眼之下,便直觉地对此人生出好感,因为他深知凡是带着如此明亮 而开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会存有邪狎的污秽。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转,竟笔直走到龙飞面前,当头一揖,道:“大哥,你好么? ”语气神态,竟像龙飞的素识!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为之一愕,诧异地望向龙飞。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却突地大 变! 龙飞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交集,讷讷道:“还好!还好……”他心地慈厚,别人 对他恭敬客气,总是无法摆下脸了!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龙飞讷讷道:“实在是……不认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却认得大哥,我更认得——”他敏锐的目光,突地转 向古倚虹,“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惊惶,身躯竟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谁?” 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众人心里又起了变化,但这明朗的少年,神色问却仍 是泰然自若。 “我是谁?”他朗笑着道,“这句话却叫我很难答复!方才这位古家妹子说,他哥 哥召集了一群龙老爷子仇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参与他们的计划,计划来 如何复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气,踏上一步,沉声道:“你是否点苍门人?”双掌提起,平置腰 际,神态之间,已是蓄势待发!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自会详细地答复你,你若再要打岔 ,我便不说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却是满面春风地望着石沉! 这两人年纪虽相仿,但性情、言语、神态,却是大不相同,一个沉重,一个开朗, 一个保守,一个奔放,一个纵有满腔心事,从不放在面上,一个却似心中毫无心事,有 什么事都说出来了,正是一柔一刚,一阴一阳,仿佛天生便是对头! 龙飞干咳一声,沉声道:“朋友既然是敌非友,来此何为,但请明告。”他胸膛一 挺,“止郊山庄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划下道来!”语声缓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 着相当份量!神态更是庄严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敌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敌,怎会唤你是大哥,我若是敌,怎会 为大哥你备下火把,垂下长索。”他神态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虽然参与了他们的阴 谋,但是我未发一言,未出一计——”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的奔放,大笑 着道:“是以他们都将我看成一无用处、糊糊涂涂、笨头笨脑的蠢才!” 龙飞微微皱眉道:“火把、长索,都是你……”他目光询问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 微微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们才是蠢才,竟不用头脑想想,名扬 天下、声震武林的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梦萍,怎会生个糊涂呆笨的蠢才儿子!” 龙飞面容一整,抱拳道:“原来是狄公子,家师每向在下提及,说他老人家生平对 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胆的人物,便是关外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 老前辈!”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父生前……” 龙飞惊道:“狄老前辈已经故去了么!怎地江湖间没有传闻?”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却是黯淡的:“天山路遥,家严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 情最是势利,怎会有人去注意一个封剑已有十年的人物。” 龙飞不觉亦自黯然一叹,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九翅飞鹰”狄梦萍自败在 师傅剑下后,他往昔显赫声名,便已荡然无存! 却见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气便又重生,道:“家严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龙’ 的雄风壮迹,家严虽败在神龙剑下,但他老人家从来毫无怨言。” 龙飞叹道:“家师常说那一仗应该算是狄老前辈胜的,因为家师先中了狄老前辈一 剑!” 少年道:“错了,家严早已将当时情况告诉我了,龙老爷子在狂风大雪下独上天山 ,又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来自江南,怎惯天山风雪,手足俱已冻 僵,家严才能在那种情况下占得半分先筹,但家严的剑尖方自点到龙老前辈身上,龙老 前辈的长剑也已点到了家严的胸膛……唉!若不是龙老前辈手下留情……唉!”他又自 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崇敬之意,龙飞伸手一捋虬须,大声道:“胜则 胜,败则败,即使不论狄老前辈的剑术武功,就凭这份胸襟气度,已无愧是当代英雄, 龙飞当真钦服得紧!” 古倚虹暗叹着垂下头,因为她自觉自己爷爷的胸襟,也未免大狭窄了些。其实她却 不知道,武林中人,对胜负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计较着胜负之争,是以胸襟 开阔如“九翅飞鹰”者,才愈是显得可贵、可佩! 只听这明朗少年又道:“家严死前,犹在谆谆告诉我:‘龙老爷子与我有恩无怨, 你将来只能报恩。’这句活我时刻不曾忘记,家严死后,我便下天山,入玉门,到了中 原,那时我年轻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现在,我还是爱酒如命的!“龙飞微微 一笑,只听他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个小小乡镇的一家酒铺里,连喝了 两坛店主秘制窖藏的竹叶青,这种酒人口甚淡,但后劲却长,我喝惯了关外的烈酒,这 一次却上了个大当,只喝得我烂醉如泥,胡言乱语——”说到这里,他突地腼腆一笑, 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大醉自夸剑法无敌,就连……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是 敌手,又说天山剑法如何了得,中原剑法不足道哉!” 龙飞了解地微笑一下,对这少年的率真但白,又加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接着说下去,“我竟发现有一个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 我,那便是‘绝情剑’古老前辈的后人,也就是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 三天,又喝下几坛竹叶青,他将自己计划告诉了我,说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龙’仇人 的后人,向无故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债!”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众人俱都忘了饥渴疲倦,听他侃侃而言。 “那时我听了心中的确有些吃惊,因为我听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时、 咸镇四方的英雄的后人,‘不死神龙,武功虽高,但这些少年的英雄后人聚在一起的力 量亦复不弱!”他变动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又道:“那时先父临死前的话,似乎又在我 耳畔响起:‘……只能报恩……’于是我就一口答应了他,此后的事情,大哥想必都已 听古大妹说过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这些人怎会与‘丹凤神龙’的华山较技之 会有关,又如何布下这些圈套?“龙飞长叹道:“正是,这件事我确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语声微顿,又道,“但你在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狄扬!”这明朗的少年双手一扬,作了个飞扬之势,笑道,“飞扬的扬,这名字 在江湖中虽不响亮,但只是因为这几年来我都在装痴扮呆的缘故。”他愉快地大笑数声 。 龙飞不禁芜尔一笑,就连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闪动,上下瞧了他几眼,娇笑道:“狄扬,好名字!” “大嫂,谢谢你!”狄扬一躬到地,无论是什么悲哀严肃的事,他都能乐观而幽默 地置身其间,无论是什么阴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参与,就仿佛平添了许多生气! 石沉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负手背过脸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为人,最是木讷方正,只有“色”字头上,他少了几分定力,方才见到狄 扬对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觉气恼,此刻郭玉霞又做出这般模样,他心里更是妒忌难堪 ,却又发作不得! 只听狄扬道:“我虽有心为龙老爷子出力,但终究与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 出头,只得在暗中尽些绵薄之力。” 龙飞颔首道:“方才火把、长索之助,龙某已拜赐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 等,却不想竟是贤弟,如今我见了贤弟你这等人材,便是贤弟顾念旧盟,不再相助于我 ,我心里已是高兴得很!” 狄扬长叹一声,道:“我自入中原,走动江湖,便已听得武林传言,说道‘神龙’ 门下的长门弟子‘铁汉’龙飞,最是正直仁义,如今见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无虚!” 龙飞微笑道:“贤弟过奖了。” 狄扬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见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绝不会出来 与大哥相见。”他转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此人与我虽无深 交,到底相识,如今他身死之后,大哥还是对他十分相敬,并无半分侮慢,我心里一想 ,大哥对死者尚且如此,何况生者,如能得到这等侠义英雄为友,也不在我远来中原一 趟,便忍不住跃了下来……” 龙飞微微一笑,道:“原来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顶了,可笑我们这许多人,竟无一人 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闻天山‘三分神剑’、‘七禽身法’,是为武林双绝,如今见 了兄弟的轻功,才知道武林传言,果然是不错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情目流波 ,似乎又已忘却了方才的心事! 狄扬朗声笑道:“三分剑术、七禽身法,我只不过练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终年在大 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练得身子较人轻些,脚力较人强些,怎堪大嫂如此夸奖!” 龙飞叹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轻功身法’,最是冠绝武林,想来终年在那等险峻 的山路上,那等艰苦地锻炼身法,轻功怎会不比别人强胜几分,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若 有成名的绝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绝对不是侥幸可以得来的!” 狄扬道:“正是如此!就拿龙老爷子名震天下的‘神龙剑法’来说,他老人家当年 又何尝不是经历千般危难,万般苦痛,方自创下……” 龙飞环顾一眼,黯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子中,却无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 衣钵绝技……唉,五弟他虽然天资绝顶,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师傅日子较短,也未见已 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师傅日子最久的我,却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扬双眉一扬,道:“大哥,你所说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 中的后人,才拜在‘神龙’门下?” 龙飞颔首道:“正是!” 狄扬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南宫财团’当今主人,三房一脉的独子,自幼好武 ,不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总算投了 ‘神龙’门下,我先前只当富家公子哥儿所谓好武,也不过只是丝竹弹唱、飞鸡走狗玩 得腻了,才想换个花样而已,是以设法入了‘神龙’门下,怎会来下苦习武,如今听大 哥说来,却当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语灵敏,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便说完了。 龙飞道:“南宫世家与家师的渊源颇深,却是说来话长。” 他语声微顿,浓眉双挑,竖起一只大拇指,朗声又道:“但我这五弟,却端的不是 一般普通纨挎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嘘,此人不但天资高绝,而且禀性过人,事亲大 孝,事师大忠,事友大义,见色不乱,临危不变,虽是生长大富之家,是以学得丝竹弹 唱,琴棋书画,百技精通,却未有一丝佻达铜臭之气,而且自幼至今,从未有一日荒废 下武功,投入家师门下后,更是兢兢业业,刻苦自励。初入门时,挑柴担水,洒扫庭园 ,不该他做的事,他都抢着来做,练习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别人未起,他先起来练剑 ,别人睡了,他还在作内功调息,便是我入门练习武功,也没有这般勤苦,何况他天资 更胜我一倍,我敢断言,日后发扬‘神龙’门的,必定就是我这五弟,若假以时日,也 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他虽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说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这么长的一段话,也是一口气便说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负手而立,郭玉霞面带微笑凝神而听。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顶,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凝思。 狄扬只听得双眉轩动,热血奔腾,龙飞说完了,他犹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后长 叹一声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是不错的!” 龙飞轩眉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那般器重于他。” 狄扬目光一转,道:“只不知这位南宫大哥此刻在哪里?” 他虽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语风趣和气,其实却亦是满身傲骨,一身傲气,听得龙飞 如此夸奖南宫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龙飞叹道:“我那南宫五弟,此刻本应也在这里,只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将一切原因,俱都说了。 狄扬怔了半晌,突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龙飞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处去?” 狄扬回首道:“我听大哥说那南宫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赶到山下见他一面,我心 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觉也睡不着了。” 龙飞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两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该相见,只是你要见我那五 弟,时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时!何况……” 狄扬道:“时日虽多,我却等不得了!” 龙飞道:“你纵然等不及了,但此问的事,若无你来解释,怎能明白。家师此刻下 落不明,你若不说,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扬犹豫半晌,缓缓转过身来,失笑道:“我只顾想去见那位南宫大哥,却将这里 的事忘了。” 龙飞暗暗赞忖道:“如此看来,此人也是个好友如命的热血汉子,五弟若能得他为 友,日后也好多个照应。” 只见狄扬转过身来,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虑着该从何说起。 龙飞道:“此事说来必定甚长,狄兄弟你且莫着急,慢慢…” 话声未了,狄扬突地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嵌着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 久走江湖,可知这五粒明珠的来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扬道:“昔年黄山会后,‘丹凤’叶秋自名扬天下,那时她老人家还未迁来华山 ,而是住在黄山山麓的‘食竹山庄’……” 龙飞道:“这个我也知道!” 狄扬道:“那么,大哥你可知道约在十年之前,‘食竹山庄’的盛事?” 龙飞道:“你所说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脍炙人口的‘百鸟朝凤’之会?” “正是!”他面上又自绽开一丝笑容,。道:“那时我年纪尚轻,身在关外,虽然 未曾赶及眼见这场盛会,但却听人说起过当时的盛况,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单是武林 中人为了尊敬‘丹凤’,不敢带剑入庄,留在庄外门房中的佩剑,就有五百余柄,别的 兵刃,犹不在此数。据闻当日饮去的美酒,若是倾在太湖之中,大湖的水,都可增高一 寸!……” 龙飞微笑道:“当时我亦曾在场,只是这‘百鸟朝凤’的盛会,盛况虽或可能绝后 ,却绝非空前。” 狄扬朗声一笑,道:“这个小弟自然知道,还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岭畔为 龙老爷子发起的‘贺号大典’,便可与此会相与辉映。” 龙飞双目微微一阖,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阵仰慕之色,嘴角却不禁升起一丝笑容,缓 缓道:“那次‘贺号’之典既无庄院,亦无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带了酒肉,挟剑上山… …” 狄扬仰天大笑道:“各带酒肉,挟剑上山,这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盛会,自古至 今千百年来,江湖间只怕再也没有第二次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必定也是个豪气干 云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晚也,未能参与此会。” 龙飞笑道:“此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举的十三位成名立万的老英雄发起, 主办此事的却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双铁掌、一柄铁戟以及料事如神、言无不中的‘铁 口’威震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天鸦道人,!”“天鸦道人!”狄扬惊喟一声,“果 然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龙飞道:“那‘贺号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饮到翌日 清晨,千百个武林豪士一起拔出剑来,举剑高呼:‘不死神龙,神龙不死。’朝阳方升 ,漫天阳光将这千百道剑光一起映得闪闪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辉腾的光海,震耳的呼声 ,也震散了仙霞岭头的晨雾,此等盛会,比之‘百鸟朝凤’又当如何! “他侃侃而言,狄扬击节而听,说的人固是神飞色舞,听的人更是兴高采烈。只听 龙飞语声一顿,笑容突敛,沉声道:“这两次大会的盛况纵或是异曲同工,难分高下, 但性质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狄扬诧声道:“怎地?” 龙飞道:“这‘贺号大典’,乃是武林中人为了家师的雄风伟迹,共同为他老人家 发起的,家师乃是被邀之人,事前并不知道。而那‘百鸟朝凤’之会却是‘丹风’叶秋 白自己发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中帼英雄、女中丈夫前来‘食竹山庄’赴会, 这其间或许还有些不愿来的人,只是不愿得罪‘丹凤’叶秋白,是以不得不来,此等盛 会又怎能与那仙霞岭上的盛会相提并论!” 狄扬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齐名的“丹凤神龙”两门,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龙飞才 会说出这话来。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两人方才在说什么?” 龙飞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说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们只顾自己说得投机,此刻说到哪里去了,我只等着听这明珠的 来历,叫我等得好着急哟!” 狄扬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他打起江湖中说书的道白,龙飞、郭玉霞不觉一起笑了起来。 只听他故意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道:“正如大哥所说,‘丹凤’叶秋白发出束 帖后,武林中的女剑客、女侠士,无论愿不愿意,俱都带了礼物赶到‘食竹山庄’。这 其间有衡山‘静大师’门下的慕容五姐妹,带的便是这五粒明珠!” 龙飞“呀”一声,道:“原来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给‘丹凤’叶秋白的 ,如此说来,这竹屋亦是叶秋白的居处了。” 狄扬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皱,道:“叶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对于饮食起居都讲究得很,怎 会住在这种粗陋的地方?” 狄扬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谓少之又少。”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昔年本是一对江湖 侠侣……”龙飞干咳两声,狄扬改容道:“小弟无意提起龙老爷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 郭玉霞道:“家师虽与叶秋白自幼相识,却一直没有结合,十年前更为了一事,闹 得彼此不再相见,还负气订下十年比剑之约,这件事武林中谁都知道,你说出来又有什 么关系。” 狄扬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订下十年比剑之约后,一心想胜得龙老爷 子,便朝夕勤练一种自西土天竺传来叫做‘大乘三论太阳神功’的秘门内功,据闻这种 内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鸠摩罗什’所创,是以又叫做‘鸠摩罗什大乘神功’,端的可 称是武林中的不传秘技。” 龙飞惊道:“这种功夫我也曾听家师说过,自从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阳禅师’圆寂 之后,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绝响,那‘丹凤’叶秋白并非禅门中人,怎会修习这等沸家秘 功?” 狄扬道:“据我所知,是‘丹凤’叶秋白在无意中得到一本修练这种内功的秘籍, 她自然大喜,一心想借着这种功夫来胜得十年比剑之会,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则不达 ,自幼所练的内功,又和此功力大异其趣,苦练年余后,竟然走火入魔——”龙飞惊“ 呀”一声,变色道:“自从‘丹凤’叶秋白散尽‘食竹山庄’的家财,将‘食竹山庄’ 的庄院,也让给神尼‘如梦大师’后,家师亦猜她是去寻一静地,秘练绝技,却想不到 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胜啼嘘。 狄扬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后,以她那种孤傲的性格,心里又念着龙老爷子的比 剑之约,其痛苦与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至友‘如梦大师’到了‘食 竹山庄’,见她痛苦之中,将身下所坐的云床边缘,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 也经常受到责骂,便劝导她寻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风雨的竹屋修练,以高山地底 的寒阴之气,以及无风冷雨的吹袭,来俏去体内的心魔心火,这样也许不到十年,便能 修复原身,或者还能借此练成另一种足以惊世骇俗的内功。” 龙飞叹道:“是以她便在这华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日受风雨吹袭之苦 ,为的只不过要与家师争口气而已,是么?” 夜将尽,朝露渐升,竹屋中寒意愈重,众人虽然有内功护身,却也有些禁受不得, 想到“丹凤”叶秋白却曾在这竹屋中凄苦地度过将近十年岁月,纵然与她不睦,也不禁 俱都为她感叹。 只听狄扬叹道:“叶秋白听了如梦大师的话,便带了她新收门墙的弟子,以及四个 自幼跟随的贴身丫环,到了华山,孤独地住在这间竹屋里,坐在这蒲团上,只有她的弟 子每日上来陪伴她几个时辰,送来一些饮食,也练习一些武功。” 龙飞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圈套竟是叶秋白所做的了!” 狄扬微微摇了摇头,自管接着说道:“古虹苦心复仇,将古大妹设法送进‘止郊山 庄’后,便与我等一起到那已自改为‘如梦精舍’的‘食竹山庄’中去求助——”龙飞 浓眉皱得更深,心中更是诧异,忍不住截口道:“那如梦大师,难道与家师有着什么仇 恨么?” 狄扬又自摇头道:“那‘如梦大师’虽与龙老爷子没有仇恨,却与‘昆仑’门人‘ 破云手’卓不凡甚有渊源。” 龙飞诧声道:“这又奇了——”狄扬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微笑道:“那如 梦大师的来历,大哥你可知道么?” 龙飞道:“不知道!” 狄扬道:“大哥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昆仑’门下有个叫做‘素手’李萍的 女中剑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大哥你可记得,师傅在说起‘孔雀妃子’ 梅吟雪的时候,就说起三十余年前,有个素手‘李萍’,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 冷血妃子’还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间引起一阵骚动后,又突然失踪了!” 狄扬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铁的‘素手’李萍 ,竟会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梦大师’。原来这位‘素手 ’李萍李老前辈,本是为了躲避仇家而消声灭迹,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觉后悔,便落 发出家了。她受戒后更是深自仟悔,自觉往事俱都如烟如梦,是以便取名‘如梦’了。 ” 龙飞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如梦大师’,当真是个慧人,只可惜世 上有些人做错事后,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惜到底了。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 过,只要知过能改,又有谁会不原谅他呢!”石沉心头一懔,忍不住回转身来。 郭玉霞眼波一转,暗忖:“他又在说给我听的么?”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道 :“这样说来,那‘如梦大师’与‘破云手’本是同门……” 狄扬颔首道:“所以‘如梦大师’就替‘破云手’出了个主意,叫我们一起到华山 来寻‘丹凤’叶秋白,那时叶秋白心里正是满怀怨毒痛苦的时候,她听了我们的来意, 话也不说,扬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这位名震天下的前辈奇人,虽已走 火入魔,身不能动,但掌上的功力,却仍然惊人已极,我远远站在后面,只见她手掌微 微一抬,便有两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向古虹及卓不凡击来。” 他语声微顿,感叹着又道:“掌风未到,古虹便已乘势避开,卓不凡却动也不动, 生生接了她这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我见卓不凡身躯仍然挺得笔直,只 当他内力果然惊人,竟能与叶秋白凌厉的掌风相杭,哪知我念头尚未转完,卓不凡已‘ 噗’地坐到了地上。” 龙飞道:“这卓不凡想来倒是个硬汉。”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那位古相公要远比他聪明得多。古倚虹面颊一红 ,狄扬道:“原来卓不凡虽然接住了叶秋白这一掌,却已用尽了全身气力,连站都站不 住了,坐在地上大骂叶秋白:‘纵使你不答应,也不该使出手段来对付我们这些后辈, 我们总是与你同仇敌汽,又是“如梦大师”介绍来的。,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语意虽 是如此,语气却难听得多,他骂到一半时,我们已在暗中戒备,只怕那叶秋白要猝然出 手,哪知他骂完了后,叶秋白只是长叹了一声,道:‘就凭你们这样的武功,又怎会是 龙布诗的敌手’。 “她微一挥手,便阖上眼睛,不再看我们一眼。”狄扬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 身旁缓缓说道:‘我们并非要寻“不死神龙”比武,而仅是要寻他复仇,我们只求达到 目的,不计任何手段,是以我们武功火候虽仍差得很远,但成功的希望却大得很。’他 也不管叶秋白是否在听,便将我们的计划说了,又说在‘止郊山庄’已有卧底的人,不 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龙’的举动,还可以知道他新创的武功。“狄扬微微一笑,接着道 :“我们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虽未亲眼看过,但口才却是好到极点,直说得时秋 白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 龙飞皱眉道:“叶秋白生性孤做,又极好强,以她平日的作为,唉——我实在想不 到她竟然也会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狄扬道:“话虽如此,但叶秋白身坐枯禅,日受日炙风吹之苦,十年比剑之约日渐 接近,她身体却仍毫无复原之望……唉!那时她心理自然难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 虹的建议。” 龙飞沉声道:“什么建议?” 狄扬道:“我们在华山一呆五年,这五年中,各人轮流下山,去探访龙老爷子的消 息与武功进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练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与龙老爷子之间的仇 恨,竟是如此深,他生存的目的,竟似乎全都是为了复仇,以他的年纪与性情,终年在 这冷僻的华山忍耐寂寞,难道不觉痛苦?” “声名、地位、财富、欢乐、声色……”狄扬长叹接道:“这些每一个年轻人都在 深切企求着的事,他居然连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惊叹,就凭他这份毅力,做什么事 不会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你若生长在我大哥生长的环境里……” 她终于没有说完她心里想说的话。 但在座众人,又有谁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扬默默半晌,缓缓道:“五年的时日 ,便在如此寂寞、痛苦与期待中度过,他们终于筹划出一个虽非万无一失、绝对成功, 但却是漏洞最小、失败的可能也最小的计划。”“他终于渐渐说到重点,竹屋中的气氛 刹时间也!是变得分外沉重。只听他缓缓道:“这计划详细说来,可分成六点,第一、 先以‘丹凤,叶秋白的死讯,来激动龙老爷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备。”他语声微微停 了一停,补充着又道:“谁都知道龙老爷子与叶秋白的往事,叶秋白若是死了,龙老爷 子乍闻恶讯,自然难免心神激动、悲哀,而他老人家听到当今世上唯一的对手已死,戒 备的心神自然便会松懈,甚至生出轻敌之心。” 龙飞长叹一声,道:“第二点呢?” 狄扬道:“第二、再教叶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语,激起龙老爷子的 怒气,以龙老爷子的脾气,自然要被这激将之法所动,于是那叶曼青便乘时提出让龙老 爷子自削功力的话,只要龙老爷子一接受,这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是以劝师傅不要上当,哪知道……唉 !五弟……” 龙飞轩眉沉声道:“那时五弟若是不做,我终究还是会做的,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 湖,岂能如妇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时纵然知道人在骗我,我却也要闯上一闯,绝不肯 忍下那口闲气,何况愚我一次,其错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谁能骗得我两次的。 ” 狄扬剑眉微剔,拇指一挑,道:“好个大丈夫,‘神龙’门下的胸襟豪气,普天之 下,莽莽江湖,当真是无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轻轻道:“第三呢?” “第三——”狄扬道:“削弱了龙老爷子的功力之后,便要再削弱龙老爷子的势力 ,让他老人家与你们分开……” 龙飞望了郭玉霞一眼,叹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扬道:“这前面三点计划若是成功,毋须后面三点计划,龙老爷子实在已是凶多 吉少。我原在半路接应,见到那叶曼青果然将龙老爷子孤身带来,心头便不禁一寒,暗 道:‘此刻不报龙老爷子之恩,更待何时!’方待上去解决了叶曼青,将实情告诉龙老 爷子。“龙飞当头一揖,狄扬慌忙让开,只听龙飞道:“就凭兄弟你这份心意,已该受 下大哥我这一礼!” 郭玉霞眼波一转,亦自裣衽一福,道:“还有大嫂我这一礼!” 狄扬连连退了几步,还了一礼,道:“大哥,你这一礼,原该移向那叶曼青姑娘才 是。” 龙飞诧声道:“此话怎讲?” 狄扬微喟一声,道:“那时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这位叶姑娘一见到我,话也不说 ,便‘唰’地一剑,向我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又准、又稳,生像是恨不得一剑将 我刺倒,我全力一闪,才算避开,心里正是谅慌得很,莫非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来杀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里打鼓,她却是面寒如水,就拿我当她的深仇大敌似 的,左一剑,右一剑地向我刺来,剑剑都狠到极点,就凭我的功夫,竟然一时间无法取 胜,我生怕别的人接应来了,就一面动手,一面向龙老爷子喝破了他们的好计,哪知我 喝出了之后,叶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龙飞透了口长气道:“莫非这位叶姑娘,也是要帮助家师的?” 狄扬颔首道:“正是,原来这位叶姑娘的先人,也曾受过龙老爷子的大恩,而且她 对这奸狡的计划,也极不赞成,本来她还无什么打算,在这一路上,她听了龙老爷子的 话,又见了龙老爷子的为人,决定不惜叛师,也要帮助龙老爷子脱开这圈套。” 龙飞感慨一声,道:“当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没有看出这位叶姑娘 是如此义烈的女子。” 狄扬微笑道:“这其中只有龙老爷子最是吃惊,他老人家胸怀坦荡,怎会知道这些 鬼蜮伎俩,于是我们便将他老人家请到山腰我们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这件事的始未与 他老人家说了。” 他笑容渐敛,突又长叹一声,道:“哪知他老人家听了我们的话,竟立刻要了份纸 笔,写了那份遗言,他老人家像是心里极为沉静,写得一笔不苟,我们在旁边见了,心 里却不禁大骇,只见他老人家缓缓写完,仔细折起,交到叶曼青手中,叫她交给你们, 然后又对我说:‘带我去!’“”我与叶曼青俱已骇得呆了,就问他老人家,带到哪里 去? 他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笑道:‘前面纵是龙潭虎穴,我 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却将未了恩仇,看成极重,因为 我实在不愿将未了的恩仇带入土去。前面正好是我“不死神龙”了却恩仇之地,我如何 可以不去!’“狄扬此时心中似乎犹能记得”不死神龙“龙布诗那时说话的神态,是以 他此刻言语之中,竟也有几分”不死神龙“的豪情神气。一时之间,只听得龙飞双眉剑 轩,热血上涌,大声问道:“后来呢?” 狄扬道:“就在这大笑声中,龙老爷子的骨节突地咯咯一阵山响,他老人家那咸猛 高大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我不敢逼视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头,但 我却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这阵大笑声中,解开了闭住的穴道,恢复了原有的功力…… 唉!我那时真是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与豪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卜屋中众人,俱是“不 死神龙”的弟于,听得狄扬这番言语,一个个心中也都被激发了一阵豪气,这寒冷寂寞 的竹屋,竟也好像是变得飞扬热烈起来。 狄扬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叶曼青姑娘两人,见了龙老爷子这 股雄凤豪气,谁都不敢也不愿再劝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们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 路的岔口时)我却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姑娘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只有龙老爷子,仍是 神态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没有把这种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里。”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自接道,“龙老爷子又将掌中的那口 宝剑,交给叶姑娘,教她一并带到山下,但叶姑娘却像已变得痴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我平日虽然能说会道,但在那种情形下,却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龙飞叹道:“我先前只当那位叶姑娘是是位心肠冷酷的女子。” 狄扬黯然一笑,道:“我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心里谁都不愿让龙老爷子孤 身去涉险,他老人家武功虽然无敌,但山上却还有几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针对龙老爷子 豪爽义烈的性情而设的。良久良久,叶姑娘终于缓缓回转了身,龙老爷子呆望她的背影 ,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 他语气渐缓渐轻:“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与皱纹, 我也深知这每一条疤痕、每一条皱纹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与丰富的生命, 于是,我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伤感,不知怎地,这一切令我 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宽广辽阔的草原,草原上绚烂辉煌的落日……草原上跃马择鞭的哈萨 克健儿……然后,我就想到了黄昏走后,黑夜来临,绚烂而生动的草原,也会变得那么 黝黯和静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来!” 他语声更缓慢、更轻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萧萧的风声。 然后,这缓慢而轻微的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钩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 些“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 龙老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 地‘咄’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 伤?你父亲一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 中,他老人家轻轻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 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 直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 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得有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 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 到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 的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 爷子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 于决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到你们许多 种猜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 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 长索垂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 各人心里,所想的事却是不大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时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师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 处,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 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 “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 没有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 我在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 色不动,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 石上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 色,这是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阖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 什么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 你不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 老人家在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 时跌下去,那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 四妹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 石上,这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 这样,你们便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 的,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 ,是以他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 人家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 入魔,那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 就将狄扬视作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 缓缓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件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 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 论上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先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 句都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大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 是错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 ,我到得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 嫂所疑惑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 ,此刻俱已成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滩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 翻转回来,“但这里唯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起向 这具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好像是因极大的惊骇而致死,又像是被 一种极其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 底揭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 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 出门外,龙飞怔了一怔,追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 ”剑派当今唯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 ,身形业已远去! 龙飞在门畔果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过去,山风吹起了 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哺哺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 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 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 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 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扑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 虹一起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 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 去劝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 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 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 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 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 离奇诡异已极,那道人去抢棺木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 ……”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目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 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 口长气:“无论如何……”他啼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 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晨雾还未升起 前的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官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 出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 南官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定是心已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 的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 过头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 棺木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 ,但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一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木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南宫平”哦“ 了一声,方待踱开。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 南宫平又自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惜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 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 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 确是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阖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 去,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轻轻叹道:“我十 四岁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 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 棺盖掀开,那么武林中定必会少了许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 开的意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 指停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 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 睛…” 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 最好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 梅吟雪道:“哦一是么?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 !” 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 声轻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道, “这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 ,只不过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驾我 的血是冷的,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 南宫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 地瞧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 承,他却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 ,武功颇佳,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 几句绝句,填上两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 难解纷,做些侠义的事,于是,我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官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 物,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 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 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 会再出现在人世上了……” 南宫平不胜惋借的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 人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南官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 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 雪,喝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 了,只听他那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 记我的功劳!’我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样!“这故事此刻显然 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 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 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 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 “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内功 逼出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忿,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 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 信我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 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 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 言……”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 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 ’。剑客公子‘……”她再次晒然冷笑两声。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他……他岂 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 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 湖中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 不死神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 相信那位正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妖魔’的话, 何况我又将那唯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 九华山头去向他纳命!” 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 二十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 有放在眼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 了,你要知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 还要望风而逃,‘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 。” “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第二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 又输了,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 满了眼睛,暗算也没有用!” 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 他老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 “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 因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 方自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 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 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 帘上,轻叹着道:“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畔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 眼来,‘不死神龙’掌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插入腐肉一般,没有 发出任何声响。” 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 :‘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 五尺,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那时我生 死交关,再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 手招术,因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 道,这并不是我存心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 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 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 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 左胁。” 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 出手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 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 剑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着中,还有一招是 同归于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变掌合拍,挟往我刺出的长 剑,顺势一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畔升起,刹那间遍 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 地倒到地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入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 龙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棺木中想了 十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 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 任何特别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 ,无法形容的。” 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 ’、‘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 “粘”、“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 功诀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 “空”、“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捉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 只有以佛家谒语“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 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动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 这刹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又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 ,真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 一段经过,我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 道,为什么不查明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她 神情之间,渐渐又现出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 那里都回到她心中。南宫平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 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嗡动,良久,方自 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 ,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 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 ,又有谁能分辨得出?” “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 :“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给下了无数仇 家,他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 “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 必定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 得那无耻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 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 功,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才只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 见他神色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 谁知道此中的内幕。”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 程度!” “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 天晚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 棺材,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晒然一笑,接道:“ 也许是为了要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 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 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 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 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她笑声中,满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宫平微 微变色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着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 会知道这些!” 南宫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 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确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 ,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 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 ,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 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 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 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 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 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 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婉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 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 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 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 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 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 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 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 ,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 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 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 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是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 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 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 月、苍穹将会有多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 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 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 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 字来。 这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钩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 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 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堂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 ”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 ,这自然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 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旬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 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 ,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 ,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他说 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 ,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 南宫平只觉耳畔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 子剑客,么?”“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的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 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 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一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 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 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 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 这些年……我躺在棺村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 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 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 南宫平心头一懔,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 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 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 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 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 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 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 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 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 得多。” 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 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 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 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 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 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 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 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 ,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 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 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 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 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 便赫然来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 ,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 笑,不屑地望着南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 护花铃 =- 第六章 天帝留宾 灰农少年明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着南官平。 “好极,好极!”他突地冷笑着道,“师傅眼中的得意门人,师兄口中的得意师弟 ,却原来是个在师傅生死未卜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听女子来唱儿歌的人物,妙极,妙 极!” 南宫平沉声道:“这似乎与阁下无甚关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来你还是这般狂妄,你难道还不认错么?” 南宫平道:“这要看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面容沉静,语声亦沉静,既 未示弱,亦未逞强,他只是简单他说出一件事实,他不愿在一个来意不明、敌友未分的 人面前解释任何事,就正如他不愿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隐藏任何事一样!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闪,瞧了倚在树上动也未动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来 :“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大笑着道,“先要看你是否认错!” 南宫平冷“哼”一声,缓缓道:“你若是想来寻衅,只管拔出你腰间所藏的软兵刃 来便是,大可不必兜这些圈子。” 梅吟雪轻轻一笑,显然对他此刻的表现十分赞赏。 那灰衣少年的笑声,却戛然顿住,他神情呆了呆,似乎在奇怪这少年怎会在被自己 激怒之下,还有这般冷静的神态、冷静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这从来来涉江湖的少年, 怎会有如此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寻衅而来,一眼便看出自己腰畔的衣服 下,藏着一件不轻动用的软兵器! 甫一对面,他竟似已落在下风,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 给对方一个霹雳般的还击! 他心念数转,冷笑道:“我若不是寻衅而来,你——”话声未了,突地觉得自己这 话不啻又给了对方一个讥笑的机会,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宫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并 没有如他想象中的讥笑打击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一刹那之间,灰衣少年心中又闪过许多种念头,只听南宫平缓缓道:“阁下若非有 意一一”话声未了,他突地大喝一声:“就算我是有意寻衅而来好了!”身躯一旋,再 次面对南宫平时,他掌中已多了一条光华闪动的软柄银枪! 南官平的长剑,便插在他腰畔的丝绦上,他心情虽然一直没有平静,但他对这柄长 剑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的,因为他不愿在失去剑鞘之后,再失去这柄得自他师傅手中的 利剑!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有意寻衅,在下只好奉陪两招!”手腕一反,轻 轻抽出了剑,丝毫不带锋芒,更没有像时下一般剑手一样,借着拔剑的快速来显耀自己 剑法的高强! 他是冷静而坚毅的,没有石沉的偏激与善妒,也没有石沉那么容易被引诱,他是仁 慈和豪爽的,但却又比龙飞深藏不、露、谨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对于,却是飞扬而 奔放的,这恰巧又形成了一个并不冲突、但却有趣的对比! 他缓缓抬高手臂,平剑当胸! 灰衣少年枪尖一抖,刹那间但见五、七朵光芒闪动的枪花,弥漫空中。 南宫乎缓缓伸出剑尖,沉声道:“请!”剑尖微抬,以剑为礼,他此刻似已看出这 少年并非恶意寻仇,只是负气而已,是以言语举动间,便留着三分客气! 灰衣少年引枪一穿,晨雾间只见一道银光,穿过他自己抖出的枪花,南宫平暗暗喝 一声彩,这少年的枪法当真快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微动,剑尖跟随着对手的枪尖,一道青光、一道银光,“唰”地各各划了个 半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一道银光随之升上,南宫平后退一步,剑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银枪,穿破晨雾,闪电般下刺而来,宛如凌空飞舞 的灰鹤,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猎物! 南宫平心头一动:“天山七禽身法!”脚步一错,斜斜一剑,向上挥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银枪的去路,灰衣少年枪尖一抖,竟在剑尖上轻轻一点,只听“ 呛”地一声,他身形竟又借势掠起。 南宫平突也清啸一声,脚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阳未升,晨雾却已较清,一阵阵清新 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这一连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 衣少年的银枪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并不还击,静等着这灰衣少年身躯落下! 却见灰衣少年微曲的双腿向后一踢,翼张的双臂当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苍鹰束翼而 下,一道匹练般的银光,划空而来,南宫平脚下一动,突又连走七步,他静时如山,动 时如电,这七步行来,有如一脚便已跨出、掌中长剑青光的闪动,恰好与那飞腾的银枪 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击又不中,飞腾的身躯,终于落下地来,此刻南宫平若是运剑而上,虽 未必胜,却定然可以抢得先机!但他只是持剑而立,只见灰衣少年飘然落下地来,矫健 的身躯,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银枪,枪尖仍在不住颤动! 一线阳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这颤动的枪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着枪尖,暗中自语:“狄扬呀狄扬,你可要再试一招?” 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扬,他埋葬了那具尸身,便飞快地来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龙 飞口中称赞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达,并没有将别人对他的怀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般少年人定有的傲气,却 使得他在见到南宫平时便想斗上一斗,另外,他当然也有些奇怪,这少年在此时此地怎 会还有心情来听一个女子的儿歌? 但此刻他与南宫平面面相对,心中实已生出惺惺相借之心,他枪尖继续不断地颤动 着,实是一着极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这已在弦上的一招,却久久未发出来! 南宫平平剑当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这颤抖的枪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轻 轻一笑,道:“你们不打了么?” 两个少年的四道目光,一起转到她身上,梅吟雪缓缓站起身来,她神态问总是那么 娇媚,就是这样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简单姿势,已令人见了不得不多看两眼。 她袅娜走到狄扬身前,缓缓道:“你可是昔年天山神剑‘九翅飞鹰,狄老前辈的后 人么?”狄扬一直没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闪电一般地发 现了她的绝艳,这艳绝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闪电般眩惑了他。他怔了一怔,点了点头 ,竟没有说出话来。梅吟雪轻轻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见着了他的师哥?” 狄扬又自一怔,又自点了点头,南宫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会见着师兄 ?”忍不住要问这少年是在哪里见着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师兄可是在你面前 称赞了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试上一试?”狄扬双目一张,满面俱是惊奇 之色,却又不禁点了点头。 她一连问了三句,句句俱部问到狄扬心里,使得已被她绝艳震惑的狄扬,不禁又被 她这种绝顶的智慧慑服。 南宫平心中更奇,只见她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道:“这就是了,你们还打什么! ”来到树下,缓缓坐了下来,秋波一转,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少年,突又笑道:“我是从 他武功的招式上看出他的来历,从他言语神态上猜知他的来意,这一点也不稀奇,你心 里却在奇怪些什么?” 她语气自若,说来就!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扬心里暗叹一声,忖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笑道:“好一个 聪慧的女子!”他心中所思,与口中所言虽是一样,但说出来的语气却和心中思忖时的 意念大不相同。 南宫平目光一转,道:“阁下不知——”狄扬道:“不错,正如这位姑娘所说,我 方才的确见着了令师兄,此刻他犹在山巅,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寻。”他语声 微顿,不等别人开口,便又大笑着道:“在下狄扬,今日见着兄台,实在高兴得很,日 后但愿能再相见——”南宫平道:“阁下何不留下暂作清谈……” 狄扬笑道:“方才无端冒犯,此刻我实在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来日方长,今日就 此别过!” 说到“意思”两字,他身形已动,最后一句说话,已从林外传来,南宫平出神地望 着他掠去的方向,暗叹道:“好快的身法。”突听梅吟雪娇笑着道:“你可知道他为什 么这么匆邃地走了么?” 南宫平微一沉吟,还未答话,梅吟雪已又笑道:“这因为他实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头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却不禁为之暗暗叹息 一声。 突觉一阵幽香飘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畔,轻轻笑道:“你心里常常认为 我说的话是对的,但嘴里却总是不肯承认,这是为了什么?”她面带娇笑,得意地望着 南宫平的面靥,心中暗忖:“你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来 回答人?” 哪知她话声方了,心念还未转完,南宫平已沉声道:“你永远将人性看得太过恶劣 ,是以我不愿也不忍赞同你的话,但我口中却也从未否定你说话的价值,你且仔细想想 ,是么?” 真实的事实,永远胜过花巧的雄辩,梅吟雪笑容渐敛,手托香腮,发起怔来,只见 南宫平深深凝注她两眼,转身托起棺木,沉声又道:“你最好随我去见见我的大师兄, 那么你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真正的男子汉!” 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宫平手托棺木,已自去远,她竟也身不由主地跟了过去 ,走了许久,突又顿住脚步,这时南宫平已将又复跃到那一线插天的苍龙岭上,梅吟雪 望着他的背影,冷冷笑了两声,道:“好个尊师重道的徒弟,原来竟是这等人物!” 南宫平怔了一怔,回首问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冷笑道:“我说的是中国话,你难道听不懂么?” 南官平皱眉道:“你若是不愿解释,我不听也无所谓!”回转头去,又复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着他,她自出道江湖以来,一颦一笑,便已不知倾倒过多少男子, 哪曾见到这样的少年,等到南宫平一个纵身之后,还未回过头来,她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道:“喂一一一”南宫平脚下不停,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事?” 梅吟雪道:“你师傅命你跟随我,保护我,你此刻为何独自跑上山去?她口中说话 虽是如此气恼,但脚下也没有停住脚步。南宫平却是顿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 “你不是也跟来了么,怎他说我独自上山?” 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脚,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 南宫平道:“好极,好极……” 梅吟雪秀目一张,慎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若是不愿跟我上山,便请在此间等我一等,我也好将这具棺木 放在这里。” 梅吟雪银牙一咬,道:“谁说我要在这里等你?” 南官平道:“那么……”他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随便怎样 ,他竟都没有说出一句恳求的话,“那么……”他故意讷讷道,“该怎么样办呢?” 梅吟雪道:“你随我下山去……” 南宫平道:“这个自然,我自然要随你下山去的……”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么……走!” 南宫平亦自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该随我上山去走一趟。” 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南宫平微笑接口道 :“你在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数千日,也该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风和日丽,草木 繁荣,是何等好的天气,在这景物幽奇、冠绝天下的华山上游玩游玩,岂非也是一件乐 事?” 梅吟雪独自气恼了半晌,突地银牙一咬,霍地从南宫平头顶上掠了过去,掠到南官 平前面,道:“跟我来!”终于还是上了山。 南宫平望着她飘散的头发,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 但我看她却也不过是个天真未泯的女孩子。”他极力忍住不笑出来。 哪知梅雪吟却在前面“噗哧”一笑,道:“听一次别人的话,倒也是蛮有趣的,但 是——”她突又顿住笑声,回过头来,道:“只此一次。”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转过了头,不愿自己面上的笑容被 梅吟雪看见。 朝阳初升,华山山巅,一片光辉灿烂,甚至连那简陋破旧的竹屋,都被这灿烂的阳 光映得发出辉煌的光彩。 南宫平心中焦急,仅仅在那歧路脚印边、石壁字迹下,以及那几方巨石的刻像前停 顿了一下,便笔直来到这间简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却已空无人踪,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道:“他们都已走了……” 梅吟雪悠然道:“你却空跑了一趟!” 南宫平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只怕未必吧!” 他突地一拧身躯,将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里,梅吟雪竟来不及考虑,便接了过 来,只见他一步掠上前去,掀开那陈旧的蒲团,梅吟雪没有看到蒲团外露出的一角黄笺 ,此刻双手托着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难道还会有什么宝贝?” 南宫平道:“正是!”缓缓转过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黄色的纸笺,他凝神看了 两遍,面上渐渐露出宽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诧异的神色,然后,他缓缓将它放入 怀里。 梅吟雪手里托着棺木,看又无法看到,忍不住道:“喂!” 南宫平故作愕然之状,道:“什么事?” 梅吟雪冷“哼”一声,双手举起棺木。向南宫平推了过去,等到南宫平接过时,她 已掠出门外。 她心中气恼,实在不愿再看南官平一眼,但走了许久,却又忍不住回头去望,这时 南宫平却正仔细看过了那两方山石上所刻的画像,悠然走了过来,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静 ,方才的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经没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却越发气恼,又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说不说?” 南宫平道:“说什么?” 梅吟雪冷“哼”一声,纤腰微拧,“唰”地掠开数丈,南宫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 她却又“唰”地掠了回来,大声道:“那张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要看看这张字束,怎地不早些说呢?不说我怎会知道!” 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摊,原来他竟早已又将那张字柬放在掌心里,梅吟 雪凝注着他掌心里的纸笺,呆了半晌,心里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忖道:“我虽然美貌 ,但世上的男子却未必人人都会对我着迷,我虽然聪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 望了南宫平两眼,心里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过纸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 然写着八个银钩铁划、古趣盎然的朱砂篆字:“天帝留宾,神龙无恙!” “神龙无恙……”她轻唤一声,诧声道,“不死神龙,竟然还没有死么?” 南宫平微微含笑道:“不会死的!” 梅吟雪抬头望他一眼,沉吟道:“这‘天帝’两字,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南宫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难道……” 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谁?你可曾听过武林中有人唤做‘天帝’的?”南宫平微 微一怔,梅吟雪道:“也许……”她本想说“天帝”这两字,也许是“极乐世界”的代 名词,也许是仇家故意用来取笑、欺骗他们,或是友人用来安安他们的心。 但她见了南宫平的神色,突地又觉不忍说出口来,“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说 道,“只是这名字我未听人说过而已。” 将要下山的时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们还是走小路下山的好!”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伸手一掠鬓发,轻笑道:“我这样的打扮,见得了人么?” 南宫平侧目瞧了她几眼,只见她秀发如云,秋波如月,苍白的面靥被阳光一映,也 有了几分粉红的颜色,衬着她一身雪般洁白的衣衫,当真是美得超尘绝俗,哪里有半分 见不得人的样子,不禁失笑忖道:“你这副样子若是再见不得人,那么还有些别的女孩 子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才是!” 他乍闻神龙平安之讯,师兄们的行踪至今虽仍未见,但毕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 刻但觉心怀甚畅,是以没有说话,随着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阳嫣红如紫,以及西北 著名的风沙中,到了临渲。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风沙中的临潼城,在日色膝胧、烟雾迷蒙中越发显得美了。 青石板铺成的正街是笔直的,经过一天疲劳的工作后冀求获得松懈或刺激的人们, 拥塞在这条笔直的街道上,给这朴实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许多繁荣与热闹。 诱人的香气,眩目的灯光,以及令人闻之心动的刀勺声,自沿街的青帘中、高楼上 传来。南宫平手托棺木,喃哺叹道:“这棺木真的重得很,难怪师傅费了许多心力才能 找到抬棺人,但他们还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 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畔,闻言秋波闪动,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中竟似又含蕴着一些秘密,但南宫平却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 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还是些洗心革面的绿林人物——”话声未了,目光动处,突地 瞥见街上每一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一个英俊轩昂、但却托着一具棺木的少年,一个美绝天人、但装束却极为奇特的女 子,并肩走在这繁荣的街道上,若不引人注意,除非这满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宫平面颊 一红,垂下头去,轻轻道:“若是从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车了。” 梅吟雪却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这两旁的店家多得很……” 言下之意,却是我已被人看惯了。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埋首往路边走去。 他目光一膘,只见路边一家最大的酒搂门楣上,那写着“平记快聚楼”五个黑漆大 字的招牌,竟是鲜红的颜色,甚至连门帘都是红黑二色,与别的店家酒楼俱部大不相同 ,他神色似乎微微一变,但仍然笔直地走了进去。 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店里一个瘦长的伙计却已迎了出来,但却绝非欢迎,而是双 手将他拦在门外,南宫平怔了一怔,道:“做什么?”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着倨傲与 虚伪,冷冷道:“你做什么?” 南宫平道:“自然是来吃饭打尖的。”心中却大为奇怪道:“怎地这家店,对待客 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难道你们这家店铺,不是做生意的么?” 瘦长的店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带着棺材的客人,我们却绝不欢迎 。” 南宫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开开给你看! ”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这店伙却举手向他一推,厉叱道:“空的也不欢迎。”他身材 虽瘦,但手底却有些力气,显见也是练过几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南宫平剑眉微轩,怒火渐升,但看了四周的人 群一眼,却终于压下了怒火,和声道:“我和你们掌柜的认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 将棺材放在……” 他话犹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柜的认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宫平不愿惹事,此刻轻轻一拉他衣袖,道:“这家不行,我 们就换一家!” 南宫平和悦颜色的看了这店伙几眼,终于分开人群走出,只听这店伙却仍在后面大 骂:“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开的?咱们的公子爷是谁?再来胡闹,不打断 你的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宫平,只见他脸色平和,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之态,心中不觉甚 是奇怪,哪知换了一家酒铺,店伙竞道:“快聚楼没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 ”换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宫平剑眉渐渐扬起,跟在他们后面低声讥笑的闲汉,尤 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没有发作,直到转过这条大街,他们才在一条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 待他们,那年迈苍苍的店主人为他们摆上杯筷,口中却也在低声道:“本来快聚楼不收 的客人,我们也不愿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纪轻轻,又带着家眷……唉!听说他 们家还有一位公子爷,仗义疏财,声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才你老遇到的, 大概就是尤二爷。这位尤二爷就是从那位公子爷办的招聚英雄馆出来的,据说还跟那位 公子爷练过几天武,虽说是个伙计,可是就连他们掌柜的都惹不起……唉!这就叫做宰 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唠叨而轻声他说完了这么长一篇话,便已将杯筷以及三两盘花生鸡子之类的小菜 都摆好了,南宫平仍是神色安详,毫无表情。 梅吟雪听了这老人的话,本来还似有些奇怪、诧异,但后来却忍不住有些好笑了。 吃了两口菜,南宫平突地要过纸笔,写了几行字,仔细地折了起来,走到门口,交 给一个街边的闲汉,低低说了两句话,又缓步走回。 梅吟雪望着他嫣然一笑,也不问他是在于什么,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俩人安详地吃着东西,过了半晌,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个锦衣华服、面 容白净的中年汉子,奔进来便向南宫平当头一揖,还未说话,门外又一阵风似的奔进一 个人来,“噗”地向南宫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长的店伙“尤二爷”。 南官平目光一转,缓缓长身而起,道:“尤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倨傲而虚伪的“尤二爷”,此刻已是可怜而可笑他说不出话来,那锦衣汉子亦是满 面惶恐之色,赔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大驾,竟到了西北来。”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惊得呆了,望望南宫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苍白 的头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宫世家”有敌国之富,普天之下,几乎都有着他们的生意,在“南宫世家 ”闻名的红黑两色标志下讨生活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但却无几人认得他们的少主人 南宫平! 但此刻南宫平所写的窄窄一张纸柬、小小一个花押,却使得这位“尤二爷”及那掌 柜的华服汉子充满了惊惧惶恐之情入面对着他们的少主人,这两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奉承、求恕的话才好。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我们大约可以换个地方吃饭了吧!” 南宫平垂首笑问:“尤二爷,我们抬着棺材可以进去么?” 但是,他的属下自然不会再让他们的少主人来抬棺材的,那华服汉子连连道:“请 公子先移驾到店里,等会小的再命人来抬这口棺材。”他心里也不禁奇怪,我们的公子 为什么要拾着一口棺材在身边,但这些话他自然不敢问出来。 南宫平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柔丝的香囊,随手抛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 道:“这是你的酒菜钱——”又道:“再等两天,我会安排你去做快聚楼的总管,我相 信你会使那里的店伙们对客人仁慈客气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谢,便与梅吟雪飘然出了这小店。 直到他们的身形转出陋巷,看热闹的人也俱部跟去,这满心欢喜的老人还愣愣地站 在门外,几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他坐在桌边,打开那丝囊,一阵珠光,立刻腾耀而出,!是初开的阳光,闪耀着他 的眼睛,也闪耀了他的心。 这幸福来得大过突然,又像是来得太迟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皱纹,想到自己死 去的妻子,心里不知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叹息。 突地——他似乎听到“喀喇”一声轻响,于是他转过头——但是他目光方动,体内 的血液,却已都被一阵突来的寒气凝给住了。 一声轻响,丝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滚了出来,滚到那口停放在墙角的棺木边… … 棺盖已掀开来了,一个身穿碧绿道袍、满身俱是鲜血的高髻道人,缓缓自棺中爬了 出来。黄昏已至,灯光昏黄,黯淡的光线,映在他狰狞的面上,老人身躯摇了两摇,才 记起自己还有声音——他已全然被这太大的惊恐骇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 骇呆了一样。只是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扑了过来,十指 如钩,一起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阵轻微的挣扎与呻吟,一切终归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顾一眼——陋巷中没有 人,因为人们都去瞻仰南宫公子的风采去了。 他庆幸地叹息一声,匆匆上了楼,换了一套这老人的衣裳,然后挣扎着,闪缩着, 蹒跚地从小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无助地倒卧在四粒明亮的珍 珠旁…… “南宫世家”的公子到了临潼! 这消息像旋风似的震惊了临潼——临潼的深户大院、临潼的小户人家、临潼的正经 店家,甚至临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羡慕他的身世,有的人仰慕他的声名,也有人妒忌,爱俏的姐儿想看一看他 的风采,爱钞的姐儿却在贪婪地思念着他囊中的财富。 快聚楼中,满是等候谒见南宫公子的人,各式各样的名刺,堆满了他面前的桌子,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张扬。 到了临潼城的人,谁都会立刻想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两句有 名的诗句,因为那有名的华清池,便在临潼县里。 浴罢温泉,小作梳妆的梅吟雪,也像旋风似的震惊了临潼。 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会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 接风筵盛开,五音弦齐拨,临潼县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没有荣幸参与接风筵的 人们,惆怅地拥在快聚楼外,他们只能偶然在窗口见到南宫平那俊朗的人影,但这却已 足够使他们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楼上突地悄悄走下一个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洁而不华丽,只是 合身得很,他神态轩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楼,悄悄拉了个店伙,轻轻道:“今夜有没有一个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 和另外三个少年男女到临潼来?”伙计恭敬地摇头,他沉声道:“去打听。”伙计恭敬 地点头,他又问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请到店里来?” 伙计面色变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变,人丛中突地发一阵欢呼:“看——那就是南宫公子! ”一连串惊讶赞叹声立刻随之响起,但南宫平却已悄悄自店后闪了出去! 乘着夜色,他闪避着人群,来到那条陋巷,奇怪,这陋巷的小店门外,怎会也拥挤 着这么多人,难道这临潼城中,除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人外,还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迟疑,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分开厂一堆拥挤着的人群 ,向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朦朦的雨丝,沥遍了西北苍凉的古道,湿润了道上褐黄的风砂,雨丝中,突地有一 行出殡的行列,自临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漫长的队伍,庄严华丽的枢车,素白 的花朵,将它前后左右都点缀成一座花山,无数挽联跟在那七队奏着哀乐的队伍后,甚 至连拖车的骡马踏着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谁死了?为谁出殡?有的人奇怪。他们便去寻找挽联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 !”这是个生疏的名字,人们心里更奇怪了。 一个遍体黑衫的少年,潇洒但却庄肃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 宫世家”的南宫公子南宫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为谁出殡? 连死鸟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宫平,见到那老人尸身时,心情的沉重与哀痛,是可想而 知的,他猜不出这老人的死因,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老人是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这老人一生平凡、穷苦但却安静的生活中,极少有波动,有的仅是轻微的 涟漪,然而,他却想不到,仅仅一个波动,便使这老人无辜地丧失了性命。这份歉疚, 使得仁厚的南官平中宵反侧,难以成眠,他只有以死的哀荣,来补偿这老人生前的苦痛 。 行列蜿蜒地伸展着,终于望见西安古城那雄伟的城廓,但前面的道路上,却突地起 了一阵动乱,南宫平垂首而行,剑眉不禁微微一皱,目光抬处,只见一个白衫白履、亦 似为人带着重孝的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仅仅望了南官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 南官平方自一愕,这白衣汉子已恭声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荫,现在西安城为公 于照料着生意……” 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沉声,道:“此刻不是叙话之时……” 魏承恩惶声又道:“小的们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来接屠老爷子的灵车, 并作路祭,哪知……” 南宫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队伍,和声道:“辛苦了你,且站起来说话。”脚下不停 向前走去,走了几步,突地瞥见前面的道路边,一排放着十余张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烛 祭品,但此刻却已变得一片零乱,甚至连桌子都似被人击毁了几张。 他双眉又自微微一皱,只见那白衣汉子魏承恩仍然苦着脸跟在身畔,便沉声问道: “这里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两声,垂首道:“小的们昨日得知公子的这件善举,便星夜赶着来办迎 灵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竞另外有人也在赶着来办一件丧事,而且办得十分 隆重,竟将西安城里香烛礼店的存货,都几乎买光了,小的们出了重价,才搜集了一点 ,但已经是办得草率得很。” 南宫平道:“多辛苦了你们,有这番意思,已经够了。” 他神态平和,言语更是和悦,魏承恩似乎想不到这名满天下、家资亿万、几乎有敌 国之富的南宫公子,竟会如此客气,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爷虽然大量, 不怪罪小的,但小的们却是惶恐得很,唯恐灵车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这里,一直到 前一、两个时辰,道路上突地尘头大起,小的们以为是灵车到了,哪知……” 南宫平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等祭灵之事,难道也有人来捣乱吗?” 魏承恩长叹一声,道:“风砂之中,疾驰而至的,却是七、八匹长程健马,马上人 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头,马鞍边斜挂着一件长长的黑布包袱,却在辔头上插着一面 小小的红旗,一个个粗眉大眼,风尘满面,神色间却又显得十分焦急。” 他口齿灵便,一口气便将这些骑士的装束神态,全都形容得话灵活现,南宫平微微 一惊,忖道:“这些骑客,难道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门下的镖头么?”只听魏承恩 又道:“小的一看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便远远避了开去。” 南宫平“哼”了一声,口中虽未说,心里却大为不悦,暗暗忖道:“这些人奔波风 尘,保护行旅,正正当当地赚钱,来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着道:“这班人远远看到我们,便齐地滚鞍下马,三脚两步 地奔到这里,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起都跪了下来,口中还大喊着:‘老爷子,晚辈们来迟 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南宫平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们心 里都很奇怪,就去问他,是来奔谁的丧,哪知这班汉子抬头看了看灵位上的字,就俱都 大怒着站了起来,口里也不干不净地驾着人。那时小的们就说,看错了灵是你们的事, 何苦骂人,这些汉子听了这话,竟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起来。小的们不是对手,有的 被打得遍体是伤,已抬回去疗伤去了,只看到这班汉子又坐上了马呼啸而去,没有受伤 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这里等候公子……所以,……所以这里就变成这种样子,还 望公子恕罪。” 他说话声中,立在祭台四侧的白衣汉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这些人虽未受伤,但神情却已极是狼狈,面上不动神色,和 声道:“各位有起。”心中暗怒忖道:“这班‘红旗骑士’,怎地如此蛮横,自己大意 看错了灵,怎地迁怒到别人头上,这倒要去问问司马老镖头了。” 草草行过路祭,队伍又复前行,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想到:“那‘红旗镖局’创 业已久,在武林中颇有善名,‘铁戟红旗’司马中天,更是久著侠声,他手下的镖头门 人,必定不会如此无礼,想必是那些伙计们骄狂已惯,先在言语上得罪了别人,我先前 心里怎地如此莽撞,未曾将事情查问详细,便想责人,以后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 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责人之前,先求责己,待人处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 家世为荣,更未以自己显赫的师门为做,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向贩夫走卒屈膝求 恕,此刻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变成个仗势凌人之徒,心中自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转念忖道:“红旗骑士,匆匆赶来奔丧,却不知西北道 上又有哪一位武林前辈仙去……唉!近年来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难免又要生出变乱 ……” 于是他心头又变得十分沉重,感慨丛生,稀嘘不已! 突地又听得一声呼喝,接着,无数声呼喝一起响起,汇集成一道比霹雳还要震耳的 声音,震撼着人心! 惊疑交集中,南宫平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前面的道路上,迷蒙的凤砂中,依稀现 出了几条人影,霎眼之间,便变得十分清晰,显见是双方脚程都快,南官平身形微微一 顿,对面的人影已一排散开,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头一人,玄衫乌履,面容却苍白得出奇,一双眼睛,炯炯生光,笔直地望着南宫 平,冷冷道:“兄台暂请止步!” 漫长的行列,一起停顿了下来,只有那凄凉的乐声,仍未停止吹奏。 南宫平目光一扫,抱拳道:“有何见教?” 玄衫人锐利的眼神,掠过南宫平的肩头,望了望他身后一副挽联上的字迹,面上笑 容突敛,沉声道:“兄台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事之人了?” 南宫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宫平道:“请教!” 玄衫人道:“兄台所领的灵丰,不知可否绕道西城行走?” 南宫平微一沉吟,道:“东门不是就在前面么?” 玄衫人道:“不错,东门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过一丝微带倨傲与轻蔑的笑容, 接口道:“但东门此刻正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为一位武林前辈行大祭之礼,兄台若不改 道,恐有不便。” “不便——?”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处,阳关大道人人可走,兄 台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玄衫人目光一转,上下看了南宫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台不改道,在下 虽然无妨,但那班江沏朋友,性情却鲁莽得很……” 他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南宫平开口,两眼望天,悠悠说道:“兄台但请一想,若不 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死了,那班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为一位惊天动地的英雄人 物大祭,那班江湖朋友,又怎肯让别人灵车,撞散他们的祭礼,兄台若是普通行旅,还 倒无妨,只是这灵车么……嗯嗯,还是改道的好。”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此人面容苍白,神态沉稳,年纪虽不大,气度间却另有一种 慑人的威严,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询,前面若真是个英雄人物的 祭礼,自己便是绕路避过,亦是尊敬武林前辈之礼。 哪知他话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说道:“兄弟唯恐朋友们得罪了兄台,是以亲自 赶来相劝……”他似乎是矜持着微顿话声,他身侧抱臂而立的一个遍体黑色劲装的彪形 大汉,立刻接口道:“任大哥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识拾举!” 南官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这汉子一眼,沉声道:“武林之中,仁义为先,堂堂的 侠义道,难道也要做恃强凌弱的事么?兄台所祭的,若真是惊天动地的英雄豪杰,身在 九泉之下,只怕也不愿意兄台们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错,兄台 年少英俊,言语中肯得很。” 南宫平道:“那么便请兄台让开道路……” 玄衫人微一摆手,道:“兄台言语虽中肯,但灵车还是要改道的一一”他微微一笑 ,道,“两人遇于独木之桥,年幼者该让长者先走,两人同过一尺之门,晚辈也该礼让 前辈,兄弟们的所祭之人,无论声名地位,只怕都要比灵车中的死者高上一筹,那么兄 台改道,又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态冷漠倨傲,但语气仍是平声静气。 南宫平一挺胸膛,沉声道:“不错,兄台言语中肯已极!”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要用同样的言语回自己的话,面上不禁又 变了颜色! 南宫平只作未见,沉声又道:“这辆灵车上的死者,名声地位,或者不如别人,但 仁义道德,却直可惊天地而位鬼神,只怕也不弱于兄台们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么?” 南宫平自管接道:“何况,若然论起武林中的声名地位,就凭这辆灵车上的棺木, 也毋庸在任何人面前绕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着南官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缓缓道:“兄台不听在下良 言相劝,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他说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觉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汉突 地暴喝一声:“任大哥不屑来管,我‘撑着天’薛保义却要管上一管,朋友,你还是改 道吧!” 话声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宫平肩头,南宫平面色一变,轻轻闪过了这一掌 ,沉声喝道:“我与你无冤仇,也不想伤你害你,还是让开的好。”他实在不愿伤人, 说的实在是自己心里发出的话。 哪知彪形大汉“撑着天”却哈哈一声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 走,你薛叔叔可也不愿伤你呢!” 南宫平变色道:“你说的什么?” 薛保义怪笑着道:“这个!”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宫平肩头,一面又喝道:“看 你也是个会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过过手。”他这句活还没有说完,突的语声平和, 气焰却已弱了下去,因为南宫平避开他这一掌时的身法,几乎是灵巧得不可思议。 “撑着天”掌势微微一顿,大喝一声:“居然是个好家伙!” 突又拍出两掌,他看来虽然呆笨,但掌势竟也十分灵巧,左掌横切,右掌直劈,一 招两式,竟同时发出。 南宫平身后的行列,已起了骚动,不断的乐声,也变得若断若续起来。 但南宫平神情却稳如山岳,身躯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闪电般穿出,叼住了这大汉的 右腕,本自并排挡在路上的汉子,见到这种身手,惊怒之下,竞一起展动身形,扑了过 来。 南宫平左手轻轻一带,“撑着天”便大喊着扑到地上,但在这刹那间,一阵连续的 叱咤声中,已有十数道拳风,向南宫平击来。 薛保义左肘一撑,接连两个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跃起,呆了半晌,似乎还在奇 怪自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见人影闪动,却又有两人倒在地上,他虽然久走江湖,见识颇 广,却再也不敢相信,如此一个少年,竟有这般惊人的身手。 南宫平身形闪动,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愿伤及这些汉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 衫人“任大哥”口中所说的“不管”,其实是在叫这些汉子出手,不禁对这“任大哥” 的来历身份,大感惊奇。 突听薛保义欢呼一声:“好了好了——”南官平目光一扫,只见那“任大哥”又与 两个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虽仍十分安详,但目光中却有了惊诧之色,南宫平心念一 动,突地轻轻一跃,横飞而起,飘然落到这玄衫人面前,低声叱道:“以强凌弱,以众 凌寡,难道武林中就没有公道了么?”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语,他年纪虽然较他身旁的两个黑衫老者小些,但气度却 似居长,他不说话,这两个黑衫老者便也不声不响,南宫平双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后 的劲装大汉,反身向他扑来,但玄衫人微一摆手,这十数条大汉便齐地顿住身形,再无 一人有丝毫动弹。 风砂沉重,只见这两个黑衫老者俱是身躯瘦弱,须发苍白,但目中仍闪闪有光,身 躯更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标枪,显见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杰,南宫平目光一转,玄 衫人却已微微笑道:“兄台身手不弱,原来亦是我辈中人!” 南宫平冷冷道:“不敢——”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办了 。”他含笑指向左边一位身材较高的黑衣老者道:“这位便是‘蜗山二友’中,昔年人 称‘铁掌金剑独行客’的长孙单,长孙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笔立,动也不动,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这位自然便是‘惊魂 双剑追风客’长孙空,长孙二先生了。” 南宫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却大为奇怪:“这两个出名的孤僻剑客,怎 地会来到此间?这玄衫人又将他两人名姓提出做什么?” 只听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虽是无名之辈,但能令这两位不远千里,赶 到致祭的,当今江湖中又有几人?兄台难道还猜不出来?” 此刻一辆帘幕深垂的白马小车,已越过行列缓缓来到南宫平身后一丈处,但南宫平 却仍未觉,自管寻思道:“此人是谁?竟能劳动了‘眠山二友’?”不禁苦笑一声,道 :“在下愚昧浅见,实是猜它不出,但请兄台相告!” 玄衫人面容一整,神情突地变得十分庄肃,长叹道:“此人一死,江湖中如丧考批 ,武林中如失干城,此人便是名倾九州、技压天下,以一柄‘叶上秋露’称霸武林数十 年的‘不死神龙,龙老爷子……唉!阁下既属武林同道,为了这位侠义无双的龙老前辈 的英魂,改道而行,想必也是应当的吧!”他言犹未了,南宫平已是愕在当地,半晌说 不出话来。玄衫人抬眼一望他如痴如醉的面色,心中亦不觉大奇,诧声道:“难道兄台 亦与这位龙老前辈……” 南宫平突地向他深深一揖,身形一闪,闪电般向那古城的城廓下奔去。 “眠山二友”面色一变,“唰”地转身,玄衫人却微微摆手笑道:“不必追赶,这 少年的师门,想必定是与‘不死神龙’有关,他此刻前去,并无恶意,只是赶去致祭去 了。” 他目光亦凝注着南官平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道,“这少年人中之龙,你们要好 好留意他,但愿他亦能与我结交,否则——”语声一顿,他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种剑刃 般的青光寒意。 南宫平飞身急掠,三个起落,只见那古城沉重的阴影下。 正无声地肃立着无数个黑衣汉子,人人手中,俱都捧着一束长香,缭绕的香云,袅 娜四散,宛如山巅的浓雾,氤氲在古城堞上。 当前一排巨桌,燃着千百支巨烛,风中烛火,飘摇不定,大多已被凤吹熄,更使这 景象显得凄凉! 一个高大威猛的老者,卓立在人群中央,面色凝重,目光悲戚,根本没有注意到南 官平飞来的人影,他似乎已无声地沉默了许久,此刻突地挥臂大喝道:“不死神龙一生 英雄,我们却不可效小儿女态使他英灵不快,兄弟们,再为‘不死神龙,呐喊一声!” 话声方了,立刻又响起一声南宫平方才在路上听到那种霹雳般的呼喊,南宫平只觉心头 一阵激荡,亦不知是悲是喜,只听四壁回声,他突也长啸一声,掠到一排巨桌前。高大 威猛的老者摹地一惊,暴喝道:“哪里来的畜牲,敢到这里来扰乱灵台,拿下!”他语 声威猛沉重,神态间竟似有几分与“不死神龙”相似,喝声一了,两旁立刻奔跃来十数 条大汉,扑向南宫平。 南宫平振臂大喝一声:“且慢!” 他声如惊风,直震得两旁飞掠而来的汉子,身形为之一顿。 威猛老人怒喝道:“等什么,还不——”南宫平目光闪电般一扫,只见数千道目光 ,俱在对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不禁微微吃惊,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在刹那之间,将此事 解释。 哪知他微一犹疑,十数条人影已齐地掠来,汇集的掌风有如一座大山,向他当头压 了下来,这些人武功无一不是高手,南宫平竟无法开口说话,只得闪动身形,避开这势 若雷霆的一击。 威猛老人双手扶案,须发皆张,神情之间,显已极怒,厉喝道:“留下活口,我得 问问他……”喝声未了,突有两条大汉闪到他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他怒容竟蓦地一 消。 凝目望去,只见南宫平身若游龙,矢矫闪变,他虽未出手还击,但这十数条大汉, 也无法沾着他一片衣衫。 咸猛老人目光一转,又有不少武林豪士身形跃动,要来擒拿前来这里撒野的“无理 少年”。 南宫平剑眉微轩,双臂一抡,呼地一道劲风,逼开了四面来攻的汉子,大喝道:“ 各位且慢——”,但此刻情况,怎容他解释,哪知威猛老人却突暴喝一声:“一起住手 !” 这一声大喝声势惊人,回音响过,四下寂绝,南宫平四下的掌力虽撤,但那千百道 目光,仍是有如利刃般指向他。 他心头又是一阵激荡,感动地为他师傅在武林中的成就叹息。 然后,他回转身,面对着那威猛的老者,缓缓恭身一揖。 威猛老人目光闪动,突地沉声道:“你可是‘神龙’门下的五弟子南宫平么?” 他中气沉足,一个字一个字地响彻四野,四下群豪,俱都一愕,“这少年竟是神龙 门下?”要知南宫平自入师门后,便未在江湖间走动,武林群豪,自然俱都不认得他, 此刻虽已有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之人,但却无人知道他也竞是“不死神龙 ”的衣钵弟子。 南宫平心头亦觉奇怪,不知道老人怎会突然认得了自己,但仍恭身道:“晚辈正是 南宫平!” 威猛老人浓眉一一扬,厉声道:“你既是‘神龙’门下,难道你不知道我等是在为 令师致祭?怎地还会在此地如此张狂,还不快去换过孝服,向令师在天的英魂仟悔。” 南宫平面色庄重,又自恭身一礼,朗声道:“各位前辈对家师如此,晚辈实是五内 铭感,但是——”他目光四扫一下,挺胸道:“家师实在并未死去——”话声未落,四 下已立刻响起一片惊呼诧异之声,威猛老人再次一拍桌子,目中发出厉电般的光芒,一 字一字他说道:“神——龙——未——死——?”突地转过身去,大喝道:“李胜、王 本广,过来!” 南宫平抬目望处,只见这威猛老人身后,畏缩地走出两个人来,乌中黑衫,身躯彪 壮,竟是“上郊山庄”门下的抬棺大汉! 原来自从南宫平追踪那高髻道人而去,龙飞、石沉,郭玉霞、古倚虹,再上山巅去 寻师踪后,这两个大汉等了许久,便觅路下山。 他两人走的是下山正道,哪知他向人还未落到山脚,便已见到在山脚下竟已拥立着 一群武林豪士,有的在低声言笑,有的在皱眉企望,也有的神情急躁,不断地负手踱着 方步。 这些武林豪士俱都是听得“不死神龙”在华山比剑之约后,不远千里,跟踪而来, 此刻正在等待着“神龙”与“丹凤”比剑的消息,只因他们深知“不死神龙”的脾气, 是以没有人敢妄自上山。 于是这两个抬棺大汉所带下的消息,便使得这些武林豪士大为震惊! “丹凤”已死,“不死神龙”也被“丹凤”门下的诡计所伤!并且留下了遗言! 此刻“神龙”门下,已各自散去了! 这既不确实、又嫌夸张的消息,却立刻像野火燃烧着野草一般,在华山四周县城的 武林豪士口中燃烧起来。 一个时辰之内,快马飞驰,在各县城之间往来不绝。 坐镇西安的西北大豪,在武林中素有“西北神龙”之称的“飞环”韦奇,韦七太爷 ,虽然被江湖中人半带讥嘲地称为“伪龙”,但却丝毫不以为仵,反而对“不死神龙” 有着更深的敬佩,听得这不幸而不确的消息后,便立刻召集武林群豪,来举行这次“古 城大祭”。 听到消息,能够赶到的武林中人,俱都飞骑赶来了。 更令这大祭生色的,是“玉门关”外,声名显赫,但行踪却极飘忽的神奇人物,“ 万里流香”任风萍,也随着“崆峒”剑客、“岷山二友”匆匆赶来! 此刻,这神态气度均有几分酷似“不死神龙”的西北神龙,“伪龙”韦奇,满面怒 容,唤过了那两个抬棺大汉——李胜、王本广。 南宫平目光动处,心中亦自恍然:“难怪他得知了师傅的死讯,难怪他忽然知道了 我的姓名…” 只听“飞环伪龙”韦奇厉喝一声,道:“不死神龙的死讯,可是你们说出的么?” 李胜、王本广一起垂首称是! 韦奇浓眉一扬,道:“但你家五公子,怎地又说神龙未死?” 李胜、王本广对望一眼,谁也不敢说出话来。 韦奇道:“你们是否当真看见了‘神龙’已死?” 李胜、王本广,头垂得更低,只听李胜惊栗着讷讷道:“小人……小人没……有… …” 韦奇目光一凛,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既未眼见,便胡乱说话,教老夫弄出这 天大的笑话。” 他盛怒之下,右掌一扬,竟将面前灵案上的香烛,震得四散飞落! 李胜、王本广垂手低头,面上已无人色。 南宫平朗声道:“老前辈暂且息怒,这也怪不得他们……” 韦奇怒道:“不怪他们,难道怪我么,不死神龙若是来了,岂非以为我这条伪龙咒 他快死!” 这老人虽然须发半白,却仍然性如烈火,南宫平暗叹一声:“原来此人便是‘飞环 ’韦奇……”仔细瞧了他几眼,只觉他神态之间,虽有几分与师傅相似,但却少了师傅 那种熙和之息。 他心念数转,对这老人却仍是非常恭敬,因为他虽然比不得师傅,却已无愧为武林 的前辈英雄,身躯一挺,朗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晚辈心里却非但没有觉得老前辈此 事不当,反而觉得老前辈行事之可佩。” 目光四扫一眼:“我相信各位英雄朋友,武林前辈,心里定也与晚辈有所同感!” “飞环”韦奇一捋长须,望了望南宫平,又望了望那两个抬棺大汉,挥手道:“走 、走、走……” 这两人躬身一礼,抱头走了,南宫平暗中一笑,只听身后突地响起一阵朗笑,道: “兄台原来竟是‘神龙’门下,兄弟我初入玉门,便能见到如此少年英雄,确是可喜, ‘不死神龙’英雄盖世,死讯只是误传,让兄弟我仍有机会瞻仰前辈风采,更是可喜… …” 南宫平转头望去,心头突地一惊,只见那玄衫人自怀中取出一柄描金折扇,轻摇而 来,与他并肩而行的,竟不是那“岷山二友”,而是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面目沉 静,女的风姿绝世,秋波流转,赫然竟是自己的大嫂郭玉霞,以及自己的三师兄——石 沉! 那玄衫人轻摇折扇,朗笑着又道:“更令我任风萍欢喜的是,兄弟我竟在无意中又 遇着了两位‘神龙’门下的高弟…喏喏喏,各位可认得,这两位是谁么?哈哈,想必各 位是知道的!” 郭玉霞、石沉一现行踪,四下群豪便又响起了一阵骚动。 只听一人悄俏道:“人道‘铁汉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目光便也离不开郭玉霞身上。 “飞环”韦奇目光一转,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任大侠又带来了两位神龙子弟 一”微一抱拳道:“两位想必就是近年来武林盛传,联袂上黄山,双剑诛群丑的‘止郊 双剑’了!” 石沉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晚辈……” 南宫平却已一步掠来,截口道:“这位是晚辈大嫂,这位却是晚辈的三师兄,也就 是‘止郊双剑’中,人称‘静石剑客’的石沉!” “伪龙”韦奇诧异地向他两人望了几眼:“大嫂……”他突叉捋须大笑起来,道: “这位难道便是‘铁汉夫人’么?好好,老夫虽然僻处西北,却也听过江湖人语:‘百 炼钢化绕指柔,铁汉子配美妇人!’当真是男的是吕布,女的是貂蝉……“话声未了, 四下已响起一片笑声。南宫平亦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老人虽已年近古稀,想不到 言语间仍是这般鲁莽。” 却见那任风萍微微一笑,朗声道:“江湖之中,虽多名实不符之辈,但神龙子弟却 是名下无虚,这位石大侠人称‘静石剑客’,当真是人静如石……”他口中虽在称赞着 石沉,两道眼神,却瞬也不瞬盯在南宫平面上,含笑道:“这位兄台年轻英发,深藏不 露,既是‘神龙’门下,大名想必更已远播,不知可否见告?” 南宫平见了石沉、郭玉霞同行而来,却不见龙飞之面,心里早有了许多话想要询问 ,却听这任凤萍殷勤相询,此人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武功虽未显露,但必然极有来历 ,不觉动了相惜之意,微微一笑道:“小可南宫平,初入师门,怎比得我大嫂、二哥… …”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我这位五弟初入师门,可比我们都强得多!” 韦奇哈哈笑道:“神龙子弟,俱是好汉,你们也毋庸互相谦虚了,我且问你。‘神 龙’既未死,此刻在哪里?” 南宫平微一沉吟,方在措词答复,郭玉霞已幽幽叹道:“师傅他老人家虽然可能还 在人间,只是他老人家的行踪,晚辈们却不知道!” 韦奇双目一张,面露惊愕,郭玉霞又道:“晚辈们昨夜在荒山中寻找师傅,又担心 五弟的下落!” 韦奇浓眉微轩,道:“他难道不曾与你们在一起?” 郭玉霞幽幽一叹,道:“不曾!” 韦奇目光一凛,惊问南宫平,道:“你师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去寻找,却 在这里办别人的丧事……哼哼!这算是什么子弟?”南宫平呆了一呆,虽想解说,但他 这一日之间所遇之事,不但错综复杂,而且有许多还关系着他师傅的声名,又岂是一时 间解说得清。 郭玉霞轻轻叹道:“五弟到底年轻些,又……”悠悠一叹,戛然不语。 韦奇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南宫平,捋须又道:“那‘铁汉’龙飞,老夫亦是闻 名久了,此刻怎地也不见前来?” 南宫平心怀坦荡,听了郭玉霞这般言语,见了韦奇这般神态,心中却又不以为意, 暗道:“我正要询问大哥的行踪,他先问了也好。” 这其间只有那来自玉门关外的异士“万里流香”任风萍,冷眼旁观,心中暗忖,“ 这‘神龙’门下的弟子之间,莫非有着什么矛盾?”嘴角突地泛起一阵难测的微笑。 只见郭玉霞秋波一转,似乎欲言又止,韦奇皱眉忖道:“那龙飞的去处,难道也有 不可告人之处?”沉声又道:“龙世兄哪里去了?” 郭玉霞轻叹一声,道:“我大哥……唉!我大哥陪着我四妹走在后面,不知怎地还 未前来!”又自一叹,以手掩面,垂下头去,她言语平常,但神态语气之间,却似有许 多委曲,又似真的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诧,只听“伪龙”韦奇道:“他怎地不陪着你,却去 陪别的女子。” 郭玉霞幽然道:“晚……辈不知道!” 韦奇浓眉一挑,忽见风砂之中,一辆白帘素车,款款而来,车形甚小,拉车的亦是 一匹幼马,远看似乎无人驾驶,行近一看,只见那深深垂下的布幔中,竟伸出了一只春 葱般的纤纤王手,挽着缰绳,车幔虽是纯白,但这只手掌,却更是莹白如玉。 南宫平目光动处,面色微变,郭玉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说道:“这辆车里坐 的是谁家妹子,五弟你可认得么?” 言犹未了,只见那素车的白幔往上一掀,一个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的绝色美人,不 胜娇慵地斜斜倚在车篷边,如水的秋波四下一转,然后凝注着南宫平道:“喂,你的话 说完了没有?” 四下本已因着郭玉霞的言语而纷纷私议着的武林群豪,此刻语声俱都一顿,数千道 目光,一起转到了这绝色女子身上,方才他们见了郭玉霞,已认做是天下绝色,哪知这 女子更比郭王霞美上几分,郭玉霞之美,犹可以言语形容,这女子却美得超尘绝俗,仿 佛是降滴人衰的天上仙子。 此时此刻,梅吟雪此地现身,南宫平虽然心怀坦荡,却也说不出话来。 郭玉霞道:“我只当五弟到哪里去了,原来……”轻轻一笑,转口道:“这位妹子 好美,五弟,你真有办法,短短一口之内,就结交了这一。位美人儿,又对你这般亲热 !” “伪龙”韦奇冷“哼”一声,沉声道:“任大侠,石世兄,老夫下处便在西安城里 ,大雁塔畔,稍候千请前来一叙!”转身过去,望也不望南宫平一眼,抱拳向四下的武 林群豪朗声道:“各位远来辛苦,且随老夫一起入城,喝几杯淡酒。”袍袖一拂,分开 人丛,踏着大步去了。 群豪一阵哄乱,抛下了满地香火,纷纷四散,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心高气傲, 怎受得了这种冤屈、曲辱,却是苦干无法解释。 郭玉霞一面向韦奇检袄为礼,面上却不禁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直到韦奇去远,她缓 缓转身,走到车前,含笑道:“这位妹子,尊姓大名,你要找我们五弟,有什么事么? ” 梅吟雪动也不动,仍然斜斜地倚在车上,秋水般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春葱般的 玉手,轻轻地播弄缰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南宫平暗叹一声,走过去道:“这位便是我的大嫂,这位梅姑娘,是……是……” 他怎能将梅吟雪的来历说出。 “梅姑娘,”郭玉霞神色不变,微笑着道,“我们五弟能认得你,我做大嫂的也高 兴得很。” 梅吟雪冷冷一笑,斜瞟着她道:“老头子拂袖走了,只怕你心里更高兴吧?” 郭玉霞呆了一呆,面色突变。 南宫平心怀仁厚,对他的大嫂,始终存着尊重之心,但他却也深知梅吟雪的脾气, 此刻他站在当地,当真是左右为难,只得乱以他语,赔笑道:“大嫂,大哥到底到哪里 去了?” 郭玉霞目光瞪着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去问你的四妹!” 南宫平心头一震,暗道:“这是什么话?”回头一望,只见石沉木然站在那里,对 四周的一切,都像是不闻不问,任风萍负手而立,面含微笑,四下的武林群豪,虽也大 多散去,但却还有许多人,立在远处,遥遥观望,又有一些黑衣大仅,忙乱地收拾着祭 台,目光也不时膘向这里。 他缓缓垂下眼帘,突地瞥见两条人影闪电般掠来,戛然停在车前,竟是那成名河西 道上的崆峒剑客“岷山二友”l此刻这兄弟二人的四道眼神,仿佛刀剑遇着磁铁似的, 凝注着梅吟雪,良久良久,长孙空喃喃道:“十年一别,想不到今日又在此地见着这张 面目。”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意。 长孙空却沉声道:“姑娘可是姓梅?” 南宫平心头一懔:“难道他们已认出了她!”却见梅吟雪神情悠然,点了点头。 “惊魂双剑追风客”长孙空面色一寒,突地颤抖着伸出手指,道:“梅吟雪,你… …你……”右手一反,霍然自腰畔抽出一柄拇指般粗细、闪闪生光的软剑,大声道:“ 你下来!” 长孙单亦是面容惨变,郭玉霞心头一惊,回首望向南宫平道:“她竟是冷血妃子? ”语声中亦有惊悚之意。 南宫平心中惶然,抬跟一望,却见梅吟雪仍是悠然含笑,悠然玩弄着缰绳,悠然笑 道:“谁是梅吟雪,梅吟雪是谁?” 长孙兄弟对望一眼,面上渐渐出现了疑惑之色,长孙空掌中的长剑,也缓缓垂了下 去,他兄弟两人,十年以前,曾受过那“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侮弄,至今犹是恨在心中 ,但十年来的岁月消磨,他们对梅吟雪的面貌,白也渐渐模糊,此刻见她如此一问,这 两人倒答不出话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孔雀妃子成名已久,这位姑娘最多不 过双十年华,长孙兄,你们只怕是认错了吧!” 长孙空双眉深皱,讷讷道:“我虽也知道梅吟雪已死在神龙剑下,但……此人既是 姓梅,面貌又这般相似……”长孙单目光又复转向梅吟雪,沉声道:“你可是梅吟雪之 亲人,与梅吟雪是何关系?” 梅吟雪微微一笑,悠悠问道:“姓梅的人,难道都该与她有关系么?” “万里流香”任风萍仰天一笑,大步走来,分开长孙兄弟两人,笑道:“世间同姓 的人本多,相似之人亦不少,长孙兄,你错认孔子为阳货,定说东施是西施,还不快向 这位梅姑娘赔礼。”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暗中却将长孙兄弟推到一边,因为他深知长孙兄弟成名已久 ,再也不会向一个无名少女赔礼的。 梅雪吟晒然一笑,冷冷道:“这两位大英雄、大剑客,怎会向我一个无名之辈赔礼 ,你还是暗中将他们推开好了。” 任风萍突地一呆,他虽然遇事镇静,此刻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尴尬地强笑两声 ,却见梅吟雪素手一扬,那纯白的布幔,便又落了下来。 郭玉霞凝注着这深重的布幔,暗暗忖道:“这女子好灵巧的心机,好犀利的口舌! ” 她自负颜色,更自负于心智、口才,但此刻见到了这冷漠而绝艳的女子,心中却若 有所失,心念数转,突地抬头问道:“五弟,此间事了,你可是要回到‘止郊山庄’去 ?” 南宫平道:“小弟办完了丧事,自然要……”他突然想起自己三月之后,还要与那 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为师傅完成“三件未了的心愿”,又想到自己还要时刻不离 地“保护”车中的梅吟雪,语声不觉沉吟起来。 却听郭玉霞道:“大哥未来,你最好与我同行,不然我和三弟单独在一起,我们心 中虽然坦荡,但被江湖人见了,却难免生出闲话。”她幽幽一叹,又道,“三弟,你说 是么?” 石沉抬起头来,茫然道:“是的。”又茫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见了他这般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但自家亦是心情紊乱,也未仔细思索,只 是讷讷道:“但小弟三月后……” 车幔中突地传出一阵冰冷的语声道:“喂,你快些办完那老人的丧事,我要到江南 去。” 郭玉霞冷冷道:“你要到江南去,但请自便……” 南宫平讷讷道:“只怕……只怕我也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面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难道大哥不在这里,我就不是你的大嫂了 么?” 她对于梅吟雪的容貌才能,既是妒忌,又是害怕,实在不愿意这样一个女子,跟随 在南官平身边,因为那样将会影响到她的计划,甚至会窥破她的隐私,是以她不惜拉着 南宫平,留在自己一起。 南官平思潮紊乱,左右为难,讷讷道:“大嫂的话,小弟自然要遵命,但……” 忽见一个黑衣汉子奔来,道:“公子,灵车是否直奔大墓?” 南宫平乘机下阶,道:“自然是直奔大墓。”躬身道,“小弟先去照料丧事,稍后 再与大嫂商量。”继又微一抱拳,道,“任大侠,小弟先走一步了。”匆匆随着黑衣汉 子走了。 任风萍手摇折扇,面含微笑,朗声道:“兄台只管去忙,小弟日内再来拜访。” 环施一礼,客套几句,亦自与“岷山二友”走入西安城里。 车幔中的素缰轻轻一提,马车转向而行。 郭玉霞柳眉一扬,故意幽幽叹道:“在我做闺女的时候,从来没有未出门的闺女也 跟着一个男子的,难道未过几年,已世风日下到这种程度了么?” 车幔中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只要做了人家的太太后,稍微守些妇道就好 了,做闺女的时候,倒不要紧。” 郭玉霞怒道:“你说什么?”但车子已远去,只留下一股烟尘,险些扑到她的脸上 。 石沉突地长叹一声,道:“大嫂,我……我们还是去寻大哥的好!” 郭玉霞愕了许久,回转身来,冷笑道:“你难道是在想你的四妹么?” 石沉道:“我……”此时此刻,他无法说话,唯有叹息。 郭玉霞道:“听我的话,做个乖孩子,小师姐才喜欢你。”她秋波闪动,凝思着又 道,“我们此刻先到那位韦七爷家里,我就不信老五敢不到西安城去。”她望了望四下 陆续散去的人群,面上作出了端庄的神色,暗中却悄悄一握石沉的手腕,轻轻道,“乖 孩子,随我走。” 石沉道:“我……我……”终于还是随之而去,一阵风吹过,天上突又簌簌落下雨 来。 哀乐再起,又渐渐远去,一行行零乱的车辙蹄痕,却仍留在潮湿的沙地里。 -= 护花铃 =- 第七章 妃子倾城 古老的西安城,难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却并没有难堪的灰黯,反而呈现一种蓬 勃的生气。 但无论如何,这古老的城市,毕竟已渐在衰落中,汉宫风流,长春未央,固然已是 遗迹,秦时豪华,巍巍阿房,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大雁、小雁双塔,还有着昔目 的瑰丽,笔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风沙里,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远方的游子夸 耀着这古城的风流遗迹。 大雁培半里处,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龙”韦七太爷的庄院,过了这片屋字 栉比的庄院,再行半里,那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便笔直地通向东边的城门。 朦漾的雨丝中,城外放蹄奔来一辆马车,五匹健马,车上的帘幔深垂,马上人却是 灰袍大袖、乌簪高髻的道人。 傍着马车的四骑,俱是面容苍白、目光炯炯、腰畔佩着长剑、像是终年不见阳光的 中年道人,眉宇之间,又都带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当头一骑,却是苍眉自发,形容枯瘦,腰间空空,衣袂飘拂,提着缰绳的手掌,竟 是莹白如玉,宛如妇人女子。 这五骑一卒,一入城内,便毫不停留地往“飞环”韦七的“慕龙庄院”奔去,各各 神色问,都仿佛有着什么急事。 松柏连云的“慕龙庄”中,演武厅外四侧的长廊下,围绕着每边四十四张,四边一 百七十二张,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首张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张桌上,是整只烤猎, 第三张桌上,是半只红牛,然后是十二只烧鸡,十二只熏鸭,十二只肥鹅,四瓶陈年的 汾河“竹叶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环,只闻一片酒肉香气,随风四散, 几乎可达西安城外。 方桌边沿,摆满了数百柄精光雪亮、红丝缠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着一叠 叠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厅内,松柏树下,六角亭中……笑语喧腾,豪士云集。 “西北神龙”韦七太爷,大步走到长廊外,突地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了大厅上的滴 水飞檐,笑语纷纷的武林群豪,不禁为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哪知这精神矍铄 的老人,竟双足微分,笔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 这‘慕龙庄’来,我韦七没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的喝彩声,宛如百十个霹雳一起响起。 “伪龙”韦奇目光闪动,神采飞扬,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剑的朋友 拔剑,不使刀剑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杀虎的解腕尖刀……正点子都在桌上,并肩子 上呀!”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响彻云霄,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哄笑声山洪般响起,接着便是 一连串”呛嘟“之声,剑出匣,刀出鞘,群豪欢笑着涌向方桌,”伪龙“韦七”嗖“地 跃下飞檐,伸手一抹须发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一片浆汁淋漓的大 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长廊外,假山畔,一座绿瓦朱栏的六角亭中,笑声未歇,” 万里流香“任风萍,仍自手摇折扇,面对凭栏而立的神龙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 道:“这韦老前辈当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风萍初出玉关,便能遇到这般人物、今 日之筵,纵不饮酒,就凭这份豪气,已足以令人饱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别开生面,从来未有,只可惜…”她突 地幽幽一叹,转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这里,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风萍目中光芒一闪,含笑道:“是极,是极,若是‘铁汉,龙大哥在这里,这’ 慕龙庄‘内的豪气,只怕更要再添儿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说的话是否 真心?话声方了,只见那“飞环”韦奇,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来,朗声笑道:“任大 侠,你虽怯敌,但老夫这第一块肉,却总是要敬你这位远客的。” 任风萍微微一笑,欠身道:“这怎么敢当。” 韦奇浓眉微轩,笑声突敛,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块,沉声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 ,任大侠此番东出玉门,定可为中原侠义道壮几分声色,莫说区区一块肉,便是成群的 牛羊,也是当得起的。” 任风萍目光一闪,亦自肃容道:“任某虽才薄,当不起老前辈的厚爱,但为着天下 武林的正气,任某当全力以赴!”收起折扇,双手自刀尖取下肉块,也不顾肉汁淋漓, 一撕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韦奇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汉子……”霍然转身奔了 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当你要乘机显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却规规矩矩地接来吃了!” 嫣然一笑,又道,“但这样比显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说是么?” 任风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显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听得他言语清晰,不觉奇怪,拾目望处,只见他在这刹那间竟已将 那一大块牛肉俱都吃尽,不禁心头微懔,暗暗忖道:“此人锋芒不露,但在有意无意间 ,别人不甚注意处,却又显露出绝顶的武功,只教人无法说他卖弄。”一念至此,不觉 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转,只见“飞环”韦七,竞又飞步奔来,双手捧着一坛美酒,口中犹在低语 着:“好汉子……好汉子……”“唰”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韦七今日遇着你这般 的汉子,定要与你痛饮一场!”双手举起酒坛,仰天喝了几口,方待交与任风萍。 却见任风萍双眉微皱,似在凝思,又似在倾听,韦奇道:“任大侠,你还等什么, 难道不屑与老夫饮酒么?”岂敢!“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只是还有一位武林高人来 了,任某只得稍候。“韦奇浓眉微皱,奇道:“谁?谁来了?只见任风萍身形一闪,方 自退到栏边,亭外微风簌然,已飘下一个灰袍大袖、乌簪高髻、形容枯瘦的自发道人来 。”飞环“韦奇目光动处,惊呼道:“四师兄,你怎地来了?白发道人一双锐利的目光 ,却炯然望着任风萍,冷冷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耳目!” 韦奇已自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四师兄来了,今日之会,更是锦上添花, 四师兄,你还不认得这位耳目厉害的朋友是谁吧?” 郭玉霞心头一震:“终南掌门来了。”只见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见得很。” 韦奇笑道:“这位便是塞外奇侠‘万里流香’任凤萍。” 白发道人双眉一杨道:“原来是任大侠!”语气之中,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含笑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称‘玉手纯阳,终南剑客’的吕老前 辈了。想不到任风萍今日有幸,能见到武林之中的绝顶剑睿,‘终南’一派的掌门大侠 !” 白发道人单掌问讯,道:“贫道正是吕天冥。” 原来自从“终南三雁”死于黄山一役,这终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为掌门, “飞环”韦奇技出“终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韦七太爷”之称。 “玉手纯阳”天冥道长,已有多年未下终南,此刻韦奇见了他的掌门师兄,更是大 笑不绝,“四师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见两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这位郭姑娘与石少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龙’的亲传高弟。” 郭玉霞、石沉齐地躬身一礼,“玉手纯阳”却仍是单掌问讯,郭玉霞目注着他莹白 的手掌,暗道:“难怪他被人称为玉手纯阳。” 石沉却暗暗忖道:“这道人好倨傲的神气。” 吕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涩地挤出一丝微笑,道:“令师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话,哪知“玉手纯阳”突地转过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 飞环”韦七,道:“你要到哪里去?”飞环“韦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 掌门师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韦奇道:“为什么?…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突下终南,兼程赶来这里 ,又不经通报,便越墙而入?” 韦奇心中虽一动,但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我只顾见了师兄欢喜,这些事竟俱 都没有想到。” “玉手纯阳”吕天冥长叹道:“你年纪渐长,脾气却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语 声突地变得十分缓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间,此刻只怕也已 到了西安城!”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面容突变,掌中的酒坛”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 珠飞溅,俱都溅在他紫缎锦袍之上。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但见”玉手纯阳“面容木 然,”飞环“韦七由发颤动,任风萍虽仍不动声色,但目光中亦有了惊诧之意,”飞环 “韦七颤声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确实?” “玉手纯阳”目光一转,无言地指向亭外,众人目光一起随之望去,只见四个灰袍 道人,搀扶着一个神色狼狈、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汉子,随着两个带路的家丁缓 缓而来。 “飞环”韦奇皱眉凝注,沉声道:“此人是谁?”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伤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华山 峰头突然夺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纯阳”吕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谁,你不认得么?” 韦奇双目圆睁,直到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声!颤声道:“叶留歌…… 叶留歌……” 那绿袍道人“剑客公子”叶留歌拾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来,扑到“飞环”韦七怀 里,嘶声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见你一面,当真已是两世为人了……” 言犹未了,晕倒当地! 刹那之间,满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立得较近的武林群豪,已渐渐围到亭前,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亭内亦是满心惊诧的 人。 “飞环”韦七浓眉紧皱,双目圆睁,不住顿足道:“这……究竟这是怎地?留歌老 弟,你……你……你一别经年,怎地变得如此模样?老哥哥险些都认不得你了。” 吕天冥长叹一声,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见,直到昨日午后,他满身浴血奔上山 来,我方知道他竟亲眼见着了梅冷血,而且还被……”他冷冷膘了石沉、郭玉霞一眼, 接道:“不死神龙的弟子刺了一剑,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丧命在华山苍 龙岭下,那么这一段武林秘闻,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面上更是惊诧,目光利刃般转向郭玉霞与石沉,诧声道: “神龙子弟,怎会刺了留歌一剑?” 郭玉霞秋波一转,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寻思良久,方自叹道:“难道是五 弟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与我们分开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这么多荒唐的 事来。” 吕天冥冷冷道:“谁是你们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宫平!”韦奇恨声道:“定是此人,龙夫人、石世兄,你们……” 郭玉霞沉声一叹,截口道:“韦老前辈你不必说,我们也知道,五弟——唉!他既 然做出了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师傅又不在,我们不能代师行令,为武林主持公道,已 是惭愧得很,韦老前辈你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站在你一边的。”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五指参差,各有长短 ……想不到龙夫人你竟这般深知大义。” 郭玉霞长叹垂下头去,道:“晚辈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晚辈方才也曾眼看我们 五弟与一个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还曾与‘岷山双侠’……” 韦奇截住道:“便是那车上的女子么?”不住顿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辈听见,只怕她已习得驻颜之术!” “飞环”韦七心头一震,愕了半晌,喃哺道:“莫非她武功又精进了……”突又四 顾大喝道:“长孙兄弟呢!……任大侠,长孙双侠呢?” 任风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道:“方才还见着他们,此 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发觉。 “飞环”韦七长叹道:“不死神龙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龙一去,江湖间 便乱了起来。” 吕天冥突地冷笑一声,道:“但愿神龙未死……”韦奇却未听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 ,扶起地上的“剑客公子”叶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 弟,酒后莫走,与我韦七一同去搜寻一个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头‘冷血 妃子’!”群豪立刻一阵惊乱,又是一阵和应。 任风萍双眉微皱,心中暗叹:“这韦七竟发动了倾城之力,来对付他们孤身两人。 ”又忖道:“我若要使他归心于我,此刻岂非大好机会!” 只听这震耳的呼声,一阵阵随风远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语,郭玉霞秋波 流动,却不知是愁是喜? “剑客公子”叶留歌缓缓睁开眼来,呻吟着道:“见了那毒,妇……切莫……容她 多说……话……你不伤她……她就要伤你了。” “飞环”韦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语着道:“她伤不了我的!” 雨丝朦朦,犹未住,天色阴瞑,更黯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阴黯,他们暗地跟踪着南宫平,直到他丧事 完毕,人了西安城,驱车进了一家规模奇大的粮米庄的侧门,长孙空远远立在对面的屋 檐下,低声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却唤我兄弟二人跟踪作甚?” 长孙单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龙,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 但日久必定会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落得终身在河西道上磋跎,空有些 许虚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扬名吐气,全都要靠 着此人了!” 长孙空叹息一声,忽见对面门中,大步行来一人,将手中一方请帖,躬身交到长孙 单手上,便垂手侍立一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岷山二友”愕了一愕,展开请帖,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武林末学,‘止郊山庄 ’门下五弟子南宫平,敬备菲酌,恭请‘岷山二友’长孙前辈一叙。” 长孙兄弟心头一震,各各对望了一眼,却见南宫平已换了一身轻袍,面含微笑地立 在对面门口,遥遥拱手。 这兄弟两人虽是久走江湖,此刻却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愕了半晌,长孙单方才抱拳 朗声道:“雅意心领,来日再来打扰!” 不约而同地转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南宫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沉重地走入门里 。天色渐黯,后堂中已燃起铜灯,但灯光却仍带着惨淡的黄色,他虽有满身武功,亿万 家财,但此刻心里却横亘着武功与财富俱都不能解决的心事。 他喃喃自语道:“我若是能分身为三,便无事了,只是……唉!”他却不知道他此 刻纵能分身为三,烦恼与不幸亦是无法解决的了。 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 云石紫檀桌上,有一篮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 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的南海异果,却丝毫没有吸 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懒散地望着壁间的铜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平沉重的步履,并没有打断她轻烟般的思潮,她甚至没有转目望他一眼,苍白 的面容,在梦般的灯光中,宛如冷玉。 静寂中,就连屋角几上的铜壶滴漏中的流沙声,似乎也变得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 ,便随着这无情的流沙声,悄然而逝,轻轻地、淡淡地,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 正在悄悄地窃取着人们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终于轻叹一声,道:“走了么?” 南宫平道:“走了——这两人暗地跟踪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毕竟还是看出 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担心么?” 南宫平道:“我担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别人若是认出了我,会对你有所不利,那时……你只怕再 也不管我了,因为我是个被武林唾弃的人,你若是帮助我,那么你也会变成武林的叛徒 ……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是不愿也不敢做武林叛徒的,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敢,你说是 么?” 南宫平面色木然,阴沉沉地没有一丝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义,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专用品而已,若有十个武林英雄 认为你是恶人了,那么你便要注定成为一个恶人,因为你无论做出什么事,你都是错的 ,就连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义’这顶大帽子下说句公道话,因为说 出来,别人也未见得相信……喂,你说是么?” 南官平目光一闪,仍然默默无言。 梅吟雪突地轻笑一声,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 无一人能断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响起一阵笑声,道:“孔雀妃子,这次 你却错了!” 南宫平面容骤变,低叱道:“谁?”一步掠到窗口,只见窗框轻轻往上一抬,窗外 便游鱼般滑入一个人来,长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 窗而来,万请恕罪!” 语声清朗,神态潇洒,赫然竟是那关外游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苍白的面容上,却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盈盈站起身来,道:“你在说什么 ?请你再说一遍好么?”她语声轻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在要他的学生重 述一遍平常的话似的。 任风萍微微一怔,不知这女于是镇静还是冷漠,但是他这份心中的奇异,却井无丝 毫表露在面上。“南宫世家,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开了这恼人的话题,含笑向南宫 平说道,“想不到远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华丽舒服的别墅。” 南宫平微笑谦谢,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复了镇静,这屋中的三人,竞好像是都 有着钢铁般的神经,心中纵有万种惊诧,面上却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风萍坐了下来,梅 吟雪突叉轻轻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么?” 任风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满天下,梅姑娘你说的话,在下焉敢有一字错漏 ……” 梅吟雪突地脸色一沉,冷冷道:“也许你听得稍嫌太多了些……”莲步轻抬,身形 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逼在任风萍眼前。 任凤萍身形却仍然不动,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掌拍 下,立时他便有杀身之祸。 南宫平目光微凛,一步掠到梅吟雪身侧,却见梅吟雪已自轻轻放下手掌,他不禁暗 中透了口气,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绝顶的武功,便是有绝顶的智慧…”思忖之间, 突听任风萍朗声大笑起来,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凤……” 他笑声一顿,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这一掌若是拍将下来,那么你便当不得 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话未说明,我自然不会伤你……” 任风萍突然朗声笑道:“我话若是说明了,姑娘你更不会有伤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时都免不了有杀身之祸的。” 任风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离任风萍,因为她虽然此刻仍无法探测任风萍的来 意,但她对此人已的确不敢轻视,能对一只在顷刻之间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视若无睹的 ,他的动作与言语,都是绝对令人无法轻视的。 任风萍笑声已住,缓缓道:“我若是知道得太少,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太多 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变,截口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微一沉吟,缓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梅姑娘驻颜有术,青春不改,世上本 已再无一人能断定看似双十年华的梅姑娘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 宫兄剑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飞环’韦七那里……”他语声微顿,突地戳指指向 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声道:“南宫兄,梅姑娘,你们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 已掀腾起一片森寒的剑气!逼人的杀机!” 他语声未了,南宫平、梅吟雪心头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去, 窗外夜色,虽仍如昔,但两人心中,却似已泛起了一阵寒意。 南宫平喃哺道:“剑底游魂……” 梅吟雪沉声道:“难道……难道那叶留歌并未死?” 任风萍长叹一声,微微颔首,道:“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未死……” 南宫平无言地怔了半晌,缓缓道:“他竟然没有死么?”语气之中,虽然惊诧,却 又带着些欣慰。 任风萍诧异地望他一服,似乎觉得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叶留歌虽伤未死,吕天冥已下终南。”他目光一转,大声又道,“此刻‘飞环’ 韦七已出动了西安城倾城之力,要来搜索两位,兄弟我虽然无力臂助,却也不忍坐视, 是以特地赶来……南宫公子,弱不敌强,寡不敌众,何况兄台你的师兄师嫂,亦对兄台 也有所不谅,依我之见……” 他语声微一沉吟,只见梅吟雪两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宫 平却缓缓道:“兄台之意,可是劝在下暂且一避?” 任风萍目光一转,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错了!” 她面上淡淡地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任风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说错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该劝他少惹这种是非,因为凡是沾上了冷血妃子梅吟 雪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嗤地冷笑一“声,”你心里可是想要对他说这些 话么?“她不等任风萍开口,便又转向南宫平道:“我若是你,我也会立刻走得远远的 ,甚至跑到那‘飞环’韦七的面前,告诉他你与梅吟雪这个人根本毫无关系……‘她语 声突的一顿,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来:“梅吟雪呀悔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 是个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会放过你,因为你不是‘侠义道’, 因为你既可怜而又可恨的脾气……但是你也该骄傲而满足了,为了你一个孤单的女子, 那些侠义道竟出动了倾城之力!” 南宫平双唇紧闭,面色木然,任风萍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望着这失常的绝色 女子,只见她狂笑之声戛然而顿,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变得出奇地冷漠与 坚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阵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的变成流 水般冰冷。 狂笑声后的刹那,永远是世间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风萍双眉微皱,暗暗忖道:“这一双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却不知是何 关系。”转目瞧了南宫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迟,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领……” 任风萍道:“众寡悬殊,兄台不妨且自暂避锋锐。” “众寡悬殊……”南宫平沉声道,“但终南一派,素称名门,总不致于不待别人分 辩解说,便以众凌寡的吧!” 任风萍暗叹一声,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恶名在外,还有什么可以分辩解说之处… …”口中却沉吟着道:“这个……”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看来聪明,其实却这般愚笨,那班自命替天 行道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还会给我解说的机会么?” 任风萍暗忖:“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转,只见南宫平神色不变,不禁 又暗中奇怪:“此人看来外和而内刚,却不知怎会对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间,突听门外一声轻轻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了一 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积年的世故与经验,却使得他面上的惊奇之色一闪便过,只 是垂首道:“小的本来不敢来打扰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种谦卑的笑容,接着道 :“小的一班伙计们,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听得公子来了,都要前来渴见,并且 在街头的‘天长楼’设宴合情公子与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赏光?” 南宫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扬,虽未说出话来,但言下之意 ,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宫平却沉声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话……” 南宫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带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问显已喜出望外 ,因为他的少主人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 任风萍心头一懔,此时此刻,满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宫平与“冷血妃子” ,他实在想不到南宫平竟会答应了这邀请,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不是有过人的 勇气,只怕便是不可救药地迂腐……” 南宫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侠是否有兴前去共酌一杯?” 任风萍忙拱手道:“兄台请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接道:“小弟实在无法明了兄 台的心意……” 南宫平截口道:“家师常常教训小弟,事已临头,如其退缩,反不如迎上前去。” 他微笑一下,“神龙子弟,自幼及长,心中从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风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许是对的。” 南宫平道:“但兄台的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内感铭,日后再能相逢,当与兄台谋 一快聚。” 任风萍道:“小弟入关以来,唯一最大收获,便是认得了兄台这般少年侠士,如蒙 兄台不弃,日后借重之处必多,——”语声顿处,突地叹惜一声,道,“兄台今日,万 请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躯一转,飘掠出窗外! 南宫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条汉子!” 梅吟雪冷笑一声,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门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 ,你为什么要这样地去送到……”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实说,对于 人生,我早已厌倦得很。”抬手一掠鬓发,缓缓走了出去。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听一阵轻叹,自门外传来:“我若是他们,我也不会给你说话 的机会的。” 但是,随着这悲观的轻叹声走出门外的南官平,步履却是出奇地坚定! 雨丝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却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间的悠闲人群,今日却已换了三 五成群、腰悬长剑、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剑鞘拍打着长靴,沉闷地发出一声震人心弦的声响。 灯光映影着剑柄的青铜吞口,闪耀了两旁人们的眼睛。 多彩的剑穗随风飘舞着,偶然有一两声狂笑,冲破四下的轻语。 生疏的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紧握着冰凉的剑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在他们的眼帘中,突地出现了一个神态轩昂的锦袍 少年,以及一个姿容绝世的淡妆女子。 “南宫平!” “冷血妃子!” 满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闪电般交换了这两个惊人的名字。 南宫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缓步而行,他这份出奇的从容与镇定,竟震慑了所有 武林群豪的心! 数百道惊诧的眼神,无声地随着他那坚定的步履移动着。 突地“呛啷”一声,一个身躯瘦长的剑士蓦地拔出剑来,剑光纷绕,剑气森寒,但 南宫平甚至没有侧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无反应,这少年剑手左右望了两眼, 步履便被冻结了起来。 梅吟雪秋波四转,鬓发拂动,面上带着娇丽的甜笑,轻盈地走在南宫平身侧,也不 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扫及之处,必定有许多个武林豪士,垂下头去,整理着自 己的衣衫。 悲观者便在心中暗忖:“难道是我衣冠不整?难道是我神情可笑?她为什么要对我 微笑呢?” 乐观者却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对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满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认为梅吟雪的笑容,是为自己发出的,梅吟雪见到他们的神 态,面上的娇笑就更甜了! 天长楼的装设是辉煌的,立在门口的店东面上的笑容也是辉煌的,因为“南宫世家 ”的少主人,今日竞光临到此间来。 南宫平、梅吟雪并肩缓步,走上了酒楼,谦卑的酒楼主人,虽然在心中抑制着自己 ,但目光仍然无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楼上盛筵已张,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贾,在平日,他们的神态 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们却都在谦卑地等待着,因为即将到来的人,是财阀中的财阀 ,黄金国中的太子! 楼梯一阵轻响,满楼的富商,俱已站起身来,却又都垂下头去,像是这商国中的太 子,身上会带着黄金色的光彩,会闪花他们的眼睛似的! 南宫平微微一笑,袍拳四揖,他们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了,但这次使他们惊慑 的,却是南宫平飒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绝代的风华。 此刻酒楼下的街道上,静止着的人群,却突然动乱了起来,“南宫平与梅吟雪上了 天长楼”,这语声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传播了起来,霎眼间便传人了“天冥道人” 以及“飞环”韦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队沉肃的队伍,便步入了这条笔直的大街,沉重的脚步,沙沙地踏着 冰冷的街道,每个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 立刻俱都加入了这队行列,庄严、肃穆而又紧张地朝着“天长酒楼”走去! 酒楼上的寒暄声、欢笑声、杯箸声……一声声随风传下。 酒楼下,挺胸而行的“终南”掌门“天冥道长”却向身旁的“飞环”韦七道:“这 南宫平闻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韦七道:“正是!” 吕天冥冷笑一声,道:“他若想以财富来动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远了,武林之 中,岂容这般纨绔子弟混迹?” “飞环”韦七道:“此人年纪轻轻,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龙’这般 的师傅,正是财势兼备,他正该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来虽然英俊,其实却有狼豺之 心,真正叫人叹息。” 吕天冥冷笑道:“这南宫平自作孽不可活,就连他的同门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 于与他为伍。”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今日我们行事,当以‘梅冷血’为主 要对象,南宫平么,多少也要顾及一下‘不死神龙’的面子。” 吕天冥道:“这也得先问问他与梅冷血是何关系!” 他们的脚步虽是沉重而缓慢,但他们的语声,却是轻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间,这肃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长楼”下,吕天冥微一挥手,群豪身形闪 动,便将这座辉煌的酒楼围了起来,显见是要杜绝南宫平与梅吟雪的退路,这举动惊动 了整个西安城,无数人头,都拥挤到这笔直的大街上,使闻讯而来的宫府差役,竟无法 前行一步。 这变乱是空前的…… 手里拈着针线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惶声问道:“什么事?” 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声问道:“什么事?” 早已上床的迟暮老人,揉一揉惺松的睡眼,惊起问道:“什么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读书的放下书卷,饮食中的人们放下了杯盏,赌博中的人们放下 赌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询问:“什么事?” 有的以为是集体的抢劫,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贾都在天长楼上 ,于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惊乱比别家更胜三分。 有的以为是武林豪强的寻仇血斗,因为他们知道领头的人是“西安大豪”韦七太爷 ,于是西安城里的谨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门户。 焦急的公差,在人丛外呼喊着,挥动着掌中的铁尺! 谅惶的妇人在人丛中呼喝着,找寻他们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发生了这空前的动乱,而动乱中的人却谁也想不到,这一切的 发生,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楼上,辉煌的灯光下,梅吟雪却是安静而端庄的。 她甚至带着些微羞涩与微笑,静静地坐在神色自若的南宫平身侧。 酒楼下街道上的动乱,已使得这些富商们的脸上俱都变了颜色,心中都在惊惶而诧 异地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这安详的南宫公子面前不敢失礼,是以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 突地,下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四下风声飒然,这酒楼四面的窗户,窗台上便突地 涌现出无数条人影,像是鬼魅般无声地自夜色中现身,数十道冰冷的目光,穿过四下惊 慌的人群,笔直地望在梅吟雪与南宫平的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事?” 一声声惊惶而杂乱的喝声,一声声接连响起,然后,所有的喝问俱都被这些冰冷的 目光冻结,于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便沉重地落了下来。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候 着他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奇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登楼 ,灯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又有如 韦奇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端坐 着的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的目光不 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 造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面的 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饭 饱,不妨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谦 虚与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搂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席, 难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再望 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抱拳,匆 匆奔下楼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就像 是石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走到 吕天冥身旁,至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口,目光 一拾,梅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吧”地一声,将酒壶重重 掷在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到梅 吟雪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莱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夭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只听 “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酒之 意,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请自 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 也该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 你老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怒, 自管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酪,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 被你无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后一段话更是 说得鬼气森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乱言 语,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是微 微含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铛”地一声清响 ,他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凤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起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回, 沉声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能犹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喟之 声,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弱, 将我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要我二人 的性命,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旬骼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 ,也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涌而来,此刻听到南官平这一番充满 正气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 她话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怕要 说得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然说得天 花乱坠,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此点 ,已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义中 人,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人还 有可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也不是什 么好人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却都以为自己 观点不错,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要知群众之心理,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 明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梅吟 雪一眼,只见她竟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乱喝 道:“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起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威猛 ,这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成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惊,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步间 竟无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 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知 道对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大喝 ,当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光凛然望 向吕天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先要领教你这位武林前辈,梅吟雪到底 有什么昭彰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官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表全 体武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身份,也 只能与她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公济私,妄言 武林公道,借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了百十个酒后的武 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可是无法忍受,你便有 千百句借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吕 天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诗久,他才冷冷道:“如 此说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林之 事,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来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竞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探身 向内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惶,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许多武林 高手,他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俏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他 却不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班武林豪士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又岂是 他能控制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顾不 得以大压小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竞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之间 ,竟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是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心中 暗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阔起 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是自 己的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自亦不能 免俗,当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沉 声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恃身分,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亦 是动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处 处俱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先让了 一着,四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哄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这一 只白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退了三步 。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未着 地,右掌便已拍下,竞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官平又自一愕,身形再迟,群豪 再次喝起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反击 ,哪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是对方必 救之处。 南官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又发 出,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禁暗中低 语:“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五 指微飞,拂向南官平腰畔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丹 田”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撤掌,“唰唰”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女子 ,但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此刻 却是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吕 天冥“唰”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间, 便要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乱而不败,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位, 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十招 过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喝彩之声 又起,“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王,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八八六十四 式春风得意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殊十柄切金断玉的 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泛起 笑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稳操胜算 。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豪虽 不断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轻,想不 到竟有这般武功,能在“玉于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己奈 何,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势为 主,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起, 吕天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难免要被 击中,他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当地,岂非 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六式!” 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与 “不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了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禁怅然若 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 天山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都是在 身形腾起之后。 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不难 避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六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身形 腾起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套招,连 环抽撤,是以“天龙十六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九霄 ”,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天龙爪 ”,十指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阳” 能掌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官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 双掌翻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紧 紧纠缠在一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凉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住了 南宫乎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枝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凤, 吹得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炯然盯着 吕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地动 也不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 力相斗,甚至连生命也押作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起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越见 沉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见了四 面窗台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 的汗珠,南官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 更已显出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哄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沉寂 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吕天冥更 是满头大汗,羚群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跌跌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一起 吞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铛”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人影 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凤环” 突地离腕飞出,一般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是十 岁幼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梅吟 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抢出,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 仰之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吕天冥击 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哪知 吕天冥此刻头心亦不禁一震,他头心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竟 飞了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又将 那飞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卧,耳目 之明,实已天下无双,便是一根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千淬 百炼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敛,右 掌突地一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却也不禁向后 退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哗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得南 宫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风 一吹,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畔,她纤足移动,避 开了“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向韦七 激射而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般掌凤,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己腕 上还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竟击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 金链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淋漓 ,韦七大吼一声,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 ’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畔,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心 中不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声, 双掌齐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起“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畔,“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一看 ,只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地望向对 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未,加以连遭谅骇,真力渐消,两人四掌虽 仍紧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借着第三者的力量来 伤残对于,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借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各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 焰上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惊,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分, 走的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目光 尽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这一 拳,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的护 法,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唰”地一转,有如四 道霹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膘了一眼 。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容, 四人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铛铛铛”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那间 ,被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特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到梅 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去, 双掌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麻,惨呼 一声,满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膏高髻,竟被她一剑削 去,第三个道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铛”地 一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 了半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水, 哪里还敢恋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四个 道人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各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窃到,风声之激厉,竟似 比自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粘”字一诀,正 待将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竟突地 的溜溜一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穿, 斜斜向前冲出,“铛”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她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见梅吟雪 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搂,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六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天冥 苦苦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一变 ,有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减,便是真的击在吕天冥身 上,也未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未,打到后来,两入已是招式迟缓,拳脚无 力,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天龙犁 田”拍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搂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J步退将过去,正 好陷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塌,眼 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但 他此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嚓”一响, 他的立足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 后退,势必也将被火舌卷人。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手掌 紧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木击上了 他的额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道: “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滚自 他额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 右掌飞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来这 些事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尤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她围 了起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暗忖 道:“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部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闪 电般掠了过去。 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平与 吕天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道,要知 他数十年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回收 ,南官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将他们带 出了险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 官平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倨做 的道人竟然会说出服输的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间他竟由一个叱咤武 林的一代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创 伤,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随而 下,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几将 烧着了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仍然 打不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平与梅吟 雪两人眼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但,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 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 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 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 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 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 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 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 :“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壁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 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 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 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 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 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 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 “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 …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 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 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 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 ,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 ,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藏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 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 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朦胧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 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 像是要直刎入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漪涟,幽幽一叹, 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 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 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 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 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 怜的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 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 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 ,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 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 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 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部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 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 ,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 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 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 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 哀到了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 —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辩白,我也会这样 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 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 护花铃 =- 第八章 英雄何价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 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 原谅我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 的,莽莽武林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 身在名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 正义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 寞,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 躯体中,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 ,隐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一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 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 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 她此刻位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 ,要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 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 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 男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 人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问便已掠 到近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 ”她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 狄扬,方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俱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 果然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冷“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 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 弟与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 来对兄台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 还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 夜风中充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头过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 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 对南宫平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 前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 的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做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札,但满心的感激,却使 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 解,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 ,我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 斗,我揣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 祟地放起了火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 他大笑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 、四把火,火势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着跟了出来,找了许 久,终于找到了两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伤,我无法照应 ……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 良了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 妨事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 表露,一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 之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 后,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 鹰隼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 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已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 大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狄扬引见。 任风萍哈哈笑道:“狄少侠,制造‘天长楼’的匠人,并未偷工减料,只是兄弟我 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经烧了!” 狄扬放声一笑,道:“人道‘万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侠,今日得见,果真是条 没奢遮的好汉。” 相与大笑间,任风萍道:“兄弟亦是关心南宫平的去处,又慕这位纵火客的武功, 是以跟随而来!”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在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身上,各各望了一会,正色道:“ 梅姑娘与南宫兄经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动只怕已极为不便,不知两位有什么打算?”他 言语极是诚恳,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难测的光芒。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谅,但小弟问心无愧 ,今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变,大约先回‘止郊山庄’一次,如有时间,再返乡省亲… …” 任风萍截口道:“别处犹可,这两处却是万万去不得的。” 南宫平面色微变,任风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无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 纵横武林时,结仇实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传遍江湖,那时梅姑 娘的仇家,若不知两位的下落,必定先去这两处守候,两位武功虽高,但众寡悬殊…唉 !何况南宫兄的同门师兄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戛然住口。 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却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 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任风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这聪明的女子面前,言语绝对不可差错。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过仅供为两位的参考。”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梅姑娘 昔年纵横武林时,所结仇家与今日虽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时绝非彼时之比,情况大有不 同。”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任凤萍道:“那时这些人散处四方,彼此之间,谁也不知对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 且以那时的情况,谁都不愿也不敢说出,但十年之后,情势大变,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 娘未死,必定纠合在一起前来寻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阵奇异的笑容,缓缓道:“他们真的全是为复仇而来的么? 只怕……”忽地瞧了南宫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风萍道:“无论如何,以兄弟之见,两位单凭自身之力,此后险阻必多……” 南宫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别人的门下?”语声沉重, 显已不悦。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以两位的身份,‘托庇’两字,兄弟便有天胆,也不敢说 出口来。”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不是比拐弯抹角好得多了么?” 任风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没有几个推心置腹 、肝胆相照的朋友,日后实难在江湖中走动,两位前程无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 南宫乎叹道:“小弟岂无此心,但当今世上,有如两位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 何处可寻。” 狄扬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确不傀为当世的豪杰,塞外 的奇侠。” 任凤萍含笑谢道:“兄弟庸才而已,然薄有虚名,怎比得上两位年少英发一一”他 语声突地一顿,目光数转,隔了半晌,方自沉声接道,“但兄弟我却认得一位朋友,此 人却当真有经世之才华,碧落之侠心,又精通奇门八卦,琴棋书画,武则是内外兼修, 登堂入奥,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最难得此人不但有惊人之才,还有惊人之志,而且交 友之热肠,更是胜过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声,南宫平、狄扬却不禁悚然为之动容。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也还罢了,但出自“万里流香”任风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 ,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此人是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帅天帆三字 ,日内便可传遍天下。” 狄扬道:“好一个潇洒的名字。” 南宫平道:“这般人物,若是到了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无法识荆而 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了这个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没有 事了?”她语气之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道:“南宫兄,当今天下武林之势,散而不合,乱而无章。‘昆仑’久霸西 域,‘少林’尊称中原,‘武当’坐镇江南,此外南有‘点苍’,东有‘黄山’,北有 ‘天山’,西有‘终南’,各怀秘技,各据一方,俱有尊称武林之志,时刻都可能引起 武林之动乱,只是因为昔年‘黄山’一役,元气大伤,加以‘神龙丹凤’统率天下,是 以不敢妄动。” 他滔滔而言,虽已离题,但南官平、狄扬听来,却丝毫不觉厌烦。 任风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气渐渐恢复,本已静极思动,加以‘ 神龙’一去,均衡之力骤散,天下武林中,再无一人能镇压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 风涛,武林必有大乱,一般后起之秀,必将风涌而起,同争锋锐,不知又要有多少个辉 煌的名字,响彻人寰。” 语声渐高,有如金石之声,声声振动人心,南宫平、狄扬但觉心头热血上涌,豪气 逸飞。一阵微风吹过,南宫平忽地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又自暗叹一声,宛如一盆 冷水,当头泼下。 任风萍目光一转,见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静极 必乱,此乃当然之理,但在这动乱之中,武林中若无一种均衡大势的力量,主持公道, 那么百家争鸣,虽可激起新生之气,但弱肉强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乱之事必定不少, 若再乱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叹,”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兄 台高见,当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卧龙之才,那帅天帆才是塞外诸葛,他足迹虽 然未出玉门,但分判武林情势,却当真有如目见。不瞒两位,兄弟我此番再人王门,实 是受命而来。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几位有胆识、有卓见的朋友共襄此举,日后方能 以正义之师,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义公道。” 狄扬双眉一扬,击膝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真要与兄台痛 饮三杯。” 南宫平念及自身的烦恼,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却不禁冷笑一声,暗中忖道:“原来这任风萍不过是个说客,先来为那帅天 帆收买人心,哼哼,这姓帅的竟想独霸江湖,野心当真不小。”心念一转,不禁又凛然 忖道:“这任风萍外貌不俗,武功出众,言语之间,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动人心 ,行止之间,又俨然是个磊落热肠的英雄人物,无论从哪点判断,此人已够得上是个枭 雄之才,是以连‘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为他所用,但他却又不过仅是那帅天帆一 个说客,如此看来,那帅夭帆的武功才智,岂非当真深不可测!”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为之骇然,只听任风萍语声微顿,似是在观察各人的反应, 然后接口又道:“南宫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财富,今后之武林 ,本应是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却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见谅于江湖同道,亦不能 见谅于同门兄弟,两面夹攻,左右为敌,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 取信于天下,但兄台若能与帅天帆同舟共济,再加以狄兄这般英雄人物从旁臂助,何患 大事不成!事成之后,不但可以保武林正义,而且兄台亦可凭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 ,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释出来。那时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还有谁 敢不信兄台的话,不但兄台自身险阻俱无,名扬天下,便是‘止郊山庄’,亦可因兄台 之名,而永镇武林,声威不堕!” 他这一番活反复说来,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蕴着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 实在叫人无法不留意倾听,更叫人听了之后,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任风萍目光转处, 望了望南宫平、狄扬两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 位兄台若真能与我等同心协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尝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 朗笑之声,响彻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转,轻轻笑道:“听任大侠如此说来,岂非不出十年,这位奇才异能 的帅天帆,便已定必可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了么?” 任风萍笑道:“若有南官兄这般少年英才之士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势,实已然 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满心得意,以为这少年两人,定已被自己言语所动。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位帅大侠隐居塞外,还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统 武林的雄心壮志,当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虽然温柔甜美,但语气中却充满轻蔑讥嘲之意,只可惜满心得意的任风萍, 一时间竟未听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绝顶聪明之人,想必接纳在下的这一番婆心苦 口……”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转,轻笑道:“任大侠的这番好意,我们俱都感激得很,但是… …”她转目一望南宫平,南宫平神情已不再激动,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虑之色,于是 她轻笑着接口道:“我们的危险困难,迫在眉睫,但任大侠的计划,却仿佛是遥遥无期 ,那位帅大侠甚至连足迹都未至中原……”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与任某同谋大事之意,兄 弟我自也不敢再瞒各位。” 他笑容一敛,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踪,虽是近月方在江湖显露,但其实兄弟入关 已有五年。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时机未至,是以武林中 至今还无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说别的,就只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侠已可说是高人一 等了!” 任风萍含笑道:“但兄弟择人甚严,中下层的朋友,虽已收拢了不少,上层的兄弟 ,却是寥寥可数,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为那位帅先生,不日之内,只怕也 要入关来了。” 他虽然自负奇才,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梅吟雪温甜的笑容与眼波所醉,渐 渐泄露了他本来不愿泄露的机密之事。 南宫平、狄扬面色微变,只见任风萍眼神中闪铄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离此 不远,兄弟便有别墅,虽然稍嫌简陋,但却比此地清静得多,绝不会有人来惊扰三位的 大驾,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还要稍许逗留,不能亲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轻叹一声,缓缓道:“那怎么办呢?” 狄扬双眉微皱,南宫平却已深知她的为人生性,只是静观待变。 “万里流香”任风萍微笑道:“不妨,兄弟虽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 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宫平面容沉静,狄扬虽有不耐之色,但为了南宫平与梅吟雪仍 可暂时忍耐。 任风萍对这三人的神态,似乎颇为满意。 他面上又复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怀,一面缓缓说道:“兄弟虽与三位相交心切, 但三位或许还未深信……”他语声顿处,手掌已自怀中取出,梅吟雪、南宫平、狄扬一 起凝目望去,只见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个金光灿灿、色彩缤纷、似是金丝与蚕丝同织 的丝囊。 梅吟雪娇笑一声,道:“好美,这是什么?” 任风萍沉声道:“直到今日为止,中原武林中能见到此物之人,可说少之又少…… ”他极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丝囊解开,众人只觉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已从囊中取出一 面方方正正、黝黯无光、看来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极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见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得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 精工雕刻的图画,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处缥缈的烟云,又仿佛是夕阳将下,氤氲在西方 天畔的彩霞,云霞中有一条人影,负手而立,初看极为模糊,仔细一看,只见此人神情 潇洒,衣角飘拂,虽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觉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 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仅是一条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却是两句自唐诗人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诗句。 “男儿本应重横行,风雨武林显颜色。” 字迹虽小,但铁划银钩,笔力雄浑,自然也是巨匠手笔,木牌沉沉甸甸,散发着一 阵阵扑鼻异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头一笑,问道:“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帅天 帆么?” 任风萍颔首道:“这一方‘风雨飘香牌’,也就是那帅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两个丝囊,分别交与南宫平、狄扬,一面笑道:“兄弟为了取 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经任何手续,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轻轻把弄着手中的丝囊与木牌,笑道:“什么手续?” 任风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处,自然就会知道的!” 他突地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掌声方了,远处便又如飞掠来一条人影, 身形急快,轻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 他闪电般掠了过来,身形一顿,笔直地站在任风萍身侧,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 吟雪面上一扫,突地瞥见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现出惊诧之色。 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长孙兄仿佛与梅姑娘之间有些过节,但此后已成一 家人,长孙兄似乎该将往事忘怀了。,长孙单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经 忘了。” 梅吟雪娇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风萍哈哈一笑,道:“劳驾长孙兄将他们三位带到‘留香庄’去,兄弟在西安城 中稍作勾留,便赶来与各位相会!” 长孙单道:“那么……剑……” 任风萍笑道:“南宫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宝剑,兄弟也命人为你取来了。” 南宫平正在俯首沉思,闻言一愕,长孙单已自背后取下长剑,冷冷道:“剑鞘方配 ,不大合适。” 任风萍取过剑来转交与南宫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闯入南宫兄房中时,已见 到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来见到南宫兄未带在身畔,便又不嫌冒昧,为南宫兄取来了 。” 他朗声一笑,似乎不愿等着南官平对自己称谢,目光转向狄扬,笑道:“狄兄,你 可知道,这面木牌的奇异之处何在?” 狄扬剑眉微轩,冷笑道:“无论这木牌有何奇异之处,但教我狄扬作一个妄想称霸 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一一”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丝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 不望任风萍一眼。 任风萍心头一惊,面容骤变,失色道:“狄兄,你……你……” 长孙单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缓缓提起,扶在腰畔。 南宫平长叹一声:“任兄对小弟之恩,实令小弟感激,那位帅大侠入关之后,小弟 也深愿能攀如此英雄人物为友,但是……”他又自一叹,将掌中丝囊交回任风萍,接道 :“小弟愚昧无才,又复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参与任兄如此庞大的组织与计划,但是, 唉——任兄之情,小弟却不会忘怀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风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买,但心中却又觉得此人于 己有恩,是以此刻不觉有些叹息。 任风萍面容铁青,手掌紧握,几乎将掌中丝囊握碎,目光缓缓转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无所谓……”她轻轻一笑,将木牌放回丝囊之中,南宫平面容 微变,任风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却又接着笑道:“但我却也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是以对 任大侠的好意也只有敬谢了,只是……”她突然将丝囊轻轻放入怀里,接口娇笑道:“ 这丝囊与木牌我都十分欢喜,舍不得还给你,你既然已经很大方地送给了我,想必绝不 会又很小气地收回去的,任大侠你说是么?” 狄扬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见任风萍面色惨白,愕在当地,缓缓俯下身去,拾起了地 上的丝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南宫平心中大是不忍,沉声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话声未了,任风萍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长笑着道,“原来我任风萍有眼无珠,原来三位是存心戏弄于我…… ” 笑声突地一顿,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但三位既已听到了我这些隐秘 ,难道还想生离此间,哼哼!任风萍难道真的是个呆子!”袍袖上拂,双掌一拍,身形 突地后掠七尺! 又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四周的阴影中,霍然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南宫平、狄扬、梅吟雪心头一震,“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面色阴沉,掌中已缓 缓自腰畔抽出一柄精钢软剑! 任风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远闭口,怎会在三位面前现出 机密?”他手掌一挥,四下人影,便缓缓包围而来。 南宫平目光四扫,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对任兄存有几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来, 却叫在下将这份感激付与流水!” 任风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阁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没有什么两样了。” 南宫平剑眉微挑,长笑道:“西安城中数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宫平,难道此刻这 区区数十人便能使我丧生此地么?” 狄扬大声道:“有谁胆大,尽可叫他先来尝尝‘天山神剑’的滋味!” 任风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们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与西安城中的那班 废物大有不同之处。”话声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动,长孙单亦是拧腰错步,“唰” 地斜掠数丈,与任风萍一起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听任风萍的笑声冷冷自人影外传来,南宫平一手持剑,狄扬双掌平举,缓缓走到 梅吟雪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飒然,只见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动着脚步,缓缓逼进! 梅吟雪沉声道:“先莫动手,以静制动,稍有不对,不妨先冲出重围……” 突听一阵铁链之声,“叮铛”响起,接着,任风萍一声清叱:“天!”数十条人影 手臂一扬,只听“呼”一声,数十道寒光突地自这些黑衣大汉掌中冲天飞起1任风萍接 连喝道:“地!”这数十道寒风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人影中飞出,一起击在南宫平 、狄扬、梅雪吟三人身前。 三人齐地一惊,夜色中只见数十道匹练般的寒光一起袭来,宛如数十条银蛇,又宛 如数十道飞瀑! 南宫平大喝一声,右手拔出长剑,身形展动,剑光暴长,梅吟雪长袖飞舞,狄扬双 掌伸张,这三人各各背对而立,正待各以绝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击落。 哪知突地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冲天飞起,本自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 ,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还有一阵阵铁链挥动时的“叮铛”之声,声势端的 不同凡响。 狄扬长啸一声,身形拔起,梅吟雪惊唤道:“不好!” 话声未了,只见方自飞起的银光,已又交剪飞下,霎眼间,狄扬的身形已被一片银 涛淹没! 南宫平心头一懔,剑光挥动,缭绕全身,亦自冲天飞起。 狄扬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见数十柄银光闪闪的流星飞锤,已当头向自己击下,他身 形一折,方自转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银锤卷上,一片耀目的银光,将他紧紧卷在 中央。 刹那间他来不及再加思索,双掌一合,“噗”地夹住了一只银锤,身形拧转,笔直 向下扑去,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左腰右胯,更是奇痛攻心,耳畔只听一阵“呛啷”之声 ,他身形已自撞在一个黑衣大汉的身上,两人一起惊呼一声,齐地倒在地上。 南宫平以剑护身,方自飞起,只见银涛中微微一乱,他乘隙飞舞长剑,“叶上秋露 ”虽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宫平此刻全力挥出,威力亦不凡 ! 只听一阵“呛啷”之声,黑衣大汉掌中的奇形兵器,“链子流星单锤”,已被他削 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却见狄扬已惊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见到这班黑衣汉子用的竟是“流星锤”,心头暗自微懔:“难怪任凤萍有恃 无恐!” 要知“流星锤,链子枪”这一类的软兵刃,虽非江湖罕见之兵刃,但却十分难练, 尤其在人多时使用,若无十分功夫,反易伤着自己,但练成后却有加倍的威力。 这数十条黑衣大汉竟能一起使用这种兵刃,显见必已训练有素,默契极深,才不致 伤着自己,其威力,自也与众不同。 梅吟雪江湖历练极丰,见到这等阵式,本来已有退意,但此刻南宫平已腾身飞起, 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觉一阵激动,再也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轻叱一声,飘飞而起,长 袖一拂,一阵强凤,挡退了七柄击向南官平的银锤! 南宫平长剑飞舞,却已向狄扬跌倒处扑去,梅吟雪柳眉皱处,花容失色,知道若是 银锤跟踪击来,南宫平必定难免要伤在锤下! 但此刻银光已乱,就在她动念之间,任风萍已自大喝一声:“霜!”。 梅吟雪身形一转,随着南宫平扑了下去,只听“呼”地一声,数十柄银锤竟一起收 回,数十条黑衣大汉,亦自一起退后十步。 任风萍在圈外指挥阵式,见到银光散乱,心头亦自一惊,原来这“天风银雨阵”, 乃是他专门为了对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创,确曾费了不少心血,此阵并不暗合奇门八卦, 仅以无比精严的配合见长,“天、地、凤、雨、日、月、云、雪、霜,”九种变化,互 为辅助,生生不息,变化虽不十分精妙繁复,但深信就凭这数十柄奇形兵刃所组成的奇 形阵式,其威力已足以将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伤在那满布棱刺的流星银锤下! 此刻他并未见到狄扬已受重伤,深恐这苦心所创的阵式被毁,低叱一声,撤回阵式 ,身形一转,飘然落在阵中…… 南宫平俯下身去,只见狄扬左腰右胯,血渍斑斑,左手叉着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 紧紧将这大汉压在地上,指缝之间,也不断有鲜血汩然沁出,这大汉左掌上套着一只皮 套,套上缠着一条亮银细链,链头的银锤,却被狄扬握在高举着的右掌中,只听狄扬闷 “哼”一声,银光闪处,血光飞溅,他竟将这大汉的头颅,一锤击碎。 南宫平心头微懔,一把握住了狄扬的手腕,只见狄扬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之中,满 布血丝,头脖前胸之上,满溅着淋漓的鲜血,这少年初次受伤,亦是初次伤人,见到自 己满身的鲜血,神智竟似已乱,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嘴角肌肉抖动,然后转眼茫然 凝注着掌中的银锤,呆呆地发起愕来。 银锤之上,鲜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宫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鲜血,带 给南宫平的是一种难言的惊粟之感,他心头亦自一阵茫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别人 生命的价值看得轻贱。 任风萍飘然落下,目光一扫,见到他两人的神态,冷笑一声,沉声道:“原来‘天 山神剑’也不过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剑’,却已令你阵式大乱,亏你见机 得早,将阵式撤开,否则——嘿嘿。” 她轻蔑地冷“嘿”两声,其实心中何尝不在暗暗惊悸于这种奇异阵式的威力,语声 微顿,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头颅,难道你不怕……” 语声未了,任风萍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 南宫平剑眉一扬,厉声道:“你笑些什么?难道你竟敢将生命与鲜血,看作可笑之 事?” 任风萍笑声一顿,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树木,俱需灌溉,方得生长?”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会突他说出这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只听任凤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阵法,亦正与花朵树木一样,世上无论任何一种武 功,任何一种阵法,若没有鲜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长?我手下弟兄虽死一人,但他的 鲜血,却将这‘天风银雨阵’灌溉得更为成熟了,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为何不笑? ” 这番荒谬但却不无至理的言论,只听得南宫平既是愤怒,叉觉得悲哀,悲哀的是他 突然想起自身所习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鲜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叹唏嘘,只觉这任 风萍的言语,当真有着刀剑般锋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别人的心底。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沉声道:“我任风萍此次入关,并无与 关中武林人士结怨之意,是以这‘天风银雨阵’只是备而不用而已……” 他语声顿处,突地长叹一声,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围剿于你,甚至你 的同门兄弟俱都对你不谅,只有我任风萍不惜犯下众怒一一唉!你切莫教我违了本意, 反将你伤在阵下!” 南宫平叹息一声,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来软求么?” 任风萍面色一沉,厉声道:“三位若不听我良言相劝,那么任某只有让三位看看这 ‘天风银雨阵’的真正威力了。” 话落,他正待离地而起,梅吟雪轻叱一声:“慢走!”纤腰微拧,窈窕的身形,突 地飘飘飞起。 任风萍暗道一声:“好轻功!”梅吟雪已飘落在他身前,任凤萍哈哈笑道:“你当 我身在阵中,‘天风银雨阵’便无从施展威力么?梅吟雪道:“不错!”她轻轻一笑, 口中又道:“我就想留着你在这里。”纤掌微扬,轻轻一掌拍去,却怕向任风萍肩头的 乒肩井“大穴!任风萍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脚步一转,左掌横扫她胁下 ,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梅吟雪娇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扬,长袖飞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缠 住任风萍右足的足踝! 任风萍心头一震,双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横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娇笑着道:“你还是下来吧!” 语声未了,任风萍果已落在地上,双掌护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轻描淡写施出 的那一招“流云飞袖”,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实在妙到毫巅, 便是“武当派”当今的掌门“停心道长”也未见有这般功力。 南宫平亦是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方始见梅吟雪的真实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 高深得多,而且她举手投足之间,还似乎不知含蕴着多少潜力,只是未遇对手施展而已 。 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这十年之间,她僵卧在一具窄小暗黑的棺木里,本应 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疯狂的岁月,然而这奇异的女子,却不但恢复了她被毁的功力一 一这原是多么艰苦的工作——悟得了内家功夫中,最难的驻颜之术,而且功力招式之间 ,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还进步了些,他实在想不透她所凭借的是一种何等高妙奇奥的武 功秘术,而造成了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迹。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狄扬已自他身边缓缓坐起。 任风萍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是要降抑或是要战,最好快些决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时候!难道不行么?” 任风萍冷冷道:“那么你们只好快些准备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宫平心头一懔,失声道:“你说什么?” 任风萍两目望天,缓缓道:“银锤之上,附有巨毒,见血之后,无药可救……” 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官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还是快些作个决定 的好!”他暗惊于梅吟雪的武功,终于施出这个杀手铜来。 南宫平面色大变,转目望去,只见狄扬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转,冷冷道:“危言耸听,却也吓不倒我!” 任风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吧!”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虽然是心冷血冷,将朋 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宫平,难道你也是这样 的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只觉狄扬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变得炙热有如烙铁,向前凝注的 眼神,也变得散乱而无光。 梅吟雪轻叱一声,道:“我若将你擒住,还怕你不献出解药么?” 任风萍冷冷笑道:“解药并未在我身边,何况——嘿嘿!你自问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扬,突也仰天冷笑了起来:“可笑呀可笑!” 她冷笑着道,“我只当‘万里流香’任风萍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任风萍以手抚颜,故作未曾听见,梅吟雪冷笑又道:“以这种方法来使人人伙,岂 非蠢到极点,别人纵使从了,入伙后难道就不能出卖你的机密?难道不能反叛?那时你 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犹未了,只听任风萍哈哈笑道:“这个不劳姑娘费心,任某若没有降龙伏虎的本 领,怎敢在月黑风高之时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声:“罢了!”知道攻心之战,至此已然结束。 他两人俱是强者,在这一回合之中,谁也没有为对方言语所动,要知此时此刻,彼 此双方,心中俱有畏惧,是以彼此心中,谁都不愿再启战端,只望能以言语打动对方, 不战而胜。 晚风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风萍点 住穴道,一击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阵式未及发动之际,与南宫平冲出重围。 哪知,静寂中突听一声鸦鸣,划空而来,星空下,一团黑影,疾飞而至,来势之疾 ,有如鹰隼,哪里!是一只乌鸦! 梅吟雪心头微惊,只见这只钢啄铁羽的乌鸦,疾地扑向任风萍的面门,似乎要去啄 他的眼珠。 任凤萍心头亦自一惊,脚下移动,“唰”地一掌,疾拍而出! 这一掌去势迅速,那乌鸦又是前飞之势,衡情度理,实无可能避开这一掌,哪知刹 那问它竟又一声长鸣,闪电般倒飞而去,去势之急,竟比来势还要惊人,霎眼间便已消 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声鸦鸣,尚在星空下荡漾。 任风萍一掌扫出,乌鸦已自去远,他呆呆地木立当地,扬起的手掌,几乎放不下来 ,世上灵禽异兽虽多,但一只乌鸦,竟能倒退飞行,却实是自古至今,从来未有的奇闻 异事!“难道此鸟虽有乌鸦之形,却非乌鸦,而是一种人间罕睹的奇禽异鸟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边梅吟雪与甫宫平亦是满心奇怪,要知鸟翼兜凤,仅能前 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这倒飞之鸦,才能在此刻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转开他三 人的注意之力。 错愕之间,只听一阵极为奇异的喝声:“让开,让开!”自远而近,接着四下手持 流星锤的黑衣大汉一阵骚动,竟乱了阵脚,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通路。 “万里流香”任风萍双眉一皱,低叱道:“不战而乱,罪无可赦,难道你们忘了么 ?” 叱声未了,突地一个白发蓝袍的枯瘦道人,自阵外大步而入,一面喝道:“让开, 让开!” 他须发皆白,蓝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却极矍铄,步履之间,更有威仪,左掌 平举当胸,掌中竟托着一只乌鸦,大步而来。任风萍凝目望去,突地发现那一声声粗嘎 奇异的呼声,竟是出自他掌中的乌鸦口中发出,心头不觉一懔,冷汗涔涔而落。 乌鸦倒飞,已是奇闻,乌鸦能言,更是惊人,任风萍虽纵横江湖,阅历极丰,心计 更深,但此刻却也不禁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转,亦是花容失色,这道人面带微笑,乌鸦却是嘴喙启合,突又喊道 :“月不黑,凤不高,怎地这西安城四下,俱在杀人放火,你们难道要造反了么?” 声音虽粗嘎,但字句却极是清晰,梅吟雪双腿一软,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只有南宫平目光闪动,面上并无十分惊异之色,他见了这白发道人,心中一动,便 想起一个人,方自脱口呼道:“你……” 哪知这道人的眼神却已向他扫来,与他打了个眼色,他满腹疑团,顿住语声,望着 这道人发起愕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强抑着心中的惊恐,长身一揖,道:“道长世外高人,来此不 知有何见教。” 那自发道人哈哈一笑,那乌鸦却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礼,难道没有看到我么 ?” 任风萍愕了一愕,要向一只乌鸦行礼,实是荒唐已极。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我这乌友生性高做,而且辈份极高,你即使向他行个礼,又 有什么关系。”他语声高亢,声如洪钟,举止之间,更是以前辈自居。 任风萍呆了半晌,满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这白发道人的神情,以及这神 奇乌鸦的灵异震慑,竟然一切惟命是从。 南宫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阵笑意,仿佛觉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 深知南宫平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对一个武林前辈如此汕笑,不禁也对此事起了疑惑。 但这只乌鸦的灵异之处却是有目共睹之事,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见白发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礼,也不枉我走这一趟。”他语声一顿, 望着任风萍正色道:“我无意行过此间,见到这里竟有凶气血光直冲霄汉,我不忍英雄 遭劫,是以特地绕道来此。” 任风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辈之言,在下有些听不大懂。” 白发道人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晦气已透华盖,妄动刀兵,必遭横祸,你纵 与这两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该乘早脱身。”他望也不望南宫平与梅吟雪一眼,似乎 对他两人甚是厌恶,沉声接口道:“他两人若是定要与你动手,我念在你谦恭有礼的份 上,替你抵挡便是。” 他说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势之中的不是南宫平与梅吟雪,而是这“万里流 香”任风萍。 任风萍面色微变,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发道人长眉一扬,厉声道:“但是什么?难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话么?” 话声方了,那乌鸦立刻接口道:“大祸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叹呀 可叹。” 任风萍木立当地,面上颜色,更已惨变,他望了望南宫平与梅吟雪,又望了望这乌 鸦与道人,讷讷道:“晚辈并非不信前辈的言语,但晚辈今日之事,实非一言可以解决 ,而且……” 白发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说的话,实在太过玄虚,难以令人置信,是么?任风萍 虽不言语,实已默认,白发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老夫平生所说之言,从未有 一人敢不相信,亦从未料错一事,你若不信,奠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乌鸦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风萍目光转动,心中突地想起一个人来,失色道:“前辈莫非匣是数十年前便已 名满天下,人称万事先知、言无不中的‘天鸦道长’么?”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总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错,老夫便是那报祸不 报喜的‘天鸦道人’!” 任风萍目光一闪,讷讷道:“但……但江湖传言,前辈早已……仙去……”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厌倦红尘,诈死避世,想不到武 林之中,竟然有许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为惊奇,她早已听到过这位武林异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 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祸,万不失一,只要他对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 祸临头,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称他为“天鸦道人”,“鸦”之一字,听来虽不敬,但武林 中却无一人对他有不敬之意。 任风萍惊喟一声,心中再无疑念。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转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话 ,你两人可听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转动,瞧了南宫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沉声道:“老夫有意救他逃过此劫,你两人可有异议?” 梅吟雪何等聪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帮助自己,立刻按口道:“既有前辈之言, 当然没有问题。”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微一挥手,转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风萍一微迟疑,只听乌鸦道:“再不走可就迟了。” 任风萍暗叹一声,躬身道:“前辈大恩,在下日后必当面谢。”手掌一抡,大喝道 :“走!”他本已占得优势,此刻却像是被人开恩放走,心中非但毫无忿恨不满,反而 对这“天鸦道长”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汉见了这乌鸦的神异,早已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声“走”字,竟真的 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风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掠 去,只见他身形一闪两闪,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宫平一直未曾言语,直到任风萍身形去远,突地长叹一声,道:“你又骗人了, 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间仿佛甚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见那白发道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 对付这种奸狡之徒,骗他儿回,又有何妨?” 南宫平叹道:“欺骗之行,终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骗什么?”她虽有无比的智 慧,却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诈之事。 那白发道人似乎深知南宫平的生性,对他的责备之言,并不在意,只见他轻轻抚着 掌中的乌鸦的羽毛,笑道:“乌友乌友,今日多亏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这乌鸦足 上拉了两下,似乎要拉断什么,然后左掌一扬,道:“去吧!” 那乌鸦“哑”地一声,振翼飞去,远远地飞入夜色里。 梅吟雪见他竟将如此灵异的乌鸦放走,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可惜,忍不住惊唤道: “呀——它还会飞回来么?”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这么多的乌鸦,在下随时都能捉上数十只 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 来……”她自负聪明绝世,见到世上竟会有自己猜测不透的奇异之事,心中不觉甚是苦 恼。 白发道人以手捋须,哈哈笑道:“遇敌之强,攻心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这一着 手法,不但瞒过了那‘万里流香’任风萍,竟然将名满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起瞒过 了。” 南宫平沉声一叹,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西安城外见着了你 ,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围,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见,你的脾气,仍是一丝未改 ……”他又自沉声一叹,倏然住口,语声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叹。 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讷讷道:“不瞒公子,我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 只是今日见到公子身在危难之中,偶一为之……” 南宫平叹道:“你来救我,我自是感激,但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一 生闯荡江湖,难道就不想博一个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声,做两件轰轰烈烈、流传后 代的事么?” 他语声虽和婉,但语气中却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气。 白发道人面色微变,终于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缓缓道:“我言语若是重了,你莫恨我, 你要知道,我若不以与你交友为荣,这番话也不会说了,何况——你如此对我,我心里 实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发道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目中充满着友谊的光辉,两人对望半晌,他突地上 前一步,紧紧握起南宫平的手掌,道:“这……些年来,你好么?”语声激动,显见是 出自真情。 南宫平连连颔首道:“我好,我好,你过得好么?他坚定的面容,亦为真情所动, 眼眶中也隐隐泛出泪光。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轻笑道:“ 我知道了。”她转身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捉住了白发道人的手腕。 南宫平沉声道:“什么事?” 梅吟雪娇笑着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着一团黑线,哈哈!乌鸦倒飞,原来是他 在鸦足上缚了一条长线,用力拖回去的。” 白发道人笑道:“姑娘果然是兰质慧心,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的耳目。” 南宫平望着梅吟雪面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竞像是比乍获新衣美食的贫家童子还要 高兴,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表面看来虽然冷若冰霜,令人难近,但其实却仍有一片 赤子之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谁知道她那善良的心 呢?” 心念转处,突见梅吟雪笑容一敛,皱眉道:“但是……那乌鸦怎会口吐人言,却仍 然令我不解!” 白发道人朗声一笑,突地又以那种奇异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 听过在江湖流浪卖艺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魔术么?” 这声音不但奇异,最怪的是,竟非发自白发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细聆听,只觉它似乎是从白发道人的胸腹之间发出,那是一种近似饥饿者 腹内饥鸣的声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术?”她虽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 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旁门左道。 南宫平道:“这种功夫叫做‘腹语之术’,乃是利用人们体内气息的流转,自腹内 发出的,在江湖卖艺者之间,乃是一种上等的技艺,而且极为难练……” 白发道人以手抚肚,朗笑着截口道:“旁门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 南宫平正色道:“任何一种技艺,练成俱非易事,怎可轻视,只是要看它用得正与 不正罢了。” 梅吟雪轻轻一叹,缓缓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门走江湖的人们之中,竟然还有这 种奇异的技能,你说它是旁门小技,我却觉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怜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过 。” 南宫平缓缓道:“世界之大,万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蠢测,要想什么 事都知道的人,往往会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发道人垂首长叹一声,心中显有许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轻叹,面上却嫣然笑问:“如此说来,你既然不是‘天鸦道长’, 那么你又是谁呢?”她生性好强,纵然被人说中心事,面上却也不愿显露。 南宫平庄严的面庞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仿佛他只要一想起这白发道人的名字, 便觉有些好笑。 白发道人干咳一声,道:“在下姓万名达,昔日本是南宫公于门下的一个食客。” 他忽然朗笑数声,道,“但武林中人,却都将我唤做‘无孔不入万事通’,虽以我也只 好叫做万事通了。” 他大笑数声,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无半分笑容,不禁诧声道: “姑娘难道不认为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轻叹一声,肃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若无极强的求知之欲,若没有下 过数十年的苦功,岂能被人称为‘万事遁’,这名字我听了只有钦佩,哪有半分可笑之 处。” 白发道人万达怔了一怔,满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宫平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又有谁能说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话来。”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听万达叹道:“自从公子投入‘神龙’门下之后,昔年依附在 公子门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无所成……唉!这正是公子所谓贪多 之害。日前我来到西北,本来也是为了要一观‘丹凤神龙’之战,同时看一看公子的近 况,哪知却来迟一步,到了西安,便听到‘孔雀妃子’复出江湖之事,也听到公子你在 ‘天长’楼头,力斗‘终南掌门’的英风豪举。”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便知道公子你在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实在 高兴得很,但却又担心着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来也未想到能遇着公子,哪知… …”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战术,却替我们惊退了任风萍,否则我们已有 人受伤,还真未见得能冲出……” 南官平突地轻喝一声:“不好!”一步掠到狄扬身边,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见 狄扬神智已然晕迷,面上也隐隐泛出黑紫之色! 任风萍那“锤上有毒”的话,竟非虚言恫吓。 一眼之下,南宫平只觉得一般寒意,涌上心头,惶声道:“狄兄,你怎样了?” 狄扬双目微阖,竟听不见他的话了。 南宫平双掌紧握,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万达俯身一看,亦自变色,只见南宫平缓 缓转过头来,沉声道:“有救么?” 万达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身中之毒,绝非中原武林常见的毒药,而且此刻中 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宫平失色道:“难道无救了么?万达叹道:“除了任风萍自配的解药,以及昔年 ‘医圣’所炼、今日江湖已成绝传的‘与天争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灵仙,只 怕也无力解此巨毒。我或能暂阻其毒势蔓人心房,但…” 言犹未了,南宫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轻轻挡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狄兄因我而伤,我岂能见死不救,”梅吟雪面色一变,道:“你 若要去问任风萍求取解药,岂非比与虎谋皮还要困难?” 南宫平冷冷道:“便是与虎谋皮,我也要去试上一试。”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宫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中众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险。”他面容虽无表情,但 关切之意,却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着别人,难道就不该为自己想想么?”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为己着想,生命岂非就变得十分卑贱。”目光一 转,只见得“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满了关怀与深情,不禁暗叹改口道: “你且与万兄在此稍候,无论事成不成,我必定尽快回来。”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还能回来么?” 南宫平朗然道:“一定回来!” 梅吟雪幽幽叹道:“你若答应我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宫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开泄了心扉,缓缓道:“我便是爬,也要爬青回 来,只是……你们却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动着娇躯,让开了去路,垂首道:“我们会小心的!” 南宫平默然凝注着她,只听她突地朗声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 我一定在这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南宫平缓缓伸出手掌,突又极快地垂下,沉声道:“我去了。” 万达目光凝注,长叹一声,道:“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自是真的。” 万达道:“若非事实俱在,我真难相信‘孔雀妃子’竟然会……”他又自长叹一声 ,倏然住口,他实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会对人有这么深的关怀与情感。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得一阵难言的温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 再次说了声:“我走了!”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苍茫的夜色,霎眼间便将他身形淹没。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轻轻道:“你看他此去 ……唉!你若真的是‘天鸦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诉我他的凶吉祸福!” 纵是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但只要遇着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便也会不自觉地求助于 命运。“冷血妃子”一生轻视人生,仙笑命运,对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部没有一 样相信,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关怀,因为没有关怀与情感,便没有恐惧,没有恐惧, 便不会敬畏命运与人生。 而此刻她却深深地关怀与恐惧了,似乎将“他”的生命看得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 这情感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倾翻了的颜料,突地染红了她苍白的生命。 万达沉声一叹,缓缓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纵有凶祸,也抵不过他的正气侠 心。姑娘,你说是么?” 转目望去,梅吟雪正自仰首望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此刻也正在向苍 天问着“他”的讯息。 -= 护花铃 =- 第九章 侠气干云 月落星沉,东方渐白,南宫平深深吸了口那潮湿而清冷的空气,昂然进了西安城。 他虽然明知要自任凤萍手中取得解药,实乃不可能之事,但他此刻决心已下,便有如钉 敲入石,木燃成灰,已再无更改的余地,因为他为人行事,只问应为或不应为,这其间 绝无选择之途,若是应为之事,纵是刀枪架头,利矢加身,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这一份无畏的勇气,使他全然无视于成败与生死。朝市初起,路上行人,熙来攘往 ,但见了大步行来的南官平,竟不由自主地侧身走避,让开一条道路,因为众人只觉这 少年神态之间,带着一种凛然的正气,使得他们甚至不敢仰视。 “慕龙山庄”却是沉静的,只是在沉静之中,却又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戒备,八条劲 装急服、腰悬长刀的彪形大汉,往回巡逻于庄门之外,十六道目光,有如猎大一般地四 下搜索着,像是想从稀薄的晨雾中,寻出那曾令西安城为之震动的“冷血妃子”! 黑缎快靴,踏在灰黯的泥地上,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突地,脚步之声一起停顿,搜索的目光,也一起停止转动,齐地凝注在同一方向— —一个面容苍白、目如朗星的青衫少年,正坚定地自晨雾中大步而来,锐利而有光的眼 神,四下轻轻一扫,沉声道:“韦庄主可在?” 黑衣汉们交换了一个惊诧而怀疑的目光,他们似乎也被这少年的气度所慑,虽然不 愿回答这种问题,却仍然答道:“如此清晨,自然在的。” 青衫少年沉声道:“快请庄主出来,本人有事相询!” 黑衣壮汉齐地一愕,一个满面麻皮的汉子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快请庄主出来见你 !”他讪笑道,“天还没有全亮,庄主还未起床,你却要他老人家出来见你,哈哈,当 真可笑得很。” 青衫少年面容木然不变,冷冷道:“你不妨去通报一声,就说……” 麻皮大汉笑声一顿,厉叱道:“说什么,快些回去,等到下午时分,再备好名帖, 前来求见,还不知庄主是否见你,就这样三言两语,就想庄主出来见你,那么你当真是 在做梦了。” 另一个大汉冷笑着道:“你若是万字很响的朋友,也许还可商量,只可惜你不是早 已成名的‘龙铁汉’,也不是新近立万的南宫平!”笑声之中,满含轻蔑。 青衫少年神色仍然不变,缓缓道:“本人正是南宫平!” “南官平”这三字轻轻说将出来,却像是比雷声还要震耳,八条大汉齐地一震,呆 呆地望了南官平几眼,突地一起转身飞步奔入庄门,口中喃喃道:“南宫平……南官平 ……”他们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夜力拼“玉手纯阳”的南官平,今晨居然会孤身前 来“慕龙山庄”! 南宫平垂手而立,这种成名的兴奋,并不能使他面容有丝毫激动之色,他淡然望着 他们慌乱地奔人庄门,目光中仅仅流出一丝轻蔑与怜悯。 沉静的“慕龙山庄”立刻动乱了起来,只听“南宫平……南宫平……”这三字一声 接一声,在“慕龙山庄”中震荡着,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接着,庄门中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无数好奇的眼睛,在门隙中、墙头上偷偷 地窥视着,想看看这初入江湖,便能力拼终南掌门“玉手纯阳”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 ?但窥望尽管窥望,惊叹尽管惊叹,却再无一人敢出大门一步。 南官平仍然声色不动,木然而立,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只听一声沉重响亮 的喝声突地在庄门内响起:“南宫平在哪里?” 这语声竟是那般沉重而缓慢,最后一字说完,第一字的余音似乎还震荡在那乳白色 的晨雾中,南宫平心头一震:“是谁有如此精深的内功?” 要知“飞环”韦七、“玉手纯阳”,虽然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此刻这说话的 人,内力之沉重醇厚,竞是骇人听闻。南宫平木然而立的身形,微微一动,但目光却仍 如磐石般坚定,笔直地投向那晨雾缭绕中的庄门,只听一声干咳,一条高大的人影,急 步而出,朗声道:“南官乎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惑,这高大人影浓眉白发,正是“慕龙庄”主“飞环 ”韦七,但这句话的语声,却显然和方才大不相同,“难道在这浓雾之中,庄门后,还 另外隐藏着一个武林高手?” 韦七一手捋须,一手捋袍,目光电转,蓦地与南官平目光相遇,两人眼神相对,“ 飞环”韦七冷冷道:“南宫平,你来做什么?难道你真的不怕死么?”语声一顿,突地 大喝道:“梅冷血,梅冷血,你可是也来了么?”嘹亮的喝声,一丝丝撕开了他面前的 浓雾,但比起方才的语声,却仍有如轻铃之与巨鼓,轻重之别,醇淡之分,不可以道里 相计。 南宫平目光在韦七身后一扫,只见他身后人影幢幢,也不知那语声究竟是谁发出。 本已沉重的气氛,刹那间又像是沉重了几分,南宫平面色仍木然,直到那袅袅语声 ,尽皆灭绝,他方自缓缓道:“任风萍在哪里?” 韦七怔了一怔,大声道:“梅冷血在哪里?” 南宫平剑眉微剔,突地朗声喝道:“任风萍在哪里?”这一声喝声,六个字仿佛在 一瞬间同时发出,韦七须发一飘,双拳紧握,提气凝神,大喝道:“梅冷血在……” 喝声未了,晨雾中突叉响起了那醇厚奇异的语声:“你寻那任风萍做什么?” “飞环”韦七喝声虽震耳,但刹那间便被这语声切断,甚至连余音都已震散,南宫 平目光一亮,突地展动身形,倏然一个箭步,自“飞环”韦七身侧掠过,闪电般窜向庄 门。 庄门后一阵轻呼,“唰”地,也有一条人影掠出,南宫平悬崖勒马,顿住身形,闪 目望去,只见“万里流香”任风萍已赫然立在他身前,哈哈笑道:“南官平,你来了! 好好,好好……”身形一让,右臂斜举作揖客之状,笑道:“请!” 南宫平暗中吸了口长气,脚步方一迟疑,任风萍又笑道:“有什么事,进去说!” 庄门后的雾气,竟比原野上还要浓重,一阵阵淡而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若断若 续地隐藏在这浓云般的雾气中。 晨雾与异香中隐藏着的却是谁?是一个如何诡异神秘的人物?是一个武功多么惊人 的武林高手? 南宫平再次吸了口气,昂然走入庄门中,幢幢的人影,齐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韦七 浓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但望了那浓重的雾气一眼,目光突地泛出畏惧之色,垂手跟 着任风萍走在南宫平身后。 偌大的“慕龙庄”突地又变得一无声息,一声声缓慢的脚步声,穿过庄院,走人大 厅。 大厅中仍然点着几盏铜灯,但在这异样的浓雾中,却有如荒坟野地中闪烁的几点鬼 火。 南宫平步上台阶,走入厅门,身形霍然一转,只见“慕龙庄”庭院中的山石树木, 竟也变得朦胧而虚幻,明朗豪爽的“飞环”韦七,神色间更是变得阴沉而诡秘,仿佛这 “慕龙庄”之中,已突地起了种难言的变化,但是这变化由何而生,却是任何人也猜测 不透的事。 刹那之间,南宫平只觉自己心中也起了一种微妙的颤动,因为这一切事的显现,俱 是他未曾预料之事。心念转动之间,大厅梁木左近,突又响起了那奇异的语声:“南宫 平,你此来可是要寻任风萍求取解药的么?”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颤,闪电般转身望去,梁木间一片朦胧,只听那醇重的语声,似 乎仍在绕梁飘荡!一种尖锐而直接的好奇欲望,使得他不假思索,身形立刻斜飞而起, 笔直地向梁木间窜了上去。 大厅正梁,离地虽然极高,但这三丈高低的距离,却并未看在南宫平眼中,哪知他 身形离地之后,真气突觉不济,他心头一惊,双臂立振,勉强上拔,双掌堪堪搭住梁木 ,目光一扫,但见梁上蛛网灰尘,哪有半条人影? 刹那之间,突觉又是一阵虚乏的感觉,遍布全身,一阵难言的惊悸,泛上心头,他 双掌一松,斜飞而下,“万里流香”任风萍仍然满脸笑容地望着他,只是笑容之中,却 满带诡秘之意。 韦七面沉如水,缓步走到案边,取起一根长约七寸的精制钢针,挑起几分灯捻,但 加强了的灯光非但不能划破浓雾,反而使得大厅中更加重了几分阴森和朦胧,他暗叹一 声,沉声道:“看茶!” 喝声未了,茶已奉上,但南宫平的目光,却仍不住在朦胧的梁木间四下搜索,一面 暗暗忖道:“怎地这一夜奔波,已使我真力如此不济?”但他心中虽有惊疑,却无畏惧 ,突地仰首朗声道:“朋友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难道没有胆量出来见人么 ?” 任风萍仰天一阵大笑,道:“南宫兄既来寻访于我,别人是否出面,与兄台又有什 么关系?” 南宫平心气一沉,任风萍却又笑道:“但兄台来此之先,难道就未曾想到,任某为 何会将解药奉上呢?”他嘿嘿冷笑数声,又道,“何况兄台此刻真力已大是不济,纵然 用手强取,也是不能如意的了。” 朦胧光影之中,厅外仍有幢幢人影,南宫平目光动处,暗中不觉长叹一声,倏然兴 起萧索之感,垂首望向自己满沾尘埃卞勺手掌,掌指回伸之间,突地一阵痉挛,像是暗 中竟有一股力量在牵制着他肌肉的活动,他目光一抬,缓缓道:“若是在下以物相易, 不知阁下是否肯将解药取出交换?” 任风萍冷冷笑道:“那就要看兄台是以何物来交换了。”他目光陡然一亮,冷笑接 口道,“兄台可知道,在下虽是一介草莽匹夫,但奇珍异宝,百万财富,却都没有看在 眼里。” 南宫平面色木然,心中也像是突然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在下要向阁下交换解药 之物,便是我南宫平的一条性命!” 韦七全身一震,倒退一步,任风萍亦自一愕,沉声道:“兄台你说些什么?在下有 些不懂。”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只要肯将解药交付与我,一日之后,在下必定再来此间…… ” 任风萍冷冷截口道:“兄台纵然言重如山,只是兄弟我却未见信得过阁下!”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阁下如存有服下后一日必死的毒药,令我服下之后, 再将解药取出!” 任风萍突地又是一阵长笑,接口道:“好好,但兄弟却要问问兄台,究竟为了什么 原因,兄台竟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得多1”南官平毫不思索,朗声道 :“别人既有为我而死的义气,我为何没有为别人而死的决心?人生百年终难免一死, 与其教人为我而死,还不如我为别人而死,也死得心安理得得多。” 任风萍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人生百年,终须一死。”他笑声突顿,沉声道,“ 但兄台年纪轻轻,上有父母,下有爱侣,此刻若是死了,难道就不觉得遗憾么?” 南宫平目光一垂,心中突地想到了师父的遗命、父母的思念、朋友的交往、爱侣的 柔情……但是他却又忘不了狄扬一日前那飞扬的笑容,与此刻那灰黯的面色。 “何况他也有父母与朋友,在他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隐藏着一份秘密的相思,他 若为我死了,又何尝没有许多人要为他伤心流泪,那些真挚的泪珠,又何尝没有为我流 泪的人们那般晶莹清澈……” 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又自忖道:“人们的生命,本就是一件神奇的事,生命的逝 去与成长,往往并不是取决于生死之间,‘生’,并未见得是最最可贵,‘死’,也未 见得是最最可怕,死去的人,有时比生者更使人忆念与尊敬,但生命本身的价值,却绝 对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的生命更有生存的价值,谁也没有权 利认为自己的生命远比别人可贵。” 任风萍目光流露着讥嘲轻蔑之色,凝望着南宫平,他深知自己的言语,已打动了面 前这少年“以死易义”的决心! 哪知南官平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毒药在哪里?” 任风萍面色一变,亦不知是惊怒抑是钦佩,目光却垂落在地下,丝毫不敢转动,像 是生怕自己会见到什么惊人惨事似的。 大厅中阴暗的角落里,突又响起那奇异的语声:“毒药在这里!” 南宫平虽然死意已决,心头仍不禁为之一震,转目望去,朦胧的光影中,突地冉冉 飞来一只黑漆漆的木盘。 这木盘的来势,竟是这般奇异,就!是暗中有一个隐形之鬼,在托着它缓缓而行似 的,悠悠地飞到南宫平面前。 南官平右掌一伸,托起了木盘,木盘上果然有一方玉匣,南宫平毫不迟疑地取下玉 匣,右掌斜飞,将木盘用力掷了回去,只听“砰”地一响,木盘击地墙上,竟是无人接 取! 东方有朝阳升起,但初升的阳光,竟仍划不开这奇异的浓雾,又有一阵淡淡的香气 ,隐隐随风而来,任风萍目光凛然,诡异地望着南宫平,只见他仰首将玉匣中的白色粉 未,尽数倒在口中。 他神色是那般坚定,此刻被他吃在肚里的,生像不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似的,他端起 茶盏,满饮一口,只觉手掌又是一阵痉挛,竟连这茶盏也似要掌握不住:“难道这毒药 发作得如此之快?” 他钢牙暗咬,将玉匣与茶盏一起放回桌上,沉声道:“解药在哪里?” 任风萍道:“什么解药?” 南宫平面色一沉,大喝道:“你……你……” 任风萍冷冷一笑,道:“毒药又不是我交给你的。”袍袖一拂,转身走去。 浦宫平只觉一般怒火,突地从心头燃起,再也无法忍耐,和身向任凤萍扑去。 任风萍身形未转,依然缓步而行,眼看南宫平已将扑在他身上,哪知雾影中突有一 阵劲风袭来,虽然漫无声息,劲道却令人不可抗拒,南官平只觉自己似乎被十人合力推 了一下,身不由主地斜斜冲出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韦七长叹一声,突地大步奔出厅外,任风萍却缓缓转过身来,南宫平定了定神,怒 喝道:“无信义的匹夫,你……你……你……” 雾影中冷笑一声,缓缓道:“有谁答应过要给解药于你!” 南宫平心中热血震荡,已自说不出话来,只听雾影中那奇异的语声缓缓又道:“你 一入此庄,生命已被我操在掌内,哪有权利和力量,再用已属于我的生命,来与别人换 到解药?” 这声音虽是那般醇厚而沉重,但其中却无半丝情感,当真有如边荒的巨鼓,一声声 敲入南官平耳中,一声声敲在南宫平心上。 他此刻心中,有如被人撕裂了一般,那种被人欺骗后的愤怒与悲哀,无可奈何的绝 望与痛苦,正在残酷地撕扯着他的生命与情感。 他狂怒地颤声喝道:“你……你……你是不是人!解药……拿解药来……” 奇异的语声冷削、阴森、残酷地轻轻一笑,道:“解药?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不 但你此刻就要辗转呻吟死在这里,你那愚蠢的朋友,也要辗转呻吟,任凭无情的时光, 一分一寸地夺去他的生命,你听,你可以听到他的呻吟之声,你看,你可以看到他那痛 苦的挣扎,你此刻是否已感到‘死亡’的可怕,只是却也太迟了…太迟了……死亡,此 刻已在你的眼前……” 奇异的语声中,像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完全震慑了南宫平的心神。 他只觉眼光渐渐涣散,力量渐渐消失,只有心中的愤怒与痛苦、绝望与悲哀,却仍 是那般强烈。 任风萍身如木石,冷然望着他,目光中既无怜悯,亦无欢愉,他就像一座无情的山 石,全然无视于人们的生存与死亡。 雾影中,神秘而无情的语声再次响起:“你已知道了么?生命毕竟是可贵的,只可 惜你已无法再有一次生命,是么?夺去了你的欢乐……甚至已夺去了你的痛苦与悲哀, 现在,——你已死了。” 南宫平挣扎着想张开眼睛,但他的眼帘竟突地变得有千钧般沉重。 所有一切的感觉,果然已渐渐地离他远去,他奋起最后的力量,大喝一声,向前面 扑了过去,向前面那已将完全黑暗的朦胧光影扑了过去。 但是他身形跃起一尺,便不支倒在地上,耳畔依稀听得任风萍的一声冷笑,他挣扎 着抬起目光,目光更加朦胧,朦胧中仿佛有一条人影白黑暗中向他走来,是这死亡的意 念,已使他眼帘沉重地垂了下去,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只发亮的鞋子,缓缓向他移动着 ,一步,一步,一步……。 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 初升的阳光,穿过浅紫垂帘边的空隙,照在雕花床边的罗纱帐上,深深垂落的纱帐 边,又垂下一角罗衾,衾帐春浓,香气氤氲。 随着脚步声,纱帐突被掀开一角,一个英俊的少年,突地坐到床边,他面容苍白, 目光惊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似的。 那一线耀目的阳光,使得他抬手遮住眼帘,他不敢接触阳光,因为他怕这初升的阳 光,会照出他心底的邪恶。 脚步之声,突地停顿在门前,他面容惨然一变,垂下手掌。 惶然站起,哪知他身后的罗帐翠衾中,突地发出一声娇笑,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 手,一把捉着他的手腕,娇笑着道:“你要做什么?” 惊慌的少年以惊慌的目光望了门口一眼,罗帐中又轻笑道:“你问问是谁……问呀 ,怕什么?” 少年干咳一声,沉声道:“谁?虽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但在他说来,却似已费了 许多力气。” 门外响起一声干咳,少年惊慌地坐到床上,只听一个谦卑的声音轻轻道:“客官, 可要茶水么?” 这少年反手一抹额上汗珠,暗中吐了口长气,大声道:“不要!” 罗帐内立刻响起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震得那挂帐的铜钩,也发出一连串“叮铛” 的声响,惨白少年长叹一声,低低说道:“我……我总以为大哥就在门外,昨天晚上, 我还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到师傅用鞭子责打我,一会儿梦到大哥大声责骂我,一会 儿又……又……” 娇柔的语声截口笑道:“一会儿又梦到四妹对你冷笑,是不?” 惨白少年长叹着垂下头去,但那只纤纤玉手突地一拉,他便跌入一个软玉温香的怀 抱里,有如山兔堕入猎人的陷阱一样,再也无法脱身了。 罗帐再次堕下,但却有一只莹白如玉的修长的玉腿,似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缓缓 落在床边,轻轻地摇晃着,那柔美而诱人的曲线,使得窗外的阳光,也像人的眼睛一样 ,变得更明亮了起来。 小腿曲起,一只纤掌,轻轻伸出罗帐,轻轻抚摸着那纤柔而娇美的玉足,直到帐中 “嘤咛”娇笑一声,小腿突地伸得笔直,纤秀的足尖,也笔直地伸挺着,还带着一丝轻 微颤抖,就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春意,更浓了! 罗帐中又起了颤抖的语声:“沉沉,若是大哥真的来了,你怎么办?” “我……我……”无法答话,只有长叹。 玉腿,坠落了,罗帐中良久没有声息,然后,又是一只玉腿落到帐外,罗帐一掀, 一个春意撩人的美妇,轻轻自罗帐内站了起来,长长的纱衣,落到足边,掩住了她修长 的玉腿。 她轻轻一拢鬓发,幽幽长叹一声,道:“沉沉,我知道你还是真的喜欢我。” 惨白少年也呆呆地走出了罗帐,呆呆地望着这偷情的美妇,长叹着道:“我……真 的喜欢你,但是大哥,他……随时都会来的……我……我实在害怕得很。” 那偷情的美女一一自然是郭玉霞了——霍然转过身去,笔直地望着他,缓缨道:“ 若是大哥永远不回来了呢?” 面容惨自的少年——石沉一一呆了一呆,诧声道:“大哥不回来了?” 郭玉霞冷冷一笑,轻移莲步,坐到床边的椅上,缓缓道:“他若是没有死,难道此 刻还不该早就到了西安城么?” 石沉面色一变,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我……” 郭玉霞冷冷截口道:“那天我在华山之巅,便看出那间竹屋外边的绝壑之中,随时 都有恶兆,说不定隐藏着一些什么凶恶之事,你看,那具死尸的面容,满带惊骇之色, 他身上既无刀剑之伤,掌伤亦不严重,他实在是被骇死的。” 最后一句话,她冰冰冷冷他说出来,石沉心头一懔,脱口道:“骇死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接着道:“后来,你追上了我,你有没有看到我忽然轻轻一笑? ” 石沉道:“但是……我以为你是因为看到了我才笑了。” 郭玉霞轻笑道:“我见着你虽然高兴,但我那一笑,却是为了在山巅上传下的一声 惨呼。” 石沉茫然道:“惨呼?我怎地未曾听到?” 郭玉霞笑道:“那时你只顾缠着我,当然不会听到,可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一 声既惊慌、又猛烈的惨呼,的的确确是你大哥发出来的,你想想,以你大哥的脾气,若 不是……若不是遇到足以制他死命的变故,怎会发出那么凄惨惊骇的呼声来。” 石沉目光直视,呆呆地凝注着前方,愕了半晌,一时之间,他心中也不知是该欣喜 、庆幸,抑或是该悲哀、慌乱。 郭玉霞伸手一拢鬓发,缓缓道:“本来我还不敢确定,但这些天来,你大哥踪影不 见,你再想想,以他的脾气生性,若是未死,怎会直到此刻还没有来到这里,以他的声 名和他长的那副样子,只要一入了西安城,还会没有人知道?” 石沉暗叹一声,回过头去,似乎悄悄擦了擦眼中的泪珠。 郭玉霞秋波转动,面上渐渐泛起了阵令人难测的得意微笑,悠然说道:“老五遇上 了要命罗刹,昨夜纵能逃得了性命,但从此以后,只伯再也不敢在江湖中露面了,甚至 会落得连家也回不去,唉——”她故意长叹一声,但面上的笑容却更明显,接着道:“ 想不到‘止郊山庄’门下的弟子,就只剩下了你我两人,那么大的一份基业,都要我一 个人去收拾,唉……沉沉,只有你帮着我了。” 石沉未回过头去,因为此刻他面上已流下两粒泪珠,被那初升的阳光一映,发出晶 莹的光彩,但是,这真情的泪珠,是否能洗清他心上的不安、愧悔与污秽呢? 日近中天,郭玉霞、石沉并肩出了客栈,石沉脚步立刻放缓,跟郭玉霞保持着一个 适当的距离——正如任何一个师弟师嫂间的距离一样,恭谨地跟在她身后,但是他的目 光,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投落在她的纤腰上——这却绝对不是师弟对师嫂应该有的目光 了。 西安古城的街道,显然与往常有些异样,这是因为由于昨夜的动乱而引起的惊悸, 直到今日,仍未在西安城中百姓的心上消失,也是因为西安城中,有着红黑两色标帜的 店家,今日俱都没有营业,“南宫财团”显然是遇着了不寻常的变故。 郭玉霞神色是安详而贤淑的,她稳重地走向通往“慕龙庄”的道路,但是她的目光 ,却不时谨慎地向四下观望着,观察这古城的变化,这也是她舍去车马,宁愿步行的原 因,这聪慧狡黠的女子,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件值得她注意观察的事。 异样安静的街道上,终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郭玉霞忍不住向后一转秋波,只见三 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成“品”字形缓策而来。 当头一匹大马上,是个英气勃发、面貌清丽的锦衣少年,美冠华服,腰悬长剑,左 手轻带着疆绳,右掌虚悬,小指上钩着一条长可垂地的丝鞭,颀长的身躯,在马鞍上挺 得笔直,流转的目光,总带着几分逼人的傲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像是根本未将世 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是他却看到了郭玉霞明媚的秋波,缰绳一紧,马蹄加快,紫金吞口的长剑,“叮 铛”地拍击在雪亮的马镣上,乌丝的长鞭,不住地随风摇曳,眨眼问便已越到郭玉霞前 面,肆无忌惮地扭转头来,明锐的目光上下向郭玉霞打量着,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微笑。 石沉面色一寒,强忍怒气,不去看他,郭玉霞面容虽然十分端重,但那似笑非笑的 秋波,却在有意无意间瞧了他几眼,然后垂下头去。 少年骑士嘴角的笑容越发放肆,竟不急不徐地跟在郭玉霞身畔,目光也始终没有离 开过郭玉霞窈窕的娇躯。 他身后的两个粉装玉琢的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大眼睛,也不住好奇地向郭玉霞打 量着,他两人同样的装束,同样的打扮,就连面貌身材,竟也一模一样,但神态间却是 一个聪明伶俐、飞扬跳脱,另一个庄庄重重,努力做出成人的模样。 石沉心中怒火更是高涨,忍不住大步赶到郭玉霞身旁,锦衣少年侧目望了他一眼, 突地哈哈一笑,丝鞭一扬,放蹄而去,石沉冷冷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右面的童子一勒缰绳,瞪眼道:“你说什么?”左面的童子却“唰”地在他马股上 加了一鞭,低叱道:“走吧,惹什么闲气!” 郭玉霞轻轻一笑,侧首轻语道:“石沉,你看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石沉冷笑道:“十之八九是个初出师门的角色,大约还是个富家弟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抬目望向这三骑的背影,缓缓道:“我看他武功倒不弱,只怕师 门也有些来路。”她秋波闪动之间,心中似乎又升起了一个新的念头,只是石沉却根本 没有看出。 转过两条街道,便是那庭院深沉、佳木葱宠的“慕龙庄”了。 刚到庄门,突地又是一阵马蹄之声响起,那三匹健马,放蹄奔来,石沉面色一变, 冷冷道:“这小子跟定了我们么!” 郭玉霞轻笑道:“少惹些闲气。”忽见那锦衣少年身形一转,飘飘落下马鞍,恰巧 落在郭玉霞身旁,石沉剑眉倒轩,一步抢了上去,目光凛然望向这锦衣少年,眉字间满 含故意。 锦衣少年面色亦自一沉,左手衣袖一拂衫襟,冷冷道:“朋友,你……” 语声未了,紧闭着的庄门,突然“呀”地一声敞开,随着一阵洪亮的笑声,“飞环 ”韦七长衫便履,与那“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而出,口中笑道:“闻报佳客早来,老 夫接迎来迟,恕罪恕罪。” 锦衣少年面容一肃,放开石沉,赶了过去,抱拳当胸。 石沉双眉一皱,暗忖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竟连‘飞环’韦七俱都亲自出迎 ?” 心念转动间,只见“飞环”韦七向那少年微一抱拳,便赶到郭玉霞身前,笑道:“ 龙夫人不肯屈留蜗居,不知昨夜可安歇得好?郭玉霞裣衽一笑,轻轻道:“韦老前辈太 客气了!” 石沉不禁暗中失笑:“原来人家是出来迎接我们的。” 那锦衣少年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怔怔地望着韦七与郭玉霞,直到石沉半带讥嘲、半 带得意的目光望向他身上,他面上的惊讶,便换作愤怒,双目一翻,两眼望天,冷冷道 :“这里可是‘慕龙庄’么?” 任风萍目光闪动,朗声笑道:“正是,正是。” 韦七回首一笑,道:“兄台难道并非与龙夫人同路的么?” 锦衣少年冷冷道:“在下来自‘西昆仑’绝顶‘通天宫’,这位龙夫人是谁,在下 并不认得。” 郭玉霞、石沉、韦七、任风萍,心头俱都微微一震,“飞环”韦七道:“原来阁下 竞是昆仑弟子,请……请,老夫恰巧在厅上摆了一桌粗酒,阁下如不嫌弃,不妨共饮一 杯!” 要知昆仑弟子足迹甚少现于江湖,江湖中也极少有人西上昆仑,自从昔年“不死神 龙”在昆仑绝顶剑胜昆仑掌门“如渊道人”后,武林中人所知唯一有关“昆仑”的消息 ,便是如渊道人的首座弟子“破云手”卓不凡仗剑胜群雄,立万创声名,成为武林后起 群剑中的佼佼高手。 这锦衣少年既是“昆仑”弟子,就连“飞环”韦七也不禁为之刮目相看,“万里流 香”任凤萍更是满面笑容,揖手让客,好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这“慕龙庄 ”的主人。 锦衣少年面上神情更做,也不谦让,当头入了庄门。 石沉心中大是不愤,低声向郭玉霞道:“此人若是那‘破云手’的同门兄弟,便也 是‘止郊山庄’的仇人,我倒要试他一试,看看昆仑弟子究竟有何手段。” 郭玉霞柳眉轻颦,悄悄一扯他衣襟,低语道:“随机而变,不要冲动,好么?” 清晨弥漫在庭院大厅中的浓雾,此刻已无影无踪,明亮的阳光,使得四下已一无神 秘的气氛。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四下凤吹木叶,箫箫作响,更是再也听不 到那神秘的语声。 大厅中早已放置好一席整齐的酒筵,“飞环”韦七哈哈一笑,道:“龙夫人……” 哪知他“上座”两字还未曾出口,那锦衣少年已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首席,仿 佛这位置天生就应该让他坐的,“飞环”韦七浓眉一皱,心中大是不满,暗忖道:“你 即便是‘昆仑弟子’也不该如此狂做。”心念一转,暗中冷笑道:“他若知道这里还有 ‘神龙子弟’,态度只怕也要大为改变了吧。” 石沉冷“哼”一声,更是将心中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却见锦衣少年双目望天,对 这一切竟是不闻不见。 郭玉霞微微一笑,随意坐了下来,石沉也不好发作,强捺怒气,坐在她身畔,韦七 身为主人,更不能动怒,但却干咳一声,将郭玉霞、石沉以及任风萍三人的名号说了出 来。 这三人在江湖中的地位俱是非比寻常,韦七只道这少年听了他三人的名头,定必会 改容相向。 哪知锦衣少年目光一扫,冷冷道:“兄弟‘战东来’。”竟不再多说一字,竟未曾 稍离座位,仅仅在郭玉霞春花般的面容上多望了几眼,亦不知他是故作骄矜,抑或是初 人江湖,根本未曾听到过这些武林成名侠士的名字。 韦七浓眉一扬,心中暗怒:“好狂做的少年,便是你师兄卓不凡,也不敢在老夫面 前这般无礼。”酒过初巡,韦七突然哈哈笑道:“战兄虽是初人江湖,但说起来却都不 是外人,数年前贵派高足‘破云手’卓少侠初下昆仑时,也曾到敝庄来过一次,蒙他不 弃,对老夫十分客气,以前辈相称,哈哈……” “锦衣少年”战东来冷冷一笑,截口道:“卓不凡是在下的师侄。” 众人齐都一愕,韦七戛然顿住笑声,战东来仰天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 立在厅外的两个锦衣童子道:“这两人才是与卓不凡同辈相称的师弟。”“任风萍一愕 ,离座而起,韦七强笑道:“两位世兄请来饮酒,不知者不罪,休怪老夫失礼。” 那神态端庄的锦衣童子木然道:“师叔在座,在下不敢奉陪。”另一个童子嘻嘻笑 道:“下次再来,韦庄主不要再教我们牵马便是了。” 韦七面容微红,只听他又自笑道:“想不到卓师兄在江湖中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大 师伯听到一定会高兴得很。” 战东来目光一扫,冷冷接口道:“在下此次冒昧前来,一来固是久仰韦庄主慷慨好 义,礼贤下士的名声……”他目光锐利地瞧了韦七一眼。韦七面容又臼微微一红,战东 来接着道:“再者却是为了要探查我那大师侄的消息。” 石沉神色微变,瞧了郭玉霞一眼,战东来缓缓道:“我这大师侄自下昆仑以来,前 几年还有讯息上山,但这几年却已无音讯……”语声微顿,目光突地闪电般望向石沉, 沉声道:“石朋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么?”石沉心头一震,掌中酒杯,竟泼出了一滴酒 ,战东来冷笑道:“若是知道,还是快请朋友说出来好些。” 部玉霞轻轻一笑,道:“破云手的大名,我虽然久仰,但未曾谋面,怎会知道他的 侠踪。” 战东来目光霍然转到她面上,冷冷道:“真的么?” 郭玉霞笑容更丽,道:“神龙门下弟子的话,战大侠还是相信的好。”纤手一按, 掌中的酒杯,忽地陷落桌面,但她手掌一抬,酒杯却又随之而起,动作快如闪电,自开 始到结束,也不过是霎眼间事! 战东来面色微变,望着她面上艳丽如花的笑容,突又仰天长笑起来,笑道:“就算 夫人不是‘神龙’门下,夫人的话,在下也是相信的。” 石沉冷“哼”一声,任风萍哈哈笑道:“酒菜将冷,各位快饮,莫辜负了主人的盛 意。” 话声未了,只听“呼”地一声劲风,划空而来,厅前阳光,突地一暗,一声嘹亮的 鹰唳,几只苍鹰,“呼”地自厅前飞过,又“呼”地飞了回来,在大厅前的庭院中,往 复盘旋,不多不少,正是七只。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长身而起,那飞扬跳脱的锦衣童子嘻嘻笑道:“想不到这 里也有大鹰,真是好玩得很。”身形忽然一耸,斜斜凌空而起,双掌箕张,向那苍鹰群 中扑去。 他起势从从容容,去势快如闪电,只见他发亮的锦缎衣衫一闪,右掌已捉住了一只 苍鹰的健翼。 郭玉霞娇笑一声,拍掌道:“好!”苍鹰一声急唳,另六只苍鹰突地飞回,双翼一 束,各伸钢喙,向这锦衣童子啄去。 远处弓弦一响,一声轻叱:“打!”一道乌光应声而至! 一切的发生,俱是刹那间事,锦衣童子身形还未落下,这一道乌光已划空击来,另 六只苍鹰的钢喙,也已将啄到他身上。 郭玉霞“好”字刚刚出口,立刻惊呼一声:“不好!” 任风萍、韦七以及战东来,也不禁变色惊呼,只见这锦衣童子右掌一松,双腿一缩 ,身形凌空一个翻身,“噗”地一声,衫角却已被那道乌光射穿了一孔。 另一个锦衣童子手掌一扬,大喝道:“打!”七点银光,暴射而出,竟分击那七只 苍鹰的身上。 六只苍鹰清唳一声,一飞冲天,另一只苍鹰左翼却被暗器击中,与那锦衣童子,齐 地落到地上。 那道乌光,去势仍急,“唰”地一声,钉在大厅前的檐木上,竟是一支乌羽乌杆的 长箭,箭杆入木,几达一尺,显见射箭人手劲之强,骇人听闻,那锦衣童子落到地上, 鲜红的嘴唇,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战东来面沉如水,离座而起,沉声道:“韦庄主,这便是‘慕容庄’的待客之道么 ?” “之道”两字,还未说出,庄园外突地响起了阵嘹亮的高呼:“七鹰冲天,我武维 扬!”喝声高亢,直冲霄汉。 “飞环”韦七神色一变,脱口道:“七鹰堂……” 忽见一条黑衣大汉,掌中捧着一张大红名帖,如飞奔来,韦七赶上几步,伸手接过 ,翻开一看,只见这名帖之上,一无字迹,只画着红、黄、黑、绿、白、蓝、紫七只颜 色不同、神态各异,但翎羽之间,栩栩如生的飞鹰。 他神色又自一变,大喝道:“请!”飞步赶了出去,任风萍双眉微皱,垂目喃喃道 :“七鹰堂……七鹰堂!”目光突也一亮,向战东来、石沉、郭玉霞微一抱拳,亦自抢 步迎出。 战东来卓立阶前,望着他两人的身影,目中突地露出一线杀机,垂首向那锦衣童子 道:“玉儿,你可受了伤么?” 锦衣童子“玉儿”缓缓摇了摇头,但面容一片苍白,方才的飞扬跳脱之态,此刻已 半分俱无。郭玉霞幽幽叹道:“小小年纪,已有这般武功,真是不容易,被人暗箭擦着 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战东来冷冷一笑,道:“昆仑门下,岂能……” 话声未了,庭园间已传来一片人声,厅前石地上那一只已经受伤的苍鹰,突地一振 双翼,挣扎着飞起,战东来语声顿处,手掌斜斜一扬,一阵沉重的风声,应掌而出,那 苍鹰方自飞起,竞似突被一条无形长索缚住,双翼展动数次,再也飞不上去。 战东来目中杀机又现,手掌往外一推,只听那苍鹰哀鸣一声,“噗”地,再次落到 地上。 郭玉霞心头一懔:“先天真气!”转目瞟了石沉一眼,石沉面色亦自大变,他两人 再也想不到这狂做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真实功夫,竟似比昔日昆仑掌门出道江湖 时更胜几分。 转念之间,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石后,响起一声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闪电般飞 掠而出,身形一顿,俯下身去,轻轻捧起了那具苍鹰的尸身,午间的阳光,映着他飘扬 的自发,黯淡的目光,使得这本极高大咸猛的华服老人,神色间笼罩着一抹悲哀凄凉之 意,巨大而坚定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颤抖。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口中喃喃道:“小红,小红……你去了么?你去了么?……” 假山石后,又自转出六个须发皆白的华服老人,但步履神态之间,却无半分老态, 这六人神情、气度、身形,俱都大不相同,衣着装束,却是人人一模一样,只有腰间分 缚着颜色不同的丝绦。 一个面容清瘦、目光凛凛、神情极其潇洒、面上微带笑容、腰间缚有一条白色丝绦 的老人,与“飞环”韦七、“万里流香”任风萍,并肩当先而来,见了这满头白发、腰 缚红带老人的悲哀神态,面容微微一变,却仍面带着微笑地朗声间道:“七弟,什么事 ,难道红儿受了伤么?” 红带老人身形木然,有如未闻,口中哺喃道:“死了……死了……”突地厉声大喝 起来:“是谁杀死你的……是谁杀死你的……” 喝声高激,声震屋瓦,众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那锦衣童子“玉儿”,本自立在他身侧左近,此刻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红带老人目光一转,神光暴射,左掌托着那具苍鹰的尸身,脚步一滑,右掌急伸, 其快如风,向那锦衣童子肩头抓去。 那锦衣童子似乎已被他声势所慑,身形一侧,竟然闪避不开,只觉肩头一紧,已被 那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抓住。 只听红带老人浓眉轩处,大喝道:“红儿可是被你害死的?” 锦衣童子被他惊得怔了一怔,右掌突地闪电般穿出,直点他胁下“藏海”大穴。 红带老人目光一凛,胸腹一缩,哪知锦衣童子左腿已无声无息地踢起,红带老人如 不撤掌,立时便得伤在他这一腿之下。 这一掌一腿,招式虽平凡,但时间之快,部位之准,却大出这红带老人意料之外, 他手掌一撤,身形让开五尺,哪知肩头突地一麻,也被人一掌抓住,一个冷冰的语声在 他耳畔轻轻说道:“你那只扁毛盲牲是我杀死的,”这一切动作的发生,俱都不过在霎 眼之间,众人神情俱都为之大变,“飞环”韦七更是满面惶急之容,连声道:“战少侠 ……洪七爷,你……两位这是干什么?” 另六个华服人身形早已展开,丝带飞扬,白须飘拂,已将战东来与那两个锦衣童子 围在中间。 战东来左掌负在背后,右掌五指虚虚按着红带老人的肩头,面上一副冷漠不屑之色 ,目光朝这六个华服老人面上,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竟根本未将这三十年前便已声震 武林、天下镖局中首屈一指的“七鹰堂”的“天虹七鹰”放在眼里。 红带老人双臂微曲,腰身半拧,空自双目圆睁,须发皆张,身形却不敢移动半步, 口中更不敢怒喝出声。他此刻只觉一股暗劲,由肩头“肩井”大穴,上达太阴、太阳, 下控心脉,此刻虽是含而未放,藏而未露,但只要自己身躯稍一动弹,立刻使会被这一 般奇异的暗劲震断心脉而亡。 “天虹七鹰”中的另六个华服老人,此刻虽然惊怒交集,但投鼠忌器,却是谁也不 敢贸然出手。 郭玉霞秋波一转,附在石沉耳畔,轻轻道,“想不到‘天虹七鹰’重出江湖,竟被 一个少年制住。” 石沉轻轻道:“他们此番到这里来,只怕是为了五弟的事,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为 他们出手?” 郭玉霞秋波转处,只见“飞环”韦七满面俱是惶急之容,“万里流香”任风萍却是 神色安详,从容负手,那两个锦衣童子四只灵活的眼珠,正在一闪一闪地向那六个华服 老人的面上观望着。天上风声盘旋,地上黑影流动,振翼飞去的六只苍鹰,又已去而复 返,翱翔在战东来的头顶上,似乎连他们都已看出了红带老人的危窘之状,是以各各不 住发出低沉而奇异的鸣声。 突地,六只苍鹰齐地一束双翼,宛如流星般坠下,向战东来头顶啄去,六个华服老 人轻叱一声,闪动身形,合扑而上,战东来剑眉微剔,负在身后的手掌,向上一挥,只 听一阵激厉风声,压住了漫天鹰翼所带起的劲风。六只束翼俯冲而下的苍鹰,竟在他掌 凤一挥之下,势道为之大缓,红带老人胸腹一缩,沉腰坐马,战东来冷笑道:“想走? ” 笑声未敛,红带老人已自倒了下去,腰系白带的老人伸臂一扶,他身形最快,首先 掠到了近前,但此刻却不能向战东来出手。 两个锦衣童子身形闪处,扬掌接住了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的攻势,这两人年纪虽轻 ,面对强敌,却毫无惧色,紫带老人与黄带老人对望一眼,长袖拂处,突地后退数尺, “七鹰堂”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到底不能与两个垂髻童子动手。 苍鹰势道一缓,又自凌空下扑,但战东来此刻却已投身于腰问分系翠、黑、蓝三色 丝绦的老人掌影之间。只见他衣袂飘飞,举手投足,刹那间便已向这三个老人各各击出 一掌,口中冷笑道:“以多为胜,还以畜牲助咸,嘿嘿……中原武林之中,原来俱是这 种角色。‘黑带老人面色如水,目光凛凛,有如未闻,蓝带老人脚步一错,拧身退步, 口中轻呼一声,退到紫带老人的身畔。凌空下击的苍鹰,听得这一声轻呼,双翼一展, 又自冲霄飞起。翠带老人长笑一声,朗声道:“六弟,你且退下,让老夫看看这狂徒究 竟有何惊人的身手!”长笑声中,长髯拂动,已自拍出七掌,只见漫天掌影缤纷,只听 漫天掌风震耳,这翠带老人身形最是瘦小,但掌力之刚猛,却是骇人听闻。 黑带老人面色冷削,神情木然,此刻肩头一耸,果然远远退开,但目光却始终未离 战东来的身上。 白带老人托着红带老人的身躯,轻轻一掠,掠到大厅檐下,郭玉霞俯下身去,沉声 问道:“这位老前辈的伤势重么,我这里还有些疗治内伤的药物。”她语声中,充满关 切之意。 白带老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了,舍弟只是被他点中穴道而已,片刻之间, 便可恢复的。”目光闪动,仔细端详了郭玉霞两眼,对这聪明的女子,显见已生出好感 。 郭玉霞轻叹一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为红带老人整理着苍自的须发,低语着道: “这位老前辈实在太大意了些。” 红带老人眼帘张开一线,望了郭玉霞一眼,又自合起眼皮,石沉暗叹一声,忖道: “为什么她对任何人都会这样温柔,难道她真的有一副慈悲的心肠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翠带老人与战东来交手已有数十招之多,两人身形飞跃,俱是以 快击快,但翠带老人刚猛的掌力,却已逐渐微弱,华服老人面容俱都大变,黄带老人一 步掠到郭玉霞身前,沉声道:“这少年可是与你一路?” 郭玉霞抬起头来,轻叹道:“他若与我一路,就不会对老前辈们如此无礼了!” 白带老人盘膝端坐,正在为红带老人缓缓推拿,此刻头也不抬,沉声道:“这少年 是昆仑门下,武功不弱,叫六弟可要小心些。” 黄带老人目光下垂,呆了半晌,皱眉道:“七弟的穴道尚未解开么?”自带老人默 然不语,黄带老人长叹一声,转目望向韦七,他眼神中满是愤激、怀恨之意,突地双掌 一握,大步向韦六走了过去。 韦七满心惶急,却又无法劝阻,不住向任风萍低语道:“任兄,任兄,你看这如何 是好?” 任风萍缓缓道:“身为武林中人,交手过招,本是常事,韦庄主也不必太过份着急 了。”言下之意,竟是全然置身事外。 语声未了,黄带老人已走到“飞环”韦七身前,冷冷道:“想不到‘终南’门人, 竞与‘昆仑’弟子有了来往。” “飞环”韦七愕了一愕,只听黄带老人冷冷道:“我兄弟此来,并无恶意,只不过 是为了一位故人之子弟,到此间来请韦庄主高抬贵手而已,想不到阁下竟如此待客,哼 哼……” 他冷笑两声,右掌疾伸,突地一掌向“飞环”韦七当胸拍去。 “飞环”韦七一惊退步,但黄带老人掌势连绵,右掌一反,左掌并起,一掌斜挥, 一掌横切,衣襟扬处,襟下亦自踢出一腿,他一招三式,炔如闪电,根本不给“飞环” 韦七说话的机会,“天虹七鹰”中,此老性情之激烈,并不在“红鹰”洪哮无之下。 这边战端方起,那边紫带老人“紫鹰”唐染天、“蓝鹰”蓝乐天突地齐声轻叱一声 ,双双向战东来扑去。 原来正与战东来交手的“翠鹰”凌震天,昔年虽以“大力金刚”连创江南十六冠, 但此刻竟不是这狂做少年的敌手,数十招一过,他败象已现,战东来冷笑一声,竟又将 左手负在身后,满面轻蔑,不住冷笑,竟以一只手与这成名武林已四十年的“翠鹰”过 招,犹自占了七分胜算,不但“天虹七鹰”见了改容变色,便是郭玉霞与石沉,亦是暗 暗心惊。任风萍的目光中,却又泛出了他初见南宫平时的神色。 锦衣童子齐地冷笑一声,展动身形,又待挡住紫、蓝双鹰的去路,哪知眼前黑影一 闪,一个冷削森寒的高瘦老人,已冷冷站在他们身前,两道目光,有如严冬中的冰雪, 见了令人不由自主地心里升出一阵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掌,锦衣童子心头蓦地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一起凝注在 这只黝黑枯瘦的手掌上,哪知他手掌抬起,便不再动弹,面容木然,也没有任何一丝表 情,只是目光冷冷的望着这两个锦衣童子,他眼神像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便是“ 万里流香”任风萍见了,心里也不觉为之一懔,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暗暗忖道: “他目光之中,难道也蕴藏着一种奇异的武功么?” 心念转动间,突地一惊,想起了一种在江湖中传说已久的外门功夫,情不自禁地回 目望去,只见那两个锦衣童子面色苍白,四只灵活的眼珠,睁得又圆又大,却没转一下 ,只是呆呆地望着这黑带老人的手掌,黑带老人脚才抬起,向前进了一步,锦衣童子如 中魔法,竟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黑带老人连进三步,锦衣童子便也连退三步,只听黑带老人以一种极为低沉而奇异 的声音缓缓说道:“站在这里,不要动。” 锦衣童子果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眼珠睁得更大,面色更加苍白,黑 带老人缓缓道:“天黑了,睡觉吧!”锦衣童子一起倒在地上,合起眼帘,竟真的像是 睡着了。 黑带老人手掌一垂,转过身子,目光忽然望到“万里流香”任风萍的脸上。 任风萍话也不说,立刻垂下头去,强笑道:“老前辈好厉害的功夫!” 黑带老人冷冷道:“这不过是小孩子听话而已,算什么功夫。”双目一合又张,仍 未有出手之意。 任风萍暗暗忖道:“久闻江湖传言‘黑鹰冷、翠鹰骄、蓝鹰细语,红鹰咆哮,黄、 紫双鹰,孤独狂做,一见白鹰到,群鹰齐微笑。’别的尚未看出,这‘黑鹰’冷夜天, 确是冷到极处。” 他目光犹自望在足下,心念转动间,突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缭绕在众 人足下,渐渐袅袅四散,他目光一亮,嘴角立刻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拾目望去,庭园 中的战况,更是激烈了。 “黄鹰”黄今天袍袖飘拂,身形潇洒,但眉字间却是一片森寒冷削,施展的虽是江 湖常见的“双盘三十六掌”,但准确的时间与部位,以及沉厚的掌力,却已使“飞环” 韦七难以应付。 “飞环”韦七的武功,虽是江湖中一流身手,但此刻心中顾忌,不敢放手,招式之 间,守少于攻,数十招晃眼即过,他却已渐渐招架不住,浓眉一扬,厉声道:“西北‘ 慕龙庄’与‘七鹰堂,素无冤仇,阁下莫妥逼人太甚!”黄令天冷“哼”一声,道:“ 我七弟在你‘慕龙庄’身受重伤,南宫平被你终南派苦苦相逼,这难道还不算仇恨?” “飞环”韦七面容一变,身躯的溜溜一转,逼开一招“凤凰展翼”,双拳齐出,拳 风震耳,击出一招“击鼓惊天”,口中大喝道:“南宫平……群鹰西来,难道便是为了 南官平么?” “黄鹰”冷笑道:“不错!”撤掌换步,忽地踢出一脚,闪电般踢向韦七脉门,韦 七变拳为掌,下截足踝,他此刻虽仍不敢与“七鹰堂”为敌,却已被激发了心中豪气, 招式之间,再无顾忌。 哪知“黄鹰”黄今天腿势向左一转,右掌便已乘势切向他左胁。 这一招变招快如急电,招式变换之间,全无半丝抽撤延误,“飞环”韦七目光一张 ,不避反迎,一拳击向“黄鹰”胸腹,两下去势俱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 他天性本极激烈,是以才会施出此等同归于尽的激烈招式。 “黑鹰”冷夜天眼观四路,心头一震,立刻腾身而起,哪知“万里流香”任风萍却 已抢在他的前面,双掌齐出,人影又分。 “黄鹰”黄今天、“飞环”韦七同时斜斜冲出数步,任风萍一招解围,手下绝无轻 重之分,竟是一视同仁。 “黑鹰”冷夜天一愕,收回手掌。 他这一掌本是击向任风萍的后背,因为他忖量任风萍的解围出招,必定不会如此公 正,此刻事出意料,掌力虽撤,但手掌边缘,却已自沾着任风萍的衣衫,只见任风萍侧 目一笑,道:“在下不过也只是‘慕龙庄’的客人而已。” 冷夜天道:“原来如此。”面容虽冷削如旧,语气却已大是和缓。 只听一声轻叱,“黄鹰”身形再展,又已和韦七打做一处,盘旋在空中的六只苍鹰 ,此刻均已落在大厅的飞檐上,扬翼剔羽,神态惊猛。 郭王霞立在檐下,秋波膘了她身旁犹在盘坐推拿的七鹰之首“白鹰”白劝天一眼, 轻轻叹道:“这位‘万里流香’任大侠,当真是位聪明人物,永远骑在墙上,随风而倒 ,永远不会吃亏的。”她语声虽不大,却已足够使白劝天听到。 石沉凝注着厅前的战局,目光瞬也不瞬,此刻突也轻叹着道:“想不到这姓战的竟 有如此惊人的武功,他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唉!武学之中,难道真有一条速成的捷 径么?” 郭玉霞微微一笑,秋波便又转到战东来身上,只见这来自“西昆仑”绝顶的少年, 身形盘旋在“蓝鹰”蓝乐天、“紫鹰”唐染天、“翠鹰”凌震天三鹰之间,直到此刻为 止,仍然未呈败象。 “七鹰堂”名慑黑白两道,“天虹七鹰”,武功自有不凡之处,虽然自从七年之前 ,“天虹七鹰”洗手归隐,南五北三八家“七鹰堂”镖局,同时取下金字招匾,由南七 北六十三省镖局所有的成名镖头,飞骑换马,一路送到“江宁府”的“七鹰堂”总局, 以无根水洗去匾上的金字后,武林之中,便再无一人见到过“天虹七鹰”的身手。 而此刻这雄踞武林的七鹰兄弟施展起身手来,竟是宝刀未老,只见蓝、紫、翠三鹰 白发飘舞,叱咤连声,刚猛的掌力,有如连天巨浪,浪浪相连,涌向战东来身上。 他兄弟闯荡江湖数十年,与人动手千百次,此刻连手相攻,各人武功门路虽不同, 但配合得却是妙到毫巅。 战东来独战三鹰,仍无丝毫败象,只见他缤纷的掌影,有如天花一般,四下散出, 骤眼望去,竟不知他一人究竟生了多少条手臂,明明看到他一掌拍向“蓝鹰”,但一股 强劲的掌风,却击向“翠鹰”与“紫鹰”身上,“蓝鹰”心神一懈,却又立刻有一道掌 凤,当胸击来。 “昆仑神掌”虽然早已名动武林,但他此刻所用的招式,却绝非昆仑掌法,在场众 人,虽然俱是武林高手,却无一人认得他这套掌法的来历。 郭玉霞柳眉微皱,惊喟一声,“白鹰”白劝天目光望处,见到她面上的惊异之色, 转目望去,神色问也不禁大是疑惑。 此刻庭园林木间,不知何时,已升起一阵白朦朦的雾气,竟使得日色也变得有如月 光般朦胧。 “黄鹰”黄令天与“飞环”韦七,不知何时,身手俱已放缓,似乎体内的真力,已 渐感不济,是以谁也不敢全力出手,再耗真力。 浓雾中,“黑鹰”冷夜天的面色,更是显得阴沉而冷削,那两个锦衣童子,仍然沉 睡在地上,只有“万里流香”任风萍,神色越发安详,似乎对这一切事的变化,俱已胸 有成竹。 白劝天目光扫过,面色微变,伸手在“红鹰”洪哮天的“甜睡穴”上,轻轻一按, 将之送到厅前的一张木椅上,沉声道:“麻烦姑娘照顾一下。” 此时此刻,事态一变至此,重入江湖的“天虹七鹰”,实已身入危境,但这群鹰之 首“白鹰”白劝天,神态间却仍是稳稳重重,丝毫没有慌张之态。 他向郭玉霞托咐一声之后,便缓步走下石阶,“黑鹰”冷夜天一一步闪到他身侧, 沉声道:“大哥,老四使力太猛,此刻……” 白劝无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言语,他此刻全神贯注,正在研究战东来的身法招式 ,只见蓝、紫、翠三鹰,招式散乱,已渐无还击之力,只是凭着他们丰富的经验与深湛 的内力,尚能勉强支持,而战东来旋转着的身形,却似越转越急。 自劝天双眉微皱,沉声道:“六弟,你可看得出这少年步法的变化?” “黑鹰”冷夜天缓缓道:“我也知道他这一路招式的巧妙,俱在步法的移动之间, 但却始终无法看出他脚步是如何移动的。” “白鹰”白劝天手捋长髯,深深透了口气,突地朗声道:“老五住手。”黄鹰“微 微一愕,”呼“地一掌劈去,身形倒退数尺,双臂一抡,身躯拧转,掠到白劝天身侧, 胸膛犹在不住起伏。韦七亦是喘息不止,只听任风萍冷冷道:“韦兄,你又结下了这等 强仇大敌,只怕以后的麻烦更多了,”韦七愕了一愕,忍不住长叹一声,讷讷道:“这 ……这算是什么,好没来由……算我倒霉就是了。” 任风萍冷笑一声,道:“群鹰西来,为的是南官平,南宫平若是从此失踪,韦兄纵 有百口,这笔帐也是要算在‘慕龙庄’头上的。” 韦七面色一变,望着庭园袅袅飘散的白雾发起呆来。 “白鹰”白劝天直待“黄鹰”胸膛起伏稍定,方自轻叹一声,缓缓道:“你我兄弟 ,已有多久未曾一起出手了?” 黄今天沉吟道:“自从……”语声一顿,目光忽然凝注到战东来身上,讷讷道:“ 对付这样一个少年,难道我兄弟……” 白劝天长叹截口道:“如此胜了,固不光彩,但总比让老四他们都败在他手下好得 多!” 黄今天沉吟半晌,瞧了冷夜天一眼,只见他面上仍是未动神色,亦不知是赞成抑或 是反对,迷朦的雾,缭绕在他们兄弟身形面目之间,良久良久。 “白鹰”白劝天突地厉叱一声:“走!” 他宽大的衣袖一扬!已到了战东来缤纷的身影边,蓝、翠、紫三鹰精神俱都一震, 白劝天已自双掌齐飞,“呼”地一掌,拍了过去。 他态度虽然潇洒稳重,但动起手来,招式却剽悍已极,“黄鹰”黄今天叹道:“大 哥今日已动了真怒,看来你我兄弟今日又要一拼生死了。” “黑鹰”冷夜天面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缓缓道:“正是如此。” 语声尚未结束,他身形已加入战团,“黄鹰”黄今天双手垂下,调息半晌,亦自和 身扑上,白劝天三招一过,突地挥手道:“散开!”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一分,避开五尺,但仍不断以强烈的掌凤,遥遥向战 东来击去,“白鹰”白劝天掌势一引,突地和身扑向战东来的掌影之中,刹那间但见战 东来脚步渐乱,身法渐缓,额角上也已沁出了汗珠。 任风萍负手旁观,缓缓道:“久闻‘白鹰’壮岁闯荡江湖时,本有‘拼命书生’之 名,若是与人动手,不死不休,方才我见他一派儒雅之态,还不相信,此刻方知盛名之 下,果无虚士。” 他语声一顿,突又冷笑几声,接口道:“但是这战东来若是死在‘慕龙庄’里,那 么……韦兄,你看昆仑弟子可会放得过你。” “飞环”韦七钢牙一咬,狠狠地望了任风萍一眼,恨声道:“你如此逼我,我偏偏 ……” 语声未了,只听“白鹰”白劝天又是一声清叱:“上!” 蓝、紫、翠、黄、黑五鹰身形由散而合,齐地向战东来扑去,这一番他兄弟五人各 尽全力,三招一过,战东来败象便呈。 “万里流香”任风萍神态越来越悠闲,口中不住冷笑,缓缓道:“天虹七鹰,果真 不是庸手,再过三招,这位昆仑弟子,只怕……” “飞环”韦七突地长叹一声,垂首道:“我纵然投入贵帮,又有何用,我……我已 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何苦还要这样逼我!” 任凤萍面色一沉,道:“谁逼你了?你若不愿,大可不必加入。” “飞环”韦七黯然叹道:“反正我的身家性命,俱都已将不保,唉……” 郭玉霞卓立阶前,回首道:“沉沉,你看那边韦七愁眉苦脸的样子,任风萍扬扬得 意的神情,你倒猜猜看,他们是为了什么?” 石沉目光不离战局,此刻微一沉吟,缓缓道:“今日在‘慕龙庄,发生了这般事, 无论谁胜谁败,’飞环‘韦七俱是不了之局……唉!江湖中恩怨仇杀的纠纷,有时的确 是不大合理的。”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有呢?” 石沉一愕,道:“还有什么?” 郭玉霞轻轻道:“今日情况之复杂,你毕竟是看不出来。” 她轻叹着接口道:“我们方入‘慕龙庄’时,韦七对任风萍的神态,就不太正常, 任风萍的举止,也不像个客人模样,他此次入关,必定是有着极大的图谋,他甚至会强 迫韦七入伙,而韦七年龄大了,又有身家,雄心壮志已失,是以不大愿意,但他却又对 任风萍有些畏惧,只是其中的微妙关节,我还不大清楚就是了。” 她微笑一下,又道:“战东来身怀绝技,初入江湖,除了寻找那‘破云手’之外, 自然还想乘机扬名立万,是以他才会摆出一副惹事生非的样子,找着‘天虹七鹰’动手 。他本来就看不起镖师之流的人物,何况‘天虹七鹰’又都老了,哪知事情大大出了他 意料之外,他不但自己出不成风头,还害得韦七两面为难,任风萍却是左右得利,心里 自然是得意得很。” 她语声方了,突听身后轻轻一笑,道:“夫人观人心事,宛如目见,当真叫人佩服 得很。”语声清晰,仿佛发自她耳畔,她心头一震,花容失色,霍然转身望去,大厅中 烟雾缭绕,那“红鹰”洪哮天仍在椅上,除此之外,便无人影,她心中愈是惊震,忍不 住脱口道:“谁?石沉愕然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郭玉霞轻轻道:“方才的语声,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石沉面色更是惘然,讷讷道: “什么语声?” 郭玉霞心头一震,摇了摇头,转回身去,暗暗忖道:“这难道是‘传音入密’的功 夫?”秋波一转:“这些人里,又有谁会这种内家绝顶功夫呢?”她心中虽仍惊疑不定 ,但面上已渐渐恢复镇静。 只听耳畔那声音又自响起:“在下入关以来,所闻所见,只有夫人能当得上是人中 豪杰,在下若能与夫人合作,何息不成大事,夫人若是也有与在下相交之心,但请轻轻 颔首三次。” 石沉满心诧异地望着郭玉霞,只见她垂眉敛目,仿佛在留心倾听着什么,忽然又轻 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目光中开始闪动起奇异的光彩,石沉忍不住问道:“大……大 嫂,究竟是什么事?” 郭玉霞微笑道:“没有什么……”纤手忽然向前一指,石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指 尖望去,只见战东来身手已越来越缓,而那武林群豪的攻势,竟也并不十分激烈,出招 动掌之间,竟仿佛是多日未睡,疲倦已极,只不过在强自挣扎着而已。 雾气更浓重了,石沉突然感觉到,这乳白色的迷雾,委实来得奇怪,他甚至不能完 全分辨大厅前、庭园间众人的面容。 渐渐,他自身也感觉一阵沉重的倦意,遍布全身,呼吸渐渐沉重,眼帘渐渐下垂, 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模糊……。 他心头一惊,这阵倦意,竟是来得如此迅速,像是浪花卷去贝壳一般,霎眼间便吞 没了他的惊觉之意。他挣扎着张开眼睛,转目望去,立在他身侧的郭玉霞刹那间便像已 变得十分遥远,他放声大呼:“大嫂,大嫂!……”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呼声,竟也是那么遥远,他胸膛一挺,想冲出厅外,但那白 朦朦的雾气,却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难以举步。方自冲出数尺,便“噗”地 坐到地上。 朦胧中,他仿佛觉得庭园中的人影、花木、俱已被浓雾吞没,他看不见:‘飞环“ 韦七,看不见任风萍,看不见战东来,也看不见那”天虹七鹰“,他看得见的,只有那 浓厚的白雾。朦胧中,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自大厅中走出,他想回头去看 一眼,但那脚步声已走到他身畔,他只能看到一只像是发着亮光的鞋子,在缥缈的白雾 中缓缓移动着。然后,有一阵轻蔑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天虹七鹰,西来折翼,昆 仑弟于,东来铩羽……” 接着,又有一阵得意的笑声,仿佛是那任风萍发出的,他狂笑着道:“远山高大, 飘香风雨,中原武林,白雾凄迷……” 然后,一切归于静寂,无比的静寂中,石沉终于沉沉睡去,让无边的黑暗将他吞没 。 -= 护花铃 =- 第一零章 身在何处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静寂…… 南官平悠悠醒转,张开眼来,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黯然长叹 一声,忖道:“难道这就是死么?” 死亡,并不比他想象的可怕,却远比他想象中寂寞,他伸手一揉眼帘,却看不到自 己的手掌,只有那叹息的余音,似乎仍在四下袅袅飘散着,于是他苦笑一声,又自忖道 :“死亡虽然夺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还没有夺去我的声音。”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西天乐土?抑是幽冥他狱? 刹那间,他一生中的往事,又白他心头涌起,他思前想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活 得但坦荡荡,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伤人之念,无论对父母,对师长、对朋友,俱都 是本着“忠诚”二字去做,虚假与好狡,他甚至想都未想过。 于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决,又真 如传说中的一般公正,那么我只怕不么落入幽冥地狱中去的,但是……”他情不自禁地 长叹一声! “如果这就是西天乐土,西天乐土竟是这般寂寞,那么我宁愿到地狱中去,也不愿 永无终止地来忍受这寂寞之苦。” 想到这永无终止的黑暗与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阵颤栗。他思潮渐渐开始素乱 ,忽然,仿佛有一张苍白而绝美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现,在轻轻他说:“无论多久,我 都等你……” 这影子越来越大,越是清晰,无论他睁开眼睛或是闭起眼睛都不能逃避,于是他蓦 然了解到“死亡”的痛苦,那象征着一种深不可测、永无终止、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 黑暗、寂寞、虚空,他自觉自己全身冰冷,一种绝望的恐怖,一直透到他灵魂的深处! 他蓦然翻身跃起,他意欲放声高呼……但是,他却只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让这种 恐怖与绝望,撕裂着他的心。 若是他再能重新获得一次生命,他深信自己对生命将会十分珍惜,他用力拉扯着自 己的头发,但心底的痛苦却使得他肉体全然麻木。 突地,他听到一丝缥缈的乐声,自黑暗中响起,曲调是那么凄凉而哀怨,就仿佛是 群鬼的低位。 缥缈的乐声中,突又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唤:“南……官……平……”呼声似是十分 遥远,又仿佛就在他耳畔。他心头一颤,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个冷战,翻身坐起,乐声未 止,凄厉的呼声中,又夹杂着尖锐的长笑,一字一字地呼唤着道:“你……来……了… …么……?” 又是一阵凄厉尖锐的长笑,南官平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喝道:“你是人?是鬼? 我南宫平死且不怕,还会怕鬼?”喝声高亢,但不知怎地,竟掩不住那惨厉的笑声。 南宫平紧握双拳,只听黑暗中又道:“你不怕死?你为什么流下冷汗?你的心为什 么狂跳不止?死,毕竟是可怕的,是么?” 语声忽远忽近,忽急忽缓,忽而在东,忽而在西。 南宫平怔了一怔,松开手掌,死!的确是可怕的,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只听那惨厉的笑声,却忽而又在他耳畔响起:“你一死之后,上有父母悬念,是谓 不孝;于国于人未有寸功,是谓不忠;因你之死,而使朋友毒发,武林生事,是谓不仁 、不义,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南宫平又自一怔,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难道我真的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么 ?” 思忖之间,那渐渐去远的笑声,又缓缓飘来,正北方响起一声厉呼:“南宫平,你 死得安心么?” 南宫平一挥冷汗,忽地正南方一声厉呼:“南宫平,你心里是不是在难受?在害怕 ?” 正西方那尖锐的笑声,久久不绝。 正东方一个沉肃的语声,缓缓道:“我若还魂于你,你可愿听命于我?” 南宫平心念一动,忽地长身而起,厉声道:“你是谁?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 黑暗中惨厉的笑声,果然立刻变为朗声的狂笑:“我不过只是要你知道死亡的滋味 ,知道死并不好受,那么你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南宫平心气一沉,扬手一掌,向语声传来的方向劈去,他暗暗庆幸,自己真力并未 消失,哪知一掌劈去之后,那强烈的掌风,竟有如泥牛人海,在黑暗中消失无踪。 狂笑的声音又自说道:“此间虽非地狱,却也相去不远,你虽未死,但我已数十次 可取你性命,此刻若要置你于死地,亦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既已尝过死之滋味,想必已 知死之可怕……” 南宫平忽地仰天长笑起来,截口道:“是以你便要我从此听命于你,是么?” 只听黑暗中应声道:“正是。” 南宫平哈哈笑道:“我既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要我听命于你这种装 神弄鬼、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匹夫,却是万万不行。”笑声一顿,盘膝坐下,心胸之 间,忽然一片空朗。 黑暗之中,静寂良久,这种足可惊天动地的豪勇之气,竟使得暗中那诡异神秘的人 物也为之震慑,良久良久,方自冷冷说道:“你难道情愿作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在这黑暗的地窖中,忍受饥寒寂寞,诸般痛苦,然后默默而死?” 南宫平不言不动,直如未曾听到,他其实又何尝愿意死去,只是他宁可接受死亡, 却也不愿接受威胁与屈辱。此时此刻,充沛在他心胸之间的,已不只是豪侠义勇之念, 而是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正是威武所不能屈,富贵所不能淫,生死所不能移。 只听黑暗中仿佛轻轻叹息一声道:“容你考虑半日,再想想死亡的痛苦。”然后四 下又变得死一般静寂。 黑暗之中,时光虽然过得分外缓慢,但饥饿之感,却来得特别迅快,南宫平盘膝端 坐,但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各种情感,纷至沓来,他长身而起,谨慎地四面探索一 下,才发觉自己果是置身于一个与地狱相去不远的阴森地窖中,四下既无窗户,亦无桌 椅,所有的只是黑暗与寂寞。 但是,这两样世间最难以忍受的事,却也不能移动他的决定,虽然,父母的悬念、 师傅的遗命、狄扬的生死、梅吟雪的等待,在在部使他极为痛苦,但是在他心底的深处 ,却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任何事都无法移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宫平忽觉鼻端飘未一阵酒肉香气,他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饥 肠便更难耐,自幼及长,他第一次了解饥饿的痛苦,竟是如此深邃,他合上眼帘,暗骂 道:“愚蠢,竟以食物来引诱于我。”但香气越来越是强烈,他心下不由得暗是承认, 这愚蠢的引诱方法,竞是如此劝人心魄。 他暗叹一声,集中心神,想将自己的思路,自鲜鱼嫩鸡上引出,只听头顶之上飘下 一阵冷笑,方才那语声又缓缓道:“南宫公子,饥饿的滋味,只怕也不大好受吧?” 南官平闭目端坐,有如老僧入定,轻蔑的笑声,“咯咯”不绝,他心头怒火上涌, 张目喝道:“我志已决,任何事都不能更改万一,你还在这里多言作甚?” 黑暗中的语声哈哈笑道:“我此刻已在你面前,垂下两只肥鸡,俱是松枝熏成,肥 嫩欲滴,你不妨尝上一尝。” 南宫平心如磐石,但生理上的欲望,却使他忍不住嗅了一嗅,只觉香气果然比前更 为浓烈,黑暗中的语声大笑又道:“这两只肥鸡之中,一只涂有迷药,你吃下之后,便 会迷失本性,完全听命于我,另一只却全是上好佐料,你如有豪气,不妨与命运赌博一 下!”南官平忍不住伸出手掌,指尖触处,油腻肥嫩,一阵难言的颤抖,带着强烈的食 欲,刹那间直达他心底。 他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突地缩回手掌,大喝道:“我岂能为了区区食欲,而与命运 赌博!” 黑暗中笑声一顿,良久良久,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似阁下这般人物,不能与 我携手合作,实乃我生平憾事。” 他语气之中,已有了几分恭敬之意,南宫平暗叹一声,只听此人接口又道:“我敬 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实在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忍以迷药将你本性迷失,作践于你, 是以才将你留至此刻,但我若将你放走,实无疑纵虎归山,有朝一日,我策划多年的基 业,势必毁在你的手里。”他语声微顿,又自长叹一声,道,“我将你困在此处,实是 情非得已,但望你死后莫要怨我,我必将厚葬于你。” 黑暗中微光一闪,南宫平只听身旁“铛”地一声,那语声又道:“此刻我已抛下一 柄匕首,你若难耐饥寒寂寞,便可以匕首自尽,你若回心转意,只要高呼一声,我便来 释放你,这地窖之顶,离地五丈六寸,四面墙壁,俱是精钢,而且只有顶上一条通路, 你不妨试上一试,若是力气不够,你面前那两只肥鸡,并无丝毫毒药,你吃了也可增加 力气。”他语声沉重而诚恳,竟似良友相劝之言。 南宫平长吸了口气,朗声道:“你对我人格如此尊重,纵然将我杀死,我也绝对不 会怨你。” 他语声微顿,只听头顶之上,忽地隐约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娇笑和语声:“你们这 样子,真像是良友诀别似的,但是你要知道……”语声渐渐轻微,终不可闻。 这娇笑和语声,在南宫平耳中竟是异常熟悉,他心头一颤:“是谁?是谁……” 只听黑暗中忽又长叹一声,道:“兄弟若是能在十年之前遇到阁下,你我必能结成 生死不渝的好友,只可惜,唉……阁下临死之前,若是还有什么需求,在下一定代你做 到。” 南宫平心里只是思索那娇笑语声,闻言毫不思索他说道:“方才在你身侧说话的女 子是谁?你只要让我看上一眼便是了。” 一阵静寂,那语声缓缓道:“只有这件事么?南宫平道:“正是。”那语声沉声道 ,“难道没有遗言遗物,留交给你的父母、朋友?你难道没有心腹的话,要告诉你的情 人?你难道没有未了的心事,要我代你去做?你难道不想看看,这使你正值英年而死的 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怔了一怔,忽觉一阵悲哀的浪潮,涌上心头,他仔细一想,自己未了的心事 ,实在大多,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刹那间他觉万念俱灰,沉声一叹,缓缓道:“什么事都毋庸阁下费心了。”垂下头 去,瞑目而坐。 那语声奇道:“你方才要看的人……”南宫平道:“我也不要看了。”那语声道: “但我既已答应于你,你不妨向上看她一眼。” 南宫平只觉眼前一这,知道此人已开启了地窖的门户,但是他却仍然垂首而坐,他 此刻虽然怀疑那女子是个与他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人,但是他也不愿抬头看她一眼,因 为他不愿在自己临死之前,还对世上任何一个人生出怨恨。 又是一阵静寂,只听“噗”地一声,门户重又阖上,黑暗中忽又荡漾起一阵幽怨凄 楚的乐声,那神秘的语声缓缓道:“远山高大,风雨飘香,风萧水寒,壮土不返,南官 兄,别了。” 南宫平长叹一声,仍然端坐未动,但是这幽怨凄楚的乐声,却使他心中悲哀的浪潮 ,澎湃汹涌,往来冲击,他暗中低语:“别了,别了……”忽觉面颊之上,有冰凉的泪 珠滑过,英雄的眼泪,不到伤心绝望之极处,怎会轻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产生了一种为生命挣扎的勇气,伸手摸着那柄匕首,缓缓走到墙 边,用尽真力,插将下去,只觉手腕一震,四面墙壁,果然俱是精钢所造,他悲哀地叹 息一声,倚在墙角,只觉死亡的阴影,随着时光的流去,渐更深重。 但是生命的终点,却仍是那般漫长,他不愿自残得自父母的躯体,但又只觉不能忍 受这种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身后墙壁一软,眼前光线一亮,他已 向后倒了下去。 他一惊之下,翻身跃起,久历黑暗的眼睛,微微一阖,瞬即张开,只见自己面前三 尺处,卓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举着一枝松枝火把,一 手拉起南宫平的衣袖,南宫平身躯一让,自发老人手掌一推,那地窖的人口秘道便又关 起。 南宫平呆了一呆,才发觉自己已骤然脱离了死亡的阴影,一阵不可形容的激动与狂 喜,使得他木立当地,久久不知动弹。 这高举火把的白发老人,赫然竟是那“慕龙庄”“飞环”韦七!此刻他浓眉深皱, 仿佛心事重重,对南宫平微一招手,当先走出,火把映耀处,只见这地道之中,处处俱 是蛛网,脚步一落,便有一阵灰尘扬起,显见是久未动用,但道路迂回,有如迷宫,建 筑之巧妙,却令人叹为观止。 南官平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满感激,他有生以来,情感之激动,从未有此刻 这般强烈,因为他此刻已经历过“死亡”的痛苦与绝望。 他干咳一声,只觉喉头哽咽,难以成声,讷讷道:“老前辈……”韦七头也不回, 低沉道:“噤声!”转过一条曲道,忽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只听“呀”地一声轻响,一 片墙壁,平空向后退开三尺,韦七口中喃喃道:“七鹰呀七鹰,莫怪我救不得你们,我 只能尽力而为……”语声未了,已闪身而入。 南官平惊疑交集,方自一愕,却见“飞环”韦七轻轻掠出,右胁之下,挟着一个晕 迷未醒的锦衣少年,沉声道:“抱起他。” 南宫平依言将这锦衣少年平平托起,心中却更是疑惑,只见“飞环”韦七推上门户 ,转身而行,他虽仍一言不发,但眉宇之间的忧愁,却更加沉重。 轻微的脚步声,随着飞扬的灰尘,在这阴森的地道中荡漾着,南宫平忍不住轻轻道 :“老……”方自出声,“飞环”韦七已沉声道:“你毋庸对我称谢。” 南宫平道:“但是……这究竟……” 韦七长叹一声,截口道:“武林之中,将生大变,关外煞星,已入中原,老夫已受 其挟持,数十年辛苦挣来之基业,已眼看不保了。” 南宫平心中更是茫然不解,方待动问,韦七接口道:“你手中这少年,身怀惊人绝 技,乃是‘昆仑’弟子,名叫战东来,此刻中了一种极为奇特的迷香白雾,我也无药可 解,但再过一阵,他便会自然醒转,你两人俱是少年英发,前途无限,但望你们逃离此 地后,待机而动,莫使那魔头真的称雄天下。” 他语声之中,满含悲怀愁苦之意,南宫平剑眉一挑,沉声道:“此人是谁?难道… …” 韦七又自不等他将话说完,便截口道:“此人不但武功高不可测,善使各种巧夺天 工、妙绝人寰的迷香暗器,而且手下还有一班奇才异能之士,助桀为恶,其中尤以‘戳 天夺命双枪’、‘旋风追魂四剑’两人之武功,更是骇人听闻,人所难挡,你我万万不 是其人敌手。” 南宫平心念一动,脱口道:“此人可是帅天帆?” 韦七怔了一怔,仿佛在奇怪南宫平怎地知道这个名字,南官平只见他手中火把微微 颤动,右掌一伸,又在墙角上一按,口中方自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正是帅天帆!” 语声未了,已有一片天光,笔直射入,南宫平方知已至地道出口之处,韦七黯然叹 道:“此刻我这‘慕龙庄’内,不知还有几人仍被困于地下暗狱之中,但以我之力,却 只能救你们两人,因为只有那两间暗狱,另有他们所不知的出口,幸好你两人俱是年少 英俊,别人却已大多老朽,但望你记住老夫今日的言语,此人武功潜力,实是深不可测 ,你切莫轻举妄动!” 南宫平呆了半晌,讷讷道:“韦老前辈,你……为何不也一起出走,静候时机,再 作复仇之举。”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我已经老了,再无雄心壮志……” 南宫平急道:“但老前辈若是留在此间,岂非甚是危险!” 韦七黯然一叹,垂下头去,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缓缓道:“老夫在西北数十年的成 就,在他们眼中,仍然有用,是以他们纵然知道我将你们两人放走,也不会奈何于我。 ” 他语声顿处,蓦地抬头大喝道:“我‘慕龙庄’主,谁敢叫我走!咄!”脚步一转 ,蓦地在南宫平身后一推,喝道:“去吧!” 南宫平身不由主地冲了出去,地道出口,已渐合拢,他惶声道:“老前辈……” 只听地道之中,一阵沉重的语声传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同门兄弟,亦有虎 狼……”“咯”地一声,人口处墙壁完全合拢,语声亦自断绝,南宫平默然木立在这满 生阴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两滴感激的泪珠。 仰望苍穹,星光如故,夜,仿佛已深了,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历经寂寞、 黑暗、饥饿、绝望……各种痛苦,此刻又复立在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觉充满悲哀与 感激,竟全无一丝一毫欢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泪痕,喃哺道:“韦老前辈,但愿你长生富贵,万事如意……” 俯首望去,只见自己怀中的锦衣少年,面容虽然一片苍白,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英 俊之态,他不禁又自喃喃道:“战东来呀战东来,但愿你也莫要忘了这再生之恩,莫要 辜负了韦老前辈的一番心意。” 他再次仰视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后向西面丛林掠去,想到那“永远都会等着他” 的梅吟雪,他沉重的心情,突地飞跃而起,但是想到那中毒已深、危在旦夕的狄扬,他 飞跃的心情又不禁变得十分沉重。 远处突然飞来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与月色,他痛苦地顿付脚步——此刻他若再去 “慕龙庄”,为狄扬求取解药,那么他重返自由的机会,可说近乎完全没有,他甚至只 要一跃入“慕龙庄”,生命便将不保,他虽未将自己的生死看得重于朋友间的道义,但 他此刻一死,岂非辜负了“飞环”韦七冒险将他救出的心意,岂非便是对这老人不起? 但是他若空手而回,那么昨日一切的行动,岂非就变得毫无意义,他怎能袖手旁观 仗义助他的狄扬,在毒发中死去? 他徘徊在矛盾之间,当真是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这种矛盾所带给他心灵的痛苦, 并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间时轻淡。 星月掩没,大地一片黑暗,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觉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 项上大椎之下的“灵台”重穴上:这“灵台穴”乃属人身十二重穴,与心脉相通,内家 秘籍所载,谓之“人心”,纵无内家点穴身手,而被外家拳足击伤,亦是立时无救而死 ,但南宫乎心头一“震之后反资”片但然,因为此时此刻,痛苦的“死亡”反而变作他 欢愉的解脱。 他不言不动,木立当地,好像是全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在他身上,静待着死亡来临, 哪知过了半晌,那手掌仍然是动也未动。 南宫平剑眉微皱,冷冷道:“朋友为何还不动手?”他甚至没有思索这只手掌究竟 是属于谁的,这心理正和他方才在暗狱时完全一样。 云破一线,露出星光,将他身后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这人影轻轻晃动了一 下,像是对南宫平这般神态十分奇怪,然后,南宫平突听身后一声娇笑,轻轻道:“老 五,你难道真的不怕死么?”这声音也和他方才在暗狱中听到的几乎一样。 南宫平心头一震,霍然转身,脱口呼道:“大嫂!” 夜色中只见郭玉霞满面娇笑,嫣然立在他身后,南宫平长叹一声,道:“大嫂,你 怎地来了?” 郭玉霞玉掌一扬,娇笑着道:“你猜猜我手掌里握着什么?” 南宫平心头一动,脱口道:“解药?是不是解药?” 郭玉霞嫣然一笑道:“老五果然聪明,我掌里握着的正是解药。”,她轻轻摊开手 掌,将掌心的一粒朱红丸药,从自己的身影中移到星光下,幽幽叹道:“我知道你为了 这颗解药,不借以性命冒险,但是你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是么?” 南宫平黯然一叹,垂下了头,只听郭玉霞接着道:“世上有许多事,本不是凭着一 股蛮劲可以得到的,你知道么?”南宫平眉梢一扬,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未曾说出口 来。 郭玉霞道:“我到了慕龙庄,听到了你的事,心里很是难受,不管你对我怎么样, 但你毕竟还是我的师弟,我能不护卫着你么?”她语声既是诚恳又是关心,目中虽然闪 动着难测的光芒,但南宫平却未见到。 他又自黯然一叹,面上渐渐泛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凝注着他的面色,缓缓接着道: “所以我为着你,不借与那任风萍虚伪周旋,终于骗得了他的解药,又骗得他带我到你 被禁的地方,然后偷偷跑去救你,却想不到你已先逃了出来,我替你高兴,又替你发愁 ,依你的脾气,宁愿死了也不愿回去,所以我就冒险出来追你。” 南宫平心头既是惭愧,又是感激:“大嫂毕竟是大嫂,我险些错怪了她!”他心中 暗暗付道:“原来她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同门兄弟。”抬起头,郭玉霞的秋波犹在凝注着 他,夜色中他忽然觉得他的大哥龙飞实在是个幸福的人。 郭玉霞微微一笑,却又轻叹道:“你大哥与你四妹走得不知去向,再加上忧愁和寂 寞……唉!五弟,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 南宫平只觉得心里甚是难受,默然良久,讷讷道:“大嫂……我想大哥只怕已回到 ‘止郊山庄’,小弟我……一等办完了一些事,也要回到‘止郊山庄’去的。”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强煞终于是个女子,你三哥也是个不会计算的人,若是有你 在一起,沿路都有个照应,但是……” 南宫平朗声道:“小弟虽不能沿路照应大嫂,但……”他腾出一手,自怀中取出一 方汉玉,垂目放在郭玉霞掌中:“大嫂拿着这方汉玉,无论走到哪里,都可得到小弟家 中店铺的照应。” 他目光不敢仰视郭玉霞一眼,是以看不到郭玉霞秋波中得意的神色,一阵微风吹过 ,将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吹入南宫平鼻端之中。 南宫平只觉一只纤纤玉手,忽然握着了自己的手掌,他心头一震,脚步一退,郭玉 霞已将那粒朱红丸药放人他的掌中,轻叹道:“五弟,你办完了事,不要忘了回家去看 看你大嫂,假如你看到你的大哥,也不要忘了劝他快些回家。” 她语声中似已有了哽咽之意,南宫平更是不敢抬头了,垂首应是,只听她突又叹道 :“大嫂为你尽了许多心,不知道你肯不肯也为大嫂做三件事?” 南宫平怔了一怔,立刻朗声道:“即使大嫂没有为我做事,小弟为大嫂尽心,也是 应该的。” 郭王霞道:“你怀中抱着的这人,是‘昆仑’弟子,与我们本就有些宿怨,他武功 极高,只怕我们同门五人都不是他的敌手,为了永绝后患,你快为大嫂在此人死穴之上 点上一指。” 南宫平双目一张,愕了半晌,朗声道:“若是此人对大嫂有无礼之处,待他醒来, 小弟立刻与他拼死一战,便是死在他手里,小弟也一无怨言,但此刻他仍晕迷不醒,又 是别人交托于我的,小弟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动他一指。” 郭玉霞面色一沉,冷冷道:“你手里还拿着大嫂拼命为你取来的解药,就已不听大 嫂的话,以后更不知要怎么样了。” 南宫平变色道:“我……我……”突地将掌中解药,交回郭玉霞手中,沉声道:“ 我宁可不要此药,也不能做这种违背良心之事。” 他方待转首而行,哪知郭玉霞突地嫣然一笑,道:“大嫂只是试试你,看你有没有 忘记师傅他老人家的教训,你怎么就对大嫂认真起来。”她一面说,一面又将解药交给 南官平。 南宫平目光一转,只见她面上一片幽怨之色,心中不禁又是一软,讷讷道:“只要 不是这种事,以后无论赴汤蹈火,小弟都愿为大哥与大嫂去做的,”郭玉霞道:“你对 大哥和大嫂,难道是完全一样么?” 南宫平又自一愕,却听郭王霞已接口道:“只要你对大哥与大嫂真的完全一样,大 嫂也就高兴了。”她忽然伸出手掌,又道:“为了今天的话,我希望你和大嫂握一握手 ,表示你永远不会忘记。” 南宫平目光一垂,夜色中只见她手掌五指纤纤,莹自如玉,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升起 一阵警戒之意,道:“我……我……” 郭玉霞道:“难道是你在嫌大嫂的手掌太脏?” 南宫平暗叹一声,伸出手来,在她的纤纤玉掌上轻轻一握,方待松开,突觉手掌一 紧,一般温香,自掌心直传心底。 郭玉霞柔声道:“五弟,你切莫忘了今夜……” 南宫平只觉心头颤动,不等她将话说完,一挥手掌,转身如飞掠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唇边又自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黑暗 中突有一条人影如飞掠出,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大声道:“莫忘了今夜什么?”目光一 转,接着大声喝道,“你手掌里握着的是什么?” 他喝声之中充满愤怒与妒忌,不问可知,自是石沉。郭玉霞面色一沉,手掌一甩, 冷冷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管得着我?” 石沉面色一变,大怒道:“你……你……你这…”忽地长叹一声,垂首道:“你对 大哥,我……但是你对他……” 郭玉霞冷笑一声,摊开手掌,道:“这玉牌是老五送给我的,有了这玉牌,我在一 天之内,可以调动数十万两金银,你做得到么?” 石沉怔了一怔,面上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双掌紧紧握在一处,痛苦地撕扭着,郭 玉霞冷冷瞧他一眼,冷冷转过身去,石沉突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肩头,似乎要将 她纤美却丰满的娇躯,在自己掌中撕裂,似乎要把她冰冷的心,自她躯体之中挖出。 郭玉霞面色一变,右掌自胁下翻出,直点他“将台”大穴,但手掌方自触及他衣衫 ,她满面的杀机,突地化做了春风,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要做什么?我痛死了。” 那语声中竟突地充满了娇媚而荡人的颤抖,这种颤抖直可刺入人们的灵魂与肉体的深处 ,那远比她手指还要厉害得多。 石沉面上肌肉,似乎也随着她的语声而颤抖了起来,终于长叹一声,放开了手,垂 下了头。 郭玉霞一只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肩头,荡声道:“痛死了,快替我揉一揉。” 石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在她柔软的香肩上轻轻抚摸了起来,郭玉霞阖起眼帘, 仰首舒服地叹了口气,如云的秀发,便已触着了石沉的面颊,她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轻轻道:“对了……就是这里……轻一点……” 随着她这荡人心魄的语声与香气,石沉的手掌渐渐加急,渐渐垂落,……目中渐渐 露出野兽一般的欲望……。 郭玉霞轻轻地扭动娇躯,梦呓般说道:“你这呆子,你想我怎会对老五怎样……嗯 ,不要……我不过是想为他们出点力就是了……嗯,轻些嘛……这里……不……行…… ” 她突地向后拍了一掌,娇躯像游鱼一般自石沉的怀抱中滑了出去,石沉“哎哟”一 声! 郭玉霞娇笑道:“叫你不要,你不听话就要吃苦。”她一手轻抚云鬓,“咯咯”娇 笑一阵,这颤动的笑声,使石沉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理性,伸起腰来,又想扑过去。 “哪知她笑声突地一顿,冷冷道:“你要做什么?”她面容神情,瞬息之间,便能 干变万幻,此刻竞突地由荡妇的媚艳,而变为圣女般的尊严。 石沉愕了一愕,顿下脚步,那神情却有如三春屋瓦的野猫,突地被人泼下一盆冷水 一般。 郭王霞上下瞧了他两眼,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这少年已完全落人了自己所设的陷阱 ,变成了她自己的奴隶,她暗喜于自己只是稍微布施了一下肉体,使得到了这般的收获 ,于是她面色又渐渐缓和,轻叹一声,道:“沉沉,你该知道,我是对你怎样的,但是 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难受、生气呢?” 石沉茫然立在地上,痛苦地垂下头去,远处风吹林木,簌然作响,似乎也在为这沉 迷于肉欲而不能自拔的少年叹息。 郭玉霞秋波一转,缓缓道:“你跟着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乖乖地听 话,不要惹我生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她面色突地一沉,接口道,“但是你要知道 ,我虽然喜欢你却也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武林中有许多事却是你不能了解的,为了 我们今后的前途,我不能不去做许多事,你知道么?” 石沉茫然点了点头,郭玉霞接道:“所以我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不能管我,你要是 答应,就可永远和我在一起,否则……” 她语声突地一顿,拧腰转首,缓缓走了开去。 石沉牙关紧咬,以手蒙面,心头只觉既是愤怒,又是痛苦,恨不得一拳将她活洁打 死,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去,但是郭玉霞突又回眸一笑,柔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来呀,凤这么于是石沉便情不自禁地随后跟了过去,于是那娇柔、甜美、颤抖、得意、 动人的笑声,便又在沉沉的黑暗、一无边际的暗夜里荡起……黑夜,的确为人间隐藏了 不少罪恶与秘密,使得这世界看来较为美丽些,此刻在南宫平眼中,这世界便是和善而 美丽的。他只觉世上恶人虽然也有,但善良的人们却远为多些,在他心底深处,虽仍存 有一份莫名的惊慌与震荡,但清冷的夜风,却已使他渐渐平复起来,饥饿与疲倦,竟也 无法战胜他的狂喜与兴奋,于是,黑夜中,他身形便有如流星般迅快。他仔细地将那粒 朱红丸药放入一个贴身的丝囊里,这丝囊是他离家时慈母为他亲手编织的,在他寂寞与 寒冷的时候,他常会在丝囊上轻轻抚摸几下,他虽是英雄,但慈母的针线,永远是游子 的最好的安慰。丝囊中有一方精致的丝帕,上面精致地绣着一首清丽的小诗,他记得是 唐时一位诗人所写的绝句,他也清楚地记得那诗句:“江南有丹桔,经冬犹绿林,岂伊 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 李,此木岂无阴?” 清丽而深含哲理的诗句,精致而飘逸出尘的字迹与刺绣,这也是他慈母为他放在里 面的,说是以后要介绍写下这些诗句字迹的人与他相识。 他也曾经幻想过,那一定是个清逸的读书人,所以他那慈祥而高贵的母亲,才会如 此慎重的将之放在丝囊里,此刻他将这丸药放入,也看出他对这小小一粒丹丸的珍重, 实在远远超过千百粒的明珠,明珠虽无价,但怎比得上一位良友的性命? 他仔细地分辨着路途,飞快地展动着身形,片刻间便已到了西安城外,看到了那昔 日繁华一世,今成荒草瓦砾的废墟,目光一扫,只见凤吹草木,四下竟无人迹,他更快 地施展身形,仔细地以目光搜索,但四下却仍不见梅吟雪的影子。 “难道她未遵守诺言,难道她竟已走了?”他心头一沉,朗声道,“梅……姑娘, 梅姑娘……”荒野寂寞,呼声飘荡,便是梅吟雪已隐在别处,但只要未离此间,她也该 听到这清朗的呼声。 但四下仍是凤吹草木,一无回应,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比晚风还要寒冷: “她既不等我,为何要骗我?狄扬身中巨毒,难道也被她带走了,那么我这解药岂非… …”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茫然移动着脚步,乌云破处,月光又来, 一线明亮的月光,笔直地照了下来,他目光一转,突见这一线月光,竟赫然照在梅吟雪 脸上。 他狂喜地大喝一声:“你在这里!”方待飞步奔去,却见梅吟雪苍白而绝艳的面容 此刻竟是冰冰冷冷,痴痴呆呆,秋波中虽有光芒闪动,面目上却无半分表情,竞仿佛被 人点了穴道,又像是中了魔法,痴痴地坐在一段残墙下面。 南宫平只觉心头一寒,知道她必已出了意外,一步掠了过去,乌云一过,月光又隐 ,晚风中寒意森森,他颤声道:“你这是…” 话声未了,只见梅吟雪秋波一转,痴痴地向对面望了过去,竟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她目光瞬也不瞬,南宫平不由自主地顿住语声,转首望去,突见到对面约莫五丈开 外,一株杨树下,竞也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枯坐如死,一无动弹,也只有一双眼睛, 在夜色中发着光彩。 他定睛注视一眼,心头蓦地又是一跳,脱口道:“叶姑娘,你怎地也来到这里!” 他再也未想到,白杨树下,枯坐的倩影,竟然就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弟子,既冷艳、 又高做的叶曼青。 哪知叶曼青听了他的呼声,竟也有如不闻不问,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南宫平心头 大奇,将掌中托着的战东来轻轻倚在一堵残垣旁,目光左顾右视,只见这对面枯坐的两 个绝色女子,竟全像是中了魔似的,有如两尊石像。 他愕了半晌,走到叶曼青身前,讷讷道:“叶姑娘,你是否被人点中了穴道?” 叶曼青秋波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仍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也不回答他的问话, 他仔细端详几眼,只见她仍是一身翠衫,眉字间仍是那般高傲而冷艳,全无半分被人点 中穴道的迹象。 南宫平心头更奇,转身走到梅吟雪跟前,只见梅吟雪狠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怪 他为什么对别人如此关心,南宫平惶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是不动不答,有 如突然变得又耷又哑。他心中惊异交集,惶然失措,四下环顾一眼,心头突又一惊,大 声道:“狄扬呢?他在哪里?” 梅吟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叶曼青,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两人竟俱都不再望 他一眼,就像是根本无视于他的存在一样。 一时之间,南宫平望望左边的叶曼青,又望望右边的梅吟雪,心中只觉一片混乱, 竟无法清理出一个头绪。 目光转处,突见荒草丛中,缓缓游出一条长约一尺的青蛇,蛇身一扭,便已到了叶 曼青膝旁,叶曼青目中虽现恐怖之色,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荒墟之中,蛇多剧毒,南 宫平大惊之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疾伸右掌,抓住了蛇尾,只见蛇身一曲一折,蛇首 突地反咬而上,猜猜红舌,闪电般噬向南宫平的脉门。 南宫平虽然一身武功,但对于弄蛇一道,都是十分外行,此刻心头一懔,反手向后 一甩,目光随之望去,心头不觉又是一懔,他这顺手一甩,竟将这条青蛇甩到梅吟雪身 上。 他肩头一耸,身形有如脱弦之箭般随势扑去,那青蛇似也受了惊吓,在梅吟雪身上 微一停顿,方自缓缓向她咽晚爬去。 梅吟雪面容已骇得更是苍白,肌肉也起了一阵阵慷栗与扭曲,目光惊惶地望着青蛇 的红信,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但身躯仍然动也不动。 女子怕蛇,乃是天性,胆量再大的女子,一见蛇鼠,也会骇得魂不附体,但是她宁 愿让青蛇在她娇躯上游走,宁愿被骇得舌冰口冷,甚至宁愿被咬上一口,也不愿动弹一 下身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宫平一步掠来,疾伸右掌,五指如钩,向蛇首抓去,他方才已有经验,此刻运劲 于掌,准备将这条青蛇一抓捏死。 哪知他手掌方出,身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叱:“动不得。”他一惊回顾,只见那万达 已自远处奔来,此刻犹自气息咻咻,但面容间却是一片凝重之色,目光紧紧盯在那条青 蛇上,顺手将南宫平拉在身后。 南宫平剑眉一皱,诧声道:“你……” 万达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轻轻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面色更 是凝重,就像是武林豪士在生死关头问面对着他的敌手。 南宫平见到他如此紧张的神情,知道这条青蛇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必定奇毒无比, 自己方才出手若是不能一击奏效,岂非便断送了梅吟雪的性命,一念至此,他身上不觉 出了一身冷汗。 四下宁静如死,使得他们心跳的声音,听来都有如雷鸣。 那青蛇丑恶而有鳞的身躯,已渐渐滑上了梅吟雪的肩头,红舌闪闪,几乎触着梅吟 雪苍白而僵木的面容,就连坐在对面的叶曼青,目中也流露出惊怖之色,一线月光,照 在蛇身那粗如松球的鳞甲上! 万达的脚步更轻,更缓…… 南宫平双拳紧握,任凭额上的冷汗自颊边流下,突见那青蛇红信又是一闪,万达右 掌倏出,其疾如风,其快如电,食、中、拇三指,一把抓住了那青蛇七寸之处,五指一 紧握,重重向地上一甩,青蛇僵卧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这手法不但迅快无比,而且干净利落已极,南宫平双眉展处,松了口气,方待脱口 称谢,哪知万达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左足一抬,自靴筒中拔出一柄精钢匕首,左足便疾 地踏将下去,又踏在青蛇的七寸之上,他右掌亦随之落下,刀锋闪动,血光乍现,万达 轻叱一声:“退!” 他身形动处,一退五尺,南宫平微微一惊,亦自随之退去,只见那青蛇已被斩做三 段,血光激时,几达两尺,但蛇首居然还在蠕动,突地向上一跳! 万达大喝一声,掌中匕首,疾地掷出,但见银光一闪,蛇首已被匕首钉在地上。 直到此刻,万达才算松了口气,南宫平也不禁伸手一抹额上汗珠,但梅吟雪、叶曼 青却仍是僵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方才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情事,竟!是并非发生在她们 身上。 南宫平定了定神,只听万达口中喃喃道:“好险……好险……”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达道:“这青蛇中原并不多见,关外人却畏之如鬼,他们大多唤它为‘布斯马斯 忒’,也不知是藏语或是回语,此蛇之毒,无与伦比,咬上一口,瞬息便死,而且其命 极长,你刚才即使能将它一掌抓死,但它毒牙之中,还是会喷出立刻便能致人于死的毒 素来,我真想不到在此地竟会见到这般毒蛇。” 南宫平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庆幸,今日若非有这样一个老江湖在此,事情当真不可 预测,目光不禁向那毒蛇一转道:“我并非问你此事,我问你,这究竟……”他手指向 梅、叶两人轻轻一点,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狄兄到哪里去了?” 万达自怀中取出一方白布,仔细地裹起那匕首之柄,一面在蛇尸之旁,掘起一道上 坑,一面长叹道:“我和这位梅姑娘等待着你,日光渐亮,那位狄朋友的毒势却教人担 心,口中不住发着呓语,身躯也不住挣扎着起来,梅姑娘本想点住他的穴道,但我怕他 毒已入血,若是点住穴道,毒聚一处,无法流动,就更加危险。” 他语声微顿,轻轻向梅吟雪瞟了一,眼,轻轻又道:“我那时本想寻一较为隐僻阴 凉之处存身,等你回来,自会呼唤我们,但梅姑娘却执意不肯,她说她曾答应在此等你 ,便是等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走开一步。” 南宫平心头一阵温暖,忍不住也轻轻向梅吟雪望了一眼,梅吟雪秋波恰巧皇来,两 人目光相遇,南宫平心头跳动,口中茫然道:“然后呢?” 万达道:“等到黄昏之后,我去弄来一些干粮食水,哪知梅吟雪竟然半点不吃,只 是喝了两口冷水,不时焦急地望着你的去路,她口中虽不说,但我自然知道她是为了什 么着急,其实我心里何尝不在为你焦虑,天黑后,我又要去寻一些柴木等升火……” 他语声再一顿,目光向叶曼青一转,接道:“就在那时候,这位叶姑娘听到了狄扬 的呻吟呓语声,循声找来了……”他眼神四边一转,话声突然放低:“这位叶姑娘,也 像是为着你来的,她一眼看到梅姑娘,面色就一变,脱口道:‘南宫平,你受了伤么? ’她一定猜出了梅姑娘是谁,也以为跟着梅姑娘在一起的一定是你。“南宫平不禁又暗 叹一声,心头却不知是该温暖,抑或是该觉茫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想向叶曼青望一眼 的欲望,却又忍不住望了一眼,于是又有两道眼波相遇,南宫平心房一跳,茫然道:“ 然后呢?” “然后……”万达干咳一声,轻轻道:“梅姑娘就冷笑着问她是谁?两人……咳咳 ……两人言语之间,立刻冲突了起来,……咳咳……”他不住干咳,显见是言不尽意, 但语气神色之间,却不啻说出梅、叶两人之冲突,不过俱是为了南宫平而已。 南宫平暗叹一声,茫然道:“然……后……呢…”他自也听出了万达的言下之意。 万达道:“两位姑娘在那里说话,我自然不敢插嘴,也不便过来留意倾听,到最后 只听得…咳咳……”他目光又自左右一转。 南宫平忍不住脱口问道:“说什么?” 万达道:“我只听梅姑娘冷笑说:‘不错,我年纪已有三、四十岁了,自然可做你 的老前辈,现在我要教训你这后辈的无礼’。“南宫平剑眉一皱,暗中奇怪:“如此说 来,叶曼青既已称她为‘老前辈’,她为何还说叶曼青无礼?”他虽然聪明绝顶,却也 猜不到女子的心理,想那叶曼青若是口口声声以年龄来提醒梅吟雪,说她不过只能做南 宫平的“老前辈”而已,梅吟雪焉能不怒? 心念一转,万达已接口道:“于是叶姑娘自然也……也发起怒来,这时狄扬又是一 阵挣扎,我连忙去照顾着他,等他略为平息,她们两位姑娘又争吵两句,最后叶姑娘冷 冷道:‘江湖中人都称你为“冷血妃子”,想必你心绪性格,必定十分冷静镇定,我就 与你一较坐功好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若是谁稍有动弹,便算输了。’“南宫平心 头一动,暗忖道:“这叶曼青当真聪明绝顶,她与‘丹凤’叶秋白在华山绝顶,那等阴 寒冷僻处枯困十年,别的不说,单只这坐功一诀,自比别人胜上三分。” 心念至此,忍不住瞧了梅吟雪一眼,轻轻道:“她答应了么?” 万达缓缓道:“梅姑娘怎会不答应呢?…”话声未了,南宫平突地想到,梅吟雪在 那黝暗、阴森、狭窄的棺木中所度过的十年岁月,这十年中的寂寞与痛苦,是需要多么 深邃的忍耐与自制才能度过?那么静坐较技之事,又怎能难得倒她? 一念至此,南宫平不禁长叹一声,目光各各向梅吟雪与叶曼青扫了一眼,付道:“ 内功之中,‘坐’字一诀,本是上乘心法,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互较‘静坐’,胜负之 判,本自并不需要若干时光,饥饿、寒冷、黑暗、恐惧、寂寞……这些因素姑且不说它 ,就说在如此阴森冷僻之地,随时可以发生之一些变化,足以使任何女子难以保持镇静 ,但这两个女人经历自与人不同,性格更是与人大异,以她们所经历、所忍受的一些事 看来,一日两日之内,谁也不会动弹一下。” 万达突见南宫平面色大变,忽而欣喜,忽而感慨,忽而钦慕,忽而忧虑,心中不觉 大奇,忍不住顿住语声。 突听南官平长叹道:“她们这一比,真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才会歇手。” 万达双眉一皱,轻轻道:“这且不去说它,两位姑娘中,无论是谁输了,只问你该 当如何是好?” 南宫平呆了一呆,讷讷道:“那该怎么办呢?” 万达叹道:“怎么办呢?” 南宫平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万达目光茫然凝注着南宫平,突听南宫平大声道:“ 那么我那狄扬兄哪里去了?” 万达沉声叹道:“万里流香任风萍那银锤之上所施的毒药,其毒的确骇人听闻,不 但能夺人性命,而且能迷人心智,那位狄朋友一日以来,一直有如疯癫一般,星光初升 后,他更像是发起狂来,我一面要留意着梅姑娘的动静,一面又要照顾着他,本已心难 二用,到了梅姑娘与叶姑娘一订下这奇异的比武之法,我心神一震,那位狄朋友突然挣 开我的手掌,腾身而起,如飞一般向黑暗中奔去。” 南宫平面色一变,急道:“你们难道没有赶紧追去么?” 万达道:“梅姑娘已与叶姑娘开始坐功较技,连动都不会再动一动,自然不会追去 。” 南宫平变色道:“你呢?万达叹道:“我当时无暇他顾,立刻全力追去,哪知那位 狄朋友身上虽中剧毒,身形之快仍是骇人听闻,亦不知是因他轻功本就高妙,抑或是因 毒性所催,我虽全力狂奔,但不到盏茶时分,便已连他的身影都无法看见。” 南宫平双拳紧握,狠狠看了梅吟雪一眼,道:“你追不上他,便自管回来了,是不 是?” 万达叹道:“我追不上他,实在无法可想,到处呼唤一阵,只得回到这里,正巧看 到那条青蛇。” 南宫平大喝一声:“他是向哪边去了?万达手指向西一指,南宫平道:“带我去。 ” 他伸手一拉万达的手腕,向西面沉沉的夜色如飞奔去。 万达只觉一般大力牵引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心中不禁暗叹忖道:“一 别经年,想不到他武功竟如此进境,只是……唉!也想不到他外表看来,虽然较前镇定 冷静,但对人对事的热情冲动,却仍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几乎连脚尖都未接触到地面,便已奔出数十丈开外,回首望去,乌云又浓,梅吟 雪与叶曼青的身影都已看不到了。 于是夜更静寂,梅吟雪、叶曼青情不自禁地向南宫平身形隐去的方向瞟了一眼,立 即转回目光,互相凝注,她两人外貌虽然有如静水,心绪却仿佛狂澜,寒冷的夜风,吹 过来,又吹过去…… 风寒露冷,她两人对坐之间的空地上,那始终晕迷着的战东来,突地开始轻轻地转 侧,梅吟雪、叶曼青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一身锦衣的少年究竟是谁?是病了?抑或是受 了伤?是南宫平的仇敌?抑或是南官平的朋友? 只见他转侧几下,忽然一跃而起,仿佛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似的,惊惶而奇怪,他子 覆眼帘,四望一下,望见了梅吟雪与叶曼青,面上的神情,更是奇怪,一双眼睛,也大 大地睁了起来,脱口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月黑风清,四野荒寂,一觉醒来,突然发觉自己身置此间,身旁竟坐着两个国色天 香的绝色女子,面色一片木然,四道眼神也木然望着他,对于他的问话,谁也不曾答理 ,就像是根本未曾听到似的,他纵然心高胆大,此刻也不禁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呆了 半晌,高唤道:“玉儿,丹儿……” 突又回转身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会到了这里?” 云破云合,月去月来,大地忽明忽暗,风声忽轻忽重,但这两个美到极点、也神秘 到极点的绝色女子,却仍然动也不动,甚至秋波都不再望他一眼,战东来心底忽地升起 一阵寒意,“莫非我撞着了鬼么?否则怎会好生生地就从‘慕龙庄’到了这里?他干咳 一声,身形急转,流星般向远方掠去,梅吟雪、叶曼青心头不约而同地为之一震:“这 少年好高明的轻功。”两人俱在心中暗暗称奇,但想到他方才的神情,却又不禁暗暗好 笑。 哪知方过半晌,只听身侧又是一声干咳,这锦衣少年背负双手,目光乱转,竟又缓 步走了回来,仔仔细细地向梅吟雪瞧了几眼,又仔仔细细地向叶曼青瞧了几眼,走到梅 吟雪身旁,俯下头来,一连干咳了几声,又道:“喂,喂,喂……你可听到我说话么? ” 梅吟雪既不偏头,也不转目,战东来既偏头,又转目,上上下下又瞧了她一遍,背 负着手,走到叶曼青身旁,俯下头来,道:“喂,喂,喂……”叶曼青也不偏头,但她 两人目光之中,却已都有了怒意,这少年言语举动,怎地如此轻狂无礼。 只听他突地大喝一声:“喂!”这一声大喝,中气充沛,声如钟鼓,梅吟雪、叶曼 青只觉心头齐地一震,她两人之镇定冷静,虽然超人一等,但眼皮却也不禁为之剧烈地 动了一下。 战东来仰天笑道:“原来你两人并非聋子,哈哈……我本来还在为你两人难受,年 纪轻轻,漂漂亮亮,若真的是聋子哑巴,岂非教人可惜得很!”他笑声一顿,面色一沉 ,冷冷道:“你两人既然不耷不哑,怎么不回答本人的话,难道是不愿理睬本人?难道 是瞧不起本人么?” 梅吟雪、叶曼青只觉这少年武功虽高,人物亦颇英俊,但神情语气,却当真狂傲可 厌已极,两人心中怒气更盛,但两人仍俱都未曾动弹。 战东来负手走了几步,望了望梅吟雪,又转身望了望叶曼青,目光连转数转,忽又 仰天大笑起来,道:“好好,我知道了,只怕是老天怜我一人孤身寂寞,特地送来了两 个美娇娘给我。”他一望梅吟雪:“是么?”又一望叶曼青:“是么?”又哈哈笑道: “想来是不错的,你两人不是都默认了么?” 梅吟雪强忍怒气,只希望叶曼青快些动一下,她好跳起来教训这轻浮、狂做、可厌 的少年一番。 叶曼青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更希望梅吟雪快些动一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 你,怒火几乎烧破了胸腔,但两人谁也不肯先动一下。 战东来突地一拍额角,顿住笑声,两条眉毛,紧紧皱到一起,像是十分烦恼地长叹 着道:“老天呀,老天,你对我虽厚,可是又太恶作剧了些,这两人俱是一般漂亮,你 叫我如何是好,我只有一个身子,她两人总要分一妻一妾、一先一后的呀!那么谁作妻 ?谁作妾?谁是先?谁是后呢?” 他装模作样,喃喃地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一摸叶曼青的娇靥,长叹道: “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教我怎舍得以你作妾,教我怎忍心要你先等一等呢?”他又装 模作样,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梅吟雪娇靥上摸了一下,道:“可是,这个 又何尝比那个差呢?” 梅吟雪、叶曼青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两人谁也不看战东来,只是狠狠地彼此望 着对方,只希望自己能看到对方先动一下。 南宫平心中既是愤怒急躁,又是害怕担心,他一面拖着万达放足狂奔,一面恨声道 :“她怎地如此糊涂,竟教狄兄一人走了,明明知道狄兄中毒已深,明明知道我拼死去 取解药,唉!我若是寻不到狄兄……唉!狄兄的性命岂非等于送在她们手上。” 他越奔越远,越奔越急,万达道:“公子,她们两个姑娘家坐在那里,只怕……只 怕有些危险吧。”南宫平脚步一缓,突又恨声道:“那么狄兄的性命又该如何?” 肩头一耸,如飞前掠。 万达叹道:“无论是谁,若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南官平道:“狄兄为了我,才会身中剧毒,而……而现在,他……他……唉!我还 能算做别人的朋友?我……我简直……”他语声急愤惶乱,已渐语不成句,他虽然轻淡 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列人的生死,目中却已急得流出泪来。 万达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世上万人之中,若有一人有你这样的想法,这世界便 要安乐得多了。”他语声顿处,四望一眼,只见四野更显荒凉。 南官平引吭大呼道:“狄兄,狄兄,你可听得到小弟的声音么?” 万达叹道:“他神志现在已然昏迷,你便是在他耳畔呼唤,也无用处。” 南官平长叹道:“那怎么办呢?难道……” 万达道:“此刻夜深暗黑,要想寻人,实是难如登天,他中毒虽深,但我已为他护 住心脉,一日半日之间,生命绝对无妨,你我不如先回去劝那两位姑娘放手,她两人本 无仇怨,你的话她们只怕会听从的,等到明日清晨,我们四人再分头寻找。” 他脚不沾地,奔行了这么久,实在已极为劳累,此刻说话之间,也已有些气喘。 南宫平微一沉吟,脚步渐渐放缓,道:“但……但……”突地一声“喂”字,远远 传来,风声之中,这一声呼唤虽似极为遥远,但喝声内力充沛已极,入耳竟十分清晰。 而人蓦地一惊,对望了一眼,南官平道:“什么人?” 万达道:“什么人?”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忽然同时转身向来路奔回,飞掠一段路途,又有一阵大 笑之声随风而来,万达不由双眉深皱。 南宫平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深夜之间,她们两个女子,若是遇着变故……” 方达道:“这两位姑娘俱是一身绝技,真是遇着意外之变,难道她们还会为了争那 一口气而呆坐不动么?” 南宫平长叹道:“这两人的心性,有时却不能以理而喻……” 语声未了,又是一阵大笑声传来,南宫平松开手掌,道:“我先去了!” 最后一字落处,他身形已在十丈之外,他提起一口真气,接连十数个起落,便已到 了梅吟雪,叶曼青的存身之地,闪目望去,只见他方才自“慕龙庄”抱出的那锦衣少年 战东来,此刻正站在梅吟雪身前,轻轻地抚摸着梅吟雪的鬓发,口中“咯咯”笑道:“ 好柔软的头发,真像绸子一样光滑,我不知几生修到…” 南宫平剑眉轩放,热血上涌,大喝道:“战东来,住手!” 战东来正是神魂飘荡,只觉这两个女子目中的怒气,反而增加了她们的妖媚,他暗 道若是她两人真的厌恶自己,为何不动手挣扎,而只是动也不动地默默承受。 这一声大喝,使他心神一震,霍然转身,只见一个面目陌生的英俊少年,已如飞掠 来,他又惊、又怒、又奇,厉声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本人的名字?” 南宫平立定在他身前,目光如刃,沉声道:“我自‘慕龙庄’将你抱来此地,自然 知道你的名字。” 战东来怔了一怔,道:“你将我抱来……” 南宫平道:“你身中迷香之毒,昏迷不醒,若非韦七将你救出,你此刻生死实在难 以预料。” 战东来诧声道:“身中迷香之毒?……韦七将我救出……” 南宫平怒道:“正是,你方离险境,怎地就对陌生的女子如此轻薄?” 战东来微一摇手,道:“且慢且慢,这件事本人真有些弄不明白,如此看来,这两 位姑娘难道是你的朋友么?” 南宫平面寒如水,道:“正是。” 战东来哈哈笑道:“难怪你如此着急,不过……你且放心,本人素来宽大为怀,你 既说曾经有助于我,她两入又是你的朋友,本人何妨分你一,别的事过后你再向我解释 好了。” 这人言语间当真狂傲、无耻、可厌! 南宫平再也想不到这些话是发自如此英俊的少年口中,他气得全身都似已发抖起来 ,紧握双拳,道:“这些话难道是人说的么,你难道心中一丝都不觉得此话的卑鄙、无 耻?” 战东来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沉声道:“我要替你的父母师长,教训教训你这无耻之徒。” 战东来双目一翻,冷笑道:“你教训我,好好……”双手一负,仰面望天。 南宫平大喝道:“好什么?”向前微一踏步,“呼”地一掌,向战东来面颊之上劈 了过去,他这一掌既无招式,亦无部位,实是怒极之下,随手击出,就一如严父之责子 ,严师之责徒。 战东来晒然一笑,这狂做的少年,怎会将这一掌看在眼里,随手一拨南宫平的手腕 ,冷笑道:“凭这样的……” 哪知他语声未了,突觉一般强烈的劲力自对方掌上发出,他再也未曾想到发出如此 招式的人,掌上竟会有这般强劲的真力,只觉自掌军臂、自臂至肩、自肩至胸,蓦地一 阵震荡麻木,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出数步。 为了“飞环”韦七的叮咛与托咐,南宫平本无伤人之心,但战东来面上的轻蔑与冷 晒,却使他无法忍受,当下轻叱一声,身形随之扑上,左掌扣拳,右掌斜击,左拳右掌 ,一正一辅,疾如飘风般攻出七招,招招都不离战东来前胸后背、肩头腰下三十六处大 穴那方寸之处。 战东来右臂麻木未消,但身形闪动间,不但将这七招全都闪开,左掌亦已还了七招 ,而人心头俱都一懔,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对方之意,此刻那“无孔不入”万达已自随后 赶来,但见一片拳势掌影,在夜色中飞舞飘回,哪里还能分辨出他两人的身形招式。 他一生之中,走南闯北,武功虽不高,见识却不少,此刻见这两人转眼之间便已拆 了百余招,不觉暗暗心惊,只苦干对两人拳招掌法中的精妙处,完全不能领会,亦不知 两人之间,究竟谁已占了上凤。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凝重,四道秋波,却已开始随着南宫平的身形转来转去,突听 战东来一声大喝,右掌一穿,掌势如龙,加入了战圈,他本以单掌对敌,此刻双掌连环 ,掌式更是连绵不断。 万达望了望梅吟雪、叶曼青两人的神色,心头不禁为之一惊,暗忖道:“这两人面 上神色俱已大变,难道是南宫平已将落败了么?” 一念至此,他只望这两入其中能有一人出手相助,转念忖道:“此时此刻,这两人 其中若有一人出手,那么她必定将南宫平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但这两人俱是冷若 冰霜的女子,怎会有这般热情?” 他焦急地在心中往复思忖,突听南宫平一声清啸,双掌齐飞,身形跃起! 万达心中一喜:“他此番施出师门绝艺,瞬息间便可反败为胜了。” 梅吟雪、叶曼青面色却齐地大变,同时惊呼了一声,双臂一振,闪电般向战东来扑 去。 原来南宫平数日奔波劳苦,真力早已不济,招式之间的变化,便也变得迟缓而生涩 ,他这一招“龙升天”施将出来,实是急怒之下,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招式,但梅吟雪 、叶曼青旁观者清,知道以他此刻的真气体力,这一招施展出来,却是凶多吉少。 战东来冷笑一声,脚步微错,直待南宫平身躯离地六尺,他亦自清啸一声,方待飞 跃而起,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突觉身左、身右齐地飞来两条人影,击来两股掌风,他 大惊之下,双臂回抡,身躯的溜溜地一转,有如陀螺一般滑开七尺。 此刻南宫平已自扑下,他双掌斜分,手指箕张,身形有如流星下坠,这一招他引满 而发,战东来突地退去,他便已收势不及,方待挺胸昂首回臂反掌,以“神龙戏云”之 势,转旋身形,哪知他双掌乍翻,已有两股柔和的掌凤,托住他左右双臂,他真气一沉 ,便已轻轻落到地上。 只见梅吟雪、叶曼青四道秋波,齐地瞟了他一眼,突又齐地拧转娇躯,向战东来扑 去,这眼波之中,充满关切的深情。 -= 护花铃 =- 第一一章 多情多愁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警惕, 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 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 的他,却以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那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 ,她俩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 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 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 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 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 点疏忽,又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 ”、“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起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 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 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 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意 ,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 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的溜溜地滑开三尺,堪 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 这里碍手碍脚好吗?” 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 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 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 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的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 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凛:“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 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毕竟施出了“昆仑 ”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 ”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 ” 南宫平面寒如水,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 ,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借着叶曼青的招式掌 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历奇奥的掌 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 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 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 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 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 门下。” 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俏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南宫平道:“即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 去助她。” 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 “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 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 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 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 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 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起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 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 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和我拼 命做什么?” 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着她双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清兮,似乎 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怨无仇,我 和你拼命做什么?” 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 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放手。” 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 ,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 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 ,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 好了。” 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 。” 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起展动 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 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 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人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 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反 来复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 没良心……”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 没有放在心上?” 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 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轻叹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素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 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 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 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地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 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 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 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 就……就…”她故意作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 曾答应令师。” 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 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作所为, 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 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晚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 儿女的情感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人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 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 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 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 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 来对付别人。” 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 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 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 ,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了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 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傅的留书再走 也不迟。” 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 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在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 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 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 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满充幽怨之意 。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 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 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 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傅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 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 日来之成就,尤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慧 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 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 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傅的“ 未了心愿”竞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 ,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 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好大恶之 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 ” 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吾少年 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 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邀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转叙你与曼青 ,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 未了心愿。” 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两幅画面……。 烟云缥缈,紫气氲氤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 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 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倘祥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 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 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 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吗?” 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既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南宫平讷讷 道:“并……并非不愿……” 叶曼青面寒如水,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心愿,是否与我有关 ?” 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 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忖道:“师傅既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 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 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 今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既要违背师命,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咐我的话。”她 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的冷若冰霜的森 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双莹白如玉的纤掌,掩 住了红若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 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 矛盾痛苦,却又有一阵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 向自己膘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 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 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唰”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 …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 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 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 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老江 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 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出现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 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影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 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 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 ,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涌出 ,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慑人心魄的光芒,叶 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人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楼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 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备各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漫无声 息地自黑暗中涌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涌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官平全身竞在颤抖不已,她不禁 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是那奇服秃顶的怪入,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南官平也不 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慌?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 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 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砂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 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竞无一条敢接近那黄砂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六人之多,此刻这十六人俱是目光阴森 ,隐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 一些。” 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六张口一起发出,一 起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 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 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 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个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 个箭步,掠到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它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 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砂。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看不见他们的面目,这哀 告的声音真是动人侧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些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 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 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涂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 ,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 飘过那道黄砂,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 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 朋友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 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侧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 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 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则”,必 定遭凶……“四下群丐,一起应声相和。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啾鬼语,声声 慑人心魄。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 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 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竞会为了这个有如乞 丐一般的老人么?”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 上门?” 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 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亦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 ,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这异丐目光一闪,突然“桀桀”怪笑道:“恶鬼宋钟虽然不在,我‘穷魂’依风一 样可以送人的终入你既也知道我们这一帮饿鬼的来历,还要站在这里,莫非要等饿鬼吃 了你么?” 四下群丐,一起拍掌顿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 叶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真没出息,”“穷魂”依风毗牙 一笑,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怀里,还要多嘴说话,十九层地狱里都没有 你这样不要脸的女鬼!” 叶曼青双颊一红,又羞又恼,娇叱道:“你说什么?”扬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纤掌方自劈出,南宫平已轻轻扯着她衣袖,道:“且慢。叶曼青道:“这帮 人装神弄鬼,强讨恶化,还跟他们多说什么?” 南宫平正色道:“身为乞丐,向人讨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江湖中人,名号各异 ,以鬼为名,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人家对我们并无恶意,仅是请我们让道而已,我们 怎可随便向人出手?” “穷魂”依凤本来满面冷笑,听到这番话,却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来 ,还未听过别人对他如此批评。 叶曼青亦自一怔,终于轻轻垂下手掌。 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变得十分温柔。 那秃头老人惊唤一声,颤声道:“你……你……你……你难道要让这帮饿鬼来抢我 这穷老头的东西么?” 南宫平微微一笑,朗声道:“久闻‘幽灵群丐’,游戏人间,取人财物,必不过半 ,而且劫富济贫,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贵帮竟会对老人如此追逼,却教在下奇怪 得很!”他言语总是诚诚恳恳,但坦荡荡,丝毫没有虚假做作。 “穷魂”依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会对我们这帮饿鬼知道得如 此详细。”此刻他笑声仿佛出自真心,语气便也没有了鬼气。 万达暗叹忖道:“多年前我不过仅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有关‘饿鬼帮’的话,想不到 他直到今日还记得如此清楚。” 只听“穷魂”依凤笑声一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也知道幽灵 群鬼,出手必不空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他身形忽又一闪,要想掠到南宫平身后,秃顶老人大喊道,“救命……” 南宫平却已挡在依风身前,沉声道:“阁下竟还要对个贫穷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 在下对贵帮的名声失望得很。” “穷魂”身形顿处,突地冷笑道:“贫穷老人?你说他是贫穷老人?他若不比你富 有十倍,而且为富不仁,幽灵群鬼怎会向他出手?” 南宫平愣了一愣,秃顶老人大喊道:“奠听他的,我怎会有钱……” 叶曼青道:“姓依的,你说这人比他富有十倍?” “穷魂”冷笑道:“正是。” 叶曼青道:“你若错了,又当怎样?” “穷魂”依凤道,“幽灵鬼丐,双目如灯,若是错了,我们这帮恶鬼,宁可再饿上 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 叶曼青道:“真的?” 依风冷笑道:“无知稚女,你知道什么,老东西看来虽然一贫如洗,其实却是家财 百万,今日我要的只不过是他那口袋中的东西一半,难道还不客气么,幽灵鬼丐,素来 不愿对穷人出手,否则今夜怎会容你这丫头在这里多口。” 叶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穷魂”依风上下望了南宫平几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宫平眉头微皱,亦 自跟他连走五步,仍然挡在他身前,“穷魂”依风一直注目在他脚步之上,突又冷笑一 声,道:“看来倒像个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还没有十两银子。” 南宫平暗惊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锐利之人,能从人脚步车尘之上,看出其中钱财 珠宝的数目,想不到这‘穷魂’之目光,竟锐利如此。” 叶曼青道:“难道这老人身上藏有银子?” 依风道:“虽无银子,但银票却有不少,但我要的也不是银栗,而是……” 话声未了,秃顶老人突然转身狂奔。 “穷魂”依风冷笑道:“老东西,你跑得了么?”话声未了,这秃顶老头果然又倒 退着走了回来,原来在他身前,竞又有数条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 “穷魂”依风道:“大姑娘,不要多话了,除非是‘南宫世家’里的公子,江湖中 谁也不会比这老东西更有钱了,你两人好生生来管这闲事做什么?今日幸亏遇见了我, 若是遇见宋恶鬼,你们岂非要跟着倒霉。” 叶曼青冷声一笑,道:“你可……” 南宫平沉声道:“在下正是南宫平。” 依风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当胸一掌向南宫平击来。 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闪电,只见他宽大衣袂一飘,手掌已堪堪触及南宫平胸前的 衣衫。 南宫平轻叱一声,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护胸,右指疾点依风时间“曲池”大 穴。 这一招以攻为守,正是他师门秘技“潜龙四式”中的绝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 “穷魂”依风又已退出三步,长叹道:“果然是‘神龙’门下,‘南宫’子弟,好好… …老东西,今日便宜了你。” 举掌一挥,四下吹竹声又起,黄吵外的青蛇红信一吐,有如数十条匹练般窜入这“ 幽灵群丐”的衣袖里。 南宫平道:“依帮主慢走。” 依风道:“打赌输了,自然要走,饿鬼帮穷讨恶化,却不会言而无信,就连那老头 子弄死的一条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赔了!” 这“幽灵群丐”行动果然有如幽灵,霎眼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穷魂”依风 去时破袖一扬,将地上的黄砂,震得漫天飞起。 叶曼青嫣然一笑,道:“这帮人虽然装神弄鬼,倒还并不太坏!” 南宫平却在心中暗暗忖道:“幽灵群丐,必定与师傅极有渊源,否则怎会在一招之 下,便断定了我的师门来历?” 万达道:“饿鬼帮行事虽然恶善不定,但被其选中的对象,却定是为富不仁之辈。 ”他语声微顿,目光笔直望向那秃顶老人。 秃顶老人的目光,却在呆呆地望着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羡慕,又是忌妒,却又 像是带着无比的钦佩,忽然当头向南宫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挟着麻袋,头却几乎触着地 上。 南宫平微一侧身,还了三揖,道:“些须小事,在下亦未尽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礼 ?” 秃顶老人道:“是极是极,些须小事,我本无需如此大礼,我只要轻轻一礼,便已 足够。” 南宫平,叶曼青齐地一怔,只听他接口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财物,而非救了我的 性命,是以我这第一礼,必定要十分恭敬的。” 南宫平、叶曼青愣然对望一眼,秃顶老人接口又道:“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你既 是南宫公子,必定比我有钱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礼,是以我这第二礼,必定也 要十分恭敬的。” 叶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这第二礼,仅是向他的金钱行礼了?” 秃顶老人道:“正是。” 叶曼青既觉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道:“那么你的第三礼又是为何而行?” 秃顶老人道:“我这第三礼,乃是恭贺他有个如此有钱的父亲,除了黄帝老子之外 ,这父亲可称天下第一,如此幸运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岂非也变得不 知好歹了么?” 南宫平木立当地,当真全然怔住,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精彩”的言论。 叶曼青听了这般滑稽的言论,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别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 你还未见如此感激,更不会对那人如此尊敬了?” 秃顶老人道:“自然。” 叶曼青道:“金钱就这般重要?秃顶老人正色道:“世间万物,绝无一物比金钱重 要,世间万物,最最可贵的便是一块银子,唯一比一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两块银子,唯 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 他话声未了,叶曼青已忍不住放声娇笑起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如……”话未说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秃顶老人看着他们大笑,心中极是奇怪,佛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叶曼青道: “极是极是,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三块银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宫平身 上,大笑起来。 阴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满笑声。 万达笑道:“如此说来,你必定极为有钱了,那‘幽灵群丐’想来必未看错。” 秃顶老人面色一变,双手将麻袋抱得更紧,连声道:“没有钱,俺哪里有钱……” 情急之下,他连乡音都说出来了。 南官平忍住笑声,道:“老丈知道爱惜金钱,在下实在钦佩得很……” 叶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钱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 行止,笑容顿敛,轻轻道:“我也该走了。” 万达干咳一声,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无恙,我实在高兴得很,但此间事 了,我却要到关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从?” 南宫平道:“我……” 他忽觉一阵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满心再无欢笑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想回家一 行,然后……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萧索。 叶曼青垂头道:“那么……那么……” 南宫平叹道:“叶姑娘要去何处?” 叶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紧握着“不死神龙”的留笺,她目光中充满着幽怨与渴望,只希望南宫 平对她说一句,她也会追随着南宫平直到永恒。 南官平心头一阵刺痛,道:“我……我……”却讷讷说不出话来。 万达暗叹一声,道:“叶姑娘若是无事,何妨与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两位诸多 珍摄,我先告辞了。” 长身一揖,转首而行。 南宫平抬头道:“狄扬中毒发狂,下落未明,你难道不陪我去寻找了么?” 万达脚步一顿,回转身来。 秃顶老人忽然道:“你说那狄扬可是个手持利剑、中毒已深的少年?” 万达大喜道:“正是。” 秃顶老人道:“他已被‘饿鬼帮’中的‘艳魄’依露连夜送到关外救治去了,若不 是他突来扰乱一下,只怕我还跑不到这里来哩,看来这‘艳魄’依二娘对他颇为有情, 绝对不会让他吃苦,你们两人只管放心好了。” 南宫平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皱眉道:“不知‘艳魄’依二娘是个怎样的女子?” 万达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关外,必定去探访狄公子下落,依我看来, 依二娘亦绝非恶人,何况她若非对狄公子主出情愫,怎会如此匆忙跑回关外,她若真对 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会千方百计为狄公子救治,情诚所致,金石为开,情感之一物, 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叶曼青只觉轰然一声,满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几字 ,她反复咀嚼,不能自已,抬起头来,万达却已去远了。 她不禁幽幽长叹一声,南宫平亦是满面愁苦。 远处忽然传来万达苍老的歌声:“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愿天下有情人 ……”歌声渐渐缥缈,终不可闻。 叶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轻轻一跺脚,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许久,南宫平仍未说出那 一句话来,于是这倔强的女子,便终于走了。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念着那世故的老人的两句歌词:“多情必定生愁,多愁 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沧然,眼中的倩影越来越多,他忽觉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觉 仍是叶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劳苦饥饿,情感的紊乱纷争,内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觉四肢一阵 虚空,宛如在云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秃顶老人惊叫一声,走在远处的叶曼青,越走越慢的叶曼青,听得这一声惊叫,忍 不住霍然转回身来,当她依稀觉得南宫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 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弃他不顾。 东方已渐渐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浓,但又怎能浓于多情人的愁苦…… 世间万物,最是离奇,富人偏食多贪鄙,智者亦多痴脾,刚者易拆,溺者善泳,红 颜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却极难起,内功修为精深之 人,若是病了,病势更不会轻,这便是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询阳。 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乎一敲车篷,大声道:“ 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 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 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钱银总是少不得的。” 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 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问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 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 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挥 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官平抬人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 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 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喃 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 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我回银子,心 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 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摆上来。” 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 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 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 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 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 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磨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 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 厅侧的房中冷冷地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 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 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 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 松,又落下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 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 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钢钱,捧起麻袋,走 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 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 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铛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 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地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 药,喂入南宫平的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 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 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的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 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石”,她曾经 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 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 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次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情感,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 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 着怀念师傅的悲泣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 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 宫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 与光明,她经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铛声……她在她素乱的情感中 ,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份 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晕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 晕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 、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讨厌的老人和她 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格、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 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 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问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 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部睡去,睡梦之中,子掌 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 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 :“我生病,却苦了你了。” 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 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 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 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畔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 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 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 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 南官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 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让我在这里大 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 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呢?” 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 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 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 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俩人虽然请了 我,但我对你俩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 ……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 这几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的心底,南宫平坐下于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 要,我也可帮助一二…” 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 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制几件衣裳。” 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 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愕,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 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 化任何脑筋。” 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溜溜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 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无庸化钱理发,也不用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 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 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 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得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话:“你两人若是要 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 敬,此刻早已走了。” 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 重要么?” 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 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勿需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 要了。” 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 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 他自嘲地晒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 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老丈的姓名。” 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 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 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 里究竟在想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 ,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人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 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 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默沉思良久,秃顶老人“ 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 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 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来,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 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漆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 形大汉,拾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来 ,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哺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 南宫平黯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 ……”亦是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闪。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南官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 长叹息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减,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位立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 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 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 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人深沉的口音轻轻道:“是谁风露立中宵?” 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仙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 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 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汕笑,却一直刺入了叶 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追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 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般忿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 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 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 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 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到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 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 ,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懔,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 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果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 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开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 叶曼青道:“方才我们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 ” 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 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 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 得很。” 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 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 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 多强敌,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样,对于他自己的情感,他也无法解释。 相对无言,夜色将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风寒露重,叶姑娘还不进来!” 他言语之中虽只含着一份淡淡的关切,却已足够使叶曼青快乐。 她嫣然一笑,走人大厅,南宫平已迎在厅中,伴着那一盏铜灯,两人相对而坐,却 再也无人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对方面上。 一声鸡啼唤起晨光,唤起了大地间的各种声响。 秃顶老人“钱痴”探首而出,睡眼惺讼,哈哈笑道:“你们两人倒真有这般兴趣, 居然畅谈终宵,哈哈……到底是年轻人。” 语声之中,又有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边露出,赔笑道:“客官起来得倒早!” 这睡眼惺忪的店伙,匆忙地换过茶水,匆然转身道:“客官们原谅小的,实在不好意思 ,但客官们的房店饭钱……” 听到“房店饭钱”,秃顶老人“钱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关起房门。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尽管算出是多少银子。”店伙展颜笑道:“不多 不多,虽然那位大爷吃得太讲究了些,也不过只有九十三两七钱银子。” 这数目的确不少,但在南宫平眼中却直如粪土,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尝带得有 银子,转首笑道:“叶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长豪门大富之家,自幼便对钱财观 念看得甚是轻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他说出这句话来。 叶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从来很少带着银子。” 她深知南宫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见店伙的一双眼睛,正在的的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无笑意。 南宫平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钱珠宝,俱已送了别人,便淡淡说道:“你去取笔 墨来,让我写张便笺,你立时可凭条取得银子。” 店伙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答应,方待转身离去,厅旁房门突地开了一线,秃顶老人 “钱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公于是谁?莫说百八十两,就 是儿千几万,也只要他一张便笺,便可取到。”店伙怀疑地望了南宫平一眼。 秃顶老人“钱痴”哈哈笑道:“告诉你,他就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 店伙面色突地大变,南宫平不禁暗叹忖道:“这些人怎地如此势利,只要一听到… …” 哪知他心念方转,这店伙突地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儿声,面色一沉,冷冷道:“我 虽然见过不少骗吃骗喝的人,还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恶劣、愚笨,竟想出这……” 叶曼青杏眼一张,厉声道:“你说什么?” 店伙不禁后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们竟不知道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城镇 中,所有原属‘南宫世家’的店铺生意,在三日之间全卖给别人了,‘南宫世家’属下 的伙计,已都去自寻生路,居然还敢自称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哼哼!” 他冷“哼”两声,接口道:“今日你们若不快些取出店钱,哼哼……”他又自冷“哼” 两声,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南宫平却已被惊得愣在地上,叶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个惊人的变故,发生得竟是那么突然,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为什么要如 此匆忙紧急地卖出自己的店铺生意? 这原因实在叫人无法猜测,难道说冰冻三尺的大河,会在一夜间化为春水! 秃顶老人站在门旁,目定口呆,显然也是十分惊骇。 就在这南宫平有生以来,最最难堪的一刹那中,邻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异常的动乱。 许多个惊惶而恐惧的语声,纷乱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 店伙心头,一惊,忍不住转身奔去,南官平突地想起昨夜听到的一声短促的呻吟, 以及叶曼青见到的奇异人影…… “难道昨夜邻院,竟发生了什么凶杀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长身而起,走进院中,叶曼青立刻随之而去,在这双重的变故 中,他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秃顶老人“钱痴”的动态。 邻院中人头蜂涌,惊惶而纷乱的人群,口中带着惊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说:“ 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们怎地没有听到一丝惊动?” 有的说:“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红旗镖局’,竟也发生了这种事,于下这件案子 的,真不知是什么厉害脚色。” 纷乱的人声,惊惶的传语,使得还未知道真相的南官平心里先生出一阵惊栗。 南宫平目光一抬,只见这跨院的圆门之上,赫然迎风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乍看 仿佛就是“红旗镖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标帜,仔细一看,这旗帜竟是以鲜血染成,在鲜 红中带着一些惨淡的乌黑,教人触目之下,便觉心惊! 他大步跨入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闹,但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一个身着长衫,似是掌柜模样的汉子,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南宫平大步冲了上去 ,这店掌柜双手一拦,道:“此处禁止……” 话犹未了,南宫平已将他推出五步,几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宫平虽是久病初愈, 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闲,此刻惊怒之下,出手便不觉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顾及,伸手推开房门,目光一转,心房都不 觉停止了跳动! 初升的阳光,透穿紧闭着的门窗,无力地照在厅房中,照着十余具零乱倒卧着的尸 身——这些昨日还在挥鞭驰马、昂首阔步、矫健而剽悍的黑衣汉子,此刻竟都无助而丑 恶地倒目、地上。 -= 护花铃 =- 第一二章 南宫惊变 一个满面虬须、双晴怒凸的大汉,一手抓着窗格,五指俱已嵌入木中,半倚着灰白 色的土墙,倒毙在地上,他狰狞的面容,正与土墙同一颜色,他宽阔的胸膛上,斜插着 一面红旗,那乌黑的铁杆,入肉几达一尺,鲜血染紫了他胸前的玄黑衣服。 另一个浓眉阔口的汉子,手掌绝望地卷着,仰天倒在地上,亦是双晴怒睁,面容狰 狞,充满着惊恐,他掌中嵌着一只酒杯的碎片,胸膛上也插着一面乌杆的红旗。 他身侧覆面倒卧着一条黑衣大汉,一手搭着他同伴的臂膀,虽然看不见面容,但半 截乌黑的铁杆,自前胸穿人,自背后穿出,肢体痉挛地蜷曲着,显见死状更是惨烈痛苦 。 还有八、九人,有的倒卧椅边,有的端坐椅上,有的衣冠不整,有的甚至未着鞋袜 ,便自屋中奔出,但方自出门,便倒毙在地上。 这些人死状虽然不同,但致死的原因却是完全一样——被他们自己随身所带的红旗 插入胸膛,一击毙命。 他们左手的姿态虽然不同,但他们的右掌却俱都紧握刀柄,有的一刀还未击出,有 的甚至连刀都未拔出鞘来。 南宫平目光缓缓自这些尸身上移过,身中的血液仿佛已凝结。 立在门畔,他惊呆地愣了半晌,叶曼青面色更是一片苍白,虚软地倚在门上,那店 掌柜呆视着他们,竟也不敢开口。 南宫平认得这些黑衣大汉,都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手下的镖师,这些“红旗镖 客”们在武林中虽无单独的声名,但却人人俱是武功高强、行事机警的好手。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之所以能名扬天下,“红旗镖局”之所以能在江湖间 畅行无阻,大半都是这些“红旗镖客”的功劳。 而此刻这些武林中的精锐好手,竞有十余人之多一起死在这小小的洵阳城中、这小 小的客栈里,死状又这般凄惨、恐怖而惊惶,当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是谁有如此胆量来动“红旗镖局”?是谁有如此武功能令这些武林好手一招未交, 便已身死?这简直不像人类的力量,而似恶魔的杰作! 南宫平定了定神,举步走人房中,房中的帐幔后,竞也卧着一具尸身,似乎是想逃 避、躲藏,但终于还是被人刺死。 也是一杆红旗当胸插入,南宫平俯下身来,扶起此人的尸身,心头突地一动,只觉 此人身上犹有微温,他试探着去推拿此人的穴道,既无中毒的征象,穴道也没有被人点 正,那么如此多人为什么会眼睁睁地受死?难道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还击一招? 又是一阵惊恐的疑云,自南宫平心头升起,突觉怀中的尸身微微一阵颤动,南宫平 心头大喜,轻轻道:“朋友!振作些!” 这“红旗镖客”眼帘张开一线,微弱地开口道:“谁?……你是谁?” 南宫平道:“在下南宫平,与贵镖局有旧,只望你将凶手说出……”“他言犹未了 ,这”红旗镖客“面容突又一阵惨变,喃喃道:“南宫平……南宫……完……了……完 了……” 南宫平大惊道:“完了!什么完了!”只见这“红旗镖客”目光呆呆凝注着屋角, 口中只是颤声道:“完了……完……” “了”字还未说出,他身躯一硬,便永生再也无法言语。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那屋角竟是空无一物,他凝目再望一 眼,才觉得那里似乎曾经放过箱子木器之类的东西,但此刻已被人取去。 “劫镖!”这一切看来都是被人劫了镖的景象,但这一切景象中,却又包涵着一种 无法描摹的神秘而又恐怖的意味。 南宫平心念闪动,却也想不出这最后死去的一个“红旗镖客”临死前言语的意义, “难道此事与‘南宫世家’有什么关系?”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然莫名所以地泛起一阵寒意。 回首望去,只见叶曼青亦已来到他身后,满面俱是沉思之色,口中沉吟道:“南宫 ……完了……”忽然抬起头来,轻轻道:“这‘红旗镖局’可是常为你们家护送财物么 ?” 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叶曼青道:“那么他们这次所护之镖,大约也是‘南宫世家’之物,所以他被人劫 镖之后,在惭愧与痛苦之中,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南宫平沉思半晌,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似乎十分落寞。 叶曼青道:“你叹什么气呢?‘南官世家’即使被人劫走一些财物,也不过有如沧 海之一粟,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中本来有些讥讽之意,但她却是情不自禁,诚心诚意他说出来的,无论多么 恶劣尖刻的言语,只要是出自善意而诚恳之人的口中,让人听来,其意味便大不相同。 南宫平叹道:“我哪里会为此叹气。”但面上泛起一丝苦笑,接着道:“有些道理 极为简单明显之事,我却偏偏要去用最最复杂困难的方法解释,岂非甚是愚蠢?” 叶曼青嫣然一笑,突听门外响起一片狗吠声,声音之威猛刚烈,远在常狗之上。 接着,门外金光一闪,一条满身金毛闪闪生光、身躯如弓、双目如灯、短耳长鼻、 骤眼看来宛如一匹幼马的金色猛犬,急步走入房中。 这条猛犬不但吠声、气度俱与常大大不相同,颈圈之上,竟满缀黄金明珠,虽不住 俯首在地上嗅闻,但顾盼之间,却仍有犬中君王之势。一个鹰目鹞鼻、目光深沉的黑衣 人,手中挽着一条黄金细链,跟在这猛大之后,此人气度虽亦十分阴蛰机警,但一眼望 去,反似一名犬奴。 门外人声嘈乱,议论纷纷,但都在说:“想不到这西河名捕‘金仙奴’今日居然会 来到洵阳,有他在此,这件劫案大约已可破了。” 黑衣人目光扫了南宫平、叶曼青两人一眼,双眉微微一皱,回首道。林店东,在我 未来之前,你怎能容得闲杂人等来到这里!“黑衣人冷”哼“一声,沉下脸来,叶曼青 见这金色猛犬生相如此奇特,忍不住要伸手抚摸一下。哪知她手掌还未触及,这猛犬突 地大吼一声,满身金毛,根根竖立。黑衣人变色遣:“邻女子快些退后,你难道不要命 了么?” 叶曼青柳眉一扬,只觉南宫平轻轻一拉她衣袖,便不禁将已到口边的怒喝压了回去 ,只见黑衣人已俯下身子,轻拍着这猛大的背脊,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们再 也不敢碰你的了。”神态间也宛如奴才伺候主子一般。 那猛犬口中低吼了两声,犬毛方自缓缓平落,黑衣人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 两人是谁?还站在这里作甚?” 叶曼青冷冷道:“我站在这里你管得着么?”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好个无知的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敢妨害我的公 务。” 叶曼青亦自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左右不过是条小狗的 奴才而已。” 她语声甚是高朗,门外众人听来,俱不禁面色大变,暗暗为她担心。 原来这条黄金猛犬,名叫“金仙”,不但凶猛矫健,普通武林中人,几难抵挡它一 扑之势,而且嗅觉最是灵异,无论什么凶杀劫案,只要它能及时赶到,就凭一点气息, 它便必定可以追出那些凶手或盗贼的去向及藏匿之处。 多年来被它侦破的凶案,已不知凡儿,犬主黑衣人“金仙奴”,竟也因大而成名, 成为北六省六扇门中最有名的捕头。 只是他虽是人凭犬贵,而且自称“金仙奴”,却最忌讳别人提到此点,此刻叶曼青 在无意中如此尖锐地刺到他隐痛之处,刹那问他本已苍白的面容便已变得一片铁青,回 首大喝道:“来人呀,替我将这女刁民抓下去!” 叶曼青仰天冷笑数声,道:“本应狗是人奴,此刻却变了人是狗奴……嘿嘿,嘿嘿 。”右掌突地一抬,目光冰冷冷地凝注着已自冲入门内的四个手举铁尺锁链的官差身上 ,道:“你们若有谁敢再前进一步,我立刻便将你们毙在掌下。” 黑衣人“金仙奴”双眉一扬,暗中松开了掌中所挽的金键,道:“真的么?” 话声未了,南宫平已横步一掠,挡在叶曼青身前,道:“且慢!” 黑衣人抬眼一望,只见面前这少年容颜虽然十分憔悴,但神色间却自有一种清华高 贵之气,手掌不禁向后一提,那猛犬也随之退了一步,他方才本有放犬伤人之意,此刻 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声道:“你是什么人?难道也和这女……” 南宫平微微一笑,截口道:“在下久闻阁下乃是西河名捕,难道连忠好善恶之分部 分不清楚?” 金仙奴道:“凶杀之场,盗窃之地,岂有忠诚善良之人!”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那么金捕头是否早已认定了在下等不是主谋,便是共犯, 在下等在此间,便是专门等着金捕头前来捉拿于我?” 金仙奴四望一眼,只见到窗外的人群,都在留意着自己的言语,冷“哼”一声,道 :“此刻虽尚不能决定,但片刻后便知分晓了。”手掌一松,俯身一拍,道:“金老二 ,要再麻烦你一次了。” 金链一脱,那名犬“金仙”便有如飞矢一般直窜出去,眨眼之间,便在这前后左右 ,大小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了三声,突地窜到南宫平及叶曼青足下,唉了两嗅 ,突又窜开,以方才的速度,又在前后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三声,竟又绕着 墙壁四下狂奔起来,越奔越缓。 金仙奴面上本是满带骄傲自信之色,但等到“金仙”第二次绕屋狂奔时,便已露出 焦急、奇怪之意,“金仙”每奔一圈,他焦急奇怪之意便更强烈几分,到了后来他额上 竟似已沁出汗珠,情不自禁地随着“金仙”绕屋急行,终于越行越缓,额上的汗珠却越 流越急,口中喃喃道:“老二,还没有寻出来么?老二,还没有……” 叶曼青仰首望天,冷冷一笑,却见那名犬“金仙”突地停下步子,转向门外走去, 门外众人目光俱都凝注在这条名大身上,此时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金仙奴长长松了口气,得意地斜瞟南宫平及叶曼青一眼,沉声道:“兄弟们,休要 让这两人走了。”大步随之走去。 南官平轻轻道:“他若是真的能察出这凶案的凶手,我倒要感激他了。” 叶曼青道:“跟去。那四个官差一抖铁链,道:“哪里去?” 叶曼青身形一转,手掌轻轻拂出,只听一连串“叮铛”声响,那四个官差掌中的铁 尺锁链已一起掉在地上。 他们四人几曾见过这般惊人的武功,四个人一起为之怔住,眼睁睁地望着南宫平与 叶曼青走出门外,谁也不敢动弹一下。 只见那猛犬“金仙”去到院中,略一盘旋,突然一挫、一跃,跳过了院墙,金仙奴 毫不迟疑地随之掠过,“金仙”已在这院中的房门外狂吠起来。 金仙奴神情紧张,回首大喝道:“这院里住的是什么人?” 此刻众人已涌到院中,听到这一声呼喝,不约而同地一起转身望去,南宫平与叶曼 青亦己缓步而来,恰巧迎着数十道惊讶的目光。 金仙奴喝道:“果然就是你两人住在这里!” 叶曼青道:“住在这里又怎样?” 金仙奴道:“那么你就是劫财的强盗,杀人的凶手。” 人群立刻哗然,那林姓店东一连退了三步,谁也不敢再站在两人身侧。 南宫平沉声道:“阁下的话,可是负责任的么?” 金仙奴道:“十余年来,在我金仙奴手下已不知多少凶手盗贼落网,不曾有一件失 误,你两人还是乖乖束手就缚的好。” 南宫平目光一瞥那犹在狂吠不已的猛大,突地想起了那贪财的神秘老人“钱痴”, 面色不禁为之一变,赶上几步一掌推开了房门,只见房中空空,哪里还有那老人的影子 ! 金仙奴哈哈笑道:“你同党虽然早已溜走,但我只要抓住了你,何愁查不出你同党 的下落。”手掌一反,自腰间扯下一条链子银枪,道:“你两人可是还想拒捕么?”手 腕一抖,将鞭抖成一线,缓缓向南宫平走了过去。 本自立在院中的人群,一起退到了院外,林店东更是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南宫平双 眉一皱,道:“阁下事未查明,便……” 金仙奴道:“有了我‘金仙’的鼻子,还要再查什么?” 银光闪处,搂头一鞭向南宫平击下,叶曼青只怕南宫平病势未愈,娇叱一声,方待 出手,只听身后一阵劲凤,方才还在昂首狂吠不已的猛大“金仙”,此刻竟无声无息地 向她扑了过来,来势之疾,丝毫不亚于武林中的轻功高手。 这猛犬本来就十分高大,双足人立,白牙红舌,恰巧对准了叶曼青的咽喉,四下人 群惊喟一声,眼见如此清丽的女子,刹那间便要伤在森森犬齿之下。 叶曼青身形一侧,无比轻灵地溜开三尺,她这种身法几乎已和轻功中最称精奥的“ 移形换位”之术相似,哪知这猛犬“金仙”竟能如影附形般随之扑来,两条前足,左右 闪动,宛如武夫掌中的两柄短剑,未至敌身,先闪敌目,叶曼青暗暗惊忖道:“难怪此 犬能享盛名,身手看来真比一般练家子还要矫健灵活几分。” 她本无伤及此犬之心,此刻心中更有些爱惜,左手一挥,闪电般拍在“金仙”头顶 之上,轻叱道:“退下去!”拧腰一转,只见南宫平虽是大病初愈,但对付“金仙奴” 掌中的一条银鞭,仍是绰绰有余,他以无比巧妙的步法闪动身形,那条虎虎生风的银鞭 ,根本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众人此刻又是大惊,又在暗中窃窃私语:“这少年男女两人,看来当真就是那边凶 杀劫案的凶手,否则他们怎会有这样的武功。”但等到“金仙”第二次往叶曼青身上扑 去时,他们却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叶曼青轻叱道:“畜牲!”回身一掌,这次她掌上已用了四成真力,哪知“金仙” 低吠一声,竟避了开去,伏在地上,虎虎作势,似是不将叶曼青咬上一口,便绝不放手 似的。 突听一阵嘈乱的脚步声,院外已奔来数十名官差,有的手持红樱长枪,有的拿着雪 亮钢刀,南宫平双眉微皱,闪身避开了金仙奴一招“毒蛇寻穴”,沉声道:“你若再不 住手,将事情查办清楚,莫怪……”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厉喝:“住手!” 喝声有如晴天霹雳,已使众人心头一震,喝声未了,又有一阵疾风自天而降,一柄 枪尖缚着一面血红旗帜的乌杆铁戟,“唰”地一声,自半空中直落下来,笔直地插入院 中的泥地里,长达一丈的铁杆,入土几有三尺! 金仙奴一惊住手,转身奔人院中,只听远处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道:“金捕头,凶 手已查出了么?” 说到最后一字,一个银髯自发、高颧阔口的华服老人,已有如巨雕般带着一阵劲风 掠入院中,金仙奴满面喜色,道:“司马老镖头来了,好了好了……”回身一指,“凶 手便在那里!” 华服老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面上突地现出怒容,沉声道:“凶手便是他么?” 金仙奴道:“不错,但除了这男女二人之外,似乎还有共谋……”·华服老人突地 大喝一声:“住口!” 金仙奴为之一怔,后退三步,华服老人已向南宫平迎了过去,歉然笑道:“老夫一 步来迟,倒叫贤侄你受了冤枉气了。” 南宫平展颜一笑,躬身长揖了下去,道:“想不到老伯今日也会来到此间……” 华服老人伸手一拉他臂膀,面上笑容一敛,回首道:“金捕头,请过来一趟。” 金仙奴既觉惊奇,又觉茫然,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掌中的银鞭低低垂在地上,像 是条死蛇似的。 华服老人道:“你说的‘凶手’就是他么?” 方才那等骄狂的两河名捕,此刻似乎已被这华服老人的气度所慑,愣了半天,说不 出话来。 华服老人沉声道:“若是你以前的办案方式,也和这次一样,倒真叫老夫担心得很 。” 金仙奴瞧了那猛1“金仙”一眼,这条猛大自从见到这华服老人后竟亦变得十分温 驯,金仙奴讷讷道:“晚辈也不敢深信,但事实……” 华服老人冷笑一声,道:“事实?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他语声微微一顿,接口道:“他便是当今‘南宫世家’主人的长公子,武林第一名 人‘不死神龙’的得意门徒南宫平!” 过几句话说得声节铿锵,金仙奴面色一变,目光开始发愣地望向南宫平。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这本是……” “是”字尚未说出,已见一道乌光自人群中击来,南宫平身形一闪,华服老人大喝 一声,举手一掌,将那道乌光击得斜开一丈,双肩一耸,向人群中飞掠而去。叶曼青一 言不发,纤掌一穿,也向人群中掠去,恰恰和华服老人不差先后同时到达了暗器射出的 方向。 那猛犬“金仙”竟也跟在华服老人身后,人群一阵骚乱,华服老人与叶曼青同时落 到地上,同时四望一眼,但见人头拥涌,人人俱是满面惊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发射暗 器之人! 两人一起微皱眉头,转过身来,叶曼青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可就是人称‘铁戟 红旗震中州’的司马老英雄么?” 华服老人造:“不错。”目光上下一扫,接道:“姑娘可就是名满江湖的‘孔雀妃 子’么?” 叶曼青含笑摇了摇头。 突听人群中一个长衫汉子,手指外面,喊道:“走了走了……”他喘了口气,惶声 接道:“方才我亲眼看到他射出暗器,但不敢说,哪知他乘着……” 华服老人司马中天及叶曼青,不等他将话说完,早已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如飞掠去 。 这长衫汉子目光中闪着一丝诡笑,悄悄自人群中退了开去,只见面前人影一花,南 宫平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朋友这就要走了么?” 长衫汉子怔了一怔,南宫平道:“我与朋友你无冤无比,素不相识,你为何无端要 以暗器伤我?”他缓缓伸出手掌,掌上握着一方丝中,丝中上赫然竟有一只乌光炽炽、 前尖后锐、似针非针、似梭非梭,形式极为奇特的暗器。南宫平接道:“如此绝毒的暗 器,如非深仇大敌,为何轻易施用?” 长衫汉子神色骤变,道:“你说什么,我……我全不知道。” 突地举手一掌,向南宫平直击过去! 南宫平冷笑一声,微一闪身避过,长衫汉子似也欺他体力太弱,进身上步,又是一 掌。 哪知他这一掌招式还未用到,忽觉身后衣领一紧,他大凉之下,回目望去,只见“ 铁戟红旗震中州”面寒如水,立在他身后喝道:“鼠辈,竟敢在老夫面前弄鬼!” 双臂一振,竟将此人从地上举了起来,远远抛了出去。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这老人到了这般年纪,怎地生性还是如此火爆,如将此 人摔死,怎么还查得出他的来历。”他大病初愈,真力未复,虽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 之力。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地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来,随着那被司马中天掷出的长衫汉 子的去势,将之轻轻一托,同时掠开一丈,眼见已将撞上对面的屋檐,身形倏然一翻, 将掌中的长衫汉,随手抛回。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不由自主,一把将之接住,叶曼青却已亭亭玉立在他 身前。 司马中天道:“姑娘好俊的轻功,莫非是食竹女史丹凤仙子的门下么?” 叶曼青盈盈一笑,道:“老前辈神目如电,晚辈叶曼青正是丹凤仙子的门下。” 司马中天哈哈笑道:“姑娘身法轻灵有如凤舞九天,除了丹凤仙子外,谁有如此弟 子。江湖之中,新人辈出,人人俱是一时俊杰,真教老夫高兴得很。”将掌中的长衫汉 子,轻轻放在地上,只见此人早已面色如上,气息奄奄。 南宫平一步赶来,俯身道:“朋友,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受了何人指使而来暗算 于我?只要朋友说出来,我绝不会难为于你。” 长衫汉子接连喘了儿口气,目光四望一眼,面上突地露出惊恐之色,咬紧牙关,不 发一言。 金仙奴讪讪地走了过来,道:“小的倒有叫人吐实的方法,不知各位可要我试一试 ?” 司马中天冷“哼”一声,道:“此人定不会与劫案有关,你大可放心好了,世上强 盗笨人虽多,但却也不会有人愚蠢至此,犯下巨案还等在这里,至于别的事么……哼哼 ,不劳金捕头你动手,老夫也自有方法问得出来。” 金仙奴愕了半晌,面上神色,阵青阵红,突地转身叱道:“谁叫你们来的,还等在 这里干什么?”那些差役对望一眼,蜂涌着散了。 司马中天冷冷一笑,突地出手如凤,捏住了那长衫汉子肩上关节之处,沉声道:“ 你受了谁的指使,快些从实说出。”话犹未了,这长衫汉子疼得满头冷汗,但仍然咬紧 牙关,一言不发,司马中天浓眉轩处,手掌一紧,这汉子忍不住呻吟出声来。 南宫平微喟一声,道:“他既不肯说出,我也未受伤损,不如算了。” 司马中天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南宫世家,此刻正遇着重重危难,此人前来暗 算于你,幕后必有原因,怎能算了。” 南宫平微微变色道:“什么危难?” 司马中天长叹一声,眉字问忧虑重重,道:“此事说来话长,幸好贤侄你已在启程 回家……唉,到时你自会知道了。” 南宫平更是茫然,不知道家里究竟生出了什么变故,双眉一皱,垂下头去,俯首沉 思了半晌,忽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瞬即弥布众人脚底。 他心头一动,拾首只见红日当空,转念间不觉大惊喝道:“雾中有毒,快退!” 身形一转,连退数步,司马中天微微一愣,道:“什么事?”手掌不觉一松,那长 衫汉子目光一亮,奋起余力,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入了那淡淡的白雾中。 人群一乱,司马中天厉叱一声:“哪里逃?”飞快地追了过去。 南宫平微一顿足,道:“快离此院,迟则生变。” 叶曼青伸手一托他肩膀,轻轻掠上屋脊,放眼望去,只见那长衫汉子似乎已混入了 杂乱的人群中。 司马中天长髯飘拂,游鱼般在人群中搜寻着,金仙奴又提起了那条金链,但链上的 猛大“金仙”,竞已不听他的指挥,低顺着跟在司马中天身后。 叶曼青轻轻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帮着司马老镖头将那人抓回。” 南宫平叹道:“不用了,此人的来历,我已知道了,想不到的是,这班人竟在短短 一段日子里,便已将势力分布如此之广。” 叶曼青茫然道:“什么人?”忽见南宫平面色又自一变,顿足道:“不好。”转身 一掠,但气力不济,险些跌倒。 叶曼青纵身扶住了他肩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唉!有些事你为什么总是不肯 明白告诉我?” 南宫平叹道:“此事之变化究竟如何,我也猜测不到,但……唉,我此刻但愿能插 翅飞回家里……”他心头忽然生出警兆,仿佛有许多种灾难已将降临到他和他家人身上 ,想到那“风雨飘香牌”的党羽势力分布如此之迅速,他心中忧虑不觉更深。 叶曼青幽幽一叹,道:“你要回家了么?” 南宫平道:“你……你……” 叶曼青眼波一亮,道:“你可是要我陪你回去?” 南宫平黯然点了点头,心头很是紊乱,除了对自身隐藏的忧虑外,又加了一份儿女 情丝的困挠。 叶曼青喜道:“那么,我们快走。”拉起南宫平,飞快地掠去,只要有南宫平和她 在一起,其他的事,她便都不再放在心上,这就是女子的心,大多数女子的心里,仅有 足够的地方容纳爱情,别的事全都容纳不了。 白雾渐浓,人群由乱而散,“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双拳紧握,满面怒容,他 一生闯荡江湖,却不料晚来屡生巨变,而此刻竟被一个江湖小卒自手掌中逃脱,他心中 既是气恼,又觉惊异,回首望处,金仙奴犹自立在他身后,发愕地望着他,那猛大“金 仙”,也柔驯地依在他脚边。 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金仙”的头顶,道:“江湖风险,金捕头,你难道还不想退 休么?” 全仙奴垂下头去,讷讷道:“晚辈……” 司马中天道:“这条狗,你也该送回去了。” 金仙奴道:“金仙跟着我十余年,我……我实在……” 司马中天叹道:“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你可知道它的主人此刻比你还需要 它。”他此刻只觉心中一片萧索,心中的豪气,体内的真力,却似已随风消失在这奇异 的浓雾中。 金仙奴垂手木立了半晌,只见迷朦的雾气中,突地现出了五条人影,一个娇柔的语 声轻笑着道:“司马前辈,你老人家还认得我么?” 司马中天凝目望去,只见一个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的玄衫美妇姗姗走过来,大喜道 :“老夫老眼未花,怎会不认得你,呀……好极好极,石世兄也来了,龙飞呢?他到哪 里去了,你至今还未见着他?” 嫣然巧笑的正是郭玉霞,她笑容未敛,轻叹一声,道:“我……我到处找他,但是 ……唉,这都怪我,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否则……,唉,他 怎么会……”她笑容终于完全消失,换了无比幽怨的神色。 司马中天浓眉一皱,道:“素素呢?莫非跟他在一起?”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司马中天道:“咳,这孩子。” 立在郭玉霞身侧的,除了面容木然的石沉外,便是那气度从容、神态潇洒的“万里 流香”任风萍,此刻他轻咳一声,道:“这位莫非就是名震天下的‘铁戟红旗’么?在 下任风萍,拜见老前辈。” 司马中天道:“任风萍……哦,好极好极,不想今日竟能见着任大侠。”目光一转 ,忽见远远立在他三人身后,有如奴仆一般的,赫然竟是昔年镖局中的巨头,“七鹰堂 ”中的翠、黄双鹰,不禁一步赶了过去,大喜道:“黄兄、凌兄,你们难道不认得你这 老兄弟了么?” 哪知“黄鹰”黄今天、“翠鹰”凌震天两人对望了一眼,竟似完全不认得他似的, 木立当地。 司马中天呆了一呆,干咳道:“黄兄、凌兄……”黄今天、凌震天仍是不言不动, 面上一片木然。 司马中天大喝道:“黄兄……”突地狠狠一跺脚,大声道:“红旗镖局与七鹰堂虽 是同行,走的却是两条路,想不到你兄弟气量竟是这般狭窄。” 凌震天、黄今天仍然有如未闻,郭玉霞、任风萍对望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的 笑容,石沉却不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郭玉霞轻轻一拉司马中天衣角,附在他耳畔,轻轻道。 “司马前辈,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什么关系,你老人家说是么?” 司马中天大声道:“极是极是,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关系。” 郭王霞秋波一转,道:“呀,你看这条狗多么神气,想来必定就是那条大名鼎鼎的 ‘金仙’了。” 金仙奴躬身一礼,道:“在下金仙奴,夫人如有差遣……” 司马中天突地一拍手掌,道:“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平儿也在这里!” 郭王霞道:“南宫五弟么?” 司马中天道:“正是。” 转目望去,白雾似已渐稀,但院中却空无人迹,司马中天大声呼道:“平儿,平儿 ……” 郭王霞轻轻一笑,道:“只怕他已走了。” 司马中天诧遣:“走了?” 郭玉霞道:“最近老五不知为了什么,一看到我和三弟,就远远避开,其实……唉 !他即使做了什么错事,我们同门兄弟,难道还不能原谅他么!”她语声微顿,幽幽叹 道:“这孩子……又聪明,又能干,什么都好,我只望他将来能成一番大事业,哪知他 ……唉!” 司马中天双目一张,道:“他怎样了?” 郭王霞道:“唉,他到底年纪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竟不惜犯下众怒,为 了梅冷血,他竟将‘飞环’韦七韦老英雄都杀死了。司马中天既惊且怒,大喝道:“真 的?” 郭玉霞垂首长叹一声。 任风萍摇头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唉!”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喃喃道:“南宫世家已是岌岌可危,他还要如此做法,他还要 如此做法……”目光一抬,恨声道:“你可知道那姓梅的女子,拿着他的信物汉玉,将 自此以北,西安附近许多家南宫分店中可以提调的银子全都取去了?” 郭玉霞目光轻轻膘了任风萍一眼,瞬即做出茫然的神色,惊道:“真的么?” 司马中天道:“十数万两银子,在南宫世家看来,本非大事,但此刻……唉!” 四望一眼,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道:“难道南宫世家已遇着非常之变么?” 司马中天道:“非常之变,非常之变……大厦将倾,大厦将倾……” 突见一条黑衣劲装、背插红旗的大汉,发舍蓬乱,神色败坏,狂奔而入,“卟”地 跪到地上,胸膛起伏,喘着气道:“总镖头,不好了……” 司马中天面色大变,厉声道:“什么事?” 那黑衣劲装的“红旗镖师”接口道:“武咸、张掖、古浪、永登、新城、兰州六处 的八家南宫店铺,一共卖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小的们换成珠宝,方自运到秦安,就… …就……” 司马中天须发皆张,跺足道:“就怎地了?” 黑衣大汉道:“就无影无踪地被人劫走了,除了小的因为在前面探路,其余的兄弟 ,全都,全都……被咱家自己的红旗插入要害死了,看情形他们似乎连手都没有还出一 招。” 他话未说完,“铁戟红旗震中州”,已大喝一声,晕倒在地,犹未散尽的白雾,缭 绕在他苍白的须发之间。 郭玉霞、任风萍面上竟也是一片惊骇之色,仿沸对这惊人的劫案也全然不知道。 过陕西,人鄂境,自洵阳,过白河,至堰城,一路上俱是野店荒村。 残阳已落,堰城郊外的一个小小村落里,炊烟四起,正是晚饭时分,五、六个楼衣 赤足的汉子,正在这村里仅有的一个小吃食摊子前,花一文钱买些花生,花两文钱买些 炊饼,三文钱沽些白酒,四文钱秤两肥肉,箕踞在长凳上,就着肥肉花生,吃口炊饼, 饮口白酒,谈论着天南地北,以及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锅里的肉汤沸腾着,小摊的主人满意地望着面前的这些吃客,偶然慷慨地多切一片 猪头肥肉,换取两旬奉承的言语。 突然,有人目光一亮,轻轻道:“看,好漂亮的一对人物,老板,看来你的大买卖 要上门了。” 老板目光一转,只见道路上大步行来一双少年男女,神情问虽然带着些疲倦惟淬, 但气度却仍是潇酒而高贵的。卑微的老板咧嘴一笑,低语道:“人家才不会照顾到这里 ,我看你们……” 哪知他话还没有说完,这一双少年男女已笔直向他走了过来,那青丝翠衫、姿容如 仙的少女,自怀中取出四枚制钱,轻轻道:“买四文钱的饼。”所有的人一起呆住了。 这四枚制钱是一条红色的丝织编住的,发呆的老板呆了半晌,赶紧包起一大片烙饼 。 翠衫少女接了过来,轻轻道:“堰城快到了吧?许多张嘴已一起开口道:“就在前 面。” 翠衫少女轻轻道了谢,急急走了,过了许久,这些发愕的汉子才纷纷议论起来,而 且看样子还要再议论几天。 翠衫少女将烙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了那沉默、憔悴,但却十分英俊的少年 ,轻笑道:“想不到吧,四文钱可以买这么多饼。”她撕了一小块,津津有味地嚼了起 来,仿佛在咀嚼着贫穷的滋味。 那少年垂首望着手里的饼,神色黯然叹道:“那四枚制钱,你本不应拿出来的。” 翠衫少女轻轻一笑,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少年道:“我知道那必定是你心爱的东西,但是我……” 翠衫少女嫣然道:“不要多说了,快吃了它,你可知道你现在最需要吃东西,好有 力气赶路,到了堰城,我们就可以到你家店铺里去拿。两匹马,一定还要多带些银子。 ” 少年感激地长叹一声,忽然轻轻道:“这些天,假如没有你,我……我……唉!” 翠衫少女的一双秋波,骤然明亮了起来,像是两粒方被洗过的明星,因为她目中的 阴霾,此刻已被情感的雨露洗净。 堰城!夜市灯光通明,他们走上夜街,寻找着红黑交织的颜色,询问着:“你可知 道‘南宫世家’的店铺在哪里?” “呀!南宫世家么,这城里本来有一家粮食店是他们家的,但是几天前却已盘给人 了,店里的伙计,也早都星散!唉,真奇怪!” 别人俱在奇怪,南宫平心中更是何等地惊惶而焦急。 翠衫少女也愕了许久,但她瞧了瞧她身旁的少年,便又嫣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 ,说不定南官老爷又不想再做生意了。”她拉着那少年走出堰城,一面还笑道:“我真 想去偷他一票,以后再加倍去还,可是……可是我又没有这份胆子。” 她的柔笑,她的慰语,却始终解不开那少年的紧皱的双眉。 他心中不住地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法猜测 ,更无法解释。苍穹昏暗,夜色低沉,他只觉寒生遍休,抬头望处,只见一堵山影,横 亘在凄迷的夜色中,似乎已与苍穹相接,他暗中调息一遍,自觉尚有余力登山,胸膛一 挺,当先走去。 他身侧的翠衫少女一颦双眉,轻轻道:“你身子还未完全复元,只怕……” 这少年道:“无妨。” 翠衫少女道:“你自信可以越过去么?” 少年不作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翠衫少女道:“你师门的内功,果然不同凡响。”展颜一笑,道,“上山去最好了 ,清风明月,山花野草,都是不要花钱的东西。” 这少年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但愿天下富贵人,都能尝一尝贫穷的滋味……” 横亘在堰城郊外的山头,便是武当山脉,此处距离天下武术名门“武当派”的所在 地“武当主岭”虽仍不近,但山势雄峻。 已不失名山之气概。 夜色深沉,名山寂静,在一处向阳的山岭上,重拂的山藤间,却突地传出一声幽幽 的叹息,一个少大的声音轻轻道:“这世界有时看来那么辽阔,有时看来却又那么窄小 ,有时看来是那么喧闹的拥挤,但此刻……天地间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一双纤纤玉手,缓缓自山藤间穿出,山风乘势吹开了重拂的山藤,膝胧的星光便笔 直地映入了山藤后的洞窟,映在一张冷艳而清丽的面庞上。 她身上的衣衫,被星光一洗,更见苍翠,微颦的双眉,似愁似喜,她明亮的秋波, 半带羞涩,终于轻轻转到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南官平斜倚着潮湿的山壁,不知在想什 么,他和叶曼青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颇为遥远。 他已感受到叶曼青的娇羞与喜悦,因之他十分不愿说话。 叶曼青星眸微阖,轻轻又道:“你看,这山藤就像是珠帘一样,这山岭也像一座小 楼,小楼珠帘半卷,确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 南宫平轻轻苦笑一声,仍然默无一语。 叶曼青道:“你倦了,我们真该好好歇息一下……”一阵长久的静寂,突听南宫平 腹中“咕噜”一声,叶曼青轻笑道:“呀,你又饿了。” 她伸手一掏,竟又从怀中掏出一角烙饼,道:“给你。” 南宫平只觉一阵感激堵住喉咙,讷讷道:“你…你没有……” 叶曼青道:“这两天我吃得大多了。”垂首一笑,接道:“我知道你不肯一个人吃 的。”边说边将烙饼分成两半。 南宫平接了过来,缓缓咀嚼,只觉这烙饼的滋味既是辛酸,又是甜蜜,若非多情人 ,又怎能尝得到这其中的滋味。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咽下肚里的,究竟是烙饼,抑或是感激与叹息。 叶曼青一笑道:“难怪那秃顶老人会变成财迷钱痴,原来金钱真的重要得很……” 语声一顿,皱眉道:“你看那劫案,会不会就是他干的?” 南官平道:“以他一人之力,怎能在片刻间杀死那些红旗镖局的镖师?” 叶曼青道:“那么,他为什么会偷偷跑掉呢?” 南宫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叶曼青长长叹息道:“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到别人的心事,那秃顶老人所 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忽觉南官平一把拉住她手腕,道:“噤声!” 只听一阵大笑之声,自上传来,自远而近,一人边笑边道:“我若没有重大的事, 怎敢随意阻拦四位道长的大驾?” 叶曼青面色一变,轻轻道:“你听这口音像是谁的?” 南宫平毫不思索,道:“钱痴!”这口音满带山西土腔,入耳难忘。 叶曼青道:“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南宫平道:“嘘……” 听见另一严肃沉重的口音道:“贫道有要事急待回山,施主若有什么话,就请快些 说出。” 钱痴道:“我一路跟在道长后面,已有两日,为的就是要寻一个隐秘的说话之地。 ” 对方那人似乎愕了一愕,方自道:“上面那片山岭如何?” 钱痴道:“好极好极,就是上面那片山岭好了。”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屏住声息,只听嗖然几道清风声,掠上山岭。 两人不由自主地自垂拂的山藤间向外望去,只见四个青袍白袜、乌簪高髻、腰下佩 着长剑、背后斜背着一双黄布包袱的道人,这霎那之间,已立在他们洞窟外的一片岩上 。 那“钱痴”腋下仍然紧紧挟着那只麻袋,带着满面得意的诡笑,站在道人们对面, 要知外明里暗,加以山藤颇密,南宫平与叶曼青虽可望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南宫平。 四个青袍道人,年龄俱在五旬开外,神情更都十分严肃沉静,显见俱都大有来历, 其中一人紫面修须,神情尤见威猛,此刻浓眉微皱,道:“施主的话,此刻已可说出了 吧?”“”钱痴“举手一让,笑道:“坐,请坐。”自己先已盘膝坐了下来。 紫面道人道:“贫道们平生不喜与人玩笑。” “钱痴”笑容一敛,道:“时间便是金钱,我也没有与人玩笑的工夫。” 四个青袍道人对望一眼,盘膝坐了下去,一个面色阴沉的道人手掌一翻,悄悄握住 了腰间的剑柄,冷冷道:“施主究竟有何见教?” “钱痴”目光一扫,道:“此刻仿佛已近三更,是么?” 紫面道人“哼”了一声,“钱痴”已接口道:“前夜三更……” 他方自说出四字,四个青袍道人已自面色大变,齐声叱道:“你说什么?”四双手 掌,齐地握住了腰畔的剑柄。 南宫平心头骇然一动,只听“钱痴”哈哈笑道:“前夜三更,四位道长大展身手之 际,只怕再也不会想到,还有人正在作壁上观吧!” 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答话,又道:“但我事先亦是再也不会想到,施辣手、劫镖 银的蒙面客,竟会是名闻天下,领袖武林,堂堂正正的‘武当派’门下,更不会想到居 然是真武顶‘玄真观’的护院真人,‘武当四木’!” 叶曼青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只觉南宫平握住白己的手掌,也起了一阵 颤抖。武当真人,居然作贼,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钱痴”话声方了,只听一声轻叱,几声龙吟,人影闪动,剑光缭绕,霎眼间这四 个青袍道人“武当四木”已将“钱痴”围在中间,四柄精光耀目的长剑,距离“钱痴” 的咽喉、脊椎不及半尺,但这奇异的秃顶老人“钱痴”却仍然盘膝端坐在地上,动也不 动,神色间安洋已极,缓缓道:“各位还是坐下的好,这岂是刀剑可以解决的事!” 紫面道人厉声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难道你不信‘武当四木’,真有降魔伏 凶的威力?顿时便能教你血溅当地!” “钱痴”冷冷一笑,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嘿嘿,请间四位背后的黄包袱 里,包的是什么东西?” 四柄长剑,剑尖齐地一颤,夜色中只见这“武当四木”的面容,更是大变。 “钱痴”道:“四位道长俱是大智大慧之人,试想我孤身一人,若非早已准备后着 ,怎敢面对以剑术武功名闻天下的‘武当四木’说出此事,四位今夜若是伤了在下,不 出五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便都知道一向号称名门正宗的武当派四弟子,嘿嘿,不过 也是强盗!” 紫面道人道:“你纵然说出,却也不会有人相信。” “钱痴”仰天笑道:“空穴怎会来风?事出必定有因,武林中人是否有人相信有, 多少人相信,道长们也想必清楚得很!” 他目光环扫一眼,冷冷道:“依我之见,道长们是放下长剑的好。” 四柄长剑,果真缓缓垂落了下来。 “钱痴”道:“坐,请坐,凡事俱有商量之处,我‘钱痴’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 ” “武当四木”一起缓缓坐了下来,四人面上,俱是一片惊愕之色,这四人虽有一身 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却苦干江湖历练太少。 “钱痴”道:“我久闻江湖人道:‘阳春白雪,紫柏青松,云淡风清,独梧孤桐。 ’想见‘武当四木’必是风标清华的高士,若非亲见,我实也不敢相信竟会做出此事, 想来四位必定也是初次出手,是以十分紧张,否则以四位的耳力目力,必定早已发现了 我这壁上观客!“”武当四木“目光凝注,默不作答,但神色之间显已默认。”钱痴“ 微微一笑道:“四位既是初次出手,我也不愿毁了四位多年辛苦博来的名声,只要四位 能答应我两件事情,我便永远不将此事说出。” 紫面道人正是“武当四木”之首“紫柏真人”,浓眉一皱,道:“什么事情?” “钱痴”道:“此事说来并不十分困难,只要……” “紫柏真人”突地冷冷截口道:“无论事情难易,只要贫道们力所能逮,均无不可 ,但施主却不知该如何教贫道们相信施主日后永远不说此事!” “钱痴”微一沉吟,道:“这个么……”突地长身而起,左掌护胸,右掌前拳,拇 、食两指环扣,其余三指斜斜伸出,微一吸气,身形竟斗然暴长半尺,缓缓道:“我说 的话,四位总可相信了吧!”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几乎惊呼出声来,只见他神气轩昂,目射精光,当真威 风凛凛,哪里还是方才的财迷钱痴! “武当四木”面色更是大变,身躯各各一震,紫柏道人道:“前辈难道就是三十年 前,在江湖中偶一现身,便已名震天下,盛极之时,却又突然退隐的‘风尘三友’其中 之一人么?” “钱痴”微微一笑,霎眼间便又恢复了方才狠琐的神态,缓缓坐了下去。 “紫柏道人”长叹一声,道:“前辈既是昔年力荡群魔、连创六恶的‘风尘三友’ ,贫道还有什么话说,无论前辈有何吩咐,贫道无不从命!” 声名赫赫,不可一世,几乎将与“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空竹道长”齐名的“武当 四木”,竟会对三十年前,在武林中仅如昙花一现的“风尘三友”如此尊敬畏惧,想当 年“风尘三友”盛极之时,声名该是如何显赫! 南宫平、叶曼青交换了个惊诧的眼色,只听“钱痴”缓缓道:“第一件事,四位请 先将背后的包袱解下给我。” “武当四木”愕了一愕,面面相觑,紫柏道人终于长叹一声,插剑入鞘,解下包袱 ,青松、独梧、孤桐三位道长,自也遵命做了。 “钱痴”道:“包在一起。” “武当四木”一起解开包袱,只见珠光宝气,耀人眼目,南宫平、叶曼青心中一惊 ,轻轻向后退了一些,片刻间四包便已归做一袋。 “钱痴”一手接过,一面说道:“这些珠宝,可是‘南宫世家’交托给‘红旗镖局 ’护送的?” 南宫平手掌一颤。只听“紫柏道人”颔首道:“不错。” “钱痴”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一字一字地问道:“第二件事,我且问你, 你四人究竟为了什么,居然不惜身败名裂,前来抢夺这批珍宝?” “武当四木”神色又是一阵大变! “钱痴”缓缓道:“此间除我之外,再无别人!” 紫柏道人目光缓缓四下扫动一遍,夜色凄清,凤吹林木。 南宫平紧紧握住叶曼青的手掌,两人掌心,俱是一片冰冷。 只听“紫柏道人”长长吐了口气,道:“群魔岛!前辈可曾听过‘群魔岛’这三个 字么?” “钱痴”霍然一震,道:“群魔岛!”声音中充满惊慑之意。 紫柏道人缓缓道:“不知若干年前,武林中便已有了‘群魔岛’的传说,也不知在 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 他语声十分缓慢,神情充满戒备,说到这里,突地大喝一声,手掌急扬,一道银光 ,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出!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只见这道人高大的身躯,竟也随着这一道银光斜斜窜了 起来。 银光没人树影,一双宿乌,轻唳飞起,却另有一双宿鸟,自木叶中跌落。 紫柏道人双臂一振,脚尖轻点,倒掠而回,青松、独梧、孤桐各各在暗中喘了口气 ,“武当四木”果然名下无虚,数丈外宿乌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但他们却疏 忽了近在飓尺间窃听的人。 “钱痴”忍不住道:“说下去。” 紫柏道人定了定神,接道:“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武林中的七大 门派订下秘约,‘群魔岛’中之人,绝不干涉七大门派中事,也绝不伤害七大门派的弟 子,但这七大门派却都要答应为‘群魔岛’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 ” 他轻轻喘了口气,接道:“这秘约在少林、昆仑、崆峒、点苍、峨嵋、华山以及我 武当派的掌门以及有数几个人口中,代代相传,也不知道传了多久,‘群魔岛’却始终 未曾动过这权力,直到……” 他长叹一声,接道:“直到月余之前,‘群魔岛’突地派来传讯使者,令我们只要 查出有‘南宫世家’的财物经过武当数百里周围以内,武当使要派人劫下,还要将护送 财物之人、以他们自身所带信物标志杀死,至于那些财物,却可任凭我们处置。” “钱痴”目光闪动,缓缓道:“南宫世家虽然已有百余年的基业,但除了与镖局接 触外,从未听过与武林中人有任何来往,怎地会跟‘群魔岛’有了仇怨呢?” 紫柏道人叹道:“贫道们也都十分奇怪,想那‘群魔岛’与七大门派订下这秘约已 有若干年,一直未曾使用权力,想必是对此极为看重,哪知他们此刻却用来对付与武林 毫无关连的‘南宫世家’,只是敝派掌门人为了遵守前约,又实在不愿与‘群魔岛’为 敌,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命贫道们做出此事!” “青松道人”接着叹道:“不但敝派如此,峨嵋、昆仑、崆峒等门派,想必也不会 两样,只可叹‘南宫世家’不知与‘群魔岛,结下什么怨仇,他纵然富可敌国,却又怎 能禁得住七大门派与之为敌?”“钱痴”盘膝端坐,木无表情,四下有如死般静寂,突 听山藤一阵轻晌,一声娇唤:“你……”一个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面容苍白而僵木, 目光瞬也不瞬,自山壁后缓缓走出,一步一步地向“武当四木”走了过来。 “武当四木”齐地一惊,闪电般翻身站起,“钱痴”脱口道:“南宫平!” 紫柏道人惊道:“南宫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南宫平脚步不停,突然大喝一声,举步一掌,向紫柏道人劈去。 紫柏道人身形闪处,长袖一指,他因心有内疚,实在不愿与“南宫世家”中人动手 ,仅是随意挥出一招。 哪知他长袖方出,南宫平身躯一摇,便已倒在地上。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一个翠衫少女如飞掠来,扑在南宫平身上,惶声道:“喂… …你……你……”突地抬起头来,大骂道:“南宫世家究竟与你有何怨仇,你……你们 难道要把‘南宫世家’的人都害死么?话未说完,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武当四 木“面面相觑,满面惶然。”钱痴“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又轻轻一把他的脉息,道 :“不妨事的,他只是身体虚弱,心火上升,加以疲劳、惊恐、激怒,内外交攻,才会 晕倒,并非受了内伤,只要将息两日,吃几贴药就会好了。” 叶曼青轻托起了南官平的身躯,恨声道:“我只道,‘武当’乃是名门正派,哪知 却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自今日起你们‘武当派’不但已与‘止郊山庄’结下深仇大恨, 我还要教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你们‘武当派’真正的面目!” 她心中悲愤填膺,话一说完,回头就走,只见面前人影一闪,“武当四木”已一排 挡在她面前,孤桐道人道:“姑娘慢走!”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你要做什么?” 紫怕道人长叹一声,道:“敝派此举,实是情非得已,但望姑娘能了解敝派的苦衷 。”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什么苦衷!为了自家苟安一时,居然与恶魔订约,随 意做出这些不仁不义、不公不道的事,还敢厚颜来替自己解说,这岂非江湖下五门的行 径!” “武当四木”被她骂得目定口呆。 “钱痴”干咳一声,道:“姑娘……” 叶曼青霍然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于你什么事,你不是只要有钱到手就 心满意足了么?” “钱痴”怔了一怔。 叶曼青目光四扫,道:“你们要么就乱剑齐下将我刺死在这里,要么就闪开道让姑 娘下山去。” 孤桐道人道:“贫道们既不能伤及姑娘,也不能让姑娘下山,只得委屈姑娘,到一 个地方暂住些时日,等到……” 叶曼青大喝道:“等到什么?你们这是在做梦,莫看你们‘武当四木’在江湖中颇 有威风,我叶曼青却没有将你们放在眼里!” 突听山下“噗哧”一声轻笑,一个娇脆有如银铃般的声音吃吃笑道:“好厉害的小 姑娘!” 众人齐地一惊,齐声叱道:“谁?” 山岩下“咯咯”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是你的老姐姐来了。”一话声未了,山 下已有如轻烟般掠上两条人影,并肩立在山岩的边缘,山凤一过,他们的身形也随之摇 了两摇,就像是风中的柔草一样。 “武当四木”心头一惊:“好高的轻功!” 只见这两人亦是一男一女,男的亦是英挺俊逸,只是神情间满带一片傲气,女的更 是娇媚绝伦,艳光照人,让人不敢逼视。 叶曼青惊呼一声:“梅吟雪!” “武当四木”又是一惊:只听梅吟雪娇笑着道:“小妹妹,告诉我,是不是这几个 老道士欺负了你!让老姐姐替你出气!” 叶曼青面色一沉,冷冷道:“不用费心,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 梅吟雪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哟,你看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手里还抱着个大男人 ,怎么会是这四个老道的敌手,若不是老姐姐恰巧经过这里,你这个娇滴滴的大姑娘, 岂不是要被人家欺负了。” 她边说边笑,娇躯有如花枝乱颤,眼波更是四下乱飞。 紫柏道人沉声道:“梅姑娘大名,贫道们虽然久已听闻,但天下武林中人,无论是 谁,在贫道面前说话,也得放尊重些!” 梅吟雪“噗哧”一笑,侧目道:“东来,你听到没有,这四个老道的口气是不是太 狂了些!” 战东来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痴痴地望着她,此刻连连颔首道:“极是极是,的确是太 狂妄了些!” 叶曼青冷冷道:“这里的事,和你们毫无关系,你们还是去……去吃点心好了。” 双臂一缩,将南宫平抱得更紧了些。 梅吟雪笑道:“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件事我是管定了的,你要是不愿看到我这个老 姐姐,你就快点走开好了。” 叶曼青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她还是对他好的,无论怎样,都要帮他的忙。” 口中冷冷道:“我早就要走了!”脚步一动,只听孤桐道人低叱一声:“且慢!” 梅吟雪道:“人家大姑娘要走,你们老道拦住人家做什么?” “武当四木”目光一扫,只见那奇异的老人,昔日的“风尘三友”,今日的“钱痴 ”竟已不知在何时走得无影无踪,孤桐道人脚步一错,轻轻滑到梅吟雪身前,冷冷道: “久闻姑娘武功融会百家,深不可测,此刻姑娘对贫道们如此说话,想必是要施展一下 身手了。” 青松、独梧两个道人身形一转,品字形立在她身后,只有紫柏道人,面如凝霜,仍 木立在叶曼青身前。 梅吟雪轻轻一笑,望也不望这三个道人一眼,侧首道:“东来,你看有人竟敢对我 这样说话,你还不教训教训他们!” 战东来双眉一扬,大声道:“出家人如此无礼,正该教训他们一番。” 孤桐道人目光一凛,道:“无知竖子,竟敢在‘武当四木’面前说出教训两字。” 战东来微微一愕,道:“武当四木?” 孤桐道人道:“正是!”“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战东来突地大喝一声:“武当四木是什么东西。”身形一转,挥手一掌指向孤桐道 人胁下,“武当”、“昆仑”虽有旧交,但这本就一意孤行的少年,此刻玉人在侧,更 什么都不管了。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叱道:“孽障!”错步回臂,抖手一剑,自胁下穿出,直削战 东来的手腕,这一招招式迅快,部位刁钻,确是绝妙好招,战东来沉时扬掌,只见对方 剑势一引,已向自己当胸刺来。 他身后便是削岩,眼看无处可退,孤桐道人冷笑道:“这等身手,也配……” 话声未了,只见这少年明明一脚踩空,身形反而斜斜飞起,凌空微一踢脚,双臂一 沉,苍鹰般笔直扑将下来。 孤桐道人心头一惊,连退三步,沉声喝道:“你可是昆仑门下?” 战东来脚尖沾地,冷冷道:“昆仑门下又怎样?”左掌斜削,右掌横擎,连环拍出 三掌,抢入剑光之中。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好掌法,再加下一招‘三军齐发’,这老道便要招架不住 了。”原来就在这短短数日之中,战东来为了博佳人青睐,已将“昆仑”绝技精华,全 部告诉了她。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剑势翻转,无比急迅地攻出三剑,看似三 招,实是一招,最后一剑,宛如一片光墙般挡在自己身前。 梅吟雪笑道:“好一招‘坚壁清野’,但也挡不住人家的‘三军齐发’呀!” 娇笑声中,战东来拗步进身,右足忽地一圈,斜斜踢向孤桐道人持剑的手腕。 孤桐道人剑势一偏,战东来左掌已自剑光中穿出,直点他“期门”、“将台”两处 大穴,孤桐道人挑剑分刺,哪知战东来右掌已向他时间“曲池”大穴拍来,他大惊之下 ,身形一缩,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战东来双掌合拢,竟夹仁了他的剑尖。 这一招四式,当真是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孤桐道人惊怒之下,运劲回撤,只觉掌 中的长剑,犹如插人生铁中一般,他用尽全力,竟也抽它不出。 梅吟雪“咯咯”笑道:“怎么样,我可是没骗你。” 战东来满面得色,轻喝一声:“起!”手掌一翻,竟将孤桐道人掌中长剑震飞出去 ,剑柄斜斜挑起,刹那间,只听“铛”一声清鸣,战东来得意的笑声尚未发出,但觉手 腕一震,方自夺来的长剑,便又脱手飞出! 夜色中只见一溜青光,破云而上,孤桐道人手掌一穿,身形斜飞,去势其快如矢, 道袍飕飕飞舞,长剑势道未衰,已被他接在手中。 青松道人一剑震飞了战东来掌中之剑,剑势不停,直削下来,削向战东来的手腕, 独梧道人长剑出鞘,“唰”地一剑,刺向战东来的左胁。 梅吟雪道:“好不要脸……”突觉头顶上一缕尖风削下,孤桐道人身剑合一,凌空 一剑削来,这一剑势道之强,有如霹雳闪电,便是顶尖高手,也万万不可力敌。 哪知梅吟雪居然不避不闪,孤桐道人心中一喜,突见梅吟雪身躯竟平空向后退缩一 尺,几乎已立在危岩之外。 孤桐道人收势不及,只听“突”地一声,这一剑竟插入山石中。 “武当四木”,各有专长,但剑法轻功,却数“孤桐”为胜,他此刻偶一大意,竟 连失两招,心中羞愤交集,手掌按住剑柄,身躯的溜一转,双足便已踢向梅吟雪前胸。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也是出家人用的招式么?” 开始说话时,她身躯竟笔直地向危岩下落了下去,但说到最后一字,她却又掠上了 这高达三丈的危岩,身形之轻灵巧快,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孤桐道人心头一震,浊气骤升,“啪”地一声,长剑折为两段,剑柄崩出落到岩下 。他凌空一个翻身,“飕飕”落在地上,望着插在地上的半截断剑出神,只听耳畔一声 娇笑,一双纤手,已贴上了他背后的“灵台”大穴。 那边“青松”、“独梧”掌中的两柄长剑,已将战东来围在剑光之中,战东来挟技 下山,此刻实已算得是武林中难见的高手,但此刻两个功力深湛、享名已久的武当剑客 ,竟施展出武当的镇山绝技“两仪剑法”! 他师兄弟两人同时习艺,两柄长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但见剑光缭绕,剑花错落 ,战东来仅能勉强招架,哪里还有余力还手! 紫柏道人木立在叶曼青身前,他自恃身分,只要叶曼青不动,他也不会出手。 叶曼青道:“你真的不让我走么?” 紫柏道人道:“因为事属敝派一派声誉,贫道不得不如此做了。” 叶曼青垂首望了南宫平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呼吸十分微弱,她又惊 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忍住满腔委屈,道:“若是我发誓此后绝不说出今日之事, 你该让我走了吧!” 紫柏道人微一沉吟,忽地瞥见四师弟已被梅吟雪制住,心念一转,立刻道:“姑娘 身出名门,贫道今日就信了姑娘的话。” 身形一闪,让开一边,举手道:“请!” 叶曼青怔了怔,但心中只顾念南宫平的安危,一言不发,大步走去。 梅吟雪一掌贴上了“孤桐道人”背上的“灵台”大穴,轻轻一笑,道:“三位道长 可以住手了么?要是谁再动一动,那么……”突见叶曼青竟已走向山下,不禁一呆,顿 住语声。 紫柏道人沉声道:“两位师弟住手!” 青松、独梧剑光一收,后退三步,紫怕道人大步走向梅吟雪,只见她目光呆呆地凝 视着叶曼青的背影,心中一动,沉声道:“那位姑娘已经走了,姑娘还要怎样?” 梅吟雪心中思潮乱得有如春天的帘织细雨,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孤桐道人却是满 腔悲愤!突地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反挥而出。 叶曼青抱着南宫平,掠下山巅,她这几日来又何尝不是劳累交加,疲乏不堪,身子 方自落到地上,突觉真力已是不济,娇呼一声,跌倒在地。 这一声大喝,一声娇唤,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发出。 梅吟雪一惊一震,本能地向前一推手掌,孤桐道人闷吭一声,行出数步,扑面跌倒 ,而梅吟雪此刻纤腰微拧,已掠下山岩。 紫柏、青松、独梧三人,惊呼一声,涌到孤桐道人身前,紫柏道人惶声道:“四师 弟……你……你……” “武当四木”虽非手足,但自幼同门,情感实如兄弟,他四人数十年来,从未受到 伤挫,此刻孤桐重伤,紫柏、青松、独梧便不禁方寸大乱,紫柏道人更已急得说不出话 来。 战东来目光四扫一眼,耸一耸肩膀,转身掠了下去,道:“吟雪,吟雪,我们该走 了吧。”志得意满地向梅吟雪走了过去,这几日来他虽未能真个一亲芳泽,但佳人常在 身畔,他已极为满意,对于来日,更是充满了信心。 只听那边山岩下叶曼青的口音冷冷道:“不用你费心,我还站得起来。” 战东来微一纵身,赶了过去,冷笑道,“你看这女子当真是无情无义,我们刚才解 了她的围,她此刻就翻脸了。” 叶曼青虽已跌在地上,但怀中仍紧抱着南宫平,此刻喘过了气,一跃而起,冷笑道 :“方才是你们解的围么?哼哼!” 梅吟雪笑道:“小妹妹,我知道,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叶曼青道:“你知道便好。”转身又要走开。 梅吟雪道:“小妹妹,你要到哪里去?” 叶曼青冷冷道:“你我各行各道,你管我到哪里。” 战东来道:“谁愿意管你的事?”轻轻一拉梅吟雪衣袖,道:“她既不知好歹,我 们还是走吧!” 梅吟雪笑容一顿,一甩手腕,轻叱道:“你少多话!” 战东来怔了一怔,梅吟雪瞧也不瞧他,转面向叶曼青道:“小妹妹,你怀里抱着一 个病人,自己气力也不济,这里前不沾村,后不带店,你孤身一个女孩子,走得到哪里 ?” 叶曼青停下脚步,暗暗叹息了一声,梅吟雪又道:“何况他病况看来不轻,若是耽 误了医治,说不定……说不定……唉!你放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师傅待 我不错,他又曾救过我,所以我才说这些话。” 她面上虽仍带笑容,但心中却是一片委屈愁苦,要知她一生倔强冷傲,就连她自己 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也会如此对人关心,居然向另一个女孩说出这样委屈求全的话 来。 叶曼青缓缓垂下头来,又不禁地暗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想到自己不但气力不济,而 且身无分文,四望一眼,四下一片黑暗,她实在也觉得有些心寒,若是她孤身一人,她 什么也不惧怕,但此刻为了南宫平,她又怎能一意孤行呢? 良久,良久,她终于轻叹一声,道:“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梅吟雪道:“还是让我陪着你们,先医好他的病。” 战东来面色一变,大声道:“你要跟着他们走么?” 梅吟雪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转过头来,道:“不可以么?” 战东来道:“我们两人走在一路,多么自在,加了这个病人,岂非讨厌!”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谁要跟你走在一路,你早就可以走了,还站在这里于什么 ?” 战东来变色道:“你要我走?” 梅吟雪轻笑着点了点头。 战东来呆了一呆,大声道:“你不能跟他们走,你……你不能离开我。” 梅吟雪面色一沉,道:“你凭了什么?自以为可以来管我的事!”她笑容一敛,面 上立刻有如严冬的霜雪般寒冷。 战东来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什么都给了你,你……” 梅吟雪冷冷道:“什么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我曾对你要过什么了?” 战东来呆了半晌,突地放声大喊道:“你不能走,我不能离开你……”双臂一张, 和身扑了上去,想将梅吟雪紧紧抱在怀里。 梅吟雪双眉微皱,轻叱一声:“好贱的男人!”挥掌拍出一掌。 战东来竟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他左肩之上,他大喝 一声,飞出五尺,扑地倒下,当场晕厥。 梅吟雪目光满含轻蔑,再也不望他一眼,拉着叶曼青的手臂,道:“我们走!” 叶曼青回头一看,终于跟着她走去。 两人各有心事,俱是默无一言。 叶曼青忖道:“难怪人人说她冷血,她手段的确又冷又毒,但是……唉!她待南宫 平,却也没有一丝一毫是‘冷血’的样子呀。” 只听梅吟雪轻轻一笑,道:“世上有些男人,的确可恨得很,他只要对你有一些好 处,就想要从你的身体上收些什么回来,这是现在,若是早些年,那姓战的哪里会还有 命在。” 叶曼青默然良久忍不住冷冷道:“难道别人就不会真的对你生出情感么?就正如你 也会对别人生出情感一样!” 梅吟雪呆了一呆,喃喃道:“情感……情感……” -= 护花铃 =- 第一三章 都为情苦 无数柄雪亮的钢刀,有如乱雨一般落下,无数个恶魔的头颅,在无边烈火中飞舞、 呼号!南宫平……南宫平…… 南宫平大喝一声,翻身坐起,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抬头一望,哪有烈火、恶魔、 钢刀……柔和的灯光下,只有两个姿容绝世、面带惊惶焦急的绝色少女,并肩卓立在他 身边。 叶曼青道:“你……” 梅吟雪道:“你……” 两人一起抢步走到床前,“你”字同时出口,却又同时住口,对望一眼,齐地后退 一步。 南宫平愕愕地望着梅吟雪,道:“你……来……了……” 叶曼青黯然叹息一声,垂下头去。 过了两天,南宫平便已痊愈,这两天来他病榻缠绵,中宵反侧,既忧虑家里的变故 ,更为自己的情愁所苦。 叶曼青固是轻颦垂首,满怀幽怨,梅吟雪的娇笑声中,也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愁,南 宫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理。纸窗开了一缕,窗外清风入户, “波”的一声轻响,油尽灯灭,室中一片黑暗,梅吟雪与叶曼青早已悄然离开了他的房 间,此刻她们在想什么? 他黯然长叹一声,推被而起,悄俏穿好了衣服,不告而别,虽然对她们不住,但除 了不告而别,他还有什么别的路途。 他黯然推开了向南的窗户,心中亦不知是痛苦抑或是歉疚,也许这两种情感都有, 也许他心里多的只是惆怅与萧索。 叶曼青斜倚在床边,云鬓蓬乱,她芳心也正如鬓发一样,“他爱的还是她,我又何 必在当中苦苦折磨。”幽幽一叹,霍然站起,在室中缓缓走了两圈,一步走到窗前。 她黯然推开了向北的窗户,在心底暗自低语:“我走了,但愿你们永远幸福,只要 你幸福,我……”眼帘一阖,落下两粒晶玉的泪珠。 一灯如豆,梅吟雪独自坐在灯畔,灯光洒满室内,她的悲哀,却已溢出窗外。 窗外有风无露。天地满是寂寞,她举手一拭面上的泪痕,暗中低语:“梅吟雪…… 梅吟雪,你为什么变得如此痴了,你年华已去,满身罪孽,怎么能配得上他,他的病已 好,又有个多情的少女陪在身旁,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凄然地一叹,缓缓站了起来,“走吧,要走就走在此刻,再迟你就走不动了。” 她黯然推开了向东的窗户,轻轻道:“我走了,你不要怪我,我这是为了你好,其 实……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永远陪着你……”语声未了,泪珠终于又自沾湿了她方自擦于 的面颊。 穹苍阴冥,南宫平仰天低叹道:“吟雪,曼青,不要怪我,我走是为了你们的幸福 ,我家中已遇恶变,前途未卜吉凶,怎忍拖累了你们。”深深吸了口气,一掠出窗。 黑暗中突地传来一阵哀怨的歌声:“……他三人含泪各分西东,只唯愿往事都能成 梦,是梦是真?是真是梦?到后来谁也分不清楚,问苍天‘情’是何物,却叫人都为情 苦……” 一个缕衣盲眼的老人,手拉胡琴,自阴暗的墙角下走过,一个苍白而憔悴的女孩子 轻轻牵住他的衣角,这老人莫非也有过凄恻的往事?否则他怎能唱出如此动人的哀歌。 南宫平俏然落在他们身后,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心中只反复咀嚼着那 两句哀歌:“情是何物,却叫人都为情苦……” 顿时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长叹一声,迅速地奔人黑暗中,远处一点晨光 方露。 夜色如墨,急凤骤雨,一座高达三丈的门户,耸立在漆黑的夜色中,石门上满雕着 微笑着的仙人与狰狞的恶兽,石门后是一条漫长而弯曲的道路,夹道的两行林木,在狂 风中旋舞。 茁壮的树木桠枝,低垂在泥泞的道路上,庇护着树下的羊齿草,风铃草,有如壮汉 强壮的臂膀。一条人影,飞快地掠入石门,踏上泥泞的道路。 一声雷震、一道闪电后,这人影微一顿足,前面夜色沉沉,看不到一丝亮光,他满 身水湿,衣衫狼狈,白蓬乱的头发上流落的,亦不知是汗珠抑或是雨水,此刻他双眉深 深一皱,目光在闪电下四下一扫……如此狼狈的少年,竟仍有如此明亮的目光。 凄厉的风声中,只听他暗中喃哺自语:“南宫平,南宫平,你终于回到家了……” 语声在欣慰之中充满凄凉,想见他在这一路之上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自北至南, 一路上所有“南宫世家”的店铺,竟被一起变卖,使得这自生以来,一直受惯奉承的富 贵少年,尝遍了世间所有的冷眼与轻蔑,他外面的长衫,也已换做了充饥的食物。 面对狂风,他挺起了胸膛,伸手一掠面上的水珠,再次往前奔去,又是一声雷震, 雨旁的暗林中,突地响起一声厉叱:“停步。” 眩目的闪电中,两条人影交剪而出,南宫平身形骤顿,只见两条黑衣疾服的蒙面大 汉,一人手持长剑,一人手持双笔。 拦住道路,右面一人厉声道:“朋友竟敢夜闯‘南官山庄’,莫非不要命了?” 左面一人大喝一声,道:“你既敢闯了进来,还打算再出去么?”剑光一闪,直刺 南官平咽喉,招式狠辣急快,一招便要夺人性命。 南宫平呆了一呆,身形急闪,沉声叱道:“两位住手!难道不认得在下是谁么…… ” 右面一人双笔交错,闪起两点寒芒,疾点南宫平左胁两大要穴,历喝道:“无论是 谁,在这三十日里,也不能擅入此间一步。” 南宫平左掌斜挥,后退三步,再次沉声道:“两位住手,在下便是南宫平。” 持剑大汉身形一顿,突地纵声狂笑起来,道:“南宫平,南宫平,你已是第四个假 冒南宫平妄图混人此地的人了。”话声未了,剑光再展,霎眼间又自攻出三招。 南宫平怒道:“两位如不相信,南宫平只得闯上一闯了。” 左手一领对方眼神,右掌抢入剑光,“呼”地一掌,击向对方肩上,这一掌招式虽 凌厉,但仍无伤人之意,只是攻向对方不致命之处。 持笔大汉厉声道:“此刻这‘南官山庄’,已被十六位武林高手护住,你纵有天大 的本事,也难攻人此庄一步!” 此人语声沉重,招式激厉,每发一招,必是南宫平必先自救之处,那持剑大汉的招 式却是飞扬灵挺,剑光闪闪,点水难入。 南宫平心中满是疑团,恨不能早些见着自己的爹爹,此刻偏又被这两人阻扰,他赤 手空拳应付这三件兵刃,一时之间,竟然脱身不开。 风声呼啸,泥水飞激,石门外突又掠入三条黑影,持剑大汉眼神一扫,沉声道:“ 石老二,又有点子进来了:你快过去招呼。” 持笔大汉“石老二”皱眉道:“这三人身法不弱,你还是快发讯号……” 持剑大汉冷笑道:“我兄弟两人今夜若不能把守此处,以后还见得了人么?”突地 手腕一扬,三道银光破空飞出,直击冒雨而来的三条人影。 石老二呆了一呆,亦拧身扑了上去,只见这三条人影当中一人手掌一挥,竟将这三 道银光一起反震回来,石老二双笔一错,“叮叮叮”三声,将暗器击落,厉声道:“黑 夜闯庄的朋友,快退回去。” 夜雨中只见这三条人影,亦是一身疾服,黑衣蒙面,左右两人手持双刀,当中一人 却是赤手空拳,蒙面的丝中下,微微露出一截自须,三人齐地冷笑一声,疾攻而上。 石老二手腕震动间,双笔暴起十数点乌光,分击这三人当胸大穴! 蒙面白须老人双臂一张,身形突顿,纵声道:“拦路的朋友可是‘点苍’双杰石氏 昆仲么?” 石老二厉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若不退回,休怪我手下无情。”说话之 间,笔势不停,“错落梅花”,连发三招。 蒙面白须老人冷笑一声,双臂振处,骨节一阵山响,沉声道:“两位退下,让老夫 来见识见识点苍绝技!” 两个手持双刀的蒙面人,刀花一舞,齐地退下,蒙面老人已与石老二打在一处。 三招一过,蒙面老人厉叱一声,手腕一反,掌中突地多了一条形状极为奇特的骨乌 长鞭,只听一阵凌厉的呼啸划空而过,鞭势如凤,“狂飙落木”、“风卷残云”,两招 四式,霎眼间便将石老二卷入激厉的鞭风中。 石老二目光一凛,失声道:“任狂风。” 蒙面老人哈哈狂笑道:“不错!想不到归隐湖山二十年后,武林中还有人认得老夫 。” 持剑大汉目光亦自一凛,他拼力缠住南宫平一双铁掌,已是吃力万分,此刻一听这 蒙面老人竟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巨盗,心头更是大惊,左手一探衣襟,甩手抛出一“ 道乌光,破空急上,只听”波“地一声,这道乌光竟凌空震散,散出一蓬火雨。南宫平 被他拼死缠住,心中更是惊疑,他两人若是护守庄院,为何行踪却又如此隐秘,蒙面藏 形,显见是不愿被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任狂风洗手已有二十年,此来又为的什么?心念 一闪面过,只听石老二道:“任狂风,你不惜破了二十年前金盆洗手时发下的重誓,难 道不怕‘风尘三友’等找你么?” 任狂风哈哈大笑道:“江湖间数十年未见‘风尘三友,踪迹,只怕他三人早已死了 ,老夫重誓已解,听到这里有百十万两银子,不觉又手痒了起来,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 ’点苍双杰‘,今日怎会为人看家护院,难道那百十万两银子里,也有你一份么?”石 老二冷笑道:“你若想来动这里的珍宝,你是做梦!” 双笔翻飞,只守不攻,但已被任狂风掌中这一条奇形长鞭,逼得透不过气来。 南宫平剑眉一皱,大喝道:“住手。” 持剑大汉剑势一缓,南宫平突地翻身一掌,直劈任狂风的后背,这一掌风声虎虎, 却已用了全力。 任狂风身形一扭,掌中长鞭,竞被这一掌震得荡开半尺。 石氏昆仲不禁怔了一怔,任狂风更是心头一惊,沉声道:“少年你这是干什么?老 夫若是攻入此庄,那百十万两银子,少不得你也有一份。快些退后,将那石老大收拾下 来!” 持剑大汉“石老大”讯号发出,援兵却未见到来,心下不禁暗暗着急,闻言大喝道 :“朋友休要被他所骗,这姓任的有名心狠手辣,打家动舍,有如狂风扫叶,半片不落 ,再也不会给你的,你若是助我将之击退,我兄弟两人倒可送你些盘缠。” 南宫平掌势如风,耳中听得这些人将自己家中的财宝分来分去,竟把自己看成个线 上开扒的强盗,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他虽对石氏兄弟行迹颇为怀疑,但人家毕竟是在帮 助“南宫世家”护守庄院,是友非敌,而这任狂风却显见是来谋劫财物。 十数招一过,他只觉这昔年横行江湖的巨盗,武功果有过人之处,一条鞭施展开来 ,当真有如怒飙狂风,教人难以抵挡。 那任狂风心头却更是骇异,这少年赤手空拳,居然能抵敌自己掌中这柄长鞭,丝毫 不呈败象。 石老二身形已自退后,两人低语一句,身形齐展,向那两条手持双刀的蒙面人扑去 ,蒙面人双臂一振,震起漫天雪片似的刀花,向石氏昆仲当头压了下去,石老二冷笑道 :“果然是太行山的‘花刀’李家兄弟。” 黑衣蒙面人嘿嘿冷笑道:“石老二好亮的招子。”右手刀一招“立劈五狱”削将出 去,左手刀柄突地向上一挑,挑去了蒙面的黑中,狂笑道:“我李铁虬就让你看看‘花 刀’李大太爷的真面目。” “雪刀”李飞虬亦自挑开蒙面中,厉声道:“见不得人的鼠辈,你们看清楚了,好 在阎王爷面前告状。” 这兄弟两人俱是豹头环目,满面虬须,声音沉猛,身形高大,但掌中双刀,却是轻 灵巧快,四柄刀配合得严丝合缝,望来当真如花如雪,漫天飞舞。 石家旯弟目光森寒,一言不发,南宫平掌御长鞭,心中暗忖:“这些人俱是武林中 一等高手,此番齐地来到‘南宫山庄’,难道爹爹已将变卖各地店铺的银子,全都运到 这里来了?他老人家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 凤声凄厉,雨更大了,两边暗林中,突地飞起了三蓬火雨,火光飞激,冲天而上。 接着,四下又响起了一阵尖锐凄厉的呼啸,不时又是兵刃相击声、厉声叱咤声,自 风雨中隐隐传来,大地间立刻弥漫起一片杀气。 任狂风、“花刀”兄弟、石氏昆仲,目光俱是大变。 石老二沉声道:“那边的卡子上,想必也来了闯庄的人!” 石老大道:“任狂风,秦乱雨,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任狂风既然来了,想 必秦乱雨自然也到了!” 任狂风哈哈笑道:“老实告诉你,十三省黑道上的好朋友,今日都已到了这‘南宫 山庄’,你们还不如快将一批珍宝献出,又何苦为南宫常恕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鞭梢划风,急攻三招。 南宫平此刻更是心急如焚:“爹爹不会武功,若被这班人攻了一个进去,如何是好 。”他情急之下,长啸一声,凌空飞起。 南宫平啸声一顿,只见他身形凌空转折,双掌齐下,十指如钩,左掌一翻,闪电般 抓住了任狂风的鞭梢,右掌夹颈切下,一招两式,势若神龙。 任狂风沉腰坐马,身形一缓,后退三步,运劲抽鞭,口中惊呼道:“神龙身法,止 郊门下!” 石氏兄弟对望一眼,失声道:“果然是南官平。” 南宫平脚踏实地,运劲于掌,那一条乌骨长鞭,被他两人运劲一拉,有如弓弦般绷 得笔直。 两人俱是面色凝重,四双脚踏在泥泞的道路上,足踝俱已深陷入泥。 狂风急雨中,呼哨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迫,林梢又冲起了两蓬火雨,几点四放的 火星,随着狂风吹到南官平身上。 满天火星中,突有一条人影,自暗林中冲霄而起,凌空一连翻了两个跟斗,一势“ 乳燕投林”,笔直地朝这里冲了下来! 石老大目光一亮,道:“好了。” 任狂风变色道:“点苍燕也在这里!”真气一懈。 南宫平厉叱一声,双足离地,向后一跳,那柄长鞭,竞被他生生夺过。 那冲天而下的人影“点苍燕”脚一踏地,立刻冷笑道:“任狂风果然在这里!” 眼看到南宫平竟将任狂风长鞭夺过,失色道:“这位朋友是谁?” 石老二道:“此人便是南宫平!” “点苍燕”道:“真的?” 石老二道:“正是神龙身法,再也不会错了。” 南宫平暗中松了口气,忖道:“这些人终于认出我了。” 微一抱拳,沉声道:“各位仗义来守‘南官山庄’,南宫平心中感激,但望各位在 此抵挡一阵,南宫平先进去看看家父。” 他手握长鞭,指缝中已微微沁出血丝,此刻微一抱拳,转身而去,哪知面前人影突 地一花,“点苍燕”竟又拦在他面前。 南宫平奇道:“难道阁下不相信兄弟便是南宫平么?” 点苍燕面沉如水,冷冷道:“正因阁下是南宫平,是以更进去不得!” 南宫平怔了一怔,奇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点苍燕道:“你多问无用,快退回去!”举手一掌,直击南宫平。 南宫平心中更是惊疑,拧身退步,突觉手腕一紧,长鞭又被任狂风抓住了一头,任 狂风厉叱一声,全力夺回长鞭,楼头向南宫平扫下,点苍燕双掌翻飞,也自拍向南官平 胸膛。 这两人俱是武林顶尖高手,招式激厉,势不可挡,南宫平勉强避开一招,任狂风哈 哈笑道:“我只当你‘点苍’派来保护‘南宫山庄’的,却不知你们也没存好意……” 语声未了,点苍燕双掌齐出,左掌拍向南宫平,右掌竟全力击向任狂风。 任狂风怔了一怔,手腕一反,本是击向南宫平的一招,中途变向,“灵蛇乘风”, 直扫“点苍燕”左肋之下。 南宫平左拳右掌,左拳直击,右掌横切,一击任狂风,一击“点苍燕”,他三人连 环出手,彼此相击,南宫平忽而是以一敌二,忽而却又变了以二敌一,也不知这两人谁 是自己朋友,谁是自己敌人,他心中早已乱了一团,实在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 任狂风一条长鞭,左挥右扫,“点苍燕”一双铁掌,左击右打。 南宫平身形一缩,闪电般拧身向庄园里掠去,哪知任狂风、点苍燕却又一起拦住了 他的去路,南宫平厉声道:“点苍燕,你系出名门,难道也变做劫人财物的强盗了么? ” 点苍燕冷笑道:“谁要你的财物:“任狂风接口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挡老夫 们的财路?南宫平亦自厉声道:“既然如此,怎不让我进去?” 点苍燕面沉如水,闭口不答,招式却更加激厉。 那边石氏昆仲力敌“花刀”兄弟,此刻渐渐占了上风,而暗林中的呼哨叱咤之声, 却越来越近,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声声惨呼,显然是已有人负伤而死,只有山林深处的 庄园那边,仍是夜色沉沉,没有一丝一毫动静。 突听一声惨叫,响在身侧,“雪刀”李飞虬刀光一乱,石老二乘势一招“回龙舞柳 ”,一剑刺中了他的左肩,鲜血激射而出,溅在石老大衣襟之上,李铁虬惊道:“二弟 ,你没事么?李飞虬牙根一咬,挺刀又上,刀法更是疯狂,突地飞起一脚,踢飞了石老 大左掌中的判官铁笔,李铁虬狂吼一声,挥刀一斩,将石老大左臂划开一道血口,石老 二反腕一剑,剑势如虹,又刺在李铁虬右臂之上。刹那间四人身上俱已溅上鲜血,但谁 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负伤而战,战况更是激烈。任狂风大喝道:“你三人若非贪图财 物,为何为南宫常恕如此拼命?” 南宫平怒道:“你三人若是助我‘南宫山庄’,为何不让我进去?” 点苍燕、石氏昆仲仍是一言不发,埋头苦战,雨水冲下了血水,流在泥泞的道路上 ,突听一声大喝,一声惨叫,一条人影,自暗林中翻流而出,胸前一道血口!点苍燕目 光扫处,飞起一脚,将之踢开一丈。 李铁虬狂吼一声:“不好!‘猛虎’赵刚到了!” 石老二冷笑道:“再不退下,教你这班人一个也莫想生出此庄!” 语声未了,又是一条人影带着惨叫之声自暗林中冲出,笔直冲到李铁虬面前,掌中 长剑拼力一挥,双目一翻,口中狂喷一口鲜血,扑地反身倒下,身上一无伤痕,竟被人 以内家掌力击毙! 石老大变色道:“不好,五师弟被害了。”方待转向查看,李飞虬呼呼两刀,逼得 他连退三步。 李铁虬冷笑道:“十三省道上朋友俱都在此,你‘点苍派’今日只怕要全派覆没在 这里了。” 石老二怒喝道:“放屁!”剑光闪闪,一连削出五剑! 天色更暗,似乎苍天也不忍再看地上这一番血战! “点苍燕”面色越发沉重! 任狂风目光更是凄寒! 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甩下任狂风,一连向“点苍燕”攻出七掌,掌风激烈,全是 进手招式。 任狂风精神一长,心想乘此机会先除去了“点苍燕”,长鞭狂风般扫下,“点苍燕 ”招式果然大乱,任狂风厉叱声中,一鞭扫中了他左时,“点苍燕”一代名手,虽败不 乱,劈手夺住了他鞭梢,一脚踢在他左胯骨上。 南宫平目光扫处,再不迟疑,掌势一穿,横飞而起,全力掠向庄院深处! -= 护花铃 =- 第一四章 苦雨凄风 南宫平身形一起,石老大突地厉叱一声,拧腰转身,右掌急扬,掌中仅剩的一枝判 官笔,脱手飞出,带着一股劲风,直击南宫平后身!南宫平头也不回,也不闪避,猛力 前窜,这枝判官笔虽然打在他身上,却已是不能穿鲁缟的强弩之未了。 李飞虬目光一闪,杀机突起,此刻石老二剑削来,他竟不避不闪,刀光一转,一刀 自石老大项头,劈到脊椎尽头,鲜血飞溅,俱都溅在面上。 石老大狂吼一声,反身扑上,李飞虬双刀一挺,生生自石老大腹中穿过,但石老大 双掌箕张,也已勒住了他的咽喉,十指如钩,深入肉里,李飞虬双晴一凸,七窍之中, 俱都流出了鲜血。 石老二惊怒交集,狂吼一声,一剑刺人了李飞虬的肋下,自左肋刺进,由右肋穿出 ,一柄三尺青锋,竟齐根而没。 李铁虬双刀劈下,一刀斩下了石老二右臂,厉声嘶道:“拿命来!” 嘶声未了,石老二亦自“砰”地一掌,着着实实拍在李铁虬胸膛上。 李铁虬狂吼着喷出一口鲜血,掌中双刀“呛啷”落地,石老二右臂齐根而断,却看 也不看一眼,生像断去的不是他臂膀,一掌得手,接着飞起一脚,直踢李铁虬下阴“鼠 裕”大穴! 只听李铁虬惨呼一声,身躯抛起一丈,“砰”地落入了暗林,再也无法活命,黑道 名手,“大行双刀”,竟在刹那之间,一起丧命。 石老二身躯摇了两摇,嘴角泛起一丝凄恻的笑意,喃哺道:“老大,我为你报仇了 。”语声方了,自己也当场晕了过去。 “点苍燕”彼任狂风一鞭扫在左时上,只觉一阵剧痛,痛彻心骨,目光转处,见到 石氏昆仲竟与对手同归于尽,面色更是大变,眨眼间满头冷汗拼落,暗叹一声:“罢了 !” 抬目望去,只觉任狂风亦是面色铁青,他被“点苍燕”一脚踢中胯骨,亦是奇痛攻 心,耳中听到“太行双刀”的厉吼惨呼,知道这兄弟两人已命丧此处。两人目光相望, 任狂风大喝一声,挥鞭而上。 哪知“点苍燕”突地低叱一声:“住手!” 任狂风手腕一挫,长鞭回撤,“点苍燕”目光四扫,满地俱是血水,神色不禁一阵 默然,暗中叹道:“掌门师兄,你休要怪我胆怯,但我又怎能令‘点苍’一派的精锐, 俱都丧在这一役之中!” 转念至此,他牙关一咬,沉声道:“你‘风雨双鞭’今日召集了这许多黑道朋友来 此,为的只是那一批财宝么?” 任狂风心中一动,虽然痛得满头冷汗,脸色丝毫不变,反而仰天狂笑道:“这班黑 道朋友,若不为了财宝,不远千里而来,难道是疯了么?” “点苍燕”咬牙道:“你等夺得了财物,若是立刻远离此地,快快分赃,快快回山 ,我公孙燕就放你等过去!” 任狂风狂笑不绝,道:“我等得手之后,自然拍掌就走,等在这里做什么,人道‘ 点苍燕’是个聪明人物,此刻怎会说出这样的呆话?” 公孙燕目光一闪,突地探手入怀,任狂风心头一惊,再退三步,只道他要施出暗器 ,哪知公孙燕手腕一扬,竟向天甩出三道乌光,只听‘波、波、波“三声轻响,三蓬火 雨,飞激四散,只见十数丈方圆,俱是灿烂的火星。任狂风心念转处,已知他是召回同 门,立刻撮唇长啸一声。刹那间只听暗林中响起一连串低叱:“住手……住手……” 一条高大无比的人影,当先飞奔而出,一面厉声问道:“任老大,怎地了?此人满 头自发,声如洪钟,但神色之间,亦是狼狈不堪,衣衫透湿,又是血水,又是雨水,掌 中一条乌骨长鞭,鞭梢伶仔地持着一片惨白的皮肉,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巨盗”风雨双 鞭“中的老二秦乱雨!任狂风眉梢一扬,缓缓道:“点苍燕撒手了!” 秦乱雨呆了一呆,嘿嘿笑道:“好,好……”见到地上“太行双刀”的尸身,笑声 不禁一顿。 转瞬问两旁暗林中又有二十余人影飞奔而出,身躯有高有矮,身形有快有慢,其中 十六条人影,目光一转,便即掠到“风雨双鞭”身后,另外四个高髻道人,三个持剑少 年,却掠到公孙燕这边。 公孙燕目光一扫,神色更是黯然,一个紫面黑须的道人闪目望处,失声道:“石大 哥,石二哥……竟……”语声颤抖,再也无法继续! “点苍派”此番高手尽出,但此刻十七人中,竞死了九个! 秦乱雨目光一扫,神色也是一呆,喃喃道:“……十六……十六……十八……” 瞠目大喝道:“林中还有人么?” 喝声凄厉,激荡在急风苦雨的暗林间,但四下却漫无回应! 黑须道入冷笑一声,扬剑道:“不必问了,贫道虽已久久未开杀戒,但今夜却也诛 去了七个!”一串和着鲜血的雨水,自剑脊飞射而出。 秦乱雨大喝一声,道:“好个恶道,你……” 任狂风伸手一拉他的臂膀,道:“二弟住口!”转目一望,冷冷道:“久闻点苍‘ 黑天鹅’剑快如电,心狠手辣,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黑须道人双目一张,厉声道:“不错,我天鹅道人便是心狠手辣又当怎地,今日要 诛尽你这帮强盗!” 任狂风冷笑一声,公孙燕长叹道:“三弟,今日罢了!” 天鹅道人目光一凉,道:“什么罢了?” 公孙燕面沉如水,缓缓道:“让他们过去!” 天鹅道人面色一变,目光扫处,只见点苍门下,俱已神色狼狈,有的身上带伤,有 的长剑失落。 这性如烈火的点苍剑手呆呆地怔了半晌,突又大喝道:“我点苍门下,焉有见强而 畏之辈!今日便是全部战死在这里,也要和他拼上一拼。” 公孙燕面色一沉,叱声道:“住口!”手掌一扬,道:“让他们过去!” 天鹅道人双拳紧握,全身颤抖,只见任狂风呼哨一声,十八条黑道群豪,俱一起掠 向庄院深处,天鹅道人颤声道:“二哥,你……你难道要将‘点苍派’声名一夕断送? ” 公孙燕长叹一声,道:“三弟,你终是最不明白二哥的苦心……” 他目中突地闪过一阵杀机,接口道:“这帮黑道高手,到了庄院之中,岂非又是一 场血战,到那时无论谁胜谁败,必定是互有亏损,我们等在这里,以逸待劳。好好歇息 一阵,无论是谁,只要运送那批财物出来,你二哥岂会让他们生出此庄?” 天鹅道人怔了怔,突地还剑入鞘,躬身道:“二哥深算,小弟不及,但望三哥恕小 弟鲁莽之罪。” 公孙燕环顾一眼四下的点苍弟子,黯然叹道:“总之,为了那数十年前‘魔约’, 今日我点苍门下若能有一人生还,已是不易,我……唉!我但求那批财物,不被‘南官 世家’中人护送出去,今日虽死无憾,掌门师兄又……唉!只有三弟你正值英年,又是 我‘点苍派’的第一高手,我点苍一派今后的生死存亡,就在你一人身上了。” 天鹅道人木然半晌,缓缓转过头去,不愿自己的泪光被人看见,四下的点苍弟子, 谁也没有抬起头来。 只听凄厉的风声,在黑暗的林木中呼哨作响……急躁的雨点冲散了地上一滩滩眩目 的鲜血…… 夜更深了! 夜更深了。 南宫平冒雨狂奔,一阵阵冷风,像刀一样刮在湿透的衣衫上。 十数个起落之后,他目光已可接触到那个巍峨的屋脊,有如史前的猛兽般在黑暗中 矗立着,而那雄奇的滴水飞溅,却像是它的一双巨翅,要在这漫无风雨中振翼飞起。 南宫平心神一振,心神更急,所有的一些不可理解的疑团在片刻后便将得到答案, 而他的心却更像是一枝挂在绷紧了的弓弦上的长箭。 幢幢屋影中有几点昏暗的灯光,那和“南宫山庄”昔日的辉煌灯火是多么不同。 南宫平如风般扑上了一条长达二十余级的石阶——这是他自幼熟悉的地方,他脚尖 接触到这冰冷而潮湿的石阶,心底却不禁升起了一阵温暖。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屋影中突地响起一声轻叱:“回去!”三点寒星,成“品” 字形激射而出,两急一缓,两先一后。 南宫平目光指处,那原在后面的一点寒星,势道突地加急,南官平大惊之下,拧身 缩颈,只听“呼”地一声,一道风声自耳侧掠过,风声之激厉,几乎震破了他的耳鼓, 而另两道寒星凌空一折,竟各各凭空划了道圆弧,飞虹般击向他左右双肩,南官平脚底 一蹬石阶,身形倒飞而起,一连打了几个跟斗,重又落到那一条长长的石阶下,只听“ 叮”的一声,两点寒星交击,拼出几点火花。 这暗器手法之妙,力道之强,竟是南宫平生平未见,他再也想不到山庄中竟还有功 力如此深厚的武林高人! 只见屋中暗器一发,便重归寂静,也不知道一栋巨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陷藏着什么危机? “爹爹和妈妈难道……难道已不在这屋里了么?” 南宫平不敢再想,身形一振,再次扑上,嘶声喝道:“屋里是哪位朋友!南宫平回 家来了!” 喝声未了,只听屋中一声惊呼道:“是平儿么?”一条人形,其疾如电,随着呼声 飞掠而出,南宫平还未来得及闪避,这人影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南宫平一挣不脱, 心头大震,闪目望去,只见此人鬓发蓬乱,一双眼睛,却是慈祥而明亮,赫然竟是他母 亲! 他有生以来,做梦也未曾想到,他母亲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只觉心中一呆,南宫 夫人已一把将他拦人怀里,颤声道:“孩子,你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一阵温暖慈 祥的母爱,使得南宫平所有的劳累、饥渴、惊骇、疑惧,在这刹那之间,俱都获得了补 偿。 厅中灯火昏暗,一盏孤寂的铜灯,几乎被那一阵方自乍开的厅门中骤然吹入的风雨 吹熄。 灯火飘摇中,只见数十口红木箱子,高高堆在大厅中央,木箱子零乱地钉着一些暗 器、弩箭,四边的靠椅上,狼狈地斜靠着数条劲装大汉,有的神情沮丧,满身鲜血,有 的气喘咻咻;闭目养神,显见已曾经历过一场剧战,甚至已都负了重伤。 在这零乱狼狈的大厅口,却有一个神色仍然十分安详的华服老人负手而立,门外的 风雨吹得他颔下的五柳长须丝丝拂动,却吹不动他恢宏的气度,坚定的目光。 南官平轻呼一声:“爹爹”,一步掠了过去,扑地跪在这老人身前。 南宫常恕轻叹一声,伸手轻抚他爱子肩头,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宫夫人轻轻抽出一条丝中,擦干了南宫平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柔声道:“孩子, 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以后只怕……只怕更要让你吃苦了。” 南宫常恕黯然一笑,仍是默然无语。 南官平只见到他爹爹黯然的神色,见到他妈妈憔悴的容颜,再见到这乱成一团的厅 堂,心里更已是惊疑,也顾不得和他久别的双亲再叙家常,翻身站起,脱口问道:“爹 爹,你将江南所有家店一起卖去,是为了什么?那‘点苍派’与我们素无来往,此刻为 何围住了‘南宫山庄’,仿佛是要守护”南宫山庄‘,但却又似对我们不怀好意,还有 ,那在武林中只闻传言,却无人见到的’群魔岛‘,又为什么要和咱们作对?爹爹,请 你快说出来,孩儿真的急死了。“他一口气说了出来,眼睁睁地望着他爹爹,南宫夫人 幽幽一叹,道:“有话慢慢说,孩子,你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南宫常恕面色凝重,大步走到厅门,凝视半晌,突地转过身来,躬身一揖,道:“ 各位请恕在下无礼!” 众人俱都大奇,有的不禁挣扎站起,讷讷道:“这……这……” 话声未了,只见南宫常恕身形突地一闪,只见满厅人影拂动,四下的劲装大汉,已 一起倒在椅上,晕睡过去,瞬眼间便发出了鼾声,竞似睡得极熟。 南宫平见他爹爹在举手之间,便将这些大汉的“睡穴”一起点住,心下不觉更是惊 骇交集,脱口道:“爹爹,你竟是会武功的!” 原来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南宫财团”的主人竟是武功绝世的江湖奇士,就连 他儿子都是此刻第一次见到。 南宫常恕面壁而立,头也不回,沉声道:“平儿,你自幼锦衣玉食,凡事都由得你 任性而为,即使犯了过失,你爹爹和你母亲也从未责骂过你一言半语,你可知这是为了 什么?” 南宫平虽见不到他爹的面容,但见他爹爹双肩颤抖,显见心情激动已极,心下不觉 骇然,惶声道:“孩儿……不知道!扑地跪了下去,失声接道:“孩儿犯了过错,爹爹 原该责打的。” 南宫夫人面容苍白,急走两步,突又顿住身形,掩面道:“大哥……这……孩子为 何如此命苦!” 南宫常恕仍未回头,但身躯的颤抖却更加剧烈,缓缓道:“我这样对你,只因你从 今而后,非但不能再享受世上任何幸福温暖,还要吃尽世人所不能忍受的折磨困苦,你 可愿忍受么?” 南宫平强忍着满眶的泪珠,颤声道:“孩儿为爹爹妈妈吃苦,本是应该的,但…… 爹爹你总该告诉我,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厅外,风雨敲窗,声声令人断肠…… 南宫常恕十指渐渐收缩,渐渐握紧了双拳,语声也更是沉重。 “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他沉声道,“这财富是如何来的,你可知道么?” 南官平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 南宫常恕截口道:“你的玄祖,本是个最穷困的人,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发誓要 成为天下的巨富,辛苦积下了一笔资本,随着一帮海客到海外经商。哪知船到中途,却 遇见了风暴,你玄祖虽攀在一片船木,漂流到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侥幸未死,但却又 变得双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紧握双拳,沉声接口道:“他老人家发觉自己壮志又复成空,不觉悲从中来,忍 不住痛哭起来,哪知那海岛井非无人的荒岛,他老人家在绝望之中,忽然发觉这岛上竟 有许多个身穿古代衣冠的老人,原来这不知名的海岛,竟是在武林中传说最久也最神秘 的‘诸神之殿’。” 南宫平心头又是一震,只听他爹爹接道:“那些老人问过你玄祖的身世与经历,仔 细将老人家端详了一遍,竟将他老人家留了下来,一晃三年,这三年中你玄祖受了许多 折难,吃了许多苦,三年后那些人突然将你玄祖带到海边,海边上竟已停泊了一艘巨船 ,船上堆积着无数珍宝!”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玄祖正看得目定口呆,哪知那些奇异的老人却将这艘海船 送给了你玄祖,但是却要他老人家发下重誓,订下契约,此后‘南宫’一家,每隔一代 ,便要令长子带着一批银子,送到‘诸神殿’去,每过一代,银子便要增加一倍,除非 南官一族自绝后代,这契约便永远不能违背……” 南宫常恕接道:“到了你上一代,这些银子已堆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你祖父动 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银子,才令你大怕将银子送去,那时……唉!我还未成婚,你大伯 却已有了一个儿子。” 南宫平直到此刻,才听到自己家族这一段神秘的历史,听到这里,他已是满身颤抖 ,满头冷汗,忍不住嘶声道:“我那大伯父,此刻在哪里?我那堂兄又在哪里?” 南宫常恕身躯摇了一摇,道:“你大伯临去的那一天,竟将自己新婚妻子和方在褪 褓中的婴儿,一起震断心脉。因为他已算出,再过一代后,‘南宫世家’便是卖出所有 家财,也未见能将这一批银子凑满,他不忍心自己后代受苦,也不愿我再结婚生子,留 下了一段沉痛的遗言,便带着银子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他的下落消息……” 他说到这里,语声中的凄惨之意,已令人间之心寒,世人只知道“南宫世家”富贵 荣华,不可一世,又有谁知道“南宫世家”这一段充满悲哀、充满血泪、悲惨而神秘的 历史。 南宫夫人以手掩面,哀呼道:“大哥,你……不要说了。” 南宫常恕面对墙壁,直如未闻,一字一字地接口道:“你大伯走了不久,你爷爷也 去世了,我在家里守孝三年,就出去打听你大怕的下落,但是我们每代遵约将银子送去 时,都是事先便有‘诸神殿’的使者传来一封飞柬,指定一个港口,然后带领前去,非 但我们‘南宫世家’中人不知道那海岛真实的方位,茫茫人海中,更无一人知道‘诸神 殿’的所在。我在江湖中游荡了多年,到后来终于完全失望,却不想在这一段日子里, 我遇着了你母亲。” 南宫夫人突地伸手一抹面上泪痕,走到南宫常恕身侧,轻轻握住了他手掌,缓缓道 :“你一定要说,就由我来说吧!” “我一遇见你爹爹,”南宫夫人道,“就和你爹爹发生了情感,但是你爹爹却总是 躲着我,我又奇怪、又难受,一气之下,就决定要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你爹爹的 朋友,哪知有一天……有一天你爹爹被人暗算,中了剧毒,毒发之后,将这一段往事都 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避着我,原来有着这么多苦衷,原来知道‘南宫世家’大厦将倾 ,不忍让我晚来吃苦,更不忍……更不忍让我们的孩子方一长成,就要替先人去还债, 去吃苦!” 南宫常恕霍然转过身来,灯光下只见他面容铁青,目中却是热泪盈眶,沉声接道: “但是你母亲却不怕这些,更不怕贫穷,她一夜之内,将我背到天山,寻着了解药,于 是我……” 南宫夫人缓缓倚到他身上,截口道:“于是我就再也离不开你爹爹,到后来,我们 生下了你,原要你好好享受一生,不愿你辛苦学武,所以没有传你武功,哪知你却天性 好武,我们又不忍违了你心愿,便如你愿将你送到‘神龙’门下,孩子……我们对不起 你……”话犹未了,不禁又自低位起来。 南宫平悲泣一声,扑到双亲身上,凄凤苦雨声中,他三人相互偎依,虽然心中充满 悲苦,但却又充满了至情至意。 南宫常恕轻抚着他爱子头发,黯然道:“我只望‘诸神殿’的密柬迟些送来,是以 我一直不愿你成婚。哪知这次他们似乎已算定了‘南宫世家’再无余财,竞不等你成婚 生下后代,便将密柬送来,只要我们一家将银子凑齐,那使者还会再来,将你带走。孩 子,这是你祖宗立下的誓,你爹爹……你爹爹,你妈妈虽然疼你,但是又……又怎能… ”语声未了,老泪纵横而落。 南宫平突地挺起胸膛,道:“爹爹,妈妈,这是我们南宫一家该还的债,我们自然 要还清……” 南宫夫人流泪道:“可是,孩子你……” 南宫平双目厉张,牙关紧咬,坚决他说道,“孩儿我一定会回来的,那‘诸神殿’ 无论多么神秘,孩儿也发誓要回来奉养你老人家,那里虽然有铜墙铁壁,也困不住孩儿 ,何况,那些人既有‘诸神’之名,又怎能强迫别人做不孝的人。” 南宫夫人凄然道:“好孩子……” 南宫常恕却黯然道:“只是这一次……唉!‘群魔岛’里的人,却又在江湖中出现 了,而且立心不让我们将银子送到‘诸神殿’去。” 南宫平恍然道:“难怪他们以密约来强迫武林几大宗派的人,来强夺‘南宫世家’ 的镖银。” 南宫常恕颔首叹道:“此刻庄外的‘点苍派’门人,便是因为强夺这批财宝不成, 是以留在庄外,乍看虽似在保护‘南宫山庄’,其实却是不让我们将财宝运送出去,除 此之外,还有一些江湖中的剧盗,也想来发这一笔横财,数日来,这‘南宫山庄’已不 知发生了多少争战,流出了多少鲜血,唉……财富,除了为我南宫一家带来烦恼痛苦之 外,还有什么?孩子,你若是生在贫穷人家,又怎会有今日的痛苦?” 风雨敲窗更急,窗外突地有人长叹一声,道:“我错了!” 南官平一惊之下,厉叱道:“什么人?”却见他爹爹身形已掠到窗前,扬手一掌, 窗户震开,风雨穿窗而来。 南宫常恕手掌再扬,窗外又已叹道:“老大,你不认得我了么?” 南宫夫人惊呼一声:“鲁逸仙!”一步掠到窗前。 南宫常恕亦自惊呼道:“二弟,是你么?语声之中,又惊又喜。南宫平顿住身形, 凝目望去,只见当窗而立的一人,秃顶锐目,神色黯然,赫然竟是那奇异的老人”钱痴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爱财惜命的老人,竟会是他爹爹的”二弟“,目光动处,不觉 惊得呆了。只见这老人垂首木立半晌,袍袖一指,宛如被风吹了进来似的,霎眼间便已 掠入窗内,南宫常恕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头,道:“二弟,多年不见,你…你怎地变成了 这般模样?” “钱痴”目光痴痴,口中只是不住喃喃自语:“我错了,我错了……” 南宫夫人黯然道:“往事都已过去,你还提它作甚,我和大哥非但没有怪你,反觉 ……反觉有些对不起你。” “钱痴”突地大喝一声:“我错了!”扑地跪在南官常恕面前,目中流下泪来,道 :“大哥,小弟对不起你,小弟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一面用手搀扶,一面亦自跪下,黯然道:“二弟,快起来……” “钱痴”道:“小弟若不将话说出,死也不能起来,这些话,小弟已在心中闷了二 十年。” 他仰天叹道:“二十年前,我只当三妹贪图‘南宫世家’的富贵荣华,是以才离开 我,嫁给你,我却不知她早已爱上你,我却不知道她嫁给你非但不是为了享受富贵,反 是为了要陪你忍受痛苦,我……竟不告而别,还引来一批仇家,来暗害你们……” 南宫常恕叹道:“二弟,我与三妹既然无恙,你又何苦还在自责?” “钱痴”嘶声道:“我怎能不自责负疚,我不能心安,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俱在 暗中诅咒你们,我发狂地去寻找财富,除了没偷没抢之外,几乎不择任何手段。我隐姓 埋名,省衣缩食,弄得人人俱当我是疯子,我发誓要聚下比‘南宫世家’还要多的财富 ,可是……” 他突地手掌一扬,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麻袋抛在地上,悲嘶道:“我纵然积下了 百万财富,又有何用?我今日才知道纵有百万财富,也买不来真挚的情感,纵有百万财 富,也减不去人们的痛苦,大哥,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南宫常恕黯然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么?” “钱痴”含泪点头。 南宫常恕轻轻扶起了他,道:“无论如何,今日你我三人,重又聚到一处,总是件 可喜可贺之事。”展颜一笑,转首道,“平儿,快过来见见你二叔父,这就是那昔日名 震江湖,人称‘神行无影铜拳铁掌’的鲁逸仙鲁二叔父。” 一直愕在当地的南宫平,此刻方自会过意来,当即走了过去。 鲁逸仙一抹泪痕,破颜笑道:“孩子,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叔父吧!” 南宫夫人眨了眨眼睛,面上亦不知是哭是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却有两滴泪珠 流下面颊,哽咽道:“想不到我们终又重见到了你,更想不到最爱打扮的你会变成这副 样子,你……你难道穷疯了么,连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 鲁逸仙泪痕未干,大笑道:“我不是穷疯了,却是小气疯了,就在我破麻袋里,虽 然有百万钱财,我却舍不得动用一文。” 南宫常恕笑叹道:“你这样做全是为了她么,唉!真是!” 南宫夫人咳道:“你看你,在孩子面前,说话也不知道放尊重些。”言犹未了,满 带泪痕的面上,又不禁展开了一丝微笑。 这三个老人虽然满心忧郁,但心中却又不禁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刹那间,他们似又 回到了那飞扬着的青春岁月,连骑纵横江湖,含笑叱咤武林。二十年的时光,有时虽然 是那般漫长,有时却又仿佛觉得十分短暂。 南宫平望着他们三人含泪的欢笑,含笑的眼泪,只觉心中的悲哀,也随之冲淡不少 ,笑道:“二叔好酒量,可要小侄……” 言犹未了,突听窗外一声大喝,三枝长箭,带着一连串铃声穿窗而入,“夺”地一 声,三双箭并排插入高堆的红木箱上。 鲁逸仙面色微变,却又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绿林强盗用的响剑,居然照顾到 大哥的家里!” 南宫常恕一笑道:“射箭人腕力不弱,不知是哪一路好汉。” 只听窗外厉声喝道:“任狂风、秦乱雨率领三山十八寨各路好汉,前来向‘南宫山 庄’南宫庄主讨些盘缠,是开门恭迎,是闭门不纳,任凭南宫庄主自便。”语声嘹亮, 中气十足。 南宫常恕微一皱眉,道:“风雨双鞭怎地又出山了。” 鲁逸仙道:“若换了现下的黑道朋友,只怕连这一些过节都不愿再讲,人一到了, 立刻动手。” 南宫夫人笑道:“难怪你已有百万家当,原来你对现下强盗行情如此熟悉……” 含笑一望南宫平,倏然住口。 大敌当前,他三人却仍言笑自如,直似未将那横行一时的巨盗“风雨双鞭”看在眼 里,南宫平暗暗忖道:“原来妈妈少年时也会说笑的。”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道:“要好要歹,快些答复,喝声三响,弟兄们便要破门而入 了!”接着便有人叱道:“一!” 鲁逸仙双臂一振,身形暴长,横目笑道:“小弟还未老,老大你怎样?” 南宫常恕捋须笑道:“哥哥我又何尝老了。” 鲁逸仙大笑道:“好好!”突地一拍腰畔,只听腰畔突地铃声一响,笑道:“现在 么?” 南宫常恕道:“自然!” 南宫夫人轻笑道:“好好,你们兄弟的‘护花铃’仍在,我这枝花却已老了。” 窗外又是一声大喝:“二!” 鲁逸仙狂笑道:“我兄弟未老,你怎会老了,老大,急先锋还是小弟么?” 南宫常恕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鲁逸仙身形突地一跃而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南宫常恕伸起 的双臀上。 南宫常恕猛地厉叱一声:“去!”双掌一翻、一送,鲁逸仙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般 直飞出去。 只听“蓬”的一声,厅门四开,接着“叮铛”一响,一条金线,自门外飞人,又一 线金线,自南宫常恕掌上飞出! 又是“叮铛”一响,两条金线纠结一处,南官常恕大喝道:“来!”门外响起一声 惊呼。 余音未了,“呼”地一声,鲁逸仙身躯使已笔直飞了回来,左掌之上,缠着一条金 线,右掌却夹颈抓着一个身躯高大的老人,鲁逸仙手掌一甩,将之重重甩在地上,赫然 竞是“风雨双鞭”中的任狂风! 南宫平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不知是惊?是佩?凝目望处,才知道那两条金线之上, 两端各各系有一双金色的小铃,鲁逸仙身形借着南官常恕掌力飞出时,掌中金铃便已飞 入,南宫常恕掌中金铃亦自飞出,两双金铃一搭,金线互结,南宫常恕掌力回收,鲁逸 仙凌空一击而中,抓住任狂风,便已借势飞回,当真是其去如矢,其回如风,来去空空 ,急如闪电,对方纵是一流身手,却也要措手不及,无法防范。 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一涌,忍不住脱口道:“好个护花铃!”“厅外却又乱成一片 ,一个苍老的语声狂呼道:“厅里的可是‘风尘三友’么?” 南宫常恕、鲁逸仙相视一笑,只见任狂风已挣扎着翻身爬起,面色一片苍白,满带 惊骇之色,颤声道:“果然是风尘三友!” 鲁逸仙笑道:“多年不见,难道你还认得我兄弟?” 任狂风颓然长叹一声,垂首道:“在下纵已不认得三位,但这一手‘惊虹击电,夺 命金铃’的绝技,在下却再也不会忘记。” 鲁逸仙大笑道:“惊虹击电一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哈哈!大哥,想不到你我 偶然练成的游戏,倒被江湖中人说成了武林绝技,”笑声突地一顿,转首道:“你既然 还记得我兄弟,难道便忘了昔年在我兄弟面前发下的重誓!” 任狂风垂首叹道:“在下若知道‘南宫山庄’的庄主,便是昔日风尘三友中的冷面 青衫客,斗胆也不敢踏人‘南宫山庄’一步。鲁逸仙冷冷道:“如今你既知道了,此刻 又当怎地!” 厅外长阶下仍然乱成一片,任狂风回首大喝道:“秦老二,快带弟兄们退出山庄一 里之外,‘风尘三友,在这里!”喝声方了,秦乱雨已一掠而上,目光转处,变色道: “果然是三位大侠,想不到我弟兄二十年苦练,却仍然挡不住鲁大侠的凌空一击!” 狂风骤雨中,只听阶下有人厉声喝道:“什么‘风尘三友’,我弟兄远道而来,难 道就凭着这句话空手而回么?”十数条人影,一涌而上。 “风尘三友”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秦乱雨霍然转身,道:“谁说的?” 两位目光闪烁、短小精悍的褐衣汉子,攘臂而出,左面一人冷冷道:“要好朋友走 路,至少总得掏些真家伙出来,三言两语,就济得了事么?” 右面一人回首喝道:“各位弟兄,此话可说得是?” 众人杂乱地哄应一声,任狂风一笑道:“原来是白寨主,”含笑走到他两人身前, 接着道:“如此说来,两位想要些什么呢?” 左面一人低声道:“弟兄们千里而来,最少总得混个千把两银子的盘缠钱,两位虽 是前辈,也得照顾咱们这些苦弟兄。” 任狂风哈哈笑道:“一千两银子够了么?……拿去……”双掌一翻,只听“砰!砰 !”两声,白氏兄弟惨呼一声,狂喷了一口鲜血,滚下了长阶,任狂风含笑道:“还有 哪位兄弟要拿盘缠的?四下漫无回应,只听惨呼之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灭,只剩下风的 呼啸,雨的滴落,十数条大汉站在一起,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任狂风面色一寒,厉叱道 :“退下去。”十余条大汉一个个面如上色,齐地翻转身躯,蜂涌着奔下长阶,再无一 人敢回头望上一眼。 “风雨双鞭”一起回转身来,南宫常恕叹道:“你我相识多年,两位未曾忘记我兄 弟,说来彼此已可算是故人。只是我此刻已遇非常之变,不能以酒为两位洗尘,两位如 有所需,我还可略助一二。” 任狂风垂首道:“庄主如不怪罪,我兄弟已感激不尽……” 南宫常恕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愿再多客套,今日就此别过。”双手一抬,拱手 送客。 任狂风、秦乱雨恭身一揖,方待转身,鲁逸仙道:“且慢,两位方才由庄前进来, 不知可曾遇着那些‘点苍’弟子?” 秦乱雨道:“点苍门下,此刻已伤残过半,除了点苍燕、黑天鹅而人外,能成的只 怕不多了。”他微一思忖,已知鲁逸仙问活之意,说完之后,立刻躬身告退。这两人当 真不愧是江湖大行家,见了眼色,便已知道别人心意。 鲁逸仙回到厅中,一抹面上雨水,沉声道:“外围既已空虚,大哥你何不乘此时机 ,将箱子运至庄外?” 南宫常恕惨然一笑,道:“诸神使者,已来过一次,但仍未说明交宝地点,箱子纵 然运出,却要送到何处?” 鲁逸仙呆了半晌,突地仰天长笑,笑道:“无论何时,无论有多少人阻拦,凭我们 几人,还怕闯不出去么!” 他身躯一动,掌中的金铃,便随之叮铛作响,铃声清越,在风雨中仍可远远传送出 去。 南宫平望着他掌中的金铃,想到这三个老人方才的威风,反复低诵着“惊虹击电一 金铃,铃声一振一消魂”这两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词句,心中豪气逸飞,目光也闪 出了喜悦的光彩。 鲁逸仙笑道:“孩子,你可听出这铃声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南宫平含笑摇头。 南宫夫人道:“这金铃本是你爹爹的传家之物,共有三对,别的似乎还无什么异处 ,但只要其中一对金铃一振,另两对便也会同时作响。古来高深乐理之中,载有‘共振 ’一词,这金铃虽非乐器,但这种现象却与音乐中的‘共振’相同。” 她自怀中取出一双金铃,南宫平伸手接过,鲁逸仙掌中金铃一振,南宫平掌中的金 铃果然也发出了一种清越的“嗡嗡”声响。 南宫平不禁大奇,他却不知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奇,其中的确有许多是不能以常理 解释的事物。 南宫常恕道,“昔年我三人闯荡江湖之际,只有你母亲武功最弱,我们生恐她落单 遇险,是以便将这金铃每人分了一对,她一遇险,铃声一响,我们这两对金铃,便也会 生出一种奇异的‘共振,感应,便可急往驰救……”鲁逸仙大笑接口道:“是以你爹爹 便将这金铃取了个奇妙而好听的名字,名日:‘护花’……“南宫常恕笑道:“这‘护 花铃’三字,倒不是我杜撰而出,昔年,汉献帝爱花成性,唯恐飞雀残花,是以便在宫 园中的花木上,系了无数金铃,只要雀鸟一落花上,金铃之声大震,而宫廷中的‘护花 使者’,便即会来驱鸟。当时京朝中人,将这金铃称为‘护花铃’,后来诗人,也作有 ‘十万金铃常护花’之句,我取的这‘护花’两字,也不过是用的这个典故。” 南宫夫人轻轻一笑,道:“几十年前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平儿,你若是喜欢,这 一对金铃你就收着吧,以后你若是在江湖间……”她突地想起爱子即将去不知名的远方 ,笑容一敛,立刻染上了一种沉重的忧郁。 南宫常恕微微一叹,将金铃交给南宫平,道:“这一双你收着吧,你爹爹妈妈再也 没有别的东西给你,这两对金铃,你要好好珍惜,将来……”说到“将来”两字,他也 不禁长叹一声,默然无言,目光沉重地投落到厅外的苦雨凄凤之中,远处仍是一片黑暗 。 南宫平手捧四只金铃,无言地垂下头去…… 鲁逸仙目光一转,朗声笑道:“你父母都将金铃送给了你,我若再留下,莫教你将 我这二叔看作当真这般小气,来,拿去,好生藏着,将来若是遇着合意的女子,不妨分 给她一对!” 南宫平躬身接过。 南宫夫人强笑道:“无论如何,今日我们重逢,总该庆祝,我去做两样小菜,让你 们小酌两杯,好在这里多了鲁老二和平儿,我也可以放一下心了。” 鲁逸仙道:“三妹……呀,大嫂,何需你自己动手?” 南宫夫人目光一阵黯然,嘴角却仍含笑道:“下人都早已打发走了……”语声之中 ,她身形已转出厅后。 南宫平见到妈妈竞自己操作起来,不禁暗中长叹一声,立定志愿,要将家业恢复, 不让妈妈受苦。 南宫常恕解开了那些护镖而来、苦战受伤的大汉们的穴道,再三道歉,那班镖客见 到这衣衫褴楼的秃顶老人,竟然就是昔年以轻功拳掌名震江湖的鲁逸仙,不禁大是惊异 ,见到南宫平这“神龙”门下的弟子,神情也颇为谦卑,知道这大厅中已无自己出力之 处,再者也实在伤重疲乏,便到后房安歇了。 鲁逸仙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叹道:“江湖中若是没有一些热血的义勇男儿,只怕 再也无人愿教子弟学武了。” 酒菜简洁而精致,但众人心头却多感叹,南宫常恕持杯四望,缓缓道:“二弟,今 后你我持杯同饮的机会,只怕又要多了。” 鲁逸仙道:“自然。” 南宫常恕道:“不知道江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我们这风尘三友?” 鲁逸仙心头一动,道:“大哥你莫非又要重出江湖了么?” 南宫常恕以一丝微笑掩住了神色间的黯然,道:“这山庄我也卖了,月底便要迁出 ,日后少不得又要过一个四海为家的日子。” 南宫平变色道:“卖了?” 南宫常恕道:“卖了还不见得够数……” 鲁逸仙拾起了那只麻袋,朗声笑道:“我这只麻袋中便存百万财富,大哥你要用多 少?” 南宫常恕仰天笑道:“我自幼及长,遍历人生,却始终不知道贫穷是何滋味,如今 有了这个机会,怎肯轻轻放过,二弟,你且放下这些,先来痛饮三杯。” 南宫平见到他爹爹如此豪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鲁逸仙道:“贫穷滋味么?却也不是……”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手扶桌沿 ,长身而起。 门外夜色沉沉,风雨交加,只听一阵沙沙之声,目长阶上响起,鲁逸仙立掌一扬, 掌风过处,厅门立开,门外却见不到半条人影。 南宫父子、鲁逸仙面色齐地一变,一阵风扑面而来,风中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 之味。 南宫夫人恰巧端着一盘风鸡自厅后出来,目光转处,只见门外黑暗中突地亮起了两 盏绿油油的灯火,心头一颤,脱口呼道:“蛇!”“铛啷”一声,手中瓷盘落到地上, 跌得粉碎。 只见这两点绿火摇摇晃晃,自远而近。南宫平低叱一声,身形离凳而起,却被鲁逸 仙一把拉了他的手腕,道:“且慢!”张口一喷,一股银线,激射而出,宛如一道银虹 般,射向那两点奇异的绿火。 腥风之中,立刻弥漫了酒香,南宫平知道鲁逸仙这种以内力逼出的酒箭,威力非同 小可,只见那两点绿火果然一闪而灭。 “哗”地一声,酒箭射在地上,听来宛如珍珠洒落玉盘一般。 南官常恕皱眉道:“武林中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已未闻有能驱蛇役兽的高 手,这条蛇岂非来得甚是奇怪!” 言犹未了,那两点绿火竟又冉冉升起,接着,远处突地响起了一阵乐声,自漫天风 雨中袅袅传来,其声悠扬,非丝非竹,那两点绿光竟随着音乐声越升越高。 南宫常恕面色微变,一把抄起桌面的酒壶,随手一挥,一道酒泉,自脚边直落到门 外,他左手又已拿起了铜灯,俯身一燃,只听“蓬”地一声,烈酒俱都燃起。 火光照耀中,只见门外石阶上,一条粗如海碗般的青鳞巨蛇,红信一闪,倒退了数 尺。 鲁逸仙惊呼一声,却已远远退到厅角。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想不到鲁老二还是如此怕蛇。” 鲁逸仙道:“你又何尝不怕!” 南官平恍然忖道:“难怪他见到那帮关外恶鬼那般畏惧,原来他并非怕人,只是怕 蛇而已。” 火光一闪而灭,乐声更复尖锐,南宫夫人素手一扬,两点银星,激射而出,绿火应 手而灭,巨蛇一阵翻腾,自长阶上滚落了下去,乐声一变,突地由尖锐变为雄浑,接着 竟是震天般一调虎吼,一条白额猛虎,自长阶下直窜上来。 南宫平厉叱一声:“畜牲!”一个箭步,窜出厅外,那猛虎正自凌空扑了下来,南 宫平身形一闪,便掠在猛虎身后,猛虎前瓜落地,后爪一掀,南宫平拧腰错步,滑开七 尺。 猛虎狂吼一声,只闻腥风漫天,震得厅中杯盏俱都落在地上,吼声之中,虎尾一剪 。 南宫平耸肩一掠,掠起一丈,那猛虎一扑、一掀、一剪,俱都落空,气性已自没了 大半,南官平身形凌空一翻,头下脚上,一掌劈将下来,只听又是震天般一声虎吼,鲜 血飞激,这一掌竟生生将虎首击碎。南宫平身形借着手掌这一击之势,又自掠起,乘势 一足,将猛虎踢落长阶下,左足之上,却已沾着一串虎血。 这一闪、一滑、一喘、一掌、一足,不但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而且姿势轻松 美妙已极。 鲁逸仙目光转处,拊掌大笑道:“好身手呀好身手,毕竟不愧是‘神龙’子弟…… ” 话声未了,乐声又是一变,丝竹之声全寂,金鼓之声大震,霎眼之间,风雨中充满 了疯狂而原始的节奏,四条长大黑影,自黑暗中旋舞而出,跳跃着奔上石阶,竟是四只 力可生擒虎豹的金毛猩猿。 朦胧光影中,只见这四只猩猿,满身金光闪闪,目中更散发着狰狞而丑恶的光芒, 挥动着长臂,裂张着血口,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呼啸,在石阶上不停跳跃、旋转,与那疯 狂的鼓声,混合成一幅原始的画面。 南宫常恕变色低叱道:“平儿,回来。” 南宫平头也不回,双拳紧握,面对这四只猩猿。 只听暗林中突地响起一阵奇异的语声:“南宫常恕,你还死守着大厅作甚,还不赶 快退去,神兽一至,你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语声尖细,似有似无,自疯狂的鼓声中 ,缥缈传来。 南宫平大喝一声:“放屁!”呼呼两拳,直击而出。 两股拳劲,冲破风雨,笔直击向当中两只猩猿身上。 这两只猩猿怪啸一声,身子一翻,连翻两个跟斗,落下石阶,足爪方一点地,再翻 两个跟斗,霍地又掠了上来,金睛闪闪,白牙森森,四条长臂一振,直朝南官平扑了上 去。 南宫平拧腰转身,“双龙出云”,急地攻出两拳,哪知道两只猩猿形状虽笨拙,身 手却灵活,竟似也懂得武功,怪啸声中,长臂挥动,竟将南宫平的身形笼罩在一片金色 光影之中,举手投足间,居然暗合武功解数。 另两只猩猿龇牙一笑,踏着那疯狂的节奏,亦朝南官平直逼过来,长臂一舞,加入 战围。 鼓声越来越急,这四只猩猿的身形越舞越急,只见一团金光,围着一条灰影,在风 雨中往来旋转。 南宫常恕双眉微挑,一步掠出,呼呼攻出两拳,强劲的掌风,将一只猩猿击开一丈 ,滚倒地上。 鲁逸仙闪身一掠,突地撮口长啸起来。 啸声高亢,上冲霄汉,久久不绝,直震得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暗林中的鼓声,节奏一乱,那四只金毛猩猿顿时身法大乱。 南宫常恕掌势一圈,“砰”地一掌,击在一只猩猿的胸膛上,这一掌满蓄真力,便 是巨石也要被他击成粉碎,只听这猩猿怪啸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翻滚着落下石阶。 鲁逸仙啸声不绝,双拳齐出,那猩猿仰身一躲,鲁逸仙急伸右足,轻轻一勾,“噗 ”地一声,猩猿翻身跌倒,鲁逸仙手掌疾沉,闪电般抄住了这猩猿的双足,猛地大喝一 声,双臂展动,竟将这身长一丈的猩猿,“呼”地抡了起来,乘势一连抡了三圈,手掌 一松,那猩猿便直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暗林中。 南宫平精神一震,双拳一足,将另一只猩猿踢飞三丈。 此刻鼓虽又重震,但剩下的一只猩猿,却再也不敢恋战,连滚带爬地如飞逃去。 鲁逸仙伸手一拍南宫平肩头,哈哈笑道:“好孩子,好武功!” 南宫常恕面对风雨,朗声道:“各位朋友听真,此刻南宫山庄有的是巨万财宝,只 要朋友们有意,尽管凭本领取去,又何苦偷偷躲在暗林中,却叫些不成气候的畜牲出来 现丑!” 暗林中鼓声已然渐轻渐缓,丝竹之声又复响起。 乐声变成轻柔而美妙,鼓声低沉,更仿佛一声声敲在人心底。 一阵风吹过,风中不但已无腥臭,反而带着一种缥缥缈缈、不可捕捉的奇异香气, 令人神智为之一荡,心旌几乎不可自主,沉沉的夜色,凄凉的风雨,却仿佛染上了一层 粉红的颜色。 突地,暗林中亮起了四道眩目的灯光,灯光连闪几闪,石阶前那一处方圆三丈的空 地上,竟出现了六个身披纯白轻纱、头戴鲜花草笠的窈窕少女,踏着那轻柔而动人的旋 律,轻回慢舞起来。 雨势不停,霎时间便将这六个少女身上的轻纱,淋得湿透。 于是纯白的轻纱,就变成了透明的颜色,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那青春的胴体…… 乐声夏荡,少女们的舞姿也更撩人,南宫平剑眉一轩,回转头去,却听鲁逸仙朗声 笑道:“平儿,你回头作甚?” 南宫平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逸仙笑道:“人生在世,什么事都该经历经历,这荡魄魔音,消魂艳舞,倒也不 是经常可以看得到的,你如轻轻放过了,岂非可惜。” 南宫夫人笑道:“你怎地如此不正经,平儿年纪轻轻,你教他怎能有那般‘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的定力,不去看它,虽然着象,在他这样的年纪,也只得如此了。” 鲁逸仙哈哈笑道:“我教他看,正是要磨练他的心神定力,好教他日后再遇着这般 局面,不致手足失措。” 南宫平见到这三个老人在如此猥亵邪淫的场合之中,仍有如此泰然自若的神情,若 非有十分坦荡的胸襟,怎会有如此开阔的气度?心中不禁大是赞叹,微笑回首道:“孩 儿只是见不得这种做作而已,其实又怎会被这般庸俗的脂粉所动?” 鲁逸仙大笑道:“正是正是,心中有了超尘绝俗的佳丽,又怎会再被这般庸俗脂粉 所动!” 南宫平面颊微微一红,只听暗林中又自传出一阵语声:“艳红十丈中,多的是这些 乐事,你的心可曾动了么?你只要不再固执,这些春花般的美女都可供你享受,你又何 苦如此固执,硬要将金银财宝送给别人享受。” 南宫常恕面沉如水,微微皱眉道:“二弟,你可记得这种先以威逼恐吓、再以色诱 的手段,武林中有谁最最惯用?” 鲁逸仙目光一转,沉吟道:“大哥之意,难道说的是昔年‘万兽山庄’的女主人‘ 得意妃子’?” 南宫常恕道:“‘得意妃子’自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虽然久已消声灭迹,今 日这一些做作,也远不如昔年她的手段厉害,但方法作风却与她昔年同出一辙,你若不 信,且看今日此人威吓色诱不成,必定立刻机要施出最后一手了。” 鲁逸仙亦不禁皱眉道:“今日之事,若与得意妃子有关,倒是的确可厌得很,但自 从‘万兽山庄’火焚之后,江湖中便一直未有她的消息,难道这孤独的女魔头,昔年也 曾收下了衣钵传人么?” 谈话声中,乐声又急,那六个轻纱少女的舞姿,也随着乐声变得十分热烈,举手投 足间,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些神秘之处,眉目之间,更是荡意撩人,显见她们自己竟也被 乐声所惑,而灯光却渐渐昏黯,暗林中又袅娜行出四个一样装束的少女,抬着一顶软杠 三挽手、流苏盖顶、云铜锥窗的白藤小轿。 软轿轻停,轿帘微启,前面两个轻纱少女,撑开了两柄红竹小伞,一个身材婀娜、 云鬓直挽、披着一件浅紫轻纱的少女,缓缓走下轿来,神情之间,仿佛绝美,却用一柄 浅紫色的湘妃竹扇,遮住了娇靥,是以看不清面目。 南宫常恕微一变色,沉声道:“流苏小轿,浅紫轻纱,这正也是昔年‘得意夫人’ 的行径,难道‘得意夫人’又重复出江湖了么?” 鲁逸仙面色凝重,默然不语,突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转身望去,只见厅中黯 淡的灯光下,高堆的木箱前,已多了数条人影。 就在刹那之间,鼓声转急,灯光又亮,那身披浅紫轻纱的少女,微微扭动了一下虽 被轻纱笼罩,但却更是撩人的婀娜身躯,开始曼舞起来。 她这微微一扭,似乎便已胜过那些少女的诸般艳舞,竹扇轻移,娇靥半露,缓缓走 上石阶。 另十个轻纱少女一排跟在她身后,亦自踏着舞步,走上石阶。素手轻挥,纱中飞扬 ,竟一丝丝、一缕缕,剥去了那本已透明的轻纱…… 大厅中,木箱前,肃然木立的人影,身形一展,将木箱围住,当头两人,一个身材 威猛,浓眉深目,一个身量颀长,面容清癯,竟是“点苍派”中武功最高的“点苍燕” 与“黑天鹅”。 厅外的乐声舞姿虽然热烈撩人,但大厅中的气氛却骤然变得十分沉重,人人俱是面 沉如水,目注对方,正是一触即发之势,里里外外,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显然是两个 世界。 鲁逸仙冷笑一声,道:“我只当点苍派名门正宗,却原来干的也是偷鸡摸狗的勾当 ,三更半夜,偷人别人私宅,难道这就是点苍派的家法么?” 天鹅道人勃然大怒,点苍燕却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道:“贫道们只寻南宫庄主说 话。” 南宫常恕冷冷道:“道长们如此行径,在下已觉得无话可说。” 天鹅道人浓眉扬处,“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点苍燕神色不动,缓缓道:“庄主若听贫道良言相劝,最好且将这批箱子交给贫道 寄存三年,三年之后,贫道必定原封不动,将之奉还……” 鲁逸仙冷笑道:“饿狗却来问人借包子,嘿嘿,可笑可笑,当真可笑。” 点苍燕只作未闻,接口道:“贫道可以‘点苍’一派的声名作保,绝不动这箱中财 物分毫。” 鲁逸仙仰天冷笑道:“点苍派也有声名的么?区区倒是第一次听到。” 天鹅道人大喝一声,手腕舞处,剑光一闪,点苍燕道:“三弟且慢,听听南宫庄主 如何答复。”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在下的答复,还用说出来么?” 点苍燕道:“庄主若不听良言相劝,只怕今日……嘿嘿。” 冷笑两声,倏然住口。 鲁逸仙道:“黑老道过来,我们要看看你这只天鹅是什么变的。” 话声未了,天鹅道人已一剑杀来,鲁逸仙身躯一闪,两人便战作一处。 厅外靡荡的乐声中,那十个少女已将走上长阶尽头,身上几乎已是不着寸缕,肤光 皎皎,粉肌雪股,当真是令人心神动荡。那浅紫轻纱的高髻少女手摇竹扇,半遮娇靥, 虽然未除衣衫,但却不时发出声声娇笑,神貌声音,更是荡人。 南宫平大喝一声:“下去!” 但这些少女轻笑曼舞,只作未闻,一双双满含荡意的眼波,更是直在南宫平身上打 转,仿佛要将南官平和水吞将下去。 南宫平只见这一层层乳波臀浪,缓缓涌上石阶,既不能进,亦不能退,他虽有一身 武功,却又怎能向这些一丝不挂的少女出手。 天鹅道人目光森寒,剑法辛辣,招招式式,俱都不离鲁逸仙要害。点苍剑法,本已 轻灵见长,这天鹅道人剑法更是专走偏锋,只见他一剑接着一剑,掌中一柄长剑,竞被 他化作一条自练。 鲁逸仙身形游走,满面冷笑,这辛辣的剑招,竟沾不着他一片衣角,他存心戏弄, 竟然不施煞手,虽然攻出一招,也只是天鹅道人肉厚之处,身形旋动,却将天鹅道人围 在中间,如同狸猫戏鼠一般,口中不住冷笑道:“黑老道,你们点苍派几时训练出这一 批舞伎出来的,我看她们的歌舞,倒当真比你的剑法高明些。” 天鹅道人闭口不语,剑法却更是辛辣,恨不得一剑便将鲁逸仙伤在剑下。 只见灯火闪闪,剑光如雨,森冷的剑气,逼人眉睫,突然“铛”地一声轻响,原来 鲁逸仙随手抓了一只瓷盘,当做兵器施出,天鹅道人虽然一剑将之削得粉碎,但盆中的 菜汁,却已溅得他一身一脸。 天鹅道人怒叱一声,一脚踢翻了桌面,哗然一声,杯盘碗盏碎了一地,桌上的铜灯 ,也倒了下来,灯火熄灭。 但此刻暗林中的四道灯火,却已照了上来,曼舞的裸女,也已舞上石阶…… 南宫常恕双眉一皱,沉声道:“二弟,此刻是什么时候,还不认真出手!” 鲁逸仙叱道:“好。”招式立变,“砰砰”五拳,已将天鹅道人逼在墙隅。 南宫常恕头也不回,沉声道:“夫人,你看着外面,厅里全交给我!” 南宫夫人又何尝不早已看到舞上石阶的裸女,只是她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应 付。 此刻厅中看来杀机虽重,但其实厅外却更是凶险,脂粉肉阵,更凶于杀人利剑。 身披紫色轻纱的宫髻少女,纤腰一扭,便已舞到南宫平身前,南宫平只觉一阵荡人 的香气,扑鼻而来,心神方自一荡,立刻厉声叱道:“退下去!”扬手一掌,直击而出 ,斜切这紫纱少女肩头上“肩井”大穴。 哪知这紫纱少女竟然不避不闪,娇笑一声,反将胸膛迎了上来,酥胸高耸,隐约可 见。 南宫平急地缩回手掌,这一招怎击得出手。 南宫夫人皱眉道:“平儿闪开!”脚步一滑,身形方动,已有四个裸女,一排挡在 她身前,另四个裸女,却将南官平身形围住,颤抖着胸膛,莹白色的玉腿,几乎触着南 宫平的衣衫。 他此刻当门而立,若是避让,势必要被这些裸女攻入大厅,若不避让,便已陷身脂 粉阵中,他定力虽坚,但这靡荡之音,消魂裸舞,却也令他无法消受。只见这四个裸女 身子越欺越近,眼波荡漾,散发着火一般的光彩…… 天鹅道人长剑伸展,已由攻势变为守势,只见一道光墙,挡在他身前,一时之间, 鲁逸仙竟难再攻人一步。 其余的点苍剑手,手特剑柄,早已蠢蠢欲动! 点苍燕目光凝注着南宫常恕,手腕一反,缓缓拔出了斜背在身后的精钢长剑,缓缓 道:“今日并非比武,以众击寡,也算不得什么!”点苍剑手齐地厉叱一声,拔出长剑 。 鲁逸仙只听身后风声响动,三柄长剑,一起向他削来。 天鹅道人浓眉一展,振腕一剑,回击而出。 南宫常恕道:“点苍派向不为恶,今日我本也不愿伤人,但你等如此做法,却怪不 得我了。”突地回身一掌,一般强劲的掌风,直向围在南宫平身前的四个裸女推去,他 虽未回头,但却眼观四路,知道南宫平心软面嫩,不愿对裸女出手,这一掌已施出九成 真力,那裸女们如何禁受得住,齐地惊呼一声,已有两人被他震下石阶。 南宫平精神一振,道:“爹爹你来这里,孩儿对付那些点苍剑手!” 语声未了,南宫常恕又是一掌击出,紫纱少女身躯一震,南宫平脚步一滑,乘势回 手,点向她时间“曲池”大穴。 紫纱少女掌中竹扇一划,一招“玄雀划沙”,扇缘直划南宫平腕脉,眩目的灯光, 立刻照在她如花娇靥之上。 南宫平目光一闪,心头突地大震,失声道:“你……你他再也想不到达紫纱少女, 竞是他的同门师姐古倚虹——王素素。古倚虹满面痴笑,眼波荡然,随着乐声,又是一 扇划出。南宫平失色道:“四姐,你怎会这样——难道不认得我了么?大哥他此刻又在 何处?” 古倚虹“咯咯”笑道:“谁认得你?谁是你大哥!” 裸女齐又围了上来,齐地“咯咯”笑道:“谁是你大哥?” 南官平满心惊怔,连退数步,已自退到厅内,南宫常恕双眉微皱,目光一转,沉声 道:“此女只怕已被药物迷却本性,你且闪开一边……” 言犹未了,点苍燕剑光已展,一剑杀来,南宫平大喝一声,旋身一足,直踢他持剑 的手腕。 点苍燕冷冷道:“又是你么?”剑光霍霍,连出三招。 南宫夫人虽然也是女子,但这鼎食之家的贵妇,面对那四个淫荡的裸女,一时之间 ,亦自征在当地,不知出手。 南宫常恕右掌一反,扯下了腰畔的丝绦,左掌连攻七招。 古倚虹身形闪动,南宫常恕右掌丝绦一挥,抖倒一、个裸女,左掌突地并指如剑, 一招“青龙点睛”,疾地点在吉倚虹“笑腰”穴上,口中却厉声喝道:“夫人,当心他 们的迷药!” 南宫夫人心头一懔,方自闭住气脉,这四个裸女果然齐地手腕一扬,指如春葱,十 指尖尖,中指一扣。“只听”嗒“的一响,已有一股淡如轻烟、几乎目力难辨的粉雾, 自中指之内弹出,南宫夫人柳眉微扬,袍袖一拂,袖角如云,直拂裸女们掌缘大穴。那 边鲁逸仙以一敌四,掌势如风,明明一招攻出,直击前面两人,哪知招式未老,突地一 顿,两协齐张,”砰、砰“两个肘拳,打在身后两人的胸膛之上,只听两声惊呼,两柄 长剑落地。鲁逸仙哈哈笑道:“黑老道,这一招怎样!”笑声未了,身后两人齐地喷出 一口鲜血,直溅在他身上,黑天鹅乘势一剑,划破了他的衣角。 黑天鹅冷冷道:“这一剑怎样?” 鲁逸仙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呼呼”三拳,又将黑天鹅逼在屋角。 南宫平力敌点苍另两个劲装少年,心中却是又惊、又骇、又疑,既担心他大哥龙飞 的下落,又担心古倚虹此刻的模样,心神一分招数更弱,只中却兀自大呼道:“爹爹莫 伤了那紫纱少女!” 但此刻古倚虹却已被南宫常恕一指点在“笑腰”穴上,身子摇了两摇,似乎向石阶 下直滚下去,南宫常恕手挥丝绦,又抖倒一个裸女,沉声道:“无妨,我只点了她…… ”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地一条人影,大喝而来,身形一起,便已扑上石阶,一把抄住 了古倚虹的身子,只见他满身锦衣,身材高大,一口虬须,有如钢针般根根倒刺,赫然 竟是龙飞。 南宫平闪目一看,惊呼道:“大哥……” 南宫常恕怔了一怔,道:“此人便是龙飞么?” 南宫平道:“正是!”急呼道:“大哥,小弟南官平在这里。” 哪知龙飞亦是满面痴呆,有如未闻,一把抱起了古倚虹,身形便待向石阶下纵落。 南宫常恕道:“龙大侠留步!”一步掠到龙飞身前。 龙飞双目圆睁,一言不发,左手挟着古倚虹,右掌一招“云龙探爪”,五指箕张, 直抓南宫常恕的面门。 南宫常恕微一拧身,龙飞却又飞起一脚,他招式虽凶猛,但身上空门均已大露,只 是南宫常恕却不能伤他。 拧身避开了这一腿,哪知龙飞突地放下古倚虹,厉喝道:“我与你们这班恶贼拼了 !”一脚踢飞了一个裸女,一掌向南官常恕劈去。 南宫平惊呼道:“大哥,你……你怎么样了!……”只觉肩头一凉,已被点苍燕的 长剑划破一条血口。 南宫常恕沉声道:“平儿你只管定心应敌,你师兄交给为父好了!” 南官平不顾自己伤势,惶声道:“难道他被药物所迷么?” 南宫常恕道:“看来定是如此!” 南宫平喝道:“好个点苍门徒,居然会用迷药!”手腕一勾,以三指挟住了一个点 苍剑手的剑尖,“吧”地一声,长剑拆为两段,南宫平一脚踢开这点苍剑手,手腕一震 ,寒光错落,半截断剑直刺点苍燕。 那点苍剑手惨呼一声,滚开一丈,双手护在胸膛,两腿曲做一团,在地上杯盏碎片 上连滚两滚,当场晕了过去,满身俱被碎瓷划破,满面俱是鲜血。 点苍燕恨声道:“好狠!”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半截断剑,正待一足踢出,哪知南 宫夫人已将那四个裸女穴道拂中,此刻正闪身掠来,抬手一掌,轻轻拍在他背后“将台 ”大穴之上。 南宫平断剑乘势一送,笔直刺入点苍燕肩骨之下,点苍燕亦是一声惨呼,鲜血飞激 而出。 南官平精神一震,黑天鹅惊呼道:“二师兄,二师兄……” 点苍燕口喷鲜血,颤声道:“二弟,快……走……”扑地翻身跌倒。 只听黑暗中突地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一人遥遥大喝道:“南宫庄主,南宫兄, 小弟司马中天一步来迟了。” 蹄声自远而近,晃眼便来到近前,“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鲜衣怒马,手挥 铁戟,狂呼而来,只见一串泥水飞溅。 这名满中州的老英雄一带马缰,竞飞马驰上了石阶,厉呼道:“南宫兄莫惊,司马 中天来了!”挥手一戟,带着一股急凤,直击龙飞。 南宫平目光望处,只见他座下怒马的马缔,竟已将踏在古倚虹身上,惊呼一声,急 窜而去,双掌急伸,竟生生托住了那两只马蹄! 怒马一声惊嘶,司马中天一戟微偏。 龙飞怒喝一声,反手抓住了戟头。 司马中天惊呼道:“龙……龙大侠……”这才看清与南宫常恕动手的竟是龙飞。 暗林中突地传来一声阴侧侧的长笑,四道灯火,骤然一起熄灭,乐声也随之寂然。 风雨呼啸,大地一片漆黑,几乎伸手难见五指! 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一。 南宫夫人一声惊呼,龙飞厉喝一声,回手一拉,将司马中天扯下马来,和身一滚, 抱起古倚虹,向黑暗中狂奔而去。 南宫平双手托住马蹄,动也不敢动一动。 鲁逸仙微微一怔,黑天鹅长剑急挥,连环进手,一连攻出五剑,耸肩一跃,一脚踢 开窗户,“唰”地窜了出去。 鲁逸仙只怕他在窗外埋伏,脚步动一动,终是没有追出。 黑暗中弥漫着杀机,众人心头,俱是大为警惕,谁也不敢妄动一步,这其间“铁戟 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江湖历练最展老练,只听健马不住长嘶,突地翻身一跃,跃到马 上,伸手一带马缰,南宫平和身一滚,健马已直冲人厅。 司马中天探怀取出了火把一连晃了两晃,哪知火把却已湿透,再也点它不着,“轰 ”地一声,他连人带马撞到高堆的木轮上上面几只椿子,“砰”然落了下来,箱盖俱都 震开,里面的珍宝,散得一地,黑暗中闪闪发光。 大厅中终于有了光亮,南宫夫妇、南宫平、鲁逸仙,身形展动,聚到一处。 司马中天手掌仍自紧紧握着马缰,翻身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马鬃,低声道,“马 儿马儿,你没事么?” 要知道这匹马随他闯江湖多年,的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司马中天平日将它爱如性命 ,此刻不倾自己身上疼痛,倒先问起马儿的安危。 健马仰首一声长嘶,南宫平低低呼道:“大哥,大哥……” 南官常恕一把掩住他的嘴巴,突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急地飞来,南官常恕手掌 一推,两人一起退开一步,“呼”地一声,长剑自他两人之间飞过,却笔直插入了马腹 。 那健马方自立起,此刻惨呼一声,向厅外直窜出去,司马中天大惊之下,紧握马缰 ,哪知马绥竟断成了两段。 健马一冲而出,一个点苍剑手惨呼一声,竟被乱蹄踏死,他方才伤重之下,情急拼 命,脱手掷出长剑,哪知剑未伤人,却伤了马,而他自己此刻竟也被马蹄踏死! 司马中天狂呼一声,举步追去,南宫常恕反手一把,抓庄了他的手腕,沉声道:“ 司马兄,那匹马已是无救了。” 只见健马一步踏空,在长阶上直滚下去,嘶声渐渐微弱,终于寂绝无声。 司马中天呆呆地望着石阶,道:“马儿,马儿……”目中簌簌流下泪来。 南宫平闪目四望,低低道:“大哥……” 南宫常恕沉声叹道:“他两人此刻本性已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怕……”他虽 然住口不言,但言下之意,自是在说他两人凶多吉少。 南宫平怔了半晌,目光闪动,突地一把抓起了“点苍燕”,恨声道:“你说,你说 ,你们‘点苍派’是以什么药物迷住我大哥的?”要知他除了师傅之外,便最是敬服龙 飞,此刻心中自是悲愤。 点苍燕嘴角满是鲜血,半截断剑,仍是插在肩骨之下,此刻已是气奄息息,微微张 开一线眼帘,缓缓道:“点苍派中,从无使用迷药的人。”声音虽微弱,但语气却仍是 截钉断铁。 南官平怒道:“放屁,若不是你点苍派,是谁下的迷药?” 点苍燕阖上眼帘,闭口不语。 南宫平怒极之下,方待一掌击去,只听南宫常恕道:“平儿往手!”缓缓托起点苍 燕的身子,沉声叹道:“我也知点苍弟子,绝非使用迷药之人,我更知道今日你们如此 做法,实是情非得已……” 点苍燕闭目不语,但眼角却已泪光隐现。 南宫常恕接口道:“你点苍派今日,虽然大伤元气,但点苍派数百年的根基,又岂 是一夕可毁!” 点苍燕嘴角牵动,似乎微笑了一下。 南宫常恕缓缓道:“将来点苍派重振基业之时,江湖中若有人说点苍弟子不过只是 些专会施用迷药,又会以裸女色相点苍燕突地张开眼来,叱道:“住口!” 南宫常恕道:“你若不愿你点苍派的名声被污,就该说出此中究竟,否则……唉! 今日之事,有目共睹,我虽不信,却又不得不信了。” 点苍燕呆了一呆,目中光芒闪动,缓缓道,“我那三弟呢?” 鲁逸仙道:“你点苍派虽与我等为敌,但我等却并未以你等为仇,天鹅道人,我等 已放他走了。” 点苍燕又自默然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今日你等若想生出南宫山庄,只怕是 难如登天了。” 南宫常恕道:“此话怎讲?” 点苍燕道:“你们若要寻找生路,只有将这批珍宝,俱都送出,否则……” 南宫常恕变色道:“莫非‘群魔岛’已有人来么?” 点苍燕合上眼帘,缓缓点了头,满厅中人俱都面色大变。 南宫平惶声道:“如此说来,我大哥难道是落在‘群魔岛’的手中!” 点苍燕颔首道:“群魔岛中之人,本将你‘南官山庄,太过低估,是以未曾派出高 手前来,只令一个门下的侍者,带着那批女子及野兽,说是前来助我点苍派攻下此庄, 哪知一向不露武功的南宫庄主夫妇,竟是如此高手,此刻他们暂息旗鼓,必定是在准备 更厉害的后着。”说到这里,气息喘喘,似已不支。司马中夭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司马中天倒要看看‘群魔岛’中之人,有什么了不得的身手 。” 南宫常恕却是忧形于色,长叹道:“多承道长明言,在下感激不尽,道长如不嫌弃 ,在下这里还有些救伤之药……” 点苍燕凄然一